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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其实苏妙漪刚走进院子的时候, 顾玉映就察觉到了,而且她觉得容玠也察觉到了。

    因为自苏妙漪来了之后,他虽没往那边看, 可整个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苏妙漪要走,他才动身站了起来。

    “顾娘子, 天色已晚,你是该回去了。”

    听出容玠言语间的送客之意, 顾玉映错愕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缓步往学宿外走, 苏妙漪迎面走了过来, 脸色看着不大好, 似乎是有些不情愿。

    二人擦身而过时, 顾玉映忽地想起什么,开口唤道,“苏娘子。”

    苏妙漪一愣, 转头看过来。

    “听说过两日, 知微堂要在醉江月举办一个新书订购会, 临安城各家府上的夫人小姐都已收到了帖子。为何独独我顾府未曾收到?”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眉眼间的怨气陡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虚。

    可见顾玉映问得一脸认真,似乎又不是要计较的意思,苏妙漪定了定神, 解释道, “我原以为……你会不大喜欢那种场合。”

    顾玉映想了想,“那些高门贵女,我的确不大喜欢。”

    苏妙漪松了口气, 展颜笑开,“我就说……”

    “可你的新书,我还是很好奇。”

    顾玉映话锋一转,“所以两日后,我能去醉江月么?”

    苏妙漪的笑容僵了片刻,才讪讪道,“当,当然。顾娘子愿意赏我薄面,知微堂荣幸之至。”

    待顾玉映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苏妙漪才丧眉搭眼地走进小榭。

    “来找我做什么?”

    容玠问。

    苏妙漪抬眼,终于看清了容玠那张脸。

    数日未见,他倒是没有旁人形容得那样落魄憔悴,可仍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不少。

    他两颊变得更加瘦削,五官轮廓也有了锋锐的棱角,此刻在微暗的天光映衬下,更显冷峭阴晦,竟叫人有些望而生畏。

    苏妙漪只和那双黑沉的眼眸对视了一瞬,便匆匆移开目光,“县主和青云托我送些东西给你,如今东西带到了,我也该走了。”

    容玠看向站在小榭外的遮云,以及他手上的包裹和食盒,“那你呢?”

    苏妙漪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东西都是她们带的,那你带了什么?”

    苏妙漪一愣,又转眼对上容玠,不可置信地,“……容玠,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我的兄长了吧?我为什么要给你带东西?你去了哪儿,受了什么苦,我难道会关心么?”

    容玠看了她片刻,才凉薄地扯扯准唇角,“也对。”

    他转身,回到案几边坐下。

    就在苏妙漪以为他会打发自己离开时,他却又开口了,“你不关心我,我却关心你。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都做了些什么,从回临安那一日起,一项一项,事无巨细地说来听听。”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有病吧?我为何要向你汇报这些?!”

    容玠眼眸微垂,并不看她,“苏妙漪,若有一个人知晓了你最重要的秘密,你会如何做?我以为,若此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掌控之中,那尚可留有余地。反之,便连一线生机都不可留。”

    恰好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失,容玠那双凌厉的眉眼遽然暗下。

    下一刻,苏妙漪踢开了他对面的凳子,木然坐下。

    左右她没做什么亏心事、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既然身正不怕影子斜,那此刻要做的不就是唠家常么?

    容玠要听,她说便是。

    苏妙漪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开口,以不带丝毫感情、平铺直叙的冰冷口吻。

    “回临安城第一日,我向我爹打听了当年的矫诏案,但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第二日,我开始试用那些从娄县带回来的桂花墨,最初只印了一张纸,江淼闻了打喷嚏,苏安安觉得不如换成红烧肉的味道……”

    苏妙漪的声音虽冰冷,可说的一字一句组合在一起,竟还是那样生动而鲜活。

    容玠眸光微动,侧身将手肘搭在扶栏上,屈指抵着自己的额角,缓缓闭上了眼。

    有那么一瞬,他竟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娄县,回到了那段失去记忆、没有背负的日子。那时他的世界里,永远有一个围着他打转、在他身边絮絮碎语的苏妙漪,而他唯一的喜怒哀乐,也只有苏妙漪……

    遮云抱着包裹和食盒,就在小榭外的台阶上坐下,也刚刚好能听见苏妙漪的碎碎念。

    公子说要事无巨细,这位苏娘子还真就不厌其详地说了一堆琐事:从她如何呕心沥血地设计新书版面,到她怎么亲自动手装帧,给工人们做示范,再到她是如何对付绸缎庄那个狡诈的白掌柜,如何赚临安城各大商铺的宣传费……

    遮云听着听着,耳朵都竖了起来,竟觉得这比在茶肆酒楼听说书还带劲。

    苏妙漪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下来,想要给自己倒杯茶喝,可一转眼,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容玠身上。

    容玠仍是最初那个姿势,撑着额,闭着眼,可眉宇间的阴晦之气却消散了些许,反而是疲乏里透着一丝平和。

    苏妙漪一愣,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呼吸清浅、无动于衷,她这才意外地得出一个结论——容玠睡着了。

    这人要她汇报行踪,自己却听睡着了?!她苏妙漪的家长里短,在他眼里就这么索然无味?

    苏妙漪暗自咬牙,生出一种将茶水泼到容玠脸上的冲动,可手指刚一捏住茶盅,她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若将容玠泼醒,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苏妙漪蓦地松开手,提着裙摆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小榭外走去。

    遮云回头,诧异地,“苏……”

    “嘘!”

    苏妙漪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身后指了指。

    遮云不解地回头。

    看清小榭里靠着扶栏沉沉睡去的容玠,他蓦地睁大了眼,表情愈发震愕。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从出发去汴京那日算起,公子已经有大半个月寝不安席、寤寐不宁了,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安神定……

    遮云又惊喜又心酸,还想说些什么,可一收回视线,苏妙漪已经不见人影。

    ***

    三日后,碧空如洗,天朗气清。

    醉江月又派出了那支曾经为云娘子造势的游行队伍,在主街上举着招幌、敲锣打鼓。不过这次幌子上却不止有醉江月,还有知微堂!

    “知微堂新书订购会”几个字,甚至比醉江月还要醒目,引得主街两侧的行人纷纷驻足。

    而醉江月门外,也立了一块更招摇更精致的招牌。招牌上不仅有“新书订购会”的时间地点,还有一句话:“是何书也?只为女子编刻。”

    不少女子都被这句话吸引了过来,也想进醉江月看看这专为女子编刻的新书究竟是什么样,然而却被醉江月的仆役拦在了楼梯口。

    “有名帖者,方可上楼。”

    女子们不甘心地嚷了起来,“什么名帖?哪里来的名帖?”

    “若无名帖,便请移步到一旁抽签。中签者上楼,未中签者也可得到一枚绢花,凭此绢花,下次去知微堂可以抵扣十文钱!”

    闻言,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楼梯侧边。

    一身穿玄袍的英俊青年站在那儿,大喇喇地倚靠着楼梯,姿态潇洒,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些江湖气——

    正是换了新衣,好好捯饬过一番的凌长风。

    凌长风一手撑着抽签箱,一手拨动着自己额前垂下的刘海,有些百无聊赖,又有些想不通。

    抽签这种事,也一同交给醉江月的杂役就好了,为何非要让他像个守门神一样站在这儿?

    凌长风正想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劲,一抬眼,就见一群姑娘们兴冲冲地朝他围了过来。

    穆兰拿着名帖走进醉江月时,刚好瞧见凌长风被包围的这一幕。

    他身边,中了签的女子兴高采烈往楼上走,而未能中签的女子从他手里接过绢花,眼角眉梢竟也带着些喜气。

    ……男色惑人。

    苏妙漪为了多卖几本书,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穆兰暗自腹诽了一番,才径直上了楼。

    今日,知微堂占用了醉江月三楼最好的雅间,也就是当初云娘子初亮相时的雅间。不过里头的陈设布置,已经完全按照苏妙漪的要求重新布置过了。

    所有帐帘都换成了水墨印染的轻纱,四周陈设架上的精致器具也都换成了书册和文房四宝。

    至于原来用来呈放“辋川芳菲尽”的桌案,也早就被撤去了,空出来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放了好几排朱漆圈椅。

    除此以外,雅间四周还摆了一圈的乌木边花梨心条案。条案上呈放的分别是新书用的纸、墨,以及装帧用料,还有一小部分刻板和书稿。

    每个条案前,都贴着苏妙漪早已经写好的介绍语。

    早到的夫人小姐们都没有落座,而是三三两两地绕着雅间走了一圈,最后驻足在自己最感兴趣的条案前。

    吸引人最多的便是装帧用料,其次是桂花墨。

    女子们围在一处议论纷纷,愈发好奇苏妙漪究竟做了本什么样的书。

    “温夫人,这边请。”

    “齐娘子,你今日的妆真是好看!”

    苏妙漪就站在雅间门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们打招呼,直到看见走进来的穆兰,快要笑僵的脸才略微收了收。

    “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

    穆兰抬了抬下巴,趾高气昂地,“你懂什么?今日这种场合,最后一个出场,方能有万众瞩目的派头。”

    “那要叫你失望了。”

    苏妙漪撇撇嘴,压低声音,“还有位祖宗没到呢……”

    穆兰狐疑地往后张望,“哪位祖宗?”

    “顾、玉、映。”

    “顾玉映什么时候成你祖宗了?”

    苏妙漪叹气,和穆兰窃窃私语,“顾玉映是第一才女,我在她面前卖书,那不就跟班门弄斧一样?实话告诉你,自从她说要来,我这心就一直不上不下,咚咚直跳……”

    穆兰诡异地看了苏妙漪一眼,抬手就去揪苏妙漪的脸皮,却被苏妙漪一掌拍开。

    “做什么?”

    “看看你是不是什么人假扮的……苏妙漪做事什么时候担惊受怕过?”

    “……”

    苏妙漪抿唇,还想说什么,目光却是忽然一滞,随即撇下穆兰,又堆起一脸客套笑容迎了出去,“顾娘子!”

    随着顾玉映的到来,和楼下最后一张通行券被抽完,雅间里排布的圈椅已经全都坐满了。

    苏妙漪朝候在门口的苏安安看了一眼,苏安安便心领神会地关上了门。

    “在座诸位愿意赏脸来参加知微堂的新书订购会,妙漪在此先谢过了。”

    苏妙漪站在堂中央,笑着扫视了一圈,“想必诸位方才已经看见了,这四周条案上呈放的,便是知微堂这次新书的各种用料,现在诸位是不是都很好奇,这些用料究竟会组合成一本什么样的书?”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香味的墨。那整本书是不是都飘着桂花香?马上就要到中秋了,若买本这样的书放在屋子里,岂不是连折桂都省了……”

    “不止是墨,那纸也比我平常翻看的书更轻薄细腻些。”

    “这纸啊墨啊的,都不要紧!最让我好奇的还是装帧用料!苏娘子,为何一本书的装订,还要用到绢缎?”

    “对对对!绢缎也就罢了,竟然还有珠子和流苏。这卖的不像是书,倒像是首饰!”

    众人讨论不出个结果,反而被勾得更加心痒难耐,于是又看向苏妙漪。

    “苏娘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点将这新书拿出来吧!”

    苏妙漪笑着应了一声,拍拍手。

    苏安安便从屏风后端出了一方盖着缎布的托盘。

    苏妙漪走过去,一边抬手掀开缎布,一边介绍道,“此次订购会,知微堂会推出两本新书。”

    缎布被掀开的一瞬,众人都忍不住坐直了身,略微伸长了脖子,后排甚至有人好奇地站了起来。

    托盘上,左边摆着的是一卷系扣着流苏结的复古卷轴,右边则是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壳,但却用明艳的绢缎包裹,又在其上缀以珠玉,花团锦簇、繁复华丽……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自觉被右边那本吸引了过去,连连发出惊叹声。

    苏妙漪抬手,率先拿起右边的这本,“既然大家都对这本更感兴趣,那便先看这一本。”

    当着众人的面,她拨开系扣,将那贴着绢缎的书壳缓缓展开,里头的书页装帧,竟是将如今最为流行的包背装与已经过时的经折装相结合!

    绢缎的书壳部分采用经折装,一前一后反复折叠了五次。而在每一折的正面,都贴上了一本薄薄的包背装卷册……

    这一装帧手法,莫说是临安城,便是在汴京也从未出现过,叫众人十分稀奇。

    “此书名为《孽海镜花》,是话本的第一册,一共有五卷,每一卷单独成册。”

    说话间,苏妙漪竟是将第一卷从那书壳上取了下来。

    众人一愣,这才意识到这每一卷册并非是粘贴在书壳上,而是被插在绢缎的内袋里,可以随意取下。

    “这册书虽是新人新本,但我敢说,论故事之曲折、情节之离奇,爱恨之纠葛,如今任何茶肆戏楼,都绝对没有能与之一争的故事。”

    苏妙漪扬了扬手里的第一卷单册,笑道,“所以为了不泄露后面的故事走向,此刻我只能给在座诸位先传阅这第一卷,不能更多了。”第一卷从前排开始往后传。第一位夫人才看了一行字,便被勾住了,竟是有些不舍得往旁边传,而后面的人也愈发好奇,忍不住催促起来。

    苏妙漪就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几乎没有一人是主动将书卷往下传,而都是被催促着不得不脱手。

    “苏娘子,这《孽海镜花》我现在就要订!何时能取?”

    此话一出,翻看过第一卷的人都坐不住了,纷纷嚷嚷着现在就要订购。

    苏妙漪原本还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原地,唇角的弧度也愈发扩大,“诸位莫急,这还有第二本没看呢。”

    众人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托盘上,只觉得与《孽海镜花》的精致富丽比起来,另一本平平无奇的卷轴逊色不少。

    苏妙漪也看出她们的心思,于是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卷轴上的系扣,“这本名唤《金风玉露》。莫要小瞧了这一本,里头也是大有乾坤……”

    话音刚落,那系扣被解开。

    苏妙漪手腕微微一用力,长卷倏然抖落。就在卷轴被抖开的一瞬,粘贴在卷底、逐页相错的纸页映入众人眼底——

    随着一阵微风掠过,芬芳馥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那鳞次栉比的雪白纸页也顿时灵动翻飞、婉若游龙!

    而再定睛一看,每页纸微微翘起的侧边都印着图纹,连在一起竟是幅仕女图,而密密麻麻的墨字则“龙鳞”状的仕女图里若隐若现……

    满座皆惊。

    雅间内短暂地寂静了一瞬,紧接着便爆发出比方才更热烈的抽气声和赞叹声。

    若说前一本她们还能看出是经折装和包背装的结合,那这一本的装法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这是什么……”

    穆兰忍不住问道。

    “是龙鳞装。”

    一道清冷的女声替代苏妙漪回答。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静坐在角落里的顾玉映。与其他人的惊艳兴奋不同,她此刻的神色仍是波澜不惊,甚至是冷淡的。

    “两朝之前,诗歌多用这种装帧。可因其手法复杂、耗费人力,如今世面上已经再也看不见这种龙鳞装了。”

    苏妙漪颔首,“顾娘子说得没错。这本《金风玉露》摘录的也是古往今来、吟风弄月的清词丽句,所以我才想到了效仿书中记载过的龙鳞装……”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仍是似懂非懂。

    “我不懂什么龙鳞装,我只知道这两本书做得太漂亮了……今日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在座的不论是高门贵女,还是抽中签的平民女子,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是啊,这两本书从书封到装帧,知微堂的花样还真多!”

    “要我说,这书买回去,就算不读,摆在那儿当摆设也好啊。”

    “不仅好看,还香呢……你闻闻,这屋子里现在已经全都是桂花墨的香味了!”

    “苏娘子,我现在可以订购了吧?快快快,我可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不如今日就将这两本给我吧?”

    一语惊起千层浪,众人纷纷起身,争先恐后地朝苏妙漪拥了过来。

    苏妙漪被这阵仗吓得后退了一步,连忙将本书交给苏安安带回屏风后,随即才笑着拦住众人,“诸位夫人娘子,听我说,这两本可是要放在知微堂做样本的,只看不卖。还有,这两本书的成本高,所以价格也不菲,金风玉露的售价是八十文,孽海镜花是一百文,可若两本一起买,便是一百五十文……”

    听了这价格,人群中明显有女子迟疑了,与身边之人窃窃私语。

    “一百五十文……这是不是太贵了?”

    “是啊,寻常买本书可只要几十文。”

    穆兰听见了这些话,忍不住说道,“一百五十文买两本书,你们觉得贵了。可寻常买件衣裳、买个首饰,还不止这个价呢……这两本书如此稀奇,我宁愿少买些脂粉,也要将它们带回去收藏。”

    这番话顿时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里,于是在场连迟疑的人都没了。

    苏妙漪和穆兰对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至于第一批新书,凡是今日在名册上登记,交了定金五十文的。三日后,知微堂都会派人直接给你们送到府上,也省得你们去我那小小书肆,与男子们挨挨挤挤……”

    闻言,众人又是一番感慨,连声赞苏妙漪心细。

    将两本书安置好后,苏安安便拿着纸笔坐在了雅间侧边,给在场的女子们登记住址。

    苏妙漪退到一边,望着迫不及待交定金的夫人小姐们,总算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决定要做这套新书前,她找不少女子填了份问卷,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她们愿意买的书,第一,要好看,第二,还是要好看。

    第一个好看,是说内容上一定要浅显易懂、轻松解闷。

    第二个,则是版面装帧一定要精美,且不是那些文人墨客眼里的精美,而是能与首饰铺子里那些盛装脂粉香膏的妆匣一较高下的精美。

    如此,才能叫这些夫人小姐们不得不买单。

    此外,她也是想通过这套不计成本、价格高昂的新书,打破如今临安城对知微堂只做贱价书的印象。

    此刻看来,这个计划应是大获成功了……

    可还未等苏妙漪一口气叹尽,视线一转,竟是刚好对上一双冷静犀利的眼眸。

    ……是顾玉映!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整间屋子里,只剩下顾玉映一人还坐在圈椅中,冷冷地望着她,似乎没有一丝一毫要登记购书的意愿。

    看来是新书没能入这位顾娘子的眼了……

    苏妙漪正纠结着要不要走过去,体面地说些客套话,顾玉映却终于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顾娘子。”

    苏妙漪迎了几步,客气地笑道,“今日的订购会就到此结束了,顾娘子方才是如何来的?可要乘我知微堂的车回府上?”

    既知道顾玉映看不上自己的书,她才不会自讨没趣。只要她不将话头递给顾玉映,难道她还能直截了当说这两本书不行么?

    可惜,顾玉映却不是这么想的。

    “玉川楼那场竞艺,我听我爹念叨了很久。我本以为,你也是个用心做书、率真赤诚的女子。所以当我知晓你要为天下女子做书时,我是真的很钦佩,也很期待……”

    顾玉映蹙眉,一字一句道,“可苏妙漪,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屋内倏然一静。

    苏妙漪变了脸色,垂在身侧的双手猝然攥紧。

    方才还闹闹哄哄、抢着要登记的夫人小姐们也像是瞬间被点了哑穴似的,齐刷刷朝这边两相对峙的顾玉映和苏妙漪看过来。

    顾玉映似乎并不在意这是什么场合,也不将这屋子里的其他人放在眼里,只是盯着苏妙漪。

    “是何书也?只为女子编刻。”

    她将楼下招牌上的那句话又念了一遍,“只为女子编刻的书,就是用一堆靡丽的金玉绫罗,用浮华的装帧技艺,去包裹阿世媚俗的风花雪月、恨海情天?”

    “只为女子编刻的书,就是将其当做成衣铺里的衣裙,首饰店里的珠宝,不求传道施教、豁目开襟,而只求悦目娱心、作集藏之用……”

    “只为女子编刻的书……”

    顾玉映讽笑了一声,眼角眉梢都带着冰雪,“便是如此虚有其表、华而不实?”

    第32章

    众目睽睽之下, 那一字一句就好似一道道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苏妙漪的脸上,叫她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穆兰在人群后干着急。

    原本她还期待着苏妙漪能像上次在玉川楼一般, 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将顾玉映怼回去,可如今一瞧苏妙漪的脸色, 她却是立刻反应过来,苏妙漪怯场了——

    她这样一个从来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的人, 竟然在顾玉映面前硬生生矮了一头!

    穆兰简直难以接受,比看见苏妙漪狂妄嚣张时还难以接受!

    她蓦地挤开人群冲到了苏妙漪身边,也不管自己说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就一股脑地反击道。

    “顾玉映, 你莫要太霸道了!难不成这天下书肆做书都得按照你的心意去做?知微堂这书不是只卖你一人!难道你没看见么, 今日这订购会, 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对这两本书赞不绝口……怎么说,你顾玉映是天下第一才女,你爱读的书就是阳春白雪, 我们这些人爱读的, 就是糟粕渣滓?!”

    顾玉映冷冷地看向穆兰, 并未被她的架势吓退,反而口吻更凌厉了些,“知微堂若只是投机取巧地做了这两本书,与你们这些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说着, 她的目光又落回苏妙漪面上, “可她苏妙漪如今打出的,是为天下女子编书的招幌!这样的招幌打出去,卖的却是这样两本书……若叫那些本就轻视女子的男子瞧了, 你可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怎么做?”

    “……”

    苏妙漪低垂着眼,死死抿着唇。

    顾玉映也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脸色甚至比苏妙漪更加难看,她暗自咬牙,“他们会不屑一顾、会嗤之以鼻,会对着这些书哂然一笑,指点道——看,女子就只喜欢读这样的书,买这种只能与钗环脂粉放在一起,为妆台做点缀的摆饰!这两本书,永远进不了他们堆满九经三史的藏书阁,恰似我们这些女子,永远也踏入不了被他们据为己有的庙堂和江湖……”

    顾玉映看着苏妙漪,眉眼间又浮出几分痛色和灰心丧气,“苏老板,你是临安城里唯一一个做书肆的女掌柜,还让整个书肆行的白叟老翁都容你敬你。你本该是楷模是典范,值得这天下所有的闺阁女儿效仿。可今日恰恰又是你,亲手往那些围困女子的高墙上添了一块砖瓦……”

    雅间内陷入一片死寂。

    一时间,苏妙漪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表情,又该说些什么才能救回这被顾玉映砸烂的摊子。她满脑子里装着的,竟然是前几日夜里反复叫她惊醒的噩梦……

    原本要订购新书的夫人小姐们面面相觑,竟是都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也有几分羞愧和无地自容,总之不论是难堪,还是别的什么,今日买书的兴致已是被败坏光了……

    排在第一位的温夫人,原本都已经将五十文钱交给了苏安安,此刻却反悔了,不仅将钱要了回去,还一把夺走了苏安安的笔。

    她匆匆几笔将登记好的姓名划去,小声道,“容,容我再想想……”

    如此一来,她身后也有不少人都默默将荷包收回了袖中。

    眼见着这订购会的情势急转直下,而苏妙漪还是一幅被顾玉映压制懵了的模样,穆兰只能硬着头皮往上扛。

    “顾玉映,你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绑架谁呢?!身为女子,我们就喜欢买些漂亮好看的书,怎么了?有罪吗?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日就是特意来沽名钓誉的吧?!”

    可顾玉映却不欲与穆兰争辩,甚至都没同她生气,只是冷漠地摇摇头,丢下一句“话不投机半句多”,便又看向苏妙漪。

    见苏妙漪脸色微白,自始至终都没有辩解一句,顾玉映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暗影吞噬。

    她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离开。

    随着顾玉映的离开,雅间里其他贵女也拉拉扯扯地互相使眼色,最终推选出了一个领头的人向苏妙漪告辞。

    “苏娘子,我们今日出门没带够银钱……改日,改日再来给你捧场吧?”

    众人附和着,接二连三地往雅间外走去,苏安安和穆兰想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逃也似的下了楼。

    凌长风正抱着空空如也的抽奖箱坐在楼梯上歇息,看见顾玉映一人走下楼时还不以为意。直到看见大部队都慌慌张张地走下楼、离开了醉江月,他才彻底傻了眼。

    “……怎么回事?”

    凌长风匆匆跑上楼,问站在门口的苏安安和穆兰。

    任谁也没想到,开局一片大好的订购会,收场竟是如此惨淡……

    穆兰咬牙切齿地,“还不是因为那个顾玉映!”

    凌长风不解,“她做什么了?她来砸场子了?”

    “和砸场子也差不多……”

    穆兰冷笑。

    凌长风皱眉,朝雅间内望去。

    雅间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一道纤瘦而萧索的身影,独自站在那水墨晕染的帐帘前。

    浮云翳日,从雕花窗格照进来的天光骤然暗了下来。

    苏妙漪不知何时背过了身,在那最中央的一把朱漆圈椅上缓缓坐下。她疲乏地靠向椅背,手一松,那龙鳞装的卷轴滚落在地。

    人去楼空,数月心血付诸东流……

    凉风瑟瑟,将地上那鳞页吹得簌簌作响,也将苏妙漪的凌云壮志吹得片瓦不留。

    ***

    “醉江月闹了个大笑话!你们都听说了么?”

    正是午休的时候,外出用膳的学子们陆陆续续回了府学讲堂。

    一回来,有人便迫不及待到处传扬自己今日的见闻,将原本伏在桌上小憩的学子都吵醒了,迷迷蒙蒙地撑着脸坐直身,“什么笑话?谁的笑话?”

    “知微堂今日在醉江月办了个什么新书订购会,这你们都知道吧?”

    “这还能不知道吗?知微小报连着好几天给自家新书做宣传,说是什么特意做给女子看的书,还给我家也送了帖子,请我二妹妹去醉江月……”

    说着,那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那二妹妹最讨厌读书,叫她去买什么衣裳首饰还行,买书?别太好笑了。”

    “要我说,书肆最重要的主顾还得是我们这些男子。知微堂这次,可是打错主意咯。是不是现场无人问津,惨淡收场了?”

    “结局确实是这个结局,但过程吧,你还真想不到!”

    从外面回来的学子连连咋舌,当场将顾玉映义正辞严的那番话学给了其他同窗听。

    越来越多的学子围了过来,听完这番话,忍不住拍案而起。

    “好啊!不愧是顾玉映!这天下第一才女到底是与其他俗物不同……”

    “这妙漪姑娘当初在玉川楼大战书肆行时,倒是也叫人高看几眼。可今日一看,还是不能与顾玉映相提并论啊。”

    众人议论得越来越热烈,有人口没遮拦地嚷嚷起来,“那当然了!顾玉映是什么出身,那苏妙漪又是什么出身?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商贾之女……哎呦!你踢我干什么?”

    挨了一脚的学子顺着其他人的视线看去,只见人群后,一穿着青色襕衫的清冷身影就坐在讲堂最前排靠窗的位置,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甚至连头都没回。

    有人打圆场道,“其实妙漪姑娘人还是不错的,尤其在经商一事上,颇有天赋。”

    方才议论苏妙漪的学子反应了一会儿,却是不甚在意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么紧张做什么?还真把这苏妙漪当成容兄的妹妹了?不过是个义妹,况且容兄对她也一直是爱搭不理的,想来心里也是瞧不上她……”

    说着,他还扬声唤了一声最前排的那道身影,“容兄,你说是也不是?”

