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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傅府里, 穆兰正在伺候沐浴完的傅舟更衣。傅舟为县主一案忙碌了两日,此刻满脸疲惫,闭目养神, 任由穆兰替他整理衣衫。

    忽地想起身,傅舟眼也没睁, 启唇道,“听说扶阳县主今夜请了知微堂的所有人去容府……”

    穆兰接过丫鬟手中的巾布, 亲自为傅舟擦拭湿发,她今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就连傅舟同她说话都没听见。

    没得到回音, 傅舟才睁开眼, 又问道, “苏妙漪不是与你情同姐妹么?怎么没叫上你一起去?”

    穆兰动作一顿, “可你昨日才说,要我别再同她来往……”

    傅舟啧了一声,皱眉道, “昨日是昨日, 今日是今日。同样是穷乡僻壤出来的, 苏妙漪能凭一己之力在公堂上把黑的都说成白的,你与她一起长大,这脑子怎么一点也不会转圜?”

    “……”

    穆兰脸色微沉,咬了咬唇,想要争辩什么, 却又无力反驳, 只能隐忍下来,继续为了傅舟擦拭发丝。

    想起今日公堂上的闹剧,傅舟忍不住眯了眯眸子, 带着轻蔑之意的开玩笑道,“罢了,你蠢些也有蠢些的好。若真像苏妙漪那般诡计多端,将荡妇都说成烈女,我反倒要怕你了……嘶。”

    脑后忽然传来一阵被牵扯的疼痛,傅舟倒抽了一口冷气,蓦地捂着头皮,“你动作轻点!”

    他一转头,却被一块巾布狠狠地砸上了脸。

    巾布从他脸上滑落,傅舟难以置信地望向满脸嗔怒的穆兰,“你竟敢……”

    穆兰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忍无可忍地嚷了出来,“我是蠢,是读书少,可我也学过弟子规!知道什么叫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今日公堂之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竟还一口一个□□,傅舟,你寒窗十年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傅舟僵住,神色愈发愕然。

    自与穆兰在娄县相识以来,她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无有不从。也正是因为她性子柔顺,既不要彩礼又倒贴丰厚的嫁妆,他才没嫌弃她是商贾之后,让她如愿以偿地做了傅夫人。

    嫁进傅府后,穆兰更是低声下气、小意讨好,还替他在后宅汲汲营营,将临安城内的其他官夫人们也打点得极好。

    成婚大半年,这还是穆兰第一次发脾气……

    傅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了忍,到底是觉得理亏,于是平复心绪,笑着站起来,“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没真觉得扶阳县主与容二爷有什么,更没觉得你有哪儿不好……”

    他伸手去揽穆兰,安抚道,“别生气了……”

    穆兰咬唇,脸色仍是有些不忿。她躲开了傅舟伸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时辰不早了,你让她们伺候你吧,我出去透口气。”

    语毕,也不等傅舟有所反应,穆兰就拂袖离开。

    寝屋的门被摔上,傅舟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眉宇间隐隐有戾气闪过。

    下一刻,他蓦地一扬手,就将一旁的盆架整个挥翻在地。盆中的水尽数泼了出去,溅了旁边的丫鬟一身。

    那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息怒……”

    傅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怒意也紧随而至。他抬脚,狠狠地朝那丫鬟踹了过去,“不识抬举的东西!”

    一脚不够,还连着踹了几脚。

    直到那丫鬟蜷缩着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傅舟的怒气才逐渐消退,随手从穆兰的妆匣里拿出一枚银镯,朝那丫鬟身上掷了过去。

    “赏你了,滚吧。”

    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穆兰全然不知。彼时,她茫然地站在回廊里,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分明说要出来透口气,可她站在四方开阔的庭院里,吹着寒凉的夜风,竟还是觉得闷得喘不过气。

    其实她今日没有听傅舟的话待在府中。因为放心不下苏妙漪,她还是偷偷瞒着所有人,去了府衙外,就躲在茶楼上,亲眼见到了苏妙漪在公堂上叱责所有人的那一幕。

    那一幕固然叫人热血沸腾,可回来后穆兰便后悔了。

    她真是不长记性啊,回回都担心苏妙漪,苏妙漪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何时输过?她永远都是赢家!

