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当啷。”
容玠的红签投给了秦宅经籍铺。
一签定音, 知微堂落败!
整个玉川楼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苏妙漪一愣,终于不复之前的淡然自若,眼神倏地冷下来, 刀子似的扎向台上的容玠。
而除了她以外,知微堂其他几人都露出一脸“早知如此”的懊丧。
顾玄章和秦行首隔着人群遥遥地对视了一眼, 皆是面露错愕。
至于台下的看客们……
他们虽没瞧见自己爱看的结局,却也知道这秦宅经籍铺拼的是硬实力, 一时像是吃了个苍蝇般,想骂骂不出,想咽咽不下。
三楼雅间, 扶阳县主微微蹙起了眉头, 一旁的女使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公子对苏妙漪, 当真是一点私情也不顾了……”
话音一顿, 她转向扶阳县主,小声试探道,“县主, 这下您应该能放心了吧?”
扶阳县主一声不吭地盯着楼下, 眉眼间反倒覆上了一层阴翳。
楼下, 看客们在一时的沉寂后,终于开始窃窃私语地议论起来。
“知微堂输了,那按照赌约,她们是不是得离开临安了……”
“好可惜,就差容大公子那十票!”
“可我听说, 这知微堂的女掌柜是扶阳县主的义女, 于容大公子还有救命之恩呢。这,这不是白眼狼么?”
人群最前方,苏妙漪攥了攥手, 目光死死盯着投完签要走下台的容玠。
她身形一动,刚要上台,却被旁边的凌长风拦了一下。
“你要做什么?”
凌长风一脸怕她发疯的样子。
苏妙漪目不斜视,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垂死挣扎啊……难不成坐以待毙?”
她蓦地挣开凌长风的手,扬声道,“义兄留步!”
明亮清脆的女声响起,骤然劈开了这玉川楼里笼罩的沉闷阴云。
众人目光霎时转向苏妙漪,一路跟随着她上了台。
容玠也在台边顿住,转身对上苏妙漪笑里藏刀的一双眼。
“票数既定,愿赌服输。”
苏妙漪望着容玠,眼里没什么温度地笑道,“不过既是义兄亲自斩断了我知微堂的生路,那我便还想多问一句,义兄这根签,究竟是大公无私,还是假公济私?”
二人在台上遥相对峙,争锋相对。这恰恰又是看客们最爱的戏码!
一时间,就连交头接耳的人都闭上了嘴。玉川楼内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
容玠望着苏妙漪,半晌才启唇道,“苏妙漪,若今日只是干干净净地比拼技艺,你觉得自己能得几根签?与其问我为什么断你生路,倒不如问问台下这些人为何要投给你。”
苏妙漪眸光微闪,只是停顿了一瞬,便挑眉,“好啊。”
她转身,看向一个方才将签投给知微堂的人,“这位公子,你刚刚为何将签投给知微堂?”
被点名的人神色一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因,因为你们刻得快!”
此话一出,周围便响起一些讥诮的笑声。
凌长风攥了攥拳头,蓦地回头朝身后瞪了一眼。可这一眼却没有什么威慑里,笑声不减反增。
台上,苏妙漪却是丝毫不尴尬,反而镇定自若地将目光投向那些笑出声的人,“没错,刻得快就是我们知微堂最大的长处。为何要笑?”
“……”
台下的笑声一滞。
“你们可知道,刻得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工期短,成本低。相应的,价格也会低廉。”
苏妙漪抬手揭下他们方才刻印的小重山令,扬声道,“方才你们也都看见了,同样的一页字,知微堂只需要一半的工期。所以其他书肆卖四文钱,我们只卖两文。今日若不是投签,而是货真价实的买卖,你们选谁?”
台下的看客们面面相觑,一时哑然。
容玠冷不丁出声,“一味地靠贱价夺市,这恐怕也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手段。”
苏妙漪转头看他,“一年前,国子监将所有刻书的字体缩小了一号,你知道是为什么?是为了降低纸墨的用料成本,为了民间有更多人买得起这些经史子集。知微堂这么做,不过是上行下效,有何不妥?”
“古有车胤聚萤、孙康映雪,出身低微的寒士,连寻常的灯油钱都要俭省,若当初有知微堂这样的书肆,能为他们手里的每页书卷都省下两文,他们怕是睡梦里都能笑醒。”
顿了顿,苏妙漪讥讽道,“自然,容氏世代簪缨、富贵显赫,义兄是不会在乎这两文钱的。于你而言,这些书卷经籍不单单是用来求知解惑,更是用来珍藏、用来品鉴的。所以你会在乎版面、在乎装帧、在乎刻印……可这偌大的临安城,有几个容玠,又有多少车胤孙康之流?”
容玠眼里莫名起了一丝波澜,就好似投石入湖,不过转瞬间就销声匿迹,就连半点涟漪都瞧不见。
苏妙漪口吻愈发笃定,就连气焰都嚣张了几分。
“临安城需要刻印精美、价格高昂的刻本,但也不能少了人人都能买得起的书卷。这二者并无优劣高下之分,不过是卖给不同的人,满足不同的需求……”
说着,她收回视线,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看客,“知微堂可以离开临安,但我苏妙漪绝不认为卖这样的书有错!”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落入众人耳中,极具穿透力地砸进了他们心里。
此时此刻,台下那些看客们终于撇去了被赌徒撺掇的盲目,也敛去了被赌约勾起的怜弱之心。
他们的面上不再是消遣戏谑,而变得严肃郑重,似乎终于对台上这位年纪轻轻又初来乍到的女掌柜有了些许认可。
台侧,顾玄章不知何时来到了秦行首身侧,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的苏妙漪,对秦行首说道,“当日你来求我帮忙,我还想不通,是什么样的一个小娘子,能说服你这个老古板……”
秦行首笑了,“现在呢?”
“果真是后浪推前浪。”
顾玄章挑挑眉,一边迈步往台上走,一边鼓着掌。
听得这掌声,苏妙漪一愣,转头看过来。
“苏老板这番话,倒是叫顾某也有所省悟。”
顾玄章踱步到了各家书肆的签筒前,忽然笑道,“这可怎么办,顾某突然反悔了……”
顿了顿,他转过头,对台下的秦行首叫道,“秦行首,顾某若是现在改票,还算数么?”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
而更叫他们惊讶的是,秦行首竟也笑着抬了抬手,一幅敬请自便的架势,“既然你顾玄章都开口了,那便是作数的。”
顾玄章点点头,径直从秦宅经籍铺的签筒里抽出了一支红签。
大家似乎都猜出了顾玄章要做什么,顿时又跃跃欲试地哄闹起来。
有人再次喊出了知微堂三个字,这一次,附和他的人却多了起来,声音越来越齐,越来越响亮,听得凌长风竟也热血澎湃,跟着他们一起振臂高呼。
伴随着那快将玉川楼屋顶掀翻的声浪,顾玄章将手里那根红签改投给了知微堂。
欢呼声轰然响起。
众人激动地叫嚷着,凌长风率先跳上台,晃着似乎还没回过神的苏妙漪,大声提醒她,“苏妙漪你赢了!你竟然赢了!你这都能赢?!”
苏妙漪眸光颤了颤,藏在衣袖里攥紧的手终于缓缓松开,掌心已是汗涔涔的。
凌长风的尖叫声还在耳边激荡,她无可奈何地堵住了耳朵,“我听见了,你小点声……”
“啊啊啊啊——”
下一刻,苏安安和穆兰就冲了上来,比凌长风还刺耳的尖叫声冲击着苏妙漪的另一只耳朵。
苏妙漪:“……”
苏安安搂着苏妙漪又是叫又是跳,穆兰掐着苏妙漪的胳膊,又想哭又想笑,“为什么是平啊,我给你押了五两银子呜呜呜呜……”
苏妙漪被他们几个围在中央,哭笑不得。忽地察觉到什么,她目光一转,却见容玠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不错眼地看着她。
苏妙漪原本以为,他就算不会气急败坏,也至少会有些窝囊憋闷。
可出乎意料的是,容玠竟仍是那么平淡地盯着她,只是眼底的复杂令她难以捉摸。
苏妙漪也懒得琢磨,唇角一勾,挑衅地朝他扬了扬眉梢,便收回视线,与穆兰她们闹作一堆。
“别哭了!不就五两银子吗,我赔你!”
“……真的吗,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九安。”
顾玄章走到了容玠跟前,“我们也该走了。”
容玠回神,转身与顾玄章一同往台下走。
“是谁前几日说,商户拼争,容氏绝不干涉。结果今日呢?竟偏私到这个地步。”
人声鼎沸里,顾玄章忽然压低声音,笑着叱道,“好你个容玠,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九安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我的爱徒,突然对知微堂发难,我这个做师长的必得替你收拾烂摊子,帮秦行首圆场……”
容玠的十票投给知微堂,传出去是偏私偏爱。
顾玄章的十票改给知微堂,才是真正的惊天动地。
“你容九安用自己的十票,换我的十票,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你这个义妹名动临安啊。”
容玠眼睫一垂,“九安不敢。”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岂是能被随意拿捏之人?能得先生的红签,是她苏妙漪自己的本事。”
顾玄章转头看了他一眼,笑容更加意味深长,“这话不错。”
顾玄章笑着扬长而去,容玠却停在原地,迟迟没有跟上去。
半晌,他又回过头,望向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那抹倩影,眸中深河似有涟漪泛起,埋藏着粼粼波光。下一瞬,又销声匿迹。
然而只是这一眼,也足以叫楼上的扶阳县主心中震颤,面露骇然。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
容玠何时会用这样的眼神望向过一个人?
激荡而克制,尖锐而俗浊。
***
书肆竞艺不知不觉就耗了一整日,看客们从玉川楼走出来时,外头竟已是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这些人也没急着离开,而是意犹未尽地进了玉川楼外的书棚。
书棚四周早已挂上了一串串的彩灯。明闪闪的灯辉下,各家书肆的伙计们都笑容满面地向摊位前驻足的客人介绍他们今日带来的刻本。
这些人刚刚才看过书肆竞艺,于是言谈间便下意识会提及“纸墨用料”“刻印字体”等等,连带着没能得见这场竞艺的人都凑了过来,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还有一些被苏妙漪那番言论震住的人,一进书棚就开始到处寻找知微堂的摊位。谁曾想,在整个书棚里打转了好几圈,他们也没能找到。
“知微堂?”
其他书肆的伙计想了想,“他们早就打烊回去喽。”
扑了个空的众人只能败兴而归,打算明日一早再去知微堂淘书。
另一边,僻静的街巷里。
凌长风任劳任怨地推着堆满书卷的小推车,苏积玉跟在他身边,时不时帮他扶正方向。而其他三个姑娘则是高高兴兴地甩着手走在前面。
“来日方长,知微堂又不是只做一天的生意。”
苏妙漪摇着扇,“今日我在玉川楼已经出尽了风头,理应往后退一退,让别人也尝尝甜头。”
“甜头?哪儿来的甜头”
苏安安眼睛冒光,“我也想吃甜头。”
穆兰将信将疑,“急流勇退,你能有这种格局?”
苏妙漪笑了,“好吧,其实出门之前江淼给我算了一卦,让我今日见好就收,防小人,防妒忌。”
穆兰嗤了一声,“难怪……对了,你之前答应要赔我五两银子,别忘了。”
苏妙漪心情好,懒懒地答道,“知道知道,看你那点出息……”
跟在后头的凌长风将小推车一抬,大步追上苏妙漪,“苏妙漪,你自己不是也押注了吗?今日平局,你亏了多少?”
苏妙漪摇着扇的手微微一顿,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加快步伐将众人甩在了身后,“关你什么事,赚了也不会分给你!”
知微堂。
满满当当的一箱纹银摆在桌上。
“郑五儿送来的,说是你赌赢的钱。”
江淼一边在柜台后奋笔疾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跟苏妙漪打招呼。
苏妙漪眉眼一弯,飞快地扑上去,倾身抱住那一箱银子,深深地嗅了一口,“我最爱的铜臭味……”
她身后,凌长风、苏安安还有穆兰皆是惊得目瞪口呆,合不拢下巴。
脑子转得最快、率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穆兰。
她忽地意识到什么,尖叫起来,“苏妙漪你臭不要脸!今日这出书肆竞艺就是你们联手设的局是不是!!”
就凭苏妙漪的谨慎和抠门,若不是笃定结果是平局,怎么可能押这么多银钱去赌?!
难怪,难怪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慌过神,因为她一早就和书肆行会那些老狐狸商量好了——
穆兰将这些话脱口而出。
凌长风傻眼,望向苏妙漪,“所以,今日这场竞艺就是一出戏?”
苏妙漪笑眯眯没作声,也懒得向他们细细分说,哪些是设局,哪些是意外。
“你个奸商!你自己赚这么多,好意思只赔我五两银子吗?!”
穆兰冲上去拉拽苏妙漪,想要抢夺她身下的箱子,苏妙漪自然是不肯,抱起箱子就往楼上跑。
“我自己凭本事赚的钱,凭什么给你?”
“你这是诈骗!你诈骗了我的五两银子,得一赔十!”
二人你追我赶,将其余劝架的人也都卷了进来。一时间,整个知微堂闹闹哄哄,鸡飞狗跳。
***
书肆竞艺的场面被一传十十传百,第二日,苏妙漪舌灿莲花,哄得顾玄章都临时改票的消息便被传得人尽皆知。她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辞也被大街小巷的人议论纷纷。
趁着知微堂名声大噪的关头,“知微小报”也开始发售了。一大清早,郑五儿便领着他的那些小兄弟,各自领了百来份小报,满城吆喝。
而知微堂里也已经人满为患,生意好得苏积玉都照顾不过来,只能把还在刻印间呼呼大睡的凌长风拉起来。
“快点快点,起来招呼客人,缺人手!”
凌长风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其他人呢?”
“哪还有其他人?江淼又不管事!”
“苏妙漪呢?”
提起这个苏积玉就一脸无语,“她?她一早带着苏安安去容府躲清静了!”
苏妙漪是去了容府不假,不过也不光是为了躲清静,她其实还存着另一个坏心思。
昨日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容玠吃了瘪,今日若不端出一幅胜利者的姿态去他面前招摇,简直都对不起她的三寸不烂之舌!
不过可惜,容府的下人告诉她,就在她进府之前,容玠已经出门了。
苏妙漪只能按捺下乘胜追击的念头,乖乖去拜见扶阳县主。
苏安安害怕县主,所以苏妙漪便拜托容府的女使带着她四处逛逛。
女使见苏安安生得可爱,也笑容满面地问她,“我们容府的花园里全是漂亮的花花草草,还有不少蝴蝶小鸟,安安姑娘想去看看么?”
苏安安不好意思地,“我,我想去厨房。”
“……”
后花园里,苏妙漪陪着扶阳县主在九曲回廊上喂鱼。
“其实昨日我也去了玉川楼,听见了你对着玠儿据理力争的那番话。”
县主将手掌里的鱼食往池子里撒了些,意味深长地,“从今往后,知微堂这个名字可就在临安城彻底扬名了。”
苏妙漪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反应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其实昨日之事,我并不怪义兄。可当时情势所迫,我只能以驳斥他的名义将那番话说出来……”
县主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这孩子,我也没怪你。更何况,玠儿昨日的确做得过分。说来你或许不信,我这个做母亲的,竟也是头一回见他如此刁难一个女子。”
闻言,苏妙漪却不仅没松口气,反而眼皮跳得更加厉害。
什么意思?容玠害她,反倒成了对她特殊,叫县主又平白生了防备心?
苏妙漪暗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不敢展露分毫,乖顺道,“义兄并非是要为难妙漪,不过是性子刚正,不愿昧着良心将签投给知微堂。”
县主笑了笑,一扬手将掌心的鱼食全撒了,转移话题,“春色正好,容府的花都开了。三日后,我打算邀各府的千金们再来赏花。尤其是那位名满天下的顾娘子,我一直想见见她……”
“顾玉映?”
苏妙漪微微一愣。
县主瞥了她一眼,“依你看,这顾玉映与玠儿可般配么?”
苏妙漪顿了顿,从善如流地颔首,仿佛没有丝毫龃龉,“他们二人出身相当、志趣相投,又都颇负才名……若说这临安城,最与义兄相配的,大抵就是这位顾娘子了吧。”
县主笑着拉住了苏妙漪的手,“我们二人可真是想到一块去了。三日后,你也一同来吧,帮我出出主意,撮合撮合。”
“……”
到底是差一步就成了夫妻的关系,得有多缺心眼才能毫无芥蒂地掺和对方的相亲局?
苏妙漪刚要婉拒,脑子里却忽然灵光一闪,于是到嘴边的推拒之词竟是被咽了回去,“好……其实我也久仰顾娘子的才名了。”
二人正说着话,一女使忽然冒冒失失地朝她们跑了过来,满脸的着急。
“县主,苏娘子……”
苏妙漪一眼就认出那是替她照料苏安安的女使,顿时变了脸色,急忙迎上去,“怎么了?”
“苏娘子,不好了!安安,安安姑娘打伤了二公子,被二房的人捆起来了!”
苏妙漪和扶阳县主匆匆赶到时,果然就见苏安安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一棵树上,嘴里还被塞了块布团。
“唔!”
见了苏妙漪,苏安安顿时挣扎起来。
一旁的容氏奴仆没瞧见来人,仍是疾言厉色地冲苏安安嚷嚷,“你还敢动?今日我们二公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等死吧!”
说着他还想动手,可手刚抬起来,却是被人一下攥住了手腕朝后拧去。
“哎,哎哟!”
他吃痛地叫唤着,转头就对上苏妙漪凛若霜雪的一张脸。
苏妙漪用了巧劲,将人一把推开,便径直走向苏安安。
那人揉着手腕瞪大了眼,还不肯罢休,直到听见扶阳县主的呵斥声,才神色一僵,蓦地转身跪下,“县,县主!”
“怎么回事?”
扶阳县主沉着脸问道。
“这,这不知道哪儿来的黄毛丫头,竟然敢对二公子动手!二公子被她一摔,直接晕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
苏妙漪一声不吭地替苏安安解开绳子,又拽下塞进她嘴里的布团。
苏安安委屈地眼睛都红了,“姑,姑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是他先来掐我的脸,逼我吃东西,我才摔他的……”
“……”
苏妙漪皱眉,一边替苏安安揉着被掐红的脸颊,一边转过头。
不远处,一个看着年纪与苏安安差不多的锦衣少年双眼紧闭地靠在树荫下。
少年的容貌与容玠有四五分相似,生得也颇为俊美,只是脸色白得不似正常人,眉宇间透着一股病气。
苏妙漪眸色微沉。
想必这就是出自容氏二房,幼年丧母的容二公子容奚了。
“我,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不经摔……”
苏安安往苏妙漪身后躲了躲,声音轻若蚊蝇。
“奴才不知二公子摔到了哪儿,不敢胡乱挪动位置,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县主,县主您要为我们二公子做主啊!”
那奴仆哭天喊地地嚎叫着。
扶阳县主眉头蹙得更紧,走到容奚身边,低身拍了拍他的肩,“奚儿?奚儿……”
容奚仍是一动不动。
“我们公子自小就没了娘亲,身子弱,哪经得起这么一摔……”
那奴仆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忽地瞧见什么,话音一顿,随即便像是看见救星似的,“二爷!二爷您可来了!”
容云暮大步走了过来,素来温和儒雅的面容难得带了些锋芒,“奚儿又怎么了?”
扶阳县主顿了顿,收回手站起身,往旁边退开几步。
二房的人又添油加醋将事情经过对容云暮说了一通,“二爷,咱们把这丫头绑起来送官府吧!”
容云暮皱眉,看向苏安安。
苏妙漪立刻伸手,将苏安安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看见苏妙漪,容云暮愣了愣,“她是你……”
苏妙漪福身行礼,“容二爷,她是我侄女,今日也是被我带来容府。所以不论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都由我这个姑姑替她承担。”
“你……”
“还是先等大夫过来,替奚儿诊完脉再说吧。”
县主终于出声。
容云暮抿唇,转头看了扶阳县主一眼,又看了看躺靠在树荫下的容奚,沉默不语。
下一刻,大夫便匆匆赶来了,不过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
“玠儿?”
扶阳县主诧异地,“你怎么回来了?”