    讲堂内静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终于合上手里的书册,转过头来,掀了掀唇角。

    见他面无波澜,似乎没有被惹恼的迹象,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容玠说出的话,却是叫他们变了脸色。

    “苏妙漪是容氏义女,她的脸面便是县主的脸面。我瞧不上苏妙漪,是因为我也看不起容氏。原来你们也是如此?”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

    这临安城里,谁敢瞧不起容氏?谁敢不给扶阳县主脸面?!

    容玠这话,看似在贬损苏妙漪和容氏,实则却是在明明白白地警告他们——苏妙漪是容氏的人,容不得他们非议!

    一时间,众人慌忙向容玠告罪,不敢再说苏妙漪一句不好。

    容玠不应声也不理睬,只是淡淡地收回视线,翻开方才合上的书册。

    他垂眼,目光落在那些墨字上,耳畔回响着的却是一女子烦琐而冗杂的碎碎念。

    念叨她的纸,念叨她的墨,念叨那为了做出龙鳞装被黏在一起好几日分不开的手指……

    ***

    翌日。

    许是被订购会影响,知微堂自开业之后,难得到了巳时还门庭冷落、没有生意。

    苏积玉等人虽得了清闲,却都心事重重的,时不时就抬眼往楼上看。

    苏积玉唉声叹气,“从昨晚到现在,一直不吃不喝,这可不行……得想点法子叫她振作起来啊。”

    “穆兰姐姐订了六套新书呢,说还会去游说与她往来的官眷,让她们再订购些……”

    苏安安翻着登记的名册,上面只有“穆兰”一个名字。

    苏积玉摇头,“这也不是你姑姑想要的……”

    苏安安恨恨地,“都怪那个顾玉映!”

    凌长风皱着眉听了一会儿,转头就扛出了自己日夜擦拭的壑清剑,气势汹汹往外走。

    苏积玉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干什么去?!”

    凌长风撸撸自己的袖子,“一报还一报,给那个什么才女一点颜色瞧瞧……”

    “疯了吧,你别犯浑。”

    苏积玉费了老劲才将那壑清剑拽了下来,反手丢到了柜台里。

    结果一扭头,他又看见江淼闷不吭声、阴恻恻地在那儿用银针扎着小人。

    苏积玉一惊,蓦地瞪大眼,直接伸手夺过那小人,发现上面赫然贴着一张字条,写着“顾玉映”三个大字。

    苏积玉吓得肝胆俱裂,“你也疯了吧?!巫蛊可是死罪,被抓到咱们都要被砍头!”

    江淼不甚在意地咧嘴一笑,笑容平静又疯狂,“我又没写她顾玉映的生辰八字,扎着玩玩罢了。”

    “……”

    苏积玉惊魂未定地将江淼扎的小人带去后院焚烧,还不放心地没收了凌长风的壑清剑。

    苏积玉一离开,一女子便进了知微堂,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才走过来问道,“苏娘子在么?”

    江淼翘着腿,“她不在,有什么事同我说。”

    那女子压低声音,“是这样……昨日知微堂不是出了两本新书么?我要订八套,啊不,是十套!”

    江淼一愣,和苏安安、凌长风面面相觑,三人脸上皆是露出惊愕之色。

    “你,你确定是十套?”

    凌长风狐疑地打量着那女子。

    这女子的穿戴不差,却梳着侍女髻,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使。

    可就算是大户人家的女使,手中阔绰,也没有一上来便订十套新书的……这可是足足一千五百文啊!

    那女使坚定地点点头,“十套!对了,登记的话就随便写个牡丹好了!也不用给我送上门,三日后我会带人亲自来取……”

    又是填化名又是不愿交代住址的,买本书竟然如此藏着掖着……这不免勾起了江淼等人的好奇心。

    江淼朝凌长风使了个眼色,凌长风会意,便开始像个孔雀开屏似的跟那女使套话。

    那女使终是没抵过美男计,很快便将家底交待了个清楚,原来她竟是温夫人身边的女使!

    温夫人是昨日第一个嚷着要买新书的人,可在顾玉映说了那番话后,便不想顶在最前面做“鄙陋庸俗”的靶子。

    谁曾想回府后,温夫人还是心心念念着《孽海镜花》的后续,和《金风玉露》的龙鳞装,所以就派女使来知微堂付定金……

    只一点,动静越小越好,总之不能让临安城知道她温夫人买了这书!

    “你们不会说出去吧?”

    女使问道。

    江淼、凌长风和苏安安连连摇头。

    “那为何要十套?”

    江淼追问。

    女使不好意思地笑,“夫人回去后,整晚都在念叨这两本书做得有多稀奇,凡是听到的人都心痒难耐……所以这十套里,有六套是我们府上其他姨娘和姑娘们要的,还有三套是我和我的两个姐妹订的。”

    一口气交了十套的定金后,女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知微堂。

    “好好两本书,被顾玉映搅合得竟像是禁书一般,想买还得偷偷摸摸避着人买……”

    凌长风嗤了一声,“这也太荒谬了。”

    然而更荒谬的还在后头。

    温府的女使竟然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几个时辰,临安城各个府上的小厮女使都接二连三地踏入知微堂,张口便是要订购五套十套……

    然而这两本书做起来极为复杂,三日后能完工的第一批仅仅只有一百套。

    所以到了最后,各家下人为了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竟是也顾不上遮掩自己的身份了,吵吵嚷嚷地在知微堂里抢起了名额!

    郑五儿就在知微堂门口,见了这情形,当即就叫上他那些兄弟们,将知微堂新书供不应求的消息传得满临安都是。

    于是更多的人,不管是昨日参加了订购会,还是没能参加的,都纷纷拥进了知微堂……

    知微堂二楼。

    房门被“咚咚咚”敲响时,苏妙漪正坐在一大箱铜板前,一文一文心不在焉地数着。

    听见敲门声,她的动作顿了顿,可却连眼睛都没抬,置若罔闻地继续数着铜钱。

    不一会儿,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却是“砰”一声巨响,整扇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苏妙漪手一抖,铜钱洒了一地。她蹙眉,缓缓掀起眼看向疾步走进来的凌长风。

    凌长风喜上眉梢,“苏妙漪,快出来看看!”

    “……”

    苏妙漪捏着铜板,不愿动弹。

    凌长风啧了一声,走过去直接拉起苏妙漪,硬是将她拖到了二楼扶栏前,激动地指着楼下争先恐后要交定金的人群给她看。

    “看见了没,这些人都要抢第一批新书!咱们第一批做出来的一百本已经不够卖了,现在已经在登记第二批……”

    苏妙漪神色微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楼下。

    见她没有自己预想中那般得意,凌长风愣了愣,还以为她没反应过来,强调道,“苏妙漪,你听见我说的了么?这世上只有一个讨厌的顾玉映,认可你、认可咱们新书的人才是大多数!你何必为了一个人、一句话就灰心丧气、萎靡不振?”

    “……”

    凌长风低身撑着栏杆,凑向苏妙漪,撞了撞她的肩,“笑一笑,别叫旁人看你笑话。”

    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接受了凌长风的劝慰,苏妙漪当真扬了扬唇角,垂眼笑起来。

    凌长风伏在栏杆上,撑着脸歪着头,正好将她的笑靥尽收眼底,眸光微微一顿。

    少女本就是清丽出尘的容貌,此刻眉眼都低垂着,浓密的长睫也在眼下投落了两片浅淡的薄影。唇边虽挂着笑,却仍给人一幅云娇雨怯、我见犹怜之感。

    凌长风呆呆地望着此刻的苏妙漪,恍然间又瞧见了他当初在娄县的那抹白月光,心尖顿时有一块儿变得酥酥麻麻。

    自他来到临安,进了这知微堂,几乎就没见苏妙漪这么笑过了……

    凌长风发现自己仍是没出息地贪恋苏妙漪这幅模样,于是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吹跑了了此刻的“妙漪姑娘”,下一瞬那个张牙舞爪的苏妙漪就又出现了。

    “凌长风……”

    苏妙漪望着楼下,低低地唤了一声,“去帮我传个信吧。”

    凌长风眯着眼,语调都变得狗腿起来,“谁啊?”

    苏妙漪终于转头看向凌长风,“自然是……你用这眼神看着我什么意思?怪恶心人的。”

    “……”

    ***

    府学后院,顾玄章和顾玉映父女二人坐在拜石台上对弈,头顶是开始落叶的百年梧桐。

    “有心事?”

    顾玄章落下黑子,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顾玉映拈着白子的动作微顿,“……没有。”

    知女莫若父,顾玄章抬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道,“那日在醉江月,你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顾玉映心烦意乱,随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爹,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顾玄章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又下了一子,徐徐道,“说的话或许没什么错处,那会不会错在别的地方了呢?”

    顾玉映沉默不语。

    “你若真觉得自己没错,现在便不会如此心神不定、疚心疾首了。”

    顾玄章忽地将手里的黑子往棋罐里一丢,“罢了,你今日的心思不在棋上,我可不同你下了……”

    顾玉映蹙眉,不甘心地,“爹。”

    顾玄章却是望向顾玉映身后,“九安,你来得正好。这盘棋,便由你陪她下完吧。”

    顾玉映一愣,回头就见容玠捧着一叠书,不知何时站在了拜石台下。

    顾玄章拂袖而去,容玠在顾玉映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

    “我虽有些心浮气躁,可这盘棋还是胜券在握。我爹就是不愿输给我,所以才将这残局交给你……”

    顾玉映摇摇头,继续落子。

    “是么?”

    容玠垂眼。

    手起子落,只一招就快刀斩乱麻地劫杀了顾玉映。

    “这……”

    顾玉映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顾公见你心不在焉,不愿胜之不武,便一再退让。没想到你倒不领情,反而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顾玉映盯着那棋局看了一会儿,似乎有所察觉,“你在说这局棋,还是在借棋说别的什么?”

    容玠抬手,将吃掉的白子一枚枚拈起,“小时候你被汴京城那些千金小姐排挤的时候,曾问过我,为何她们不愿同你玩乐,记得么?”

    顾玉映愣了愣,不明白容玠为何忽然提起这一茬。

    “记得。那时你告诉我,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而是她们的问题。”

    容玠点点头,将手中白子尽数投进顾玉映手边的棋罐里,“我错了,你也错了。”

    “……什么?”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容玠终于掀起眼看向顾玉映,神色平静得可怕,“顾玉映,你博览古今、学富才高,怎么到头来连《道德经》都未曾读明白?”

    秋黄的梧桐叶翩然落下,盖在只剩下满盘黑子的棋局上。

    顾玉映独自一人枯坐拜石台上发怔,对面的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顾玉映耳畔反复回响着容玠的话,脸色不大好。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第五十八章 ,是教人在立身处世时如何保持一种平衡——方正而不生硬、有棱角而不刺伤他人、直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眼。

    这便是圣人的道。

    尽管从始至终,容玠的神色都是淡淡的,语气也不温不火,可“连道德经都没读明白”却已经是顾玉映听过最重的一句话了。

    这就好像一根刺,趁她毫无防备时,扎在了她的自尊心上。

    顾玉映是有些羞恼的,可羞恼之余,她竟又生出另一个念头。

    若她只是被容玠这么轻描淡写地讥讽了一句,便已憋闷难受、无言以对。那之前在醉江月,被她当着众人的面叱责“投机取巧”“围困女子”的苏妙漪,岂不是比她此刻还要难受千倍百倍……

    “顾娘子。”

    府学的斋仆匆匆走来,“知微堂的人来传话,说他们家掌柜想约您在醉江月小叙。”

    从府学赶到醉江月,顾玉映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匆匆跳下车,进了醉江月大门便想往楼上走,谁料身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唤声。

    “顾玉映。”

    顾玉映身形一顿,转身却见苏妙漪竟就坐在大厅里最显眼的位置。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走过去,“为何不去楼上雅间?”

    “贵。”

    苏妙漪直截了当地吐出一字,随后斟了盏茶。

    顾玉映下意识伸手去接,谁料苏妙漪却是斟给自己的。她举杯饮茶,倒是让顾玉映的手僵在半途中,尴尬地收了回去。

    虽然与苏妙漪相识不久,可在顾玉映的印象里,这位苏娘子一直都是与人为善、八面玲珑,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从不会叫人陷入难堪的境地……

    苏妙漪对她的态度不同了,因为订购会的事。

    顾玉映咬咬唇,想要为昨日的事道歉,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还没等她斟酌好言辞,苏妙漪却是率先出声了,“今日知微堂的生意比寻常还要红火,前两批新书已经全部售罄。可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拥进知微堂,争着抢着要交定金,最新预订拿书的人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闻言,顾玉映怔了一瞬。

    “顾娘子,你在我的订购会上慷慨陈词时,可曾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

    苏妙漪问。

    顾玉映的脸色又渐渐转冷,“我道你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何,原来是书卖得好了,所以特意来同我炫耀,证明我说的那些话无用?”

    苏妙漪不置可否。

    “苏妙漪,我说那些话,从来不是为了妨碍你做生意。同样,就算你的书卖得再好,我也不会收回那些话……我知道那些人会喜欢你做的书。毕竟那是你为她们度身订做的玩物,她们又怎么会因为我顾玉映区区几句话,就甘愿舍弃这一时的欢愉呢?”

    顾玉映收起了要向苏妙漪道歉的心思,“若你今日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那我现在听完了,就告辞了。”

    她站起来,刚要转身离开,却听得苏妙漪不紧不慢的声音。

    “口口声声叱责我,那你自己呢?”

    顾玉映顿住。

    苏妙漪垂眸,缓缓晃动着手里的茶盅,“我身为书肆女掌柜,未能做出让女子豁目开襟的好书,那你呢?自幼成名、美誉天下的顾大才女你,这些年又为世间女子做了些什么?”

    “……”

    顾玉映蹙眉,蓦地转身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是眼眸低垂,口吻似是讥嘲,“我只看见你高高在上、格格不入,仗着自己比其他闺阁女子多读了些书,多长了些见识,便打从心眼里看不上她们,也不屑于与她们亲近……”

    “我没有!”

    顾玉映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脸色难看。

    “你心中到底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日起,别只将那些为女子好的大道理挂在嘴上。”

    苏妙漪一字一句地,“做些实事吧,哪怕只有一件。”

    顾玉映愣住,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苏妙漪将茶盅放下,直勾勾对上顾玉映的视线,那双桃花眸黑白分明,灿若晨星,眼神也似灼灼骄阳般,竟叫顾玉映都有些不敢直视。

    下一刻,顾玉映在错愕中听见了苏妙漪的后半句话。

    “譬如……”

    “顾玉映,你愿不愿意,来做我的夫子?”

    第33章

    正是午后最困乏的时候, 醉江月里除了她们,便只有一桌酒酣耳热的食客,还有个候在一旁等着收拾残羹剩饭的杂役。

    在食客酩酊大醉的呓声里, 在杂役闷倦的哈欠声里,苏妙漪问顾玉映要不要自己的夫子。

    顾玉映眸光微颤, 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 我想拜你为师。”

    苏妙漪坦然地重复了一遍,“我之所以害怕你,不过是因为自卑不如你。自然, 这世间不如你的人太多, 若我能像旁人一般, 接纳自己的局限, 也不失为一个豁达悦己的好法子。可事实证明,我做不到。”

    顾玉映的表情有些空白,她重新坐回了苏妙漪对面。

    苏妙漪抬眼, 看向醉江月楼上, 看向昨日订购会叫她无地自容的那间屋子, “昨日我之所以锐挫气索,不过是因为我心里明白,你说的话有几分道理。所以自明日起,我就打算着手准备第二个系列的新书。至于这个系列做什么内容、如何选编,这偌大的临安城里, 我只能向你请教。”

    “而且, 有了这次新书订购会你我的争锋,下个系列的新书一定能卖得更好。对了,连下次招幌上该写什么标语, 我都已经想好了。”

    苏妙漪打了个响指,“谁说女子只能读风花雪月?”

    顾玉映心念一动,百感交集。

    她张了张唇,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最后却只叹了一句,“……你真是个天生的商人。”

    苏妙漪笑了,“我是个商人,你是个文人。可是顾娘子,光靠你那样颐指气使地说大道理,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骂一通,是没法让这天下女子都去读圣经贤传的。”

    颐指气使、劈头盖脸。

    被戳了两下刀子,顾玉映脸上有些挂不住。

    “想要改变谁,就得先了解她们。我虽然也不能逼着她们去读书,可至少能让她们心甘情愿买下这些书。只要这些书在她们的闺房里,不论是书架、还是妆台,久而久之,她们总归会翻开。最初是一两页,然后便是十页、二十页,最后是一整本,一整册……”

    说着,苏妙漪又斟了一杯茶,这次却不是给她自己,而是双手奉给顾玉映。

    “如何?顾娘子现在愿意收我为徒、与我共同编书了么?”

    顾玉映抿唇,眉眼间的高山冰雪摇摇欲坠、涣然欲释。

    她没有伸手去接苏妙漪的茶,“有几句话我必须要说。”

    苏妙漪放下茶盅,“洗耳恭听。”

    “第一,昨日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你下不来台,实在抱歉。我不后悔说那番话,可昨日的时机、场合,还有我的态度,都不对。”

    “第二,昨日我说你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商人,这也错了……苏妙漪,你是我见过最聪颖、也最有度量的女子。”

    顾玉映自嘲地笑了笑,“所以第三,我绝无资格做你的夫子。相反,是我该问你,你愿不愿意收我为徒,教我处世之道、权衡之法。”

    苏妙漪微微一愣,没想到顾玉映会这么说。

    眼见着顾玉映也端起茶盅,双手奉到她面前,那双从来冷如霜雪的眉眼,此刻却燃着真挚而热忱的燎原之火。

    这簇火也蔓向了苏妙漪——

    将她一直以来面对顾玉映的卑怯、妒羡、不忿等等阴晦情绪,通通烧了个干净。

    不过更令苏妙漪开心的是,这簇火不是旁人馈赠,却是她自己赢来的。

    她笑了起来,“我要拜你,你要拜我,既如此,你我便都不要拜了,互相为师如何?”

    在醉江月外打瞌睡的门童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睁眼就看见一白色人影翻身下马。

    “容,容大公子?”

    门童诧异地跟上容玠匆促的步伐,“您可真是稀客啊,您今日是一个人,还是……”

    容玠神色沉沉地打断了他,“苏妙漪在哪儿?”

    门童一愣,连忙拦住要上楼的容玠,朝大厅另一头指了指。

    容玠停下,循着他指的方向回过身,目光越过层层屏风、排排桌椅,落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女子身上。

    二人皆是锦瑟华年,一个着青衣,似临窗修竹,一个着粉衣,如灼灼芙蓉。

    下一刻,她们不约而同举杯,似是以茶代酒,将杯沿轻轻一碰,莞尔一笑。

    清脆的一声响,在大厅内绕梁不绝,落至容玠耳中。

    ***

    苏妙漪和顾玉映在醉江月“一笑泯恩仇”的消息很快就在临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其中自然少不了郑五儿的推波助澜。

    而几日后,知微小报也登出了一则新闻,声称顾玉映要为知微堂下个系列的新书做序。

    这消息一出来,更是叫府学的学子们都惊掉了下巴。

    一群人在府学里撞见来找顾玄章的顾玉映时,忍不住拦住她追根究底。

    “顾娘子,你要给知微堂的新书做序?这肯定不是真的吧,是不是知微小报为了宣传新书编造的噱头啊?”

    顾玉映淡淡地看他们,点头,“是真的。”

    “……顾娘子,你要是被那个苏妙漪胁迫了你就眨眨眼。”

    顾玉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直将他们都盯得毛骨悚然,“我与妙漪亦师亦友,谈何胁迫?”

    亦师亦友……

    众人面面相觑。

    “我今日还要同她一起去傅夫人的生辰宴,时辰差不多了,告辞。”

    顾玉映旋身离开。

    一众学子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痛心疾首。

    傅夫人是谁他们不清楚,可连顾玉映都开始参与后宅应酬了……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堕落!

    府学外,知微堂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顾玉映一走出来,便见苏妙漪掀开车帘,笑着唤了她一声。

    顾玉映提裙上车后,马车朝傅府驶去。

    车内,顾玉映不自在地摸了摸发间和耳垂上的金玉首饰,“我平日里不常戴这些,有些不习惯,是不是挺怪的?”

    苏妙漪盯着她打量了一番,认真道,“搭配上确实有些不合。你肤色白,耳饰应当选颜色更艳丽些的,发饰最好也搭配与耳饰色调相近的,且你今日的衣裳上已有流苏,若是头上再佩如此繁复的步摇,便太累赘了,倒不如换成简单些的钗。”

    “太难了,我真是学不来……”

    一番话说得顾玉映头晕脑胀,抬手就要将自己的步摇和耳坠摘下来。

    苏妙漪连忙拦住她,“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好看么?我若是戴着这些去傅夫人的生辰宴,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叫人笑话才好呢!”

    苏妙漪拍下顾玉映的手,重新替她整理好步摇和发髻,“你就是平日里太端着了,浑身上下挑不出任何错处,才叫人难以接近。你可知道,人与人交往,偶尔自曝短处,反而会事半功倍……”

    顾玉映若有所思,垂下手,任由苏妙漪动作,“自曝短处,不会叫人看低么?”

    苏妙漪笑了,“这世上,谁人没有短处?暴露些无伤大雅的小瑕疵,只会让旁人觉得你可爱可亲,与自己是同类。这叫什么,这就叫光而不耀。”

    顾玉映一怔,看向苏妙漪。

    「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顾玉映,你博览古今、学富才高,怎么到头来连《道德经》都未曾读明白?」

    想起容玠那日讥讽自己的话,顾玉映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怎么了?”

    苏妙漪不解地问。

    顾玉映动了动唇,迟疑道,“你与容玠……”

    苏妙漪愣住,一颗心不知为何竟悬了起来。

    “你与容玠……不愧是义兄妹。”

    顾玉映感慨道。

    苏妙漪讪讪地松了口气,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何这么说?”

    顾玉映迟疑片刻,还是将容玠那日的话告诉了苏妙漪。

    “我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他动过肝火。可那日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他在生气。我想,他应当是怪我害了你。”

    “……”

    苏妙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之后便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在傅府门前停下,苏妙漪和顾玉映下了车。

    “苏娘子、顾娘子,这边请。”

    一女使走过来给她们二人引路。

    顾玉映走在游廊上,还是不大放心地问苏妙漪,“我与傅夫人只有一面之缘,送她的生辰礼,她会不会不喜欢?”

    苏妙漪望向她手中的匣盒,“你送她的生辰礼,值钱么?”

    “……无价之宝。”

    “那就好!”

    苏妙漪一拍手,“只要值钱她就喜欢。”

    说话间,二人走到回廊尽头,竟是刚好碰见穆兰和她那位官衔七品的夫婿傅舟。

    穆兰今日生辰,穿了身妃色香云纱,戴着赤金点翠如意步摇,佩着金累丝牡丹耳坠和白玉莲花镯,既富贵又招摇。

    而她身边,傅舟一身深色圆领襕袍,玉冠束发、革带束腰,瞧着还真是仪表堂堂、沉稳端重。

    这对夫妇站在一处,傅舟伸手揽着穆兰,似乎是在与她耳语些什么,穆兰则是低眉垂眼、神色和婉,全然不似在苏妙漪面前的模样。

    “老爷,夫人。”

    引路的女使唤了一声,“苏娘子和顾娘子到了。”

    穆兰和傅舟这才转头看过来。

    看见苏妙漪和顾玉映,穆兰神色一顿,眼里微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紧张。她连忙看向身边的傅舟,“夫君,女客们都快到了,你不便再待在此处,还是速速回前院吧……”

    傅舟点点头,但目光还是在苏妙漪和顾玉映身上停留了片刻,“久仰二位娘子大名。”

    不过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他便又转向穆兰,笑意温和地扶着她的肩,又替她细致地整理被步摇勾出来的发丝,“那我晚上再来陪你过生辰。”

    任由傅舟动作完,穆兰才不自在地推了他一把,似乎是有些娇羞地,“还有人在看呢,就别这么腻腻歪歪的了……”

    傅舟笑着应了一声,告辞离开。

    目送傅舟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穆兰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收回视线,对上苏妙漪戏谑的目光,眼神飘忽了一下,开口却是恶声恶气、十分响亮,“苏妙漪你什么眼神?!”

    眼见着方才还温顺贤淑的傅夫人突然变了张脸,顾玉映有些错愕。

    苏妙漪倒是习以为常,对穆兰说道,“你这么凶做什么,别吓着顾娘子了。”

    穆兰这才意识到顾玉映还在,顿时又换了副嘴脸,“顾娘子,真没想到苏妙漪能把你请来!你大驾光临,可是够我在其他夫人面前炫耀好几年了……”

    “……”

    这倒是与顾玉映想得完全不一样。

    她还记得这位傅夫人为了替苏妙漪出头义愤填膺的模样。本以为两人今日见了面,她还得先低下姿态才能缓和关系,没想到……

    “那日在醉江月,我说了一堆浑话,顾娘子千万别往心里去。”

    穆兰一眼看出顾玉映在想什么,当即说道,“苏妙漪这人就是眼皮子浅、见识浅薄,你教训得都对!”

    顾玉映:“……”

    顾玉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妙漪,却见她仍是笑嘻嘻的,压根没把穆兰的话当回事。

    ……这简直是顾玉映有生以来见过最奇特的友谊。

    顾玉映迷迷糊糊地将手中匣盒递给穆兰,尴尬道,“傅夫人,过去的事都是误会,不必再提了。今日我备了一份薄礼,既是为傅夫人你的生辰,也是想为醉江月那日的莽撞致歉。”

    穆兰双眼一亮,喜形于色地接过匣盒,“多谢顾娘子,顾娘子所赠,定是……”

    匣盒掀开,穆兰的话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随之一僵,“定,定是好宝贝。”

    苏妙漪好奇地凑过去,只见匣盒里竟是放着一本古籍。

    苏妙漪:“……”

    顾玉映解释道,“这本《江湖百业录》囊括了三教九流、九行八业的技艺门道,是我最宝贝的藏书之一。”

    穆兰神色诡异地收下了这份生辰礼,恰好又有宾客到了,她没再多说什么,匆匆转身去迎接。

    苏妙漪望向顾玉映,叹了口气,“的确是无价之宝,可惜送错了人。”

    “既是无价之宝,便是送给谁都没错。”

    顾玉映认真道,“况且不是你说的么?只要书在屋子里,就算是不爱读书的人,也会偶尔翻上一两页。久而久之,总会读完的。”

    苏妙漪没想到顾玉映会拿自己的话来反驳,一时间被堵得哑口无言。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顾玉映有自己的坚持,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眼见着宴厅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女客,苏妙漪打起精神,要去周旋交际。顾玉映本能地想躲,可想着自己今日来此的目的,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顾娘子今日也来了啊。”

    女客里也有那日在订购会现场的,见了顾玉映和苏妙漪这幅形影不离的模样,只觉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有苏妙漪递话接话,顾玉映总算与一众女客搭上了话茬,虽然不算热络,但总体还算顺利。

    不过没一会儿,苏妙漪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又带着顾玉映缩回了远离人群的凉亭里。

    “怎么不继续聊了?”

    顾玉映不明所以。

    苏妙漪转头看她,“歇歇吧,你脸色不好。是不是与她们说话有些累了?”