    她那样喜欢苏妙漪,可又那样讨厌苏妙漪。苏妙漪越耀眼,她就越嫌弃自己没用。所以从小到大,她其实都没盼过苏妙漪好,可又不忍心看她过得太不好……

    穆兰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空中被廊檐遮去一角的缺月,忽然就想起了娄县的月亮。

    曾几何时,她以为来了临安城,一切都会不一样。可谁曾想,临安城的月亮和娄县的月亮并无不同,她与苏妙漪的境遇也一如既往。

    当苏妙漪在公堂上大放光芒的时候,她却只能在后宅里做她的“傅夫人”。

    苏妙漪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她却不能,她只能做别人喜欢的事。

    她从前是最喜欢打牌九,也最会打牌九的。方圆十里都没人能赢过她。可自从来了临安,她就再也没赢过。不是她技艺生疏了,而是为了傅舟,她要讨那些夫人们开心,她只能输,还要算计着输……

    穆兰一路沿着回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傅舟的书房门外。

    她有些累了,推门而入。

    许是又被苏妙漪激起了求知欲,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了好好读一本书的念头。

    可她环顾四周,入目却都是傅舟的藏书,没有一本属于她自己……

    眸光不经意落在被扔在角落的匣盒上,穆兰忽地想起什么,缓步走过去,打开匣盖。

    里头赫然躺着顾玉映赠给她的生辰之礼——那本灰扑扑的《江湖百业录》。

    穆兰怔了怔,眼底竟因这满是灰尘的古籍泛起了一丝光亮。

    ***

    夜色浓沉,容府的家宴也散了席。

    扶阳县主今日饮多了酒,被女使搀扶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容云暮则亲自送知微堂众人离开容府。

    因苏妙漪身上负伤、走不快的缘故,一行人都在游廊上慢吞吞地散着步。

    见容玠也跟出来了,容云暮忍不住出声挽留,“这么晚了,还要回府学?明日还要为你母亲送行,不如今夜就在家中住吧。”

    容玠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好。”

    他停下步子,等到队伍末尾的苏妙漪走近时,唤了一声,“苏妙漪。”

    苏妙漪抬起头来,便见容玠已经站在了她身前,“……做什么?”

    “有话同你说。”

    容玠看了一眼搀着苏妙漪的顾玉映和江淼。

    二人会意,当即松开了苏妙漪的手,“我们去前面等你。”

    “哎……”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伸出手想要捞回一个人,结果扑了个空。

    容玠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稳,顺势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苏妙漪一愣,低头朝自己掌心望去,只见是一方小小的玉白瓷瓶,凑到鼻前一闻,还有股药香味,“药膏?”

    她第一时间以为这是用来消肿化瘀的,是涂在她挨板子的地方,可这么小一瓷瓶,也不够用吧……

    似乎是察觉到苏妙漪的疑惑,容玠抬手,指了指他的嘴唇,淡声道,“涂这儿的。”

    “……”

    苏妙漪霎时瞪圆了眼,抬手将瓷瓶重新掷进了容玠怀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她越过容玠要离开,容玠摩挲着手里的瓷瓶,也不阻拦,只是低声问道,“苏妙漪,你不好好治伤,难道是对那夜念念不忘,所以一直留着那道疤吗?”

    语毕,他在心中数了三下。

    刚数到三,手里的瓷瓶便被夺走。

    容玠勾了勾唇,抬眼就见苏妙漪怒气冲冲、两颊飞红的面容。

    不过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苏妙漪没有夺过药瓶就走,而是杵在他跟前,眉头紧蹙地瞪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容玠问。

    苏妙漪挣扎了半晌,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天你是……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吗?”

    容玠怔住,竟有那么一瞬大脑空白。

    游廊上一路都悬着暖黄色的灯笼,最前方是聊着古籍藏书的苏积玉和容云暮,后面跟着还在吃零食的容奚和苏安安,江淼和顾玉映说说笑笑地落在最后等苏妙漪,顺带还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凌长风。

    而容玠和苏妙漪仿佛与所有人隔绝了一般,分明离得也没有那么远,可一切嘈杂的谈笑声都销声匿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二人还偏偏站在两盏灯之间……

    于是光线昏昏、树影憧憧,谁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在一片寂静里听见容玠的回答。

    “……不是。”

    苏妙漪猝然发出一声冷笑。

    从容玠身边擦肩而过时,她用手背用力地在唇上抹了好几下,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

    “脏、男、人!”

    容玠回过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凌长风已经迎了过来,伸手搀住了踉踉跄跄的苏妙漪,“你行不行啊?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你以前背过女子么?”

