第六卷:一鲸落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回:正德帝三逃出京城,大决战吉祥救故人
第一百四十一回:正德帝三逃出京城, 大决战吉祥救故人
正德十二年,九月初一。
暑热已彻底散去,重阳将至, 豹子营今天放了旬假,可以休息一天, 吉祥和赵铁柱备了重阳糕、菊花酒、麻辣迎霜兔、还有糟螃蟹等应景的礼物,去郑家茶楼给郑侠送重阳节礼物。
上个月八月十五,两人送中秋节礼物,郑侠老板不在, 这回凑巧遇上了, 郑老板在茶楼。
郑侠热情邀请两人一起吃酒,“赵铁柱, 我特别喜欢看你吃兔头,最后就剩下一堆白骨,比狗舔的还干净, 真会吃,今天的兔头都归你。”
赵铁柱笑道:“行啊,刚好我最喜欢啃兔头。”
谈笑间, 吉祥已经提壶给郑侠倒上菊花酒了, 郑侠撕了个兔子腿啃着,一入口, 郑侠就嘶了一声,“好辣!换一壶茶来解解辣!”
吉祥给郑侠倒茶,郑侠喝了三杯茶, “这是在那家买的麻辣迎霜兔?忒辣。”
“不是买的, 是我奶娘亲手做的,以前的麻辣迎霜兔的辣味来自茱萸的油脂, 这回可不一样了。”吉祥从兔子的肚子里夹出一个小手指大小,红红的、尾端尖尖的东西。
“这东西是我爹前年出海回来的时候,从西班牙海商那里得来的种子,我奶娘种出来了,发现这东西比茱萸还辣,又是从海上传进来的,就取名叫做海椒,已经种了两年了,用海椒代替茱萸,取其辣味,街坊邻居喜欢吃辣的都爱这个味。”
赵铁柱说道:“这个东西晒干了,冬天吃涮锅的加进去,只吃一口,就辣的浑身冒汗,可舒服了!”
郑侠仔细打量着海椒,“这东西太辣了,我的舌头就像被无数根针扎了一遍似的。”
赵铁柱说道:“吃惯了就好了,保管你几天不吃就想的慌,我在豹子营还带了一坛子海椒酱——就是吉祥的奶娘做的,经常被同袍偷吃,尤其是那个吉吧——不,是吉庆,至少被他偷吃了一半去!”
郑侠笑道:“下一回给我也来一罐子海椒酱,我尝尝。”
郑侠乍然吃海椒烹制的麻辣迎霜兔,吃不惯,赵铁柱就拿着剥螃蟹的家伙事拆出膏黄和螃蟹肉给他吃。
郑侠慢慢的吃,吉祥察言观色,说道:“冒昧问郑大哥一句,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瞧着食欲不佳,似乎有心事。我现在是百户了,六品武官,郑大哥有什么事情,不妨说出来听听,或许我能尽些微薄之力。”
五年过去,吉祥从七品升为六品,成为了吉百户。
郑侠是故意露出愁容的,就等着吉祥这句话呢!
郑侠轻叹一声,放下筷子,“实不相瞒,确实有一件愁事。我是个茶商么,这些年到处去各地贩茶,秋天的时候会去塞外鞑靼的部落,用茶叶换一些毛皮来京城卖,这些年赚了不少银子,引得了同行的嫉妒,就去兵部诬告,说我私通鞑靼。””兵部就找上了我,审问了整整一天,问我带多少茶叶去塞外?走的什么路线?卖给鞑靼什么人?从那个部落里买来的毛皮等等,我都十分配合的交代清楚了,兵部还是不准我出关去塞外了。”
“京城岂有这种放屁的事!”赵铁柱忿忿道:“郑大哥的朋友是张公公的人,兵部居然敢故意刁难你。”
郑侠说到:“张公公的名号在兵部不好使,提审我的都是文官,他们这些读书人最讨厌太监,背后骂张公公是阉党,所以,明知是诬告,还做模做样的审我。”
“如今我为了出塞囤的茶都砸在手里了,这个时候如果再不能出居庸关,到塞外用茶叶换毛皮,等天气冷了,下了雪,就更出不去了,白白误了商机。”
赵铁柱说道:“郑大哥就去呗,兵部只是刁难你,又不晓得你出塞了。”
吉祥摇摇头,“现在居庸关管得严,出塞都要看户籍、路引和通关文书,想蒙混过关可不容易。兵部既然提审过郑大哥,不准郑大哥出塞,那么通关的时候,只要看户籍文书,很可能会被当场拦截下来,到时候,兵部就有理由扣押郑大哥。”
赵铁柱问道:“怎么居庸关现在管得这么严?以前不这样的。”
吉祥拍了拍赵铁柱的脑袋,“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一点都不知道如今的国家大事吗?这不因为当今皇上几次想要私自出关,去打鞑靼小王子,被群臣一次次发现,一次次半路拦截下来,所以居庸关最近查的特别严,就怕皇上跑了。”
想当年大明英宗皇帝也是年轻气盛,脑子一热,带着大明所有精锐出征瓦剌,结果土木堡之战被瓦剌活捉了,大明老一辈将星几乎都陨落在此,这是大明永远的伤痛,若不是于谦力挽狂澜,大明差点灭国。前车之鉴,大明怎么可能犯第二次这样的错误,让年轻的皇帝再次御驾亲征。
赵铁柱摸着脑袋,“真没听说过,我每天在营地里就是带着火枪营的兄弟们练枪法,耳朵都快震聋了,就是有人讨论我也听不见,回去吃饱了就睡,也不晓得你跟郑百户聊些啥。”郑纲也升了百户,赵铁柱如今是总旗,管着五十人的火枪队。
吉祥只得跟赵铁柱解释,今天开春,鞑靼小王子就率领七万大军攻打宣府,杀了三千多人,掠夺牲口粮食无数。
正德皇帝大怒,要亲自带兵,御驾亲征小王子。他登基十二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开海禁,收了不少关税当军费;把刘瑾这个“鹰犬”派出去丈量边关屯田,屯了不少军粮;派出太监张永督军,训练军队,这十二年来已经有些成效,正德皇帝觉得时机成熟,可以反击鞑靼小王子,一雪前耻了。
但群臣被当年土木堡之变搞怕了啊!就怕正德皇帝是第二个英宗皇帝,拼死劝谏,不准皇帝出城。
八月初一,正德皇帝偷偷从德胜门出城,被发现,内阁梁储等阁老们拖着一把老骨头骑马狂追,终于将正德皇帝拦了下来。
八月初六,正德皇帝又又跑出去了!这回连阁老们都追不上,但是到了居庸关,正德皇帝下圣旨,要守关的大将张钦开门,这个张大人居然抗旨,就是不肯开门,不放正德皇帝出关!
搞得正德皇帝很丢脸,堂堂大明皇帝,金口玉言,但是张大人就当皇帝的话是放屁,宁可抗旨不尊,就是抄家灭族也坚决不开门!
不过,正德皇帝本就不是要脸的人,张大人这么不给他面子,他也没把张大人治罪,只得灰溜溜回宫。
赵铁柱一边啃着兔头,一边听吉祥讲正德皇帝两次出征失败的尴尬事,更添滋味,“难怪现在居庸关把守的如此严格,原来防着咱们皇帝跑出去啊。”
郑侠连连点头,说道:“是不是很过分?宣府那么多人死在鞑靼的铁蹄之下,朝廷大臣一个个都不敢带兵反攻鞑靼小王子,还不准皇帝御驾亲征,难道宣府三千多人白死了?难道宣府每年都要忍受鞑靼的欺凌?一群缩头乌龟!”
吉祥和赵铁柱今年二十二岁,正是热血沸腾的年龄,豹子营成立七年来,到处剿匪,以战练兵,他们已经是很成熟的军人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和鞑靼打一仗。
吉祥说道:“我最近和郑纲也聊过这些,今年宣府死了这么多人,倘若皇帝御驾亲征,我们豹子营作为亲军必定跟随左右,和小王子一战到底,狠狠杀一杀鞑靼的嚣张气焰,还宣府安宁。”
郑侠叹气,“别说皇帝了,就连我也出不去,愁死了。其实我已经把茶叶交给商队,运到了关外,就等我过关,带着茶叶去交易毛皮。”
郑侠对吉祥有知遇之恩,吉祥一心回报,见恩人有麻烦,不好袖手旁观,便说道:“我来想办法,恩人等我的消息。”
吉祥去找了张永张公公,说了郑侠的难处,“……这个郑侠的朋友是公公的人,难道兵部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还有,这个郑侠跟奸细应该不相干吧?”
吉祥留了个心眼,他要找张公公是确定郑侠的清白,以张永如今的地位,连张永都不放在眼里的确实稀罕。
张公公说道:“宦官们的司礼监就是用来掣肘大臣们的内阁,两方互相制衡,皇上才能放心掌控权柄。所以兵部不给咱家面子很正常,还有那个守居庸关的张钦张大人,他连皇帝的圣旨都敢驳回,他能给咱家面子?”
“别说张钦不肯放皇帝出关,就连咱家这个熟面孔也不可能放行的。”
“郑侠的事情咱家也爱莫能助,不过,咱家可以作保,这个郑侠绝对清白,对大明忠心耿耿,他还给大明捐过军粮呢,是个好人。”
有了张公公的承诺,吉祥心中有底了,他回到了郑家茶楼,跟郑侠说道:“我有个办法,可以帮郑大哥蒙混过关,只是,要委屈一下大哥……”
吉祥说了自己的计策,郑侠把扇子往掌心一合,“好计!就按照你说的办!”
吉祥和赵铁柱赶着一辆马车,到了登仙楼——这里是专门卖纸扎的地方,纸人纸马做的栩栩如生,当年来寿“战死”,吉祥如意,曹鼎夫妻,魏紫夫妻等人还齐齐来到这里买纸扎,去石老娘胡同里送奠礼。
两人买了一车纸扎,驾着马车,赶往长城居庸关。
居庸关是京城防卫最后一道关卡,通关十分严格,尤其是正德皇帝两次企图“逃出”京城之后,这里所有通关的人都要检查户籍文书,路引和通关文书,所有货物都也要开包、开箱检查,确认没有夹带。
轮到了吉祥和赵铁柱,两人都非常配合,把所有文书都拿出来给守军一一看过。
守军看过文书,开始检查马车,
吉祥还指着满车的纸扎说道:“我们家先人埋在关外,这不快重阳节了吗,想给先人们烧点纸扎祭奠一下。”
吉祥还特意把马车里最大的一匹纸马拿出来,放在地上,按动马屁股上机括,那纸马居然可以走动起来。
守军还把纸马刺了个洞,往里头看,空空如也,没有夹带,再看马车里,纸人纸花纸房子,确实是各种纸扎,就放了行,“烧纸扎的时候注意点,别烧成山火了。”
吉祥谢过,和赵铁柱驾车出了居庸关。
走了五里地左右,远离关卡,吉祥驾车找了个坟头停车,说道:“可以了,出来吧。”
但见马车里有一个纸人站起来了!大白天的,看起来着实渗人。
“纸人”脸上涂的白白的,黑眉红唇,穿着纸衣,头上套着竹编涂黑的头发壳子,跟纸人一模一样!
“纸人”把头发壳子摘下来,把脸上起码涂了二两香粉的浓妆洗干净了,脱下纸衣服,穿上活人的衣服,正是郑侠!
郑侠说道:“多谢两位,前方不远有个客栈,我的商队就在客栈里等我好几天了,我这就去和商队会和。”
吉祥说道:“不用跟小弟客气,郑大哥是侠义的爱国之士,我们乐意帮你——我们再送大哥一程吧,把你送到客栈去。”
郑侠忙道:“不用,你们赶紧把纸扎烧了,快快回去,我常年带着商队走这边,路熟的很,再会。”
辞别郑侠,吉祥观察这个坟头,野草都比人高了,明显是很多年无人拜祭的野坟,便和赵铁柱对着坟头一拜,说道:“虽然咱们不认识,遇到了就是缘分,来都来了,送你一些东西,在下面享用。”
吉祥和赵铁柱把坟头草清理干净了,烧了纸扎,赶在关闭城门之前赶着空车回去。
五天后的一个夜晚,睡梦中的吉祥被鼓声吵醒,以为又是演习,立刻穿戴好衣服盔甲,拿着武器奔去操练场,召集了他手下的百人步兵队。
张永张公公一身戎装,站在豹子营前头大声说道:“皇上已经到了宣府!要御驾亲征,反攻鞑靼小王子!以报宣府之仇!豹子营是皇上亲军,要保护皇上,我命令你们立刻拔营出征,赶往宣府!”
大半夜的,豹子营出征,吉祥拍马跟着张公公,问道:“公公,事情怎么如此突然?皇上是怎么出的居庸关?”
张公公心道:还不是你小子想出来的纸人蒙混过关!皇上为了出关,连脸都不要了!涂了二两香粉!涂的像个鬼似的!
君臣两个,一个敢想,一个敢做,真是绝配!
张公公说道:“皇上是天子,是龙变的,当然是化龙飞出去的——你小子别问了,一个小小百户,那配知道这些机密之事。”
豹子营到了宣府,负责保护皇帝的主帐,正德皇帝铁了心要御驾亲征,无论追到宣府的文臣武将如何劝谏,要皇帝回京城,正德皇帝愣是不肯,非要和鞑靼小王子一战。
那鞑靼小王子也不怂,听说大明的小皇帝来了,就率领军队再次进犯大明边关,打就打,谁怕谁!
十月四日,两军在应州一决高下!
这一厮杀,就是两天,两军都杀红了眼,小王子和正德皇帝都不肯退,那鞑靼小王子甚至亲自带着精锐直冲大明主帐。
吉祥带着一百步兵防守,站在郑纲所带领的骑兵身后,严阵以待,站在骑兵前面的就是赵铁柱所在的火枪队。
大地在颤抖,这是鞑靼冲锋的骑兵疾驰而来的动静。
乌压压的一大片,就像墨汁似的,朝着吉祥涌过来。
待骑兵进入射程之后,赵铁柱一声令下,开始放枪了。
枪声阵阵,冲在最前面的马匹和人纷纷倒下,但是“墨汁”依然在流淌,鞑靼军队前呼后拥往大明主帐冲。
正德皇帝穿着一身戎装,不仅不退,还拔剑吼道:“跟我杀过去!”
登基十二年,为的就是这一刻,我不可以退!
见皇帝往前冲,大明军队士气大盛,也纷纷嘶吼着往前冲,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兴奋笼罩住吉祥心头,他带着百人队杀了过去……
也不知杀了多久,吉祥的刀剑都在交战中砍没了,双手也渐渐脱力,似乎连兵器都拿不稳了,他操起腰间那把斧头,用布条子将斧头的木柄绑在手上,砍向面前一个鞑靼兵的后颈。
鲜血迸进了他的眼睛,他顺手用胳膊擦了,麻木的寻找下一个对手,他看到一个大明将士中箭,从马上落下来,眼瞅着将士要被马蹄踩在脚下,连忙伸手拖着落马之人的胳膊,将他拉开。
落马之人拔出胸口的箭,“幸好老子穿了盔甲。”
吉祥觉得此人声音很熟悉,仔细一瞧,“郑……郑大哥?你不是贩茶去了吗?几时从的军?”
正是郑侠,他身上的衣服和盔甲都糊满了鲜血和尘土,看不出颜色,头盔不知啥时候掉了。
看出眼前半脸血的人是吉祥,郑侠一愣,说道:“啊?就是……这个月刚从的军,这不看到鞑靼打过来了么——我亲手杀了一个敌军,你呢?”
“我没数。”吉祥说道:“一通混战,我的刀剑砍的缺的缺,断的断,只剩下这把斧头了——小心!”
吉祥把郑侠的脑袋往地下一按,挥着斧头朝着眼前扑过来的敌军腿上砍去。
咔嚓一声,就像劈柴似的,把那人的腿砍断了。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回:闻异味雾林救同袍,发高烧铁柱吐真言
第一百四十二回:闻异味雾林救同袍, 发高烧铁柱吐真言
断腿敌军摔倒在地,郑侠扑过去补了一剑,贯穿咽喉, 敌军当场毙命。
郑侠气喘吁吁的说道:“我不是抢功啊,这个依然算在你头上, 我还是杀一人。”
吉祥朝着趴在敌军身上的郑侠伸手,“走,我们去找其他兄弟。”
两人身边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遍地尸骸。此时开始起雾了, 视线变得模糊, 战场蓦地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郑侠摇摇头,指着自己的胸膛说道:“虽然穿着盔甲没有刺穿胸膛, 但中箭摔下马的时候,好像把肋骨摔断了几根,好疼, 我不敢走动了,怕肋骨把内脏刺破。”
吉祥收起伸出来的手,说道:“那你自己保重, 好好藏起来, 再遇到敌军,你的受伤之躯可打不过人家, 我要去杀敌,找兄弟们。”
郑侠叫住了吉祥,“喂!你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吗?”
吉祥一怔, 说道:“保护主帐里的皇帝, 可是主帐已经被冲散了,我又不知道皇帝在那里, 皇帝应该由张公公保护着,我现在只想再杀几个敌军,救几个豹子营的兄弟。皇帝有一堆人保护,又不缺我一个。”
混战中,吉祥的朋友们,赵铁柱,郑纲,吉庆都被冲散了,不知去向,吉祥不敢看这些死尸,生怕看见熟脸,现在重要的是去救活着的人。
郑侠看着身边的尸骸,有不少大明的将士,叹了口气,把自己佩剑递给吉祥,“你的斧头虽然锋利,但木柄太短了,且木头一砍就断,遇到骑兵要完蛋的,这把长剑给你,小心点用,这是一把绝世好剑,吹发可断。”
吉祥接过长剑,刚才一剑刺穿敌军咽喉,滴血不沾,确实是好剑,问道:“那你怎么办?”
郑侠伸手抹向刚刚穿喉的敌军咽喉处,抹了一手的热血,然后把血往自己脸上涂均匀了,接着往地上一躺,“撒手人寰”,直接装死尸。
吉祥十分佩服,“郑侠大哥捐军粮,参军打鞑子,还能扮纸人,也能装死尸,真是能屈能伸。”
郑侠心想:你不肯留下来保护朕,非要去找同袍,朕就只能装死了!
郑侠躺在地上,把他的折扇拿出来说道:“我这把扇子里有暗器,足够防身,你赶紧去救你的兄弟们吧。”
还真是去那儿都要带着折扇啊!吉祥把斧头重新别在腰间,持剑离开。
郑侠看着吉祥的背影消失在雾中,欲哭无泪,他很想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把吉祥留在这里保护他,可是……可是吉祥这顽固的小子未必肯,他还没找到赵铁柱呢。
那个会吃的家伙最好还活着!这世间有趣的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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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侠终究没有亮出身份,一旦真相揭晓,兄弟变君臣,这个味道就变了。
郑侠躺在地上装死尸的时候,马蹄声响起,一个背着弓箭的将士走过来,在马上东张西望。
郑侠看到了此人穿着豹纹战裙,大喜,说道:“你是豹子营的那位?”
听到声音,马上的将士立刻拿起一杆长枪,枪头抵着郑侠的咽喉,“你又是谁?报上名来!”
此时郑侠猛地记起来自己刚刚往脸上糊了一脸血,忙道:“威武大将军朱寿!”