    顾玉映的确疲惫不已,懊丧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没说几句,怎么就这般累,你倒是更精神了。”

    “因为我是人来疯,你是独行客,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

    苏妙漪想了想,问道,“顾玉映,你想学习权衡之法,那你可知这世间最难权衡、也最值得权衡的是什么?”

    “轻重?对错?”

    苏妙漪却是摇头,随手在衣袖里一摸,竟拿出枚精致小巧的妆镜。

    她打开妆镜,转向顾玉映,“是度人和度己。”

    顾玉映一愣,看向镜中自己的面容。

    “你想要改变是好事,可也别太为难自己。这世上,有些事不必改变,有些事你改变不了,譬如你的本性。日久天长,投石问路,你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处世之道。”

    顾玉映眸光轻闪,似有所动。

    “姑姑。”

    一声唤声自凉亭外传来。

    苏妙漪转头,只见苏安安小跑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个拿着罗盘的江淼。

    “你们怎么才过来?”

    苏妙漪问苏安安。

    其实在苏妙漪出门前,江淼和苏安安原本是要同她一起来傅府的。可一听说苏妙漪要带上顾玉映,江淼就翻脸了。

    江淼仍计较着顾玉映在醉江月贬低自己话本的仇,所以不愿意与顾玉映同乘。

    苏妙漪无奈,只能带着顾玉映先走一步。

    “穆兰姐姐让江淼姐姐替她看看宅子的风水,可江淼姐姐走到半路才发现自己忘了带罗盘,所以我们又回去拿了。”

    苏安安解释道。

    苏妙漪转头向顾玉映介绍,“这是我侄女苏安安和……”

    目光落在江淼身上,苏妙漪的话音顿了顿,“和我们知微堂的镇宅半仙江淼。”

    “我可不是你们知微堂的人。”

    江淼板着脸走进来,目不斜视,看都没看顾玉映一眼。

    见状,苏妙漪撇撇嘴,故作不经意地问顾玉映,“对了,我前两日让你回去将那本孽海镜花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一遍……你可读了?”

    江淼背对着他们,不动声色地把耳朵竖了起来。

    “读过了。之前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断定这本书与市面上那些话本一样,哗众取宠、胡编乱造。那日一口气读完,倒是大开眼界。笔者的词藻虽简洁却纯净,情感虽大开大合,却并不失真,可见笔力非同凡响……”

    说着说着,顾玉映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江淼走了过来,正幽幽地盯着她。

    顾玉映不明所以地望向苏妙漪。

    江淼也看向苏妙漪,神色莫测,“这些话是你教她说的?”

    苏妙漪嗤笑一声,“你也太高看我了吧。她顾玉映又不是我的提线傀儡,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江淼哼了一声,脸色这才有所好转,她瞥了顾玉映一眼,“算你有眼光。”

    于是在顾玉映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二人便算是解冤释结了。

    凉亭里,苏安安只顾着吃,苏妙漪、和顾玉映喝着茶赏着园景,顺便听江淼捧着个罗盘神神叨叨地说风水。

    “其他的都没什么,就是方才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寝屋外头看了一眼,有幅字画的位置放得不是很好,容易引起夫妻不合……”

    见顾玉映听得一本正经,苏妙漪生怕她被江淼带歪了,凑过去小声提醒,“她就三脚猫的功夫,否则也不会在府学对面开了三年铺子,一分钱赚不到……”

    江淼耳尖地听见了,不服气地瞪眼,“谁说的?!上一个喊我看风水的人,我可是帮他救活了一棵枯树,报酬是一整匣金珠!一匣金珠!”

    苏妙漪忍不住戳穿她,“你那匣金珠在哪儿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江淼白了苏妙漪一眼,“我不用吃饭呐?自然是被我用完了。”

    苏妙漪嗤笑,“懂了。你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

    四人说说笑笑,既清静又热闹,与亭外的汲汲营营像是隔绝开来的一般。

    望向被一众夫人簇拥、笑得端庄得体的穆兰,江淼忍不住感慨,“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好姐妹如此风光……这才有几分官眷的模样嘛。平常和你待在一起时真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苏妙漪也笑了,“你看她众星捧月,其实心里不知道多累呢。若不是为了替夫婿打点关系,你以为她愿意与那些夫人们寒暄么?她巴不得跟咱们坐在一起喝酒赌钱呢。”

    江淼和顾玉映尚且不了解穆兰为人,听苏妙漪这么一说,再看向与众人说笑的穆兰时,感觉就有些不同了。

    原来是为了夫婿啊。

    江淼若有所思,忽地想起什么,冷不丁问道,“你们可曾想过,往后若是嫁人,要嫁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亭内一静,顾玉映和苏妙漪面面相觑。

    顾玉映沉吟片刻,张口竟是,“当年北伐的仲恒,才兼文武、赤胆忠肝,若真要我嫁,我便想嫁一个像他那样的大将军。”

    苏妙漪诧异地看向顾玉映。

    这理想型和容玠差得有些多了吧?

    “苏妙漪,你呢?”

    江淼一问,旁边的苏安安却是自告奋勇地嚷了起来,“我知道姑姑喜欢什么样的……唔。”

    苏妙漪捂住了苏安安的嘴,含糊道,“为何一定要嫁人?若有富贵,一个人也能活得自在。非让我选的话,我就选个能旺我财运的!”

    江淼沉默片刻,总结道,“懂了,你们两个一个要嫁死人,一个要嫁财神。”

    苏妙漪:“……”

    顾玉映:“……”

    江淼连一旁的苏安安都没放过,无差别攻击道,“你想嫁个厨子,不用说我都能猜到。”

    苏安安:“……”

    第34章

    “你就知道编排我们, 那你自己呢?”

    苏妙漪问江淼。

    江淼转了转眼,“容貌出挑、用情专一,脾气还好,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既不能聒噪,也不能像个木头, 我说一他绝不说二……”

    苏妙漪眼皮跳了跳,“你还说我要嫁财神?你这形容的难道不是个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神仙?”

    江淼摸摸鼻子, “那些男人们娶妻时不是也想娶个无所不能还千变万化的女神仙么?凭什么我就不能肖想一下男神仙了?”

    这么一说,苏妙漪哑口无言。

    “说得有理。”

    顾玉映竟是也点头,“这个男神仙……可不可以也文武双全?”

    “自然是男神仙, 那当然可以!”

    江淼和顾玉映击了一下掌。

    苏妙漪憋了一会儿, 终是忍不住加入道, “那有没有可能, 这个男神仙他就是财神爷?”

    风清日暖,秋桂飘香。

    一辆华贵却不张扬的马车沿着山路盘旋而上,缓缓驶近, 最后在一座别院门口停下。

    别院里的桂花枝已经探出院墙, 簌簌地落了一地花瓣。

    车帘被掀开, 一穿着青玉色圆领袍、头戴银冠的青年从车上走下来。青年容貌清俊、气度雍容,唇畔始终噙着一丝浅淡笑意,叫人一望便心生亲近之意。

    青年展开折扇,仰头望向院墙边错落的桂花枝,面上笑意更深。

    “这桂树竟真被她盘活了……”

    ***

    “贵人?”

    拜石台上, 容玠与顾玄章相对而坐。

    容玠正为顾玄章斟茶, 听得他说的话,动作却是微微一顿,“汴京来的?”

    顾玄章颔首, “我也是无意中得知,这位贵人每逢金秋都会暗中来临安,在东郊的别院小住一段时日。你若之后想入朝堂、做一番事业,那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容玠若有所思,“先生的意思是……”

    “这段时日,你可以多去那处别院走动一二。”

    “……”

    容玠抿唇不语。

    “九安,我知道你在顾虑些什么。”

    顾玄章看他,“但我既做过你的先生,也曾在宫中给他授过课业,所以我清楚你们二人的秉性。你与他……应当是一路的人。你帮他,便是在帮自己。”

    容玠眸光微动,看向顾玄章,半晌才道,“我信先生。”

    顾玄章笑了笑,将一封信笺交给容玠,“拿着我的这封信,去吧。”

    容玠起身接过信,拱手向顾玄章作揖。

    ***

    穆兰生辰宴后的第二日,知微堂就真的迎来了一位财神爷,不过不是财神爷本人,而是替他跑腿的下人。

    一个下人,谈吐举止却比临安城的一些官老爷还气派,说得还是一口极为地道的官话,丝毫不带临安周边的乡音。

    似乎是汴京来的……

    苏妙漪只是在楼上瞧了一眼,便眸光一亮,匆匆走下楼迎接。

    “这位老爷,可是想寻什么藏书?”

    她笑着问道。

    来人也客气地笑了笑,“娘子客气了,我不过是个下人,来替我家主子寻个人、传个话。”

    苏妙漪愣了愣,“寻人?”

    来人扫视了一圈四周,“我家主子要找的,是这间铺子原先的东家,江半仙。”

    “……”

    苏妙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江半仙是在说江淼。

    虽说知微堂和江淼共占一个铺面,可知微堂开张到现在,这还是第一个特意上门找江淼的客人。

    苏妙漪还没忘了自己要帮江淼挡去麻烦的责任,于是多嘴问了一句,“敢问贵府找江半仙是为了……”

    那人挑挑眉,一脸奇异地,“找江半仙还能是为什么,自然是为了请她看风水。”

    说着,他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小厮就走上前来,将怀中捧着的匣子一掀开——

    苏妙漪整张脸顿时都被蒙上了一层金光,表情也在这烁烁金光里变得扭曲了。

    金珠,一整匣金珠……

    都是给江淼的!

    江淼正在楼上吭哧吭哧写着孽海镜花第二卷,就被苏妙漪打断叫了出来。

    “……你为什么这个眼神看着我?”

    看向靠在门边阴恻恻挠墙的苏妙漪,江淼只觉得背后起了一阵凉意。

    苏妙漪咧开嘴冲她笑了一下,“我在想一些杀人劫财的可能性。”

    “……”

    江淼一头雾水地下了楼,瞧见楼下两个人和一匣金珠,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怎么又是你们?”

    那两人见了江淼立刻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江半仙,我家主子有请。”

    “上次你们家那棵桂树不是活了么?这次又要救什么?”

    “江半仙有所不知,我家主子喜欢时移景变,每年别院都要重新布置整修。今年这池塘里不知怎的总有异味,鱼儿花儿的也都蔫蔫的,所以请您过去看看。”

    江淼还未来得及应答,就听得头顶传来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

    “这种琐事请个鱼奴花奴不就解决了,还非要来劳烦江半仙?”

    江淼抬头就见苏妙漪趴在栏杆上,一双眼盯着那匣金子,移都移不开。

    江淼对这些金银俗物原本是不感兴趣的,可见了苏妙漪这幅酸溜溜的模样却觉得身心舒坦,于是立刻当着她的面接过了那匣金珠,还故意拉长语调刺激她。

    “其实这种琐事,我的确是不想管的。可你们回回都带一匣金子来请我,如此破费,我就只好勉为其难去给你们瞧一瞧啦——”

    “不过我去了也就只能给你们指点一两句话,能不能领会我的意思,还要看你们的造化啦——”

    “都说了我江半仙出马,一字千金,有些人偏偏就是不信啊——”

    话音未落,身后便有一阵劲风袭来。

    江淼本以为是苏妙漪气急败坏地冲下来要给她一拳头,谁料一转身,却对上一张谄媚讨好的脸。

    “我狗眼看人低,我现在信了。”

    苏妙漪凑过来,殷勤地给江淼摇扇掀风,“江半仙,你这样的身份出门,怎么能没有人伺候呢?把我带上吧,我给你捏肩捶腿、撑伞扇风,如何?”

    江淼一眼看穿苏妙漪的心思,背过身与她窃窃私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想把我的财主变成你的财主!”

    苏妙漪挑挑眉,压低声音,“这么好骗的冤大头,呸,财主,不可多得。你不能一个人占着,所谓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

    “江半仙?”

    来请江淼的人忍不住唤了一声,“我们府上的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江淼和苏妙漪相视一眼。

    ***

    临安城郊外,一座轩峻壮丽的别院依山傍水,坐落在枝叶掩映的半山腰上。别院门口的牌匾上刻着“六合居”三个大字,几名持械的侍卫纹丝不动地把守在门口。

    一辆青绸马车从山道上缓缓驶来,在别院门口停下。

    一穿着月白襕衫的青年从车上走了下来,给了车夫一串铜板,“劳烦在此处稍等片刻。”

    车夫点了点头,牵着车到一旁等候。

    别院门口的侍卫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拦下了走过来的青年。他们不清楚青年的身份,只知道穿着这样一身衣衫、还得雇马车前来的人一定不是六合居的座上宾。

    青年定住脚步,从袖中拿出一封拜帖,递给侍卫,“临安府学学子容玠,前来拜见端王殿下。”

    迂回曲折的穿山游廊,小厮在前面带路,后头跟着江淼和苏妙漪。

    江淼之前来过此处,所以对园中景致见怪不怪。苏妙漪却是大开眼界,只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比容府还多了些意韵。

    而且与容府的浮华其表恰恰相反,这里有种藏而不露的葱茏之气,好似万象回春……

    “看见没,那棵桂树就是我救活的。”

    江淼忽然回身,颇为得意地朝院墙边指了指。

    苏妙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瞧见了一棵花满枝头的桂树。风一吹,整个游廊里都沁着桂花的香气。

    前面领路的小厮回过头来奉承,“是啊,多亏了江半仙指点,我们给这桂树挪了个地,果然今年就活了!江半仙,这边请……”

    小厮终于领着她们走出回廊,穿过一道月门,只见偌大的池塘环绕着嶙峋怪石、水榭楼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枯黄的落叶,被日光映照得微波粼粼、流金溢彩。

    “江半仙,还是老规矩。您二位先在这儿慢慢看着,茶点都已备好,有什么吩咐随时唤小的便是。”

    小厮将她们引到一座凉亭中,便躬身退下了。

    苏妙漪走到水畔打量了一眼,只见落叶下,几尾锦鲤的确懒懒地不动弹,睡莲也没开花。仔细一嗅,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臭味,但不是从池塘里传来的,而是从身后。

    苏妙漪一愣,转头就见江淼竟是已经在桌边坐下,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炸得金黄酥脆、沾满辣椒面的臭豆腐。

    “!”

    苏妙漪瞬间瞳孔地震,捏着鼻子退了两步,“你这哪儿来的?!”

    江淼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臭豆腐,“他们端上来的啊。”

    苏妙漪愈发震惊。

    江淼爱吃臭豆腐她是知道的,只是平日里其他人都闻不惯这个臭味,所以她轻易不吃,只有偶尔会去市集上买个一两块,吃完后还得洗脸漱口,等味道散干净了再回来。

    不过最重要的是……哪个大户人家上茶点的时候上臭豆腐啊?!

    山清水秀、琼楼玉宇,江淼用一双镶金象牙筷子吃着青釉高足盘里的臭豆腐。

    苏妙漪整个人都恍惚了,只觉得那臭味和桂花香气混杂在一起,直冲她的天灵盖……

    “他们怎么知道你喜欢吃这个?不会是你之前来的时候,特意跟他们提的吧?”

    苏妙漪退到亭子外面问。

    江淼翻了个白眼,“你看我像苏安安吗?就惦记着吃?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便备了这些。我也就是看着与他们投缘,这才三番两次的来看风水。”

    “要不是人家,你都吃不上饭了。现在说这些……”

    江淼噎了噎,放下筷子,朝苏妙漪挑眉,“好歹是主人家的心意,你躲那么远像话吗?”

    “……”

    苏妙漪硬着头皮回到了亭子里,在江淼身边坐下。

    这一回她才发现桌上除了臭豆腐,还有不少市井小吃,不过基本见不到寻常的甜口,都是咸口和辣口,像是特意为了江淼准备的。

    苏妙漪生出了一丝疑心,不过很快就压了下去,转而问道,“别光顾着吃啊。你倒是说说看,这池塘能看出什么问题?”

    江淼头也不抬,“急什么?等我吃完再说。”

    苏妙漪嘴角抽抽,“你就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在这儿拖时间想说辞吧。”

    “被你发现了。”

    江淼夹着块臭豆腐眨眨眼,伸手朝苏妙漪这边递过来,“这味道真不错,你也尝尝?”

    苏妙漪刚想身子后仰,就被江淼一句话止住动作。

    “吃得臭中臭,方为人上人。苏妙漪,你还想不想见财主了?”

    苏妙漪面露痛苦,心一横,吃下了江淼筷子下的臭豆腐。

    “容公子,殿下在里面等您。”

    六合居的下人将容玠引进一座水榭后,便躬身退下。

    水榭里宽敞明朗、一览无余,唯独设了一方束腰高花几和两把梨木镌花椅。只是这两把椅子的朝向,却并非面对面,而是通通对着临水的窗口。

    可水榭的雕花窗也只开了半扇,水风轻送,掀动了窗子里的青色帷纱和竹帘,连带着地上原本齐整如一的竹帘影子也波动起来,似是水上涟漪。

    就在这唯一敞开的半扇窗前,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深青圆领锦袍,绣着蓝黑色的落英暗花,腰间束着玉带勾宫绦,低调拙朴中藏着隐逸儒雅的矜贵之气。

    “草民容玠拜见端王殿下。”

    端王却是连头都没有转,仍是不错眼地盯着窗外,像是被外头极有意思的景致勾住了心神,与容玠搭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你可知本王小的时候,最害怕听到的三个字是什么?就是你的名字……”

    “容九安。”

    “那时父皇训斥诸位皇子时,总会带上你——容九安如何如何,你们又如何如何,你们这些蠢材,再读十年书都比不上人家容九安……”

    “容九安,本王可是在你的阴影下熬了好些年头啊。”

    容玠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眼眸低垂,口吻谦恭却不卑弱,半晌才道,“殿下是皇子,炳如日星,怎会被区区一粒尘芥遮去光辉。”

    端王一愣,终于转过头来,露出一张与容玠年纪相仿的英俊面容,只是那双眉眼更温润亲和,不似容玠般清冷疏离。

    “久闻不如见面……”

    端王唇角微弯,面上的笑意更甚,“容九安,你倒是与父皇和顾先生口中说的不大一样。”

    那笑容里带着些恰如其分的世故,刚好能叫人放下戒备,却又不觉得油滑。

    容玠回应道,“人都是会变的,殿下。”

    端王若有所思,忽然又想起什么,朝容玠摆摆手,“你且先坐下等等,待本王送客后,再来与你叙旧。”

    送客……

    容玠神色微顿,目光逡巡了一周,水榭内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

    正当他奇怪客从何来时,窗外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交谈声,且那声音渐行渐近。

    端王明显慌了一下,侧身朝窗后躲了躲,又伸手将半开的窗户掩了大半,还转头朝容玠拼命使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不要作声。

    容玠一一照做,顺着端王视线朝窗外看去。

    雕花窗只剩下一道缝隙,刚好能看见一个下人领着两个女子从对岸的水畔经过,其中一个穿着杏黄三涧裙的女子背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下一刻,那女子在树影下侧过脸来。清水芙蓉的面孔,灵动狡黠的眉眼……

    苏妙漪?

    容玠一怔,目光转而看向端王。

    见端王眼笑眉舒地望着窗外,脸上一幅兴味盎然的表情,容玠的眸光微微一沉。

    “你们这池塘我已看过了,形状不好。”

    水畔,江淼负着手走在最前头。

    六合居的下人手里捧着纸笔,跟在江淼身后一边记一边应和,“是是是。”

    “所谓片前半月塘,财谷百千仓,该改成半圆形。”

    下人笔锋一顿,面露难色,“……江半仙,可我们这本来就是半圆形。”

    江淼噎了噎,“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那里是不是垮了一块?这半圆垮了一块,便有了尖角?极为不祥!必须重新修整!”

    苏妙漪落在最后,一脸怀疑地听江淼胡扯。

    “还有这水面上的落叶,浮了一层,会给水带来污浊之气,也必须日日清扫。”

    “至于这水里的鱼,我方才也瞧见了,颜色不好,也得换。这宅子属火,而这些鱼是金白二色,五行属金,金火相克,这些鱼会被克死的……对了,这鱼的数量上也要注意,别养那么多,养个八只或者九只就够了。行了,基本就这些……”

    话音未落,苏妙漪却是突然从后头窜了出来,“还有一点!”

    江淼和下人不约而同看向苏妙漪。

    “江半仙方才还同我说了,这别院的位置其实也不大好。山上浊气下沉,恰巧汇集在此,因此这宅子里才动辄有不祥之征。”

    江淼挑眉,“我说过吗?”

    “说过啊。可你也说了,这别院是主人精心打造,不好叫人弃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叫这别院里尽可能多的养些浩然正气,扶正祛邪,压制浊气!”

    六合居的下人也懵了,刚想开口追问,却被江淼抢了先。

    “那这浩然正气,要如何养?”

    苏妙漪笑盈盈地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六合居的下人,“这便是江半仙已经想好的应对之策。”

    下人看看苏妙漪,又转头看看江淼,“这,这是……”

    “这世间最能涵养浩然之气的,除了行万里路,便是破万卷书!这是一份书单,贵府上下若都能修身养性、博通经籍,自然就能驱散府上的浊气!”

    苏妙漪贴心地给那下人指了指册子上的地址,“若有需要,直接来我们知微堂订书便是。”

    “……好。小的一定如实禀告。”

    下人迷迷糊糊地将册子收进怀里,转身继续带路。

    江淼与苏妙漪在后头窃窃私语。

    “你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

    江淼啧了一声。

    “彼此彼此,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你这叫偷师……”

    二人正交头接耳,忽然,苏妙漪敏锐地察觉到什么,蓦地回过身,朝池塘对岸的水榭看去。

    可除了一片被夹在窗外的青色帷纱,她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很快就收回视线。

    水榭里,最后一扇掩着缝的窗扉被阖上。

    待苏妙漪一行人的脚步声彻底走远,端王才松了口气,转身回到梨木镌花椅上坐下,又熟稔地招呼容玠,“九安,坐吧。”

    “殿下要送的客,便是这二位?”

    端王喝了口茶,“本王这六合居风水不大好,每年都要请那位江半仙来看看。至于另一位……”

    话音顿了顿,端王挑眉,笑道,“本王倒是未曾见过。不过瞧着也是个有趣的女子,改日派人出去打听一番。”

    容玠抿唇,默不作声。

    端王放下茶盏,与容玠寒暄了几句,问扶阳县主的近况,问容玠如今在府学的境遇。

    “你虽错过了科举,可却赶上了朝廷振兴官学。这直取入仕的名额,一看家世,二看行状,三看才学。单论这三样,临安府学里还有谁能比得上你容九安?”

    “棘手的,恰恰是这家世。”

    容玠不动声色道。

    端王愣了愣,也想起什么,反应过来。

    直取入仕所论的家世,并非指父祖辈的仕宦资历和爵位高低,而只重“清白”二字。

    何为家世清白,祖宗无犯罪之男、亲族无再嫁之女。

    容玠的祖父和父亲,均是罪臣。可皇帝当年并未追究容家其他人的罪责。所以容玠既是罪臣之子,却又并非贱籍,说清白也可以,说不清白也有理有据,只能看负责评议的学官究竟是何心意。

    “原来顾先生让你来六合居,是为了这件事。”

    端王若有所思,“这有何难。本王待会便手书一封,替你作保。”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容玠眸光微闪,“汴京怕是有人不愿看见草民入朝,若此事闹大,或许会连累殿下。”

    端王笑了,“旁人愿不愿意见你入朝,与本王何干。只要此事不会触怒父皇,本王做就做了……容九安,你别忘了,你家府上还挂着那块‘鸾翔凤集’的御赐匾额,有那四个字在,谁敢说你一句不清白?”

    容玠掀了掀唇,起身朝端王道谢。

    “走吧,去书房找笔墨。”

    端王倒是干脆利落,想清楚容玠的来意后,便直接带着他离开了水榭。

    二人沿着水畔朝书房走去,池塘边已经没了江淼和苏妙漪的身影。

    端王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指着那铺满落叶的池塘问容玠,“九安,依你看,本王这池塘为何养不活花草和锦鲤?”

    容玠也转眼看去,停顿片刻,道,“这塘里引的是山泉水,比寻常的池水更清冽。可养的花和鱼,都是喜温忌冷的种类。再加上落叶未能及时清理,脏污了水质,所以才会如此。”

    “所以,与江半仙方才说的风水忌讳没什么关系?”

    “关系不大。”

    端王回身看向容玠,“既如此,你方才为何不说?”

    “非所言,勿言。”

    容玠抬眼,不偏不倚地对上端王的视线,“殿下并非不清楚这池塘的水性,之所以任由那半仙信口开河,自然有殿下的理由。草民若贸然戳穿此事,便是逆势而为,岂不是徒惹殿下不快?”

    “既如此,现在为何又肯说了?”

    “因为殿下问了。殿下既这么问,便是想听草民坦诚相告。草民此刻回答,便是顺势而动。”

    端王笑了起来,笑声里多了些真情实意,“容玠,从前我只觉得你过于清正刚直,与我并非是同路人。可今日一见,原是我错了,先生才是对的。”

    说着,端王伸手拍了拍容玠的肩,定定地看着他,“顺势而为、借势而进,固然是做人之道。可我不是个安于天命的人,想来你也是如此。”

    容玠侧头,目光看向端王扣在他肩上的手指。下一刻,他听见端王忽然变得郑重的声音。

    “既等不来天时,容玠,你可愿与我一同造势?”

    ***

    离开六合居时,是总管亲自将容玠送到门口。

    总管本要为容玠安排下山的马车,容玠却拒绝了,“不必劳烦,我已让上山的车夫在外等……”

    看向六合居外空空荡荡的山道,容玠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车夫等了一会儿,嫌时间太长,便自行下山了。”

    六合居门口把守的护卫如实回答。

    总管刚要转身去安排马车,却见一辆马车已经被牵到了门口。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两个熟悉的女声。

    “这六合居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真的不能见一面么?”

    “别想了。我来了三次了,一次都没见着人。”

    苏妙漪和江淼从六合居内走出来,竟是和容玠撞了个正着。

    苏妙漪一愣。

    江淼也面露诧异,朝六合居里又看了一眼,“容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容玠望向苏妙漪,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得一旁的总管笑道。

    “原来容公子和江半仙相识啊,那正好,容公子便随二位的马车一同下山吧。”

    马车缓缓朝山下驶动,在总管的目送下离开了六合居。

    车内,江淼坐在正中央,容玠和苏妙漪各坐在一侧,彼此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义兄来六合居做什么?”

    苏妙漪眯了眯眼,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

    容玠扫了一眼江淼,又看向苏妙漪,“她来六合居是来看风水的,你来这儿又是看什么?看山看水,还是看人?”

    不知为何,苏妙漪从他那波澜不惊的口吻里,莫名听出了一丝火药味,于是也忍不住呛声道,“我来看什么……与义兄无关吧。”

    “那我认不认识六合居的主人,又与你何干。”

    江淼听得头疼,干脆往角落里一靠,将自己的袖袍往头上一盖,两耳不闻车内事。

    苏妙漪被容玠噎得沉默了一会儿,才皱眉问道,“容玠,我今日哪儿招惹你了?”