    苏妙漪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凌长风一脸莫名,“自然是没有。我告诉你苏妙漪,也就你有这个福气……”

    “那行。”

    苏妙漪答应得干脆利落,连凌长风都没反应过来。

    待他回神后,登时又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还特意往后看了一眼容玠,随即蹲下身,背起苏妙漪就跑,“走咯。”

    凌长风抬脚走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就从江淼和顾玉映面前掠过。

    顾玉映似有所感,忍不住回头,朝立在不远处的容玠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她便跟着江淼离开了。

    目送凌长风背着苏妙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容玠眼底蒙上一层烦躁而沉郁的阴翳。

    脚步声和谈笑声逐渐远去,转眼间,游廊上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静静地站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却不是回自己的寝屋,而是去了扶阳县主的院子。

    “母亲可歇下了?”

    容玠正在屋外问县主身边的女使,屋门便被从内推开。

    已经卸了钗环、素面朝天的扶阳县主站在屋内,笑着望向容玠,“母亲知道你会过来。”

    容玠走进屋子,见扶阳县主眼底一片清明,再无丝毫醉态,不由地愣了愣,“母亲没醉?”

    “你也太小看我了。从前我没出阁时,整个汴京城的大家闺秀便是加在一起,也喝不过我一个……”

    扶阳县主虽没什么醉态,可话却明显比平日多了起来。她望着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婢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容玠闲聊着往事。

    容玠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断了她,“母亲,我之所以离开容家,是不想自己要做的事连累你,还有二叔。”

    他说的没头没尾,可扶阳县主却领悟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是怕连累他们。

    而非以他们为耻,想要与他们撇清干系。

    县主无奈地笑,“看来我们母子俩,都总是在做自以为为对方好的事。”

    “其实您不必去佛寺,也不必……”

    容玠抿唇,“继续为爹守寡。”

    扶阳县主愣住。

    她猜到容玠会来劝自己留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容玠竟会同她说,不必再为容云铮守寡……

    容玠眼眸微垂,想起了那一晚,他把苏妙漪从水中救起后并未及时离开,于是便亲耳听到了扶阳县主濒临崩溃的倾诉。

    直到那一刻,容玠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心心念念要为父亲和祖父复仇,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母亲的感受……

    扶阳县主除了是他的母亲,是容云铮的遗孀,她亦是她自己。

    容玠有选择背负仇恨、讨回公道的自由,扶阳县主和容云暮亦有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自由。他们都不应该干涉彼此的选择。

    他不该对他们心生怨怼。

    “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您护在羽翼下的稚童。往后,该换做我来护着您了……就像今日一样。”

    容玠想。

    即便是母亲真的遵从内心所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扶阳县主眼眶又有些泛酸,可她还是摇了摇头,“玠儿,如今这个关头,临安城里人人都看着容氏,就连汴京也有人盯着你容玠。母亲不能帮你什么,但至少不能拖你的后腿……”

    容玠微微蹙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扶阳县主打断。

    “母亲相信,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待有朝一日,你如愿以偿后,母亲就可以回临安了。至于其他事……”

    县主的声音略微轻了些,“也以后再说吧。”

    容玠沉默。

    “更何况,我这次去凌音寺,也是为了妙漪。”

    顿了顿,扶阳县主转眼,试探地看向容玠,“我走以后,你与妙漪还是要多来往走动,彼此之间最好有个照应……”

    容玠掀了掀唇,神色莫测地说道,“我们是义兄妹,自当如此。”

    “……”

    县主打量了他几眼,一时竟也看不出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略带讥讽的气话——气她当初给了苏妙漪那镯子,收了她为义女。

    扶阳县主想了想,还是装作没听出容玠话里话外的埋怨,只轻咳一声,说道,“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容玠没有回答。

    从扶阳县主的院子里离开时,容玠屏退了女使,独自提着灯,在容府内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不知不觉就隔水过桥,回到了他从前苦读的书斋。

    从院墙边经过时,容玠的步伐忽然一顿。

    他忽地调转了方向,提着灯朝院墙走去。烛火微晃,将院墙照亮,曾经被烈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还清晰可见——那是为了烧去满墙地锦所留下的。