一边说,一边解开盔甲,把里头的龙袍亮出来了。
别人不晓得,但是皇帝的亲卫豹子营是知道的,这个称呼就是正德皇帝的代号,张公公要他们记住,“威武大将军”,“朱寿”,都是皇上在战场上的代称,战场上暴露皇帝的位置是致命的,所以取了代号。
马上的豹子营将士飞身下马,“威武大将军,末将豹子营骑兵百户郑纲救驾来迟。”
郑侠一听姓名,心道:这回瞒不过郑纲了,幸好,吉祥和赵铁柱还不知道。
就在郑纲找到正德皇帝的同时,北风停了,雾气更浓,就像身在云海似的,根本看不清四周,吉祥就竖起耳朵听声,听到东边有马蹄声,不晓得敌我,赶紧蹲在地上,藏着一具死尸身后。
这是一个五十来人的小队,为首的人身材魁梧,没有胡须,正是张永张公公!
吉祥将宝剑入鞘,迎接张永,“张公公,是我,吉祥。”
张永骑在马上,看到浑身血污的吉祥,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剑上,剑身寒光闪闪,似曾相识。
张永大惊,翻身下马,拿过长剑,看到剑鞘上的大篆“寿”字的铭文,忙问吉祥,“这把剑那里来的?”
冲锋时刻,正德皇帝和护卫队失散了,张永急的到处找皇帝!
吉祥说道:“是郑侠大哥的。”
张永顿时觉得天都快塌了!忙问:“郑侠?他怎么了?他的剑怎么会在你手里?”
吉祥说道:“他摔下来马来,肋骨断了,行动不便,躺在原地装死,把剑给了我。”
原地装死的确像是正德皇帝干出来的事情。张永觉得塌下来的天又升起来了,吉祥吉祥,遇难成祥,吉祥真是个福将,问:“郑侠在何处?快带咱家去找!”
“他没事,藏的还那么隐蔽,我要去找豹子营的兄弟们会和。”吉祥指着身后的方向,“我大概走了五十来步,现在起雾了看不清,你叫他的名字,他会回应公公的。”
张永看着面前的犟种吉祥,“郑纲带领的骑兵队射中了鞑靼小王子,小王子受了重伤,已经退兵了,我军已经取得应州大捷,但战场依然有敌军残兵在,又起了雾,你要小心。”
胜了!难怪走了五十步都没有遇到活的敌军,吉祥心中大喜,但立刻转为忧虑:虽然没有遇到敌军,但也没有见到活着的兄弟们啊!
张永带队按照吉祥指引的方向去寻找正德皇帝,吉祥继续持剑,在战场上搜寻活人,遇到自己人就营救,将伤兵们扶到一处聚集,说道:
“我军已胜,你们在此地不要乱动,现在大雾,小心路上被敌人散兵偷袭,待会有清理战场的大明队伍过来救你们。”
吉祥遇到了一个用长枪当做拐,一瘸一拐走路的穿着豹纹战裙的豹子营同袍,同袍说道:“吉百户,你儿子和赵铁柱在那边的树林里,他们都受伤了,走不动,我是来搬救兵的。”
浓雾笼罩之下,右边的树林就像一坨在水里散开的墨汁,淡淡的,若不是同袍指引,吉祥根本发现不了。
吉祥道了声保重,给同袍指引了大明伤兵聚在一起的方向,就往水墨画般的树林里走去,在路上,吉祥发现一匹无主的战马,想到同袍说的吉庆和赵铁柱都受伤走不动,就顺手牵马,得到了救人的坐骑。
他牵马走进树林,这是一处洼地,这里的雾气比外头还要浓密,就像一堵堵柔软的墙,除了眼前的树干,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四周有脚踩在树枝上行走的擦擦之声,能够感知到有其他人在树林里,但是雾气太浓,不分敌我,所以大家都不敢出声,谁出声,谁就会首先陷入危险。
吉祥隐约能够看到树林有几处火光,不晓得是敌军的诱饵还是同袍点燃的求救信号,因而,吉祥没有轻举妄动。
正想着如何找人,吉祥蓦地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气味是从树林里某处朦胧的火光处发出来的,吉祥觉得味道很熟悉,闻到之后,居然最先唤醒的了舌头,口腔润湿了。
吉祥咽了一口唾沫,想起来了,这是如意娘种植的海椒的味道啊!辛辣刺鼻!
如意娘种了海椒,还把海椒像大蒜一样串起来,挂在屋檐下自然风干,就像一串串鞭炮,可以保存很久。
赵铁柱喜欢吃辣,除了辣椒酱,他还随身携带干海椒,行军埋锅做饭的时候,他就把干海椒捏碎了洒进汤里,只喝一口,辣辣的,身子就暖和起来了。
这东西只有赵铁柱才有,所以,雾里的那团散发着海椒刺激气味的火肯定就是赵铁柱放的!
吉祥通过气味分辨出了敌我,牵着马,朝着那团火走去。
火堆上架着一个倒扣的头盔,这是六瓣尖顶明铁头盔,和吉祥头上戴着的头盔一样,是豹子营统一发的,能够保护脑袋,倒扣起来滴水不漏,情急之下还能当碗或者当锅使用。
头盔里用水煮着海椒碎末,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吉祥晓得自己半脸都是血,且在雾里难以辨认面孔,于是小声说道:“铁柱?吉庆?”
一颗石子扔到了吉祥脚下。
吉祥随着石子的方向走,在一颗大树下发现了受伤的赵铁柱和吉庆。
赵铁柱的腿断了,用树棍和布条子胡乱捆绑固定,走不动路,火堆和石子都是他弄的。
吉庆更惨,浑身好几处刀伤,失血过多,无力的靠在赵铁柱身上。
看到吉祥找过来了,赵铁柱如释重负:“你总是笑我是个狗鼻子,闻到味就找过去了,没想到你也是个狗鼻子,闻着味就知道是我。”
见赵铁柱还能玩笑,吉祥知道这家伙肯定死不了。
吉祥忙将自己的十全大补丸拿出来,喂给吉庆吃了,“你们两个上马,我牵着你们回营。”
吉庆吃了药丸,脸上终于不是死人般苍白的脸色了,“吉百户真厉害,我们都受伤了,就你一个全乎人,还能来救我们。我方才还跟赵铁柱打赌,说如果海椒煮水真的能够把你引过来,我就把你叫爹,我输了,输得心甘情愿,爹。”
“我还没成亲呢,那里来的儿子。”吉祥先扶着伤最重的吉庆上马,就要搀扶赵铁柱时,从浓雾里冲来五个鞑靼敌军,就要抢马!
吉祥只得放下赵铁柱,拔剑和五人缠斗起来,所有人都将尽力竭,皆是以命相搏,吉祥落于下风之时,身后鞑靼兵挥起手中弯刀,朝着吉祥后颈砍去!
趴在马背上的吉庆看见了,居然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奋力一跳,用身体将鞑靼兵压在身下,鞑靼兵挥着弯刀,抹了吉庆的脖子。
此时树下的赵铁柱装填好了弹药,将火枪举起来,但雾气太浓了,火绳受潮,死活点不燃火绳枪上的火绳,赵铁柱换了好几根火绳,终于点燃了其中的一根,呯的一声巨响,将那鞑靼兵的脑袋炸开了……
最终,吉祥牵着马,驮着断腿的赵铁柱和断气的吉庆从大雾中走回了营地。
应州大捷,鞑靼小王子当年去世,鞑靼元气大伤,各个部落为了争夺领导权互相残杀,无力滋扰边关,烧烧抢掠,大明边关由此得到了三十年的安宁,这是正德皇帝在位最大的功绩。
豹子营里,军医给赵铁柱断腿接骨,赵铁柱疼的像战马一样嘶叫,吉祥听的肝肠寸断,还不得不听从军医的命令,强行压住赵铁柱,不让他乱动。
当晚,赵铁柱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吉祥一次次用湿手巾给赵铁柱额头降温,就怕他像当年的长生一样,把脑子烧坏了。
赵铁柱烧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口出真言:“我不想死,我还没娶到心上人呢,我不能死啊。”
吉祥说道:“就是,等你腿骨长好了,就去南京,把你心上人红霞娶了。”
赵铁柱蓦地睁开眼睛,“不是红霞,我的心上人就在京城。”
难道是如意?把吉祥吓一跳,手里的刚换的湿手巾落在了枕头上,赶紧捡起来给赵铁柱擦头,“你小子发烧了别胡说,以前红霞还在颐园的时候,你经常给她送吃的,你这么护食的一个人,想从你碗里夹块肉都难,你却送给红霞,你的心上人不是红霞是谁。”
赵铁柱说道:“是胭脂啊,一直都是她,我那时候送红霞,是因不好意思直接送给胭脂,红霞是我一起长大的表姐,送她就理所当然了,她们两个是好朋友,有红霞吃的,就少不了胭脂。”
原来是为了醋包的饺子!吉祥难以置信,“可是这五年红霞去了南京,我也没见你送吃的给胭脂啊?”
赵铁柱说道:“这五年我一直背着你送,你不晓得。”
吉祥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赵铁柱,还以为他就知道吃啊,“你为什么背着我?”
赵铁柱说道:“我怕你也喜欢胭脂,胭脂这么好的姑娘,谁不喜欢啊!你们一起长大,九指叔最欣赏你,把你当亲儿子看,我比不过你,我就比你会吃,遇到什么好吃的,我就偷偷送给胭脂。”
男人心,海底针啊!吉祥觉得自己平日小瞧了赵铁柱,分明很有心机嘛,说道:“你好好把腿养好,九指叔可不想要个瘸子姑爷。”
话音刚落,郑纲端着药过来了,“你好好养伤,你要是个瘸子,别说九指不答应,我这个当表舅也不答应。”
赵铁柱乖乖喝药,喝完了,还意犹未尽,“这味不错,喝着还挺提神的,能再来一碗吗?”
郑纲啧啧称奇,“头一回见到连药都爱喝的人,这家伙莫非是馋虫托生的吧。”
吉祥司空见惯,把赵铁柱按回枕头上,盖好被子,摸了摸他的头,依然滚烫,只好又给他用湿手巾降温,“那时候颐园还在修缮,我们是看库房的,如意娘给我们做饭,厨房有一瓶点豆腐用的卤水,赵铁柱好奇,想要偷偷尝一口,幸亏被如意发现了,否则他就被毒死了,如意堵在门口,足足骂了他一个时辰。”
郑纲问道:“卤水有毒?为什么卤水豆腐就无毒?”
吉祥说道:“是啊,我也不晓得,打小如意娘就叮嘱我们,点豆腐的卤水有毒,喝了肠穿肚烂,不可以碰的——哦,对了,你在伤兵营里找到郑侠大哥了吗?他居然参军了,还杀了一个敌军。”
郑侠就是正德皇帝啊!你救驾有功都不知道!郑纲嗯了一声,“他本是来送军粮的,热血参战,张公公赏了他不少东西,还把他送回商队养伤——哦,那把剑,他要拿回去,家里祖传的宝剑,不好送给别人。”
宝剑剑鞘上有大篆“寿”字铭文,吉祥没有读过书,看不懂篆刻,否则这个“寿”字怕是要露陷了。
吉祥把威武大将军朱寿的宝剑给了郑纲,“正好,我忙着照顾赵铁柱,走不开身,麻烦你帮我还给他。”
郑纲接剑,问道:“明天清理战场,阵亡士兵要集体火葬,总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吉庆的骨灰……交给你?”
吉庆是孤儿,没有亲人,甚至连姓氏都没有,就随口跟着吉祥姓“吉”,在豹子营里,大家都戏称吉庆是吉祥的儿子。
吉祥眼神一黯,从军七年,这是他头一回见识到战争能够残酷到何处地步,以往豹子营只是四处剿匪,第一次出征是平定安化王之乱——没开始打,安化王的叛军就已经被当地军队平定了,以前所有的战役跟这次应州之战比起来,就像是过家家。
吉祥鼻头和眼睛都是一酸,说道:“吉庆是为保护我而死的,就把他的骨灰交给我吧,我拿回去要五戒好好超度,下一世投个好胎,父母都爱他,不会把他扔到大街上当孤儿,被乞丐捡走训练成小偷。再买个坟地将他葬了,无论清明还是寒衣节,都给他烧纸。”
吉祥照顾了赵铁柱一整晚没合眼,到了天亮时,摸着不烧了,这才稍稍放心。
郑纲送来一罐子猪蹄汤,说以形补形,赵铁柱全吃了,看他断腿高烧之后还那么好的胃口,方知能吃是福,这家伙肯定能够康复的。
就在赵铁柱卖力啃猪蹄时,千里之外的京城,颐园,老祖宗正在吃早饭,老祖宗拿着勺子的手不停的颤抖,一勺马蹄羹起了一阵涟漪。
自打去年老祖宗一次小中风,就成了这样,连勺子都拿不稳了。
花椒说道:“老祖宗,还是我们来喂吧。”
“不用。”老祖宗固执的要自己吃饭,可她越是使劲,手就越抖,最终勺子掉了,里头的马蹄羹洒在了老祖宗胸前的衣服上,勺子也从桌面滚落,乒的一声,摔的粉碎。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回:为子嗣千金损身体,迎凯旋亲人盼征归
第一百四十三回:为子嗣千金损身体, 迎凯旋亲人盼征归
生病的老人往往脾气大,又固执,最不好伺候。
自己吃马蹄羹失败, 看着湿漉漉的衣服和碎了一地的瓷勺,老祖宗平静的说道:“收拾干净, 给我更衣,换了衣服我再过来自己吃。”
依然不准花椒等丫鬟们喂食,非要自己动手。
芙蓉只得给老祖宗换了干净的衣服,老祖宗产颤巍巍的回到饭桌, 此时花椒已经把瓷勺换成轻便的木勺子, 这样无需费力就能拿起勺子,而且摔不碎——就像小孩子用的。
都说老小孩, 老小孩,老了可不就像小孩子一样固执不讲道理么?都需要照顾的人耐心哄着。
老祖宗拿着木勺子,依然手抖, 不过,好歹把这顿饭顺利的吃完了。
饭后,老祖宗在暖阁里晒太阳, 说道:“把如意叫来, 代我写信。”
紫云轩,二十二岁的如意已经褪去了少女的稚气, 长相明丽,体格丰壮,朝气蓬勃, 看着朝廷最新印出来的《邸报》, 寻找着上面是否有皇帝御驾亲征的战报,但是看到最后一页都没有找到。
吉祥赵铁柱都在宣府那边打仗, 如意很是担心,托了看门小厮买了《邸报》来看,可惜没有任何消息。
如意心道:没有消息或许就是好消息吧。最好就像七年前吉祥他们去西北平定安化王叛乱一样,还没开始打就胜利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如意遇到自己控制不了的事情,习惯往好的方向去想,是个乐观的人。如果往坏处想,自身又做不了什么,日夜焦心,也是无用。
如意刚把《邸报》收起来,花椒就过来传话了,“如意,老祖宗要你过去写信。”
如意连忙起身,照了照镜子,看自己打扮是否得体,花椒打量着如意的衣服,说道:“换一身颜色稍微素淡一些的衣服吧。”
如意打小就喜欢红色,经常穿一身红,今天穿着红袄,白色的挑线裙子。
如意问道:“怎么了?老祖宗不是一直都喜欢下面的人打扮的花团锦簇,说看着养眼吗?”
花椒一叹,眉眼间愁云密布,说道:“昨天晚上,南京魏国公府那边来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魏国公夫人这一胎……又没了。老祖宗心情不好,要写信安慰魏国公夫人。”
魏国公夫人张言华远嫁南京五年了,三次怀孕,每次都小产,孩子留不住。
今年春天时,南京传来喜讯,说张言华又有了,张家提心吊胆,又是送坐胎的药材,又是做法事祈福、施舍粥米,祈祷张言华这一胎能够顺利,可惜熬到了十月,刚刚入冬,张言华又小产了,这让老祖宗如何不伤心?
想到昔日风风火火、执掌东府中馈、泼辣能干的二小姐嫁人之后连续三次小产,如意就觉得可怜又可惜,张家三个千金小姐,二小姐精力最充沛,整天嘻嘻哈哈的,使不完的劲,这样健康活泼的女子,却被生育折磨,五年三次小产,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如意暗自叹息,换了一身素淡的衣服,跟着花椒去松鹤堂。
老祖宗精力不济,就在花椒叫来如意的时候,她晒着太阳睡着了。
芙蓉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左边,意思是是要如意等人不要打扰老祖宗睡觉,先去隔壁等着。
屋里,花椒给如意斟茶,说道:“如今老祖宗动不动就睡了,但一觉很短,就像打盹似的,你在这里等一会,老祖宗很快就会醒的。我去换一下芙蓉姐姐,如今她也是四十五岁、往五十里奔的人了,老祖宗不好伺候,她憔悴了好多。”
如意指着花椒眼底的青黑之色,“瞧瞧你,最近都没有好睡吧,芙蓉姐姐累,你也累啊,注意保住身子。”
“我年轻嘛,没事的。”花椒起身去换芙蓉来隔间休息。
芙蓉进来了,歪在炕上,露出疲态,看着神采奕奕的如意,说道:“真是羡慕你,每晚都能睡足觉。”
如意乖巧的拿着一对美人锤,给芙蓉捶腿,“芙蓉姐姐辛苦了,何不多挑几个机灵的丫鬟贴身伺候老祖宗呢,你和花椒就不用这么累了。”
芙蓉不是没有想过挑选几个帮手,给自己分忧,但老祖宗近年性子越发古怪,甚至有时候很刻□□惯了身边的几个人,不喜欢生面孔,伺候的稍不顺心顺意,就大发雷霆。
本就中风过的人,不好再受刺激,所以芙蓉一直忍耐着,坚持着。
“唉,没有合适的。”芙蓉忠心耿耿,当然不会在如意面前说老祖宗的不是,便转移了话题,问道:“给魏国公夫人的信,你打算怎么写?”
如意说道:“老祖宗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呗,我可不能擅做主张瞎写,之后还要给老祖宗过目的。”
芙蓉叹道:“五年了,魏国公夫人一无所出,魏国公府世代镇守南京,必须要有子嗣继承爵位,如今魏国公夫人三次小产,昨天老祖宗跟我说,要魏国公夫人为自己的身体考虑,暂时就不要急于生育了,把身子彻底调养好了再说,但魏国公府迫切需要子嗣,需安排通房侍妾,借腹生子,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她作为嫡母,履行了魏国公夫人的职责,至少给魏国公府一个交代。”
“魏国公夫人在颐园长大的,你也晓得她的脾气,张家三千金,她最是骄傲任性的一位小姐,这个性格要她给丈夫安排女人生孩子,真的好残忍,信中的如何措辞,你要提前斟酌一下。”
如意听了,手中的美人锤一顿,心道:此事对魏国公夫人无疑很残忍,可那些被借腹生子的女人们呢?她们生下的孩子不能称呼自己为母亲,这样岂不是更加残忍?为了魏国公府的子嗣,要伤害一群女人。
芙蓉并不知道如意内心所想,还以为她停止捶腿是在考虑信中的措辞呢,有感而发,说道:“女人这一生,关关难过,嫁出去的女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都要过子嗣这一关。当年太后娘娘独得皇上恩宠,六宫无妃,那又如何?太后娘娘为了生下皇嗣,也吃了很多苦头啊,好容易生下两子一女,只有当今皇上存活,日夜担惊受怕,就怕皇嗣有闪失,但那时候有老祖宗陪在太后娘娘身边,无论遇到什么风雨,都撑过来了。”
“如今魏国公夫人远嫁南京,娘家人爱莫能助,远水解不了近渴,魏国公夫人只能靠自己过子嗣关,老祖宗很是忧心啊。”
话音刚落,花椒就进来说道,“老祖宗醒了,如意快过去吧。”
果然如花椒所说,老祖宗时不时就睡了,但睡不长,打个盹就醒了。
如意摊开纸笔,听老祖宗口述,果然就是要魏国公夫人安排侍妾通房,以应付国公府子嗣的问题的事情。
刚一开口,老祖宗就卡住了,子嗣一向是老祖宗的心病,魏国公夫人为了拼子嗣,五年三次小产。皇上今年二十八岁,奔三十岁的人了,依然没有皇嗣——连后宫都不踏入半步!国本风雨摇摆,真是愁人啊!