    容玠唇角微抿,移开视线,半晌才道,“苏妙漪,六合居的主人不是你能招惹的。”

    闻言,苏妙漪又打起了精神,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也压低,“连你都要登门拜访,想必定是当朝权贵吧?是不是比顾玄章还要厉害?义兄若是怕我闯祸,不如偷偷给我交个底,我绝不外传……”

    容玠转眼,正对上苏妙漪那双盈着好奇和期待的桃花眸。

    「瞧着也是个有趣的女子,改日派人出去打听一番。」

    端王的话又在耳畔回响。

    容玠的脸色忽而有些僵硬。

    他沉吟片刻,唇角略微勾起一抹弧度,“那我便只能同你说一句。”

    苏妙漪的眼睛瞬间亮了,又朝容玠凑近了些,“你说。”

    桂花墨掺杂着些许脂粉的清甜香气扑面而来,容玠眼睫微垂,眸光阴晴不定地落在苏妙漪耳畔,落在那萦绕在颊边的几缕发丝上。

    他启唇道,“与顾先生相较,六合居的主人确实更德高望重。”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尤为清晰,甚至有些刻意。

    苏妙漪眸光微缩,瞬间就领会了其中含义。

    她失望地直起身,靠回车壁,一边摇着扇,一边满脸惋惜。

    ……原来是个糟老头子啊!

    本以为这六合居的主人是个年轻缺心眼的财主,蠢是蠢了些,可若是生得样貌俊俏,说不定还能与江淼上演一段郎情妾意的佳话。

    可这“德高望重”……

    苏妙漪浑身寒毛耸立,彻底打消了牵红线的念头。

    第35章

    六合居的马车径直驶回了城内, 在知微堂门口停下,江淼和苏妙漪回了知微堂,容玠则是转身进了府学。

    三人分道扬镳, 别无他话。

    “容玠方才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苏妙漪意有所指地对江淼说道, “你若以后再去六合居,当心些, 最好带上我……”

    江淼不解,“为何?那位容大公子不是说六合居里住的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么,这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苏妙漪恨不得把江淼的脑壳撬开来看看, “若是个年轻缺心眼的, 听信你的鬼话也就算了。人家老——前辈, 怎么可能被你骗得团团转?定是别有企图!”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知微堂。

    “一个老男人, 每年总是将个年轻小姑娘叫去自家宅子里,好吃好喝伺候着,也不露面, 只要她随口胡诌几句鬼话, 就奉上一整匣金子, 你觉得是为什么?”

    江淼蹙眉沉思。

    一旁拨动着算盘正在盘点账册的苏积玉却是漫不经心开口了,“那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因为骨肉之亲、舐犊之情。”

    此话一出,江淼和苏妙漪都僵住了。

    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苏积玉。

    “所以……”

    江淼愣愣地,“那六合居里的人, 有可能是我亲爹?!”

    苏妙漪:“……呃, 虽然我觉得这个思路有些道理,但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江淼似是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什么都听不进去, 自顾自地朝楼上走去,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是啊,我怎么从来没想过……我的亲爹……”

    苏妙漪目送江淼上楼的背影,欲言又止,“不是,爹不爹的,这件事还有待斟酌啊。”

    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声摔门的动静。

    苏妙漪嘶了一声,忍不住看向苏积玉。

    苏积玉拨着算盘的动作一顿,讪讪地,“爹说错话了?”

    苏妙漪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好像也没错。但这事情的走向怎么……如此诡异?”

    苏积玉不明所以,苏妙漪也懒得再同他解释,刚要转身上楼,郑五儿却来了。

    这时候知微堂里没客人,苏妙漪便在角落的摇椅上坐下,朝郑五儿伸出手,“今日来得这么早,看来定是有大新闻咯?”

    “苏老板……”

    郑五儿的表情有些诡异,将一张纸递给苏妙漪,“你先看看这个吧。”

    见他神色不对,苏妙漪狐疑地接过那张纸。只是扫了一眼,她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

    这是一张与知微小报尺寸相当、排版差不多,就连内容标题也风格相似的小报,可最左下角印着的却并非知微堂的印鉴,而是“玉川见闻”四个字。

    郑五儿小心翼翼打量苏妙漪的脸色,解释道,“今日午间,玉川楼的人便在街上兜售他们自己刻印的小报,还说往后每日午时,他们都会沿街兜售小报,价格比咱们的知微小报低一文钱……”

    苏妙漪摩挲着手里的纸张,一言不发。

    “还有之前为了宣传版面与我谈价的一些商铺,见玉川楼出了小报,便不愿付定金了,嘴上说着再看看,实际上我打听到,他们都已经和玉川楼谈妥了。”

    郑五儿忧心忡忡,“所以苏老板,咱们今日的小报,还卖么?”

    苏妙漪回神,抖了抖手里那张玉川小报,“卖,当然要卖。总不能因为旁人东施效颦,就乱了自己的节奏。”

    郑五儿苦着一张脸,“可我今日搜集的新闻,都已经在他们这张纸上了……”

    苏妙漪沉吟片刻,“云娘子今日给了你什么消息?”

    “云娘子的消息,也与玉川楼重复了。哦,不过还有件事!”

    郑五儿忽地想起什么,“云娘子过两日要去汴京了,听说是汴京有位权贵请她去做寿宴。玉川楼与醉江月是死对头,自然不会替云娘子夸耀这些。”

    苏妙漪点点头,“那今日便着重说说云娘子要去汴京这桩事。”

    “今日靠云娘子应付过去了?那明日呢,明日怎么办?”

    郑五儿搓着手,比苏妙漪还焦心。

    苏妙漪却往躺椅上一靠,仍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我会想办法,在版面和内容上再做些独特的花样。不过既是小报,最要紧的还是新闻。往后咱们要尽可能找到玉川楼得不到或是来不及发的消息。”

    郑五儿顿时倍感压力,脸色都灰了,咬牙切齿地骂起了玉川楼,“这分明是咱们知微堂的点子,他们直接偷了过去,当真不要脸……”

    “做生意便是如此。想要一家独大,没有竞争,那是不能够的。”

    苏妙漪一边琢磨着玉川楼的小报,一边安抚郑五儿,“行了,你快去看看今日下午还有没有什么新冒出来的消息,若能抢在今晚发出去,咱们便不会输玉川楼。”

    郑五儿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离开。

    苏妙漪的目光从小报上移开,看向原地踟蹰的郑五儿,这才发现他今日似乎格外焦躁,而且这躁郁还不止是因为玉川楼。

    “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要同我说?”

    郑五儿有些局促地搓着手,欲言又止,“苏老板,你能不能借我些银钱?”

    苏妙漪一愣,终于放下手里的小报,诧异地打量郑五儿。

    郑五儿被她看得眼神愈发飘忽,“或者,预支我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钱也行……”

    “都可以。”

    听见苏妙漪毫不犹豫的应准,郑五儿双眼一亮,惊喜地抬头看她。

    可这惊喜之色却在听见苏妙漪后半句时,倏然顿滞了。

    “不过郑五儿,你得告诉我,借这些钱做何用。”

    苏妙漪定定地望着郑五儿,似是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郑五儿果然心虚起来,甚至不敢看苏妙漪,仓促地低下头,转身就走,“那,那算了……苏老板,你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说过……”

    苏妙漪蹙眉,唤了一声,“郑五儿。”

    郑五儿却是头也不回,径直跑出了知微堂。

    苏妙漪忍不住站起了身,身后的摇椅轻晃。

    苏积玉走过来,“这孩子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也是,为何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苏妙漪眉头紧锁,“爹,我从未苛待过郑五儿,他自从替我做事后,所赚的工钱加上分成,已经够普通杂役忙活几个月的了。可尽管如此,他竟还是不够用,还要预支工钱……”

    被苏妙漪这么一说,苏积玉也愣了愣,“是啊,他这么小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大的开销?”

    苏妙漪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神色凝重,“能短时间内将这些钱耗得分文不剩,那定是与吃喝嫖赌沾了边……爹,我是怕他误入歧途。”

    苏积玉叹了口气,“这倒是有些棘手了。”

    苏妙漪垂眼,又看向自己手里那张玉川小报,默不作声地坐回了摇椅上,心事重重。

    ***

    夜色落幕、华灯初上。

    隔着一条街相峙的醉江月和玉川楼客来客往、歌舞升平,基本是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玉川楼三层,武娘子特意又叫人打开了那扇正对着醉江月的窗,神色自得地坐在窗前,似乎在等些什么。

    不多时,郑五儿便带着些他那些兄弟们出来了,人人手上都拿着厚厚一沓知微小报沿街叫卖。只是今日搭理他们的食客明显少了许多。

    武娘子勾了勾唇,手里捏着一张玉川楼仿照的小报,“不过一张纸而已,她苏妙漪能做,我也能做。有何了不起的?”

    话音刚落,醉江月里却忽然有了动静。

    武娘子定睛一看,竟是几个杂役抬着一块巨大的展示牌走了出来,立在醉江月门口。牌子上方赫然是“知微留言板”几个字。

    这展示牌吸引了一些人驻足,郑五儿也不卖报了,而是走回来,扯着嗓子向众人解释,“这块留言板,是供大家讨论今日见闻所立。但凡是买了我们知微小报的,都可以来我这儿领取笺纸,写下您的高见,贴在此处……”

    此话一出,便有人觉得稀奇,纷纷围了上去。

    其中一个已经买过知微小报的男人率先找郑五儿领了纸笔,刷刷刷便写下一条留言,交给郑五儿。

    郑五儿瞧见那留言,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将它贴上了留言板。

    众人仰头望向这第一条留言:“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云娘子的厨艺压根比不上玉川楼的武娘子么?不过是胜在一些花招上,去了汴京便要原形毕露咯!”

    看清这几行字后,留言板前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要知道此刻进醉江月的人,大多都是醉江月的常客,也是云娘子的忠实追随者,让这留言大喇喇挂在醉江月门口,简直就像是他们被打了脸一般!

    “云娘子又不是第一次去给别人家做席面!如今临安城这些高门大户,她基本都去过,听说回回都能得两倍的赏银!”

    “就是,你当那些大户人家都是傻子不成!”

    人群里,尽是为云娘子打抱不平的人,说得起劲了,便随手掏出几文钱买了知微小报,接二连三地找郑五儿留言。

    眼看着那留言板上的笺纸越来越多,武娘子蓦地站起身,脸上的得意之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妒恨。

    “苏妙漪……”

    她暗自咬牙,转头朝一旁侍候的婢女怒叱道,“郑家的事办得如何了?!”

    婢女吓得微微一颤,连忙道,“娘子,已经动手了,不日便会有结果。”

    武娘子这才压下怒火,拂袖离开了窗前。谁料刚走到楼梯口,差点被一忽然窜出来拦路的杂役撞上。

    武娘子眉头一竖,正要发怒,那杂役却是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声音压得极低。

    “娘子,是汴京的传信。”

    武娘子面上的怒意倏然一僵。

    ***

    “靠一个留言板就扛住了玉川楼,你的花招还真是不少。”

    几日后,醉江月的雅间里,穆兰、苏妙漪还有顾玉映、江淼围坐在一起打牌九。

    苏安安则捧着一叠蜜饯坐在苏妙漪身后,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伸出手想指点苏妙漪,却被她轻轻拍开。

    “不过我猜玉川楼也没那么容易罢休吧?”

    穆兰说道,“他们能做出和知微堂一模一样的小报,那效仿你抬出个一模一样的留言板,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妙漪不甚在意,“随她吧。我的花招也不止这一个,她学都来不及学。”

    顾玉映却是有些担忧,“从经商的角度来看,这留言板的点子的确不错,可妙漪,我却担心这会给你招来祸患。”

    苏妙漪翻牌的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向顾玉映,不解地,“祸患?”

    顾玉映点点头,“这两日我也时常来醉江月看这留言板,发现上面全都是些无谓的争执和骂战,而且用词比寻常吵架还要尖锐……”

    穆兰冷哼一声,“若是面对面吵架,还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可在这留言板上贴笺纸,又不用留名姓,不论说了什么,旁人也追究不到你,他们自然就肆意妄言了。”

    “留言板上的戾气太重,我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顾玉映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我赢了,给钱。”

    就在这时,对面的江淼没精打采地翻开底牌,朝其余三人摊开手。

    “你这又是怎么了?跟霜打了似的?”

    穆兰这才注意到江淼的不对劲。

    江淼眉梢压低,顶着两个黑眼圈,“连着做了几天梦了,每天都会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变成我亲爹。”

    穆兰和顾玉映不约而同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解释不清,只能摆摆手,“……不用管她。”

    四人重新洗牌。

    苏妙漪叹气道,“你们方才说得有道理。明日我就告诉郑五儿,让这些人留言时必须附上自己的姓名。只是如此一来,愿意留言的人怕是就要大打折扣了……”

    她撑着脑袋,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

    见状,顾玉映又给她出主意,“其实知微堂和玉川楼打擂,就是你与武娘子的较量。妙漪,你该仔细想想,和武娘子相比 ,究竟哪里才是你的长处。”

    “她啊,她的长处就是比武娘子更抠门。”

    穆兰冷嘲热讽。

    江淼面无表情,“我算过了,她的命应该比武娘子长。”

    苏安安也举手插话道,“姑姑的脸比那个武娘子长!”

    苏妙漪:“……求求了,你们闭嘴吧。”

    最后一个开口的是顾玉映。

    “依我看,你的长处是头脑和眼界。”

    顾玉映神色认真,“既然知微堂和玉川楼收集消息的速度不相上下,那知微堂不妨尝试把每条新闻都做得更深更细。”

    苏妙漪一愣,立刻放下手里的牌九,转向顾玉映,“说说看。”

    “就拿圣上振兴官学的政令来说。人人都能散步这条政令,可圣上为何要振兴官学,这条政令的真实意图,还有未来几年,这条政令究竟会给哪些人,带来哪些影响,这却不是人人都能想到的。”

    “再譬如,同样一桩凶杀案,人人只知凶手是谁,可你却能公开一些府衙破案的细节,将这一案与往年类似的案件做些比较,警醒世人知礼守法,免遭横祸……这便又胜出一筹。”

    苏妙漪眼睛一亮,只觉得醍醐灌顶,恨不得当即给顾玉映磕一个。

    “我算看出来了……交朋友还是要交良师益友,有些损友便是绝交了也无所谓。”

    苏妙漪感动地捧住了顾玉映的手,眸光盈盈,深情地如同剖白心迹,“我只要有你一个就好了。”

    除了顾玉映以外,其他人皆是一阵恶寒。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辰,醉江月人满为患,还有不少人在外面坐着等里头的位置空出来,街对面的玉川楼同样如此。

    等空位的食客,加上特意来醉江月买小报、读写留言的行人,街道上愈发拥挤,几乎将整条街都塞住了。

    人流越缓慢,在留言板前驻足的人就格外多。

    “五爷,今晚的人好像格外多……”

    醉江月里负责替郑五儿打下手的杂役忍不住奇怪地啧了一声,“逢年过节的也未必有这么多人。”

    郑五儿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拨动着手里的笺纸,“也许是因为我们知微堂的留言板吧……”

    “不知怎么回事,我这左眼皮直跳,心里七上八下的。”

    郑五儿像是忽然打了个激灵,站起身,将笺纸塞进那杂役手里,“你先看着,我内急。”

    转眼间,郑五儿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玉川楼内也陆陆续续进了不少食客。尽管生意比醉江月略微差一些,可楼内仍是沸反盈天。

    武娘子带着一众帮厨,浩浩荡荡走进了二楼西边最大的宴厅。

    宴厅的门一推开,入目尽是些穿着襕衫的府学学子,上座则是坐着几个学官,而学官正中间坐着的,则是一穿着圆领宽袖衫袍的青年。

    不少学子都围簇在他身侧,举杯恭贺,“杨兄,不对,如今该称一声杨大人了。今年科举,你可是我们临安中榜名次最高的一个,压过了西子书院那些自命不凡的,当真是长脸!”

    中榜的杨姓学子如今已经踏入官场,言行举止便不再似读书时那般张狂,而是圆滑谦卑了不少,笑道。

    “哪里哪里,杨某能有今日,还要多亏诸位先生的教导,还有各位同窗的指点。”

    说着,他的目光忽然瞥见一道青色身影,顿时补充道,“若是容大公子平安到了汴京,哪里还能由我出这个风头!”

    闻言,众人的目光顿时又转向了坐在一旁、始终没说过话的容玠。

    杨姓学子笑着朝容玠举杯,“不过凭容大公子之才,中榜不过是早晚的事,想来三年后开春,杨某便能在汴京见到大公子了,到时怕是还要请大公子多提携。”

    容玠端着酒盅起身,朝他敬酒,“杨大人说笑了。”

    旁边的学子说道,“杨兄还不知道吧,咱们府学今年直取入仕的唯一一个名额,基本已经板上钉钉,就是容大公子了!所以哪里要等上三年,明年这个时候,容大公子怕是就与你是同僚了……”

    杨姓学子愣了愣,随即又点头,“理当如此。这直取入仕的名额,非大公子莫属。”

    宴厅内又是一阵应和之声。

    容玠敬完酒后便不动声色地坐下,从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更未露出半分欢欣得意的情绪。

    可即便如此,仍有人坐在桌边妒恨得牙痒痒,趁人声嘈杂时几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能否直取入仕,首先便要看家世。他一个罪臣之子,也配叫家世清白?”

    说话的人姓尹,父亲是临安府的通判。在学官们评议的名单里位列第二,若没有容玠,明年开春进京的便是他。

    他虽妒火滔天,可声音却压得极低,最后只落进了旁边两个与他交好的学子耳朵里。

    另外两人也是惋惜附和,交头接耳给尹少爷出主意,“谁不知道容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宅院里的腌臜事也不少,若能寻个一两件闹大……”

    话音未落,楼下竟是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紧接着便是嘈杂哄闹的喧嚷声,如惊涛骇浪般,一下下地拍涌上来。

    宴厅内的众人脸色微变,纷纷起身,不约而同地朝窗边围了过去,将正对着主街的窗户一扇扇推开,朝楼下望去。

    对面醉江月的食客们也闻风打开了窗,不明所以地观望着。

    “是不是又有酒鬼喝多了闹事?”

    穆兰将手里必输的牌九一推,起身就朝窗边走,还转头招呼苏妙漪等人。

    “你又赖账,就这么输不起……”

    苏妙漪一眼看穿她的把戏,但还是紧跟着走到窗边,抬手将一扇窗推开。

    窗户推开的一瞬间,底下的哄闹声也骤然清晰。

    好巧不巧,她们所在雅间正对着的,刚好就是玉川楼谢师宴的宴厅!

    于是苏妙漪尚未来得及看清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与站在窗边的容玠打了个照面。

    “杀人了!”

    楼下猝然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苏妙漪回神,连忙移开视线看向楼下。

    楼下人群轰然散开,终于叫楼上的人看出端倪。

    醉江月门外,郑五儿和他的几个兄弟死命护在留言板前,然而却众不敌寡,已经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而他们身前,一手握着把菜刀,一手揪着郑五儿衣领,将他狠狠摔向一旁的人,竟然是遮云!

    在众人的惊惶声里,遮云猛地举起菜刀,刀刃狠狠砍在了那知微小报的留言板上——

    苏妙漪眸光骤缩。

    她蓦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同样蹙眉不解的容玠,转身就往楼下跑去。

    “住手!”

    苏妙漪越过人群挤到留言板前时。

    那块木板已经被遮云砍得四分五裂,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上头贴满的笺纸也洋洋洒洒地从半空中轻飘飘落下来,犹如寒冬腊月的鹅毛大雪一般……

    “遮云!”

    眼见着遮云还要对郑五儿动手,苏妙漪脸色一变,飞快地冲过去拦在了郑五儿身前,“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遮云手里卷了刃的刀“当啷”一声坠地,又在那木板上砸出了一道刻痕。

    他抬起头看向苏妙漪,脸色竟比郑五儿还要难看,瞪着苏妙漪的眼神也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那你呢?你又做了什么好事!苏娘子,苏老板!”

    苏妙漪被他那神情吓得心口一跳,随之便是茫然,“我做什么了?”

    遮云目眦欲裂,“好歹你也是容氏义女,占尽了容氏的好处,如今竟一转头,给县主泼上这样一盆腌臜的污水!世间怎会有你这样一个白眼狼!”

    容氏义女……县主……泼污水……

    苏妙漪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愈发云里雾里,可这三个要紧的词却叫她心中生出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猜测。

    她猛地转身,从地上拾起那些飘落的留言。

    「今日这新闻有意思,表面上说是百年前的事,其实这人物关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咱们临安城的某个高门啊……」

    「从汴京流放来的慕容氏,大夫人是寡妇,二老爷是鳏夫。大房二房一直没有分家,这说的不就是容氏吗?!」

    苏妙漪脑子里轰然一响,不可置信地又拾起了更多笺纸。

    「扶阳县主和容二爷那点事,其实临安城的达官显贵们基本都听说过,也就咱们老百姓被蒙在鼓里……」

    「我家侄女在容府做过工,她也说这件事是真的!而且容府上上下下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往外传。」

    “这是什么……”

    苏妙漪只觉得心惊肉跳,就连捏着那些笺纸的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敢再继续看,只能转头看向郑五儿,嗓音都哑了,“这些都是什么……”

    郑五儿因为护着留言板挨了遮云好几拳,此刻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连表情都看不清晰,“苏老板,我刚刚不在,一回来便遇上这个疯子要砸咱们的留言板……”

    郑五儿看向那负责贴留言的杂役。

    杂役也被这阵仗吓呆了,结结巴巴道,“这,这些都是买了知微小报的人来写的留言啊……”

    “今日的小报根本没有一个新闻涉及容氏!怎么会冒出这些留言?!!”

    苏妙漪怒急攻心地吼了起来。

    可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旁边看热闹的人群。

    “苏老板,你这就是敢做不敢当了……”

    一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知微小报,“还是你以为你把容氏改成慕容氏,大家便猜不出这影射的是何人了?”

    苏妙漪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知微小报。

    一模一样的纸张,一模一样的刻印字迹,右下角同样盖着知微印鉴!

    可这张小报最显眼的一处版面明晃晃写着一个苏妙漪从未经手、甚至从未见过的标题——

    「寡妇鳏夫一堂亲,朱门绣户乱天伦」

    好似一道晴天霹雳落下来,苏妙漪眼前一黑。

    “何人在寻衅滋事,当街斗殴?”

    随着几声呵斥,府衙官差姗姗来迟。

    四周围聚的人群顿时作鸟兽散,生怕走晚一步就被牵连。

    转眼间,街上逃窜的逃窜,拿人的拿人,还有好事者不忘趁乱去捡地上散落的笺纸……

    一片兵荒马乱中,苏妙漪被撞了个趔趄,一转身,只见容玠竟是就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张小报,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苏妙漪顿时就像被两根巨钉自脚下贯穿,整个人被钉在原地,遍体生寒。

    她恐惧地想要逃,却又不受控制地与容玠那双眼视线交缠。

    那双暗眸好似寒潭死水,又好似晦暝无光的漩涡,便是世间最坚硬最锋锐的东西都能被吞噬、撕碎。

    那眼神甚至比破庙那夜还要冰冷、还要乖戾……

    就好像盯着一具尸体般……

    盯着她……

    苏妙漪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第36章

    差役们将遮云和郑五儿等人通通押去了府衙。

    苏妙漪浑浑噩噩、惊惧不已, 好在穆兰、顾玉映她们及时从楼上赶了下来,将她从混乱不堪的人潮中扯到了一旁。

    待苏妙漪颤抖着眼睫,再朝街上看去时, 容玠已经不知所踪……

    “姑姑……”

    苏安安想问苏妙漪什么,却被穆兰拉住。

    穆兰脸色凝重, 朝苏安安摇摇头,苏安安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却还是乖乖噤声。

    实际上苏妙漪也压根听不见她们说的话,此时此刻,她耳畔反反复复响着刺耳的嗡鸣声, 夹杂着不知源自何人的叫嚷声——

    寡妇鳏夫一堂亲, 朱门绣户乱天伦!

    这是容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偏偏被她在那间破庙里亲耳听见……

    知微小报每日都会由她审查后再发出去, 刚刚那一份, 分明不是知微堂所出,却盖着知微堂的印鉴……

    “他会,杀了我。”

    苏妙漪喃喃自语, “他一定会杀了我……”

    她的声音极低, 以至于挨在她身边的江淼和穆兰都没能听清。

    二人相视一眼, 刚想追问,却被一群持械拦路的武夫打断。

    “苏娘子,县主有请。”

    来的竟是容府护院。

    苏妙漪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她脸色苍白地拂开了江淼和穆兰搀着自己的手,嗓音微哑,“我……去一趟容府。”

    “妙漪。”

    顾玉映不安地唤了一声。

    “放心……县主一定会听我解释的……”

    苏妙漪也不知是安抚顾玉映, 还是安慰自己,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过的事,便是没做过……”

    目送苏妙漪上了容府的轿辇, 消失在漆黑无光的街巷尽头。

    “扶阳县主真的会相信姑姑么?”

    苏安安问道。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眉眼间看出一丝忐忑。

    顾玉映率先开口,“县主与妙漪的感情一直很好,就如同真的母女一般,定是不会受奸人挑拨。”

    想了想,她又说道,“我现在去找容玠,他最是冷静,若能在县主面前替妙漪转圜一二,那就更好了。”

    语毕,顾玉映便匆匆转身离开。

    穆兰暗自咬牙。

    苏妙漪与容家的关系,顾玉映不知情,她却一清二楚。什么母女情深,都是假的,装出来的。至于容玠……

    他怎么可能救苏妙漪!

    “凌长风在哪儿?!”

    穆兰蓦地转身,问苏安安。

    ***

    夜风萧萧,掠过树梢,发出叫人心惊胆战的哭嚎声。

    一个容府婢女提着灯穿过行廊,身后跟着垂头不语的苏妙漪。

    苏妙漪已经从最初的神思恍惚中缓过神来,此刻正心事重重地想着待会见了扶阳县主,要如何辩解,如何自证……

    二人沿着石子小径步入后花园。

    恰逢今日无星无月,整个后花园也被黑暗覆罩,瞧不见其他人的踪迹,只能看见两侧山石枯树的影子被投落在脚下,随着提灯的晃动,拉长、摇荡、扭曲……狰狞而怪诞。

    苏妙漪心中七上八下地,忍不住试探地和前面带路的婢女搭话。

    “你是义母身边的婢女?”

    “我之前好像从未见过你……”

    “义母今夜是不是发了好大的脾气?”

    可不论她说什么,前面那婢女都一声不吭,无动于衷。

    忽然间,身后传来几只雀鸟受惊振翅的动静,在寂静诡异的夜色里简直犹如一声响雷。

    苏妙漪蓦地回头,几道黑影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那山石矮林中窜了出来!

    她一惊,尚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嘴里便已被塞进了一个布团,手脚也被麻绳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唔!”

    苏妙漪一边挣扎着,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提着灯缓缓转过身来的婢女。

    婢女的面容隐在幽黯夜色中,声音冰冷得可怕,“丢进水里,沉了吧。”

    苏妙漪眸光骤缩,浑身的血液都随之凝滞——

    被丢入池水中的那一瞬,苏妙漪的一颗心也倏然下沉,无止尽地下坠,下坠……

    直到后背砸入水面,直到四溅的水花朝她涌过来,那颗心才“咚”地一声落了地,碎得血肉模糊。

    他们要杀了她……

    是扶阳县主,还是容云暮?

    又或是……容玠?