苏妙漪也是一怔,抬眼就见容玠一身白衣宽袍,不紧不慢地领着大夫走过来。
“回来取本书,结果听见容奚受了伤,所以过来看看。”
容玠目不斜视地从苏妙漪和苏安安身前经过,行走间袖袍带起一阵风,沁得苏妙漪遍体生寒。
大夫已经卷起容奚的袖口,替他诊脉,可那脉象摸着摸着,他就“噫”了一声,表情有些惑然。
苏妙漪不错眼地盯着容奚和那大夫,忽然瞧见容奚垂着的眼睫动了动。她神色一凛,“二公子醒了?”
除了大夫,其他人皆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我方才瞧见二公子的眼睛动了……”
还不等容云暮和县主发话,容奚身边的奴仆便质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二公子还能装晕不成?”
“……”
苏妙漪抿唇。
她刚刚看得很清楚,容奚的眼睛动了了好几次,他分明就是已经醒了!
苏妙漪看向扶阳县主。
县主与她对了一眼,却是有些为难地移开视线。而容云暮也神色沉沉地望着容奚,不知在想什么。
到底是勠力同心的一家人……
苏妙漪暗自咬牙,刚想做些什么戳穿容奚,一道清越冷然的嗓音却忽然响起。
“容奚。”
容玠垂眼,盯着容奚那煞白的面容,启唇道,“你还要装到几时?”
此话一出,树下霎时一静。
容玠的话自然比苏妙漪有分量,那奴仆敢对苏妙漪叫嚣,却不敢对容玠以下犯上。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容奚。
少年仍是了无生气地靠在那儿,直到树上被吹落一片叶子,恰好落在他的额头上,他才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演得不好么,兄长为何要戳穿我?”
容奚终于睁开眼,懒懒地揉着后颈坐直身。
阳光落在他面上,照亮了他那双干净澄澈的双眼,却也叫眼底若隐若现的恶劣与刻薄无所遁形。
少年身上原本的孱弱气质,被他那双眼里的“恶”与“邪”顷刻冲散,叫苏妙漪都惊了一下,略微有些愕然。
“容奚。”
容云暮脸色愈发阴沉,“到底怎么回事?”
容奚瞥了一眼躲在苏妙漪身后的苏安安,无辜道,“这死丫头吃东西跟个仓鼠似的,我见她这么能吃,便把我的早膳都让给她,她竟敢不领情,还给我来了个背摔……”
他越往下说,容云暮的脸色越难看。
容奚一眼瞥见父亲的神情,话音一顿,立刻又装模作样地叫唤起来,“我这浑身的骨头都差点被摔散了……”
容玠看了大夫一眼。
大夫硬着头皮答道,“二公子的身子并无大碍,应是没摔着骨头……”
容奚被拆了台,转头看向那大夫,脸上瞬间敛去了孩童模样,眼神阴冷而怨毒。
那大夫也被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张口就是求饶,“二、二公子饶命!”
“容奚,现在就跟我回去!”
容云暮忍无可忍地呵斥了一声。
容奚虽有些不甘心,但还是只能转身跟着容云暮离开。
从苏安安身边经过时,他忽地顿了顿,偏头看了她一眼,咧唇笑起来,“死丫头,后会有期啊。”
苏安安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攥紧了苏妙漪的衣袖。
苏妙漪蹙眉。
待容云暮和容奚离开,扶阳县主才走了过来,叹气道,“奚儿性子古怪,从小便喜欢同人开些不知轻重的玩笑……可他毕竟是二房的公子,我也不好插手管教。”
苏妙漪松开眉头,眼睫一垂,做出些无可奈何的委屈情态,“妙漪明白。其实也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不好,今日不该带安安过来,又或者该一直陪在她身边,否则也不会叫她受这样的惊吓……”
她侧身,将苏安安拉到了身边,恰到好处地叫扶阳县主看见了苏安安脸颊上的红印。
既不能以牙还牙地揍容奚一顿,那也得弥补苏安安受的苦……
如此想着,苏妙漪朝苏安安使了个眼色,想要让她也学容奚一般哭哭闹闹地卖个惨。
偏偏苏安安是个一根筋的傻瓜,没心没肺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姑姑,你别这么说。我已经没事了,我皮肤白,一掐就红,其实不疼的……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眼睛难受?”
“……”
苏妙漪一言难尽地抬了抬手,遮掩了自己差点没崩住的表情。
转眼间,她还正巧撞上了容玠的目光。
容玠的眼神平淡却犀利,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于是面上闪过些嘲谑。
他看着苏妙漪,却唤了一声苏安安,“容奚顽劣,叫你受了委屈。我身为兄长,代他向你赔礼道歉,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苏妙漪微怔,看了一眼容玠,暗自腹诽。
昨日还歹毒地断她生路,今日倒是像个人了……
她这一愣神的功夫,倒是忘了提点苏安安。
直到耳畔传来苏安安惊喜若狂的叫声,“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吗?”
苏妙漪回神,突然意识到苏安安要提什么要求,连忙转头想要阻拦,可苏安安却已经脱口而出——
“我想吃冰酪!”
苏妙漪:“……”
容玠:“?”
率先反应过来的竟是扶阳县主,她忍俊不禁,向容玠解释道,“安安想吃的不是普通冰酪,是你院中那个青云亲手做的冰酪。她虽有一手好厨艺,可平日里轻易不下厨,看来也只有你能使唤得动了。”
容玠默然片刻,抬手揉了揉眉心,才看了苏妙漪和苏安安一眼,“跟我走吧。”
“……”
苏妙漪杵在原地不愿挪步,奈何苏安安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僵持了片刻,苏妙漪才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向扶阳县主告辞,跟着容玠离开。
容玠的院子叫静思居,平日里除了在书斋闭关,容玠都歇宿在这里。虽然没有书斋那么僻陋,但布置也十分俭朴,没有半分容府的奢靡之气。
这还是苏妙漪第一次踏入容玠的静思居,忍不住左顾右盼地打量着。
“今日你不用做其他事。”
容玠说到做到,唤来了他院中的女使青云,吩咐道,“这位苏姑娘想吃什么,你便给她做什么。”
青云有所迟疑,“这……”
容玠掀起眼,淡淡地看她,“有何不妥?”
“奴婢只会做公子爱吃的点心,怕是不合旁人的口味……”
苏安安当即表态,“姐姐,我一点都不挑,我什么都吃的!我最爱吃的就是你做的冰酪,比玉川楼的好吃多了!”
青云一愣,“你吃过我做的冰酪?”
苏安安嗯了一声,指向苏妙漪,“姑姑带回来给我的。”
青云顺着看向苏妙漪,怔了片刻,又看了容玠一眼,终是低垂了眼,开口应下,“那奴婢这就去准备……”
同样是女子,苏妙漪立刻就察觉到了青云那一眼里蕴含的幽怨。
她正盯着青云的背影若有所思,容玠便转身朝她走来,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微不可察地拧眉,“看什么?”
苏妙漪似笑非笑地瞥向容玠,“看……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义兄真是好福气啊。”
“不知所云。”
容玠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苏妙漪却后退几步,又拦住了他,颇为挑衅地冲他咧嘴,“义兄方才是从府学回来么?那应当也是经过知微堂咯?知微堂今日的生意如何?我今日出门的早,还不知情形呢……”
容玠懒得理睬她,绕开她便要走,可苏妙漪却不肯轻易罢休。
他往左,她便也往左。
他往右,她便也往右。
容玠眸色微冷,“苏妙漪。”
瞧见那清隽的面容终于不受控制地浮起一丝薄怒,苏妙漪不仅不惧怕,反而觉得身心舒畅,“怎样?”
容玠刚要说什么,却忽然抬眼朝她身后看去,神色转而变得恭谨,“……母亲。”
苏妙漪心口一跳,蓦地转身,低眉顺眼地行礼,“义母。”
她一边躬身,一边脑子转得飞快,想解释自己为何在容玠面前上蹿下跳……
“姑姑,你在做什么?”
苏安安疑惑的声音远远传来。
苏妙漪一愣,抬起头。
院子里空空荡荡,哪而有扶阳县主的半点影子?就连容玠也消失不见,唯独院门口有片雪白的袍角一闪而过。
苏妙漪错愕地睁大眼,半晌才气笑了。
另一边,青云端着食材从小厨房出来,恰好将方才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也露出些不可置信。
晌午后,苏安安如愿以偿地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冰酪,幸福地鼻子眼睛也全都挤到了一起。
“唔……太好吃了!”
苏妙漪靠着凉亭的扶栏坐在一旁,一言难尽地瞧着她,“苏安安,你吃成这样,难怪被人家容二公子盯上……”
苏安安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姑姑你不是说,要从欺负你的人身上找原因,不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苏妙漪语塞,摆摆手,“当我没说。”
石桌对面,青云还在用瓜果蔬黄给苏安安雕小兔子,她一边熟稔地动着刀,一边解释道,“二公子自幼体弱,后来还突然患上了恶食之症,平日里不嗜食、不思食……二爷请了多少名医来,却都拿二公子没办法。”
“这世上还有人不爱吃东西?”
苏安安一手冰酪,一手雕花蜜饯,撇撇嘴,“难怪他像个疯子一样,非逼我吃他那些糕点!定是他自己不愿意吃,拿我当泔水桶……”
苏妙漪忍不住问道,“你平常见了好吃的都走不动道,这容二公子的吃食,想必也是精细的,你为何不肯吃呢?”
“姑姑!”
苏安安瞪大了眼,“你不是说陌生人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吃么?而且他掐着我逼我吃,多恐怖啊!”
苏妙漪想起容奚最后那眼神,也打了个寒颤,“是挺恐怖的……你以后千万躲着他点,别再跟我来容府了。”
苏安安打了个嗝,不知道是害怕的,还是撑的,“那我今天多吃点……以后都吃不到了。”
饶是心里原本有些疙瘩的青云,见了苏安安这幅模样,也忍不住同她亲近起来,“安安姑娘,我做的东西真的有这么好吃么?”
苏安安从冰酪碗里抬起脸,满眼震惊,一幅“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的表情。
“当然了。”
苏妙漪替她回答,“别的不说,苏安安在吃食上还是颇有见识的。大到玉川楼,小到陋巷的点心摊,她都尝过。她说你是临安城最好的厨娘,那你一定就是。”
青云怔了怔,将手里的蔬果雕花尽数倒入煮沸的铜锅里,“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
苏妙漪诧异地,“容玠没有说过么?”
青云摇头,“公子虽不像二公子一样有恶食之症,可平日里于饮食上也是兴味索然。奴婢偶尔下厨,也只能让公子偶尔用得多些。至于言语上……”
顿了顿,青云垂眼道,“君子远庖厨。公子这般超凡脱俗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品鉴奴婢的厨艺呢?”
君子远庖厨……
苏妙漪耳畔莫名传来一阵鸾铃声,叫她又想起某个清风明月的夜晚,那盘端呈到她面前的金齑玉鲙。
“你……”
苏妙漪忍不住起身走过来。
她本想问青云,难道你没见过容玠斫鱼么?就算没见过,难道也不知道他会斫鱼么?
可话在嘴里打了个转,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她改口道,“……其实容玠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君子。”
第26章
青云不置可否。
苏妙漪忍了忍, 却还是没忍住,“青云,你有这手好厨艺, 待在容玠身边实在是太可惜了。你若是离开他,离开容府, 定会有更自己的一番前程……”
青云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苏妙漪, 皱眉道,“苏娘子,我是静思居的女使, 从来不是厨娘, 也不想做厨娘。”
她移开视线, 又看向苏安安, “安安姑娘还想吃什么?”
“青云姐姐,你会做蟹酿橙吗?”
苏安安期待地看向青云。
青云想了想,“我没有做过, 但我有食谱, 可以做一次试试。”
她转身回小厨房取食材。
苏妙漪有些惋惜地看着她离开, 目光又落回那铜锅里翻腾起来的雕花蔬果……
苏安安吃饱喝足,最后肚子撑得实在塞不下了,还不忘将桌上剩下的都打包带走。
这些“残羹冷炙”便成了知微堂所有人的晚饭。
凌长风原本还有些嫌弃,吃了一口眼睛便亮了,“味道真的不错, 哪家的?不是玉川楼吧, 他家这些菜我都尝过,不如这一桌好吃……”
苏安安终于找到了知音,激动地和凌长风击掌, “是不是!”
江淼原本还没觉着什么,被他们一说,也忍不住细细品味起来,“好像是比玉川楼做得精致些?”
苏妙漪没作声,随意用了些,便下楼去换苏积玉。
她正看着店,就瞧见郑五儿忿忿不平走进知微堂,脸上竟还带着伤。
“这是怎么了?”
苏妙漪一愣,连忙走过去,“你爹又揍你了?”
“这次不是我爹……是玉川楼那群人!”
郑五儿揉着嘴角的伤,倒吸了一口冷气,“苏老板,我今日不过是带人在玉川楼楼下卖小报,就被他们撵着揍了一顿,说我们是些流氓地痞,搅扰了进出玉川楼的客人,影响他们做生意……”
“……”
苏妙漪蹙眉。
“那些人还说了,不许我们以后在玉川楼底下卖小报,见一次打一次!苏老板,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苏妙漪将郑五儿带到了刻印间,翻出药箱给他涂药,“……往后你们离玉川楼远些。”
郑五儿不甘心地,“可玉川楼是临安城最红火的酒楼,也是整条街客人最多的地方,不少人都挨着他摆摊,凭什么就不让我们卖报……嘶嘶嘶,苏老板你轻点!”
苏妙漪收回手,“换个地方卖,也不一定比他玉川楼差。”
“那,那换去哪儿啊?”
苏妙漪唔了一声,“风水轮流转,且等着看吧。”
***
三日后,扶阳县主请了临安城的贵女们来容府赏花吃席。
苏妙漪今日也难得打扮了一番,不仅佩戴了钗环首饰,还化了些淡妆,不过却不招摇。
毕竟她这么做只是为了稍稍迎合自己县主义女的身份,而不是抢各家千金的风头。
因之前在县主寿宴上唱过的那出戏,贵女们都认识苏妙漪,且她性子好、身段又放得低,大家都愿意和她说笑。
来之前,苏妙漪还特意做足了功课,将每位贵女的长相和家世都对应得牢牢的,张口便能叫出她们的姓氏,更显得熟络。
“如今临安城谁还不知道知微堂啊!我那日看见我家府上的护院,都凑热闹去知微堂买了几本画册回来,在那煞有介事地装读书人!其实他大字都不识几个!”
贵女们哄笑出声。
苏妙漪也跟着笑,“我们一家书肆,竟然还能与目不识丁的人做生意,这也是本事啊。各位娘子可有去知微堂买书?”
贵女们笑声一滞,面面相觑。
“妙漪,你那些书,不是专门卖给那些什么囊萤映雪的寒士么?我们家里的可都是父兄特意从外面采买回来的孤本和藏本……”
“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们确实应该去知微堂采买一些书,支持你的生意。大不了买回来,就赏赐给府里的下人嘛。”
苏妙漪无奈地摆摆手,“我是做生意,又不是乞讨,怎么能叫你们施舍呢?”
她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们知微堂也不单单做那些寒门的生意,不瞒诸位娘子,我近来有个想法,想做一些为天下女子量身定制的书。”
“量身定制……只卖给女子?”
“算是吧,不过若真有男子也愿意买,那我也不会自断财路。”
苏妙漪的形容勾起了贵女们的好奇心。
她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东西,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所以是什么样的书?写得什么?”
苏妙漪摇头,“还没想好。所以今日我特意过来,便是想问问诸位娘子,你们素日里最喜欢看什么书?”
此话一出,贵女们又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一人不好意思地说道,“妙漪,其实我们平日里都不大爱看书的……尤其是一些正经书,我每每翻两页便犯困。”
附和之声顿起,其间还有人嘀咕了一句,“是啊,我们又不是顾玉映……”
提到顾玉映,众人瞬间安静下来,齐刷刷看向不远处与扶阳县主站在一起的顾玉映。
顾玉映……
苏妙漪的目光也顺势落在那道既清冷又充满书香气的青色背影上。
苏妙漪想,顾玉映与这些一心想着钗环首饰、膏泽脂粉的千金小姐们自然是不一样的,与自己也是不同。
虽然她也读书,可她都是抱着一种世俗功利的心态在看每个字每页纸。要说那些典故能给她带来多少启示,屈指可数。更多时候,她不过是将这些典故装进自己的脑袋里,然后在必要时拿出来佐证自己的强词夺理……
她到底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商贾,所有斯文和风雅都是装出来的。六艺经传只是她的弹药,而非风骨。
顾玉映一定是不同的。
苏妙漪难得绕了这么一长串的心理活动。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为何非要与顾玉映作比较呢?
她甩甩脑袋,回过神,转头就见周围其他贵女们也都神色莫测地盯着顾玉映。
一时间,苏妙漪又忽然觉得好笑。
看来不仅是她,这里所有人见到顾玉映,都是一样的反应……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扶阳县主和顾玉映突然转过头,朝这边看过来。
贵女们一惊,慌慌张张收回视线,端茶的端茶,投壶的投壶,用各种忙碌的动作遮掩她们方才的窥视。
好在那二人也没留意她们,而是不约而同地看向苏妙漪。
“妙漪,过来。”
县主笑着朝苏妙漪招手。
苏妙漪神情一僵,硬着头皮走过去,“义母,顾娘子。”
扶阳县主转向顾玉映,向她介绍,“这是我的义女,苏妙漪。”
顾玉映淡淡地向苏妙漪点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久仰大名,苏娘子。”
“妙漪,我要去更衣,玉映就交给你了。”
还不等苏妙漪想出推辞的借口,扶阳县主已经施施然离去,留下她和顾玉映站在原地。
见顾玉映眉心微蹙、神色冷然,苏妙漪一时也不敢拿出她方才同其他贵女客套的热乎劲。
不过她不说话,顾玉映便也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到底是苏妙漪率先忍受不了这氛围,笑着试探道,“顾娘子要不要过去和大家一起玩?”
顾玉映朝凉亭里看了一眼,摇头,“不了,她们似乎不太喜欢我。”
苏妙漪的笑容顿了顿,故作诧异,“怎么会?”
顾玉映收回视线,盯着苏妙漪。
这通透却又犀利的眼神,倒是莫名让苏妙漪想起了容玠。
她讪讪地笑道,“她们未必是不喜欢顾娘子,或许只是有些怕你。”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有什么好怕的?”
顾玉映不解。
苏妙漪一时不知该如何跟顾玉映解释她身上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于是学着向苏安安一样转移话题——
“顾娘子,你饿不饿?”
二人绕过回廊,走到了厨娘们正在炮制菜肴的膳厅。
苏妙漪刚一走进来,就看见一盘熟悉的雕花蜜饯被端呈了出去。
瞧见那熟悉的雕花手艺,苏妙漪一愣,“青云姑娘也在这里么?”
那端呈蜜饯的下人笑道,“苏娘子好眼力,这正是青云姑娘做的。”
“可青云不是只给容玠做吃食么?今日怎么愿意下厨了?”
“今日请的厨娘因病少来了一位,县主便想起了大公子院里的青云,叫她过来顶上。”
“……哦。”
下人端着雕花蜜饯离开,顾玉映问苏妙漪,“青云是谁?”
“是义兄身边的一个女使,厨艺很厉害。顾娘子,你一定要尝尝她做的蟹酿橙,第一次照着食谱做,便不输玉川楼……”
顾玉映和苏妙漪在膳厅里等了片刻,青云便亲自端着两碗蟹酿橙走了过来。
她看了一眼顾玉映,又飞快地低下头,将左边一碗蟹酿橙放在了顾玉映面前,再将另一碗递给苏妙漪。
“青云……”
见她神情不太对,苏妙漪唤了她一声,想同她闲侃几句,谁料青云却压根没听见,放下蟹酿橙就匆匆离开了。
苏妙漪有些诧异,便一直看着她行色匆匆地走上回廊。
正当她不明所以时,已经走到回廊尽头的青云竟又突然回头,朝她和顾玉映看了一眼。
猝不及防撞上苏妙漪的视线,她受了惊,蓦地转头跑开。
苏妙漪心头的异样感愈发强烈,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拦住了要将蟹酿橙送入口中的顾玉映。
“顾娘子,你吃我这一碗吧。”
苏妙漪将自己的那碗蟹酿橙推到了顾玉映跟前,“你那一碗好像落进飞虫了。”
青云沿着石径一路疾走,直到拐进了无人的膳厅后院。她才骤然松了口气,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手指上传来有些黏腻的湿濡感,是不小心沾上了洒出来的梨汁……
青云的心砰砰直跳,耳畔又响起扶阳县主叫她来帮厨时说的话。
“你说你只为玠儿做吃食,可明日这宴席上,很可能就会出一位容府的少夫人。待玠儿成婚后,他的夫人便也是你的主子,你迟早还是要为他们二人洗手作羹汤……”
青云神色挣扎。
其实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今日看见顾玉映的时候,她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了一丝丝的不甘心,一丝丝的妒忌……
可她能做的,也只是在蟹酿橙里添一勺梨汁。
或许顾玉映会什么事都没有,或许她会腹痛,可也仅此而已了……
想到这儿,青云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既恶毒且愚蠢。
懊悔越积越深,她蓦地攥紧手,想要赶回前庭。可一转身,整个人却是僵在原地。
回廊的廊檐下,苏妙漪捧着那碗蟹酿橙,笑着看她,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青云姑娘,我想将这碗蟹酿橙送去给义母尝尝,你意下如何?”