    然而当容玠俯身,将手里的提灯朝墙角凑近时,一片鲜绿色的、小小的地锦叶片竟是从墙角夹缝里探了出来……

    容玠忽地轻嗤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这株“顽固不化”的地锦,还是在笑自己。

    “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扶阳县主的话仿佛又在耳畔回响。

    容玠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地锦,忍不住抬手,轻轻摩挲着那鲜亮、还沾着露水的叶片。

    胸口又开始发烫,再次失速的心跳声在寂夜里震耳欲聋。

    容玠终于妥协地在心中承认。

    的确如此,苏妙漪是极好的女子。

    可她唯一的不好,也是最可恨的不好……

    就是眼中从来不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在娄县时,她在集贤书院的那些烂桃花就如同一群赶不走的苍蝇,成天在他耳边争风吃醋、指桑骂槐。

    ——卫玠究竟有哪里好?

    ——他无趣、冷淡、身份不明、穷得连买个定情信物都只能预支工钱。

    ——妙漪姑娘选他,究竟图什么?

    这是“卫玠”在苏氏书铺,日日都会听到的闲言碎语。

    若换作容玠,大抵不会往心里去。

    可偏偏是卫玠,是一无所有的卫玠。

    他厌烦透了。

    苏妙漪似乎甘之如饴。

    或许是喜欢在他脸上看见妒怒的情绪,又或是享受这种被簇拥和争夺的感觉,不过最简单、也最有可能的原因,大概还是她不愿得罪那些光顾书肆生意的“财主”们。

    她奉与他们一般无二的笑脸。

    她收下他们的信物。

    她同他们知己相称。

    直叫那些人既高兴又不甘,最后变成失魂落魄的疯狗。

    那时的卫玠甚至会怀疑,苏妙漪与他谈婚论嫁,难道正是因为他没有记忆、没有身份,所以可以被随意拿捏,最适合做贤惠大度、容忍她那些烂桃花的“正室”?

    重伤夺走了他的记忆,却没有将属于“容玠”的高傲一同带走。

    那些妄自菲薄、患得患失的瞬间,像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蚁虫,啃噬着他对苏妙漪的情意。直到成婚前夜,亲耳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支撑的一角终于彻底崩裂、坍塌、溃于蚁穴……

    他抛下了苏妙漪。

    冷风拂过,容玠的手指在那看似单薄、仿佛一碰就碎的叶片上轻抚着,却已经彻底失去了将它斩草除根的力气。

    有些野草,烈火烧不尽。

    而有些情丝,春风吹又生。

    指腹残余着露水晕开的潮湿和清凉,恰合容玠此时此刻急速下坠的心情。

    ……他竟然后悔了。

    ***

    “啊啊啊啊脏死了脏死了!”

    苏妙漪靠在树下的躺椅上,一边疯狂地摇着扇,一边往嘴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

    一旁的苏安安看得瞠目结舌,“姑姑,你这涂得也太多了吧……”

    “涂多点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咬牙,“我恨不得明日一早醒来,这嘴上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安安不明白苏妙漪的话,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打算再陪苏妙漪在院子里喂蚊子,于是打了哈欠往自己屋子里走。

    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传来苏妙漪痛心疾首的哀叹,“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尽管声音很轻,可苏安安还是听见了。

    苏安安蓦地顿住步子,转头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察觉到什么,微微睁大了眼,挥退苏安安道,“小孩子别听,回去睡觉。”

    “……”

    苏安安缩了缩肩,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她本来是想问姑姑,是不是知道了当初在娄县,那个容玠趁她睡着,偷偷亲了她一下的事。

    那一晚,姑姑也是坐在树下,不过是坐在老宅的玉兰树下。

    姑姑似乎是缠着容玠给她念书来着。

    她晚上醒了,发现姑姑竟然还没回屋睡觉,这才找了过去。结果就看见了那一幕——

    姑姑半靠着树干,脑袋枕在容玠的肩上,俨然已经听书听睡着了。

    而容玠也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偏过头,目光自上而下,在姑姑脸上描摹着。

    那是一种苏安安从未见过的眼神。

    夜风拂过,树上的玉兰花瓣飘落,刚刚好落在姑姑的唇上。容玠的眼神随之有了变化。

    下一刻,他竟是慢慢低下头,隔着花瓣亲了上去……

    苏安安捂着眼睛溜了。

    之所以没将这一段告诉苏妙漪,是因为她收了容玠的一袋蜜饯作为封口费。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看见容玠就有点发怵,生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会被他灭口。

    时至今日,苏安安觉得自己更不能说了。

    现在若是说了,想杀了她的人恐怕就不止容玠,还有苏妙漪……

    这么想着,苏安安悻悻地转身离开,将独自苦恼的苏妙漪丢在了院子里。

    第42章

    昏黑无光的牢狱深处, 一披着斗篷的神秘人提着食盒,在狱卒的引领下快步走到一间囚室外。

    狱卒退下,来人缓缓摘下斗篷, 唤了一声,“尹大人。”

    囚室中, 尹通判狐疑地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才看清来人的面容, 眼底掠过一丝错愕,“……武娘子?”