老祖宗烦躁的摆了摆手,说道:“就是要言华给丈夫魏国公纳妾的意思,你看着写吧,写完给我瞧瞧。”
幸亏芙蓉之前提醒过如意想好措辞,如意硬着头皮写下来,念给老祖宗听了。
老祖宗说道:“行,就这么着吧,八百里加急送过去。芙蓉,你再备一些珍贵药材和滋补身体的补品,一并加急送到南京。”
写完这封信,如意心情沉重,回到承恩阁,把和王延林这些年的通信拿出来看,三年前,也就是正德九年时,王延林的丈夫朱希召得病去世了,王延林成了寡妇。
王延林也没有生育,但她陪嫁丰富,又有当过阁老的亲爹当靠山,就在自己陪嫁田庄里守寡,过着田园牧歌的生活。
如今,三年丧期已到,王延林没有改嫁的想法,最近的一封信里,王延林写到,她仔细考虑过了,以她的年龄改嫁,应该是给人当继室,要养一群和她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继女,主持中馈,料理家务,柴米油盐,人情来往,八成还要生育自己的孩子。
这样繁忙琐碎的日子,那里有闲工夫写诗画画、欣赏壮丽山河?
索性当个寡妇吧!反正有钱有靠山,这辈子自己过,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挺好。
王延林干脆过继了夫家大哥朱希周的一个儿子,名义上有了子嗣,将来供奉她和亡夫朱希召的香火,搬回了苏州城自己的陪嫁宅邸里生活,继续游山玩水,吟诗作画,成为寡妇,居然让她得到了自由。
如意把王延林这封决定守寡的信又读了一遍,心想同样是出身高门的千金小姐,王延林和张言华的境遇天壤之别。
王延林有钱有靠山,娘家苏州王氏根基深厚,她可以当一个不生育的潇洒寡妇,张言华就做不到。
张家外戚出身,根基浅,迫切需要通过联姻生育来巩固地位,张言华没有任何选择,她所做一切都要符合娘家和婆家的利益,至于她本身如何想,没有人在意。
为了子嗣,五年三次小产,身体亏损,还要给丈夫张罗纳妾,唉,女人啊,还是芙蓉姐姐看的通透,女人这一生,关关难过,像王延林这样毕竟是极少数幸运儿。
在愁云惨淡的压抑气氛中,今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比往年来的要早一些。
如意看着天上飘的雪花,想着天这么冷,吉祥出征的时候有没有带上冬衣呢?
与此同时,宣府,正德皇帝驻跸的主帐。
正德皇帝剧烈咳嗽,吐出一口血来!张公公连忙把太医叫进来。
太医看着痰盂里的血,说道:“皇上肋骨断了四根,伤及肺腑,要好好静养,莫要舟车劳顿。”
正德皇帝说道:“朕的病情要保密,不准透露半点风声,那个鞑靼小王子虽然重伤撤兵,但倘若朕的病情也传出去,动摇军心,怕是鞑靼又要来犯边。”
张公公说道:“可是皇上大获全胜,班师回朝,群臣要在德胜门迎接圣驾,皇上连床都下不了,如何完成仪式?迟早露陷,这可如何是好?”
正德皇帝说道:“兵法,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把朕的替身准备好,要他代替朕去巡边,震慑鞑靼,不敢轻举妄动。朕就留在这里养病,等朕养好了身子,就结束巡边,班师回朝,再举行典礼不迟。”
这个皇帝,说他不靠谱吧,关键时刻居然是个有勇有谋的明君,给大明边关带来了罕见的安宁。
张公公按照正德皇帝的口谕行事,派出替身,沿着大明边关巡视,最远甚至跑到了山西榆林,其实真正的正德皇帝一直在宣府养伤。
豹子营里,赵铁柱因断腿留在伤兵营里,时不时高烧,十分凶险,吉祥留在这里照顾他,就没有豹子营其他同袍跟着假皇帝巡边。
倒是同袍郑纲回京一趟——他父亲武安侯病逝了,他得回武安侯府料理父亲的丧事,继承家中爵位,成为第五代武安侯。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之后,正德皇帝和赵铁柱的断骨都长好了,可以自如的下地行走,看不出受过伤。
正德皇帝遂结束了巡边,御驾班师回朝,终于在正德十三年的正月初三回到了京城!
德胜门,文武百官按照正德皇帝的要求,都穿着武官的袍服,身穿以撒,头戴大帽,迎接凯旋归来的正德皇帝。
城内的德胜门大街上,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皆是前来观看御驾凯旋归来的京城百姓。如意胭脂,鹅姐如意娘,九指牵着长生站在街边,翘首以盼,期待早点看见吉祥和赵铁柱。
终于听到了三声炮响,九指这才把塞住长生耳朵里的棉花团拿出来,兴奋说道:“御驾要进城了!”
鹅姐和如意娘相视一笑:“要看到吉祥了!”
如意和胭脂手牵着手,胭脂紧张的问道:“待会见到他们两个,你会说些什么?”
如意踮起脚尖看着德胜门方向,“不知道啊,街上这么多人,还敲锣打鼓的,咱们说啥他们也听不见吧。”
确实如此,胭脂嗯了一声,又问:“我……我们可以送他们东西吃吗?”
旁边有个高大的人拦住了如意的视线,如意就原地起跳往上窜着看,说道:“我没带吃的,我就带了银子,反正街上到处都是吃的,饿了就买。”
胭脂说道:“我带了——我亲手炸的洋芋片,可香了,都是你娘亲手种出来的,街上可没有这个卖。”
如意说道:“那你就送吃的呗。”
胭脂羞红了脸,说道:“可是大庭广众之下,我一个闺阁女子送吃的给他……他们,怪不好意思的。”
如意看着胭脂手里提着的油纸包,十分不解:“你不好意思送,为什么还要带吃的给他们?”
“我——”胭脂顿时语塞。
幸好如意只顾着看队伍走到那里了,没有注意胭脂的尴尬,说道:“那你就要你爹去送洋芋片——好长的队伍啊,一眼看不了尾了都,也不晓得豹子营会排在第几进城。”
锦衣卫走在最前面,之后就是圣驾,正德皇帝乘坐十二匹马拉的马车,车厢就像一个房子似的,所到之处,街边围观的百姓纷纷跪拜,三呼万岁。
圣驾过后,百姓方站起来,如意牵着胭脂的手蓦地一紧,“来了来了!豹子营来了!”
豹子营很容易辨认出来,他们都穿着豹纹战裙,像孙悟空似的,在凯旋进城的队伍里非常扎眼。
豹子营进城的顺序是按照打仗时布阵的顺序来的,最先是火枪营,之后是骑兵和步兵。
赵铁柱作为火枪兵总旗,是走在前头的。
如意长得高,看得远,所以她是第一个看见赵铁柱的,大声叫道:“我看见赵铁柱了!”
又定睛瞧了瞧,“吉祥没和他在一起,应该还在后面。”
胭脂听到赵铁柱的名字,浑身一颤。
当赵铁柱扛着他的火枪经过的时候,如意等人大声呼喊着赵铁柱的名字。
由于军纪要求,军队进城中要保持队形,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队,所以赵铁柱只是朝着众人挥舞着手臂回应,大声说道:“我回来了!我想死你们了!晚上一起吃饭啊!”
这五年赵铁柱的父母都因病离世了,他把众人当成了他的亲人。
如意的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胭脂,“赵铁柱快走远了,赶紧把吃的给他呀!”
胭脂终究还是害羞,把油纸包给了父亲九指,“爹,把这个给赵铁柱。”
九指接过油纸包,跑到队伍旁边,塞给了赵铁柱。
赵铁柱感动的热泪盈眶,“叔!你最疼我了!”
九指说道:“记得回到营地和吉祥分享,别一个人全吃了。”
赵铁柱一听这话,刚刚盈眶的热泪又流回眼眶里去了,唉,九指叔最喜欢的还是吉祥。
火枪兵过了,就是骑兵,刚刚承袭武安侯爵位的郑纲路过众人这里。
亲历过五十七年石家抄家事件的人还没有死绝,为了避免麻烦,胭脂一家的身份还不易公开,所以如意等人只是挥手跟郑纲打招呼。
马背上的郑纲点头回应。
唯有呆呆的长生不懂世故,对着郑纲叫“表舅”!这五年来,郑纲时常看望长生,两人混熟了。
九指反应快,在长生只说了个“表”字时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郑纲对长生笑了笑,挥了挥手。
之后就是步兵营了,如意第一个看到了吉祥,在街边又跳又笑道:“吉祥!我看到吉祥了!第三排最旁边那个就是吉祥!吉祥!我们都在这里啊!”
九指和如意娘都叫道:“吉祥!”
鹅姐叫道:“我的儿!”
长生叫道:“吉祥哥哥!”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回:德胜门夹道迎亲人,四泉巷情愫藏不住
第一百四十四回:德胜门夹道迎亲人, 四泉巷情愫藏不住
吉祥当然看见了如意一行人,如意穿着一身红,站在街边被民众踩成烂泥的灰黑的雪中格外显眼。
靠着应州大捷立下的军功, 吉祥升了千户,成为五品武官, 统领豹子营步兵营,当着众属下的面,他不好大声回应如意等人,就把腰间的斧头拿出来, 对着日思夜想的亲人们挥动着。
看着吉祥带着步兵营走远了, 众人这才放下已经挥得酸疼的手,胭脂问道:“吉祥刚才挥斧头是什么意思?”
如意娘说道:“大概是回去帮我砍柴吧。”
鹅姐说道:“不忘本的意思, 斧头是他的旧物。”
九指说道:“斧头在空中劈砍了十几下,应该杀敌十几人的意思,难怪这么年轻就升了千户, 真有出息。”
胭脂说道:“赵铁柱升了百户,也很不错。”
胭脂见方才话最多的如意不吭声,便问她, “如意啊,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如意心道:这斧头是我从承恩阁的地炕灰道里掏灰掏出来送给吉祥的,莫非是在跟我暗示些什么?但这话不好说出口。
如意说道:“谁知道呢, 等晚上他回到家里,问他便是。”
后面还有其他凯旋军队列队进城,不过如意等人在迎接吉祥之后就撤了, 九指赶着马车将一行人送回了四泉巷, 众人一起准备丰盛的宴席,等吉祥赵铁柱回来。
九指抓了两只活鸡去井亭里放血拔毛;长生剁肉;鹅姐和面;如意娘把两只腌制好的羊腿放进烤炉里。
如意和胭脂坐在炕上把干红枣的皮削掉, 胭脂用筷子捅掉枣核,准备炖鸡汤,说道:“如意啊,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红霞的信了,我很担心她,以往都是一两个月一封。”
如意说道:“可能是过年,信送的就慢了吧,或许信已经到了京城,但民信局过了正月十五才开门,就耽误了,以往又不是没有遇到过。”
有道理,可是胭脂心里始终悬着心,说道:“上回红霞在信中说,江南有个名医,擅长针灸,据说把好几个人的呆病治好了,她要她表哥来春去寻访这个名医,看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倘若可以,就要我们一家子去江南找这个名医,给长生瞧瞧。我就是在等她的回复,好希望是真的啊。”
长生这个样子,许多大夫都说脑子烧坏了,是无法恢复到从前的,但家人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如意安慰道:“不要着急,现在运河还冻着呢,即使是真的,你们一家人也暂时去不了江南,长生这个身体只能坐船,你要他在马车上颠簸一个月,没病也颠出病来。”
等羊腿烤好的时候,吉祥和赵铁柱终于回来了!
众人热热闹闹的围着一桌子菜,举杯共饮。
众人坐在一个圆桌上,团圆时刻,不讲什么座次规矩,大家随意落座,分别是鹅姐,吉祥,如意娘,如意,胭脂,赵铁柱,九指和长生。
赵铁柱面前摆着一盆鸡汤和一根羊腿,这是专门给他吃的,平日总是嬉皮笑脸的人,此刻眼泪哗哗往下掉,哽咽道:
“我父母走了,我把在座各位都当成我的亲人,这个团圆的场景我做梦梦到好几回了,叔,你掐掐我,看是不是还在做梦。”
九指伸出食指按了按赵铁柱的脑门,“别哭了,眼泪都要落进鸡汤里,赶紧吃吧,烤羊腿凉了就不好吃了。”
胭脂拿出帕子,给赵铁柱擦泪,赵铁柱抹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帕子收起来了,说道:“胭脂妹妹,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一旁冷眼旁边的吉祥心道:不错,铁柱开窍了,这一借一还不就有由头说话了嘛。
胭脂还要说什么,赵铁柱已经风卷残云开吃了,一口羊腿,两口鸡汤,嘴巴可忙了,根本没空说话。
吉祥心道:这……还是夸早了。铁柱这家伙还是光顾着吃啊!
鹅姐和如意娘把吉祥夹在中间,两个妇人没吃下多少东西,眼睛都盯在吉祥身上,还时不时上手掐摸,一个说:“瘦了,回来好好给你补补。”
一个说:“哎呀,瞧着沧桑了,这脸被西北的风都吹皴了,把我的香膏给你抹一抹,你才二十二岁,皴脸一下就老了十岁。”
说完,鹅姐当即回屋里拿出她平时用的香膏,抠了一坨,就往吉祥脸上涂,就像给小时候的吉祥抹脸一样。
无论多大,在父母前面都是孩子。
吉祥看着如意朝着他吃吃的笑,怪不好意思的,别过脸去,“娘,我自己来。”
鹅姐笑道:“嗨哟,我还不稀罕给你抹呢。你小时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冬天两一扇大腚露在外头,也冻皴了,我用热水给你洗了腚,抹上香膏,你也是杀猪似的挣扎不肯抹。”
如意笑声更大了,吉祥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幸好此时如意起身离席,“蒸饺应该好了,我去厨房看看。”
如意去了隔间的厨房,吉祥见如意走了,也跟着起身,“我帮着端饺子。”
两人前后脚到了厨房,如意解开蒸笼盖,蒸汽腾空而起,如意用筷子夹了个蒸饺放在碗里,递给吉祥,“你尝尝,熟没熟。”
吉祥熟练的用筷子先把蒸饺的皮捅破了,夹成两半,把里头的羊肉馅掏出来,在外头凉着,先尝蒸饺的外皮,“皮熟了。”又尝肉馅,“嗯,馅也熟了。”
如意立刻把炉灶里的大柴火夹出来,熄了火,把蒸笼里的蒸饺夹出来,装了两大盘子。
吉祥自告奋勇,抢先把两个盘子都拿起来,“都给我来端吧,你帮忙掀开门帘就行。”
如意看着她日夜挂念的吉祥就这么全须全尾的站在自己面前,很是欢喜,又有一些心酸,说道:
“朝廷每一期的《邸报》我都买来看了,就怕看到战报阵亡名册上有你的名字,今天在德胜门看到了你归来,眼见为实,悬起来的心才彻底落了地。”
吉祥说道:“当时看到你们,我就把斧头拿出来了,是想告诉你,你送我的那把斧头有大用,救了我的命。”
如意笑道:“那挺好啊,以后这把斧头就是你的传家宝,一代代的传下去。”
吉祥一颗心狂跳起来,四周又没别人,就忍不住说道:“要传家,得先成家。我还没成家呢,如意啊,我——”
“饺子熟了没有?”赵铁柱掀开门帘,冲进厨房,打断了吉祥的话头。
看到吉祥手里端着的两盘蒸饺,赵铁柱急道:“都盛出来了,赶紧端到桌上去啊,别凉了,我来端一盘。”
赵铁柱右手端盘子,左手拨门帘,干活还挺麻利的。
吉祥恨不得把赵铁柱的腿打断!
万万没有想到,吉祥辛辛苦苦伺候病榻上的赵铁柱将近两个月,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天赐表白的良机就真没被赵铁柱给折腾没了!
吉祥跟在赵铁柱身后,他已经腾出一只手,就不需要如意打门帘了,正要拨开门帘,一旁如意说道:“等等,你脸上的香膏还没有抹均匀,等上了桌,鹅姨又要给你抹脸了。”
“那个地方?”吉祥问道。
“这里。”如意指着他的左脸。
吉祥空出的手偏偏往右脸上抹了一把。
“错了错了,是这里。”如意说道,这一回,她的手指离吉祥的脸更近了些,指着他的颧骨。
吉祥偏偏往左边下巴上抹,还问如意,“好了吗?”
两次都没有找到地方,如意干脆伸手往他左边颧骨抹了一把,“好了,走吧。”
抹完之后,吉祥的左脸烫烫的,如意的手也烫烫的,不像是抹,像是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幸好大家都喝了酒,脸上烫烫的也很正常,瞧不出吉祥的异样。
等吉祥端着蒸饺回到席面上,赵铁柱已经吃了五个下肚了,大赞如意娘的手艺,“如意娘包的饺子最好吃了!”
爱做菜的人喜欢爱吃的人,如意娘笑道:“饺子馅是长生剁的,饺子是胭脂包的,他们姐弟一会就包好了,我都没机会插上手。”
赵铁柱当即对着胭脂和长生赞道:“胭脂妹妹和长生弟弟真能干。”
赵铁柱在发高烧的时候口出真言,他的心上人是胭脂,吉祥还记着刚才厨房的“仇”呢,故意“使坏”,说道:“铁柱,是如意娘包的好吃,还是胭脂做的好吃?”
“都好。”赵铁柱又纠正了一下,说道:“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吃。”
蒸饺是最后一道菜,上齐了,除了赵铁柱,大家基本都吃饱了,但酒才喝了半坛子,儿子有大出息了,鹅姐今天高兴,想要多喝几杯,就说道:“难得大家聚在一起,就玩抽令签或者玩牙牌令吧。”
大家都说好,兴致勃勃。
吉祥说道:“玩牙牌令,自然又是如意当令官,她就没得玩了,我们玩抽令签吧,人人都可以玩。”
当令官可讲究了,要熟悉牌谱,还要灵活多变,席面上也就如意有本事当好令官。
众人也都说好,就玩抽令签。
如意娘是做大席的,家里备有各种令签,就离席去里间去找适合男女老少一起玩的令签。
是鹅姐提议玩这个的,她也跟着如意娘去里屋找合适的令签,说道:“得把那些不适合给孩子们看的令签去除了,免得尴尬。”有些签文上是荤话。
酒席上,见吉祥这样为她考虑,如意心里暖暖的,刚才摸过吉祥脸的那只手又开始发烫起来,不过,越是如此,就越要装作镇定不在意。
如意玩笑道:“果然升了千户就不一样了,说的话大家都听。”
说到吉祥,赵铁柱很是自豪,“我吉祥大哥在豹子营里是这个——”
赵铁柱竖起一根大拇指,“武功好、懂计谋、讲义气、长的帅,我们豹子营的人都服他,那些家里有姐妹的同袍,还找我打听吉祥有没有定下亲事,想要当吉祥的小舅子呢,我就说——”
“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吉祥离席夹了个蒸饺,塞进赵铁柱嘴里,赵铁柱有了吃的,自然就闭嘴了。
如意听到赵铁柱的话,心中蓦地焦躁起来了!不知觉眼里有了一股杀气,“吉祥,赵铁柱说的真的假的?”