    然而很快,濒死的窒息感就让苏妙漪将一切猜疑抛之脑后,唯一的念头便只剩“活下去”。

    她还没将知微堂开去汴京,还没变成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没取代裘恕、回到那个女人面前,让她为抛家弃子而羞惭懊悔……

    她怎么能就这么死了?怎么能如此轻易,如此悄无声息又见不得光死了?!!

    求生的意志瞬间暴涨。

    苏妙漪不甘心地挣扎起来,极力朝头顶起伏的涟漪靠去。

    然而脚腕上捆系的粗绳,尾端穿石而过。

    伴随着石块下沉的重量,那粗绳就好似从池底蔓延而上的水草、又好似水鬼贪婪无厌的手掌,死命拖拽着苏妙漪往地狱中沉沦……

    苏妙漪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腕,艰难地摸出袖中妆刀,又伸手捞住了那栓系着石块的麻绳,拼尽全力地想要割断它。

    可麻绳足足有两根手指那么粗,锋锐却小巧的妆刀在麻绳上胡乱割划着,却只割断了些许绳丝,刀刃还时不时划向苏妙漪的手掌。

    不出片刻,绳子一股还未割断,手掌上却已多出了好几道伤口……

    苏妙漪能感受到气力在一点点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终于,她控制不住地呛了口水,攥着麻绳的手也随之一松!

    生机瞬间坍塌。

    冰冷的池水争先恐口没入她的口鼻,无力、痛苦和绝望也铺天盖地的将她淹溺……

    “咚。”

    水中似乎又传来一声闷响。

    就在苏妙漪意识逐渐模糊时,她腰间忽然一紧。下一瞬,脚腕上拖拽她的力道也猝然消失!

    揽在腰上的臂膀强有力地挟裹着苏妙漪,带着她破水而出。

    “咳咳咳。”

    待苏妙漪再回过神时,她已经被救上了岸,整个人瘫软在水畔,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地呛着水。

    直到将那些水全都咳了出来,直到重新喘上气,苏妙漪才终于觉得自己从鬼门关一脚踏了回来。

    她哆哆嗦嗦抬起沾着水珠的眼睫,看向自己身前伫立的颀长身影。

    云散雾褪,惨白的月辉穿过枯枝败叶,朦朦胧胧落在了来人身上。那身浅青色的宽袖襕衫被池水浸透,变成了更浓重、好似怎么都化不开的一团靛色。

    苏妙漪视线倏然一顿,再朝那人脸上看去时,眼里已染上几分惶惶。

    最先入目的,是湿淋淋淌着水,却仍难掩锐利棱角的下颌,再往上是紧抿着的薄唇,直挺的鼻梁,最后……凌乱微湿的发丝下,是一双清冷沉郁、再熟悉不过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瞳孔震颤,倏然朝后退去。

    就在她看向容玠时,容玠眼眸微垂,同样也在看她。

    素来张扬跳脱的少女此刻就如同被疾风骤雨打蔫了一般,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湿透的墨发自她肩头披散而下,垂在腰际的发梢随着她身体的瑟缩止不住地颤动。

    与此同时,她还手脚并用地朝后挪动着,裙摆沾上了泥泞的痕迹,手掌上的伤口也在动作间被拉扯,涌出更多血珠,滴落而下……

    容玠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终于迈步,快步朝苏妙漪走去。离得近了,他手腕一转,衣袖滑落,这才露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别杀我!”

    看清容玠手里的匕首,苏妙漪脸上仅剩的一抹血色也骤然褪去,嗓音嘶哑,“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告诉过旁人……”

    她脑子里已是一片混沌,只能看见容玠薄唇启合,却压根没听清他都说了些什么,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那两句话。

    后背撞上池畔冰冷的围石,苏妙漪终于退无可退。下一刻,一道狭长的阴影便覆罩下来,苏妙漪的后颈被重重一托,被迫仰起头来。

    “我从未……唔!”

    唇上一冷,带了几分哭腔的话音顿时消匿在二人相抵的唇齿间。

    霎时间,苏妙漪僵住了所有动作。

    夜风乍起,池水泛起涟漪。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畔一男一女叠合的身影上。青年一手执着匕首,一手扣着少女的后颈,俯身吻住她的唇,神色晦暗。

    ……容玠这个疯子,在做什么?

    这一刻,错愕和茫然竟硬生生驱散了生死关头的恐惧,叫苏妙漪连浑身的颤栗都顿滞了一拍。

    尚未等她回神,唇瓣就忽然传来一阵刺痛,竟是容玠咬住了她的下唇。

    苏妙漪吃痛,抬眼就对上了容玠那双幽邃无光的暗眸。

    他面上瞧不出丝毫波澜,偏偏动作却有些发狠。很快,便有一丝淡淡的腥味在二人唇间蔓延开来……

    苏妙漪彻底清醒过来。她强忍着心底的惧意,不甘示弱地也咬住了容玠的唇。

    顿时,血腥味又浓了几分。

    容玠眉心一蹙,终于松开苏妙漪的唇,冷冷地望进那双桃花眸里,嗓音沉沉,“……现在清醒了?”

    “……”

    苏妙漪咬牙,打从心底生出一丝恼恨,猝然抬手,扇向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庞。

    一声脆响后,万籁俱寂。

    容玠被扇得偏过了脸,眸光不着痕迹地闪了一下。

    苏妙漪则是后知后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缚的双手竟不知何时得到了解脱。而她曳地的裙摆上,赫然躺着那断裂成几截的麻绳和匕首……

    容玠转回脸,又看了苏妙漪一眼,才收回扣着她的手,袖袍一挥,直起身。

    苏妙漪骤然失去支撑,身子往下一跌,手掌刚好撑在了那把匕首上。

    她怔怔地反应了片刻,才强撑着握紧那把匕首站起身,“你不是……来灭口的?”

    容玠垂眼看她,唇角略微扯出些弧度,似乎是嘲讽,又似是别的什么,“苏妙漪,你没有那个胆子。”

    在醉江月楼下看见那张小报的一刹那,他确实萌生过杀人的念头——

    不过却不止是苏妙漪,而是所有人。最好能叫这天地崩塌、万物湮灭,一了百了。

    甚至在他潜入容府的那一刻,他还是深陷在这样消极而厌恶的念头里,无法自拔。直到看见苏妙漪被丢入水中,垂死挣扎……

    他还活着,苏妙漪怎么能死?

    纵身入水时,容玠不再想天坍地陷,他只想救起一个苏妙漪。

    ***

    风声簌簌,树影憧憧。

    三道人影如鬼祟般潜到了容府的外墙边。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肩扛重剑。另外两个则身形窈窕,一瞧便是女子。

    三人潜到墙下抬起头,竟是凌长风、江淼和穆兰。

    “为何不从正门杀进去?”

    凌长风扛着壑清剑,蹙眉问道。

    “你当你谁啊?”

    江淼翻了个白眼,“扛着个剑就真把自己当江湖高手啦?从正门走,你还没踏进容府半步,就已经被拿下了!”

    穆兰快要爆炸了,“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废什么话?!凌长风,翻墙!”

    凌长风倒是也不退缩,当着穆兰和江淼的面就助跑几步,足尖蹬了几下外墙,飞身直上……

    “咚。”

    然后轰然落地,溅起一地尘灰。

    穆兰、江淼:“……”

    两人面面相觑,竟也没有一人去关心凌长风有没有摔出个好歹,反而窃窃私语。

    “我知道他是个废物,可我没想到他如此废物……”

    “他这种废物进去行吗?感觉还不如咱俩。”

    “破船还有三千钉……这种可能会送命的活,还是得交给一个男人吧?”

    凌长风摸着摔疼的脑壳爬起来,恼羞成怒,“苏妙漪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儿磨叽!搭把手,帮我翻进去!”

    ***

    鸦雀无声的池畔,只余下二人清浅的呼吸声。容玠和苏妙漪相对而立,皆是一身狼狈,唇上更是都带着伤口。

    夜风拂过,苏妙漪止不住打着颤,“不是你……那便是你母亲……”

    尽管她一直清楚,什么义母义女的情意都是装出来的,做不得数。可在她眼里,扶阳县主尚且算是个通情达理的正常人。她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这位县主竟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我早就提醒过你。”

    容玠的眼眸幽静如河,“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你的好义母,会第一个拿你开刀。”

    「若有朝一日损害了容氏利益……那第一个拿你开刀的刽子手,你以为会是谁?」

    是了,容玠的确说过这句话,却被她误以为是威胁。她以为他口中的刽子手,是指他自己……

    苏妙漪咬紧牙关,“她连解释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明日天亮,她与容云暮的谣言便会传得全城皆知。”

    容玠神色莫测,“苏妙漪,谁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容玠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脸色一沉,拂袖转身。

    见他要走,苏妙漪下意识张口唤了一声,“容玠!”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我若留在这儿,你必死无疑。”

    苏妙漪心口一跳,只能钉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容玠的背影消失在枝叶掩映的小径尽头。

    就在那些脚步声快要靠近之时,苏妙漪的目光忽然扫见掉落在她脚边的那把匕首,那把被容玠用来割断麻绳的匕首。

    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为之,容玠将这匕首遗落在此……

    苏妙漪眸光一颤,飞快地蹲下身,将那匕首藏进袖中。

    正当她要直起身时,一片以金线绣以鸾鸟纹的深紫裙摆,伴随着曳动的光影闯进了她的视野里。

    “命倒是挺硬。”

    一声轻嗤自头顶传来,是熟悉的嗓音,口吻却全然陌生。

    苏妙漪缓缓抬起头,便见扶阳县主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冰冷。

    “县主……”

    苏妙漪站起身,低眉垂眼,“冤有头债有主,想来是老天爷都不忍心见妙漪枉死……”

    扶阳县主抬了抬手,她的那些心腹便尽数退开,退到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位置。

    随即,她缓步朝苏妙漪走了过来,“你冤枉?那小报上的印鉴,难道不是你知微堂的?”

    苏妙漪闭了闭眼,“几日前,为了防止有心人仿造,我特意将知微堂的印鉴摔碎了重新拼合,如此印出的纹路便无人能复原……可今日那张小报上的印纹,却毫无摔痕……”

    “就算小报是假,可留言板呢?那些污言秽语,就堂而皇之地贴在你知微堂的留言板上,这你又如何解释?”

    苏妙漪哑声道,“……知微堂,出了内贼。”

    扶阳县主走到了苏妙漪跟前,抬手捋了捋她颊边湿淋淋的发丝,声音飘忽,“姑息养奸,你还有何脸面……喊、冤?”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的手掌便扣住了苏妙漪的脖颈,只是却没有加重力道。

    苏妙漪的脖颈微微绷直,收在袖中的手也一点点攥紧了匕首。

    当真是母子……

    就连扼着人脖颈的架势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疯魔和阴森。

    一瞬间,苏妙漪想到了容玠未说完的话。

    “事到如今,是谁将这些谣言传出去的,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苏妙漪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什么人能将这些谣言收回来。义母,放眼整个临安城,只有我能做到。”

    扶阳县主沉默不语,手却还扼在苏妙漪的颈间纹丝不动,可再开口时,口吻却有所松动。

    “如何做?”

    苏妙漪攥着匕首的手缓缓松开,“清者自清……”

    颈间的力道猝然收紧,苏妙漪愕然地睁大了眼,对上扶阳县主那双掀起惊涛、闪过雷霆的眼眸。

    “清者自清……”

    这四个字似乎触碰了她的逆鳞,叫她眉眼间蛰伏已久的痛苦和疯狂都再难克制。

    “所以我若真对容云暮有情,便是污浊,是龌龊,是寡廉鲜耻、禽兽不如,对吗?!”

    “……”

    苏妙漪的脸色涨得通红,一时竟不该如何回答。

    “凭什么?!”

    扶阳县主忍无可忍地吼出了声,“我与容云铮是圣旨赐婚,毫无情意。夫妻数年,说的好听点,相敬如宾,其实就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我扶阳留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宅子里,不是为了替他容云铮守寡的!我是为了护着整个容家!”

    她忽地笑出了声,这声音却充满了自嘲和怨怼,“从那一刻起,我就成了容氏的靠山,成了容氏的荫庇,成了他们镇在宅子里的管家婆!我不能出错,不能出格,不能对一个人动情,哪怕这个人再懂我,再护着我,对我百顺千从、无所不从,我也不能回应半句……”

    她唇畔的弧度逐渐扩大,表情却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嚎,手掌下的力道也随之加重,“我是个人,活得却好像一个祠堂里的牌位!不,其实我活得连个牌位都不如!”

    苏妙漪迫不得已地仰着头,袖中的匕首已然出鞘。

    明明眼前这人是想要她命的罪魁祸首,可这一瞬,她竟仍是在窒息中与扶阳县主有了片刻的共情,于是眉眼间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痛楚和愤懑。

    恰恰是这愤懑落进扶阳县主眼底,却好像天降甘霖,哗啦啦地浇下来,叫她所有的迁怒和憎恨偃旗息鼓……

    霎时间,她扼在苏妙漪颈间的手似是被什么灼烫了一般,猛地松开。

    苏妙漪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边呛咳着一边将袖中的匕首缓缓推了回去。

    半晌,她才哑声道,“你是县主,是容氏所有人的倚仗……就算真的与容二爷在一起,容氏也无人敢置喙。县主,你不是为了容氏,是为了容玠……”

    扶阳县主的眼眶瞬间红了,就连眼底也浮出些血丝,她似是骤然间失去了所有气力,颓然地喃喃自语,“我不止是扶阳,我还是个母亲。身为母亲,我也不能这么做,我不能伤了我的儿子,更不能毁了他……”

    说到这儿,她却又无语凝噎,随即便像是难以承受地捂着心口,一点一点地弯着腰蹲下身。

    苏妙漪心口一紧,仍是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

    扶阳县主抬起脸来。下一刻,泪珠便自她颊边滚落,落在那紫色织金的裙裳上,浸湿了那鸾鸟的羽翼。

    “可我这么多年分明已经克制了,已经隐忍了,已经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敢做了……为什么事情还是会发展成如今的局面?若早知如此,倒还不如……”

    后半句话,扶阳县主到底还是难以启齿,在嘴边打了转,终是备受煎熬地咽了回去,只是哀叹道,“一切都白费了……与其让玠儿有一个荒淫无耻的母亲,倒不如我真成了那祠堂里的牌位,以一死,博个清白……”

    话音未落,扶阳县主忽地眼神一定,竟一手探入苏妙漪袖中,拔出了她护身的那把匕首,随即便要往自己颈边抹去。

    “不要!”

    苏妙漪大惊,慌忙伸手,死死握住了扶阳县主的手腕。本就伤痕累累的那只手掌,因用力过猛,再次疼得她表情有些扭曲。

    扶阳县主抵不过她的力道,僵硬地转眼看她,“苏妙漪,我可是要你死的人……”

    “若非我姑息养奸,事情或许不会到如此地步。”

    苏妙漪咬牙,从扶阳县主手中夺下匕首,一扬手,掷进了池水里,“听着,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相信我。”

    “……”

    扶阳县主怔怔地望着苏妙漪。

    头一次,她看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华如桃李的少女,忘了她是出身寒微的商贾之女,更忘了她是容玠耿耿于怀的朱砂痣、心头血。

    此刻在扶阳县主的眼里,苏妙漪终于只是苏妙漪,是这偌大的临安城内,唯一一个可能帮她脱困的人。

    “大胆!何人擅闯容府?!”

    呵斥声和脚步声忽然自不远处的行廊传来,紧接着便是重重火光交错而来。

    扶阳县主霍然起身,抬手拭去泪痕,收敛了情绪。

    “县主……”

    被屏退的婢女终于快步走了过来,“好像是府里进了刺客,您还是暂且先回屋避一避吧。”

    “……刺客?”

    扶阳县主重复了一遍。

    紧接着,那“刺客”声如洪钟的叫唤声便响彻容府后花园——

    “苏妙漪!”

    苏妙漪一愣,瞬间听出这是凌长风的声音。她连忙转身,循声朝行廊上望去。

    只见凌长风在一众容府护院的围簇下,扛着壑清剑,气势凛然地朝前走着。

    容府的护院没见过从前的凌大公子,一见凌长风的身板、气度,还有他手中无比贵重的壑清剑,竟还当真被他唬住了,无人敢贸然上前,于是跃跃欲试,却步步后退……

    “你们便是一起上,也绝非我的对手。”

    凌长风勾了勾唇,拿起壑清剑,对着他们横扫了一圈,“将苏妙漪完好无损地交出来,否则我今日便血洗容府……”

    他如此模样,倒是叫苏妙漪都恍惚了一下,怀疑起他平日里的花拳绣腿都是装的。

    “凌长风。”

    苏妙漪唤了一声,“我在这儿……”

    凌长风眯着眼,闻声对上立在池畔的苏妙漪,脸上的冷峻神情险些没崩住。

    他本想冲上来,可又扫了一眼护院们手中的兵械,硬生生顿在原地。

    憧憧火光下,凌长风朝苏妙漪抬了抬下巴,“过来,我带你回家。”

    受了一整夜的惊吓,此刻听到凌长风这句话,苏妙漪竟是忽然生出一种要落泪的冲动。

    她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扶阳县主抿唇,挥挥手,“都散了……”

    护院们面面相觑,终是纷纷放下了兵器,迅速离开。

    凌长风一个纵身,从行廊的扶栏上跃了下来,冲到苏妙漪身边,“你没事吧?”

    苏妙漪摇摇头。

    凌长风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被苏妙漪嘴唇上的血痂吸引了过去,微微一愣,“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下唇。

    苏妙漪忽地反应过来,眼神不自觉闪躲了一下,“不小心磕破了……”

    凌长风哦了一声,拉过苏妙漪就要走。

    “今夜,就留在容府吧。”

    扶阳县主忽然出声。

    凌长风顿时警惕地将苏妙漪拦在身后。

    扶阳县主的目光落在苏妙漪受伤的手掌上,声音轻飘飘的,“手不是受伤了吗……得及时上药……还有知微堂的内贼,不想查清楚?”

    ***

    这一夜,苏宅烛火通明、彻夜未熄。

    除了只身闯进容府的凌长风,其他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在苏宅的正堂里,包括被捉去府衙、因为“聚众斗殴”挨了五十个板子的郑五儿。

    郑五儿被打得不轻,却还是强撑着找来了苏宅,执意要等苏妙漪回来。苏积玉劝都劝不动,只能给他搬了张软榻,叫他趴在榻上等。

    天色将晓时,苏妙漪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被凌长风搀扶着回到了苏宅。

    “妙漪!”

    苏积玉熬了一整夜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快步迎上去,着急地上下打量她。

    苏妙漪已经在容府换下了那身湿漉漉的衣裳,散乱的发丝也在进门前特意整理过,用一根发带盘挽了起来。

    可尽管如此,她惨白的脸色和连站都站不住的模样,还是让苏积玉脑子里嗡了一声。

    “容府把你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对你动手了?!他们打你哪儿了?!!爹跟他们拼了!!”

    苏积玉瞬间涨红了脸,转身便想寻些趁手的棍杖冲去容府,却被苏妙漪反手拉住。

    “我没事……”

    苏妙漪的声音里充满了虚弱和疲惫,“只是这一夜太过惊险,吓得腿软罢了。”

    苏积玉将信将疑,看向凌长风。

    凌长风点了点头,苏积玉这才打消了要去容府算账的念头。

    原本已经昏昏欲睡的江淼、穆兰和苏安安也被苏积玉一嗓子吼醒,纷纷围了上来。

    苏妙漪被扶到空出的圈椅中坐下。

    她坐下后,凌长风亦是如释重负地往旁边圈椅中一瘫,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你又怎么了?”

    苏积玉问。

    凌长风长舒了口气,“……我也腿软啊。”

    众人围在苏妙漪身边,七嘴八舌地关心着。苏妙漪却只是疲惫不堪地闭着眼,俨然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架势。直到听见一个同样虚弱、还有些怯生生的声音,她才蓦然睁开眼。

    苏妙漪的目光越过苏积玉等人,径直落在后头一瘸一拐走过来的郑五儿身上。

    “苏老板……你没事吧?”

    郑五儿愧疚地几乎不敢直视苏妙漪,“今日,今日都怪我,若是我一直守着留言板,那些乱七八糟和扶阳县主有关的流言就绝对不会贴上去……”

    听了这话,苏妙漪尚未言语,倒是从来大大咧咧、处事随便的凌长风冷笑了一声。

    “你错的便只有这一处吗?”

    难得的,他说话的口吻变得刻薄起来,“郑五儿,我家里养的一条狗都知道忠心二字,你却连个畜生都不如,转头就能反咬东家一口。”

    此话一出,郑五儿脸色唰地白了。

    其余人也露出错愕之色,纷纷转头看向郑五儿。

    郑五儿张了张唇,慌张的神色却将他的心虚暴露得一览无遗,“我,我没有……我没想过要害苏老板……”

    “是啊,你是没想害她。你不过是偷偷将知微堂的印鉴捎出去,给了玉川楼半个时辰!也不过是听从玉川楼的吩咐,在那些留言冒出来的时候,恰好找了个内急的借口离开。”

    凌长风最恨背信弃义之徒,于是便将已经查到的事和盘托出,毫不客气地揭穿了郑五儿。

    郑五儿咬咬牙,“扑通”一声就在苏妙漪跟前跪了下来,“苏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们同我说,想要知微堂的印鉴,我便做了个假的糊弄他们!我以为不会对小报造成什么影响……”

    说到这儿,他又抱着几分侥幸心理,往前跪走了几步,牵住苏妙漪的裙摆,“那些瞎话太离谱了,没人会相信……而且苏老板,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只要解释清楚了,她不会怪你的……”

    苏妙漪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都快听不见了,“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对吗?”

    苏妙漪仍是不说话。

    苏积玉却忍不住开口了,“五儿,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是知微堂的人,与知微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妙漪也从未亏待过你。做这种事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郑五儿脸色灰败、哑口无言。

    “为了一千两。”

    一片死寂中,苏妙漪终于出声了。

    她从袖中拿出一叠赌坊票据,冷冷地扬手,将它们尽数砸向郑五儿,“郑五儿,你在赌坊输了一千两!”

    “……”

    白花花的纸页砸在郑五儿肩上,哗啦啦散了一地,落在他四周。

    郑五儿眼里的光骤然熄灭。

    这些纸页薄而轻,洋洋洒洒落下来时,却如千斤重,压得他弯了脊梁;落地后,又如同清明坟头飘洒的纸钱,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座无名孤坟,直让他压抑得难以喘息。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心软了。

    只因她在郑五儿脸上看见了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曾几何时,这张脸就算是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充满了蓬勃朝气。

    不止一次的,苏积玉问苏妙漪,临安城像郑五儿这样的少年数不胜数,为何她独独挑中郑五儿。

    “他机灵聪明,脑子转得快。与我一样,时而会走些歪门邪道,但心地却是好的。”

    “你才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便知道他心地好?”

    “见路边野草快开花了,他都要护着,不让马儿吃一口。这样的人,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想起旧事还好,此刻一想起当初那个会拦着马儿吃草的少年,苏妙漪心底就愈发恼火,愈发恨铁不成钢。

    说到底,如今这穷途末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动摇之前,苏妙漪蓦地移开了目光,咬牙道,“郑五儿,你挣了钱,可以给家里置办个宅子,可以买些新衣裳,可以多吃点好的……你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赌?!!”

    “……”

    郑五儿耷拉着头,就好似要被处以绞刑的囚犯般,一声不吭。

    见他如此行状,其余人竟是也生出些不忍。

    江淼欲言又止,忍不住开口道,“妙漪……要不要,再饶他一次?”

    “算上替绸缎庄发新闻那次,这是他第二次背弃我……”

    苏妙漪攥了攥手,似是想到什么,神色变得决然,“我不会给任何人第三次背弃我的机会。郑五儿,你滚吧。”

    正堂内寂然无声,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郑五儿终于动了动身,跪在地上朝苏妙漪拜了三下,随即将地上那些欠据一张张拾起来,拢进怀里,静悄悄地转身离开。

    第37章

    天光蒙蒙亮时, 赶早市的摊贩们已经推着车、担着挑子,摇摇晃晃地从巷子里走出来,汇向主街。沿街两侧的粥面铺子也推开了门, 升腾出袅袅白烟。

    临安城在小贩们的叫卖声中逐渐苏醒,而昨夜在醉江月门外发生的种种, 也乘着清晨的凉风不胫而走。

    “昨天的知微小报看了没?”

    “昨日可是有两份知微小报,你说的哪一个?”

    坐在粥铺外的两人相视一眼, 神色不言而喻,“这你就是明知故问了。我说的自然是更刺激的那个!”

    粥铺老板端着两碗粥走过来,也兴致勃勃地议论道, “是不是在说容府?这高门大户里的腌臜事还真是不少啊……”

    “表面上越是富贵尊荣, 内里越不堪入目。从前那些公主郡主的, 私下里豢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哎, 你们说,这扶阳县主挑谁不好?偏偏挑自家小叔?这容云暮也到不惑之年了,能比得上那些年轻的小白脸么……”

    “或许是这容云暮与容云铮是兄弟, 县主对亡夫念念不忘, 便只能寻个模样相似的聊以慰藉?”

    说话的是粥铺老板娘。

    不过此话一出, 便惹得一众男人发笑,只是他们却也不说自己在笑什么,转而议论道。

    “你们怎么知道这位县主只有一位裙下臣?说不定除了容云暮,县主还养了其他面首呢!”

    一年轻男人摸着下巴感慨道,“也不知这扶阳县主挑面首喜欢挑什么样的……”

    另一人踹了他一脚, 笑骂道, “怎么着,你还想去毛遂自荐啊?县主的年纪都快跟你娘差不多了吧!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寡廉鲜耻!”

    “你懂什么?像县主这个地位的女人, 那容貌身段保养得恐怕比你妹妹都好!更何况,年纪大点的,可比那些小娘子会疼人……”

    正当众人谈笑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破空声,径直朝方才说话那人的面门袭来。

    那人惊得神色骤变,蓦地往后一避,虽躲开了那砸过来的物件,却整个人从条凳上摔了下去,重重地倒在地上。

    下一刻,那被掷砸过来的一个茶盅也在他脑袋边碎裂。瓷片四溅,直接在他嘴边咧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啊!”

    那人吓得失声惊叫。

    其他人也纷纷噤声,循着那茶盅砸过来的方向看去。

    主街尽头,一辆青顶软轿不知何时停在了街口中央。而软轿两侧,跟着数十名脸色肃然、持械而立的护院。

    “是,是容府的人!”

    有人眼尖地认出了这些护院的来历。

    此话一出,方才还对容氏“家丑”津津乐道的人们顿时露出心虚之色,灰溜溜地便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轿帘内,一道威严冰冷的嗓音传出来,“所有管不住嘴的,通通带走。”

    “是,二爷。”

    苏宅。

    苏妙漪才睡两个时辰,便迷迷糊糊中听得院子里有人在喁喁私语。

    她本就睡得不踏实,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不连贯的词,什么“容府”,“事情闹大”,“容二爷”等等,霎时睡意全消。

    “砰。”

    房门被从内推开,苏妙漪披散着发走了出来,就见苏积玉和正提着壑清剑晨练的凌长风站在不远处,满脸忧心。

    “容府出事了?”