    武娘子微微一笑,低身将手中食盒放下, “听说大人还未认罪, 妾身担心大人吃苦头, 所以来劝劝大人。”

    她这么一提, 尹通判才想起堂上那个栽赃诬陷他的玉川楼杂役,顿时明白了武娘子的来意,冷笑道, “是你指使那竖子污蔑老夫……”

    武娘子笑而不语。

    “仿造知微小报, 借扶阳县主的事重挫苏妙漪……这分明就是你玉川楼和知微堂的私斗, 竟也要栽在老夫头上!”

    “若非我放出的消息,您与令郎又岂能找到拉下容玠的捷径?你既借了我玉川楼的势,那便要承担后果,不是么?”

    “你……”

    “况且您都认下了指使人诬告县主的重罪,那再多一桩轻如鸿毛的小罪,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尹大人, 您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尹通判冷笑着走上前来,隔着囚室的栏杆望向武娘子,“冤有头债有主, 你造谣生事的罪便是再轻,与我何干?”

    武娘子低垂了眼,笑得意味深长,“通判大人,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给你机会。毕竟替我顶罪,可是有不少好处的。我不仅能保住令郎,来日还能让他为官做宰,替你尹家光耀门楣……”

    “你不过一个厨娘……”

    尹通判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

    然而下一刻,看清武娘子从袖中拿出的相府信物,他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眼。

    ***

    翌日,天朗气清。

    两辆马车从容府后门缓缓驶离,容云暮策着马跟在马车外。一行人径直出了城,直到城外的开阔地才停下来。

    容玠和容奚从后头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向前面那辆马车。车帘掀开,里头坐着的正是要去凌音寺的扶阳县主。

    “大伯母,您就只带两个女使?”

    容奚问道。

    县主笑答,“够了。我是去静心修行,又不是去享乐的,闹那么大阵仗做什么?”

    看了一眼四周,她又朝容奚和容玠摆摆手,“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到了凌音寺后,我会给你们捎家书。”

    容玠微微颔首,“母亲一路平安。”

    扶阳县主正要放下车帘,容奚却突然开口问道,“大伯母,您不用再和我爹说些什么吗?”

    扶阳县主看了一眼不远处牵着缰绳的容云暮,没再犹豫,“不必了。”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朝官道上驶去。容家三人遥遥地目送着马车远去。

    “你们先回府吧,我还要去一趟别处。”

    容云暮发了话。

    容奚没有多问什么,率先上了马车。

    容玠却留了下来,仍立在容云暮身侧。

    容云暮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容玠抢了先,“二叔,你甘心吗?”

    容云暮一愣,“什么?”

    容玠终于收回视线,低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一直被排在次位,一直被舍弃,全心全意的付出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回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你真的甘心吗?”

    这些话乍一听,倒像是在对容云暮的警诫。可端详容玠的神情,再细细品味他的问题,容云暮便意识到,容玠并非是在以子侄的身份在问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容玠的个头已经比他还要高出那么一些了……

    “偶尔会有不甘心,可那又能如何?”

    容云暮缓声道,“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有自己的欲望,亦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攫为己有。”

    顿了顿,容云暮看向容玠,“若想两个人能走到一处,就莫要奢望能将这些欲望和牵绊从对方的生命里剔除。相反,还要不求回报地成全她,助她一臂之力。如此一来,纵使她走得再远,天地再辽阔,也能处处窥见你的影子。”

    语毕,容云暮又拍了拍容玠的肩,“宁愿皓月高悬,不愿穷鸟入怀。”

    “……”

    容玠独自一人杵在原地,神色莫测,若有所思。

    “兄长!”

    容奚从马车里探出头,唤了一声。

    容玠回神,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城内驶去,容玠和容奚坐在马车两侧。自那些流言冒出来后,这还是他们兄弟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苏妙漪那样荒唐的计划,你竟也肯答应帮她?”