吉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说道:“话是真的,但是我都婉言拒绝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儿戏。”
如意立刻追问道:“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我——”吉祥用眼睛狠狠夹了一下杀千刀的赵铁柱,就你小子话多!吉祥连忙解释道:“我跟你……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干嘛。”
赵铁柱此时已经把嘴里的蒸饺咽下去,嘴巴空出来了,就说道:“婚姻是大事,怎么能说是无聊的事情呢?就得跟父母说明白了,再请个靠谱的媒人,你说是吧,胭脂?”
胭脂见赵铁柱跟自己说话,就慌忙点头说道:“啊?是是是!”
九指出于身为父亲的直觉,觉得赵铁柱不对劲,九指轻咳了一声,说道:“铁柱,来,咱们换个位置——长生许久没有见到你,你坐在他旁边,跟他玩一会,说会话。”
说完,九指不容赵铁柱反对,就把自己的筷子杯盘都和赵铁柱互换了,起身离席。
赵铁柱见“大势已去”,只得把好不容易抢来的位置让出来,坐在了长生和九指之间。
九指就换到铁柱和胭脂中间坐着,就像一堵墙似的,隔绝了赵铁柱的视线。
不仅如此,九指还不停的给赵铁柱夹菜,“你看这豆芽,炒的脆嫩,每一根豆芽都是我亲手掐的根,没有一根漏下的,豆芽不掐根,炒出来就不脆,就跟吃草似的……”
九指给赵铁柱夹菜,还跟他闲聊,赵铁柱根本没空跟胭脂说话了。
吉祥看了,心想:赵铁柱,这就是瞎说话的下场!你小子自作虐不可活啊。
此时,如意心乱如麻,脑子回荡着赵铁柱说军营里有人想当吉祥小舅子的话,一股无名火起,就顺手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了好“灭火”。
但心头火并没有被酒浇灭,反而越来越大了!
吉祥察言观色,感觉如意生气了,赶紧一屁股挪到了如意娘的位置,拿起酒壶,给如意斟满了酒。
如意瞪了他一眼,“我自己来吧——怎能劳烦千户大人给我斟酒呢。我不喝你斟的酒,你自己喝吧。”
说完,如意就赌气似的拿起吉祥刚刚斟满的酒杯,放在了吉祥唇边,喝不死你!哼!
这酒杯是如意嘴唇刚刚碰过的地方啊!
吉祥只觉得嘴唇比脸颊还要烫,心想,我碰过的地方就是如意沾唇的地方,哎呀……
吉祥痛快的全干了,这时,如意娘和鹅姐去里屋取了一副令签回来,吉祥赶紧把座位还给如意娘,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如意怔怔的看着吉祥喝空的酒杯,心道:这家伙刚刚喝过了,这杯子我还能用吗?
如意娘并不知道席面上发生的风波,她拿起签筒问道:“从谁开始抽?”
鹅姐说道:“九指年龄最长,就从九指开始吧。”
九指推让道:“还是吉祥从开始吧,他官最大。”
吉祥如何敢托大,忙道:“有三位长辈在席,怎么也轮不到我呀。”
鹅姐说道:“干脆从如意娘开始吧,今天的席面基本都是她的手艺,是大功臣,刚好此时签筒就在她手里。”
如意娘向来听鹅姐的话,就没有推辞,第一个抽签,签文上写着:“梅花香自苦寒来,惧内者饮一大杯。”
听到签文,众人都笑起来了,尤其是九指,九指大笑道:“可惜了,鹅姐夫出海还没回来,要不,舍他其谁,谁都没有资格喝这杯酒。”
吉祥笑着举着酒杯站起来,如意说道:“你都没成亲,谈何惧内?你站起来干嘛。”
吉祥刚才喝了如意的酒杯,就像亲吻了如意的嘴唇似的,此时飘飘若仙,说道:“虽然我爹不在席间,但是俗话说的好啊,父债子偿,我父亲欠的这杯酒,我替他喝了!”
吉祥干杯,亮出杯底,眼睛一直看着如意,心想惧内这个特点,我应该要遗传我爹了,只要如意一生气啊,我心里就发慌。
如意娘抽完之后就轮到如意了,如意抽的签文是:“一日看尽长安花,少年得意者饮。”
九指拍手道:“吉祥,你又得喝一杯了,二十二岁就靠自己当了千户,你不喝谁喝。”
“还有我呀。”赵铁柱端着酒杯站起来了,面朝着胭脂的方向说道:“我虽然是个百户,比吉祥的官小一点,但我也是靠自己挣来的前程啊,我也算是少年得意,胭脂,你说是不是?”
胭脂点点头,鼓起勇气说道:“嗯,你也应该喝一杯。”
赵铁柱就和吉祥对饮一杯。
如意之后就是胭脂,胭脂之后轮到了九指。
九指抽了令签,签文是:“绿水浮萍并蒂莲,得此签者,必得佳婿,合席共贺一杯。”
听到签文,意思是九指要得到一个好女婿了,众人皆笑,尤其是赵铁柱,高兴的裂开嘴傻笑,唯有胭脂害羞低头。
鹅姐笑道:“恭喜九指,这个签文喜庆的很,胭脂到了说亲的年纪,这不预示着胭脂有好姻缘么?来来来,我们共贺一杯。”
九指也希望胭脂有个好姻缘,痛快的喝下杯中酒。
轮到赵铁柱,赵铁柱此时兴奋的很,摩拳擦掌,把签筒摇了又摇,晃了又晃,嘴里还默念道:抽个好签!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还真让赵铁柱抽出个好签来,签文是:“绕屋桃花三十树,子孙绕膝者敬在席一杯。”
九指举杯站起来了,说道:“我虽然还没有孙辈,但儿女双全,已经很满足了,我敬诸位一杯。”
如意觉得这个签文很熟悉,仔细回想着:对了!以前我和胭脂红霞花椒在颐园玩抽花签的时候,胭脂抽的花签就是“子孙绕膝者多和合”啊!
这么说来,赵铁柱的签文和胭脂的签文是一对。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回:备年礼吉祥操碎心,吃冻柿铁柱爆心意
第一百四十五回:备年礼吉祥操碎心, 吃冻柿铁柱爆心意
众人抽令签喝酒聊天,把一坛子酒都喝完了,还意犹未尽, 九指说道:“今天别喝醉了,就喝到这里吧。明天初四, 你们都来我家喝年酒,心意到了即可,不用送什么厚礼。”
过年嘛,就是互相拜年、在各家喝年酒, 今天初三是如意娘家摆年酒, 所以都在如意家里聚,明天轮到九指家。
众人都说一定去, 送走了九指一家,吉祥和赵铁柱主动洗碗收拾饭桌,女人们洗漱休息。
见无人注意, 吉祥就把如意喝过的酒杯揣进荷包里了。
鹅姐说道:“铁柱,你过年就住我家吧,平日里家里没人, 我住在如意娘这边, 如意放了假,我们三个女人在一炕上睡, 好好亲香亲香。明天去九指家送的年礼我已经替你备好了一份,你不用上街买了,把我家当自己家, 莫要外道才是。”
赵铁柱自从没有父母, 就没有家了,平日放假都是跟着吉祥来四泉巷, 和吉祥住一块,跟着如意娘吃饭,就像鹅姐和如意娘一起养的儿子似的,不把他当客。
赵铁柱也不把自己当客人,麻利的把脏碗收在竹篮子去洗,说道:“我晓得了,跟往年一样嘛——如意娘,这剩下的蒸饺明天用油煎一煎,第二顿吃更香呢!”
如意娘正在隔间炕上铺床,说道:“好的呀,明天早饭这些剩饺子都给你煎着吃,我们用剩下的鸡汤下面吃。吃了饭就一起去九指家拜年、喝年酒。”
如意坐在炕沿上,在木桶里泡着脚,她今天心情起起伏伏,就多喝了几杯,此时有些酒在身上了,一边泡脚一边打呵欠,“娘,好了没有?我困了。”
如意娘摸了摸如意的鼻子,“鼻子还没出汗,再泡一会。”
站在地下的鹅姐摸了摸木桶的水,“哟,这水不热了,难怪还没泡出汗——吉祥!提热水来!”
吉祥赶紧放下脏碗,把炉子上的黄铜水壶提起来,往里屋里送。
岂料自己亲娘鹅姐就像门神似的守在房门口,“你往里头乱闯什么?如意在泡脚,一日大两日小的,也不晓得避一避,你把水壶给我就行。”
如意用木桶泡脚,裤子高高挽起来,膝盖以下小腿都光溜溜泡在热水里,小时候无所谓,如今大了,被吉祥看到了不好。
吉祥只得把铜水壶递给母亲,鹅姐提着水壶走过去,立刻换一副“嘴脸”,语气都变温柔了,“乖如意,把脚提出来,小心烫着,等我加了热水再放进去。”
如意照做,哗啦啦从木桶里抬起双腿,那腿光洁,柔韧,饱满,散着热气……以上都是隔着房门的吉祥在幻想中,虽然看不见,心里都见着了。
吉祥和赵铁柱收拾完桌子,洗了碗,回到自己家,吉祥看着家里堆成小山般的各色年礼,就晓得是因自己升为千户,别人送给家里的礼就越发多了。
吉祥翻看礼薄,字迹很熟悉,又是如意写的,记录年礼的人情来往,又是来寿家的送的最多最丰厚。
吉祥匆匆把礼薄看了一遍,赵铁柱已经拖了鞋袜开始洗脚了,还打着呵欠,“今天累死了。”
吉祥把礼薄卷了卷,卷成棍状,敲了敲赵铁柱的脑袋,“你小子还有心情睡觉?你今晚在酒桌上胡说八道些啥?什么有人争先当我的小舅子,差点把我害惨了。”
当时如意那个小眼神哟,都能杀人了!
赵铁柱捂着脑袋,“我实话实说,又没胡说八道,你确实很抢手嘛,他们都喜欢你,连九指叔也喜欢你。”
啧啧,赵铁柱差点把洗脚水泡成醋了。
吉祥说道:“但是胭脂看你的时候多,在酒席上,无论你说什么蠢话,平时话最少的胭脂都会回应你。我觉得你小子有戏——明天去她家吃年酒,你送什么年礼?”
赵铁柱说道:“你娘替我准备了什么,我就送什么,年年都是这样。”
吉祥又抡起礼薄砸赵铁柱脑袋,“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这回送年礼跟以往不一样,你不是要跟胭脂表白心意,想娶她吗?今年的年礼你自己要费点心,人家女婿过年时给老丈人送什么,你就送什么,礼多人不怪。”
赵铁柱又摸着脑袋,“我叫赵铁柱,就不是赵钢柱。好,我都听你的,你说买啥就买啥。”
听劝就好,吉祥点点头,“不用买,我替你张罗,家里有的是礼物。我琢磨着九指叔好像看出点什么来了,否则,玩抽令签的时候,他也不会提出要跟你换个位置。你和胭脂年岁相当,都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纪,你要抓点紧,胭脂这样的好姑娘,一旦错过,你就后悔终身了。”
其实这话吉祥与其是跟赵铁柱说的,不如说是跟自己说。
吉祥一席话让赵铁柱有了深深的危机感,他就自我鼓励说道:“今天酒席上九指叔抽的令签是得此签者,必得佳婿。这个佳婿说的就是我!”
吉祥拍着赵铁柱的肩膀说道:“没错,佳婿舍你其谁。你靠自己争的百户官位,已经比京城绝大多数男子要优秀。”
晚上,赵铁柱脑袋挨了枕头就睡沉了,梦话里还叫着“胭脂”。吉祥把家里的礼物挑了好的拿出来,一样样摆在桌上,大包小包的十几样年礼,重新写了礼单,落款留下赵铁柱的名字。
替赵铁柱张罗好了,吉祥才上了炕,翻来覆去数不着,脑子全是如意,他教训赵铁柱说的头头是道,行动也快,但轮到自己头上,却是患得患失。
次日,赵铁柱如愿吃上了煎饺,其他人都是鸡汤面,再窝上两个鸡蛋。
吉祥赶了一辆马车过来,预备载着大家去九指家拜年,先把年礼塞进车里,赵铁柱的年礼太多,车里放不下,赵铁柱就爬到了车顶上,要吉祥把礼物一件件往上搬,再用绳子捆结实了。
一看赵铁柱这个架势,再想到昨晚吃年酒时的场景,如意娘和鹅姐两个年长、见识多的女人都瞧出端倪来了,相视一笑,只是关系到胭脂的名誉,不好说出来,心照不宣而已。
如意满腹心事,没有留意赵铁柱的异样,抱着手炉,上了马车,坐在娘和鹅姐中间。
吉祥和赵铁柱都坐在车辕子上赶车,往什刹海银锭桥而去。
九指一家所住的枫园在银锭桥东南方,左边是英国公府的新园,右边是海潮庵,是个清清静静的别院,一片片枫林,伴随着隔壁海潮庵的钟声,很是清幽。
当然,枫园是个小小巧巧的园林,曾经是某代武安侯府太夫人晚年静养之地,跟御赐的颐园是没法比的。
五年前,九指一家刚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枫园奴仆成群,叫九指为表姑爷、胭脂是表小姐、长生为表少爷,一家三口住不习惯,就跟郑纲商量,把仆人都退回武安侯府去,只留做饭的厨子一家子即可。
之后,九指一家就成了看房子的了,九指日常看护庭院,打理园林,胭脂做针指,她的绣活在颐园时就出类拔萃,见识多广的老祖宗都赞叹不已,出了园子之后,她就不用给张家做活计了,将绣品放在绣庄里寄卖,就够一家人安稳度日。
马车驶入了枫园,三个女人下了马车,胭脂牵着如意的手,把鹅姐和如意娘接进去了。
体力活都是吉祥和赵铁柱来做,两人把年礼一样样从马车里往下搬运,赵铁柱爬上了车顶。
九指牵着长生在门口迎接,“来都来了,还送这么多礼物干嘛,来,快随我去暖阁里坐,那里烧着地炕,暖和。”
吉祥指着车顶上的礼物笑道:“这都是赵铁柱送的年礼,我们两家加起来都没他送的多。”
赵铁柱还送给长生一个走马灯,“拿着玩。”
九指顿时有了预感,他回头看胭脂,胭脂不在——方才她看到车顶都是礼物,心里扑腾扑腾的跳,赶紧带着三位女客们先去了暖阁。
此时还没有到吃饭的时候,先吃茶,胭脂捧了茶,上了茶点,鹅姐说道:“我们刚吃早饭来的,一点不饿,你别忙活了,快坐下来,咱们娘们四个,刚好凑一桌牌。你的牌技不错,今天你好好的陪我们打牌。”
鹅姐喜欢玩牌,过年时必定要打个痛快。
胭脂赶紧去拿取牙牌,陪女客们打小麻将。
另一边,吉祥和赵铁柱卸货似的把一大堆礼物放下来,九指一看赵铁柱长长的礼单,心里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九指说道:“辛苦了,走,进去喝茶。”
进了暖阁,就看见四个女人打牌,吉祥从小就跟着父亲鹅姐夫做惯了的,见到女人打牌,就自觉的把四张小几都挪到了女人右手斜后方的位置,把茶杯、茶点都一一分好,摆在小几上,方便打牌的女人们随时取用,伸手就能够得着。
赵铁柱看吉祥这么做,他也跟着照做,不过,他手脚不如吉祥麻利,只给胭脂身后的小几摆上了茶碗和茶点,其余三个小几都是吉祥摆的。
九指捏了捏炉子旁边化冻的冻柿子,触手绵软,里头已经化成甜蜜粘稠的汁水了,就取了几根麦管插进冻柿子里,放在碗里,方便客人吸着吃,不脏手。
吉祥眼里有活,立刻帮忙端冻柿子,摆在女人们身后的小几上。
吉祥故意给如意等人先摆上,让赵铁柱端着冻柿子的碗,放在胭脂那里。
给你机会你赶紧的啊!
幸好赵铁柱不负所望,把碗端过去,还讪讪道:“胭脂啊,吃冻柿子,趁热吃,等凉了就不好吃了。”
众人听了,都忍俊不禁的笑起来,就连最腼腆的如意娘也抿嘴笑。
吉祥心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胭脂羞的脸上就像擦了胭脂似的。
如意笑声最大,“铁柱,冻柿子不是烤羊腿、也不是蒸饺,它就是冰冰凉凉的,怎么趁热吃?你吃给我瞧瞧。”
赵铁柱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慌意乱说错了话,尴尬的嘿嘿直笑,还搓着手。
九指一瞧,不好收场,就跟赵铁柱说道:“冻柿子不够吃,在外头还有冻着的,铁柱,你随我去取。”
赵铁柱赶紧跟上去,暖阁里,鹅姐把身后的冻柿子端过去,“来,咱们都趁热吃。”
看着胭脂羞的连端碗的手都在颤抖,这下就连如意也琢磨过来了!她看向吉祥,到底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意仅仅一个求证的眼神,吉祥就看出来是什么意思了,点点头。
啊!如意看着害羞的胭脂,说道:“我去更衣……胭脂啊,你也去不?”
一起上厕所是小姐妹从小的习惯。
尴尬的胭脂赶紧抓住如意递过来的“救命稻草”,“去去去!同去!”
胭脂和如意手牵手出去了,屋里就剩下鹅姐如意娘和吉祥,以及玩走马灯的长生。
“你过来。”鹅姐对儿子招招手。
吉祥顺从的走过去,“娘,想吃什么跟我说。”
鹅姐一把熟练的掐住吉祥的耳朵,“你小子还瞒着我们,赵铁柱都是你教的吧,还不快如实招来!”
如意娘说道:“孩子都二十二了,让孩子好好坐着说话,来,吉祥,坐我这边。”
吉祥笑呵呵的坐在如意刚才的位置上,“娘和如意娘都猜着了,赵铁柱想娶胭脂,但九指叔和胭脂都没有点头,这事我不好直接说。”
如意娘说道:“胭脂家世复杂,至今不能公开身份,怕人议论。赵铁柱家世简单,只有他一个,两人倒很相配。”
鹅姐顿首道:“正是,无论性格、家世、外貌都是配的,我瞧着,挺好的一对,九指应该会同意的。”
雪满枫林,九指带着赵铁柱,越走越深,两人在里头一处叫做枫林晚的僻静凉亭里说话。
九指正要开口,赵铁柱就扑通跪下,“叔!实不相瞒,我其实更想叫您岳父大人!我想娶胭脂为妻,一生都护她,还有岳父大人您、小舅子长生的周全!”
“我就想加入你们这个家,就像昨天您抽的令签似的,当一个佳婿,把俸禄都交给她、为她请封诰命,求您成全!”
都说乱拳打死师傅,赵铁柱跪地表白心意,犹如一通乱拳,把岳父大人九指给“打倒”了!
其实正如如意娘和鹅姐谈论的那样,赵铁柱和胭脂是相配的,又知根知底。
九指想了又想,说道:“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们家不一样,还是问胭脂自己的意思,这孩子看似柔顺,其实打小自己就有主意,如果她点头,我就同意,如果她不肯,我劝你不要纠缠。”
其实从昨晚如意家的年酒来看,九指大概猜到了胭脂的意思,但是这种大事不能靠猜,得开口问。
赵铁柱听了,心下惴惴不安,就怕胭脂不点头,说道:“好!我这就去问胭脂!”
九指忙道:“你小子闭嘴,方才那碗冻柿子趁热吃还不够胭脂尴尬的吗?你不准提,我来问她。”
与此同时,胭脂的闺房,如意也在问胭脂:“……赵铁柱今天明显是有备而来,你怎么想的?”