    她问道。

    苏积玉和凌长风相视一眼,才为难地开口,“今日一早,容府从市集上捉了不少人。凡是开口议论过扶阳县主的人,无论身份,全都被容府护院押走了……”

    苏妙漪脸色微变,“大庭广众之下,就把人拿下了?”

    凌长风点头。

    “……捉了多少人?”

    凌长风讪讪地,“到现在,应该有上百号人了……”

    苏妙漪气得来回打了两个转,身后的发梢都扬了起来,在空中划出恼火的弧度,“真是疯了……昨夜不是说好了,都听我的……”

    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步伐一顿,“不是县主,是容云暮!”

    苏妙漪咬咬牙,抬脚就往苏宅外走,“我去容府一趟。”

    凌长风还记得昨夜的情形,连忙也抱着壑清剑跟上,“我陪你去!”

    二人等不及马车,直接小跑着就赶去了容府。可赶到时,容府的府门却关得死死的。而府门外同样被拦着的,竟还有一个熟人。

    “……傅大人?”

    苏妙漪愣了愣,侧头向凌长风低声介绍了一句,“他便是穆兰的夫婿,临安府知事傅舟。”

    傅舟转头瞧见苏妙漪,双眼一亮,像是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匆匆迎过来,“苏娘子,你来得正好。我是奉知府大人之命来此,可这容府却偏偏不让我进去,这我可没法交差……”

    “你来这儿,也是为了容府扣押百姓一事?”

    傅舟叹了口气,俨然也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走到一旁与苏妙漪低声道,“苏娘子,这容府做事也太荒唐了……光天化日,当街拿人,这让我们整个临安府衙、让知府大人的面自往哪儿搁?容府再尊贵,也不能凌驾于法度之上吧?”

    苏妙漪点点头,“这是自然。”

    “苏娘子,你是容氏义女,一定能进得去这容府的门。能否劳烦你劝劝县主,赶紧把人放了!若是里头被扣押的人出了什么好歹,但凡有一个,那府衙就要公事公办,治容府的罪了!”

    闻言,旁边的凌长风倒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声,“流言四起,容府本是苦主,你们不帮着捉人,倒还要治他们的罪……”

    苏妙漪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凌长风虽不知她那眼神究竟什么意思,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傅舟的表情有些尴尬,“我朝律法,还没有一条是冲着造谣生事的人。更何况,昨夜那小报,我也见到了。那白纸黑字写的是慕容家,又并非容氏。至于大家认定是容氏,那也不能完全归咎于写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吗?”

    “……真是够卑鄙的。”

    凌长风蹙眉。

    “若真要找谣言源头……”

    傅舟欲言又止地看了苏妙漪一眼,“还是知微堂竖在醉江月门外的留言板,是上面的留言率先将慕容家的事指向容氏……”

    苏妙漪垂眼,“所以若真要追究这谣言,知微堂首当其冲。”

    “是。”

    凌长风忍不住转头,担心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还有件事。玉川楼收买我知微堂的杂役,偷印鉴,仿小报,这总是有违律法,该治罪吧?”

    傅舟想了想,“这倒是简单。你们知微堂将那杂役捉出来,叫他与玉川楼的人对簿公堂,供出是何人收买的他。至于能闹多大,要看这给他银钱的人,愿不愿意供出更多。否则这案子也还是局限于他们二人,按我朝律法,各打五十板。而且会留下案底,往后怕是各大行当都不会用他们了……”

    苏妙漪又是默然不语。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了,多谢。”

    傅舟转身看看容府的门,“那这……”

    “我来这儿,也正是为了劝他们放人。”

    听苏妙漪这么说,傅舟才松了口气,“那就拜托你了,我在这儿等着。等到那些人被送出来,我才好回去复命。”

    苏妙漪颔首,带着凌长风走上前敲开了容府的门,门里守着的护院见是苏妙漪,登时让开路,将她和凌长风放了进去。

    容府偏院。

    百来号人将院子里的几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每间屋们口都把守着护院。

    容云暮坐在院中央的槐树下,手里正端着一盅茶。

    而他身前,两个护院正将那个大清早就在粥铺放言要做县主面首的读书人押得死死的。

    “容,容二爷,我错了……”

    那读书人面如土色,再没有早晨那副轻狂的模样,“您就饶了我吧,我,我保证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如何保证?”

    容云暮低垂着眼,从袖中拿出一瓷瓶,拨开盖,在茶盅边缘磕了磕。

    不知名的白色粉末便落进了茶盅,顷刻间融入茶水。

    那读书人更是吓得结巴起来,“我,我发誓!”

    “发誓无用。”

    容云暮掀起眼看他,素来温和儒雅的面容难得被阴翳覆罩了大半,“还是再也开不了口,更保险些……”

    苏妙漪赶到偏院时,恰好听到的便是容云暮这句话。她的心一下拎起来,飞快地提着裙摆冲了过去,“等等!”

    容云暮闻声转眼。

    苏妙漪冲过来,微微喘着气,看向那两个护院,“我与二爷有话要说,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护院看向容云暮,见他不置可否,到底还是听从了苏妙漪,将那人堵住嘴拖回了厢房。

    “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苏妙漪瞪向容云暮手中的茶盅,“是要杀人灭口么?”

    容云暮看向茶盅,“不过是哑药。”

    苏妙漪简直要疯了,只觉得容家这一大家子就没一个正常人,从容玠到扶阳县主,再到容云暮,个个都是既淡定又疯癫的!

    “……有何区别?!不管你是毒死他,还是毒哑他,都是藐视王法!况且容二爷,你能毒哑他一个,难道还能将这一院子的人都毒哑吗?”

    “为何不能?”

    “就算是将这一整个院子的人都毒哑了,临安城的谣言就能平息吗?!”

    “之所以闹出如此阵仗,便是要叫那些人有所忌惮。今日之后,他们再想议论县主,便要掂量掂量代价。”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何同官府交代?”

    容云暮似是早就拿定了主意,偏执地冷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今日做的所有事,与容府无关,更与县主无关。待将这些人料理完后,我自会去府衙。”

    苏妙漪忍无可忍,启唇吐出两字,“蠢货。”

    此话一出,就连凌长风都吓了一跳。

    他抱着壑清剑的动作略微变了变,生怕容云暮一个恼羞成怒叫人把他们俩围了。

    容云暮亦是错愕,不可置信地重复,“你说什么?”

    “我说你蠢!”

    苏妙漪倒是无所畏惧,“你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纵然能将这谣言压制住一时。可往后呢?谣言没有消失,就算你死了,就算有朝一日,县主也不在了,可人人提起你们二人,还是会轻描淡写地说起那一句,啧,寡妇鳏夫一堂亲,朱门绣户乱天伦……”

    “那我还能如何?!”

    容云暮将那茶盅往地上狠狠一掷。

    伴随着碎裂的声响,那张八风不动的平静面具也终于四分五裂,压抑已久的恼恨与怒焰从那些裂痕里翻涌溢出。

    “除了让他们不敢说,还有什么法子能叫这些人闭嘴!”

    苏妙漪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刚要开口,却忽的想起什么。

    她扫视一圈,问道,“容奚在何处?”

    ***

    在第一时间得知昨夜醉江月发生的事后,容云暮便将容奚的院子围了起来。

    他让护院们严加看守,在这桩谣言未了前,绝不能让容奚踏出院门半步,以防他听到什么风声,又犯癫症,叫事情愈发不能收场。

    听了苏妙漪的计划,容云暮最初也是一口否决。

    可苏妙漪只同他说了一句“自剜腐肉,才好清创。”

    容云暮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带着苏妙漪去了容奚的院子。

    院外把守森严,可当他们推开屋门时,容奚却已不知所踪,反倒是平日里与他形影不离的小厮被敲晕在地,用一根麻绳捆得严严实实。

    容云暮微微变了脸色。

    玉川楼。

    正是早上刚开张的时辰,大堂内压根没什么客人,然而店里的杂役们竟还是忙忙碌碌地捧着一碟又一碟瓜果点心,径直朝三楼的雅间而去。

    雅间内,正对醉江月的一排窗户全都敞开着。

    一身穿锦袍、外罩织银提花纱的少年双手撑在窗边,半边身子几乎都从窗口探了出去,直叫外头进来的武娘子吓得一惊。

    “二公子!”

    她赶紧快步冲了过来,“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锦衣少年回过身来,露出一双饶有兴味、却阴恻恻的眉眼,恰恰是从容府逃出来的容奚。

    “武姐姐,你慌什么?”

    容奚咧嘴笑了,“不会是以为我来你这玉川楼,是特意来寻短见的吧?”

    武娘子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毕竟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如今容府都成了整个临安城的谈资,我还以为二公子心情郁郁……”

    说着,她又忍不住暗自打量了一眼容奚,却见他靠在窗边,唇畔的笑意不减反增。

    “知微堂的留言板,原来就摆在那儿是吧?”

    容奚朝楼下指了指,口没遮拦地问道,“听说昨夜那留言板上贴满了笺纸,都说我爹和大伯母有奸情,然后我哥就掏出个斧头,将那留言板劈了个四分五裂,是不是真的 ?”

    武娘子也没想到容奚会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奸情”二字,一时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是大公子,是大公子身边的遮云。”

    “啧,昨夜我怎么就没来玉川楼呢!听说昨夜这楼下的场面十年难遇,我从小到大还没凑过这种热闹。武娘子,你行行好,再给我复述一遍如何?”

    容奚那双看似童真无邪的眼,直勾勾盯着武娘子,里头泛着奇异的光,像是好奇,又像是别的什么,令武娘子不寒而栗,忽地有些心虚。

    她不敢再在此处继续逗留,谎称自己还要招待其他客人,便匆匆离开。

    临出门时,她听见身后的容奚拉着其他杂役问东问西、穷追不舍。

    “你们有没有人昨天买了那份知微小报?就是说我爹和大伯母悖乱天伦的那一张!你们谁手里有,我出十倍的高价买……”

    武娘子心里一咯噔,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疯子……真是疯子……

    老子大清早满城抓造谣传谣的人,儿子却在这儿高价悬赏那份仿造的知微小报……

    “二,二公子,现在临安城里谁还敢留着那份小报啊……”

    玉川楼的杂役纷纷仰着头,对着容奚手里那锭银子望眼欲穿,“今日一早,但凡是议论此事的,可都被容二爷抓走了!”

    “真是扫兴……”

    容奚面露失望,不过很快又灵机一动,笑着挑挑眉,“既然看不到那份小报,那你们就说给我听吧!对了,还有那些留言板上的留言,也一起说说,谁说得最多,这赏钱就给谁!”

    见容奚的架势不像是在诳他们,杂役们面面相觑,很快便争先恐后地嚷了起来。

    苏安安找来玉川楼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容奚站在高凳上,甩着手里装满金珠的荷包,一堆杂役围簇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奸情”,究竟是不是昨夜贴在留言板上的话已无从考证。

    他们每说一句,容奚便抛下一粒金珠,夸他们说得好……

    苏安安微微睁大了眼,气得快步走过去,可又不敢真的与人动手动脚,便随手抄起桌上摆布的核桃,朝那些满口胡言的杂役砸了过去。

    她一砸一个准,连着三个核桃都正中后脑勺。

    “谁啊?谁砸我?!”

    被砸到的几人嚷嚷着转过头来,连带着容奚和其他人的目光也落在了不远处的苏安安身上。

    苏安安手里还攥着枚核桃,气得两颊微微发红,“你,你们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让我姑姑把你们都抓起来!”

    那些杂役们压根不把苏安安放在眼里,听了这话更是嗤之以鼻,摆摆手驱赶她,“去去去,关你什么事?你姑姑是天王老子啊,还不许我们说话啊?”

    语毕,他们又谄媚地转身,伸手去牵容奚的袖袍,“二公子,我们继续,别管这个蠢丫头……”

    容奚从苏安安身上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向身边那些杂役,随即却突然变了脸,一脚踹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厉声叱道,“滚!”

    雅间内倏然一静。

    杂役们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刚刚还和他们嬉闹的容二公子怎么突然就动了怒。不过这位二公子素来性情乖张,他们不敢吱声,更不敢再觊觎那袋赏金,灰溜溜地就退了出去。

    转眼间,雅间内只剩下容奚和苏安安两人。

    容奚仍站在高凳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苏安安。

    只见她从地上将方才砸出去的核桃一颗一颗拾起来,用衣袖擦干净后在桌边敲了敲,又吃力地剥开,将核桃仁丢入口中。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容奚问。

    苏安安闷头剥着核桃,却遇上一个硬茬,怎么都剥不开,“姑姑让我来找你……”

    话音未落,一只手已经在她面前摊开。

    苏安安顿了顿,熟稔地将核桃放进容奚手掌心里。容奚面无表情地一攥手,将核桃捏的“咔咔”作响,再摊开手时,里头只剩下一堆碎壳和核桃仁。

    苏安安高兴起来,将核桃仁从里面挑了出来,还不忘留了两块给容奚,欲言又止道,“你也吃点……吃点东西心情会好。”

    “我看起来心情不好?”

    容奚又咧开嘴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苏安安被吓得缩了缩肩,本想后退一步,可记起苏妙漪交代的任务,她还是纠结地僵在原地,仰头朝容奚招了招手,“你能不能……别站那么高?”

    “……”

    容奚到底还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可他光站着也还是比苏安安高出一个头。

    苏安安面露难色,“……能不能再低点?”

    “……”

    容奚皱眉,有些不耐烦地往旁边的圈椅中一靠,深吸了口气,“现在行了?”

    苏安安撇撇嘴,走到他身后,却磨磨蹭蹭地半天没有动作。

    就在容奚要转头时,耳朵上却忽然一温,窗外嘈杂的人声、风声也都随之一静。

    容奚僵在原地。

    而他身后,苏安安歪着头捂住了他的耳朵,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唤了他的名字,“容奚,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听你自己的。”

    耳朵上传来温软的触感,一片寂静里,苏安安的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

    半晌,容奚的眼睫才抖了抖,缓缓垂下,他启唇道,“苏安安,你剥核桃的手擦过了么?”

    “……”

    玉川楼大堂里。

    被容奚赶出去的杂役们正围在一起炫耀着自己领到的金珠,武娘子亦被吸引了过来。

    望着他们手里的金珠,武娘子若有所思,“你们刚刚说谁进去了?”

    “就是苏妙漪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傻丫头。”

    武娘子眉梢微挑,转身往朝楼上走去。

    雅间里,容奚已经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正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微微泛红的耳朵。

    苏安安一脸憋屈地坐在旁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看,“我手没那么脏……你别擦了,你耳朵都被擦得那么红了,再擦要破皮了。”

    她好心劝容奚,容奚这才终于停了手,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折返回来,拽过她的手,用那帕子替她擦起了手。

    “你姑姑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姑姑说了,这祸既然是知微堂闯下的,她就一定会管到底。不过前提是,容家的所有人都要听她的,尤其是你,不能添乱……”

    “我添乱?”

    容奚动作微顿,凉薄地扯扯唇角,“我只是不像你姑姑那样蠢,白费力气。”

    苏安安愣了愣,不明所以。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容奚眼眸微垂,盯着苏安安的指尖,唇畔的弧度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你姑姑再有本事,能将已经脏了的一盆水,洗成干净的吗?”

    苏安安面上顿时又是一片懵懂和茫然,“……我听不懂。”

    “意思就是……”

    容奚将手里的帕子一丢,掀起眼看向苏安安。

    他的眉眼和唇角皆弯起些弧度,可眸底却是黑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上扬的唇角与其说是笑容,更像是凶恶的小兽在亮出獠牙,“我爹和大伯母,的确就如传言中那般,是一对罔顾人伦的……”

    最后四个字,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轻轻在苏安安耳畔说了出来。

    苏安安眼神一颤,被震得当即便要起身,然而下一刻,容奚的手却死死按住了她的肩。

    “其实你今日来安慰我,实在是没必要。这秘密我压在心底都已经有好几年了……如今闹得风风雨雨,人人都知道,我不仅不难过,还有些高兴呢……”

    苏安安不可置信地对上他的视线,“不可能,你在胡说……”

    “我为何要胡说?旁人造谣他们或许还为着权势、为着富贵,可我呢?我编排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容奚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扣在苏安安肩上的手也收紧了力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何我会患上厌食之症么?”

    “若你是我,母亲刚过世不久,你就撞破你爹和他的寡嫂私会偷情……你会不会觉得恶心?”

    “更恶心的还在后头……”

    容奚复又笑开,只是这笑容却带着几分狰狞,“原来你就是他们二人暗度陈仓的铁证,是他们的孽种……”

    此话一出,苏安安眸光骤缩,连挣扎的动作都不由地停了下来。

    容奚却还在喃喃自语,“甚至连你名义上的母亲也知晓此事,却因为忌惮县主的身份,只能替他们遮着掩着,所以才郁郁而终……”

    “还有,你以为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么?撞破他们二人奸情的那一日,那个素来待你亲厚的堂兄甚至就站在你身边,跟你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听到了同样的话!他不去怪罪那两个狗男女,反而迁怒于你……从那日之后,再无什么兄友弟恭,他看你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只混在汤里、已经被淹死的蝇虫……”

    “可即便如此,这一家人竟还表面上装得正儿八经、高风峻节……这难道不令人作呕吗?”

    话音未落,容奚蓦地松开了苏安安,唇角的弧度愈发瘆人,声音也逐渐癫狂,“苏安安,实话告诉你,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我巴不得整个临安城都知道容氏有多腌臜龌龊,让他们所有人被千夫所指,都像我一样,被当成一只死虫一样看待……”

    雅间内,苏安安呆怔地站在原地,耳畔回响着容奚有些疯癫的笑声,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雅间外,武娘子倚在门窗边,以一柄团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同样震愕却又兴奋的眉眼。

    第38章

    晌午后, 容府终是将那些传播谣言的人毫发无损地放了出来。

    而随着那些人离开容府,被压制了一早上的谣言就仿佛是突然反扑了一般,在街巷间传得越来越广, 越来越离谱。

    “容家那个容二公子,你们知道吧?听说他其实是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孽种!”

    “这也太荒谬了!若扶阳县主孀居后又怀了孩子, 这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当年的事我也不清楚,可我听有人说, 容二夫人有孕后,身子不好,所以县主曾带她去城外的庄子待了几个月, 美名其曰静心安胎, 依我看就是避人耳目。再回来时, 这容奚就出生了……”

    “这么一说, 那这容奚是谁的孩子还真说不准!那容云暮岂不是在夫人还没有亡故的时候,就同县主鬼混在一起了?”

    “呵,说不定连那位夫人, 都是被他们二人合谋害死的呢!”

    风言风语, 越传越真, 就连临安府学里的学子们也交头接耳地议论起这件事。

    恰好容玠独自从回廊经过,众人相视一眼,顿时噤声,各自移开视线,假装正在忙其他事, 可目光又忍不住瞟过来, 对着容玠暗自打量。

    容玠脸色微沉,步伐匆匆。可他平日里亦是如此冷淡孤僻,所以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待容玠走远些了, 他们才又迫不及待地聚到一起,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们说……容玠之前非要离家出走,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系?”

    闻言,有人倒抽了口冷气,犹如醍醐灌顶般,“难怪!难怪!这么一来就全说得通了!那容玠离家出走,到底是因为见不得这桩丑事,还是知道纸包不住火,生怕被连累啊。毕竟他娘和二叔的奸情要真坐实了,那也是一桩罪名,他这直取入仕的名额……恐怕就要黄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面面相觑,纷纷转头,看向容玠消失的方向。

    府学外,一辆釉顶马车已经候在门口。

    见容玠走出来,车夫朝他微微颔首,“容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容玠默不作声地上了车。

    马车立刻调转方向,朝城郊的六合居驶去。

    从府学出城,必经之路便是容府。自容府门口经过时,容玠似有所察,抬手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

    容府大门紧闭,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对着容府的牌匾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容玠唇角微抿,猝然松手。

    车帘落下,将一切闲言碎语都隔绝在外。

    与此同时,临安府衙外。

    一老妇人背着包袱,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外的登闻鼓下。她战战兢兢地张望了一圈四周,忽地看见什么,浑身一颤,终是下定决定地拾起了鼓棒,重重地朝那登闻鼓敲了过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已驶上半山腰,停在了六合居外。

    容玠被引到后花园时,端王正站在池畔树下,往池里撒着鱼食。

    短短几日,这池塘的形状已经被重新整修过,水面上浮着的落叶也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水里原本打蔫的锦鲤不知所踪,而是换了几条黑鱼。

    容玠走到端王身后,躬身行礼,“殿下。”

    端王头也没回,开门见山道,“临安城内的新闻,本王都听说了。此事若再闹大,便再难收场。”

    容玠沉默不语。

    “依本王看,这些谣言在此刻疯传,似乎不止冲着县主,还冲着你容九安。”

    端王将手里仅剩的那点鱼食尽数抛进池塘里,拍了拍手转过身来。

    “负责品评的学官已经来找过本王,话里话外都是要将你从入仕名册上除名的意思。他原话是,容相当年的罪名姑且可以不论,可县主与容云暮若真有什么,容大公子这清白家世,便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服众了。”

    说着,端王从容玠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忧心忡忡,“九安,若你再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将此事压下去。你的功名,容氏的声名,便都要被铄金毁骨了……”

    容玠低垂着眼,面容隐在树荫下神色不明,“与兄弟妻通奸,男女各流二千里。”

    端王一怔,眼底闪过些错愕,“什么?”

    “诛不避贵。若我母亲与二叔确有私情,这已不止是秽闻,更是十恶之内的乱罪,理应……”

    停顿片刻,容玠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对簿公堂。”

    对簿公堂四字一出,端王眉宇间的愕然与迷惘更甚。再看向容玠时,他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不过面上却不显。

    “若想对簿公堂,必得先有人举告。”

    容玠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六合居总管打断。

    “殿下,容公子……”

    总管擦了擦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刚刚得到消息。有个容府旧仆去了府衙击鼓鸣冤,告发扶阳县主为了掩罪饰非杀人灭口!”

    闻言,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容玠,惊疑不定地,“这是你……”

    容玠却是笑了,“殿下,看来这临安城里,有人比我更心急。”

    ***

    是夜,醉江月外第一次没了郑五儿和他那些小弟们的身影,整条街上更没有人叫卖知微小报。

    反倒是对面的玉川楼,人满为患。刚刻印好的小报一拿出来,便被众人哄抢一空。小报上赫然印着“容氏旧仆击鼓鸣冤、奸情败露杀人灭口”的字样。

    而最关键的是,小报上点明了府衙翌日会公开审理这桩案子,届时,扶阳县主作为嫌犯,还会亲临府衙,与这婢女当面对质。

    又是私通,又是谋杀,而状告的对象还是堂堂县主……

    有些人便是活了一辈子也没机会见识这种场面!

    转眼间,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直叫整个临安城都没了睡意,纷纷数着时辰等天亮,等府衙开堂。

    与此同时,临安府衙内亦是灯火通明。

    东侧院里,刑房的胥吏们进进出出,有的在屋子里秉烛翻看文书,有的则直接坐在屋外的石阶上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随笔写着什么,还有的领着证人匆匆离开,将他们统一安置。

    穆兰提着食盒走进东侧院时,看见的便是如此忙碌的景象。

    “傅夫人?”

    一小吏认出了穆兰,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殷勤地迎了上来,“您是来找傅大人的吧?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小吏将穆兰引到了东侧院最大的一间屋子,傅舟正在里头眉头紧锁地翻阅卷宗。

    “傅大人,您夫人来了。”

    小吏唤了一声。

    傅舟抬眼看见穆兰,眉头登时锁得更紧,反手便将卷宗合上,“你来做什么?”

    眼见着氛围不对,小吏立刻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穆兰走过去,将食盒在桌案上放下,小声道,“我怕你忙起来就忘了用膳,这才给你带了些吃的过来……”

    傅舟往圈椅中一靠,揉了揉眉心,冷哼一声,“你是关心我用没用膳,还是关心你那个好姐妹的前程?”

    穆兰绕到傅舟身后,讨好地替他按着肩,“苏妙漪与容氏关系紧密,咱们与容氏又何尝不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傅舟脸色一沉,转头看向穆兰,“容氏与我们有何关系?此话莫要再说第二次!”

    穆兰心里一咯噔,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顿住,“……容氏,真要倒了?扶阳县主可是县主,是皇亲国戚,就算真与小叔子有什么,临安府衙难道还敢治她的罪吗?”

    “若无人举告也就罢了,知府大人自然也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可那容氏婢女当众击鼓鸣冤,那么多人都瞧见了,知府大人便是想装聋作哑也不能够。还有……”

    傅舟朝窗外看了一眼,“此事惊动了汴京来的大人物。那贵人传了话来府衙,第一,要知府大人公开审理此案,第二,他到时也会亲临府衙旁观。如此一来,还有谁敢含糊?!”

    穆兰哑然,怔怔地立在原地。

    傅舟想起什么,神色微冷,抬手扣住了穆兰的手腕,叮嘱道,“明日之后,便不要再与苏妙漪来往。”

    穆兰一愣,“可我与她……”

    傅舟掀起眼,直直地盯着她,那暗含警告的眼神叫穆兰不寒而栗。

    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噤声,讷讷地点了点头。

    ***

    今晚注定是辗转难眠的一夜。

    外头人声喧嚷,可苏宅里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原因是苏妙漪早在两个时辰前便同所有人放了话——

    “明日我有场硬仗要打,必得养足精神。今夜你们都给我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烧香也好,算卦也罢,总之不许发出声响,不许来打扰我。”

    待到夜深人静后,本该养精蓄锐的苏妙漪却偷偷摸摸抱着一箱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往树下一坐。

    凉风阵阵,吹得苏妙漪略微有些瑟缩,可人也清醒了些。掀开箱盖,她一手捞起些铜板,熟稔地数了起来……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异响,苏妙漪心中默念的数字戛然而断。

    她深吸一口气,将堆好的铜板推倒,“凌、长、风。”

    一个人影骤然从树上落了下来,着地时却颇为笨拙,丝毫没有轻盈之感,紧接着便是凌长风粗声粗气的质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全家只有你,会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苏妙漪没好气地。

    凌长风噎住,看向苏妙漪那一箱铜板,“我是怕你扛不住,连夜跑路了……”

    见苏妙漪闷不吭声地继续数铜板,凌长风心里愈发不安,但却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于是别别扭扭地恐吓道。

    “苏妙漪,你要是真打算跑路,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还答应要替我夺回家产,要是出尔反尔,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苏妙漪拈着铜板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凌长风,“你真觉得……我能帮你从裘恕手里夺回家产?”

    凌长风怔了怔,“不然呢。”

    “我现在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你还信我?”

    凌长风哑然片刻,还是点头,“信啊。又不止我一个人信你,这苏宅里哪个人不信你。就连整个容府都拿你当救命稻草……实话告诉你,我也是遇见你之后才发现,有些话说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谁说,怎么说。你苏妙漪就是有那个本事,不管是说人话,还是说鬼话,都能说得跟真的一样。”

    顿了顿,他信誓旦旦指天道,“你信不信,就算你明天在公堂上说,天是圆的、地也是圆的,我们所有人就活在一个球上。保准也有一群人相信……”

    苏妙漪终于低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她将铜板尽数抛回箱子里,阖上箱盖,抱起箱子起身。

    凌长风跟着站起来,“又干什么去?”