青云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苏,苏娘子……”
青云白着脸,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伸手想要夺下苏妙漪手里的蟹酿橙,“这碗已经凉了,奴婢会再给县主另做一碗……”
苏妙漪却是侧过身,避开了青云的手,“让顾玉映吃下这碗蟹酿橙,你就能得到容玠吗?”
青云连连摇头,喃喃道,“我没有这么想,从来没有……”
苏妙漪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原来你不愿做厨娘,就是为了留在容府做妾,往后在这后宅里,对男人阿谀求容、摇尾乞怜,对女子却无所不用其极……”
“那只是一点梨汁……”
青云张了张唇,无力地反驳。
“如今顾玉映尚且没有嫁给容玠,二人的婚事甚至八字还没有一撇,你便喂给她掺有梨汁的蟹肉,那等她真的进了容府,与容玠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这梨汁怕是就会换成要人性命的毒药了吧?”
青云脸色愈发白得吓人,她蓦地跪下去,死死拽住了苏妙漪的袖袍,“……苏娘子,苏娘子我求你了,饶过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我往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敢再动一丝一毫的歪心思……”
苏妙漪皱着眉望了她半晌,才叹了口气。她缓缓蹲下身,握住了青云的手。
青云一愣,只以为苏妙漪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刚要喜极而泣,却见她坚定而残酷地摇了摇头。
“养痈贻患,我不能做这种事。”
青云眸光骤然一缩,彻底心灰意冷,攥着苏妙漪衣袖的手也终于松开,无望地坠下来。
她低下头,声音里掺了一丝怨毒,“你非要赶尽杀绝,将我赶出容府,难道就没有半点私心?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苏妙漪愣了愣,“你不会以为我揭发你,是因为我喜欢容玠吧?”
青云冷冷地抬眼看她,默不作声。
“真荒唐……”
苏妙漪气笑了,“你的手那样巧,能用食物雕刻出世间万象,可你的心、你的脑子,却只有一个可望而不可得的容玠。”
笑了一会儿,她好整以暇地放下蟹酿橙,转向青云,“我可以给你两条路。第一,我将这件事告诉县主。第二,我不向县主揭发此事,但今日宴席过后,你必须主动找到容玠,告诉他,你已经寻到了更好的出路,想离开容府去外面闯荡一番……”
青云一怔,眼底的冷意消失,转而是疑惑和茫然。
苏妙漪想到什么,又道,“如果你选第二条路,我不介意再与你打一个赌。”
顿了顿,她定定地看向青云,“若是容玠开口挽留你,哪怕是一个字一句话,你就不用离开容府。今日发生过的事,我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青云眼里重新掠过一丝期盼的亮光,咬牙道,“我与你赌。”
苏妙漪回到前庭时,顾玉映已经将那份蟹酿橙吃完离开了。
苏妙漪担心顾玉映落单,一个人在这园子里不自在,于是便到处寻她。直到又回到杏花林的水榭边,才瞧见那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可这一次,顾玉映并非是独自站在那儿,她身边多出了一个修长挺拔、光风霁月的身影。
苏妙漪一眼就认出了容玠,于是便顿在了原地。
杏花疏影里,那二人站在树下,一样的清冷疏离,一样的气度矜贵,瞧着果然十分相称。
水边,容玠似有所感,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与他对了一眼,挑挑眉,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顾玉映也顺着容玠的视线看去,“九安,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容玠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太阳下山时,宴席散场,各府的千金们都尽兴而归。
遵照扶阳县主的意思,容玠送顾玉映出门,到了门口,却见几个贵女竟然还没走,都围着苏妙漪打转。
“妙漪,你今日说要做的那些书,我还真挺好奇的。等你做出来了,我一定……算了,你那知微堂里都挤满了穷酸儒生,你还是叫人给我送到府上来吧。”
“那我也要!第一本一定得先给我!”
“凭什么?!”
苏妙漪安抚完这个,安抚那个,“放心,到时候书做出来了,我定从雇上几个闲汉,叫他们同时出发,同时送去你们府上……”
顾玉映看着周旋自如的苏妙漪,开口道,“她与那些贵女千金,出身不同,秉性不同,为何还能相处得如此融洽?”
“……”
没听得回应,顾玉映转头,就见容玠也不错眼地望着苏妙漪,不知在想什么,“九安?”
容玠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的本事,你学不来。”
顾玉映默然。
将顾玉映送走,容玠便先回去见了扶阳县主。
“今日与顾玉映相谈,我就知道你们二人的性子十分相合。连妙漪都说,这临安城里与你最相配的,也就属这位顾娘子了……”
容玠难得出声打断了扶阳县主,“母亲与苏妙漪当真是母女情深,如今连我的婚事也要由她置喙?”
他言语间的锋锐叫扶阳县主都有些愕然。
还不等扶阳县主反应过来,容玠便已垂眼,敛去了面上的冷意,“其实母亲根本不必操心什么婚事,在我要做的事没有做完之前,我不会成婚。”
他起身告退。
扶阳县主忍不住跟着站起来,不死心,“那便先定下婚事,待到你从汴京回来……”
容玠连头都没回,只是踏出屋门时身形顿了顿,“您就确信我一定能从汴京回来?”
扶阳县主的脸色忽然变得青白,眉眼间也覆上了一层阴翳。
任由他找回那丁未明闯去汴京,的确就是吉凶未卜、生死难料……
扶阳县主在微晃的烛影下枯坐了半晌,才唤来贴身女使,“叫容云暮来见我。”
女使迟疑,“县主……”
扶阳县主揉了揉眉心,“去吧。”
乌云蔽月,阴风簌簌。
容玠还在回静思居的路上,空中就落下了细细密密的春雨。他加快步伐,从水榭边经过时,微微一顿。
白日里,他与顾玉映就是站在这棵树下,被苏妙漪尽收眼底。
细雨如丝,在容玠眼前氤氲着一片雾气,倒叫他久违地回忆起那段在娄县的狼狈日子。
在他的记忆里,苏妙漪善妒。
在娄县时,但凡“卫玠”与旁的女子多说上一句话,她都会拈酸吃味,使些小脾气。
如今,那些搭话之人的样貌早就被他忘记了。可苏妙漪吃醋时那双幽怨、恼恨、酸得能将人骨头都浸软的桃花眼,竟还历历在目。
当初那样善妒的人,现在却会毫无怨言地替他操持相亲宴、笑意盈盈地招待起着未来的“容氏女主人”,看见他与旁人并肩而立时,竟也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双与她无关的璧人……
雨丝无声无息地浸湿了衣领,贴在颈间,湿黏阴冷,一如容玠此刻的心情。
容玠就这么淋着雨回了院子,却在寝屋门口看见了青云。
青云神思恍惚地站在廊下,似乎在等他。
容玠顿了顿。
他从不需要女使贴身伺候,所以院内的女使通常都在前院做活,绝不会越界半步。
青云一抬眼看见容玠,顿时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福身行礼,“公子……”
知道她有话要说,容玠没有立刻进屋,而是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方干净的绢帕,擦拭着手上和面颊上沾的雨水,“出什么事了?”
青云怔怔地看着容玠的动作,一时忘了回话,直到容玠转眼看过来,她才恍然回神,心一横,咬牙道,“奴婢……奴婢攒了些银钱,想要赎身离开容府。”
廊下倏然一静。
容玠的动作微顿,放下手,重复了一遍,“离开容府,去何处?”
青云鼓足勇气抬眼,顶着容玠的目光,想要从他无波无澜的脸上找寻到一丝丝的不舍,“或许会去玉川楼,做一个厨娘……”
容玠静静地看着她,若有所思。
青云到底是没能从那双高山冰雪的眉宇间看到自己想要的。
她原本想,就算没有不舍,哪怕是露出那一日面对苏妙漪胡搅蛮缠时的恼怒呢?
可还是没有……
青云彻底失去了所有底气,既失望又慌乱,她想要开口挽回什么,可想起苏妙漪临走时告诫她的话,还是欲言又止,只能委婉地诱导他说出挽留的话——
“其实奴婢也只是突发奇想……若公子不愿,奴婢便从此打消这个念头……”
话音未落,容玠已经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厮,“去取青云的卖身契。”
青云呆怔在原地,耳畔只剩下既安静又嘈杂的风雨声。
取来卖身契后,容玠亲自交到她手中,似乎又说了些别的什么,可青云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甚至没有收拾行李,只拿着一纸卖身契,穿过雨丝飘摇的回廊,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刚进容府时的情形。
那时容府还在汴京,还是宰相门第,她刚入府便被安排到了容玠身边,成了他院子里年纪最小的女使。
那时的容玠甚至还没有她高,虽然已经是一幅沉稳的小大人模样,可与现在冷情冷性的大公子却也判若两人。
一个月后,便是当时震动朝野的“矫诏案”……
容胥父子被处死,容府上下被幽禁府中,等候发落。
容玠发了高烧,可那时的容府,甚至连只雀鸟都飞不进来。昏昏沉沉中,容玠不吃不喝,只梦呓着要吃祖父每次下朝时给他带回来的冰酪。
厨娘们做了一碗,容玠却仍是不肯吞咽。可除了容胥,没人知道容玠想要吃的冰酪究竟是哪家铺子的,也不知道是何味道。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时,青云怯生生地站了出来,承认自己曾经偷吃过容玠的冰酪,可以试着做一碗出来。
那是青云第一次下厨,第一次做冰酪……
不知是不是这碗冰酪的原因,容玠第二日奇迹般地退了烧,活了下来。
从那之后,青云便成了容玠身边地位最稳固的女使,连县主都对她都高看几分,没有将她与其他寻常女使混作一谈。
青云原本觉得,在容玠心中,她一定也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
雨势渐大,可春雨细润无声,叫人疏于抵抗,甚至难以察觉。待青云走出容府的大门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竟然已经被雨水浸润得湿透了。
“青云姑娘?”
容府门口的守卫看见了她,微微一愣,“您这是……”
青云却置若罔闻地走下台阶。
拐角处,一个撑着伞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青云的视线里。
她微微一愣,顺着那杏黄色的裙摆看上去,对上了一张她此刻最不愿看见的脸。
“……你赢了。”
青云漠然地说了一句,便要与来人擦身而过。
油纸伞微微抬起,苏妙漪拦住了青云,“恭喜。”
“恭喜什么?恭喜我成了丧家之犬?”
苏妙漪摇摇头,将自己手里的伞递给青云。
青云没有动作。
苏妙漪低垂了眼,缓缓说道,“像容玠这样的天之骄子,眼高于顶,傲慢自矜,他们只知高低贵贱,不懂人心珍贵。你捧出的一颗真心,就好似他们闲庭信步时枝头坠下的一朵落花。可他眼前是姹紫嫣红、万花如绣,岂会在意区区一个你?高兴时你是落在衣袍上的点缀,厌弃时你便是他踩在脚底的残红……”
青云神色怔怔,声音轻不可闻,“公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容玠就是这样的人。”
苏妙漪的声音与春雨一样细润却冰冷,“你以为他会感念你的情意和付出么?他只会觉得你在贪荣慕利,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
青云张了张唇,却不知为何,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何必费尽心机去做男人后院的花?”
苏妙漪将伞柄塞到青云手中,淡笑着看她,口吻既真诚又郑重,“好风凭借力,送尔上青云。”
二人撑着伞在如丝的细雨中离开。
待她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巷尽头,另一把伞才从容府门口的石狮子后绕了出来。
伞沿下,容玠的眉眼隐在阴影中,神情难以分辨,只能看见紧抿的唇角和绷紧的下颌。
替容玠撑伞的小厮遮云低声道,“这,这苏娘子劝青云也就罢了,怎么还如此贬损您呢?”
容玠沉默半晌,才启唇,“回府。”
遮云悄悄打量容玠的表情,手里拿着被沾湿的信封,“那您举荐青云去玉川楼的帖子,还要给她么?”
“不必了。”
静思居里,容玠换了身衣裳出来,一碗做好的桂花冰酪就端呈在桌上。
这是容玠方才回来后临时起意,吩咐厨房去做的。
他走过去坐下,吃了一口,却是再也用不下第二口。
“……”
容玠终是放下勺子,唤来遮云,“撤了吧。”
***
半个月后,玉川楼对面的醉江月忽然声势浩大地迎来了一位不知来历的神秘厨娘。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前有敲锣打鼓、笙箫齐奏的乐手开路,后头是醉江月的伙计们举着写有醉江月标识的彩色布牌,而再后头,才是垂掩着白色轻纱的轿辇。
轿辇上,坐着一位云鬟雾鬓、团扇遮面的年轻女子,正是醉江月请来的新厨娘,唤作云娘子。
郑五儿来通报消息时,苏妙漪正在知微堂旁边的茶楼里琢磨新书的版面。
“苏老板为什么在这儿坐着?”
苏妙漪将手里的笔随手往发间一插,“知微堂最近来的人太多,吵着我的脑子了……你继续说醉江月。”
生怕苏妙漪没听过醉江月的名号,郑五儿补充道,“醉江月从前也是临安城里数一数二的食肆,与玉川楼不相上下。但自从玉川楼请来了宫里出来的武娘子之后,醉江月的生意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他稀奇道,“这醉江月冷清了大半年,怎么忽然花这么多钱给一个新厨娘造势?苏老板昨日上街瞧了么,那排场,嚯,真是轰动全城!”
苏妙漪笑了笑,“我最近一直忙着做新书,不是在知微堂待着,就是在这里,倒是苏安安她们去看了。”
“说来也是奇怪,醉江月斥重金请来了这个云娘子,但又藏着掖着,不将她的真实身份示众……大家现在都在猜呢,这个厨娘到底什么出身。”
在苏妙漪手底下办了这么久的差,郑五儿耳濡目染,也学会了她那一套,“苏老板,咱们今日的小报是不是也该好好说说这个云娘子?”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看郑五儿,“那你打听到她是什么身份了?”
郑五儿讪讪地笑,“没,没有,现在都是坊间的猜测。有人猜她也是宫里的尚食娘子,还有人猜她是汴京一个落难世家的千金小姐。”
他转转眼,随口说道,“要我说,什么尚食娘子、千金小姐,都不至于这么藏头露尾吧!说不定,说不定她是个喜欢穿女装的男人哈哈哈哈……”
苏妙漪眉梢一挑,朝郑五儿点点头,“好主意。”
郑五儿的笑声戛然而止,“啊?”
苏妙漪随手拿过一张纸,在纸上刷刷刷提笔落字,“古有木兰,今有云娘。霓裳罗袖半遮面,安能辨我是雌雄?”
是日,知微堂的这张小报便在火上浇了一捧油。
趁着物议如沸的关头,醉江月又高价拍卖了这位云娘子的第一桌席面,仅限二十人入场,还为这一桌席面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辋川芳菲尽”。
“故弄玄虚……”
武娘子站在玉川楼三层的窗口,望着灯火阑珊、人群熙攘的醉江月,不甚在意地摔上了窗。
“娘子,二楼请您去做鱼脍宴。”
“知道了。”
武娘子带着流水的刀具进了二楼雅间,看见那坐在长桌对面的苏妙漪时,脸色微沉,“怎么是你?”
苏妙漪笑了笑,大有不计前嫌的架势,“是啊,武娘子的金齑玉鲙令我念念不忘,所以哪怕是大家都去醉江月看新人了,我还是特意来给您这个旧人撑场面。”
武娘子看向苏妙漪身后,这才发现她特意开着窗,窗口也正对着醉江月。
武娘子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像这种藏头露尾、靠噱头哄抬身价的新人,我也送走好几个了,大多都是厨艺比不上名声的庸碌之辈。”
“那怕是要叫武娘子失望了。”
苏妙漪靠在圈椅中,眉梢微挑。
与此同时,和玉川楼一街相隔的醉江月。
拍下云娘子第一桌席面的宾客们已经落座,穿戴清丽的云娘子从帷纱后缓步而出,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正是此前离开容府的女使青云。
容貌的确不输武娘子,可却也没到艳色绝世的地步,这叫一睹真容的宾客们略微有些失望。
青云福身行了一礼,便着手开始布置自己的“辋川芳菲尽”。
下人们排成一队,将已经炸、脍、脯、腌过的瓜果蔬黄端呈了上来,整齐有序地摆放在青云面前。
青云卷起衣袖,拿出了一柄与众不同的雕花刻刀。那刻刀固定在一个银闪闪的戒指里侧,外侧还贴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青云将那戒指戴在食指上,刻刀被藏于指腹下,就好似她在用指尖雕刻。
她的动作又快又流畅,手掌上蝴蝶的如同活过来了似的,上下翻飞,转眼间便在那翠绿的瓜果上刨出了山石的形状……
宾客们一怔,下意识坐直身,紧紧盯着她手下的动作。
“辋川芳菲尽的辋川二字,其实取自唐代名画辋川图。”
玉川楼里,苏妙漪饶有兴致地向正在斫鱼的武娘子介绍,“传记中曾有记载,这画里是一处避世隐居的世外桃源,此地群山掩映、亭桥错落,足足有二十景……”
青云将一座雕刻好的凉亭呈于首位食客的面前,“这是辋川之景一,临湖亭。”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那雕刻精良的临湖亭吸引过去,还不等他们细细品鉴。
第二道,第三道菜也陆续呈给了旁边两位宾客。
“这是辋川之景二,鹿柴。”
“辋川之景三,斤竹岭。”
“辋川之景四……”
不多时,二十位客人面前都呈上了一盘菜、一处景,而纵观整个席面,将这二十景合起来,赫然是悠然超尘的整卷《辋川图》!
“一桌席面,味道好只是中常,既有味道又有色艺,则是上乘。若是能再引经据典、诗情画意,那便是妙不可言……”
苏妙漪看向脸色不大好的武娘子,眨眨眼,“武娘子,我琢磨得可对?”
武娘子斫鱼的动作有所顿滞,“牵强附会……所谓辋川芳菲,辋川有了,芳菲又在何处?”
苏妙漪笑着弹了弹指。
青云一弹指,手里的刻刀飞了出去,正好扎中席面正中央的罩灯。罩灯被扎破的一瞬,洋洋洒洒的粉白花瓣落下,一股芬芳馥郁的花香刹那间蔓延开……
落英缤纷,点缀着辋川之景。
宴厅里静了片刻,紧接着便响起惊喜欲狂的掌声和叹服声——
这声音隐隐约约传到了玉川楼,引得苏妙漪和武娘子都不约而同循声看去。
武娘子手下的动作一乱,指腹便传来一丝刺痛。划破的伤口溢出血珠,滴落在了鱼脍上……
“看来今日这桌金齑玉鲙,又吃不成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那洇开的血珠上。
武娘子终是忍无可忍地放下脍刀,“今日的饭钱,会双倍退还。苏老板请回吧。”
苏妙漪惋惜地起身,走到武娘子身边时,才停下来,“武娘子为何不问我,这辋川芳菲尽的细节,我是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武娘子一愣,转头看向苏妙漪。
“因为……”
苏妙漪唇角上扬,“这位云娘子,还有这席面的点子,都是我亲自送去醉江月的啊。”
武娘子眸光骤缩,“是你?!”
苏妙漪坦然地点头,“当初,我想让知微堂与玉川楼合作,武娘子你却拒绝了我,说我只配吃残羹剩饭。如此一番羞辱,叫我动了念头。与其卑躬屈膝地去求一位尚食娘子,何不亲手打造一位尚食娘子呢?”