胭脂低着头,绞着帕子,“我……我要看看我爹的意思。”
如意说道:“是你嫁他,又不是你爹嫁他,你的心意最重要,若要是我——”
就跟吉祥一样,这事轮到自己,顾虑太多,就没有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如意就换了个问法,“那你就说说你对赵铁柱这个人怎么看?”
胭脂终于抬起了头,“我觉得……他的好……都挺好的,他的不好……我也觉得还行,人无完人。”
“自打十二年前修缮颐园,我们两人不打不相识,初次见面是最讨厌他的时候,但是日子一天天过,我就发现,他总是笑呵呵的,嘴巴虽然馋了些,但也甜啊,夸我手艺好,心善良,这好那好的,不捉弄我,不惹我生气。”
“他总是笑,往好处想,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笑着面对,先吃一顿再说。你是知道的,我们家……多灾多难,我父亲平日不苟言笑,我弟弟又……反正我很少笑,想着如果有赵铁柱这样的人在身边,哪怕吃糠咽菜呢,日子有了笑声就不一样了。”
如意听了,笑道:“你喜欢赵铁柱。”
胭脂又红了脸,“我可没说喜欢二字。”
如意说道:“你虽没说,但刚才句句都是喜欢的意思,你还不认账。胭脂啊,你就是喜欢他。”
胭脂羞的伸手掐如意的嘴,“别胡说,我没说。”
胭脂如意在房里嘻嘻哈哈哈笑闹着,九指来了,在门外说道:“胭脂,我跟你说个事。”
如意猜出来了,开门,“叔,我先回暖阁了,您跟胭脂说事吧。”
说完,如意就走了,看到九指身后的赵铁柱还傻傻的跟着,连忙一把拉走赵铁柱,“走,人家父女说体己话你跟着做甚。”
此时赵铁柱就像失了魂似的,身在外头,心早就跟着九指飞入了胭脂的闺房。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回:俏青梅雪地探竹马,傻铁柱自有傻人福
第一百四十六回:俏青梅雪地探竹马, 傻铁柱自有傻人福
且说如意拉着赵铁柱走开,让屋里父女好好谈心,但赵铁柱此时失魂落魄的, 一颗心早跟着九指飞到胭脂闺房里去了,对外界无知无觉, 就像一根铁柱子似的杵在原地,任凭如意怎么拉他,都岿然不动。
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如意回头一瞧, 正是吉祥, 说道:“你来的正好,把这根傻柱子挪开, 人家父女说体己话,他非杵在这里不肯走。”
正好在如意面前展现自己的力气,吉祥弯腰, 拦腰抱住赵铁柱,大喝一声“起”,就把赵铁柱就像一只麻袋似的扛在肩膀上了!
如意没想到吉祥会直接把赵铁柱扛起来, “你……你们跟我回暖阁吧, 外头冷,这种人生大事, 他们父女不知道会说到什么时候,铁柱在外头都能冻成冰柱。”
吉祥扛着赵铁柱跟上,还有力气跟如意搭话, “如意啊, 昨晚你酒喝的有点多,今天头疼不疼?”
“不疼。”如意说道:“我酒量还可以的, 哪里就醉死我了呢。”
自打昨晚年酒上听赵铁柱说吉祥在军营里被同袍看上,想当他小舅子的事情,如意和吉祥说话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夹枪带棒的,有点冲了,和吉祥刚刚到家的时候的表现完全不一样。
吉祥说道:“昨天我刚回来的时候,你对我嘘寒问暖,还说买《邸报》,看我在不在伤亡名单上。现在你又对我这样,都说新盖的茅厕还有三天香呢,怎么这么快就对我变了脸?”
“我对你怎么样了?”如意立刻反驳道,顿了顿,又道:“你呀你,何苦拿茅厕比作你自己,自己糟蹋自己,也不害臊。”
吉祥说道:“你看你看,就是这样,要么不搭理我,要么拿话刺我。我也不晓得几时得罪了姑奶奶你,你让我做个明白鬼行不行?”
如意说道:“被告打成了原告,你还意思问我,让我再说一遍,岂不是又让你得了意?我才不说呢。”
吉祥本就聪明,惯会察言观色,如意这样说,他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说道:“是不是昨晚年酒上赵铁柱说的那些什么小舅子之类的混账话?我并不为此得意,你想想,我若为此得意,必定会到处嚷嚷,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但是我说了没有?一个字都没透露。”
吉祥说中了如意的心事,但如意不敢承认,小时候一桌吃,一床睡,总是把他当弟弟看——虽然玩过家家的时候,总是如意当新娘,吉祥当新郎,但过家家嘛,当不得真。
后来长大了,她在颐园当差,他在颐园看大门,两个人隔着一堵墙互相陪伴,颐园看似富贵祥和,实则暗流涌动,如意在这里能够混出头也不容易,无论她做什么,吉祥都充当“马前卒”协助她,是她的后盾。
后来吉祥去豹子营当了兵,两人聚少离多,通常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在一处,或许是因聚少离多,两人就格外珍惜相聚的日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差事里的烦恼、对前途的担忧、对身而为奴,身不由己,想要脱籍的打算——关于脱籍的事情,如意连母亲和鹅姐都没有提过,唯独告诉了吉祥。
吉祥总是听她倾诉,开解她的焦虑,说脱籍的事情大家一起来想办法,还给她剥难剥的香榧子,把黄橙橙的果肉给她吃。
不知不觉,姐弟情就变了味,以往如意还能和吉祥在炕上打闹玩耍,嘻嘻哈哈的,后来如意只要不经意间碰到吉祥,就会发烫发热,变得拘束了,就尽量不碰他,把炕桌搬到两人中间隔着,虽关系和以前一样亲热,并不越礼。
但,尽管如此,每年短暂的相聚,她都会把最好看的衣服、最美的首饰穿戴在身上。
吉祥出征,她怕失去他,日夜悬心;吉祥凯旋,她去德胜门大街迎接,翘首以盼。
看到他把她送他的斧头高高举起来的那一刻,她心花怒放!他们两个人的人生互相交织在一起,相互支撑着,无论什么难关都能度过。
不过,当晚喝年酒时,赵铁柱说起军营里同袍想当吉祥小舅子的无心之语,犹如兜头给如意浇了冰水,是啊,吉祥二十二岁就挣得了千户的官位,五品武官,我欣赏他,别人也欣赏他啊!
就如同三年一次的会试发榜,多少有女儿的人家盯着金榜提名的新进士们,想榜下捉婿。
吉祥这样的少年俊才,自然也是别人眼里的香饽饽,成家立业,到那时,他的人生就会和我渐行渐远,我会永远失去他,除非……我把吉祥这个香饽饽给吃掉!就轮不到别人了。
一念起,犹如蜻蜓在心湖里点水,掀起一阵涟漪,这涟漪不仅不能平息,反而越来越大,如惊涛骇浪一般,拍打着如意的心房,让她不得安生,让她患得患失,让她句句藏锋,刺探着他的心思:
这些年来对我好,是只把我当姐姐呢,还是跟我有一样有说不出口的“歪”心思?
现在吉祥“愿者上钩”,说出了赵铁柱在年酒上的的无心之语,猜中她生气的源头,把如意遮掩的心事给揭穿了,这让如意又惊又羞,自是不肯承认,依然嘴硬,说道:“你会不会为此得意、说不说的出来关我什么事儿。”
吉祥说道:“我说出来,怕你不高兴嘛。再说这事别人一旦跟我提起,我当场就拒绝了,从来不拖泥带水的。没有结果的事情,我说这些干嘛。”
如意心中大乱,就像无数只蜻蜓在她心湖里点水,她立刻加快的脚步,逃也似的说道:“我为什么不高兴?我也犯不着不高兴,你想说就说呗。”
这下把吉祥急的,忙追过去说道:“你当然不高兴啊,昨晚年酒上,赵铁柱说这些混账话之前,你明明一直对我笑脸相待,嘘寒问暖的,我脸上的香膏没有抹均匀,还是你伸手给我抹的。”
“赵铁柱那话一出之后,你就对我变了脸,早上吃面的时候都没有理我,到现在才跟我说话——我若不来找你,咱们还是说不上话呢。证据确凿,你还不承认自己不高兴。”
如意顿时语塞,从小到大,两人吵架,如意是常胜将军,输得少赢的多,今天吵输了,还输的那么彻底,她都下不了台!
幸好,这时候趴在吉祥肩膀上的赵铁柱回过神来了,挣扎着跳下来,“我怎么在这里?不行,我要在外头等九指叔和胭脂说话,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要第一个知道。”
言罢,赵铁柱就像个兔子似的跑了!
变故来的太快,吉祥如意面面相觑,吉祥问道:“如意啊,我追还是不追?”
如意说道:“算了,赵铁柱这个人一根筋,他愿意在雪地里待着,就让他待着去吧,反正冻坏了佳婿,也轮不到我们心疼,九指叔和胭脂自会疼他。”
说完,如意噗呲一声笑了,赵铁柱这一跑啊,中途打岔,给了她台阶下。
吉祥见她笑了,顿时觉得春暖花开,冰雪消融,说道:“昨晚九指叔抽的令签,说他必得佳婿,天意如此,赵铁柱和胭脂的事情肯定能成。”
如意听了,心下一动,又出言试探,“昨晚我娘抽的签文上说,惧内者喝一杯,你都没成亲,就站起来喝了一杯,你呀,就借着这个由头,馋酒喝了吧。”
吉祥一听,心头是野蜂飞舞,说道:“哈哈,被你看穿了,我的确是借个由头喝酒,但不是你说的这个馋酒的由头,是其他的由头。”
这两个都是聪明人,互相试探,互相打哑谜。
如意哦了一声,反问道:“什么由头?”
吉祥说道:“就是签文上的那个嘛,惧内。”
如意说道:“你连内都没有,惧什么内?”
想到能说出“冻柿子趁热吃”这种傻话的赵铁柱都能打动钢铁般的九指叔,可见长了嘴就是要说清楚是多么重要,吉祥有了赵铁柱的成功经验,说道:“如意啊,为了你,我是愿意跪搓衣板的,只要你一瞪我,我的膝盖就软了。”
就差一点就直说这个“惧内”就是惧你了!
如意听了,心湖里的蜻蜓一起朝着天际飞起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被蜻蜓带飞到了天上,有种说出来的快乐,但是脚下不着地,又有些恐惧。
这时听到后面赵铁柱杀猪似的“啊”的一声大叫,把如意从“天际”之间拖了回来,“怎么了?”
吉祥和如意急忙往回跑去,看见赵铁柱跪在雪地里,抱着九指的膝盖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泪,“啊!岳父大人!多谢岳父大人成全!我父母都走了,以后岳父大人就是我爹!我把您当亲爹孝顺!”
一看就是九指和胭脂谈好了,同意了这门婚事!
胭脂害羞,还在闺房里避着没出来,如意就跑进闺房,恭喜胭脂。
胭脂的眼睛红红的,刚才和父亲说话时哭过了。
如意为好朋友的好姻缘而高兴,“恭喜你!让我好好想想,你成亲时,我送你什么好东西给你添妆呢?哦,这事得写信告诉红霞,红霞也肯定会为你们的婚事高兴的,你想想,赵铁柱是红霞的表弟,那你以后就是红霞的表弟媳了啊!”
“想不到,兜兜转转,你和红霞距离虽远,但是关系越来越亲了,真有缘分!”
暖阁里,吉祥跑去告诉了鹅姐和如意娘这个好消息,鹅姐和如意娘正嗑瓜子闲聊呢,鹅姐玩笑道:“咱们本来是来喝年酒,这下变成了定亲酒,一酒两吃,啧啧,九指真会过日子。”
如意娘也笑道:“胭脂和赵铁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喜可贺,咱们改天得补送一份礼过来。”
鹅姐说道:“赵铁柱这孩子没了父母,咱们替他张罗婚事吧,这第一件,结婚得有个住的地方,总不能让胭脂再住进咱们四泉巷,吉祥啊,赵铁柱的钱够买宅子不?”
中年已婚女子考虑的很实际,已经开始准备筹划两口子未来的生活了。
吉祥摇头,“他近年的俸禄和赏赐都放在我这里替他攒着,也就几百两银子。他爹娘是东府张家奴,去世之后,家产自然都归了官中,没留下什么。赵铁柱靠自己肯定买不起房子,娘,我想借点钱给他。”
鹅姐说道:“那是,没得委屈了咱们的胭脂。”
说完了房子,鹅姐和如意娘又说起了聘礼、请帖、甚至婚宴酒席的菜单等等,鹅姐这么喜欢打牌的人都不再提起打牌的事情了,一心帮赵铁柱筹划。
很快到了中午,九指家的年酒开始,众人又围了一桌,这一回胭脂坐在如意身边,和赵铁柱远远的隔开;胭脂含羞带臊;赵铁柱嘿嘿傻笑,那小表情比小舅子长生还要痴傻。
因要商量婚姻大事,这顿年酒很快就吃完了,胭脂害羞,如意陪她回闺房。其余人留在暖阁里谈婚论嫁。
说到结婚买房,赵铁柱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我不借钱买房,京城的房子贵死了,好一些的、宽敞一些的、能够住在我和胭脂,还有岳父大人,小舅子的宅子都要上千甚至过万银子。我借了银子,何时能够还上呢?吉祥,你家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的俸禄和体己以后都交给胭脂收着,我就住在枫园嘛,和你们住在一起。等我升了官,赚钱多了,够买房子,咱们再一起搬出去。我之前就说过,我父母走了,我就是个孤儿了,我想加入你们这个家,你们就要了我嘛。”
赵铁柱明白,九指有心疾,长生有脑疾,都离不开胭脂,况且赵铁柱一直羡慕别人有个家,他也想有。
这结婚呐,只要解决了住房的事情,其他都好说。九指鹅姐等人商量了一下午,把各种事情都敲定了,就差找算命的合八字,定婚期。
这事九指当然告诉了表弟郑纲——郑纲如今继承了武安侯的爵位,什刹海的枫园是武安侯府的产业,赵铁柱要住进来,得跟房主说一声。
赵铁柱在宣府军营里养断腿时发高烧时口吐真言,郑纲当时也在场给赵铁柱送药,其实比九指更早知道,闻言当然不惊讶,说道:
“外甥女要结婚,我当表舅的责无旁贷,要给外甥女添妆,这五年我给外甥女钱财她都不要,靠绣活养活全家,这样,我把枫园送给她当嫁妆,枫园的地契房契你都带回去,别推辞,这是我的心意,给外甥女撑腰。自己嫁妆房子,住的也舒坦。”
不是郑纲不相信赵铁柱,一起经历过战场生死的同袍,他可以放心的把后背交给赵铁柱。但是房子嘛,还是交给自己的亲外甥女比较放心,这就是现实。
次日,正月初五,武安侯郑纲特意托了关系,找了钦天监的高人合八字,或许老天爷都被赵铁柱迫切和胭脂尽快结婚的诚意打动了,求神算卦之后,最终定下三月初八的婚期。
两个月后就要成亲了,鹅姐等人赶紧在正月里就帮赵铁柱给胭脂下聘。
吉祥如意上街挑选首饰和布匹,以及桂圆、莲子等等喜庆的果子。
如意娘用蜂蜜和香油和面,炸出各种好吃又好看的喜果。
鹅姐带着赵铁柱去集市挑选了一对羊、一对鹅、鸡、鸭子、甚至鸽子都是一公一母,成双成对。
完整的大聘还缺一对大雁,但这个季节大雁都在南方,还没飞回来,就用一对木雕的大雁代替。
正月初八这天,赵铁柱雇了吹打班子,热热闹闹的去枫园下聘,齐齐整整的聘礼堆在院子里,很是隆重。
赵铁柱母亲不在了,鹅姐就代行插定之礼,如意又把自己穿成了红包,从头到脚一身红,双手捧着首饰匣子,鹅姐从匣子里拿出一对金凤八宝灯笼珠串插戴在胭脂的发髻上,问她:“这对金凤还和意不?”
胭脂害羞的点点头,发髻上金凤钗的珠串摇晃着,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由于赵铁柱几乎是“入赘”到了胭脂家,两方认识的亲友也都一样,下聘的酒席就不分什么男方女方了,都摆在枫园,请了戏班子唱戏。
戏台上演着南曲《狮吼记》,陈季常携妓游园,被老婆柳氏知道了,要教训他,拿着棍子,要他“趴在椅儿上”,那陈季常乖乖趴下,还回头对柳氏说道:“娘子,看在夫妻份上,你要打的轻些呀!”
众吃酒看戏的人哈哈大笑,鹅姐的笑声最大,还点评道:“我若是那柳氏,丈夫若敢这样背叛我,我就不打他了,拿着棍子我还嫌手沉呢,就拿个搓衣板,要他跪下,嘴上认错都不行,得让他长教训,跪上半个时辰,就是风流浪子也能变成贞洁烈夫。”
如意笑而不语,看向吉祥,刚好吉祥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碰,又立刻挪开了,如意喝杯酒压压惊,又往吉祥处看去,发现吉祥也在看自己!
不过这一回,吉祥的目光没有躲闪,他不知何时换了个酒杯,是个造型古朴的蓝色陶杯,和酒席上大家都用的甜白瓷酒杯不一样。
吉祥举起酒杯,遥遥对她敬了一杯,一口气喝下。这个杯子就是初三那晚在如意家喝年酒、抽令签的时候,如意用过的杯子,她还把这个杯子放在吉祥的唇边,要他代喝来着,吉祥乘着洗碗的时候,偷偷藏起来了。
如意发现这个酒杯很眼熟,这不是我在家里惯用的杯子么?这是王延林随亡夫朱希召去贵州赴任时买来寄给她的,这是贵州独有的牙周陶,京城没得卖,这几天忙着筹备聘礼,在家没有喝酒,用不到陶杯。
这东西怎么悄没声的被吉祥拿到了?
我看这家伙是想跪搓衣板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回:翻贼赃窥得歪心思,借送礼去看未来居
第一百四十七回:翻贼赃窥得歪心思, 借送礼去看未来居
且说赵铁柱等人去枫园送聘礼,枫园款待了他们戏酒,大家热热闹闹的, 到了下午方散。
九指也回了礼,送给赵铁柱一对金碗、一对金筷子、两对绣花枕头、两双鞋子、从头巾到鞋袜的一整套新衣服、因他是个六品武官, 还送了一把剑,一把刀、一张弓、一部兵书《五经七书》——没有读过书的赵铁柱看不懂,顶多看一页纸就瞌睡连连,打仗用不上, 催眠可管用了!
在客人们散去的时候, 九指和赵铁柱还把如意娘炸的喜果分给客人们带回去吃。
赵铁柱还是住在吉祥家里,如意和鹅姐如意娘睡一个炕上, 吉祥几乎没有机会和如意两个在一起说体己话,心里就像有一只耗子似的,到处乱窜, 抓心挠肝的。
然而,如意到了十五就要回颐园当差,吉祥也要回豹子营, 两人这样一别, 很有可能又是一年才能见面!
去枫园吃了席,回到家里, 吉祥琢磨着找机会跟如意好好说说话,赵铁柱沉浸在定亲的喜悦中,把九指给他的回礼拿来显摆。
“瞧瞧这金碗金筷子, 我这辈子都没有用过金家伙吃饭呢。还有衣服袜子, 绣花枕头,一看上面的绣活就晓得是胭脂亲手做的……”
赵铁柱得意忘形之时, 冷不防如意风风火火的走进来了,她今天穿一身红,就像一团火似的,手里还提着一根烧火棍,看起来来者不善的样子。
砰的一声,如意抡起烧火棍往地上一顿,“吉祥!”
看样子是来吵架的。
把吉祥吓一跳,双腿哆嗦起来,“什……什么事?姑奶奶,我怎么得罪你了?”