    这个问题,容玠早就想问了,只是今日才等到机会。

    容奚顿了顿,低头抠着自己衣裳上的纹路,“兄长,我与你不一样……我没有那么怨恨他们。虽然从前也生过他们的气,可这种时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糟践他们。毕竟他们真的没做过什么……”

    说着,他抬起头,神色难得郑重,“这一点,兄长你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容玠眸光微动,对上他的视线。

    恍惚间,二人的记忆又被拉回了数年前,那个蛙鸣蝉噪的闷热午后。

    那时为了照顾容奚,扶阳县主白日里便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午睡也是在她的院子里,和容玠一起。

    那日也不知怎的,容奚醒得比往常早,一睁眼却发现容玠已经起来了,就一脸呆怔地站在虚掩着的支窗边,不知在透过窗户缝隙看什么。

    他好奇地走到容玠身边,踮着脚才勉强够到窗沿,看清窗外的景象——

    大伯母满脸疲倦地倚靠在回廊的扶栏边,手里握着一卷书,是兄长今日刚写完的课业。而他父亲不知是何时到的,此刻就站在大伯母身边。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那卷书从大伯母手中抽了出来,随后默默地盯着大伯母的睡颜。不一会儿,又缓缓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将那微乱的发丝勾绕到了她的耳后。

    大伯母眼睫一颤,竟是悠悠醒转。父亲落在她耳畔的手还未收回,大伯母便睁开眼,撞上了他的视线。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这一刻,就算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容奚,都察觉到了屋外非同寻常的旖旎氛围。大伯母和他父亲,甚至比他印象中的母亲和父亲,还要更像夫妻……

    可容奚不仅不恼怒,心底反而生出一丝高兴。他喜欢大伯母,喜欢大伯母做自己的娘亲。

    他迫不及待地转头去看身边的容玠,却见素来温和沉稳的兄长脸色竟阴沉得可怖,扣在窗沿的手指甚至抠起了一块木片,狠狠扎进了他的手里……

    容奚被吓了一跳,攀在窗沿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声音传出去,瞬间惊扰了屋外脉脉相望的两人。

    二人如梦初醒,猛地拉开距离,循声望过来,就看见支窗下一片翩然离开的衣角……

    “容奚。”

    一声唤声,将容奚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眼前的支窗、容云暮和扶阳县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神色复杂的兄长。

    “对不起。”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

    容奚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兄长说什么?”

    “那日你在玉川楼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那些不过是演戏,是妙漪姐姐让我故意说给武娘子听的……”

    容玠深深地望着容奚,打断了他,“我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容奚的瞳孔微微一缩,僵在原地。

    「撞破他们二人奸情的那一日,那个素来待你亲厚的堂兄甚至就站在你身边,跟你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听到了同样的话!」

    「他不去怪罪那两个狗男女,反而迁怒于你……从那日之后,再无什么兄友弟恭,他看你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只混在汤里、已经被淹死的蝇虫……」

    “容奚,我不得不承认,当年我的确迁怒过你。”

    容玠说道。

    容奚低垂了眼,不敢抬头看容玠。

    正如他那日在玉川楼所说,他的厌食之症的确是因扶阳县主与容云暮的感情而起。可却并非因为恶心和怨恨,而是因为自责和内疚。

    这些年他总是在想,若非他幼时总缠着大伯母,在大伯母身边贪恋母亲的温暖,那他父亲就不会日日都要与大伯母见面,二人也不会逐渐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情意……

    从那之后,他就失去了温柔持重的兄长,也刻意疏远了大伯母,对父亲更是心生怨怼。

    肩上忽地一沉,容奚回过神,抬眼就见容玠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可你没有错,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容玠轻轻攥了攥他的肩膀,嗓音依旧平淡,可语调里却恢复了一丝从前的温和,“错的是兄长。所以以后开心些,不要再因为兄长的错,惩罚自己。”

    容奚怔怔地望着容玠,半晌才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

    “听说那位通判大人在狱中认了罪,说仿造小报散播容氏谣言,也是他指使的……”

    知微堂的刻印间里,顾玉映一边翻看着刚做出来的新书,一边与苏妙漪闲谈。

    “你信么?”

    苏妙漪笑了笑,“反正我是不信。”

    顾玉映若有所思,“是啊,若全是这位通判大人指使的,那武娘子便不必在这个关头离开玉川楼了。”

    苏妙漪手头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直起身,看向顾玉映,“武娘子走了?”