“……”
“从前你说,知微堂不过是个刚开业的小书肆,而玉川楼是临安城最红火的酒楼……”
顿了顿,苏妙漪从呆怔的武娘子身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说道。
“往后不会再是了。”
第27章
从玉川楼出来, 苏妙漪就径直进了醉江月。
郑五儿和他那些小兄弟们正坐在醉江月的大堂里大快朵颐,直到看见苏妙漪走过来,才立刻放下手里的吃食。
“苏老板!”
他们兴高采烈地唤道。
“苏老板, 这醉江月对咱们这么客气,那咱们以后是不是能在醉江月门口卖报了?”
郑五儿激动地问苏妙漪。
苏妙漪笑着拍了拍郑五儿的肩, “你们现在坐的这个位置,是醉江月专门留给知微堂的。往后你不用在门口卖报, 坐在这里就好。”
郑五儿呆住,“我,我能坐在这儿?”
“坐在这儿, 不止是要卖报。往后, 醉江月的厨娘、小二都会把今日见闻告诉你, 你要负责汇总, 再送回知微堂,明白了吗?”
郑五儿懵然点头,反应了一会儿, 才问道, “苏老板, 你是怎么猜到这风水会转到醉江月的?”
苏妙漪笑了笑,“郑五儿,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要靠自己造就的。”
有了醉江月和郑五儿搜集新闻,知微堂的小报也逐渐在临安城有了一席之地, 苏妙漪便暂时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新书上。
她将自己关在知微堂楼上, 写写画画,谢绝打扰,没人知道她在琢磨些什么。
直到第五日, 苏妙漪闭关结束了。
“我要为闺阁女子量身定制一套书。”
凌长风和苏积玉面面相觑,一声不吭。苏安安吃着云片糕,眨巴眨眼盯着苏妙漪。
唯有平日里不知在忙什么的江淼,竟是难得来了兴致,将手里的纸笔一收,抬眼看向苏妙漪,“说说看。”
“临安城有这么多书肆,要想突破重围,便要找到自家书肆独一无二的经营特色……”
凌长风举手打断,“知微堂不是已经有了么?价格低廉啊。”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贱价是优势,可也是拘囿。若是往后,人人一提起知微堂,便觉得这是贫寒书生的福地,那我这生意也成不了气候,更上不了当朝的商户榜。”
凌长风面露愕然,“你还想上商户榜?”
苏妙漪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说道,“知微堂不能只卖廉价的书,还要卖独一份、其他书肆都买不到的书。”
苏积玉是稳妥的保守派,一听到这番话,眼皮就不安地跳动。他尚未摸清自己这诡异的恐惧感来源于哪儿,就听得凌长风口没遮拦地接话。
“独一份、其他书肆都买不到……你要卖禁书?”
苏妙漪一个刀子似的眼神扫向凌长风,他顿时噤声,摸摸鼻子缩回苏积玉身后。
苏积玉大惊,“妙漪,你不会真的……”
“怎么可能?我不要命了吗?!”
苏妙漪安抚苏积玉,“放心,内容上看就是普通的诗集和话本,绝不出格。”
“诗集和话本……哪家书肆没有?”
苏妙漪也不愿透露更多,“爹,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这段时间,你就负责诗集选编。至于话本……我已经找到了适合的写手。”
苏积玉一愣,“谁啊?”
“不便透露。”
苏妙漪挑挑眉,“总之她的稿子,我会亲自去取。”
将大事宣布完毕后,苏妙漪让所有人都散了,唯独留下江淼。
苏妙漪拿出一方印章,丢给江淼,“说到做到,答应帮你出话本,但不让任何人发现写手是你。”
江淼抬手接过那印章,手腕一转,看向那印章底下刻的“蒹葭客”三个字,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三日后给你终稿。”
苏妙漪目送她离开,忍不住说了一句,“结尾改一改,别太癫了。”
江淼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苏妙漪无奈。
谁能想到一个算命的女术士,竟然能写得一手风花雪月、恨海情天呢?
大概是盘下这知微堂的半个月后,她就发现江淼在偷偷写话本。她缠了江淼好几日,江淼才答应把第一次写的半篇初稿给她看。
苏妙漪看完江淼的初稿,被她那手“你爱我我不爱你”“你杀我我也要杀你”的泼天狗血刺激得一整晚没睡着。
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从床上爬起来时,苏妙漪脑海只有一个念头——
江淼才是她的贵人。
“这一份是话本终稿,这一份是诗集选稿。”
几日后,苏妙漪将两份书稿交给了新来的刻工,“劳烦各位分成两组,尽快刻版。”
这些刻工是秦行首介绍来知微堂的,不论是刻字还是雕画,都是一流的老手。
而凌长风这个只会些皮毛的新手,则被苏妙漪打发去刻每日的知微小报。毕竟小报的刻字好不好看没关系,只要刻得够快就好。
刻工们开始干活后,苏妙漪也不同苏积玉商量,直接就收拾了行装,“我要去一趟绩县。”
苏积玉诧异,“去绩县做什么?”
“想去找一款好墨。”
苏积玉不放心,本想叫她带上苏安安,可苏安安这几日吃坏了肚子,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
“要不然,你把凌长风带上吧。”
苏积玉提议。
苏妙漪仍是摇头,“我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四日。他若走了,谁来刻小报?”
苏积玉一愣,“你都走了,谁写小报?别指望你爹我啊,我可没有你那张无事生非的嘴……”
“没指望你。”
苏妙漪抬抬下巴,示意他看门外,“我走之后,小报就交给五儿了。”
苏积玉诧异地转头,就看见瘦小精干的郑五儿站在门口,摸着脑袋冲他笑。
“他能行吗?”
苏妙漪径直往门外走,“他不怎么识字。到时候他怎么念,你就怎么写。”
苏积玉悻悻地送她出门。
从柜台前经过的时候,靠在躺椅上闭眼小憩的江淼掐指一算,忽然出声道,“苏妙漪,你这次出门,切忌多管闲事知道么。”
苏妙漪步子一顿,“什么意思,我有血光之灾?”
“那倒不是。”
江淼睁开眼,面无表情道,“你的命格不错,万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不成灾。不过为了少招惹些麻烦,你上路后还是离旁人远些,身份越贵重的人,你越要离得远……”
苏积玉听得眼皮直跳,忍不住拉住了苏妙漪,“妙漪,不然你别去了,爹替你跑这一趟吧?”
苏妙漪抽出自己的手,瞪了江淼一眼,“她装神弄鬼吓唬我呢,这你也信。”
雇的马车已经停在了知微堂门口,苏妙漪不再和他们多费口舌,干净利落地出门上了车。
马车驶出临安城时,恰好有人在城门口闹事,于是苏妙漪的车马便被拦在一旁,耽搁了一会儿。
马车里坐着有些闷,苏妙漪掀开车帘透气,恰好看见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也被城门守卫引到了这里,与她的马车并排停在一处。
这架马车比她的高出不少,车驾用的是金丝楠木,车盖是巍峨阔气的翘角飞檐,四周挂着名贵的绸缎帐幔,车门前还悬着两盏竹雕灯笼……
浮夸。
苏妙漪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也不知又是临安城的哪家豪门纨绔在出游了……
苏妙漪默默地往后撤了撤身子,刚要放下车帘,却见隔壁那辆马车里竟也探出一只手来。
那是男人的手,五指指节分明,手掌修长如玉,骨肉匀称,却又隐隐藏着蓬勃有力的青色纹路。
苏妙漪动作顿住,不错眼地盯着那只好看的手,细细赏鉴了一番。
手如此好看,人定然也生得不差 。
苏妙漪的心湖波动一瞬,生出搭讪的心思。然而刚一启唇,还未出声,那只手已经挑开了车帘。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清隽面容映入眼底。
容玠?!
苏妙漪眸光一颤,蓦地缩回手,那竹帘哐当一声砸下来,直接拍在了她的脸上。
“嘶。”
鼻梁上挨了一下,苏妙漪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捂着鼻子硬生生将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苏妙漪?”
外头传来容玠的嗓音,无波无澜。
……晦气!
反应了一会儿,苏妙漪才意识到,好端端的,她又不是出逃的囚犯,见了容玠有什么好怕的?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重新掀开车帘,假惺惺地笑,“这么巧啊义兄。”
容玠好整以暇地侧眼看她,“是很巧,巧到把你都吓着了。”
“怎么会?我方才是手抖,没扶稳车帘……”
“不是因为拐走了我身边的女使,心虚使然?”
“……”
“我不清楚你到底怂恿了青云什么,可她突然自请离开容府,一定有你的手笔。”
容玠垂眼,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着窗沿,“诳走我的女使,将她当成和醉江月合作的筹码……苏妙漪,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苏妙漪攥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
当初劝青云离开容府,她的确存了私心。可这也是在看见那碗蟹酿橙之后才坚定的想法。
梨汁不是她摁着青云的手掺进去的,就算她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就算她能替青云遮掩一次,可之后呢?
有一就有二,有二必有三……
没有付出代价的恶,只会积小致巨。
苏妙漪不愿意看见像青云这样的女子,在妒忌心里变得面目全非。
如此想着,她心中有了底气。
“若是我不诳走青云,你又打算如何安置她呢?”
苏妙漪抬眼,直勾勾地对上了容玠的视线,“容玠,你根本什么都给不了她。”
也不想给。
苏妙漪不客气地收回手,任由那竹帘又一次落下来,在窗沿上敲出一声脆响。
容玠的视线被阻隔在外,苏妙漪摇着扇靠回车壁。
蟹酿橙的事,她才不会告诉容玠。
总之苏妙漪在他心里,已经是无恶不作,再添一桩罪行也无所谓。
“苏老板,我们要出发了。”
城门口的烂摊子终于收拾完毕,车夫跳上马车,转头说了一声、
苏妙漪和容玠的马车纷纷驶动,一前一后地出了临安城。
马车驶上官道时,苏妙漪忽然想起江淼说的话——离身份贵重的人越远越好。
……容玠这个灾星!
苏妙漪右眼皮跳了一下,忍不住掀开车帘,吩咐车夫,“离后面那辆车越远越好。”
“得嘞。”
绩县在娄县和临安之间,此前苏妙漪举家搬去临安时也走过这条路,只是没在绩县停留。
因车夫铆足劲赶车的缘故,太阳还未落山,他们便已经到了绩县,在落脚的客栈门口停下。
苏妙漪扶着几乎快要被颠散架的腰,咬着牙从马车上走下来,“你也是老车夫了,这一路究竟是赶车,还是给我上刑?”
车夫无辜地,“苏老板,不是你让我离后面那辆车越远越好吗?人家那马那车,都比我们好太多,我们这破车想甩开他们,可不就得拼了命的往前赶,自然会颠簸些……”
苏妙漪正揉着腰,闻言气得手都哆嗦了一下,咬牙道,“那你就不能让他们走前面,把我们甩开吗?”
车夫一愣,挠挠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
天色尚早,苏妙漪在客栈住下后,只休息了片刻,待腰酸稍微缓解些后,就打起精神出了门。
“叶氏墨庄?”
客栈老板听她一问,有些诧异,“娘子若想寻好墨,该去歙县才是,怎么会特意来我们绩县?况且这叶氏墨庄……不然我还是给娘子介绍几家别的墨庄吧。”
见他欲言又止,苏妙漪挑挑眉,“叶氏墨庄是有什么不妥么?”
客栈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将账簿一合,与苏妙漪细细分说起来,“其实这叶氏祖辈也是从歙县流落过来的,早些年还算有名气,可自从他家出了个不肖子孙,尽琢磨些古怪玩意。什么写在纸上就能消失的墨啊,有奇香的墨啊……听着挺唬人,但也没一个成功的,后来他们叶氏墨庄就再无人问津了。”
苏妙漪静静地听了片刻,才笑道,“他若不琢磨这些古怪玩意,我也不必赶这么远的路来寻他呢。”
走出客栈,苏妙漪忽然瞥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金丝楠木、翘角飞檐,还有熟悉的两盏竹雕灯笼……
苏妙漪眼皮一跳,只觉得自己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
得,就这样还是没把人甩开。
看来容玠竟是也在绩县落了脚,还和她住进了同一家客栈。
正事要紧,苏妙漪没再折腾什么,只是皱皱眉,转身离开。
绩县地方不大,在客栈老板的指点下,苏妙漪很快便寻到了叶氏墨庄。
果然如他所说,这墨庄已经没落了,四处看不见人影,就连院子里的东西都堆得乱七八糟,唯有一株桂花树,倒是生得郁郁葱葱。
“叶老板?叶老板!”
苏妙漪试探地唤了几声。
一个中年男人拎着酒坛,一瘸一拐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还未开口先打了个酒嗝,“……干什么?”
见他如此形状,苏妙漪有些迟疑,“我是临安城知微堂的东家,我想来买墨。”
叶老板随手给苏妙漪指了个方向,“进去自己挑,挑好了出来结账。”
“……”
苏妙漪还未见过这么做生意的,但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那屋子里绕了一圈。
一堆墨碇就摊在桌上,苏妙漪将它们一一拿起来闻了闻,便皱皱眉,转身又出去找那位叶老板。
“我想买的不是这些墨。”
“那你还想要什么?”
“听说一年前,叶氏墨庄出了一款墨,闻起来不是墨香,而是花香。”
叶老板一愣,终于正眼看向苏妙漪,只是表情却有些诡异,“……跟我来。”
一块做工简陋、甚至未曾描金填色的墨碇被递到了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接过来细细打量,成色不够细腻、光泽度也一般,可是……
嗅到那股甚至压过墨味的桂花香,她眸色骤亮。
“就是它了……叶老板,墨庄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墨,我全要了!”
叶老板默然片刻,摇摇头,将这墨碇从苏妙漪手里抽了回来,“就这一锭,再没有更多了。”
苏妙漪愣了愣,“那我先买下这一锭。剩下的付定金,你尽快帮我制墨,可好?”
叶老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直接在台阶上席地而坐,无言地掂着墨碇。
苏妙漪不解,也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叶老板?”
“……这位娘子,我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想制这种墨,而是原料难寻,必须得要哀岷山上的一株草药。”
闻言,苏妙漪又看见了希望,“什么草药?我去采便是!”
叶老板嗤笑一声,打量苏妙漪,“你?你可知那哀岷山如今已是鳝尾帮的地盘!鳝尾帮那群人穷凶极恶,你以为我这叶氏墨庄为何越来越不景气?我家祖传的制墨技艺依赖各种草药。当初我祖父就是看中哀岷山上的药材,才来了这绩县。谁曾想……”
苏妙漪愣住,“难道这药材只有哀岷山才有,就不能从别处买么?”
“若是做普通的墨,所需药材倒是能从别的地方采买,可桂花墨不同。能压制墨香的那株药材,我暂时还未在其他地方寻到。”
苏妙漪咬牙,欲言又止,“我听说鳝尾帮昼伏夜出,若是趁着天亮时悄悄上一次哀岷山……”
“你手中这块桂花墨,就是当初我不听劝,非要去哀岷山换来的。那次上哀岷山,我差点就死在鳝尾帮的刀下,最后摔断一条腿才苟活下来。”
叶老板苦笑,拍拍自己的跛腿,“如今,我可不想再为了制墨,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
天色将晚,苏妙漪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叶氏墨庄。
她还是买下了那块带着桂花香的墨碇,一路往客栈的方向走,一路思忖。
叶老板不愿为了制墨搭上一条性命,她自然也是如此。可叫她就这样放弃,空着手回临安,她又有些不甘心。
哀岷山、药材、桂花墨……鳝尾帮,又是鳝尾帮!
苏妙漪恨得有些牙痒。
她还记得,当初他们一家去临安,苏积玉也是差点被鳝尾帮的匪徒杀了灭口,若非有容玠那枚玉坠,若非那枚玉坠掉出来,叫鳝尾帮投鼠忌器……
苏妙漪蓦地顿住步伐,眼里倏然闪过一丝光亮。
她转头,看向停在客栈前院的那辆马车,唇角缓缓扬起。
***
“咚咚咚——”
天色刚蒙蒙亮,遮云就慌慌张张地往客栈楼上跑。
冲到容玠屋外,他也顾不得主子是不是还在休息,便急促地抬手拍门。
听得一声“进”,遮云推门而入。
“公子,不好了!咱们的马车,咱们的马车被人盗走了……”
纱帐被掀开,容玠坐起身。他一身玄黑寝衣、长发披垂,可面上却没有丁点睡意,倒似是彻夜未眠的情状。
“慌什么?”
容玠揉了揉眉心,嗓音沉沉,“追回来便是。”
“盗走马车的不是旁人……是苏娘子!”
容玠动作一顿,蹙眉看过来。
遮云连忙将一封留书递过来,容玠抬手接过,展开,只见上头果然是苏妙漪的字迹。
「借马车一用,天亮之时物归原主。」
遮云又道,“公子,方才我已叫人勘察过。苏娘子带人驾着马车,不是往别处去,而是去了哀岷山!”
容玠眸光微缩,眼底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
天光昏昧,阴云密布。山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辆巍峨阔气、悬垂绸缎的马车正朝山头疾驰而去。
马车内,苏妙漪端坐在正中央,盯着四周的陈设布置各种打量,暗自腹诽。
这哪里是马车,简直就是间移动的屋子。铺着玄色坐褥的软榻、呈放着白瓷茶盏和青玉花瓶的洋漆描金小几,还有小几边源源不断往外飘着白雾的冰鉴。
容玠出行如此奢靡,也难怪当初进京赶考会遇到山匪劫道。只是都被劫了一次了,竟还如此不长记性?
苏妙漪挑挑眉,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被身边的叶老板出声打断。
“你当真有把握?”
叶老板望着这奢华的马车,更加心惊胆战,“如此富丽的马车,便是外头镶嵌的珠玉撬下来,都能换得不少银钱。鳝尾帮能不眼馋?”
“纵使是穷凶极恶之徒,也知道有些钱财不能劫取,有些贵人招惹不得。”
说着,苏妙漪从软榻旁的格子里摸出一块容氏令牌,递给叶老板看。
这是她昨夜偷偷溜进马车里翻找时发现的。否则光凭一辆这样的马车,她也没有十足的底气能吓退鳝尾帮。
“叶老板放心,我与临安容氏有些交情,鳝尾帮不敢招惹容氏的人。”
叶老板没听过容氏名号,不过见苏妙漪神色坚定,到底还是信了她。
在叶老板的指引下,马车很快在一处崖洞外停下来。叶老板下车,熟门熟路地钻进崖洞,很快便摘了草药回到车上。
马车调转方向开始返程。
“这就是能去除墨香的药草?”
苏妙漪仔仔细细盯着篓子里的药草打量,“可就这么一点,够吗?”
叶老板竖起两根手指,“足够你印这个数了。”
“两百本?”
苏妙漪失声嚷了起来,“那哪儿能够!我这书少说也要印上千本!”
叶老板噫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娘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叶老板,你看能不能回去再摘一些?”
叶老板皱眉,“那崖洞里的已经被我摘完了,若还要,那就得在这山里其他地方找一找……”
话音未落,车外骤然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戛然停下,车内两人一时失了重心,全都朝后摔去。
“咚!”
苏妙漪的后脑勺在车壁上磕了一下,厚实的金丝楠木,磕得她从软榻上爬起来时都有些眼冒金星。
外头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连风声都停了。
苏妙漪心中不安,唤了一声车夫,“出什么事了?”
车夫的手哆哆嗦嗦从外面伸进来,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声音压得极低,还在微微打颤,“……娘子自己瞧吧。”
苏妙漪朝外看去,只见不远处,数十个穿着粗麻布短褐的壮汉站成了一排,拦在马车前,手里拿着砍刀和劲弩,正对着车帘的方向。
为首那人眼上横着一道刀疤,恶声道,“车上的,下来。”
叶老板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是鳝尾帮……”
苏妙漪的心骤然往下一沉。可只是慌张了片刻,她就镇定下来,扬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什么身份,便敢劫车?!”
车帘只掀开了一道缝,从外头并不能窥见车内之人,只能听得女子伶俐的声音。
匪首一愣,似是有些意外。
他侧过头,与身边之人耳语一番,随即才收回视线,又追问道,“说说看,你是什么身份?”