如意手里的烧火棍指着吉祥,“我那个贵州的牙周陶杯怎么在你手上?那是王小姐寄送给我的,全京城只有我有,还不快还给我。”
赵铁柱见状,生怕殃及池鱼,赶紧放下礼物就走了,“哦,你们聊,我去……帮如意娘砍柴。”
赵铁柱去了如意家,鹅姐和如意娘正在准备晚饭,听到了动静,就问赵铁柱怎么回事,如意为什么找吉祥吵起来。
赵铁柱如实说道:“吉祥把如意的一个什么贵州来的陶杯给拿走了,如意很生气,找他算账。”
如意娘说道:“那个陶杯看起来没有甜白瓷精致,但是如意的宝贝。王小姐本来送了一对,一只在寄送的路上碎了,就剩下这一只。如意只在过年的时候拿出来用,难怪她会生气。”
鹅姐说道:“那他活该被如意教训一顿,咱们都不要去劝架。”
也的确不需要人劝,吉祥乖乖的把如意带到里屋,打开一个上锁的柜子,他私藏的贵州牙周陶杯就在里头,除了陶杯,还有一堆杂物,看起来都不值钱的样子。
如意取回自己的陶杯,问道:“这都是些什么?巴巴的锁在柜子里,百宝箱似的,不会都是贼赃吧。”
吉祥拿出一个空空如也的沤子壶,“这是你送给我半瓶沤子壶,我早就用完了,瓶子还留着,你闻闻,还有残留着一股茉莉花香。”
如意拿起来闻了闻,“好像记得有这回事,哦,记起来了,就是王小姐和王公子来颐园参加咱们家大小姐婚礼的那年,刘瑾上门闹事,要把王公子带到内行厂审问,他手下的内行厂还和你们豹子营打架来着。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吧。”
五六年前的旧物还留着,看来吉祥是用了心的,如意心头火平息了,把烧火棍放下来,心道:行吧,这次原谅你。
吉祥点点头,从里头抓出七个小石头,“这是你玩抓石子用过的石子。”
如意心道:这……这有什么好留的!不就是几颗小小圆圆的鹅卵石嘛
吉祥又拿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这是你练过的字,我觉得写的很好看。”
如意心道:那是……我练的很辛苦的。
吉祥又掏出厚厚一沓的手帕,“这是我找你借过的手帕,你没发现我从来都是有借无还吗?”
如意拿起帕子看了看,都是洗干净了,好好收起来,积攒了这么多,一看就是收集了好几年,看来吉祥早就对我生了“歪”心思啊。
如意有些害羞,把一堆帕子还给他,“你都用过了,我就不稀罕要了,就送给你吧,不用还了。”
吉祥接过帕子,慎重其事的放回去,还要继续给如意展示自己的“百宝箱”。
如意生怕他拿出更令她害羞的东西来,就忙阻止道:“算了算了,不用都拿出来给我瞧。”
吉祥非要给她瞧,说道:“不给你看完,如何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呢?”赵铁柱不在这里,只有我和如意两人,机会难得。
如意心中大乱,连忙转身过去,“不用看了,我明白的。”
难得见到如意慌张,吉祥越发确定了他的猜测,快步堵在房门口,追问道:“你明白什么?”
如意又羞又紧张,不知觉又把烧火棍举起来了,“你不要太过分!反正你们家搓衣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你用啊。”
吉祥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跪就跪!”
言罢,吉祥就去旁边的炕房,把他家闲了三年的搓衣板拿出来,跪上去了。
一边跪,一边朝着如意笑,膝盖有点酸疼,但心里是甜的。这一跪,他让如意明白了他的心意,也明白了如意的心意。
如意环顾四周,就怕有人瞧见,忙低声道:“你快起来!”
确定了如意的心意,吉祥“持宠而娇”,说道:“你拉我,我就起来。”
“这么大了,还死皮赖脸的。”如意正要伸手去拉,赵铁柱冲了进来,见如意手里拿着烧火棍,吉祥跪在搓衣板上,连忙拦在中间劝架,“如意姐姐,你就饶了吉祥吧,他下次再也不敢了。”
原来是赵铁柱见如意迟迟没有回来,怕吉祥挨棍子,想起吉祥在宣府伤兵营里对自己悉心照顾的样子,赵铁柱于心不忍,觉得丢下兄弟跑了不仗义,就仗义了一回,跑来“救”吉祥于水火。
吉祥:打情骂俏懂不懂?又坏我的好事!傻柱子!
如意心虚,虚张声势晃了晃手里的烧火棍,“再敢偷拿我的东西,打折你的腿。”
赵铁柱掀开门帘,看如意进了自家门,回头跟吉祥说道:“如意回家了,你起来吧。”
吉祥站起来,把搓衣板挂回墙上,“你管的真多。”
赵铁柱说道:“我帮了你,还落了埋怨,真是奇了,难道你就喜欢跪搓衣板?”
吉祥没好气的说道:“是啊!要你管!”吉祥恨不得立刻把赵铁柱嫁到枫园去!
赵铁柱把墙上挂着的搓衣板取下来,放在地上,跪上去。
把吉祥吓一跳!“你……你干什么?”
赵铁柱站起来,揉了揉膝盖,“奇怪,明明跪着疼,怎么你还舍不得起来。”
把吉祥气笑了,吉祥懒得跟这个傻柱子计较,琢磨着如何再找如意说体己话……有了!
吃晚饭的时候,吉祥说道:“明天正月十一了,我和如意该去给来寿家的送年礼——年年都是我们两个送,今年也得送啊。”
年年过年都必须走的人家,鹅姐不以为异,说道:“哎哟,正月光顾着给赵铁柱办下聘的事,差点忘记了,来寿家的肯定要去,别让人家以为咱们升了千户就不理人似的,也太轻狂了,明天你们两个去吧,礼物等我吃完饭给你们打点好。”
如意当然知道吉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默默埋头吃饭。
次日,正月十一,鹅姐打点了半车礼物,要吉祥如意给来寿家的送去,“咱们从未拖到十一这么晚,就多送些年礼,再说人家给咱们家送的礼物可不薄啊,年年都是人参燕窝花椒干鲍之类上好的滋补品。这都是人情,要还的。你们两个嘴巴甜一点,好好哄着来寿家的,如意在颐园当差,有时候还得指望来寿家的给她撑腰。”
两人都应下了,吉祥赶车,出了四泉巷,今天是个好天气,地上依然还有没有融化的冰雪,风吹在脸上依然冷,但已经不是打耳刮子似的疼了,如意抱着手炉,头戴观音兜,和吉祥都坐在车辕子上。
冬天穿的衣服厚,两人几乎要靠在一起,这回两人都没有要保持距离的意思了,起初两人还有一拳的距离,后来随着马车离张皇亲街越来越远,两人距离就越来越近了,变成一个鹅蛋的距离,后来变成鹌鹑蛋的距离、一颗黄豆的距离、一张纸的距离,最后两人就像扭股糖似的,紧紧挨在一起了。
这一刻,他们心意相通,虽然从未说过“喜欢”二字,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也从这一刻起,吉祥如意不再互相试探,这些年来,两人在各自的道路上一路成长,磕磕绊绊,但大体都是向上的。两人都是极有自信的人,一旦相信了自己的选择,就不会自我怀疑。
如意的心随着马车的颠颠而剧烈跳动着,吉祥则感觉自己坐的不是马车,是在腾云驾雾!轻飘飘的,心想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马车到了石老娘胡同,但是经过来寿家的宅邸时,吉祥没有停车,继续往前,如意忙提醒道:“吉祥,脑子瞎想什么呢?走过了,快拐回去。”
吉祥却神秘一笑,说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你去了就知道了。”
如意心中大乱,不禁胡思乱想起来,每次途径一个客栈时就不禁紧张,心想,吉祥这小子在军营里不会学坏了吧?虽然我也想抢先吃掉吉祥这个香饽饽,但,不是这种吃法呀!
幸好,每次经过一个客栈,吉祥都没有停车的意思,继续往前赶路。
很快,马车穿过了整条石老娘胡同,穿过漕运河上的石桥,继续往西,穿过了朝天宫,来到了一个叫做井儿胡同的地方,这地方是一户户的民居。
吉祥驾车到了一户民居处停下,扶着如意了下了车,找了这条街一个牙行的经纪,要了钥匙,打开一个民居的门。
这里是个二进的宅院,齐齐整整的,如意大概猜到了吉祥的意思,从那个买卖房子的经纪一见面就把这把钥匙给吉祥的情况来看,吉祥来这里看房子不是一次两次了。
果然,吉祥说道:“自打五年前,你说想脱奴籍,想离开张家这个富贵窝,我私底下就开始找合适的房子了。那个时候,我就幻想着等你出来,我就和你成婚,把你娘也接来,咱们就像在四泉巷一样亲亲热热的挨在一起住。”
“房子得大,得住的开,你看这个大宅子,每人至少能够住三间房子,这院子里有一颗樱桃树、一颗山楂树,听说每年的果子都很甜。”
如意好奇的打量着空宅子,“这地方大是大,就是有点偏了,过了朝天宫了都。”
吉祥指着房子的北边说道:“那边是一大片官菜田和果园,住的全是菜户,种的菜专供皇宫和光禄寺所用,多余的就卖出去。咱们可以租上两亩菜地,你娘平日喜欢琢磨吃的,试种一些海上传过来的新奇菜蔬瓜果,这样就方便了。再说我当差横竖都是骑马,腿长在马背上,住的偏一点无所谓的。”
没想到吉祥考虑的如此齐全,如意心下暖暖的,说道:“偏一点就偏一点吧,价格便宜,像来寿家的住的石老娘胡同三进大院,值一两万呢,咱们也负担不起。”
吉祥指着这栋宅邸说道:“这个房子开价还不到两千。”
如意立刻说道:“那就还价到一千五百两,看房主卖不卖。”
吉祥笑道:“看来你也喜欢这栋宅院啊。”
如意说道:“没有完美的房子,我喜欢它的宽敞和价格。还价的时候别表现多么喜欢,给个价格,咱们就立刻就走。”
果然,吉祥把钥匙还给牙行经纪的时候,说道:“一千五百两,咱们就谈谈。”
经纪忙道:“房东开价一千九百九十两,你这还价太狠了吧。”
吉祥说道:“一千五百,接下来就看你怎么跟房东谈了。”
说完,就甩着鞭子驾车走了。
坐在车辕子上,吉祥几次忍不住想回头,被如意拉着袖子忍住了,“莫回头,这一回头可贵了,说不定一次就是一百两。”
看在钱的份上,吉祥没有回头。
两人走回头路,到了石老娘胡同来寿家的家里。
自打来寿去世,七年来,来寿家的这个老寡妇几乎没有怎么变老,亡夫的去世就像变成了她的补品似的,从她的脸和身板上都感受不到岁月的流逝,一看将来就是个长寿的。
说来寿不寿,也不全对,寿数都给了来寿家的。
不过,来寿家的依然怕冷,在暖阁里坐着还捧着手炉,“吉祥是五品大官了,还亲自来给我这个老婆子送年礼,真是贵脚踏贱地,叫我如何受的起呢。”
吉祥说道:“您老再这样客气,我可不敢再来了,什么几品官,在您老这里,我永远都是晚辈,晚辈给长辈拜年,天经地义嘛。”
客套了几句,来寿家的说道:“过年应酬多,我就不虚留你们在我这里喝年酒了,你们两个早些回去,家人还等着你们开饭呢。”
吉祥如意站起来告辞。
接下来的几日,吉祥和如意没有再闹别扭,和好如初,两人带着赵铁柱去枫园,丈量新房,打一套新家具是来不及了,只能去买现成的。
吉祥和如意配合默契,讨价还价,就像是给自己新房买新家具似的那么仔细,货要好,价格也要合适,还得包送货上门,绝对不当冤大头。
倒是要成亲的赵铁柱傻愣愣的站着,根本插不进话去。
就在两人讨论新房里的书案是买弯腿还是直腿的争论不休时,赵铁柱轻咳一声,说道:“两位,好像要成亲、住在新房里的人是我吧?”
吉祥和如意方从激烈的争论里回过神来,都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
如意说道 :“行,那你觉得弯腿还是直腿好?”
赵铁柱在两个书案之间打量着,“弯腿嘛,挺好的。”
如意得意的对吉祥扬了扬眉毛,“我就说吧。”
赵铁柱又道:“可直腿嘛,也不错。只要想到和胭脂成为夫妻,住在一块,无论弯腿直腿都挺好。”
吉祥急道:“你赶紧选一个!到底那个好?”
赵铁柱就用手指指点着两个书桌,一边点,一边念念有词,“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谁,就是我的小兵小将!就选它了,弯腿!”
居然靠小时候玩的点人游戏来决定!吉祥和如意齐齐把赵铁柱推开,异口同声的说道:“你快滚吧,碍手碍脚的。”
布置婚房家具这种人生大事,岂能儿戏!
紧赶慢赶的,终于在正月十五把新房家具幔帐等等买齐了,期间吉祥如意不知吵了多少回,但很奇怪,自打心意相通之后,一次次吵架,两人不仅没有生分,反而就像炒栗子似的,越炒(吵)越甜。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回:为子嗣言华抬二妾,叹芳魂散在雪中梅
第一百四十八回:为子嗣言华抬二妾, 叹芳魂散在雪中梅
正月十五下午,吉祥送如意入颐园,元宵节一过, 这个年算是过完了,明天他也要和赵铁柱一起回豹子营, 又要开始为了前程奔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古往今来几千年, 人们都是这样过。
甚至, 很多人初八就开工了。
回到四泉巷,如意不在, 吉祥心里空落落的,跟鹅姐说道:“我升了千户,论理, 可以为母亲请封五品宜人的诰命,有张公公的关系,礼部那边肯定会批准的。可父母至今都还是奴籍, 我因此不能为母亲请封。”
“之前母亲说不放心三少爷, 去年年底三少爷已经娶了媳妇,母亲已经很少过问三少爷房里的事情, 何不乘机功成身退,跟崔夫人提脱籍的事情。”
抚养公子长大的奶娘可以脱籍放出去当良民,也可以继续留在府里荣养, 凭着养恩, 奶娘一辈子都有月钱,一年各大节日都有礼物, 就是三少爷过生日,按照礼节,他也要在生日那天感谢奶娘的养恩。奶娘也可以以养恩为由,拉拔全家在府里都有个好差事,体面的过一辈子,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就是这个道理。
而放出去当良民,一般人是没有机会在外头赚那么多钱的,失去侯府的庇护,还很可能在外头被欺负,所以,绝大部分豪门世家的奶娘都会选择留在府里荣养。
鹅姐不一样,她儿子有出息啊!而且是大出息!二十二岁就是五品武官了!
鹅姐说道:“如今你官运亨通,都说母凭子贵,我其实也尝尝诰命夫人的滋味。不过,此事不宜操之过急,一来,你父亲还在海上,没有回来。二来,我和你父亲脱籍,搬出四泉巷,如意娘一个寡妇留在这里,我是不放心的。”
吉祥忙道:“母亲和父亲脱籍,肯定会把如意娘一起带出府,不会让如意娘单独留在四泉巷。我已经开始看房子了,到时候我们两家还是住在一起。”
鹅姐摇头,说道:“如意还在颐园当差,伺候老祖宗颐养天年。老祖宗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是万万不可能放如意这种用惯的了丫鬟出去的,况且张家的规矩,丫鬟要伺候到二十五岁,最好的年纪都要留给主子们。如意不走,如意娘肯定不会跟我们全家脱籍,如意就是她的命啊。”
这就是问题关键所在,如意走不了,如意娘就不会走,如意娘不走,鹅姐就不走——鹅姐是不可能丢下她的好姐妹的。何况吉祥也不放心如意娘。
吉祥是五品武官了,可以以“骨肉人伦”为理由,把父母接出去享福,但他不能强行向西府索要如意和如意娘——因为按照律法,她们母女是西府的“财产”。
吉祥问道:“娘,假如,我是说假如啊,老祖宗在如意二十五岁之前仙逝,如意是不是就可以提前放出来?”
鹅姐伸出手指头使劲点了点吉祥的额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不要说出口——有可能,孝道为先。伺候老祖宗的丫鬟自是比其他丫鬟更体面,一分赎身银子都不要,放出去也是有的。”
这么说,也不一定非要等三年。
鹅姐问道:“你小子在那里看了房子?多少银子?得够大,两家人住进去也不拥挤才行。”
吉祥说道:“就在西城,朝天宫西面的井儿胡同,有个二进的大宅院,房主开价一千九百多两银子,我还到一千五百两,目前还在讨价还价。井儿胡同北面是官菜园,大片大片的菜地,如意娘喜欢种菜,到时候租两亩菜地,一年到头菜吃不完,还能送到枫园的胭脂家里。”
鹅姐说道:“哎哟,你小子长进了,还知道讨价还价啊。行,房子先看着,只不过别透露风声,别让人知道咱们家有钱,到时候想走还要被侯府剥层皮。”
吉祥答应了,就要去柴房砍菜,鹅姐叫住了他,“回来,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就是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又升了千户,已经有媒人找上我,你是怎么想的?”
吉祥的下巴朝着如意家扭了扭,“娘啊,您经常说,看我撅着什么腚就知道我会放什么屁,我就不信您瞧不出来我的心意。”
其实从大年初三在德胜门迎接吉祥凯旋,到正月里吃年酒、给赵铁柱下聘 、挑选家具,吉祥如意两个孩子的表现都在老母亲眼里。
要不,鹅姐也不会堵在门口不准吉祥提着热水进里屋。
如意这孩子就跟鹅姐的亲闺女似的,鹅姐觉得谁都配不上如意,就连吉祥也实属勉强。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人选。
鹅姐上下打量着儿子,说道:“果然跟你爹一样,都是跪搓衣板的命。”
吉祥笑道:“跪搓衣板怎么了?跪搓衣板挺好的,我爹若没有跟着您,他还在看大门呢。”
鹅姐很是得意,“那是。”
从此以后,只要有媒人开口,鹅姐必定就以“这孩子算过命了,不宜早娶”的理由来搪塞。
且说开年回颐园当差,起初如意提不起精神,脑子里时不时闪回和吉祥在一起斗嘴的片段,被王嬷嬷教训了一顿。
王嬷嬷说道:“打起精神来,二十出头的年纪,怎么还不如我这个六十岁的老太太?”