    自从没了郑五儿,苏妙漪知晓临安城大小消息的速度还是比从前慢了一些。

    顾玉映点点头,“我也是听府学里那些人说的。武娘子昨夜就收拾细软离开了临安。她这一走,玉川楼怕是就再无昔日风光了……”

    顿了顿,她忽地想起什么,“对了,听说玉川楼已经暗中放出消息,想将铺子转让出去,找人接盘。”

    “……”

    见苏妙漪忽然表情有异、沉默不语,顾玉映不解地,“怎么了?”

    “你说……”

    苏妙漪抬眼看向顾玉映,眼里亮晶晶地,“要是我将玉川楼盘下来……怎么样?”

    顾玉映失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不打算卖书,也想改行做酒楼了?”

    苏妙漪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玉映。

    顾玉映脸上的戏谑之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和错愕,“……你来真的?”

    苏妙漪掀唇一笑,当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转头就往楼上跑,脚步矫健得不像个刚挨了十板的人。

    顾玉映一愣,也忍不住跟了上去,追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苏妙漪翻箱倒柜地从自己小金库里拿了些银票,随手揣在袖子里,“其实还没太想清楚……不过时机不等人,得先下手为强。想接手玉川楼的人太多,我若再晚一步,怕是就抢不到了!”

    想了想,她又觉得怀里那点银票不够,连忙又抱上了一盒装银两的匣盒。

    顾玉映面露忧色,“妙漪,这可不是件小事……”

    苏妙漪却丢下一句“放心吧”就快步下了楼,径直冲出知微堂拦车而去。

    楼下,苏积玉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苏妙漪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她这又是要去哪儿?”

    苏积玉只能看向紧跟着走下来的顾玉映。

    顾玉映神色复杂,“妙漪说……要抢着去把玉川楼盘下来。”

    “什么?!”

    苏积玉大惊失色。

    与此同时,江淼和凌长风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亦是一脸震惊。

    凌长风:“盘,盘什么?!”

    江淼:“玉!川!楼!?”

    三人面面相觑,叫嚷声险些将知微堂的顶都掀了——“她失心疯了吗?!!”

    知微堂外,刚好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苏妙漪立刻上前同车夫说自己要去玉川楼。

    “苏老板?”

    上一个雇车的人掀帘而出,竟是秦行首。

    苏妙漪匆忙同秦行首打了个招呼,却顾不得寒暄,“秦行首,我有件十分紧急的事要赶着去办,改日再请您来知微堂喝茶。”

    语毕,她便乘车而去。

    秦行首诧异地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惊奇地啧了一声,转而吩咐身边的仆从,“你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位苏老板又在打什么算盘?”

    仆从将手里的书盒交给秦行首,领命而去

    秦行首则是捧着书盒转身进了府学。他今日,一是为了给顾玄章送藏书,二是为了找他下棋。

    梧桐树下,拜石台上。

    秦行首和顾玄章正品茗对弈,那仆从便匆匆回来了,“老爷,打听到了。”

    顾玄章望过来,“打听了什么消息?也带我听听。”

    秦行首笑道,“方才进府学之前,我刚好撞见知微堂的苏老板出门。她那阵仗,像是要去市集上抢什么宝贝……那我这好奇心不就上来了?说吧,苏老板做什么去了?”

    “苏,苏老板去了玉川楼。”

    仆从气喘吁吁,一脸菜色,“她把玉川楼盘下来了!”

    此话一出,秦行首手里执着的棋子都啪嗒一声掉了。

    他错愕地重复了一遍,“盘什么?”

    “玉川楼。”

    秦行首懵然反应了一会,才挥手屏退了那仆从,转头与顾玄章大眼瞪小眼,“她一个做书肆行的,盘个酒楼做什么?”

    顾玄章也不下棋了,抚着胡须揣测道,“难道是想改行?也对,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做什么老气横秋的书肆嘛,做酒楼岂不是更有意思!”

    一听这话,秦行首不乐意了,瞪着顾玄章,“你什么意思?说谁老气横秋?”

    顾玄章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不过隔行如隔山,这苏妙漪虽然将这书肆行做得风生水起,可若换成酒楼,那就未必了……”

    秦行首也皱眉,“莫不是她觉着做酒楼财路更宽,更容易日进斗金、家财万贯?年轻人,到底还是浮躁了些。”

    顾玄章想了想,“会不会是我们想岔了。或许她只是想换个铺面卖书?”