苏妙漪抿唇,抬手将那枚容氏令牌掷出了马车外,“临安容氏的名号你们不会没听说过吧?容氏大公子容玠,便是我的兄长!”
匪首眯了眯眸子,与身边之人对视一眼。
下一刻,他蓦地举起弩箭,对准了半掀的车帘,声音愈发凶恶,“我管你是什么人,管你兄长是什么人?!下车!”
苏妙漪一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怎么可能?!
上次在官道上,鳝尾帮一看见容玠的玉坠就饶过了苏积玉!这次怎么可能明知道自己是容氏之人,还敢贸然动手?!
叶老板的脸色也白得更加厉害,一把攥住苏妙漪的衣袖,死死瞪着她,“你不是说鳝尾帮不敢动你么?你骗我?!”
苏妙漪心中亦是方寸大乱,可她却也知道,越到此时越不能慌。
她扫了一眼外头越来越亮的天色,喃喃启唇,声音低不可闻,“只要拖到天亮,便会有援兵。”
叶老板神色顿滞,做了个口型,“援兵?”
苏妙漪暗自咬牙,点了点头。
她给容玠的留书上,特意点明“天亮归还”,便是防了这一手。若她被困在哀岷山上,容玠见她迟迟没有归还马车,定会猜到变生不测。
只要容玠想要救她,便有援兵,可若容玠置之不理……
苏妙漪霍然起身,挣开叶老板的手,“我下去拖时间。”
不等叶老板反应,她便掀开车帘。
山间的晨风扑面而来,吹得她遍体生寒,双腿都有些打哆嗦。
车夫早已吓得瘫在了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苏妙漪看了他一眼,然后强撑着走下马车,孤身一人对上那站成一排、煞气腾腾的匪徒们。
那匪首一抬手,便有两人拿着麻绳跃跃欲试地要走过来。
“等等。”
苏妙漪忽然出声。
山匪们步伐一顿,齐刷刷看向她。
“你们……”
苏妙漪攥了攥手,鼓足勇气道,“你们在此冒充鳝尾帮,就不怕真正的鳝尾帮找你们算账?”
此话一出,山匪们面面相觑,皆是变了脸色。还是那匪首率先反应过来,斥骂道,“你胡说什么?!”
见他们如此反应,苏妙漪心中愈发笃定,再开口时,声音也冷静下来,听不出丝毫怯惧,“我说,你们根本不是鳝尾帮。其一,鳝尾帮之所以名为鳝尾,便是因其白日穴居、夜间出没,可你们虽打扮得与鳝尾帮无异,可却在天亮时劫道……做派截然相反!”
“其二,鳝尾帮与我兄长交情颇深,听得他的名号,绝无可能再对我出手。可你们却不知天高地厚……”
苏妙漪冷笑一声,“所以,你们根本不是鳝尾帮,而是些不入流的小山匪,胆大包天地想从鳝尾帮手下分一杯羹。”
“但你们可想好了,我并非一般人。若动了我,不仅会惊动官兵,还定会惊动鳝尾帮!就算你们在这哀岷山上能躲得了强龙,难道还能躲得了地头蛇么?”
山匪们神色莫测,沉默不语。
四周静得可怕,唯余阵阵山风。
就连后头马车上的车夫和叶老板也忍不住探出头来。他们望着拦在前头纤瘦却傲然屹立的女子背影,就好似从漫天阴云中窥见了一线生机……
恰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阵马蹄声突兀地自坡下传来。
苏妙漪眼底骤然燃起一簇光亮,她蓦地回头,在看清那纵马而来的白衣身影时,浑身紧绷的那根弦也随之松下。
是容玠,容玠到底还是来了!
他们得救了……
***
乍现一时的熹微天光又被阴云遮去,远处隐隐传来雷霆声。
山道上,那辆金丝楠木的马车被砍得七零八落,上头装饰的各种绸缎、珠玉,还有车内的所有陈设都被匪徒们瓜分殆尽。
“都给我老实点。”
伴随着一声恶狠狠的呵斥,苏妙漪被麻绳捆缚住了双手。
她一脸呆滞、神色麻木地转头,看向身边近在咫尺、同样被捆住双手的容玠,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的、颤抖的、难以置信的——
“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容玠斜了她一眼,“嗯。”
“……你们家那些护院是陶俑吗?你脖子上的东西是摆设吗?”
苏妙漪简直要疯了,“有你这么单枪匹马来救人的么?!”
她神色愤怒、口吻刻薄,可脸色却是惨白的,叱骂声也带着些难以觉察的颤动……
苏妙漪在害怕。
从来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苏妙漪,也会害怕。
容玠眉梢微微一动。
恰好匪首扛着刀从他们面前经过,容玠的视线从苏妙漪面上移开,冷不丁出声,“站住。”
匪首身形一僵,转头看过来。
容玠掀起眼,淡声道,“此女撒了谎,她并非容氏之女,不过是个女使。将这些下人放了,我跟你们走。”
苏妙漪一怔,惊诧地望向容玠。
匪首皱眉,目光扫过苏妙漪和后头也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车夫和墨庄老板,当真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给他们解绑。
“……”
手腕上的麻绳被解开,苏妙漪却还是呆怔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
直到容玠抬手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她才清醒过来,心绪复杂地看向他,“你……”
容玠眉宇间仍是一片清冷,“慌什么,这不是救你了么。”
“……”
眼睁睁看着容玠被那些山匪带走,苏妙漪咬咬牙,脱口唤了一声,“公子!”
容玠刚一回身,就被小跑着冲过来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公子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苏妙漪扑到容玠怀中嚎天喊地,“公子千万保重……”
山匪们倒是没有立刻去拉开苏妙漪,而是饶有兴味地在一旁围观。
容玠蹙眉,刚要伸手推开苏妙漪,手里却忽地被塞了什么东西,尖锐而锋利,容玠动作一顿,眼眸微垂。
他本意是想看看苏妙漪究竟给自己塞了什么,可一低眼,却恰好迎上苏妙漪仰起的脸。
与脏污面容格格不入的,是那澄净如水、清凌凌的一双桃花眸,从前总盛着几分狡黠和算计,此刻却荡然一空,只剩下几分着急和心切……
容玠眼神微动。
“这是我留着防身用的。”
苏妙漪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妆刀塞进了容玠手里,压低声音,语调也恢复如常,“容玠,拜托你也动动脑子,别又被撕票了……”
开什么玩笑。
容玠若真是为了救她,死在这群人手里,扶阳县主恐怕能把她撕碎……
苏妙漪从容玠怀中撤开,转身要走,手腕上却是忽地一紧。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却见容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素来黑沉无光的眸底竟闪烁着一丝古怪的光亮,既不像高兴,也不似振奋,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竟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生出一种自己被野兽盯上、沦为猎物的错觉……
还不等她打消这荒谬的念头,容玠忽然启唇道,“我改主意了。”
“我要带上她。”
他攥着苏妙漪的手,看向不远处的山匪头子,“我的女使必须跟着我,寸步不离。”
第28章
也不知为何, 这群山匪像是没有主见似的,对容玠说的话无一不从。
他们放走了车夫和墨庄叶老板,却把苏妙漪又捆了起来, 还特意用根不足三尺长的绳子把她和容玠拴在了一起,就为了满足容玠那句“寸步不离”。
山匪们带着搜刮完的财宝和容玠、苏妙漪二人, 朝荒山野岭里撤去。
苏妙漪被缚着双手,亦步亦趋跟在容玠身后时, 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好心给容玠防身的利器,嘱咐他想办法脱身,他竟恩将仇报, 拖着她一起下水?!
苏妙漪蓦地抬眼, 死死盯着前头心宽意适、闲庭信步似的容玠, 忍无可忍地上前两步。
“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妙漪瞋目切齿。
容玠目不斜视, “什么解释?”
见他装傻,苏妙漪险些将牙咬碎,又恨恨地撞了一下他的胳膊, “为什么一开始舍身救我, 要山匪放我走?”
“因为你害怕。”
“……那为什么后来又反悔?!”
容玠侧眸看她, 沉吟片刻才启唇道,“因为我害怕。”
“……”
苏妙漪呆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着容玠离开的背影。
直到拴连着他们二人的那根麻绳被绷紧,苏妙漪才被那力道带得踉跄一步,浑浑噩噩地任由容玠拖着她往前走。
天色昏沉, 日夜难分, 前路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繁枝乱叶和峰峦峭壁勾勒出锋利而狰狞的暗影,伴随着阵阵号哭似的风声和喈喈鸟鸣,惹得人惶惶不安。
山匪们竟也停了下来, 不再继续往前,而是选择在途径的一处破庙里歇脚。
苏妙漪和容玠二人被拴在一起,只能背靠着同一根梁柱席地而坐。
始终没听到苏妙漪的声音,容玠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蔫头耷脑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在胳膊里,安静地有些不寻常。
容玠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喝水的山匪头子。
那山匪头子动作一顿,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水囊,干咳两声走过来,将水囊递给容玠。
容玠回身,碰了碰苏妙漪的胳膊。
苏妙漪偏头看了一眼那递到自己眼前的水囊,连搭理都没搭理容玠,又将脸埋了回去。
容玠微微皱眉。
见他们二人都没有要喝水的意思,山匪头子弯下腰,刚要将水囊拿回去,却见容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动作顿时一僵,面色讪讪地收回手,转身走开。
入了夜,庙外夜色浓沉,冷风呼啸。山匪们抵上了庙门,在庙里生起了火,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烤肉,还拿了两串过来,给容玠和苏妙漪。
苏妙漪埋着头,原本还是不想接的,可空空如也的肚子却是发出了几声抗议。
“……”
她只能抬起头,从容玠手里接过了烤串。
此刻她已没了最初的恼恨,像是连肝火都懒得动了,一脸麻木地咬着那硬邦邦的吃食,想象那是被烤熟的容玠。
见她这幅模样,容玠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山匪们吃饱喝足,便各自睡去。
在一片酣睡声里,苏妙漪却是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破败的庙顶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坐直身,推了推身后闭眼小憩的容玠,声音压得极低,“……容玠。”
容玠睁开眼,却没作声。
“你与鳝尾帮,是不是有些交情?”
苏妙漪不敢吵醒睡着的山匪,于是又朝容玠的方向凑了凑,紧挨着他,自顾自地分析道,“我爹曾经因为你的那枚童子坠,从鳝尾帮手下逃过一劫,所以他们定是护着你的,你有没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容玠眸光微动,终于转头看向苏妙漪,“我被捆成这样,如何去找?”
苏妙漪噎了噎,“罢了。这群人在哀岷山劫财,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鳝尾帮定不会放过他们,说不定待会就得了风声,自己找过来了……”
见容玠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苏妙漪咬咬牙,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不是神童吗天才吗?脑子是拿来当摆设的?一点也不转啊!”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朝他摊开手,恶狠狠地,“还有,把我的妆刀还给我。”
容玠从袖中拿出那妆刀,放回苏妙漪手里,忽地问道,“苏妙漪,你很怕死吗?”
“?”
苏妙漪被容玠这惊人之语定住了,错愕地抬眼,“不然呢?”
容玠眼眸微垂,静静地看她。
苏妙漪一脸莫名,瞪圆了眼,“我当然怕死了。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有那么多心愿未了,我要出书出小报,赚足够多的银子,我要把知微堂开到大江南北,我还要让自己的名字登上当朝的商户榜首位……这些只有我活着才能做到!”
容玠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意味不明,“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荣华富贵。”
苏妙漪被他这一声嗤笑惹恼,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富与贵,人之所欲也。我堂堂正正地经商求财,怎么就低劣不堪,为人所不齿了?有了银钱和地位,我,还有苏积玉和苏安安才能活得如意自在……”
不远处的山匪在睡梦中发出啧啧呓声,苏妙漪蓦地顿住话音。
待那人没了动静,她才冷笑一声,继续道,“也对。容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你这种出身的人根本不会懂。”
“的确,你想要的容府都有。可是苏妙漪……”
容玠半搭着眼帘看她,声音轻飘飘的,“你当真觉得我活得自在吗?”
苏妙漪一愣。
她第一反应是想像寻常那样反唇相讥,可一抬眼,目光恰好落在容玠被月色照亮的半边侧脸上。
那清隽面容像是覆了一层缓缓流动的薄雾,时而聚合,时而散开。聚合时,森冷而沉凝,蕴积着一团阴鸷;疏散时,又厌倦而茫然,了无生机。
这样的容玠,太陌生了……
无论是从前在娄县,还是到了临安城重逢,苏妙漪一直觉得,容玠不过是性子冷僻罢了。
可此刻这一眼,却叫她有些心惊。
就好像是窥见了那清冷皮囊下的疮孔……
而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容玠。
苏妙漪忽然不敢再看他,蓦地收回视线,喃喃道,“你不自在、不如意,是你的问题。若我有容氏的富贵,我一定自在……”
许是更深人静,叫人失了防备之心。容玠也懒得再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他凉薄而嘲讽地移开视线,启唇道。
“那是你还不了解容氏。若你知道容氏的花团锦簇下尽是未寒的尸骨和蠕蠕而动的蠹虫……你还能自在得起来么?”
苏妙漪被容玠的描述恶心了一下,忍不住皱皱眉,可嘴上却仍是不服输,“若是没了表面的花团锦簇,岂不是更不自在?”
容玠终于失去了和她谈话的耐性,双眼微阖,不再说话。
可苏妙漪却无端被勾起了些心事,她闷闷不乐地仰起头,一轮缺月刚刚好悬坠在那破陋的窗格里。
难得的,苏妙漪竟也久违地生出一丝倾诉欲。
“容玠,我从来没和你提过我的娘亲吧。”
她望着天上的缺月,轻声道,“当年我们一家也住在临安城,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刀笔吏。他性子直一根筋,遇事不会转圜,很快就得罪了人,官职也丢了,只能靠卖字画谋生。可他只是个被罢免的刀笔吏,又不是什么文坛大家,那手字画能卖几个钱?”
黑暗中,容玠又一次睁开了眼,眸底一片清明。
“苏家家底薄,很快便耗尽了积蓄,连原先的宅子都只能变卖了,住进了更小更破的夯土房……我娘从前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压根没受过这种苦,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和我爹争吵。再后来,她便跟一个汴京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跑了……”
容玠神色微顿,转头去看苏妙漪。
察觉到到他的视线,苏妙漪扯扯唇角,“对,你没听错。她丢下我爹和我,就这么跑了,去过她飞黄腾达的好日子了……”
她转头对上容玠的眼神,平静的口吻里带着一丝偏执,“所以容玠,别跟我提富贵背后是什么污秽腌臜,我不在意。我只知道,若我从前便有万贯家财、富比王侯,那我娘就一定不会离开。钱财未必能给人快乐,但至少能阻止人失去更多。”
容玠默然不语,眼神里却多了些什么。
半晌,他才问道,“这些话,为什么以前不说。”
苏家的旧事,她的童年过往,为什么在娄县时,不肯告诉谈婚论嫁的卫玠,如今却对容玠畅所欲言。
苏妙漪怔了怔,收回视线,“我怕我的心上人嫌我市侩。”
“……”
二人都不再言语。
破庙内恢复了一片死寂。这一次,却是容玠心烦意乱,再也没了睡意。
窗外的不圆之月洒下凄清惨白的月辉,将围靠在梁柱边的两道身影投在地面上。
容玠一垂眼,就看见了地上的两道影子。月光将影子间的距离拉得极近,就好像他们二人重叠在了一起,是前所未有的亲密与靠近……
虽然只是影子而已。
但似乎又不止是影子。
容玠盯着那影子有些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肩上忽地一沉。
容玠愣了愣,偏过头,只见苏妙漪竟是已经没心没肺地睡着了,她的侧脸靠在了他的肩上,那头微乱的青丝也落在他颈侧,发梢随着微风来回轻扫,带起一丝酥痒。
“……”
容玠眼里不着痕迹地翻起波澜。
他抬起自己被缚住的双手,原本是想撩开苏妙漪那扰人的发丝,可抬起来后,却又不自觉改变了方向,朝苏妙漪的面颊探去……
就在他的手指快要触碰到苏妙漪的鼻尖时,庙外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哨声。
苏妙漪瞬间惊醒,“……什么声音?”
容玠亦是神色一凛,蓦地伸手拉起苏妙漪,飞快地朝佛像后退去。
还不等他们二人站定,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庙门竟是被一群人破开。昏睡中的山匪们纷纷惊醒,手忙脚乱地拿起手边弯刀和弩箭,对准了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苏妙漪心中一喜,揪着容玠的袖袍探头往外看,“是来救我们的人么?”
容玠抿唇不语,沉沉地盯着庙门口,似乎也在期待什么。
门板砸在地上,扬起的灰尘缓缓散去,一群同样扛着刀、样貌凶恶的匪徒走了进来。
同样是山匪,庙外这些走进来的,却比庙里的身上多了些腥气。
苏妙漪的心又是一沉,压低声音揣测,“他们不会就是……”
“你猜得没错。”
出乎意料的,容玠竟然接过了她的话。
苏妙漪愣了愣,抬头看向容玠,只见他盯着鳝尾帮走在最前面、眼睛上同样带着一道刀疤的匪徒,诡异地掀起唇角,“他们就是鳝尾帮。”
见他这幅将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苏妙漪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什么,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她蓦地瞪大了眼,“你……”
话音未落,外头鳝尾帮的人却是发话了,“哪条道上的这么不守规矩,敢在我们鳝尾帮的山头劫财?识相的话,现在就把你们劫持的人、还有货物全都交出来!”
庙里的山匪面面相觑,并不答话。
鳝尾帮的人发出几声冷笑,拿起刀跃跃欲试地要动手,“不知死活……”
苏妙漪正观望着局势发展,手里忽然一空,竟是容玠抽走了衣袍,径直朝外走去。
苏妙漪下意识要跟上,低头一看,却发现他们二人之间拴连的绳子竟是不知何时被锐器割断,已经散在地上成了两截。
“他们劫持的人是我。”
容玠随手解开了束缚着他的麻绳,往地上一丢,“如何,可要将我捆起来,去向容府要赎金?”
他走到佛像前站定。
而下一刻,那些原本劫持他的山匪竟都纷纷让开,护卫在他身侧。
见到这一幕,苏妙漪先是眸光震颤,随即便气得头顶冒烟——
果然,果然!今日劫道这一出竟是容玠自导自演!
同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还有鳝尾帮的匪首。
他倏然变了脸色,猛地朝后退去,“中计了,快撤!”
然而下一刻,庙门口便又凭空冒出了一群黑衣身影,堵死了鳝尾帮这群人的退路。
他们步步逼近,借着月色,苏妙漪亲眼看见为首的人是遮云……
半柱香的功夫后。
苏妙漪坐在庙外的林子里,跟前是已经升好的火堆,身边是几个容氏护院,还有白日里将她吓了个半死的“匪徒们”。
“这位苏娘子,实在抱歉。我们是被容大公子雇来演戏的。今日折腾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引出鳝尾帮……”
苏妙漪沉着脸,“容玠为何要引出鳝尾帮?”
那扮作匪首的男人将贴在眼睛上的刀疤撕了下来,“您还不知道吗?当初害得容大公子坠崖的,就是这鳝尾帮啊!”
“……”
苏妙漪一愣。
当初害得容玠坠崖、误了科举的竟是鳝尾帮?!
可照鳝尾帮那次看见容玠玉坠的反应,他们分明是无意害容玠的啊……
苏妙漪这边正想不通,那“假匪首”又开口了。
“我们与容大公子说好了,看见容氏马车就动手。您一出声,我们都以为拦错了车。后来您说您是容大公子的妹妹,我们就以为您是顶替容大公子来的,所以就继续往下演了……”
“……”
苏妙漪面无表情。
“后来您将我们的身份戳穿,我们才察觉到不对劲……”
那匪首讪讪一笑,比了个大拇指,“不过有一说一,苏娘子您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还能与我们那样对峙,当真是胆识过人!”
说话间,遮云捧着一件玄色氅袍走过来。
“苏娘子,更深露重,你还是披件衣裳,莫要着凉。”
苏妙漪一手托着腮,一手用树枝拨弄着篝火,斩钉截铁地拒绝,“不需要。”
遮云抱着那氅袍有些为难,“这是公子的意思。”
苏妙漪瞥了他一眼,冷笑,“这时候开始假好心,早干什么去了?”