    “回去睡觉啊,反正我明天说什么别人都信。”

    走到门口,苏妙漪突然又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朝他招招手。

    凌长风顿时又打起精神,巴巴地凑过去,“干什么?”

    “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凌长风矢口否认,“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本来就精神好。”

    苏妙漪点点头,“那这样,你从家里带个褥子,直接去府衙门口睡。”

    凌长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明日这种大场面,府衙外肯定人山人海。你现在就去占个前排,到时候咱们再坐地起价,卖给那些来得晚的……哎!你别走啊!凌长风!”

    凌长风黑着脸溜之大吉,还不忘双手堵着耳朵,咬牙切齿地,“ 奸商!”

    ***

    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临安府衙外果然门庭若市、人头攒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

    与府衙隔着一条街的茶楼,更是一座难求。二层视野最好的隔间,几乎是前一晚就被权贵包了下来。

    府衙外,差役们拦阻着人流,不叫他们再往前压近半步。

    日上三竿,眼看开堂的时辰在即。一声吆喊忽然自人群后传来,紧接着,人流便被差役们迅速分开到两旁。

    一顶软轿被抬至府衙前,围观的人群顿时窃窃私语地议论起轿中人身份。

    “是不是扶阳县主到了?”

    众人话音未落,知府大人却是亲自从府衙里迎了出来,诚惶诚恐地躬着身凑到了轿边。至于与轿中人说了什么,在场却是没有一个人听得见。

    下一刻,知府退开两步,摆了摆手吩咐差役道,“大人不宜露面,还不快给大人的轿辇开道。”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这就是那位传闻中从汴京来的、连扶阳县主都压一头的大人物……

    人群中,江淼似有所感,一路目送着那顶软轿被抬进府衙,看着轿中人走到堂侧已经竖起的屏风后。

    可惜隔着前排攒动的人头,她便是连那位大人的一根头发丝都没能瞧见。

    “又来了!又来了两顶轿子!”

    随着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在府衙门外落下,人群里的叫嚷声再次此起彼伏。

    后头那顶轿子的轿帘被率先掀开,一身素衣淡妆的苏妙漪走下轿,又匆匆走到第一顶轿子前,唤了一声,“义母。”

    众人见了这一幕只觉得稀奇。

    县主上堂这样大的事,偌大一个容府,竟只有苏妙漪这个义女陪同。更何况,县主这桩丑闻被闹到人尽皆知,也有知微堂的功劳……县主心中竟也没半点芥蒂?

    正当他们百思不得其解时,轿帘被掀开,被整个临安城非议了几日几夜的扶阳县主终于在众人眼前露了面。

    然而这一面,却叫府衙外原本兴奋热闹的人群倏然安静了下来。

    扶阳县主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的褙子配三涧裙,不仅裙衫上毫无纹饰,就连头顶的盘髻上也只簪了一朵点翠穿珠花。

    她穿得素朴,脸上更是不见丁点脂粉。深色的衣领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就连眼角眉梢的皱纹都清晰可见,鬓边更有几缕微白的发丝格格不入,俨然一副不堪重负、短短几日就衰颓了数年的模样……

    一时间,竟无人能将眼前这个憔悴的妇人与传闻中那个叔嫂□□、荒淫狠辣的扶阳县主联想到一起。

    莫名的,府衙还未开堂,众人竟已微妙地生出了一丝心虚。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苏妙漪搀着扶阳县主缓步朝府衙内走去。

    察觉到扶阳县主的手在自己胳膊上微微收紧,苏妙漪反手握紧了她的手腕,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音量安抚道,“没事的。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胳膊上的力道逐渐松开。

    二人走到堂上,知府见了县主这幅模样也是微微一惊,忍不住朝一旁的傅舟吩咐道,“为县主搬把椅子来……”

    只是话一出口,他又反应过来这不合规矩,于是目光不自觉瞥向屏风后的端王。

    还不等端王发话,扶阳县主却是哑着嗓音,率先出声了,“不必如此。今日堂上没有什么县主,只有苦主和人犯。知府大人,升堂吧。”

    闻言,知府略微放心了些,转身坐回主座,正色拍了一下惊堂木。

    堂下两边的衙役们齐声唤着“威武”,紧接着,那击鼓鸣冤的老媪便被带了上来。

    那老媪一瞧见扶阳县主,便扑通一声跪下,直朝她扑了过来,张口便嚎,“县主!县主你好狠的心啊……奴婢从前好歹也跟了您那么多年,您竟也要赶尽杀绝……您和二爷的事,当真不是奴婢说出去的啊县主!!”

    苏妙漪眉心一蹙,第一时间上前,将扶阳县主挡在了身后,那老媪的手便不依不饶、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裙,怎么也挣脱不开。

    堂上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传出府衙外,顿时又引得一片唏嘘声,方才县主亮相时的那点凄怆氛围荡然无存。

    苏妙漪暗自咬牙,一面拦下了身后按捺不住的扶阳县主,一面转向堂上的知府,“大人,民女不懂临安府的规矩,可在我们县城里,若有人在公堂上哭闹,那是要先挨上十板的!”

    此话一出,还不等两侧的衙役冲上来,那攀着苏妙漪的老媪便吓得一下松了手,哭嚷声也戛然而止。

    知府拍了两下惊堂木,“堂下何人,姓甚名谁,报上名来。”

    老媪这才擦擦眼泪,诺诺道,“老妇姓尤,名寿。十年前在容府做活,是县主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后来,后来因无意中撞破县主和容二爷的奸情,被县主发卖了出去……前日夜里出门时,老妇便被几个蒙面的黑衣人堵在街巷里,他们说我的嘴说了不该说的话,所以只能送我下去见阎王……”

    说到这儿,尤寿又浑身颤抖起来,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大人!老妇这么多年从不与人结怨,唯一得罪过的人就只有县主和容二爷……可他们二人的事,当真不是老妇传出去的……老妇冤枉啊……”

    知府终于拍了拍惊堂木,呵止了她,“若再哭嚷,十板都少了。”

    尤寿这才缩了缩肩,闷不吭声地低下了头。

    知府又转向扶阳县主,“县主,这尤寿你可识得?”

    县主冷冷地扫了尤寿一眼,颔首,“她曾是我院中的粗使婆子。十年前,因偷盗我院子里的财物,才被我发卖了。”

    苏妙漪从袖中掏出一纸供状,呈递给知府,“大人,这是尤寿当年亲自按押的供状。”

    知府接过供状看了一眼,“尤寿,这供状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你被发卖出府的缘由。你怎么说?”

    尤寿垂着头,转了转眼,又叫屈道,“大人明鉴,那是县主逼着我按的手印……我撞破了她和容二爷的私隐,若不肯在这份供状上按押,怕是连容府的门都出不去,当日便被乱棍打死了……像我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命如草芥,主子想要我们的命,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我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哪……”

    她这话说得悲戚,府衙外围观的百姓们也似是被触到痛处,纷纷应和。

    “是啊,县主要发卖个下人,总不可能直接说这人撞破了我的丑事,我必不能留她……那定是随便找个理由敷衍过去!”

    “偷盗财物这个理由就够敷衍的了……百试不爽!”

    凌长风和江淼站在骚动的人群里,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眼见情势不对,苏妙漪蓦地转身看向知府大人,“大人,民女有几句话想问问这尤婆子。”

    知府不动声色地往屏风后看了一眼,摆摆手,便是允准了。

    苏妙漪走到尤寿跟前,“一码事归一码事,既然当年偷盗的事你不认,那我们便先来论论前日发生的事。你方才说,你是前日夜里出门的时候,被蒙面的黑衣人堵在了街巷中?”

    “是!”

    似乎早就料到苏妙漪要问什么,尤寿从善如流地答道,“那些人虽蒙着面,可其中一人掉落了容氏的信物。这才被我认出是容氏的人……”

    “谁说我要问你这些了?”

    苏妙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叫尤寿从怀中掏信物的动作僵住,“我要问的是,深更半夜,你为何出门?”

    尤寿噎了噎,却还是答得十分顺畅,“主家小姐忽然想吃玉川楼的点心,厨房的人都懒得动,便使唤我去跑腿。”

    “那是在哪条街巷被黑衣人堵了?”

    “……朱衣巷。”

    “几个黑衣人?”

    “好像有三四个……”

    “三四个壮汉,若真要动手杀一个老妇人,竟也能叫你逃脱了?”

    尤寿神色一僵,“我,我一边叫人一边跑到主街上去了,他们不敢追过来,我这才逃过一劫……”

    “所以是他们太废物了,跑得不如你快,才没能在你跑到主街上之前,把你拦下来,堵住你的嘴?”

    尤寿一时哑然,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如何回答时,苏妙漪却主动替她转圜了。

    “或许有这么一种可能。你刚走进朱衣巷,在巷头,而那些黑衣人出现在巷尾。你警惕性高,远远地一看见他们,就转身往外跑。朱衣巷从头至尾,约莫就是从这儿到衙门外。这样的距离,你若跑得快些,黑衣人的确有可能追不上,如此才能说得通。”

    尤寿登时喜出望外,连声应道,“对对对,当时就是这样!我跑得及时,他们连我的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

    “然后呢?你躲去哪儿了?”

    “我,我不敢再在街上逗留,就赶紧回府了。第二天天亮了,才趁人多来了衙门报案……”

    “哦。”

    苏妙漪拉长了音调,唇角一掀,笑着俯身,朝尤寿摊开手,“现在,你可以把容氏的信物交给我了。”

    “……”

    尤寿如同一个傀儡般,愣愣地从袖中掏出一枚容氏令牌,放到苏妙漪掌心。

    苏妙漪垂眼,摩挲着那掌心那容氏令牌,“如你所说,你在巷头,黑衣人在巷尾,从你发现他们到逃出朱衣巷,没有一丝一毫的交集,而且你之后也未曾返回过朱衣巷……那这黑衣人身上的令牌,又是怎么落到你手里了呢?”

    府衙内倏然一静。

    紧接着,府衙外的人群便轰然爆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喧闹声——

    “是啊,黑衣人都没追上她,那这令牌她是怎么拿到的?”

    “她要是真能拿到令牌,估计早就死在朱衣巷,还能逃出来么?”

    “问得好啊!”

    公堂上,尤寿浑身一震,蓦地睁大了眼,惊惶地瞪向苏妙漪,“……是我记错了!那些黑衣人追上我了,我拼死挣扎才逃出来,挣扎的时候我从他们身上拽下了这块令牌……”

    尤寿伸手想拽回令牌,苏妙漪却后退两步,叫她扑了个空,“那就回到前面的问题,三个黑衣人围攻,你是如何逃脱的?拼死挣扎是吧,那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擦碰,可我看着你,似乎毫发无损……”

    尤寿乱了方寸,脸色涨得通红,刚要说什么,却又被苏妙漪打断。

    “知府大人,依我看,不如当堂传个仵作,来为刘婆子验伤……我听说衙门的仵作,不仅能看出人身上的伤是何物所致,更能从力道里辨认出男女、年纪,要是有手印,甚至还能辨认出凶犯的身高。若能详细到这个程度,我们也好在容府自查一番……”

    眼看着知府似有所动,抬手要拍惊堂木,尤婆子愈发慌了神。

    她想起雇主吩咐过的话,一咬牙,又哭嚷了起来,“大人!老妇笨嘴拙舌,哪里能辩得过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娘子?!老妇辨不清楚,便不告了!!”

    话音刚落,府衙内外又是一片哗然。

    知府的脸色瞬间黑了,重重地拍了两下惊堂木,瞪着堂下的尤婆子,“不告了?击鼓鸣冤的是你,当堂撤诉的也是你!尤寿,你把我们临安府的衙门当什么?!”

    尤寿身子一抖,在地上连连叩首,“老妇不告县主杀人,老妇要告发的,是县主与容二爷的私通之罪!”

    前日夜里,朱衣巷。

    身披斗篷的雇主将一张银票交到尤寿手中,嘱咐道,“所谓杀人灭口,不过就是个引子。一旦在堂上露出破绽了,不必纠缠,立刻改口,告发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奸情便是。”

    尤寿谨记着雇主的吩咐,一边磕着头,一边将准备好的说辞尽数吐出,“县主是何等身份,若有意杀人灭口,必不会留下把柄……”

    “如此晃眼的一枚令牌,还不叫把柄?”

    苏妙漪嗤笑一声。

    尤寿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嚷道,“就算老妇拿出证据,她们也有的是法子倒打一耙,反过来说老妇诬告……可通奸的罪名便不一样了!县主和容二爷的奸情,有一个他们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罪证!”

    她蓦地直起身,一双浑浊的眼骤然闪过光亮,就好像有了什么撑腰似的,转瞬间底气都充足了,声音里也多了几分铿锵有力,响彻府衙——

    “容府的二公子容奚,便是他们二人的奸生子!”

    刘婆子说完这话,第一时间便去打量苏妙漪和扶阳县主的反应,想要从她们脸上看到慌张、无助和狼狈,就像她之前被从容府发卖时的那样……

    可她的期待却落了空。

    扶阳县主低垂着眼,脸上竟是无波无澜,好似没听见她这番话似的。而苏妙漪的唇角,更是弯起了一丝讥讽的弧度。

    尤婆子微微一怔。

    与此同时,府衙外对街的茶楼雅座。武娘子站在半开的窗边,一边摇着扇,一边冷眼望着楼下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群。

    突然间,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摇扇的动作随之顿滞。

    公堂上,尤婆子跪着朝前走了几步,“知府大人,只要将那位容二公子传来,与县主滴血验亲,一验便知!”

    知府面露难色,先是看了一眼屏风后低头饮茶、无动于衷的端王,又看向堂下的扶阳县主,犹豫道,“滴血验亲……”

    话音未落,他身边的通判大人却像是领会错了他的意思,竟贸然开口,扬声唤道,“来人,还不去容府将容二公子传唤到堂前来!”

    知府一愣,错愕地看向身边的通判。

    “不必费劲传了,我这不是已经到了么?”

    一道清亮懒散的少年声音自府衙外传来。

    霎时间,府衙内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凌长风身侧、那个不知何时站过去的锦衣少年身上。

    “容,容二公子……”

    人群中,有人眼尖地认出了容奚,当即叫嚷了起来。

    其余人听说容奚这个“奸生子”已经到了,也纷纷昂首踮脚,朝这边观望。

    “这容二公子竟来了?!我还以为容府怎么都不可能将人交出来呢……”

    “是啊!这亲一验,县主和容云暮的通奸罪名岂不是就坐实了?真要各流二千里啊?”

    一时间,府衙外人挤人,险些乱了秩序。见状,守在衙门口的差役赶紧将容奚放了进去。

    容奚上了公堂,先是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刘婆子,又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见他来了,扶阳县主终于抬起眼,神色却有些复杂。

    容奚敛去了面上的骄横恣肆,却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大伯母,虽说清者自清,但人言可畏。既有人想看滴血验亲这荒唐的戏码,那便成全了他们又何妨?”

    此话一出,旁人还未察觉出什么,可茶楼里的武娘子却微微变了脸色,眉眼间尽是惊疑不定。

    公堂上,扶阳县主对上容奚的视线,缓缓开口,“好。”

    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碗清水连同细针被端呈到堂前。

    容奚率先刺了一滴血滴入水中,紧接着是扶阳县主。

    两滴血同时浮于水面上若即若离的那一刻,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府衙内外,不论是屏风后的端王,还是坐在主座的知府,不论是纷纷向前拥挤、迫切围观的百姓,还是茶楼上暗中窥视的武娘子,所有人无一不是屏气凝神、翘首以盼……

    两滴血珠相触,下一瞬,泾渭分明地朝两侧荡开。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在尤婆子难以置信的叫嚷声里,容奚和苏妙漪相视一眼。

    二人脸上同时掠过一丝得逞而狡黠的笑意。

    滴血验亲的水碗被傅舟走上前端了起来,先是呈给知府,然后又呈给了屏风后的端王。

    端王望着那毫不相容的两滴血,忽而笑了一声,转而说了来府衙后的第一句话,“这闹剧总算有了个交代,也呈给外头的众人瞧瞧吧。”

    “是。”

    傅舟压下内心的波澜,低眉敛目地退出屏风,将那水碗交给了衙役,由衙役端到衙门外,示于那些百姓。

    尤婆子发疯似的朝那端呈着水碗的衙役扑过去,却被另外两个衙役拦了下来,死死按住肩膀,不甘心地吼起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是你们,你们在水里做了手脚……”

    惊堂木重重一敲,知府叱道,“放肆!这水是本官亲自去接的,你是在质疑本官当堂作假吗?!”

    尤婆子浑身一震,面如死灰。

    趁着这空当,容奚站到了扶阳县主身侧。

    他眼睫一垂,遮掩了眸底的恶劣,俨然又是一幅乖巧无害的模样,与那日在玉川楼发疯的容二公子判若两人。

    “我爹与大伯母清清白白,这么多年若有半点逾矩,临安城怕是早就传得风风雨雨,怎么还会等到今日?”

    尤婆子撕心裂肺地嚷嚷起来,“容府一手遮天……”

    “容府若能一手遮天,今日还会被流言逼迫到在公堂上滴血验亲?我还会走在路上被人骂作奸生子?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容奚眉心微蹙,似是如鲠在喉,“这些无中生有的谣言,真是想想就令我恶心!”

    第39章

    茶楼上, 武娘子扣在窗沿的手猝然收紧。

    她身边的婢女也慌了,“娘子,怎会如此?那日在玉川楼, 不是容二公子亲口说……”

    “我们被骗了!蠢货!”

    武娘子咬牙切齿地叱了一声,她死死盯着那水碗里的两滴血, 双眼仿佛都被血色浸红,“我们都被容奚骗了……不, 不对……一定是苏妙漪!这根本是他们设好的一个圈套……”

    一事真,百事真。

    一事假……百事假!

    如此一来,不仅容云暮和县主的私通之罪没了罪证, 就连此前大肆散播的那些流言也会被人怀疑是有意陷害……

    与此同时, 楼下的人群里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啊!折腾了这么几天, 原来真是谣言啊!”

    有人大失所望。

    “我就说嘛!这容二公子要是扶阳县主亲生的, 那也太离谱了!还说容二夫人替他们的奸情遮掩……太荒谬了,傻子才会信!”

    “那这个尤婆子不就成了诬告了?诬告者反坐,她图什么啊?难道就是因为当初被容府发卖, 所以怀恨在心?”

    衙门外众说纷纭, 公堂上一片肃静。

    “恭喜县主, 恭喜二公子!”

    就在此刻,竟有一人突兀地出声道,“这几日临安城内的流言甚嚣尘上,今日总算真相大白,还了二位一个清白!”

    苏妙漪神色微动, 转眼看去, 只见说话的就是方才那个越过知府传唤容奚的通判。

    那位通判喜出望外地向扶阳县主和容奚道完贺,立刻便向知府进言道,“大人, 既然谋杀和通奸这两项罪名都是凭空捏造,那今日便不必劳烦县主继续站在这儿受罪了……不如先将这尤婆子押下去,仔细盘问,待查清她为何诬告后,再严加处置,给容府一个交代。”

    苏妙漪当即阻止,“为何要押下去盘问?今日众人皆为见证,在堂上一查到底便是!这尤婆子早不诬告、晚不诬告,偏偏选在这个关头,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苏娘子慎言!”

    通判突然脸色一变,扬声截断了苏妙漪的话,“你说这尤婆子背后有人指使,可有凭据?公堂之上,你若是无凭无据、信口开河,那与这尤婆子的诬告有何分别?”

    他咄咄逼人、声色俱厉,一时间,苏妙漪竟被这架势晃了下神,驳斥的话难得卡了壳。

    见状,那通判的气焰愈发嚣张,乘胜追击道,“衙门办案自然有衙门办案的章程,若是在这公堂上胡乱逼问几句,就能将一切查清楚,那还要我们衙门做什么!除了盘问,还要搜证,无一不费时费力,就算苏娘子你等得起,其他人等得起吗?”

    仅仅是须臾之间,公堂上的风向便被这位通判大人扭转,就连端坐在主座上的知府都没能插得上话。

    眼见那两个扣押尤婆子的衙役要将她带下去,苏妙漪脸色微变,“等等……”

    下一刻,却有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盖过了她。

    “人证物证,我已经替诸位大人寻来了,不必劳烦衙门再费时费力。”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却见来人一身白色襕衫,袍袖翩翩、步态从容,正是早就离家出走、似是要和容府割席的容大公子容玠!

    见是容玠来了,苏妙漪总算略微松了口气。她知道接下来该将戏台交出去,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回到了扶阳县主身边。

    扶阳县主却是没想到容玠会上公堂,眼眶瞬间就红了,“玠儿……”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从府衙的另一道侧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与尤婆子年纪相仿的仆妇。

    “尤寿如今是城西尤家的仆妇,听闻她状告我母亲杀人灭口,我第一时间便去了尤府……”

    容玠将一方匣盒双手递呈给知府,“这是从尤寿衣柜暗格里搜出来的一百两银票,尤家的管事和下人都在场,亲眼见证。我身后这位,是与尤寿同住之人,她的口供亦在这匣盒内。”

    那仆妇走上前,瞥了尤婆子一眼,“前日夜里,尤婆子的确被差遣去买玉川楼的点心。可她回来后却两手空空,管事的找她理论,她竟还顶撞了管事,说往后再也不用受她的气。老妇心中觉得奇怪,半夜里就一直留意她的动静,果然看见她往衣柜里藏了一张银票……”

    知府翻看完口供,又拈着那张银票看了看,神色凝重,“尤寿,这一百两银票你从何而来?可是有人收买了你,指使你来衙门诬告扶阳县主?”

    “……”

    尤婆子眸光闪躲。

    “诬告者反坐。”

    容玠缓步走到了尤婆子跟前,“按照律例,今日你诬告我母亲不成,便要被流放两千里。不过尤寿,我觉得你根本走不了那么远。”

    尤婆子一愣,终于抬头撞上容玠的视线。

    那双黑沉幽深的眼睛盯着她,好似深不见底的寒潭,叫她心中一凛。

    “你这身子骨能不能撑到两千里,暂且不论。指使你的幕后之人能允许你活到那一日么?”

    青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平淡,却潜藏着一丝残忍和冷酷,“容府受了如此大的屈辱,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你活着一日,那人的把柄便存在一日。他会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生怕你突然对容氏的人松了口,将他供出来……”

    说着,他忽而放轻了声音,清隽的五官被蒙上一层暗影,棱角陡然锋利,“若你是他,怎样做才能安心?”

    尤婆子瞳孔微缩,目光不自觉飘向坐在主座上的知府。

    见她眼神似有松动,青年的唇角兜起一丝弧度,语调愈发轻缓,如同蛊惑一般,“反之,若你现在供出幕后之人,不仅可以减罪一等,而且容氏允诺,不论你流放到哪儿,定派人护你周全,绝不叫人伺机报复……尤寿,你不过是遭人唆使,罪不至死。可究竟要不要这条活路,就在你一念之间……”

    “大人!”

    尤婆子重重一颤,忽然盯着知府的方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号啕起来,“大人!是你说的,是你告诉我……县主与容二爷有奸情,容二公子就是他们二人的奸生子……也是你让我来府衙击鼓鸣冤……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知府大惊失色,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却是传来一道厉声呵止,“此人诬告未遂,已然神志不清,竟连知府大人都胡乱攀咬,还不将她拖下去——”

    “且慢。”

    容玠眸光微动,拦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衙役,“这尤婆子胡乱攀咬的,似乎不是知府大人,而是尹大人您吧?”

    “尹大人”三字一出,众人第一时间还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位,可顺着容玠的视线,所有人的目光却齐刷刷汇集在了站在知府大人后方的那位通判身上。

    尹通判的表情僵了一瞬,紧接着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荒谬绝伦!我与容氏无冤无仇,为何要费尽心思收买这么一个老妇,就为了在公堂上诬告扶阳县主?”

    公堂上的对峙瞬息万变,直叫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们看得目不转睛,大气都不敢喘。

    容玠定定地望着尹通判,面上仍挂着不深不浅的笑意,眼底却蕴着幽暗,“是因为我。”

    尹通判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骇人。

    知府也懵了,“容玠,你此话何意?”

    容玠低眉敛目,答道,“回禀大人,尹大人的独子尹璋与我是府学同窗。近日,学官们正在品议唯一一个直取入仕的名额,待选名单里,尹璋仅次于我。通判大人散播谣言、诬告家母,便是为了让学官们以‘家世不清白’为由,将我从名单里抹去,好让尹璋能顺理成章地直取入仕。”

    这番话一说完,衙门外的人群又是发出一阵茅塞顿开的惊叹声——“原来还有这一出!”

    尹通判脸色青白,指着容玠道,“你信口雌黄,有何……”

    “我还有人证。”

    容玠波澜不惊地打断了他。

    下一刻,三个被黑布蒙罩着头的人便被衙役们带了上来,推搡到了堂前。

    三人瘫倒在地上,头上的黑布被一下揭开。

    浓重的酒气瞬间在公堂上蔓延开,直叫苏妙漪忍不住蹙眉,以袖掩鼻,又搀着扶阳县主往后退了好几步。

    看清那三个醉醺醺的酒鬼面容,尹通判蓦地瞪大了眼,一下冲了过去,“璋儿?璋儿!”

    尹璋被尹通判晃醒,迷迷糊糊地咧嘴笑起来,“……爹?你是我爹!”

    见尹璋神志不清,尹通判厉声对着容玠嚷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苏妙漪忍不住冷嗤一声,“通判大人的眼神不好使,连鼻子也是摆设吗?令郎一看就是喝多了,宿醉未醒啊。”

    话音未落,尹璋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一把推开尹通判,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结巴道,“这,这不是府衙公堂吗?我,我已经做官了?我已经当上官了!”

    他回身将另外两个人拉起来,“杨兄、方兄,快醒醒!我已经到了汴京,我成知府大人了……”

    另外两人揉着眼睛,站都站不稳,也浑浑噩噩地向尹璋道贺,“恭,恭喜尹兄!贺喜尹兄!总,总算扬眉吐气,把那容玠拽、拽下来了……”

    听着话锋不对,尹通判刚想要冲上去,屏风后的端王却发话了,“拦住他。”

    两个护卫当即从屏风后绕出来,将尹通判按下。尹通判被堵住了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尹璋和他那两个狐朋狗友,醉醺醺地在公堂里大放厥词,如入无人之境。

    “这府衙,怎么和咱们临安的府衙有点像啊?”

    “废话!衙、衙门不,不都长一样吗……”

    “你是什么人,还不滚下来,给知府大人让座?!”

    “容,容玠?你怎么也在这儿?!”

    尹璋跌跌撞撞地到了容玠跟前,眯着眼瞧他。

    “尹兄你定是眼花了!容玠他怎么可能在这儿……他那样见不得人的家世,哪个学官敢举、举荐他去汴京啊……”

    “还,还得是尹兄你们家手段高明啊……要不是你们找了个容氏发卖的老婆子去击鼓鸣冤,这事情能闹这么大吗……”

    闻言,被扣押的尹通判又死命挣扎起来,可却被护卫按下,动弹不得。

    尹璋浑然不觉,竖起一根手指,嘚瑟转了个圈,“一百两!我,我爹给了那老媪一百两……”

    说着,他又打了个酒嗝,脸色通红,“相当于用这一百两买了个官、官位……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衙门外顿时传来几声愤慨的谩骂。

    知府的脸色黑如锅底,下意识往屏风后看了一眼,只见那位端王殿下眯了眯眸子,周身气压也低了不少。

    见状,知府一拍惊堂木,叱道,“还不把他们都押下去!”