如意有些不服气,“我是没有精神,但我又没耽误干活。今天一大早起来,倒春寒下了大雪,我不也把这个月的月钱都放完了嘛,一个钱都没算错。”
今天正月二十五,前头暖和了几日,连长寿湖的冰面都融化的差不多了,没想到昨天北风起,雪花飘,湖面又结了一层冰,倒春寒似乎比冬天还冷。
王嬷嬷拍着桌子,“唉哟,翅膀硬了,敢跟我犟嘴了。”
如意的语气软和了些,“嬷嬷,我又不是故意没精神的,这大正月里,人都这样,又不止我这一个。”
说完,如意指了指外头在茶炉旁边打盹的秋葵。
王嬷嬷说道:“胡说,我怎么不这样。”
如意讨好的笑道:“嬷嬷这样的人,万里挑一,我怎么好意思跟您比呢。”
王嬷嬷说道:“你少来灌迷魂汤。”
如意亲手给王嬷嬷沏茶,“迷魂汤没有,好茶有一杯,嬷嬷请用茶。”
其实王嬷嬷也不是真生如意的气,就是今天倒春寒,冷的出去都冻耳朵,感觉这个冬天似乎永无止境似的,心情不好。
如意捧茶,王嬷嬷接过茶杯就不恼了,叹道:“春天怎么还不来啊。”
如此同时,千里之外,应天府南京,魏国公府。
此时南京也下了大雪,魏国公府的正院里,笼罩着一股北风都吹不散的药味。
年轻的魏国公夫人张言华五年三次小产,沉疴已久,药石无效,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病榻上的张言华睁开眼睛,“我刚才梦到了颐园,颐园在下雪,好冷,我在雪地里走,想要回到我的梅园,找我的大姐姐,但是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到梅园,一着急,就醒了。”
一旁伺候的红霞和红桃连忙过来,红桃说道:“夫人醒了?太好了!夫人想吃点什么?您都一天一夜水米不进了。”
张言华说道:“我想喝茶。”
红桃说道:“夫人还在吃药呢,茶是解药的,不好喝茶。”
张言华说道:“我只想喝茶。”
红桃还要再劝,红霞说道:“你去泡茶吧,夫人都这样了,还管它解不解药,只要夫人愿意喝就行。”
“是,童姨娘。”红桃去泡茶。
五年过去,红桃依然是未婚丫鬟的打扮,但是红霞已经梳起了妇人头,穿戴豪奢,就像官太太似的。
三个月前,张言华第三次小产,颐园八百里加急,送来老祖宗的亲笔信,老祖宗劝张言华先保住身子再说,要张言华给丈夫魏国公纳妾,来解决子嗣的问题。
张言华一口气给魏国公纳了两个妾,一个是伺候魏国公二十年的通房丫鬟郑氏,这个郑氏今年三十二岁了,比魏国公还大八岁。
郑氏从十二岁就伺候年幼的魏国公,等魏国公十四岁,她二十二岁时,就成为了魏国公的通房丫鬟,是魏国公的第一个女人。
魏国公自幼就死了父母,是郑氏悉心照顾着他。魏国公从南京到京城,又从京城到南京,郑氏一直在他身边伺候着。
魏国公对郑氏长宠不衰,他们两人之间已经不是单纯的男女之爱,毕竟郑氏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少女时姿色就平平,这个年龄更不如从前。
魏国公和郑氏的感情就像大明宪宗皇帝和宠妃万贵妃,万贵妃比皇帝大十七岁呢,宪宗皇帝还是宠了她一辈子。
魏国公小时候,父母早逝,族人对爵位虎视眈眈,那些旁支恨不得魏国公夭折,好抢夺国公的爵位,是郑氏一直陪着小小的魏国公身边,度过了艰难岁月。
大十七岁尚且爱的深沉,相差八岁就更不是问题了。
因两任魏国公夫人都一直没有生下嫡子,庶子不能生在嫡子前头,这是乱家的根源,魏国公再喜欢郑氏,脑子还是清醒的,所以和郑氏同床的时候,一直用鱼鳔或者羊肠避孕,郑氏没有生育过。
如今张言华的身体已经不太可能生下嫡子了,魏国公就跟张言华说,看在郑氏伺候多年的份上,给郑氏一个姨娘的名分。
担负着延续魏国公府子嗣重任的张言华无法拒绝魏国公的要求,同意了,说道:“以郑氏三十二岁的年龄,够呛能够生下子嗣,除了郑氏,你中意那个年轻的丫鬟?国公府若再无子嗣,那些旁支恐怕又要生事。”
魏国公点名要了红霞。
他这种幼年失怙的无能懦弱男人,就是喜欢强势、充满生命力、能够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女性。
其实魏国公也中意张言华,只是张言华身体已经被子嗣拖垮了,不能生。
张言华说道:“红霞这个丫鬟和其他丫鬟不一样,是个极有主意的,倘若她不愿意的事情,九头牛也按不住,我得先问问她。”
病榻上,张言华跟红霞说了魏国公指名要她当姨娘的事情。
红霞并不意外,这五年来,魏国公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还说喜欢听她的笑声。
只是,魏国公毕竟是要脸的人,况且张言华还有她背后的张家都是不是好惹的,魏国公性格懦弱,他不可能像以前东府侯爷那个老色鬼那样有色心,明目张胆的调戏红霞。
这五年来,老色鬼的丑恶嘴脸还是时常出现在红霞的噩梦中,那些伤害并没有消失,似乎要跟着红霞一辈子,成为她永远的噩梦。
这让红霞早早的就丧失了对爱、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她似乎陷入了爬不出来的泥沼,脑子不是老色鬼狰狞的嘴脸,就是复仇的怒火,唯有在看胭脂的信,还有给胭脂写回信的时候,她能够感受到一时的欢喜。
只是,复仇只是红霞安慰自己的臆想,她一个奴儿,如何向一个侯爷复仇?
如今,只有一条复仇的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的肚子。
如果我生下魏国公府的继承人,那么将来……
红霞点头说道:“好吧,我同意。”
就这样,红霞成了童姨娘 ,和郑姨娘打起了“擂台”,看谁能先生下国公府的继承人。
成为姨娘的事情,红霞不知如何跟胭脂开口,所以,她破天荒的三个月都没有给胭脂写信,胭脂还以为是因过年民信局送信延误的缘故。
红桃泡了茶,送到病榻边。
红霞说道:“就放在这里,我来喂夫人吧。”
张言华自打去年十月小产之后,得了下红之症,连续三个月经血不断,竟是得了血山崩,气血耗尽,面白如纸,身子干瘦的像一把枯柴,说话气若游丝,茶碗都端不起来,只能靠喂。
红霞用银勺子舀了茶汤,慢慢的喂给张言华。
张言华把一碗茶都喝完了,说道:“扶到我窗边的罗汉榻上吧,我想看看雪,南京的雪比北京的少多了,看一次,少一次。”
红桃含泪在罗汉榻上的被褥里放了几个汤婆子。
张家三个千金小姐,最叛逆好动、爱说爱笑、治家有方、精明能干的二小姐张言华已经瘦的如一张纸似的,轻飘飘的,红霞和红桃很容易就扶着她躺在了窗下的罗汉榻上。
窗户是贝壳打磨、镶嵌而成的,如琉璃一般透明,张言华躺在榻上,近乎贪婪的看着窗外飘着的大雪,“这雪真好看啊,就像自由自在的精灵。”
红霞说道:“等夫人身子好了,我们去堆雪人,就像以前在梅园里一样。”
“好啊。”张言华苍白的面容露出笑容,“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红霞啊,你还记得这句诗吗?这是我大姐姐出嫁前夜,我们一起玩牙牌令的时候,如意是令官,我抽到了长三、黑五、天牌这三张牌,这是’带雨蝶难飞’牌谱,我就对出了这句’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酒令。”
其实红霞已经忘记了,但张言华这样说,红霞只得说道:“记得,夫人对的酒令真好。”
张言华说道:“记得五年前,我们在通州登船南下来南京的时候,正是杨柳依依的春天,如意还折了一支杨柳送给你,你把杨柳养在花瓶了,养烂了都舍不得扔。”
张言华一声长叹,说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启程来这里的时候,杨柳依依;今天我回忆往事,已经是雨雪霏霏的景象了,原来我的人生,都在这句诗里头……”
张言华昏睡过去,恍恍惚惚,又回了刚才的梦境,她飘飘荡荡,魂归故里,颐园和南京一样,都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她想回颐园找大姐姐张德华,却在雪里迷了路,找不到方向。
蓦地,她看到了雪地里的一抹红,仔细瞧去,正是三妹妹张容华!
张容华穿着大红羽缎狐裘,身边跟着丫鬟朱砂,朱砂说道:“小姐,这大雪天出来作甚?”
张容华说道:“老祖宗精神萎靡,雪天梅花开的正鲜艳,老祖宗最喜欢梅花了,我亲自去折几根梅枝,给老祖宗解解闷。”
张言华听到“梅园”二字,当即就跟着这抹红,飘飘荡荡的,去了阔别五年的梅园!
五年了,梅花树长的更高,开的更艳,傲立雪中。
张言华轻轻对张容华说道:“谢谢你,三妹妹,带我回来。”
一缕芳魂,消失在瑞雪梅花之间。
梅园,张容华砍了几根梅花枝,蓦地,眼前闪过一个身影,还叫她三妹妹,但是转瞬即逝。
张容华一怔,说道:“朱砂,我好像看到了二姐姐。”
朱砂说道:“二小姐五年前就嫁到南京去了,怎么可能还在这里,小姐想必是看久了白雪,看花了眼睛,小姐,快回去吧。”
与此同时,南京,魏国公府响起了报丧的云板之声,魏国公夫人张言华去世,她只有二十三岁。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回:回梅园千金聚不齐,抗婚姻容华现真性
第一百四十九回:回梅园千金聚不齐, 抗婚姻容华现真性
正德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魏国公夫人张言华去世, 国公府八百里加急,将张言华去世的消息报给京城东府。
路途遥远, 噩耗传到颐园时,已经过去四天,到了二月初一了,大雪过后连续几日都是大毒日头, 长寿湖冰雪融化, 两岸柳枝已出了新芽,听鹈馆的辟鹈鸟也从南方飞回来了, 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东府周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到松鹤堂报丧,连芙蓉和王嬷嬷都阻止不了她, 周夫人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松鹤堂:
“老祖宗!我的言华没了!她才二十三岁啊!我可怜的言华!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直到女儿死亡,周夫人也没有悔不该当初,她依然觉得女儿出嫁就是高贵的魏国公夫人, 和继女张德华的诰命等级一样, 她觉得女儿只是命不好,还没生出儿子就去世了。
紫云轩, 如意闻言赶到松鹤堂,此时周夫人哭得晕厥过去,松鹤堂一片混乱, 来寿家的狠命掐周夫人的人中, 把她掐醒,醒来后不久, 周夫人又哭晕过去,芙蓉没办法,就命人周夫人抬进软轿里,把她送回东府去。
老祖宗又气又悲,用拐杖直跺着地面,“侯爷呢!这个孽障去那里了?亲闺女去世,他这个当爹去那里鬼混去了?”
东府大少爷忙说道:“孙儿已经派了好几波人去找父亲了,应该很快能找到。”
如意听到这话,她一点都不在乎东府侯爷这个老色鬼去那里,她满脑子都是红霞!
魏国公夫人去世,红霞是她的陪嫁丫鬟,她现在如何?
还有,胭脂说整个正月,她也没有等到红霞的信,那就不是过年民信局放假休息的原因,如此,红霞已经快四个月没有回信,到底怎么回事?
幸好,如意是老祖宗写信的代笔,她能够去老祖宗的书房,把南京八百里加急的报丧信找到查看。
如意打开信纸,里头只有张言华下红之症连续了三个月,得了血山崩,力竭而亡,并没有提其他,跟别提红霞了。
把如意急得,如今不年不节的,她无法离开颐园,她很想立刻给红霞写信,问问到底为什么一直没有音讯,但是转念一想,红霞一直不给胭脂回信,难道有什么苦衷?
就是我写信给红霞,红霞也未必会回信啊。
如此,那就需要身在江南的人去亲自找红霞,看到底怎么回事。
如意首先想到的是腊梅来禄和来春,他们一家人据说都在江南,可是这家人自打脱了奴籍,搬到南方、尤其是来禄去世之后,腊梅和来春就再也没有和王嬷嬷之外的京城的人联系了。
就是红霞一家人都在南京,腊梅来春也在来禄去世之后,与红霞一家人再也没有来往——反正红霞在信里是这么说的,至于为何曾经非常亲密的两家人没有来往,红霞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胭脂在信中也不好追问。
其实真相就是来禄死后,腊梅和继子来春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在江南,这事来春跟表妹红霞说过了,属于家中秘闻,红霞不便告诉别人。
所以,这家人指望不上,如意又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既愿意帮自己,也有能力帮到自己——王延林。
苏州王氏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家族,王延林背靠着这座大山,过着悠闲自在的寡妇生活,她可以帮如意去魏国公府找红霞。
如意当机立断,给王延林写了信,然后要看门小厮辛丑把母亲如意娘请来东门,如意把五两银子和一封信交给亲娘,说道:
“咱们家二小姐去世了,我担心红霞,娘立刻用民信局八百里加急送到苏州去。再跟胭脂说一声,我晓得她更担心红霞,我已经着手去找红霞本人了,要她好好备嫁,在家里胡思乱想也没有用。”
棉花胡同,山东菜馆,东府侯爷正在听钱帚儿唱曲。
春光正好,钱帚儿折了一枝杨柳在手,唱着一曲《天净沙》
“春山暖日和风,阑干楼阁帘拢,杨柳秋千院中。啼莺舞燕,小桥流水飞红。”
一曲终了,丫鬟抹儿抽着空,进来说道:“侯爷,有自称是宁王的幕僚,带着厚礼求见侯爷。单是给奴婢的打赏就是五两银子。”
说完,抹儿把手掌里的小银元宝拿出来给侯爷和钱帚儿看。
东府侯爷基本不在侯府,有求于他的人都晓得应该来侯爷最宠爱的外室这里找人。
钱帚儿把玩着手里的杨柳,笑道:“出手不凡,一个丫鬟就给了五两银子,想必此人送的礼物肯定不是小数目,侯爷见不见?”
东府侯爷摇头说道:“不能见,凡是粘上藩王、大将、还有那些手握兵权的人,礼物再丰厚也不能见。这是我们家老祖宗下的死命令,我若敢违反,老祖宗说过要打折我的腿。算了算了,有些钱我命中注定赚不到,要他走吧。”
“是。”抹儿应下。
但是一旁钱帚儿却对抹儿使了个眼色,抹儿点点头,明白了钱帚儿的意思。
抹儿出去,跟前来送礼的宁王幕僚说道:“侯爷有事,暂时不能见你,不过,我们家夫人对你的礼物有点兴趣,如果你愿意跟我夫人聊一聊,就请跟我去后厨一个僻静的庭院等候。”
专门走人情、搞关系的人,如何不明白枕头风多么厉害?
幕僚忙道:“我愿意!还请姑娘带路!”
此时东府侯爷色心起,一把钱帚儿拉到怀里,“外面的春光看腻了,我只想看看你的春光。”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传来三儿子张宗翔的呼喊声,“爹!爹!不好了!南京魏国公府来信!魏国公夫人去世了!老祖宗到处找您呢!”
东府侯爷一听,脸色大变,连忙推开钱帚儿,跟着张宗翔回侯府了。
东府侯爷一走,钱帚儿就立刻脱下戏服,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去见送厚礼的来客。
来客出手果然阔绰,钱帚儿揭开箱子,里头是五百两的金条!
黄橙橙的,闪耀夺目。
不过,钱帚儿对银钱没有兴趣,她只是觉得,既然侯府老祖宗坚决不准侯爷和藩王、大将们有接触,以免惹上麻烦。
那么,她就非要侯爷惹上麻烦!
钱帚儿关上箱子,问道:“你背后的主子想要侯爷办什么事情?出手如此大方,恐怕所图非小吧。”
宁王的幕僚说道:“我们家王爷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绝非私心。如今皇上一直没有子嗣,也不肯亲近后宫,大明没有皇储,如何得了?”
“既然皇嗣无望,皇上又没有亲弟弟,那就得需从旁支藩王那里过继。宁王有好几个儿子,愿意奉献出一个儿子,过继给皇上当儿子。”
“所以,宁王希望侯爷能够帮忙说几句话好话,促成此事,将来宁王的儿子若登基为帝,定忘不了侯爷的从龙之功。”
钱帚儿笑道:“宁王想要大明的江山,恐怕五百两金子不够吧。何况,我们侯爷很少进宫,皇储这么大的事情,恐怕说不上话,到时候收了你们的钱,却办不了事,这金子是不是还得还给你们?”
幕僚忙道:“侯爷是皇上的亲舅舅。皇上要过继子嗣,按照礼仪,当舅舅的肯定要在场的。何况,张家还有太后在宫里,张家老祖宗即使跟皇上说不上话,张太后还是会听老祖宗的话吧。”
“求夫人给侯爷带个话,这五百两金子只是敲门砖,以后张家只要肯为宁王美言几句,宁王每年必定都有好东西孝敬侯爷。”
钱帚儿敲了敲装金子的箱子,“行吧,我会找机会跟侯爷说的,只是到底什么时候我也说不准。你若信我呢,就把金子先放在我这里,你若不信我呢,就请带着金子走吧。”
幕僚说道:“夫人是侯爷心尖上的人,我是托了几层关系打听,慕名而来,不信夫人能信谁去?夫人请放心,无论成与不成,金子既然送出,就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送走了幕僚,钱帚儿叫来抹儿,“把金子送到三通钱庄,都兑换成银票。此时不能让侯爷知道,以后这个人来找我,你都把他带到这里来,千万不要让侯爷与此人碰面。”
张家老祖宗三令五申,不准侯爷接触藩王和大将,否则腿打折。侯爷在温柔乡里活的滋润,他目前不缺钱花,根本不可能铤而走险,为了钱财给宁王说好话。
所以,钱帚儿必须瞒着侯爷,偷偷从宁王这里搞钱。让宁王以为侯爷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至于未来会如何收场……我静观其变,等侯爷缺钱、油锅里的钱都要捞出来花的时候,我就再给宁王和侯爷牵线搭桥。
外戚和藩王眉来眼去,一旦被皇上知道……哈哈,张家必定被皇上所厌弃!
从此以后,钱帚儿便出面代表侯爷数次向宁王索要财物,宁王每一次都满足她。
且说另一边,东西两府得到张言华去世的噩耗之后,无不哀戚。东府大少爷张宗说和西府大少爷张宗俭连夜启程,赶往南京吊唁二妹妹。
定国公夫人张德华和张言华的感情最好,她眼睛都哭肿了,声音也嘶哑了,她晚上没有回家,留在颐园陪着老祖宗,说道:
“我今晚就睡在梅园吧,以前我和二妹妹就在梅园里作伴,过了几年神仙般的日子,谁知二妹妹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我依旧睡在过去的房间,希望二妹妹在天有灵,给我托个梦,让我梦到她。”
三小姐张容华送张德华去梅园,说道:“二姐姐走的那天,是正月二十五,那天下着大雪,我去梅园折梅枝的时候,恍惚看到了二姐姐,她还叫我三妹妹。”
“可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了,只有一只仙鹤飞过,穿梭在雪中梅林之间,现在想想,或许是二姐姐魂归故里,向我告别。”
张德华一听这话,越发难过,抱着张容华痛哭,“三妹妹,今晚你也留在这里,给我做个伴吧,或许在梦中,我们三姐妹能够像过去似的在一起。”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过年,我们三姐妹跟着大嫂、夫人还有老祖宗天没亮就进宫朝贺,中午我们三个躺在一个炕上睡午觉。现在,只有我和你了。”
张容华哭道:“怎么不记得?往事历历在目,却已经物是人非,我们三姐妹再也凑不到一块了。”
两姐妹在一起哭着怀念过去三姐妹相处的日子,到下半夜才睡着。
次日,纵有再多不舍,张德华还是回定国公府了,身为当家主母,国公府还有一堆事等着她料理。如今在颐园,她是客,心里再难过,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送别了大姐姐,张容华心事重重回到松鹤堂,嫡母崔夫人给她使了个眼色,张容华就跟着崔夫人回到西府正院里说话。
崔夫人说道:“你打小就懂事,是个明白人,废话我不说了。你现在孀居在娘家,你二姐姐走了,魏国公还年轻,必定还要续娶,老祖宗的意思是——你应该明白的。”
张容华十八岁的时候嫁给了一个年轻的举人——西府侯爷喜欢附庸风雅,开文会诗会,比起勋贵,他更加欣赏读书人,况且张家以前就是书香门第。
张容华是西府唯一的小姐,西府侯爷就挑了一个文采出众的青年举子当女婿,想着如果运气好,这个女婿或许成为第二个王阁老也未可知啊。
当时老祖宗也同意了,张家三千金,两个都嫁入勋贵人家,成为年轻的国公夫人。总不能把宝都押在勋贵这里,文官也是很有前途的嘛,万一宝押对了,又出个王阁老呢!