难怪,难怪那些劫道的山匪对容玠言听计从,他说放人便放人,他说要带走她,这群人便把她捆了。
虽说是她借用马车,不小心搅了局在先,可之后容玠分明可以放了她,却还是故意将她拖下水!
之后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吓破胆,看着她绞尽脑汁想逃生之策,却不告诉她真相……
“咔嚓。”
苏妙漪手里的树枝在她用力戳动下断成了两截。
亏她当初听见容玠说害怕时,心里还有一丝动摇。她还真的以为,容玠是因为害怕一个人深入匪窝,才拉上自己。
假的……都是假的……
可恶!
苏妙漪蹭地站了起来,转身离开。
遮云一愣,连忙追了上来,“苏娘子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别跟着我。”
苏妙漪丢下这么一句,便甩下了这群容氏护院,独自走开。
折腾了一整夜,此刻已是天色熹微,树林里的森冷暗影都被逐渐亮起的霞光驱散,这也是苏妙漪敢独自一人行动的原因。
忽然间,树下的一株野草吸引了苏妙漪的目光。
她连忙蹲下身,借着霞光打量那野草的形状、色泽,只觉得和叶老板采的药草十分相似。
苏妙漪心中一喜,脸上的晦丧顿时消了个干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今日虽被吓破了胆,可好在有惊无险,还能再摘点药草回去制墨……当真是福祸相依!
苏妙漪卷起衣袖,低身开始采摘那些药草。此处长得相似的药草有不少,她分辨得不是很清楚,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采了。
苏妙漪一路找,一路采,直到一滴雨水忽然砸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才恍然直起身,发现自己已经绕到了破庙后方。
雨势渐起,苏妙漪捧着怀里那些药草,从庙堂后墙的一个豁口钻了进去躲雨。
一声惨叫猝然传来,吓得苏妙漪手一抖。
她心口一紧,躲在佛像身后,越过供台朝外看去。
憧憧火光将佛像前的人影投在庙堂四周的壁画上,锋利而嶙峋,配上那匪首的叫嚷声,显得愈发瘆人。
方才她和容玠靠着的梁柱上,此刻却五花大绑地捆着那鳝尾帮的匪首。
苏妙漪眸光微缩。
方才容玠让遮云将她带了出来,自己则留在了庙里,竟是为了审讯鳝尾帮的人么?
不过行刑之人并非是容玠,而是他手下的人。
他们背对着佛像,苏妙漪只能听见匪首的嚎叫声,却看不清他究竟在遭受什么刑罚……
“容玠……我们当初虽然劫了你的道,但本意也不是要伤你……若不是你那时非要护着丁未明,甚至以死相护,你根本就不会坠崖!这是你自作孽,如何能将账都算在我们鳝尾帮的头上?!”
容玠忽而抬了抬手,行刑之人退开,匪首的叫嚷声也戛然而止。
容玠走到他面前,眼眸微垂,“若我只是想报复鳝尾帮,大可直接将你们送去官府。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匪首视线闪躲,不再言语,“……”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容玠直直地盯着他,“丁未明在哪儿?我只要丁未明的下落。”
那匪首沉默片刻,摇头,“……他死了。”
容玠面容上的光影扭曲了一瞬。
下一刻,苏妙漪只瞥见一道寒光自容玠手里闪过,紧接着,便是那匪首吃痛的一声惨叫。
苏妙漪眼睫一抖,在那惨叫声里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容玠似乎是将什么刑具扎进了那匪首的肩头,语气微沉,“我再问一次,丁未明在哪儿?”
匪首死死咬着牙,声音有些痛苦,却还是执拗地重复道,“你坠崖后,他也从崖上掉下去了……我们,我们在崖下找到了他的尸体……他真的已经死了,容、大、公、子!”
一股阴森森的戾气扑面而来,肩头的剧痛又加重了几分,匪首的喉咙里忍不住发出呜咽声,一抬头,就对上容玠暗潮汹涌的眼眸。
“容大公子,还是让我来吧……”
原本行刑的人走上来,“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定能从他口中撬出您要的消息。”
容玠抿唇,一抬手,将那刑具从匪首肩头拔了出来。伴随着“噗呲”一声,几滴血珠溅在了他的眉眼间。
行刑之人伸手要去接那刑具,容玠却没有递给他,反而握得更紧,“不必。”
那人一愣,抬眼却看容玠,只见他那清隽如玉的面容沾着血珠,平白添了一丝邪性。
“依你所见,动刑与斫鱼可有差别?”
容玠慢条斯理地将那冰冷的、沾血的刀刃又贴在了那匪首的颈间,缓缓滑动,“我擅斫鱼,能将生鱼肉斫得薄如蝉翼,透如轻纱……若是将这斫鱼之法用在人身上,应是与凌迟之刑很相似……”
佛像后,苏妙漪脸色微白,忽然生出一股反胃的冲动。
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相信这些冷酷而残忍的话竟是从容玠嘴里说出来的。
记忆中那个为自己斫鱼的青年,与此刻壁画上那道狭长而扭曲的暗影叠合,又顷刻间被吞噬,烟消云散……
“你,你这是行凶杀人!”
那匪首惊惧地瞪大双眼,一边不可置信地嚷着,一边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年里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鳝尾帮手里。我便是杀了你,也是替天行道。”
容玠冷笑,“更何况,我不会轻易叫你死的。听说通常行凌迟之刑时,要到第五百刀才会致命。可我的刀法,会比那些刽子手更轻更薄,不如我们赌一赌,你能撑到多少刀?是三百刀,还是八百刀?”
说话间,容玠已经将那刀尖斜斜地剜进了那匪首的肉里,竟当真用的是斫鱼手法……
匪首瞳孔猝然缩紧,脸色煞白地求饶起来,“大公子,丁未明真的已经死了……不如你给我个痛快,我替他偿命还不行吗?!容玠!”
容玠置若罔闻。
他盯着手里的刀,眼底漆黑,没有一丝光泽,“你知道我为何喜欢斫鱼?因为大多数时候,人便如同那俎上鱼肉,只能听天由命地看着刀落在自己身上,所有挣扎都是无用,徒劳……”
“我说!我说!”
匪首骤然爆发出一声嘶吼。
庙宇里倏然一静。
“铛——”
伴随着锐器坠地的一声轻响,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咚的一声砸回原地。
她有些恍惚地往后踉跄一步,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容玠挥了挥手,其他人都退了出去,转眼间,破陋的庙堂里便只剩下他和那终于松口的匪首,以及……躲在佛像后的苏妙漪。
直觉告诉苏妙漪,她现在应该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不要再听接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可她心里如此想着,脚下却像是被钉在原地,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说吧。”
容玠平静无波的嗓音自佛像前响起,“丁未明在哪儿?”
“他,他被人带走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何处,是生是死……”
像是生怕容玠又对自己用刑,那匪首急忙补充道,“这绝对是实话!我用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发誓!”
“……他被谁带走了?”
容玠问道。
“或许你不信……”
那匪首欲言又止,“可容大公子,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容玠沉默片刻,只吐出一字,“说。”
“重金收买鳝尾帮,叫我们半道阻截你,杀丁未明灭口的……是你的二叔,容云暮!”
电光自窗外闪过,一声春雷轰然落地。
容云暮……
这三个字伴随着轰隆隆的春雷声,震得苏妙漪耳畔一阵嗡鸣。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忙不迭地转身,想要从后墙那道豁口原路离开。
可一不留神,她脚下却是被杂草掩盖的台阶绊了一跤,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脚踝处传来一丝扭痛,苏妙漪死死咬着牙,却没敢发出丝毫声音。
她强撑着想要爬起来,可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道拉得极长的影子覆罩了她的衣裙,缓缓蔓延而上……
苏妙漪动作一僵,抬起头。
只见容玠就举着一个火折子站在她身前,眼眸低垂,意味不明地着看她。
窜动不熄的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将眉宇间那点还未拭去的血痕映照得尤为刺眼。
容玠动了动唇,轻叹着唤了一声,“你都听见了?”
苏妙漪忍着脚踝的疼痛,摇了摇头,声音微哑,“外面电闪雷鸣,我只是想进来避一避……至于你们方才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见容玠神色沉沉,辨不出情绪,苏妙漪愈发有些慌张,可却还是强作镇定,“义兄若是不方便,我现在出去便是……”
她转身想要爬起来,可裙摆却是忽然一重,紧接着便是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身后袭来,攀向她的脊骨。
苏妙漪倏然一僵,转头就见容玠竟是一脚踩住了她的裙摆,随即半蹲下身,朝她靠了过来……
第29章
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近到那幽暗的火光刚好能将彼此的面容照亮,近到再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能一览无遗。
于是苏妙漪原本想要遮掩的惶惶不安终于还是落进了容玠眼里。
“方才的话你没听见,那我便再说一次, 可好?”
容玠问道。
苏妙漪蓦地瞪大了眼,慌忙阻拦, “不必了!”
“为何不必?”
“我不过是个外人,你们容氏的事与我何干?!”
苏妙漪起身想要离开, 可容玠却隔着裙摆握住了她受伤的那只脚踝,叫她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再也动弹不得。
容玠放轻了手掌下的力道, 可却仍是偏执地没有松手, 低声道, “你忘了, 你是容氏义女,容氏的事自然也该让你知晓……”
“……”
苏妙漪咬牙,只能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然而下一刻, 容玠却还是拉下了她的手, 清冷而沙哑的嗓音伴随着庙外的滂沱雨声, 全都送入了她的耳朵。
“我的二叔不惜勾结山匪,也要阻止我追查父亲和祖父的死……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
苏妙漪霎时白了脸色。
容玠那漆黑幽沉的眸光落在她面上,直勾勾的却有些飘忽,不像是在看她。
“你说,当初那场害得我父亲和祖父双双枉死的矫诏案, 会不会也有我这位好二叔的手笔?”
“若真是祸起萧墙, 他又为何这么做?”
“是为了容府家主的地位?还是因为……他一直觊觎我的母亲,他的长嫂……”
苏妙漪越听越心惊,脸色又唰地白了一分。
容云暮和扶阳县主……
这怎么可能?
容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竟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 自曝家丑?!
容玠垂眸,视线越过苏妙漪,落在她身侧,神色里潜藏着一丝乖戾。
其实他早就怀疑指使鳝尾帮的人可能出自容氏,可真到了这一刻,真从那匪首口中听得“容云暮”三个字,他心里苦苦支撑某个地方还是崩塌了一角……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偏要留下苏妙漪,偏要叫她听自己说这些。
或许是他已经压抑了太久太久,所以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宣泄口,找到一个既可以肆无忌惮地倾诉,又不可能将秘密泄露出去的人……
而苏妙漪就在这里。
容玠收回视线,目光再次牢牢锁住苏妙漪,只见她那双昳丽的眉眼,此刻却一改往日的张扬灵动,而是露出些许惊慌和无措。
庙外又是一声雷鸣电闪,恰如苏妙漪此刻的心境。
无论是容云暮勾结山匪,还是容云暮觊觎长嫂,这都是容府不可为外人道的秘辛!她这样身份的人,有几条命能探听容府的阴私?!
若她今夜看到的才是容玠的真实面目。那苏妙漪毫不怀疑,此人会在天亮之前就杀了她灭口,叫她再也不能走出这间破庙……
苏妙漪霎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与此同时,容玠的手也朝她探了过来,替她将鬓边散落的发丝撩到了耳后,“待在这样一个容府……苏妙漪,你觉得我该害怕吗?”
他的动作是温柔的,手指却是冰冷,触碰在苏妙漪的耳廓,叫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自临安重逢以来,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楚地意识到——卫玠是卫玠,容玠是容玠,她曾经爱慕的那个失忆后的卫玠,恐怕还构不成容玠的万分之一!
随着那手掌沿着她的耳廓缓缓滑下,落在她的颈侧,苏妙漪的眸光也猝然缩紧,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凝滞……
容玠想要杀了她!
一阵挟着雨珠的冷风呼啸而过,容玠手里的火折子骤然熄灭,那张俊美的面容也被暗影彻底吞噬。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苏妙漪心一横,眼一闭,蓦地挣脱开了容玠扼在她颈间的手,朝前扑了过去——
熄灭的火折子坠落在地。
容玠被扑过来的苏妙漪撞了个满怀,眉峰一蹙,刚要动作,她的双手却绕过他的肩,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将他抱得更紧。
庙外,雷电交加、疾风骤雨。
庙内,一双男女在佛像后紧紧相拥,好似一对祈求上苍的苦命鸳鸯。
容玠的手顿在半空中,微蹙的眉宇间闪过一丝错愕。
他动了动唇,尚未来得及出声,却被苏妙漪的动作打断。
苏妙漪揽在他肩上的手微微抬起,又落下,再抬起,再落下——她生疏而僵硬地拍着他的肩,口吻安抚。
“容玠,你别害怕……”
容玠瞳孔微缩。
“我虽不知你二叔究竟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可他若真是你口中那个会戕害手足、谋害生父的歹人……你现在便不会出现在这里……”
苏妙漪喋喋不休地叨念着。
其实她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她却知道,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安抚容玠、宽慰容玠。
此时此刻,他既是威胁自己性命的猛兽,却也是汹涌江海里唯一的浮木。求生的意志,让她不得不将他揽得更紧——
苏妙漪咬咬牙,“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黑暗中,容玠侧眸望向怀中微微颤抖的女子,眼里的晦涩逐渐褪去。
他缓缓抬手,手掌落在女子腰间,五指穿过她那披垂散乱的青丝,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地捋着。
半晌,才似问非问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那丝慑人的寒意终于销声匿迹。
苏妙漪眸光一颤,冷汗涟涟。
她搂在容玠颈后的那双手,将已经拔出一寸的妆刀缓缓合上,悄无声息地收进衣袖中。
***
黎明初晓时的这场雷雨,来得猝不及防,去得也快。
半个时辰后,朝霞初升,云雾消散,只剩下被吹打得蔫蔫欲坠却格外鲜亮的草叶,证明这场风雨真的存在过。
除了那个要带回临安充当人证的匪首,鳝尾帮的其他小喽啰们都被通通捆在了林子里。
而这条道上离得最近的府衙,昨日便收到了容玠的传书,大清早便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
待容玠见过那些官差,再回到马车边时,一掀开车帘,里面却是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容玠眼神微动,“她人呢?”
“苏娘子说公子有正事要忙,她就先走了。刚好山下来了一支商队,愿意顺苏娘子一程……”
一旁的遮云应声答道。
容玠回头,看了遮云一眼。
遮云心口一紧,想起他刚刚闯进破庙里,不小心看见他们二人依偎相拥的那一幕,连忙讪讪地问道,“那,那小的现在去把苏娘子追回来?”
容玠收回视线,面上看不出什么,“不用。”
他迈步上车,丢下一句,“启程,回临安。”
另一边,苏妙漪屈膝坐在商队的货车上,仰头望着从树枝缝隙漏下来的斑驳日光,竟生出一种死里逃生、如释重负的恍惚感。
昨夜破庙里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哪怕是现在又重温一次,仍是叫她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容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那副如渊之清、如玉之洁的皮囊下,怎么会是这样令人胆寒的一个疯子……
苏妙漪忽然有些懊悔。
若早知昨夜会发生那些事,听到那些话,她打死也不会踏进那破庙半步!
不对,更早些,她就不该借用容玠那辆该死的马车!
若更更更早一些,她能发现容玠的真面目,发现容氏藏着那么多秘密,那恐怕是宁肯硬生生咽下“卫玠”这口气,都不会冒着风险主动招惹……
头顶的枝叶变得稀疏,苏妙漪的双眼被那日光刺得有些生疼,只能一挥衣袖,抬起手遮在了眼。
算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往后只要躲着容玠,也尽量离扶阳县主远些便是……
苏妙漪暗暗下定了决心。
商队将苏妙漪捎到了绩县,她先是去了医馆,草草地处理了一下脚踝上的扭伤,然后就又去了叶氏墨庄,将自己采的药草通通交给了叶老板。
叶老板虽也因为哀岷山一行受了惊,可他对苏妙漪在“匪首”面前表现出的胆识还是颇为钦佩,于是便没计较什么,仍是答应帮苏妙漪制墨,还答应完成后给她送去临安。
苏妙漪当即付了定金,踏上回程之路。
来时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返程倒是顺风顺水。
第二日傍晚,苏妙漪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知微堂。
“这,这是怎么搞的?”
苏积玉一路盯着苏妙漪的脚,大惊小怪地嚷嚷着,“你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有没有看大夫?”
“小事……”
苏妙漪不打算将途中遇到容玠的那一段告诉任何人,于是便含糊不清地遮掩了过去,“就是昨日不小心崴了一下,已经找大夫看过了。”
江淼从柜台后弹了起来,凉凉地补刀,“现在还说我装神弄鬼糊弄你么?”
“……我错了,江半仙。”
舟车劳顿,苏妙漪已经十分疲倦,回知微堂同众人打了个招呼,又将第一块桂花墨的墨碇存放好后,就在苏安安的护送下回了苏宅。
回屋洗漱了一番后,苏妙漪倒头就睡,一觉便睡到了天黑,最后还是被噩梦惊醒的。
“苏妙漪,你也会害怕吗?”
梦里,容玠掐着她的脖子,似笑非笑地问她。
苏妙漪惊魂未定地坐起身,额头上都沁着些冷汗。
她长舒了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起身去倒茶,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妙漪?”
苏积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苏妙漪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便走过去开门。
苏积玉就缩着肩坐在回廊里,微白的鬓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看便是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苏妙漪一愣,“爹……大晚上的你不回屋歇息,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苏积玉瞪她一眼,“没良心的。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
苏妙漪抿唇,在他身边坐下,翘了翘自己扭伤的那只脚,“不是都跟你说了,我的脚没事……”
“你这次出去一趟,不止是脚上受了伤吧?”
苏积玉打断了她,侧头看过来,忧心忡忡地,“你方才回来时有没有照过镜子,整张脸都是惨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是跑个绩县,能把你累成这样?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苏妙漪眸光微闪,回避了苏积玉探究的视线,仍是不愿将实情告知,“能出什么事?若真出了事,我能这么好好地坐在这儿,只是崴了一只脚么?”
苏积玉噎了一下。
这话倒是说得也没错,可是……
苏积玉将信将疑地打量苏妙漪,“真的没出事?”
“真的。”
“……那我回去了。”
苏积玉叹了口气,刚要起身离开。
苏妙漪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爹。”
苏积玉动作一顿,回头看她。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才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害得容胥父子惨死,容氏一族不得不离开汴京城的矫诏案吗?”
苏积玉愣住,有些诧异地,“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苏妙漪讪讪地,“就是前几日听青云提起过,所以忽然想起来了。其实以前我也听说过这个矫诏案,可不太清楚其中细节,所以才想问问你。”
苏积玉若有所思地坐回苏妙漪身边,转头打量了一圈四周,才缓缓出声道,“当今圣上即位时,有三位宰相辅政。上相是楼岳,也就是如今的秦国公。两位次相分别是户部尚书崔九思,和容玠的祖父容胥。那些年,容胥和楼岳在朝堂上一直政见不合,积怨颇深……”
苏妙漪冷笑一声,“楼岳搜刮民财、贪赃窃位,与他政见不合的,那定是忠臣清流。”
苏积玉吓了一跳,“小点声!”
“……”
苏妙漪抿唇噤声。
“楼岳在民间的名声是差,可他在朝堂上却是独揽大权,便是连圣上都要偶尔看他的脸色。”
苏积玉回忆着,“听说有一日,汴京城里忽然传出风声,说是圣上也对楼岳不满已久,有意罢相。街头巷尾言之凿凿,连那罢相手诏里是如何叱骂楼岳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苏妙漪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道,“这种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苏积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当初汴京也有家书肆,叫梦溪斋的。梦溪斋日出一纸,兜售朝堂政事,市井逸闻……”
苏妙漪愣住。
“圣上有意罢相,就是这梦溪斋拿到的第一手消息。”
“然后呢?”
“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楼岳当日便在朝堂上质问圣上,是否有意罢相。圣上却说那不过是民间谣传,做不得数……可楼岳哪儿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要圣上彻查此事,于是便揪出了梦溪斋,将那梦溪斋的掌柜丁未明押入大牢……”
“等等。”
苏妙漪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丁未明?”
若她没有记错,容玠拷问那鳝尾帮的匪首,就是为了探听一个人的下落,而那个人就叫丁未明。
“丁未明是……梦溪斋的掌柜?”