    衙役们一哄而上,尹璋三人却还在不依不饶地呼嚎,“大胆!你们竟敢对本官动手……”

    一片混乱中,苏妙漪缓缓放下衣袖,若有所思地望向站在公堂另一侧的容玠。

    这位通判之子固然荒唐,可就如此心急,偏要在开堂前夜与人庆功宴饮么?她不信巧合,这其中必然少不了容玠的推波助澜。

    还有,人人的醉酒之态不同,若要确保他们上了公堂,定能像此刻这般目眩神迷、口不择言,只要在酒里掺入那么一丁点致幻的药草,被酒气一熏染,任谁也发现不了丝毫痕迹。

    容玠似有所察,转眼看过来。

    苏妙漪眼睫一垂,移开视线。

    短短一日,从去尤府搜集认证物证,到为尹璋几人设局,容玠在关键时刻倒是没掉链子……

    “前段时日临安城流传的那份小报,我也一并找到了源头。”

    容玠的目光落在苏妙漪身上,“是玉川楼的杂役。”

    语毕,他才转向知府,“近日的风波皆因小报而起,既然诬告一事另有主使,那小报上语焉不详的慕容府恐怕也并非巧合,还请大人将那杂役传上来,一并查个清楚。”

    苏妙漪眼眸微微一亮。

    尹璋父子的确是借了流言之事,想要彻底铲除容玠,可玉川楼仿造的小报,却未必是他们的手笔。

    这一点,她清楚,容玠不可能不清楚。

    可正如傅舟此前所说,若单论那段“慕容氏”的新闻,官府其实难以追究。可此刻因为有了尹璋父子的指使诬告,那段新闻还有留言板上点名道姓的留言,便有可能是他们环环相扣的阴谋,于是才有了一查到底的理由……

    容玠是想借诬告一案,顺藤摸瓜引出玉川楼!

    果然,知府点头应允。

    那玉川楼的杂役被带了上来,不过令苏妙漪失望的是,此人竟然决口不提武娘子,更是与玉川楼撇清关系,然后便将一切事情栽到了尹通判头上,说是受他指使。

    尹通判对此却是抵死不认,他甚至松口说自己的确收买了尤婆子,但还是发毒誓说小报之事与他们尹家无关。

    眼见二人僵持不下,屏风后的端王轻咳一声,知府会意,叫两个衙役将他们通通押了下去,择日再审。

    目送他们二人被押走,容玠眉峰微蹙,心知这杂役多半已是玉川楼的弃子,而尹璋父子则成了小报一事的替罪羊。

    自此,公堂上这出由流言而起、几近转折精彩纷呈的县主私通案总算告一段落。

    转眼间已经过了午时,太阳升到了正上空,衙门外围观的人群饥肠辘辘,又被晒得出了一身汗,于是三五成群地想要离开。

    公堂上,知府也暗自拭去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朗声道,“既然此案已然明了,那么……”

    退堂二字刚要出口,苏妙漪却突然从旁站了出来,“大人!”

    知府的一颗心霎时又悬了起来,“又怎么了?”

    苏妙漪打起精神,扬声道,“民女以为,此案还未结束。义母这些时日为流言所困、深受其害,元凶恶首自然是煽风点火、别有图谋的尹家父子,可他们还有帮凶!”

    帮凶二字传到府衙外,登时叫那些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看客们停住了脚步,又朝衙门外乌泱泱地涌了回来,一边揉着发麻的腿叫苦不迭,一边催促着苏妙漪别再卖关子。

    知府亦是头疼不已,连敲了几下惊堂木,嘴里喊着肃静,随即才转向苏妙漪,“说吧,何人是帮凶?”

    苏妙漪缓缓转身,先是看了一眼面露惑色的扶阳县主,又扫视了一圈众人,除了容玠低垂着眼、无动于衷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她说出那个帮凶的身份。

    衙门外的人群亦是如此,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看着公堂上的苏妙漪转过身,面朝着他们的方向,手指一抬。

    “民女今日要替县主举告的帮凶……”

    目光扫过那些翘首企足、望眼欲穿的面孔,苏妙漪掷地有声地撂下四个字,“就是他们!”

    一瞬死寂后,衙门外的人群骤然掀起轩然大波——

    扶阳县主眼里也掠过一丝错愕。

    “你说你要告谁?”

    知府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妙漪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民女要告的,就是这临安城里每一个听风是雨、以讹传讹,只靠推测、猜疑和臆断就妄议他人品行和私隐的好事者!”

    “苏娘子。”

    赶在知府开口之前,傅舟便唤了她一声,提醒道,“我此前分明已经告诉过你,按照我朝律例……”

    “我知道。”

    苏妙漪径直打断了他的话,“按我朝律例,散播流言的人从未被定罪。可古往今来,被谣言杀死的性命,却数不胜数!其中尤以女子居多!”

    顿了顿,她又转过身,看向府衙外那些对她横眉冷对、嗤之以鼻的面孔,“你们不是喜欢听故事么?那我就再同你们讲一个百年前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清河县,女子叫巾莲。”

    话音未落,登时就有断断续续的嗤笑声从外传来。

    苏妙漪垂眼,缓缓踱步到公堂外,“我知道你们在笑什么,你们都知道这位清河县的巾莲,你们知道她美若天仙,知道她不安于室,知道她最后伙同奸夫毒杀了自己的夫婿……”

    衙门外,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苏妙漪究竟想干什么。

    苏妙漪话锋一转,继续道,“那你们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位巾莲其实是位知书达理、温柔仁善的名门淑媛,与夫婿更是伉俪情深、恩爱美满。可谁料后来因仇家嫉恨,他们二人才被编排进了话本,村村传唱、乡乡张贴,成了人尽皆知的侏儒和毒妇。一朝声名尽毁,最后夫妻二人不堪其辱,跳河而亡!”

    “……”

    衙门外的嗤笑声消失了。

    “流言被传出去的那一晚,我去见了义母,我告诉她,我会帮她澄清一切。可她同我说了一句话。”

    苏妙漪深吸了一口气,“她说,□□之名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扶阳县主眸光微颤,及时别开了脸。

    苏妙漪抬起头,望向那刺眼的日光,“其实也不对。泼在地上的水尚且能被晒干,可□□之名却会像刀刻斧凿一般,永远印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如何自证,才能让它们没有存在过?清者自清,真的不是一句空话么?就算今日在公堂上,我们已经找了这样多的证据,证明那些荒唐无稽的话是有心人刻意捏造,你们真的就相信了吗?空穴才来风,无风不起浪……你们之中又有多少人,已经打算用这轻飘飘的两句话来掩饰自己的愚蠢?”

    连番的质问将府衙外聚集的众人砸得哑口无言。有人心虚理亏,有人却是事不关己、漠然视之。

    “我知道我的举告没有用,但我说了这么一通废话,就是想告诫所有人。”

    苏妙漪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公堂上的众人,“今日你们若甘愿做流言的帮凶,那么来日,被泼上一身脏水、永远解释不清的□□,就有可能变成你,变成你的母亲,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

    “巾莲即我,我即巾莲。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一片寂然无声里,苏妙漪的话音在公堂外的开阔空地反复回响,震耳欲聋。

    衙门外,男人们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妻女,面上的戏谑之色荡然无存。

    而女子们,不论是年迈的老媪、抱着婴孩的妇人,还是尚未出阁的姑娘,似是都被这句话触动。

    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今日是为何而来,耳畔不断回响的便是那句“生而为女、休戚与共”。贵为县主,都免不了被人诬陷诋毁,更何况是她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女子?

    今日她们这些女子若不同舟共济,有朝一日祸及己身,又能希冀谁替她们出头?难道要指望现在站在她们身边,对着县主都指指点点、大放厥词的男人们吗?

    她们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心中亦是掀起狂澜……

    “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一道清越的女声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屏风后,端王第一时间便辨认出了那道声音。

    他神色一怔,蓦地站起身,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然而足尖刚踏出屏风外,他却又如梦初醒,默默退了回去。

    府衙外,江淼将手在嘴边围成了一圈,扬声应和着苏妙漪的话,“生而为女,休戚与共!”

    苏安安懵懵懂懂地站在她身边,也跟着她喊了起来。

    人群中,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恰似水滴汇成江河,星火靡靡燎原。那些柔弱娇怯的嗓音叠合在一起,竟也变得铿锵铮铮,高亢如钟——

    公堂上,扶阳县主神色怔忪地望着这一幕,水光盈盈的眼眸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会让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苏妙漪真的说到做到了……

    与此同时,公堂另一侧。

    容玠终于抬起眼,静静地看向那在艳阳下灼灼而立的素衣女子。

    女子刚好转过头来,或许是因为在日光下站了许久的缘故,又或是方才那番话说得太激昂,她的面颊上带着一抹张扬而鲜活的胭红。

    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女子眉眼俱扬,快意一笑。

    那一刻,容玠心脏狂跳、血液沸腾,亦有一簇火从他的心口烧到了嗓子眼。

    这是平日里无数次被掩藏、被压抑、被试图浇灭的火星,从堆积的余烬中一点点复苏……

    乘风而起,轰然燎原。

    第40章

    金乌西坠, 玉兔东升。

    临安城内华灯初上,笙歌鼎沸。虽仍是一幅繁华热闹的景象,可却总觉着比平日里少了些什么。

    从玉川楼和醉江月进进出出的食客们若有所失, 酒过三巡后才恍然明白,原来是少了小报!

    先是自留言板上冒出那些谣言后, 知微堂已经连着好几日没出知微小报。而今日在公堂上,玉川楼竟也和县主的案子有牵扯, 虽然那杂役极力撇清关系,可任谁都会怀疑,玉川楼和尹家串通, 合起伙来诋毁容家。毕竟那击鼓鸣冤的老媪一冒出来, 玉川楼就立刻广而告之, 甚至都没等到平日里兜售小报的时辰, 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因着这些事,玉川楼今日的食客都少了不少,楼里楼外也没人兜售小报了。

    从知微堂来了临安城之后, 临安城的百姓们几乎都已经习惯了每晚买份小报, 如今突然没了, 心里竟还空落落的。

    醉江月里,食客们一想起小报,便免不了又提起今日苏妙漪在公堂上的表现。

    “实不相瞒,最开始那个苏老板叱责我们这些人是帮凶的时候,我真觉得可笑!”

    有人放下酒盅, 朝醉江月外指了指, “整个临安城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恐怕就是她了。那夜所有人可都看见了,诋毁扶阳县主的话都贴在她知微堂的留言板上……要说帮凶, 她苏妙漪才是最大的帮凶!”

    与他同坐一桌的人摆摆手,“所以啊,苏老板最后也认了。她说她治不了其他人的罪,但为作表率,她认下了自己监管不力使得流言散播的罪名。不仅当堂挨了十板子,还说从明日起,会将这次案子的前因后果在知微小报上连登一个月,用来挽回这次的过失……”

    “是啊,这十板子一挨,我也对这位苏老板心服口服了!”

    “虽是女子,可这苏老板不论是为商、还是为人,气魄都不输男子……”

    “别说什么不输男子了,依我看,也没几个男掌柜能有这气魄。哎,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位在临安城横空出世的苏老板,行事作风特别像一个人?”

    几人相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报出了同一人的名讳,“裘恕!”

    没想到能如此心有灵犀,众人顿时笑开,举杯共饮。

    醉江月里觥筹交错,而另一边,萧瑟冷清了几日的容府也终于恢复了生气。

    宴厅里的几盏灯树全都被点亮,灯烛辉映,就连宴厅外的小桥流水、亭台游廊都被照得明光烁亮,有如白昼。

    端呈着茶点的下人们鱼贯而入,围在桌边布置着席面,用心程度竟是比起之前的县主生辰,也丝毫不逊色。

    可今日这出席面,却不是为了招待什么达官显贵,而是招待知微堂的众人。

    苏积玉带着苏安安,被一个提着灯的女使率先引进了宴厅。

    苏积玉从未来过容府,一时有些局促,眼神忍不住往四周瞟,打量着四周的布置。

    而苏安安之前就来过容府,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看起来比苏积玉松弛太多,一进宴厅便自如地寻了个座位坐下。

    “苏老爷,您这边请。”

    女使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苏积玉吓了一跳,受宠若惊,“使不得使不得……我可不是什么老爷……”

    游廊上,江淼和顾玉映一人一边,搀着身子微微前倾、走得慢慢吞吞的苏妙漪。

    苏妙漪一边走一边疼得抽气,后头跟着的凌长风皱着眉冷嘲热讽,“你说你图什么,非要在公堂上挨那十板子?扶阳县主又不会再怪你了,你何必故作姿态,自讨苦吃?”

    苏妙漪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这板子只是替县主挨的?今日在公堂上,我一下把全临安城的人都骂了个遍,若不吃点苦头,以后谁还和我做生意?我知微堂还开不开张了?”

    闻言,顾玉映脚下一顿,恍然大悟,“原来你主动领罚,是给衙门外那些人看的。”

    苏妙漪点点头,看向顾玉映,苦着脸,“你那段稿子,写得好是好,就是太得罪人了……”

    “原来那些话是你写的!”

    江淼越过苏妙漪去看顾玉映,“难怪,我就说她放不出那么香的屁。”

    “……你太粗俗了,不配与我们为伍。”

    苏妙漪受不了了,甩开江淼,双手抱住了顾玉映的手臂。

    顾玉映失笑,“你若觉得那些话太得罪人,怎么不改改?”

    “那怎么行?”

    苏妙漪不服输地嚷嚷起来,“那么漂亮的一番话,改了就没气势了。我必须得一字不落地说出来!那些人再生气,看见我挨了十板子,估计气也就全消了。”

    说着她又嘶了一声,“就是我没想到,这十板子能这么痛……”

    “不然你以为呢?”

    凌长风冷哼,“这还是看在扶阳县主的面子上,那些衙役不敢下重手。否则你还能走路?早就被打得爬也爬不起来了。”

    说话间,几人总算磨磨蹭蹭地走进了宴厅。

    宴厅里的女使们立刻迎了上来,两个搀着苏妙漪,一个拉开了上座了圈椅,另一个特意拿来了一张厚实绵软的金丝软垫,垫在苏妙漪身下。

    四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苏妙漪坐下,俨然一幅如临大敌、伺候主子的架势。

    苏妙漪缓缓坐下,总算长舒了口气,“多谢……”

    她一坐下,凌长风立刻拉开了她身边的坐凳,挨着她坐下。江淼被直接挤到了一旁,白眼一翻,坐到了苏积玉身边。

    顾玉映原本也想坐苏妙漪身边,可苏妙漪左手边的位置被凌长风抢了,右手边便是主座。她一个外人,怎好坐主座?

    犹豫片刻,顾玉映只能转身走开,坐到了江淼身边。

    苏妙漪无语地看了一眼凌长风。

    凌长风却无所察觉,还冲着她咧嘴傻笑,“想要什么?小爷我伺候你。”

    “……”

    苏妙漪撇撇嘴,刚想差使凌长风给自己倒茶,身后却忽然掠起一阵阴风,眼角余光闪过一道白影。

    下一刻,凌长风的视线便越过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双眼一瞪,见鬼似的嚷起来——

    “你怎么来了?!”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只见在她右手边主座缓缓坐下的,竟然不是旁人,而是容玠!

    苏妙漪蓦地睁大了眼,也错愕地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不过不同于凌长风,苏妙漪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儿是容府,是容玠自己家,他回家一趟难道是什么石破天惊的奇闻么?

    容玠眼神都没往他们这边扫,侧身在女使捧来的水盆中净手、擦干,启唇吐出三字,“我姓容。”

    “你不是都离家出走,和家里断绝关系了吗?”

    凌长风却不惯着他,毫不留情地戳穿,“现在说自己姓容,装什么?”

    “……闭嘴。”

    苏妙漪转头叱了一声。

    容玠好不容易回容府一趟,若是被三言两语讥讽得面上挂不住,转头走了,那他们岂不是又从容府的恩人变罪人了?

    苏妙漪心里是这么想的,凌长风却根本没这个脑子。

    一听苏妙漪叫他闭嘴,还是为了容玠,他方才还眉飞色舞的表情瞬间就垮了。原本还想抬杠几句,可又觉得没意思,于是眉眼一耷拉,偃旗息鼓。

    江淼坐在对面,刚好能将凌长风、苏妙漪和容玠这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眼神好,一眼就瞥见了容玠唇上几乎已经看不出痕迹的伤口。

    江淼想起什么,微微一愣,目光随即就移到了苏妙漪唇上。

    在这两人唇上的伤口上来回扫了几个来回,江淼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

    “苏妙漪。”

    她状似不经意地放下茶盅,指了指自己的唇问苏妙漪,“这都几天了,你嘴上不小心磕破的伤口怎么还没好?”

    莫名的,宴厅内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在了苏妙漪那结了薄痂还未完全脱落的下唇上……

    包括容玠。

    苏妙漪僵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用抬袖掩唇,含糊其辞地,“这几日没休息好,自然伤口好得慢。”

    江淼挑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她。

    二人四目相对,苏妙漪瞬间明白了她那看穿一切的眼神。

    她瞳孔震颤,气急败坏地,“……江淼!”

    围在桌边的一众人都被吓了一跳,满脸愕然地望向苏妙漪,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如此大的反应。

    ……除了容玠。

    察觉到自己的反应似乎过度了,更招人怀疑,苏妙漪咬牙切齿地补了一句,“你怎么管那么宽?!”

    “怪我怪我。”

    江淼似笑非笑,直接岔开了话题。

    可即便她已经点到为止,苏妙漪这脑子却像是被开启了什么开关似的,这几日来不及回想的画面又开始在脑海里层出不穷、挥之不去。

    偏偏画面里的另一个人,此时还就坐在她身边。她甚至还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唇上……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唤了一声凌长风,“你同我换个位置。”

    话音未落,她刚要起身,一只手却忽然从旁探出,在桌下攥住了她的手腕。

    “!”

    苏妙漪动作一顿,不可置信地朝桌下看去。

    只见一修长白皙、指节分明的男人手掌正扣在她的腕上,力道不轻不重,可却牵制着她再难起身。

    苏妙漪错愕地抬眼,便见这只手的主人仍是正襟危坐,面无波澜地饮着茶,就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苏妙漪暗自咬牙,想要将手从容玠的桎梏下挣脱开,可却是怎么也抵不过他的力道。更何况对面还坐着那么些人,若是她挣扎的动作再大些,势必会被其他人看出端倪。

    “不是要和我换位置么?”

    另一边,凌长风已经雨过天晴,兴冲冲地站了起来。

    苏妙漪被扣着手动弹不得,扫了一眼对面的顾玉映,终于放弃了与容玠鱼死网破的念头,硬生生坐在原位,闷声道,“不换了不换了!懒得折腾……”

    凌长风只能又悻悻地坐了回去。

    下一刻,苏妙漪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

    她蓦地收回手,瞋目切齿地看了容玠一眼,刻意往凌长风的方向挪近了些,和他拉开距离。

    不多时,扶阳县主便到了。除了挨了板子、不方便起身的苏妙漪,众人都纷纷起身见礼。

    见容玠也在,扶阳县主顿时露出些欣然之色,“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凌长风抬头瞧见扶阳县主的模样时,却是微微一愣,忍不住咦了一声。

    此刻的扶阳县主已经换回了华贵靡丽的裙装,簪戴着翠羽明珰。如墨的鬓发里再瞧不见一根银丝,更神奇的是,就连白日里出现的皱纹也消失不见,整个人容光焕发、还年驻色,全然不复在公堂上的衰颓和憔悴……

    苏积玉等人亦是觉得惊奇,却没敢像凌长风表现得那般明显。

    不过扶阳县主也从他们的目光中有所察觉,抚了抚鬓角,在容玠身边坐下,笑道,“今日上公堂前,妙漪特意为我妆扮过……”

    闻言,众人才恍然大悟。

    “看见华服盛妆,便会联想到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偏要素衣陋颜,才能打消些许疑心……”

    顾玉映与苏妙漪相视一眼,忍不住感慨,“容貌与衣裳,何时才能不被当作原罪?”

    正说着,容云暮和容奚也到了。

    容奚自然是一进来便找到了苏安安,在她身边落座。如此一来,宴厅里便只剩下扶阳县主身侧的位置。

    “……”

    容云暮一时竟踟蹰不前。

    倒是扶阳县主掀起眼看过来,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坐吧,今日是家宴。”

    容云暮微微一愣,下意识又看向容玠。

    容玠低垂着眼,似是没有察觉。苏妙漪皱皱眉,有些受不了宴厅里的氛围,忍不住在桌下踢了容玠一脚。

    容玠转头看她。

    苏妙漪笑里藏刀,一字一句强调,“义兄,我饿了。”

    容玠眉梢微挑,终于看向容云暮,“二叔为何还站着?”

    容云暮神色微动,这才走到扶阳县主身边落座。待所有人坐定,扶阳县主终于命人传膳。

    扶阳县主一直强调今日是家宴,于是众人也逐渐放松下来。容奚熟练地往苏安安碗里夹着她爱吃的那些菜,直将她那碗碟都堆成了小山。

    凌长风照葫芦画瓢,亦是殷勤地为苏妙漪夹菜,苏妙漪却不大领情。

    “……吃你的,我自己有手。”

    “你这不是不好起身吗?远一点的都吃不了。”

    “远一点的我可以不吃!”

    二人争执间,容府的女使们已经端呈着酒壶走上来,一一为他们斟酒。

    其中一人刚好走到苏妙漪身边,正要斟酒,容玠却是忽然伸手盖在了苏妙漪的酒盅上,侧头看了那女使一眼,“换鹿梨浆。”

    女使一怔,这才想起苏妙漪有伤在身,连忙为苏妙漪换上了与苏安安和容奚一样的鹿梨浆。

    苏妙漪正与凌长风辩驳着她与苏安安的不一样,压根没留意到这一插曲。

    扶阳县主将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女使们将所有人的酒盅斟满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见时机差不多了,扶阳县主端着酒盅站起身来,众人一愣,纷纷停杯投箸。

    扶阳县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身畔的容云暮身上,叹了口气,“云暮,在座都是容府的恩人,我们该一起敬大家一杯。”

    容云暮顿了顿,也拿起酒盅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此次容府的风波,若无在座各位襄助,断不会有今日的结局。容云暮在此,谢过诸位了……”

    众人连忙也跟着站起身来,纷纷举杯。

    顾玉映说道,“县主和二爷不必如此客气。此次能化险为夷、止住流言,还是多亏了九安和妙漪,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从旁帮衬,替他们敲边鼓罢了。”

    其余人皆是连声附和。

    扶阳县主回头看向苏妙漪,微微一笑,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妙漪……的确是我的贵人。可惜我从前却有眼无珠,目光短浅,竟将珍珠混作鱼目……”

    与扶阳县主虚与委蛇久了,如今她突然放低姿态,真心真意地说这些话,倒是叫苏妙漪不大习惯,愈发坐不住了。

    “义母谬赞,此事本来就因我而起……况且我唤您一声义母,替您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扶阳县主摇了摇头,又看向其他人,“今日除了要向诸位道谢,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前几日,我因一念之差,险些造了杀孽,害了一条性命……”

    此话一出,宴厅里倏然静了下来。

    除了容玠和苏妙漪,其余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诧异的表情。

    扶阳县主眼眸微垂,轻声道,“虽然那日没有酿成大祸,可我这心中总是不安,所以明日起,我打算离开临安,去凌音寺修行一段时日,以消除我的罪业,也为那个险些遭了无妄之灾的人诵经祈福……”

    容云暮微微一怔,蓦地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容玠眼底也闪过一丝异样。

    连苏妙漪都惊了,强撑着便要站起来,“义母,何至于如此……”

    扶阳县主却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扶着她坐回原位,“我心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再劝了。”

    容玠垂眼,默然不语。

    知微堂的几人不清楚状况,可容家几人和苏妙漪却明白,扶阳县主此番离开临安去佛寺,绝不仅仅是为了祈福修行那么简单,或多或少还带着些避嫌的意味。

    尽管今日在公堂上,苏妙漪已经将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可只要扶阳县主和容云暮还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是免不了让众人想起那些谣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避一避风头,任时间冲淡一切……

    宴厅内原本松快的氛围顿时又变得凝重。

    见状,扶阳县主强颜欢笑起来,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说道,“都板着个脸做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今日既是家宴,也算是我替自己办的践行宴。我还有些话,想要一一同你们说……”

    她率先与苏妙漪碰杯,望过来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妙漪,不管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义母,如今我都是真心把你当做女儿来看待了……我不清楚以容府之势,还配不配做你的靠山。可往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你开口,容氏一定会倾全族之力替你达成心愿……”

    苏妙漪心绪纷杂,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讷讷地举起杯,饮了一口鹿梨浆。

    扶阳县主将杯中酒饮尽,又从旁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走到容玠跟前,笑道,“玠儿。”

    容玠攥了攥手,站起身,“……母亲。”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母亲的气,觉得母亲自私……可在母亲心中,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母亲只是想保护你,可惜用错了方式。”

    县主苦笑,“从前我总觉着,你要做的事就如同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可有人同我说,你不是飞蛾,也不是蚍蜉,你会是刀斧与江流……往后,母亲不会再阻拦你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亲在青灯古佛旁,也会替你祝祷,愿你功成愿遂。”

    容玠眼底那汪寒潭终于起了波澜,泛起粼粼涟漪。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又什么都难以启齿。

    知子莫若母,扶阳县主没有等他开口,便将杯中酒饮尽,又朝容奚走了过去。

    “奚儿,你刚出生不久,你母亲就病故了,所以你小时候,一直是大伯母照料你。你还记得么?那些年,你总是喜欢缠着大伯母,那些嬷嬷丫鬟们拉都拉不开。用膳时,更是要大伯母亲自喂你,否则便不肯张嘴……”

    破天荒的,容奚素来顽劣乖张的面容似有碎裂,隐约露出那虚伪面具下的真实底色,却是苦涩而懊悔的。

    “……奚儿怎么可能忘?”

    扶阳县主摸了摸他的头,“如今你已不是小孩,以后就算是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明白么?”

    “……”

    容奚神色挣扎,亦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为何,苏安安忽然觉得这样的容奚有些可怜,忍不住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无知无畏道,“县主婆婆,您放心吧……他不会一个人的,以后我负责陪他吃饭,一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离别的氛围骤然被苏安安的童言无忌冲散。

    容奚僵硬地转过头来看了苏安安一眼,“你养猪呢?”

    扶阳县主失笑,连声道,“好,那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最后一杯酒,她留给了容云暮。

    二人相视一眼,却是无言。

    半晌,扶阳县主才深吸一口气,微微倾斜了手中酒盅,“铛”一声在他的杯沿轻轻一撞。

    她本想感谢他这些年的包容和照拂,本想说自己这一走,她的孩子就只能托付给他了,要劳烦他继续守在这个家,为她的孩子托底。还想告诫他往后不要再在晚上饮茶了,否则总是睡不好……

    可思前想后、欲言又止,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