所以,张容华成为了举人娘子。这个年轻的举人晓得岳父对自己有很高的期望,他也很争气,日里夜里都在读书做文章,连成亲的洞房夜也是温了一会书,才和新娘张容华同床共枕。
但是,人有旦夕祸福,这个举人为了备战春闱,读书用功太猛了,夜里读书打瞌睡,他就跑出去吹冷风,让自己清醒。
却不知因此而染上了风寒。得了病还要坚持读书,不肯卧床休息,原本只是风寒,后来变成痰疾,咳嗽不停,夜里不曾好睡,短短不到半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可怜张容华十八岁出嫁,二十岁就守寡了。
张容华青春丧偶,生母花姨娘着急上火,也病倒了。
崔夫人就把孀居的张容华接回娘家居住,让张容华一边给亡夫守丧,一边照顾生病的花姨娘,以报答生恩,过了一年,花姨娘病逝。
安葬了生母花姨娘,张容华搬回了颐园听鹈馆,继续陪伴老祖宗,就这样,张容华二十岁守寡,守到了二十三岁,才刚刚期满除服,就听到二姐姐去世的噩耗。
老祖宗是个冷静强大的人,她还没有从二孙女死亡的悲伤里走出来,立刻盘算起了接下来张家应该如何巩固联姻。
张言华死了,没有留下子嗣,这门好容易争取到了联姻就已经名存实亡。
如果继续延续两姓之好,就必须再把一个张家的女儿嫁到魏国公府去,成为第三个魏国公夫人。
如今,张家的小姐就只剩下孀居的张容华。张容华已经按照礼制为亡夫守了三年,论理,她可以改嫁了。
老祖宗想让张容华改嫁给魏国公,你鳏我寡,正好是一对,就跟二儿媳崔夫人说了此事。
崔夫人就跟张容华坦白了老祖宗的意思。女人要为男人守三年,男人为女人守个一年就算“深情”了,魏国公一定会再娶的,必须得早做安排,否则就会被别人抢了先。
没想到,向来性子柔顺、老实听话的张容华立刻跪在崔夫人面前,“二姐姐尸骨未寒!我岂能做出这样取而代之的事情!”
“我们张家已经赔进去了一个女儿,难道还要再赔进去一个?”
“夫人,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是万万不可能踏入这种浑水的!她是我的二姐姐啊!又不是别人,我若答应,我成个什么人了?我若住她的屋子、睡她的丈夫、顶着她魏国公夫人的头衔,将来九泉之下,我如何面对二姐姐?”
崔夫人从未见过这个一直表现出内敛谦卑的庶出女儿露出如此坚定的表情、说出如此斩钉截铁的话来!
崔夫人一时怔住了,好像第一次认识张容华,过了一会,说道:“你起来吧,地上没有铺蒲团,跪着伤膝盖。”
张容华梗着脖子说道:“夫人,我不答应,我就是跪到死也不答应!”
崔夫人怒道:“你以为我想吗?这是老祖宗的意思!老祖宗的话,叫我当儿媳妇的如何反抗?”
张容华说道:“那我去松鹤堂跪着。”
“不许去!”崔夫人说道:“你这样做,别人只会取笑我教女无方,胆敢忤逆长辈。你好好在这里反省,身为张家女,自是要承担张家女的责任,不能只享受荣华富贵,忘却了自己还有责任。”
张容华问道:“为什么我们张家只有女儿要承担责任,男儿什么都不必做,只需享福就行?我的大哥,二哥,三弟,还有东府的大堂哥,二堂哥,三堂弟,他们又为家族做了些什么?”
“我们张家三姐妹,已经有一个为家族牺牲,丢了性命,五年三次流产,曾经爱说爱笑、精力最旺盛的二姐姐,为了子嗣,活活的把自己生命耗干了!”
张容华泪流满面,“我不怕死,文死谏,武死战,人固有一死,倘若为了成就一番事业去死,我死的心甘情愿。我不想像二姐姐一样,被迫为了生儿子去死啊!我们也是人!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凭什么把我们当成联姻的工具、生育的工具,一个接着一个的把性命填进去?我不服!”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回:为女子一生不由己,烈庶女摔杯断青丝
第一百五十回:为女子一生不由己, 烈庶女摔杯断青丝
张容华前半生都是被人操纵的,一点都做不了主,她是张家三千金唯一的庶出, 生母花姨娘是丫鬟出身,生了一儿一女, 一辈子都在府里谨小慎微的讨生活,就怕别人说她轻狂,给儿女们添麻烦。
张容华从会说话起,就把崔夫人叫母亲, 花姨娘叫姨娘, 所有人都跟她说,你虽然是从花姨娘肚子里出来的, 但崔夫人才是你娘,就是借了花姨娘的肚子罢了。
你要懂事,花姨娘对你再好, 她也不是你娘。
但是张容华半夜发高烧的时候,都是花姨娘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她身体孱弱, 吃牛乳就会腹泻的时候, 是花姨娘找了许多法子,最后从杨数那里学会了用雪莲把牛乳制作成酸奶来吃的, 她如今的身体长得很好,是张家三千金里个头最高的。
没错,张容华是懂事的, 她从小就知道谁是对她最好的人, 那个人总是谦卑的站在她的母亲身后起码半步的距离,都不敢正眼看她。
因为她是高贵的张家千金小姐, 而那个人是卑微的姨娘——家生子丫鬟出身,娘家全家都是奴儿。
小小的张容华就明白,她不能明面上表现出对花姨娘的感情——因为如果她这么做,她就是不懂事了。
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如果反抗,无论对张容华还是对花姨娘都是灾难。
张容华从小就学会了如何藏起自己的情绪和喜好,一切都表现出懂事听话的样子——这是一个庶女最好的保护色。
花姨娘一生都逆来顺受,被西府侯爷看中了,老祖宗顺手推舟将她指给侯爷当通房丫鬟,她跪在地下感恩老祖宗的抬举,她会好好伺候侯爷。
花姨娘一生唯一的“叛逆”,是在张容华即将出嫁,嫁给那个年轻举子的时候,鼓起勇气,跟西府侯爷说道:
“容华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托生在我的肚子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背地里议论她是小妇养的,舅舅一家都是奴儿,被人瞧不起。”
“侯爷啊,能不能把我哥哥一家脱了籍,出了府,让他们成为平民?如此以来,容华嫁出去,成了举人娘子,就没有嘲笑她的舅舅家是奴儿了。”
西府侯爷当场就变了脸色,“崔氏贤惠,容华的嫁妆是她一手打点的,虽然只是嫁个举人,但容华的嫁妆是比着定国公夫人和魏国公夫人准备的,容华一点都不输两个姐姐,都这样你还不满足?还要花家脱籍?你平时老老实实的,怎么变的如此不安分?”
“花家是不是奴儿,和容华有什么关系?她的母亲是崔氏,她的外祖母是永康大长公主,她是侯府千金,跟花家没有一丁点关系。”
西府侯爷觉得,他作为大丈夫,享受贤妻美妾,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嫡庶有别,各守本分,不能落下宠妾灭妻的不好名声。
如果把花家全家脱籍,花大哥和花大嫂夫妻是府里出了名拎不清、开铺子赚了点钱就忘乎所以的人,把三个儿子都塞进三少爷房里,给三少爷当陪读小厮,可见其吃相难看,万一花家蹬鼻子上脸,正妻崔夫人脸上不好看,那岂不是家宅不宁?
家和万事兴嘛,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
刚才的那句提议,已经耗费了花姨娘所有的勇气,见西府侯爷严词拒绝,花姨娘自然不敢再提,只得小意温存——先后两位侯夫人都只生下一个儿子,其余通房一无所出,只有花姨娘生下一对儿女,她的姿色是十分出众的,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徐娘半老,也足够把侯爷哄上床。
花姨娘在床上施展出毕生所学,这才哄得西府侯爷消了怒气。
张容华顺利嫁出去了,两年后,她成了寡妇,花姨娘生了一场大病。
原来,花姨娘四十三岁,依然盛宠不衰,“老蚌含珠”,怀了孕,这年纪怀孕本就艰难,花姨娘惊闻张容华的举人丈夫得了急病死了,一下子就不好了,见了红,生下一个死胎,之后,身体就垮了。
守寡的张容华回到娘家,照顾花姨娘,她亲眼见到生母半个子宫坠在外面,要么尿不出来,要么尿失禁,不知不觉湿了裤子。
依然美貌的花姨娘,身上时不时有股尿骚味,西府侯爷再也不踏入花姨娘的屋子半步。
红颜未老恩先断,花姨娘身子本就有病,侯爷如此冷漠,不到一年,花姨娘郁郁而终。
前有生母花姨娘之死,后有二姐姐张言华为了子嗣青春早逝,张容华对生育充满了恐惧。
如今,张容华得知为了挽救家族联姻,要她嫁给魏国公当第二个续弦,去重复二姐姐的人生,向来听话懂事的她再也忍不住了!
为什么女人要一个接着一个把性命填进去?
为什么女人就必须听话懂事,自我牺牲?否则就是自私?
家里的男人呢?他们又为家族做了什么?
张容华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她觉得为了生育而死,不值得。哪怕是像举人亡夫一样,为了追名逐利,考取功名而死呢,这也是死在追逐梦想的路上,死而无悔。
看到声嘶力竭抗婚的张容华,崔夫人有一丝不忍,诚然,张容华不是她生的,只是明面上母慈女孝。
身为嫡母,对庶女必须尽到母亲的责任,否则别人会指责她不贤惠。
是的,孩子是男人搞出来的,但养不好孩子,却都是母亲的过错。
总之,在这个世界里,好女人应该温顺、应该付出,若要质疑这些,就是自私自利,就是坏女人。
张容华的话句句如尖刺,刺中了崔夫人,崔夫人觉得悲哀又委屈,老祖宗逼她,她逼张容华,看似都是女人在为难女人,女人逼女人,可是,有任何一个女人为此而真正受利吗?
没有。就是为了张家筹谋划策一辈子的老祖宗,晚景凄凉,在颐园这个天宫般美丽的地方,也无法真正颐养天年。
张家所有女人的内心都是千疮百孔。
崔夫人觉得张容华的话说的有道理,可是,身为西府侯夫人,为了张家的利益,她不得不逼迫张容华。就像身后有一根无形的鞭子,鞭策着女人们去逼女人。
崔夫人说道:“你若是一直跪着,我就要你的丫鬟朱砂在外头陪你跪,你什么时候起来,朱砂就什么时候起来。今天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自我反省,你一向听话懂事,想必不会让我、侯爷、还有老祖宗失望。”
张容华已经跪的双膝麻木了,听说崔夫人要朱砂陪着跪,张容华只得站起来了。
朱砂七岁起就伺候她了,她舍不得朱砂受苦。
房门关上了,外头传来崔夫人的声音,要门口守着的嬷嬷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这是一个暖阁,下面有地炕,很暖和,张容华的心却已经凉透了。
难道就这样认命吗?
刚才又哭又吼的,此时口燥舌燥,张容华连喝三杯茶,看着手里的茶杯出神。
张容华的身躯就像被定住似的,纹丝不动,但是脑子里已经是翻江倒海一般,听话懂事、温柔和顺了二十三年,张容华决定为了自己“叛逆”一次。
到了天黑,她最终做出了决定,把茶杯轻轻一砸,茶杯分裂成五个碎片,她拿起一个瓷片,缓缓的将青花瓷片按在自己的手腕上。
绝望之下,张容华没了生念,与其像母亲花姨娘子宫脱垂,尿失禁,没有尊严的死去;还有像二姐姐张言华那样五年三次流产气血耗尽,死于生育,不如自我了断,干干净净的走。
手腕蓝色的血管就像梅园的梅枝一样,枝枝丫丫,无限的生机,丝毫不觉它们即将被瓷片收割。
张容华正要拿着瓷片割下去,就听见外头朱砂说道:“求嬷嬷开门,让我把酸奶给我们家小姐送进去,我们小姐每天都要喝半斤牛乳做的酸奶。”
守门的嬷嬷说道:“里头有热茶、有点心,饿不着小姐。夫人交代不准放任何人进去,朱砂姑娘莫要为难我这个老婆子,请回吧。”
朱砂说道:“好吧,我不进去,麻烦嬷嬷把酸奶送进去,小姐喝惯了的,一日不喝浑身难受。求嬷嬷行行好,夫人只是要嬷嬷不准放别人进去,没说不准让嬷嬷进去给小姐送吃的啊。”
朱砂把沉甸甸的一块银子塞给了守门嬷嬷。
嬷嬷收了银子,说道:“你赶紧走,别被人瞧见——东西我送进去。”
“多谢嬷嬷!”朱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看门嬷嬷拿出钥匙开锁,把一碗酸奶端进来了。
张容华赶紧把碎瓷片都扔进了水仙花盆里藏起来。
等嬷嬷走后,张容华拿起勺子吃酸奶,心想这是我人生最后一顿饭了,谢谢你,朱砂。
张容华吃了两口,就看见酸奶碗里头有个东西,用勺子舀出来,原来是个用蜡烛油封住的纸条,纸条上写着“装疯脱身”。
这蜡封的纸条从何而来?
这事要从松鹤堂老祖宗跟崔夫人说,要延续和魏国公府徐家的联姻、结两姓之好,唯一的做法,就是把孀居的张容华嫁给魏国公当续弦。
老祖宗说道:“三丫头身板结实,每天喝牛乳,打八段锦,长得高,看样子是个好生养的。她的生母花姨娘生了一双健康的儿女,生母能生,三丫头应该不会差。”
“之前那个举人无福,两年就病死了。三丫头才二十三岁,比苦命的二丫头小几个月而已,正青春,为举人守了三年,已经除服,横竖都要改嫁的,不如改嫁给魏国公。”
为了家族的利益,姐姐过世,把妹妹嫁过去当续弦,继续维持姻亲关系也是常有的事情。
况且,在这个封建愚昧的时代,生不出孩子来通常只怪罪女人是个“下不出蛋的母鸡”,不会觉得男人有问题。
就连老祖宗也觉得张言华三次流产都是她命不好,没有福气,张容华身体好,应该能够生下魏国公府的继承人。
两任魏国公夫人都青春早逝,崔夫人觉得魏国公怕是克妻,但老祖宗是为了张家的大局,崔夫人不得不尊从,就把张容华叫回西府了。
不过,老祖宗深谋远虑,却百密一疏,就像灯下黑似的,当时老祖宗和崔夫人说起张容华改嫁魏国公的事情时,花椒是在场的!
老祖宗这个年纪,一身是我病,还中过风,身边万万不可能断了伺候的人,花椒是最会侍奉老祖宗的丫鬟,且一直老老实实,闷声不响,锯嘴葫芦似的,做事多,说话少,就像老祖宗手里的人形拐杖,静静的立在那里,就像杵着一根棍子似的。
大家族对于丫鬟的要求就是这样的,需要的时候伺候主子,是主子的手脚,不需要的时候最好当空气般,当主子感受不到丫鬟的存在。
但,丫鬟也是人,也是有自身的情感。三小姐张容华一直以来在心里其实把花椒当表姐的,私底下给了花椒不少东西,花椒刚刚进园子被欺负排挤时,张容华就托付如意送了花椒一瓶沤子壶。
以心换心,花椒也知道张容华这个庶女在府里方方面面的不容易,事事小心,时时在意,私底下,花椒和张容华表姐妹是互相照应的关系。
如今,花椒听到老祖宗要张容华改嫁魏国公,且崔夫人出门就把张容华带回了西府,连同丫鬟也跟着回去,花椒顿时心急如焚!
花椒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目前唯一敢请教和倾诉的对象就是隔壁紫云轩的如意。
花椒找上了如意,说出了她的惶恐不安,“……看三小姐平日的性格,她肯定不想给魏国公当续弦的,她不满这个婚事,却又不能推辞,这可不是要把她逼疯么?现在怎么办啊?我什么都做不了。”
此时如意满脑子都是红霞到底怎么了,她隐隐也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是不敢跟胭脂说,也不敢跟花椒讲,此时也和花椒一样焦虑不安。
如意叹道:“我也不知道该什么办?我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消息,唉,女人呐,无论是小姐还是丫鬟,怎么都那么难呢?”
就在两人唏嘘之时,朱砂匆匆来找花椒,在松鹤堂扑了空,又到了紫云轩,看朱砂一脸着急的样子,花椒说道:“如意不是外人,你说吧,三小姐听到要改嫁魏国公的消息,她怎么了?”
朱砂哽咽的说道:“小姐抗婚,和崔夫人大吵了一架,被关在屋里头反省……”
听到朱砂的讲述,花椒和如意都大惊:她们只想到三小姐会难过,不想嫁。但是两人没想过三小姐会明言抗婚!
如意喃喃道:“好个三姑娘!我一直都小瞧了她。”
朱砂哭道:“为了我不被罚跪,小姐只得站起来了,可是过了今晚,明天一到,小姐还不知会怎样!小姐外柔内刚,这些年一直隐忍着,突然遭此大变,露出了锋芒,我就害怕小姐过刚易折,万一——我好害怕明天。”
花椒和如意都为三小姐担心,花椒哭道:“如意啊,你平日是个最有主意的,你说该怎么办?这不是要逼死三小姐吗?”
如意想了想,说道:“我近年来喜欢看话本小说消遣,水浒和三国都看过,想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大人物,无论是三国里的司马懿,还是水浒里的宋江,最后都是靠装疯来麻痹对手,逃过一劫。”
“司马懿口鼻歪斜流口水,宋江在屎尿里打滚,胡言乱语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不如让三小姐装疯吧,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担当魏国公夫人的大任?横竖这个魏国公都是要再娶第三个老婆的,等魏国公再婚了,三小姐的疯病自然就好了。”
如意这个主意很大胆,但情急之下,花椒和朱砂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便一直同意,如意在纸条上写了“装疯脱身”,用滚烫的蜡油封住,这样就不怕水湮灭字迹了。
如意把纸条递给朱砂,“三小姐每天都要喝一碗酸奶,园子里的人都知道三小姐这个习惯,你就把纸条放进酸奶碗里,倘若不让你送进去,你就给守门的嬷嬷一些银子,要嬷嬷送进去——有钱能使鬼推磨,多给点,财帛动人心。”
朱砂照做,如此这般,张容华就收到了“装疯脱身”的蜡封纸条。
张容华把纸条放在烛火里点燃,烧成灰烬,心想:装疯的确是一条脱身之路,但是,依然不够,到时候府里若再拿朱砂要挟,逼迫我“好起来”,我好还是不好呢?
除了死,还有一条路可以表明我抗婚的决心!
张容华把手伸进了刚才藏碎瓷片的水仙花盆……
次日一早,崔夫人命人开打开房门,想看看张容华反省的如何了。
刚一进屋,几缕青丝就在空中飘过来了!
崔夫人看见青丝满地,张容华正在用碎瓷片齐根割断她头顶最后一缕长发!
张容华的头发只剩下不到指甲盖长了,就像狗啃似的,参差不齐,有些地方因为碎瓷片太钝了,不好割断,她又用力过猛,居然将一撮头发连根拔起,流了血。
崔夫人看呆了,“容华……你——”
张容华再次跪地,双手合十,“女儿已看破红尘,不愿改嫁,此生青灯古佛、为张家祈福、了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