苏积玉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丁未明被押进大牢后,怎么都不肯认下撰造诏令、妄传事端这项罪名。他说他亲眼看过罢相的诏令,而将诏令带给他看的那个人……”
顿了顿,苏积玉叹气,“是容相之子,容云铮。”
虽然已经料到是这个结果,可苏妙漪还是紧皱了眉头,“所以之后,这伪造诏令的罪名就落在了容胥和容云铮头上?”
“伪造诏令,本是诛九族的罪名。圣上或许是看在扶阳县主的份上,才只治罪了容胥和容云铮,并未株连容氏其他人。至于丁未明,听说是被流放了……”
“这说不过去吧。容胥父子何必做这种事?”
苏积玉面露无奈,“可楼岳当真在容府搜查到了丁未明口中的那纸诏令。”
苏妙漪怔住。
“当时有人猜测,或许是容相急于扳倒楼岳,所以想通过这则诏令,拱一把火……”
苏妙漪不认同,“这是给楼岳拱火么?这分明是引火上身。”
“那便还有一种说法,容相父子是为人所害。这个人或许是丁未明,或许是楼岳,也有可能……是家贼难防?”
苏妙漪脸色微变,倏然呛进一口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积玉一惊,“怎,怎么了?”
苏妙漪仓促起身,“时候不早了……爹,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苏积玉眼睁睁地望着苏妙漪进了屋子,呆了片刻,才不明所以地起身离开。
父女二人的夜话就此终止。
寝屋里,苏妙漪心事重重地走到桌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我的二叔不惜勾结山匪,也要阻止我追查父亲和祖父的死……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容玠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苏妙漪手腕一抖,连灌了几杯凉茶压惊。
***
无星无月,夜色如墨。
容奚今日又是一整天都没进食,吃了便吐,吐了便发脾气,整个院子的奴仆都跟着他后面折腾得鸡飞狗跳。
容云暮只能亲自去了一趟,连哄带劝,才勉强让容奚喝了半碗粥。
从容奚的屋子里出来,容云暮已是心力交瘁。
“奚儿这病,为何从不见好转?”
他沉着脸问大夫。
大夫面露难色,支吾半晌才委婉道,“二公子是心病所致,寻常服药怕是无用的……”
“……”
容云暮步伐微顿,转头看了那大夫一眼。
院外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二爷。”
容云暮收回视线,循声望去,愣了愣,“遮云?”
遮云朝容云暮一拱手,“二爷,大公子请您去一趟家祠。”
容云暮走到家祠外,远远地就见里面烛火通明,还有一人正跪在祠堂中央。
他本以为是容玠,可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身材魁梧,负在背后的双手还被捆得结结实实。
容云暮微微一愣,还不等他反应,那被绑着的人已经转了过来……
容云暮僵在原地。
“唔唔唔!”
看见容云暮,那人双眼一亮,不顾嘴里塞着的布团,便一边含混不清地叫嚷着,一边挪动着膝盖朝他靠过来。
“这是鳝尾帮的匪首。”
容玠一袭白衣,手中握着一柄佩剑,从家祠堂侧的暗影中走了出来,清风朗月、芝兰玉树。
“我本想将他押送官府,可他说与二叔你有些交情。我不信,便将他带了回来。”
“……”
容云暮沉默地看向容玠。
叔侄二人四目相对,容玠抬手将那匪首口中的布团扯了出来。
“容,容二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半道拦截容大公子,劫走丁未明,或者直接动手杀了他……这都是您吩咐的啊!您足足给了我们二百金,就为了这桩生意……唔!”
遮云重新将那布团塞了回去,把那匪首也拖出了祠堂。
转眼间,祠堂内只剩下容玠和容云暮二人。
“二叔不打算解释?”
容玠问。
容云暮抿唇,神色沉沉,“……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
容玠眸底的戾气暴涨。
“可玠儿,我没想到他们会伤了你,害得你坠下悬崖、耽误了科考……”
“丁未明在哪儿?”
容玠直接打断了容云暮的自省,嗓音冰冷,“把他还给我。”
容云暮移开视线,“……他死了。”
“我不信。”
“玠儿,你该相信的……既然二叔不惜代价也要阻止你带他入京,那我又怎么可能让他活到今日,留下隐患……”
容云暮眼前寒光一闪。
下一刻,容玠已经将出鞘的剑刃架在了容云暮颈间,眉宇间纠缠着一丝戾气和恨意,“丁未明是矫诏案最重要的人证,也是翻案的关键……容云暮,你杀他灭口,是在怕什么?”
“……”
容云暮抿唇不语。
容玠的剑尖蓦地往前进了一寸,声色俱厉,“容云暮!”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一道威严而熟悉的女声猝然响起。
容玠攥着剑柄的手猝然收紧,转头就见扶阳县主孤身站在祠堂外,静静地看着他。
“玠儿,别怪你二叔。”
扶阳县主低垂了眼,缓缓走进来,“是我让你二叔找到了鳝尾帮,让他们以劫道的名义,拦下你和丁未明……玠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汴京送死。”
容云暮看了扶阳县主一眼,又蹙眉对容玠解释道,“是我执意这么做,与你母亲无关……”
扶阳县主终于看向容云暮,脸色有些难看,“你住口!”
容云暮却执拗地望着容玠,“玠儿,你是容氏东山再起的唯一指望,就算你母亲不说,我也不会任由你去汴京,葬送自己的前程,葬送整个家族……”
容玠的耳畔嗡嗡作响,心中的毁灭欲一瞬间到达了顶峰。
够了,真是够了。
又是他的前程,又是整个容氏……
当年的真相,祖父和父亲的清名,在他们眼里便不值一提,岂能与容氏往后的富贵相提并论?
挥之不去的厌烦和沉郁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手中的剑也忽然变得千钧重负。
“玠儿,丁未明从来都不重要!”
争执间,容云暮脱口而出。
扶阳县主大惊,“容云暮!”
容云暮回避了他的视线,“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他?县主,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一个死去的丁未明是绝不能叫他死心的。为今之计,只有让他睁开眼,认清现实。”
容玠缓缓看向容云暮,“……”
容云暮咬咬牙,“就算你有本事将丁未明带去汴京,带到御前,就算他在当今圣上面前翻了口供,也于事无补。因为……”
顿了顿,他望着容玠,脸色有些灰败,“玠儿,当年我也见过那封手诏。”
“……”
容玠耳畔的嗡鸣声倏然变得尖利,盖过了一切声响。
更深夜阑,风雨如晦。
家祠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晃动不定,连带着映照在四壁的人影都变得畸形而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从家祠中走出来。
候在廊檐下的遮云拿着伞迎上来,看清容玠的脸色,他微微一惊。
那双本就冷淡的眉眼,此刻像是万念俱灰,结了一层冰,可冰面下却还涌动着暗潮,讥讽、寒心、还有些许恍惚和茫然……
“公子……”
遮云愕然地唤了一声。
容玠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拂开了遮云,走进雨里。
冰冷的雨水落下来,浇得人心愈发寒凉。
容玠耳畔又回响起容云暮的声音。
“玠儿,当年我也见过那封手诏。”
“那一晚,圣上是醉酒后传召父亲和兄长入宫,口口声声说要罢黜楼岳,甚至亲手写了一封手诏,让他们带回容府,第二日直接于朝堂上颁诏……”
“从来没有人伪造什么手诏,因为这封手诏真的存在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真的写过一道罢相诏书;意味着,父亲和祖父遭难的源头,是事情闹大后,皇帝反悔,不敢开罪楼岳,不敢承认这封诏书出自皇宫,所以只能懦弱地让容胥和容云铮做自己的替罪羊;这也意味着,丁未明的确不重要,因为矫诏案,只能是“矫诏”案,不会被改变、不会被推翻,因为当今圣上、九五之尊,是不会犯错的……
容玠的背影融入萧瑟雨夜,渐行渐远。
祠堂内,一片死寂。
容云暮和扶阳县主无言地望着容玠离开的方向,面上皆是愁云惨淡。
“你不该告诉他。”
半晌,扶阳县主才启唇道,“你以为你告诉了他,他就会死心?他从前所求,不过是一个真相,可如今你将这些告诉他,往后他执着的,恐怕就是扭转乾坤、地覆天翻!”
容云暮摇头,“……不会的。”
“他是我的儿子,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他?!”
“……”
容云暮沉默不语,扶阳县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虽怪罪容云暮,却也气恼自己,方才那样的状况,她若真想要阻止容云暮说出真相,他绝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可她没有……
因为她心中其实也还存着一丝侥幸,侥幸地想着,或许容玠知晓一切后,会畏惧,会退缩,会放弃。
“玠儿?”
容云暮惊诧地唤了一声。
扶阳县主一愣,回过神,顺着容云暮的视线,她转头望去,只见容玠竟是冒着雨去而复返。
他的衣袍被淋得湿透了,额前的发丝也湿漉漉地淌着雨水,周身上下都氤氲着冰冷彻骨的水汽。
尽管如此,他的步态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容玠定定地望向容云暮,“那则手诏若为真,便更不可能从祖父手上流出去,传得满城风雨。”
容云暮先是一愣,随即沉默,半晌才点到为止地说道,“那一晚,我曾听到兄长对父亲说,圣上醉酒传诏,或许第二日醒酒后便不作数。倒不如想些办法,让这诏令不得不成真……而且,你父亲的确与丁未明交好……”
“这便是你们阻止我的原因。因为连你们都觉得,祖父和父亲真的提前泄露了诏令,他们真的有罪……”
容玠讽笑,“可丁未明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他在流放途中,曾遭到杀手伏击,险些坠江而亡!”
容云暮怔住。
“丁未明曾真的以为是我爹利用他,将手诏公之于众。可此事之后,连他都有所察觉,若此事真是我爹所为,那要杀他灭口的又是谁?”
容云暮蹙眉,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当年给梦溪斋传信的,另有其人……那会是谁?”
容玠望着他,眸底漆黑一片,“这世上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一个人,已经被你杀了。若你是我,此刻最该怀疑的人,是谁?”
容云暮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对上容玠,“玠儿……”
“我最怀疑的人是你,二叔。”
容云暮蓦地睁大了眼,声调也瞬间扬起,“那是我的父亲和兄长,是我的至亲!我有何理由这么做?!”
容玠掀起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扶阳县主。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一道白光骤然划破夜色。
霎时间,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脸孔同时被照亮。二人眉眼间的惊愕、难堪和狼狈在惨白的电光下无所遁形!
紧接着,一声惊雷轰然落地,将祠堂内的死寂炸得粉碎。
“祖宗在上,天地共鉴……”
容云暮忽然开口,嗓音沙哑,“不肖子孙容云暮……若对兄长有半分不敬之心、行过一件不义之举……便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毒誓,从来不是自证清白的好手段。
容玠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谑,落进了扶阳县主眼底。
她苦笑一声,从暗处走上前来,忽而竖起了三根手指,“容云暮此誓若有半句虚言,我扶阳亦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容云暮猛地转头看过来,神色骇然。
“若非如此,怎能叫他相信。”
扶阳县主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絮……
“……”
容玠闭了闭眼,只觉得似乎有一捧油浇在了他心头那团火上,四溅的火星、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要将他的脑子炸开。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令他又爱又恨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额前发丝上的雨珠落下来,滴在他的眼睫上。
濡湿而冰冷。
顷刻间,竟浇熄了那团熊熊烈火。
“……好。”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缓缓睁开眼,“我信二叔。”
下一刻,他转过身,在堂前跪下,朝着祖宗牌位叩首三拜。
“玠儿……”
扶阳县主的心倏然开始下坠。
“祖父和父亲,绝不能蒙冤而死……”
容玠俯身拾起地上长剑,“容玠是容玠,容氏是容氏。从今往后,我做的一切都与容氏无关。”
扶阳县主的心终于“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锋利的剑尖割下一片雪白的袍角,轻飘飘落在地上。
容玠起身,决绝离开。
***
“容府出了大事!”
知微堂楼上,苏妙漪正校对着刚刻印出的书稿,郑五儿便带来了今日最要紧的一则新闻。
“听说容大公子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扶阳县主被气得病倒在床,这几日容府请了不少大夫,进进出出,搞得人心惶惶……”
苏妙漪眸光微闪,一边将书稿凑到鼻尖,嗅着上头的桂花墨香气,一边不动声色道,“是么?”
郑五儿眨眨眼,凑过来,“苏老板,容大公子为何要离家出走,如今又去了何处……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这几日肯定去过容府,打听到什么了吧?”
苏妙漪瞥了郑五儿一眼,直接将手里的一沓书稿朝他脑袋上敲去,力道不轻不重。
“好啊郑五儿,探口风探到我这儿来了!”
苏妙漪笑骂了一声。
“苏老板,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小报好吗?”
郑五儿嚎了一声,捂着自己的额头远远退开,“如今临安城人人都在揣测这容大公子的去处,说什么的都有……咱们若是能拿到第一手的消息,那今日的知微小报定是上千份都不够卖的!”
说着说着,郑五儿仿佛已经看到了流水般的银钱朝自己砸过来,可下一瞬,这美梦便被苏妙漪无情戳破。
“我这几日事忙,根本没去过容府,莫说容玠的去处,便是连县主病倒,我都还是从你这儿知道的,哪儿来的什么第一手消息?”
苏妙漪这几日的确没去过容府,倒不止是因为事忙,也是因为刻意回避。若她没猜错,容府最近的风波定是与鳝尾帮、与丁未明有关……
想起破庙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她是万万不敢再掺和进这些事里。
可郑五儿却是不甘心,他转了转眼,“那不然,就效仿上次咱们说云娘子是男扮女装,这次也胡编一个吧?”
苏妙漪往摇椅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又有什么坏主意?”
“话本里这种贵公子离家出走,基本都是一个字闹的——情!咱们可以说容大公子有了个身份低微的姘头,但县主不允许此人进容家的门……”
见苏妙漪眯了眯眸子,郑五儿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危险,立刻又改口道,“我、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然就说容大公子目睹了什么龌龊腌臜之事,不愿再与容府同流合污?“
苏妙漪的眼皮猝然跳动了几下。
这次郑五儿却没有觉察,仍是自顾自道,“反正容府那样一个大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砰。”
苏妙漪蓦地将书稿拍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郑五儿吓得倏然噤声。
苏妙漪倾身,死死盯紧了郑五儿,那素来亲和的眉眼盛满了冷意,嗓音也赛雪欺霜。
“外面如何议论容府,我管不着。但从今日起,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从知微堂、从你嘴里传出去……听明白了吗?”
郑五儿惊魂未定地走出知微堂,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不明白苏妙漪为何突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郑小爷!”
正当郑五儿抚着胸口舒气时,旁边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熟络的唤声。
郑五儿转头,只见一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朝他直招手。
郑五儿一眼认出这是白氏绸缎庄的掌柜。这位白掌柜从前总带着貌美的年轻女子去他打杂的客栈,还趾高气昂地骂过他小杂种,今日竟然变了副嘴脸,唤他“郑小爷”?
郑五儿狐疑地一边挠了挠耳朵,一边转头打量四周。
……莫不是在唤旁人吧?
一转眼,那白掌柜已经殷勤地凑到了他跟前,“郑小爷,赏脸跟白某去吃杯酒如何?”
郑五儿更加惊疑,“我?”
白掌柜满脸堆着笑,连连点头,只是那笑容里却充斥着狡诈和算计,叫人看着生厌。
郑五儿皱皱眉,刚想找个托词离开,却被白掌柜一把攥住了胳膊,强行朝酒楼带去。
知微堂里。
苏妙漪摇着扇,心事重重地从楼上走下来,穿过来买书的客人们,径直走到了江淼的柜台前,屈指敲了几下。
江淼正靠在躺椅上打盹,闻声掀开盖在自己脸上的书册,眼底一片清明,“有何贵干?”
苏妙漪一手撑在柜台上,鬼鬼祟祟地朝江淼勾了勾手指,“听说了么?容玠离家出走了,扶阳县主气病了。”
江淼意外地挑眉,“所以呢?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容氏义女。”
苏妙漪噎了噎,将三枚铜板拍在柜台上,推给江淼,“你帮我算算,容玠去哪儿了。”
江淼垂眼望向那寒酸的三枚铜板,嗤之以鼻,“我的一卦,要么无价,要么千金,你给三个铜板羞辱谁呢?”
苏妙漪也气笑了,直接将三枚铜板收回了袖中,“就你这破手艺,还矫情上了。那无价的一卦你算不算?”
江淼煞有介事地开始掐指,半晌才噫了一声,“容玠是有什么惹不起的仇人么?”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直起身探了探脑袋,也想从江淼的手指上看出什么端倪,“他这一趟,是去寻仇了?”
江淼略苦恼地皱皱眉,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看得苏妙漪眼皮一抽一抽的。
“你到底行不行?!”
江淼若有所思,垂手道,“苏妙漪,你见过被猎户屠戮族群的狼崽吗?它追踪千里,窥伺仇敌,不是为了直接扑上去送死,更多时候,是为了牢牢记住敌人的脸,记住敌人的靡坚不摧……”
苏妙漪怔然,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退回狼巢,养晦韬光、待时而动……”
汴京。
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满街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十字街口的茶摊边,一穿着白色襕衫的青年带着一小厮坐在桌边,似乎是在斟茶品茗,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天街那头传来几声鸣锣示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一分为二,争先恐后地退进天街两侧的店铺,转眼间便将那些铺子挤得满满当当。
眼见着那挤不进去的人回避不及,便只能在街边俯首叩拜。
茶摊边的青年放下茶盅,静静地掀起眼,视线越过跪下的百姓,看向天街那头乘着八抬轿舆,高举着“肃静”“回避”,仆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出行仪仗。
与之相较,容玠当初出行的阵仗简直不值一提。若说句不恭敬的,便是圣驾出巡,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这轿中之人的身份也不难猜。
当今圣上仁慈崇俭,不许在京官员乘轿出行。唯有一人是特例,得了皇帝赐轿,赐的还是八抬轿舆——
那便是上相楼岳。
看着那轿舆从叩拜的百姓跟前经过,渐行渐近,青年仍端坐在桌边,纹丝不动。
身边的小厮面露不安,悄悄看了主子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便也僵硬地坐在原位。
转眼间,那轿舆已经行到了茶摊前。
透过那竹篾细织的车盖,青年看见了一垂垂老矣、须发皆白的侧影。
就算丁未明已死,就算真相未明,可一切的源头,都是楼岳……
轿舆中,闭眼小憩的楼岳忽然察觉到一道令他不适的目光。
他霍然睁眼,浑浊的眸底掠过一道狠辣的锋芒。
楼岳侧过头,隔着稀疏错落的竹篾朝外看去——
十字街口,男女老少皆俯首叩拜,他们身后的茶摊上,空无一人,唯余两盏热茶。
***
苏妙漪虽有心回避,可扶阳县主既然病了,她这个做义女的若再缩着,便是不体面,于是只能提着一堆补品上门探望。
“义母,您要放宽心,这病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不愿趟容府的浑水,所以坐在扶阳县主身边,也只关切她的身体,只字不提容玠。
扶阳县主斜靠在一秋香色织金引枕上,发丝披垂,眉眼间氤氲着愁云。
她苦笑,“我倒是想放宽心,可偏有人叫我不如意。”
“……”
苏妙漪低垂了眼,不接话。
县主看向苏妙漪,神色恍惚。有些话,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苏妙漪开口,可时至今日,除了跟前这位义女,她竟也找不到其他人倾诉。
“妙漪……”
县主嗓音微哑,“你说为何总有人不自量力,想要学那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默然不语。
扶阳县主自顾自叹气道,“为了已经失去的人,为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名声,又或是为了所谓的一口气,就要搭上自己的一切,当真值得么?他们自以为找到了可以奋不顾身的目标,其实不过是一步步迈向绝境……”
听着听着,苏妙漪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此刻不是扶阳县主在为容玠扼腕,而是苏积玉在开解她。
“妙漪,若经商致富当真是你的志向,爹也不拦着你。可你扪心自问,你经商的初心,当真纯粹么?”
“妙漪,何苦为了报复旁人,而让自己活得这样辛苦?”
“你该知道,你想要走的是那样艰险的一条路。古往今来也没有女子能做到……”
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么?
室内静了许久,久到扶阳县主都以为苏妙漪不会再开口。她闭了闭眼,神色涩然,刚想叫苏妙漪离开,却听得一道低不可闻的轻声细语。
“蚍蜉不可撼树,飞蛾只会送死。可若这些人不是蚍蜉和飞蛾,而是刀斧与江流呢?”
扶阳县主微微一怔,再定睛看向苏妙漪时,竟恍然瞧见了几分容玠的影子。
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该多言,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义母,或许你该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将自己磨砺成刀斧,壮阔似江流,到了那时,区区一棵树一簇火,又算得了什么?”
第30章
从扶阳县主的屋子里出来, 苏妙漪便后悔了。
言多必失,她怎么就是没管住自己这张嘴?
好在扶阳县主并未追究什么,只是神色莫测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称自己乏累了,让女使送她离开。
二人朝府外走时, 竟和容二公子容奚撞了个正着。
“二公子。”
女使神色一紧,匆匆和容奚打了声招呼, 便想带着苏妙漪离开。
可容奚却没那么好打发,一迈步拦住了苏妙漪的去路,还往她身后瞧了一眼, 嘀咕道, “那死丫头没跟着来?”
苏妙漪面上带着笑, 嘴上却不客气地回怼, “二公子这张嘴若是吐不出象牙,不如当个哑巴。”
女使一惊,连忙回身瞪向苏妙漪。
容奚却也不恼, 反而咧嘴笑了。他的脸色白得吓人, 眸子却异常明亮, “妙漪姐姐,原是我嘴笨,不会说话。我在这府里没有同龄的玩伴,所以见了苏安安,便心生亲近之意……”
苏妙漪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
“所以, 妙漪姐姐, 我以后能去知微堂找苏安安玩么?”
容奚仰头望着苏妙漪,眼角眉梢的恶劣和图谋毫无遮掩。
苏妙漪似笑非笑,“腿长在二公子自己身上, 纵使我不愿意,也没法敲断二公子的腿不是?”
女使听得心惊肉跳,“苏娘子!”
容奚笑得更高兴,“这么说妙漪姐姐是答应了,那就烦请你告诉苏安安一声,我与她后会有期。”
“……”
苏妙漪自然没有将这话转达给苏安安。
可翌日,容奚就当真出现在了知微堂,还正好是饭点,众人在楼上用膳的时候。
苏安安正啃着香喷喷的猪肘,瞧见门口站着的容奚,瞬间瞪圆了眼,手里的水晶肘子也啪嗒一声落在了盘子里,溅得她脸上都沾了星星点点的酱汁,狼狈至极。
“姑,姑姑!”
苏安安尖叫。
苏妙漪只能把肘子重新塞回她手里,安抚道,“这么多人在呢,你怕什么?”
说罢,她扭头看向容奚,“二公子,买书在楼下,闲杂人等不能上二楼。凌长风,送客。”
凌长风起身,粗声粗气地恐吓小孩,“容二公子,请吧。”
“谁说我是来买书的?”
容奚盯着满脸酱汁的苏安安,心念一动,“妙漪姐姐,我今日是来蹭饭的。”
此话一出,知微堂的众人还没什么反应,容奚身后的仆从却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二,二公子想用膳了?!”
那仆从双眼都在放光,“奴才现在就带您回府,或者去醉江月、玉川楼?”
容奚转头,微微变了脸色,“你没听见么?我要蹭饭,蹭知微堂的饭。”
那仆从反应了一会儿,扑通一声就给苏妙漪等人跪下了,“还请苏娘子收留我家公子蹭饭!”
“……”
知微堂众人面面相觑。
苏积玉率先拍板,“正好,我已经用完膳,要下楼去看店了。二公子若不嫌弃,便坐我这儿如何?”
不等苏妙漪和苏安安反驳,容奚便立刻恭敬有礼地道谢,飞快落座,刚好正对着苏安安。
苏积玉不知容奚的真实秉性,热络地替他备了双干净碗筷,才转身下楼。
苏安安求助地看了一眼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拿着绢帕替苏安安将脸擦拭干净,用容奚能听到的音量,讥讽道,“苏安安,二公子吃二公子的,你吃你的,权当家里来了个讨饭的,又不碍着你什么。”
容奚:“……”
苏安安转念一想,倒也确实如此,于是化慌张为食欲,又埋头,闷不做声地干完了一根肘子,两碗饭。
苏妙漪早就吃完了,却顾忌着容奚,一直坐在原位没离开。
凌长风和江淼,一个自封为知微堂最强健的男子汉,要护着弱小妇孺,一个觉得容奚有趣,想看热闹,于是也都坐着没动。
三个成年人虎视眈眈,只剩下两个小孩还在用饭。
一个风卷残云、没有吃相,一个细嚼慢咽、看着都累。
容奚倒是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是不错眼地瞧着苏安安,就好像苏安安是自己下饭的佐料一般。
直到苏安安吃饱了,容奚才跟着放下碗筷,告辞离开。
从头至尾没有什么出格的行径,似乎来一趟就真的是为了蹭饭,这倒是令苏妙漪有些意外。
这日之后,容奚又连着来蹭了几顿饭,都是安分守己地吃,吃完就走。
“这容二公子看着就是个单纯小孩,没有他哥那么讨厌,你至于这般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么?”
连凌长风都觉得苏妙漪是在小题大做。
苏妙漪懒得同他争辩,只是在之后容奚再来知微堂时,主动给他留了个空位和碗筷。
左右苏安安已经习惯了无视容奚,没被他影响食欲。而且容奚就是个小鸟胃,不会把知微堂吃穷……
如此相安无事,便过了小半个月。
容家大公子在临安城销声匿迹,无影无踪,容家二公子却日日来知微堂蹭饭。而知微堂众人则紧锣密鼓地忙活着第一批新书。
这次新书的装帧设计是所有环节的重中之重,于是最后装订的时候,苏妙漪几乎是成日耗在刻印间,不错眼盯着工匠,尤其是到了接缝的关头,她甚至亲自上手。
就这么连着熬了几日,苏妙漪的脸色都憔悴了不少,好在最后的成果没叫她失望。
“这书能给我留两本么?”
素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江淼都忍不住问道。
“那是自然。”
闻言,凌长风也搓着手,腆着脸问道,“那有我的份么?”
苏妙漪瞥了他一眼,摊开手,“一百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凌长风惊了,苏积玉也惊了,异口同声地嚷道,“一百文?!这书要卖一百文!”
苏妙漪点头。
苏积玉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妙漪,我知道你做这套书费了不少心思,成本也高。但你可知,就连秦宅经籍铺压箱底的刻本,也不过就卖五十文……你这一百文的定价,能卖给谁?”
苏妙漪困倦地眨眨眼,没什么心力解释,只简短道,“我早就说过了,这是卖给女子的书。卖给女子是八十文,卖给男子,则是一百文。”
凌长风被她的双标气得扭头就走,但又实在觉着这书新鲜,不一会儿还是不甘心地折返回来。
“赊账行吗?”
新书做出来,苏妙漪心里的一颗石头总算落了地,她打算给自己放一日假。
上次离开临安时,郑五儿的小报做得不错,所以这次苏妙漪也放心地将小报交给了他,自己则回了苏宅歇息。
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日,梦里却是她新书首卖却无人问津的冷清场景。
苏妙漪吓得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只能抚着胸口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可再然后,就无论如何就睡不着了。
她黑着脸披衣起身,在榻边坐了片刻,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连忙趿着鞋走到桌边,抄起笔在纸上刷刷刷地写了几个字——
“新书订购会?”
醉江月里,青云不明所以地回头看苏妙漪。
苏妙漪提着裙摆,跟在青云身后往楼上走,“也是为了造势。我已经给临安城各个府上的千金小姐都递了帖子,会邀她们来参加订购会,所以一定要醉江月最好的雅间……”
青云了然,“放心,那日我定亲自下厨,给你们做茶点。”
苏妙漪摇摇头,“不必了。你如今的席面金贵,给我这订购会做茶点,太大材小用了。”
“苏娘子,你于我有再造之恩,不必如此客气。”
想到什么,青云一本正经道,“给你做茶点,不收饭钱。”
苏妙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即挽着青云的手,细细解释给她听,“倒也不是同你客气。你如今的席面金贵,听说连知府大人请你做家宴,都得按规矩排队。若是我这小小知微堂成了徇私的特例,知府大人会怎么想?整个临安城会怎么想?这于你于我,都不好……”
青云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一脸恍然,“还是你谨慎,我是万万想不了这么多。那我还能帮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若没有你,我可订不上醉江月最好的雅间。”
二人说说笑笑走上楼。
青云带着苏妙漪到雅间里走了一遭,亲自看过了布局,苏妙漪心中便有了数。
“过两日,我会将还要增添的东西送来醉江月。”
苏妙漪正要告辞离开,却被青云叫住。
“苏娘子……”
青云忽然吞吞吐吐,欲说还休起来,“许久没听得大公子的消息,人人都说他离家出走、与容府断绝关系了,你可知道他如今的境遇?”
苏妙漪语塞片刻,才无奈答道,“我不知道。”
这段时日她为新书忙得不可开交,全然将什么容府容玠都抛之脑后,一时竟未意识到,容玠已经消失十数日了。
从醉江月出来,苏妙漪独自走在街上,又有些心烦意乱。
倒不是担心容玠,而是容府的过往太沉重而压抑,压得她都喘不过气……
“别挤啊!好好排队!”
“哎,前面的别插队啊,没看见后面都排着么?”
一阵吵嚷的人声传来。
苏妙漪回神,循声望去,只见大清早就有不少人在一家铺子门口推推搡搡的。
她本以为是卖粥面小吃的食肆,谁料一抬眼,招牌上却是白氏绸缎庄几个大字。
“一早上生意就这么好?”
苏妙漪面露诧异。
她凑过去站在人群后,本着想要取经的念头,向前面排着队的人打听,“今日这绸缎庄可是有什么削价的活动?”
“怎么可能?这白掌柜在整条街上是出了名的抠门!”
“那你们在这儿排什么队?”
前面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娘子终于回头看向苏妙漪,“一瞧你就是个不看报的!昨日的知微小报说了件稀罕事,有位夫人在这白氏绸缎庄里买了他们新出的料子,做了身衣裳,结果才穿几日,脸上的斑点皱纹竟通通都没了,整个人变得肤如凝脂、容光焕发!如今大家都说,这料子怕是有养肤的功效……”
这段话的槽点太多,以至于苏妙漪目瞪口呆,半晌才逮着最重要的一句话追问下去,“你刚刚说,这是知微小报昨日的新闻?”
知微堂。
郑五儿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口,小声问正在给客人结账的苏积玉,“……苏老板找我?”
苏积玉拨着算盘,朝楼上抬了抬下巴,“楼上。”
郑五儿心里忐忑,磨磨蹭蹭地走上楼。
楼上的房门敞开着,苏妙漪坐在桌边,一眼就看见了郑五儿,她唇角一扬,笑着唤他,“五儿来了?快,快进来!”
郑五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舒着气走进去,脱口便道,“吓死我了……苏老板你这个时候叫我过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给你看看我新买的好东西。”
苏妙漪笑眯眯地掀开手边托盘上的盖布,露出底下的绸缎,“多亏了你昨日写的绸缎庄新闻,不然我哪儿知道他家缎子还有美肤养颜的神效?”
见苏妙漪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料子,郑五儿也愈发得意,“我也是听两个娘子议论,觉得十分稀奇,就写小报上去了。”
“嗯,咱们知微小报的名声如今真是了不得。昨日新闻一出,今日绸缎庄就人满为患……这白掌柜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他给了你多少赏钱?”
“也不多,就五十文。那白掌柜抠门得很……”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郑五儿脸色遽变,连忙捂住了嘴。
苏妙漪唇角仍是弯着,可笑意却荡然无存,她猛地抬手,一把将那绸缎扔向郑五儿,厉声道,“郑五儿你好大的胆子!”
郑五儿肩膀一颤,躲过那飞来的绸缎。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五十文,全部抖落在桌上,“苏,苏老板,您别生气,这钱我全给你……”
“这是五十文的事吗?”
苏妙漪怒其不争,“我信任你,才把知微小报交给你。你竟然勾结外人,在我的小报上写那些离谱的鬼话!”
郑五儿垂着头,小声狡辩,“这也没有云娘子男扮女装那次离谱啊……不都是替商铺招揽客人,有什么不一样么?”
苏妙漪抿唇,冷冷地看着郑五儿,“我告诉你哪里不一样。云娘子的厨艺,是我亲自尝过的。在我心里,她就是临安城最好的厨娘。我为她造势,只是让她名副其实!可你呢?白氏绸缎庄呢?”
她低身,将地上的绸缎捡起来,“这绸缎的奇效是真的么?你试验过么?他白氏靠坑蒙拐骗行销,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到了那时,连我知微堂的名声都会被他连累!”
“……”
郑五儿呆住。
“五十文?”
苏妙漪冷笑,“我知微堂的招牌难道就值五十文?”
郑五儿隐隐约约听明白了,白着脸讷讷出声,“是,是我错了……苏老板,我真的知道错了……”
苏妙漪望着他那可怜模样,终于不再疾言厉色,“郑五儿,蝇头小利贪不得。你以为那姓白的为什么找你,他若想在我的小报上宣传自家铺子,大可堂堂正正地来跟我谈生意,可若是跟我谈,一来,我不会纵着他扯谎,二来,价格也要翻上十倍。所以他才选择走你的门路。”
郑五儿点了点头,懊恼起来,“苏老板,我就是个蠢货……那接下来怎么办?”
“你将这五十文退给姓白的,今日再以绸缎庄主顾的口吻写个新闻,就说绸缎庄的料子并没有说得那么神奇。如此一来,知微堂摆正了自己的中立态度,便能和他白氏绸缎庄撇清干系。”
郑五儿连声应好,转头就要走,却又被苏妙漪叫住。
“绸缎庄的事到此为止,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郑五儿又紧张起来。
苏妙漪回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三日后,知微小报会腾出一块版面,专门发布临安城各大商铺的行销活动。你想办法,将这消息传出去。”
郑五儿一愣,“这……”
“那些商铺老板很快就会来找你,我最近要忙新书订购会,无暇分心,你同他们谈。”
“我?我不行的……”
苏妙漪喝着茶,看了他郑五儿一眼,“你只要记住我的话,便没什么不行的。”
郑五儿眨眨眼,“什么话?”
“一,这块版面价值五百文,不论是什么行当,多大的店铺,都是五百文,绝不议价。二,只写哪日哪家店铺以何手段行销,不掺假、不夸大。三……”
苏妙漪笑了笑,“每谈成一单,你得一百文佣金。”
知微堂楼下,苏积玉正送走几个客人,突然就听得一阵叮咚哐啷的响声,转头一看,竟是郑五儿踩空了楼梯,从上面摔了下来。
苏积玉一惊,连忙上去扶他。
谁料这小子摔了跤还在咧嘴乐呵,一个跟斗翻起来,中气十足地,“我没事!”
目送他蹦蹦跳跳离开了知微堂,苏积玉眼皮跳了跳,“……什么毛病?”
苏妙漪摇着小团扇从楼上走下来,“人间疾苦,有钱无阻。”
见苏积玉有些疲乏,苏妙漪让他上楼歇息,自己则坐在角落里翻看账簿。
她越看越投入,越看越高兴,连外头进来了几个府学的学子都未曾发觉。直到……
“听说容玠回来了?”
苏妙漪翻着账簿的动作倏然一顿,诧异地抬起头。
穿着襕衫的学子们驻足在几步开外的书架前,一边挑着书,一边议论。
“是啊,不仅回来了,还搬进学宿了。你们说奇不奇怪,容府离得又不远,他为何要与那些乡下来的破落户一起挤学宿?”
“啧,难不成之前的传言是真的?容玠真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可他图什么啊?”
“不知道。他今日回来时那副模样,看着也怪憔悴的,这半个月在外面就算不是风餐露宿、恐怕也吃了不少苦头……”
苏妙漪默不作声地听着,眉头微蹙。
直到那些学子挑完了书,到处找人结账,她才恍然回神,匆匆起身走了过去。
容玠回府学的消息前脚传进知微堂,后脚容奚便出现在了知微堂。
苏安安坐在楼梯上嚼着糖糕,奇怪地看他,“这还没到吃饭的点呢。”
容奚轻嗤一声,“我今日可不是来蹭饭,是来传话的。你姑姑呢?”
苏妙漪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找我?”
容奚转头看见她,唇角一掀,笑得跟当初绑苏安安时一模一样。
苏妙漪后背窜起一阵凉意,“有话说话,再这么笑就给我滚出去。”
容奚收敛了笑容,拍拍手。
容氏的仆从鱼贯而入,抬着三四个箱子,哐当几声,重重地摆在了知微堂正中央。
这阵仗把江淼都惊动了,她从柜台后弹起来,“这什么玩意?聘礼吗?容二公子,太早了吧。”
江淼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干沉默了。
容奚脸色微变,说话竟都打了个磕绊,“你胡说什么?!这是大伯母让我带来的,她叫你不管想什么办法,将这些衣裳器物送进府学,交给容玠。”
丢下这么一句,容奚就火烧屁股似的告辞离开,半刻都不想在知微堂多待。
“……”
苏妙漪望着眼前三大箱东西,长叹了口气。
尽管一点也不想在容玠跟前露面,可既然扶阳县主发了话,她便不得不遵从了。
这三大箱若一下全搬过去,太过兴师动众,况且容玠大概率也不会收,到时还得再重新搬回来……
想了想,苏妙漪只从箱子里拾了些衣裳和文房四宝,装了个轻便的包裹。
凌长风把这三个箱子抬上楼后,没急着离开,此刻就抱着胳膊靠在门口,酸溜溜地嘲讽,“哟,容大公子还真是金贵又娇气,还要家里送绫罗绸缎和笔墨纸砚,这也能叫离家出走?根本就没断奶吧!”
苏妙漪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是谁当初闯荡江湖还挥霍爹娘给的银钱,那壑清剑就是铁证。凌少侠,你还有脸说别人?”
凌长风脸色微僵。
见状,苏妙漪还以为是自己话说重了,刚想着要如何补救,就被凌长风打断了。
“你刚刚唤我什么?”
“……凌少侠?”
凌长风双眼一闭,捂住心口,像是被击中似的往门框上倒去,“爽!”
“……”
“以后就这么叫我。”
凌长风精神抖擞地转身下楼,将楼梯蹬得咚咚响。
苏妙漪一言难尽地张了张唇,无声地做了个骂人的口型,然后也拎着收拾好的包袱下了楼。
刚要出门,竟又被醉江月的一个杂役拦住,“苏老板,云娘子让小的把这个食盒交给您,她说您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
苏妙漪左手拎着包裹,右手提着食盒,面无表情地进了府学。
因朝廷有意兴盛官学,临安府的府学前不久才重新整修扩建了学宿,院落里不仅有山石亭台,还有小桥流水,虽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园景,但也有些韵味情致。
天色将暮,正是学子们要上晚课的时辰,所以学宿里的人并不多,苏妙漪一进来就瞧见了在院子里站着的遮云。
“遮云。”
苏妙漪唤了一声。
遮云转头看向苏妙漪,表情忽然有些异样,“苏娘子,你怎么来了?”
“来做善事。”
见他神色遮掩,还时不时朝一个方向张望,苏妙漪觉得奇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望见一处临水的小榭。
天光昏昧,只能依稀看见一对男女相对而坐的身影。
苏妙漪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被遮云侧身挡住。
“这么巧,顾娘子也来了?”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问道。
遮云尴尬了一下,“苏娘子眼神真好……”
其实苏妙漪压根没看清,但现在却是确定了。
“你那么紧张做什么?我来也没什么事,只是来替旁人送东西。”
说着,她将包裹和食盒递过去,“一个是县主的,一个是青云的。既然顾娘子在,我就不过去打扰了。告辞。”
不用跟容玠面对面,苏妙漪反而松了口气,转身要离开。
“遮云,你在同谁说话?”
一道清润磁性的嗓音忽然传来。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容玠已经走出小榭,站在廊檐下望了过来,顾玉映紧随其后,也在他身边站定。
“公子,苏娘子来给你送些点心和衣物……”
遮云回答。
苏妙漪扬声补充,“义兄与顾娘子慢聊。知微堂还有杂务要忙,我就先走了。”
隔着一段距离,苏妙漪看不清容玠的神情,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声音。
“顾娘子,天色已晚,你是该回去了。”
“苏妙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