    秦行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把玉川楼改成书肆?玉川楼可足足有三层楼,占地将近两亩!楼里那些雅间并一并,能至少开十间书肆了……莫说临安,便是汴京,全天下,也没有哪家书肆是这样的排场!”

    顾玄章挑挑眉,“正是因为没有,才像她苏妙漪会做的事。”

    秦行首也没心思下棋,捏着棋子琢磨起了苏妙漪和玉川楼,可琢磨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可能。

    恰好容玠来寻顾玄章,秦行首便将苏妙漪盘下玉川楼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告诉了他,容玠倒是没像他们那样意外,神色仍是没什么波澜。

    “容大公子,你这位义妹,可是打算改行?”

    秦行首忍不住探听消息。

    容玠摇摇头,“未曾听闻。”

    秦行首啧了一声,“这玉川楼从前可是咱们临安城的第一酒楼,不论是地段,还是规模,都是首屈一指的。若想盘下来,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便是说一掷千金都不为过。”

    顿了顿,他满脸忧心,“可老夫做了这么多年书肆行,太清楚卖书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了。她苏妙漪这么做,分明就是赔本的买卖。搞不好还要倾家荡产啊……”

    顾玄章也若有所思,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容玠,“九安,你是怎么想的?”

    “学生以为……”

    容玠朝秦行首拱手作了一揖,姿态恭敬,说出口的话却是狂妄到令人咋舌——

    “前辈与其为苏妙漪担心,倒不如还是替自己想想退路。毕竟……舍妹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秦行首:“……?”

    ***

    玉川楼里人去楼空,就连大堂里的桌椅条凳也不知都被搬去了何处,空空荡荡不见踪影。二层和三层所有雅间的门窗都大喇喇地敞开着,秋风穿堂而过,将梁柱上垂系的纱幔吹得飘摇不定,尤显萧索。

    青云走进来时,看见这幅凄凉之景,又忍不住想起从前玉川楼一座难求、权贵簇拥的鼎盛时期,心中感慨万千。

    “哐当——”

    楼上传来砸墙似的动静。

    青云回神,扫视了一圈四周,扬声唤道,“苏娘子!苏娘子在吗?”

    砸墙声忽地停下来,下一刻,苏妙漪便从三层的扶栏边探出了身。

    与素日的装扮不同,她今日用头巾将头发都弯了起来,身穿杏色短衫和一袭茜红的百迭裙,颈后还绕着一根集浅色攀膊,将两边的袖袍都高高撩起,俨然一副亲力亲为、正在劳作的模样。

    瞧见是青云,苏妙漪连忙笑着挥了挥手,手里还握着一卷图纸。

    “马上下来!”

    整个玉川楼里都回荡着苏妙漪清脆响亮、意气扬扬的声音。

    青云仰起头,一路看着那道茜红身影从三楼小跑着冲了下来,就好似一簇生气蓬勃的野火似的,顷刻间就将整座空楼里氤氲的惨淡之气冲散。

    苏妙漪小跑着下了楼,来到青云面前。

    离得近了,青云才看见她白皙的脸上沾了些灰扑扑的痕迹,鼻尖还沁着细微的汗珠,简直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可眸光却是晶莹透亮,一如既往。

    “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苏妙漪问道。

    青云露出笑容,朝自己身后指了指,“这你就要问我的东家了。”

    苏妙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了然道,“姜掌柜让你来的?”

    “他盯着玉川楼许久了,说玉川楼这两个月来几乎都是在做赔本的买卖,所以定然撑不过今年这个冬天。所以一直让人盯着,看看谁会来接手玉川楼,对醉江月有无威胁……”

    苏妙漪笑了,用手里卷起的图纸敲了敲自己酸痛的肩,“那现在呢?现在知道是我接盘了,姜掌柜总能放心了吧?”

    “哪儿能够啊?”

    青云笑着提高音量,“他已经慌得方寸大乱了,听说昨天一晚上没睡着,今早顶着两个黑眼圈来的!他说你要是改行做酒楼,他一定做不过你,所以让我来问你一声,你盘这玉川楼究竟是什么打算。你要真做酒楼,他就打算改行了……”

    苏妙漪先是诧异,随即便觉得好笑,连连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你回去叫他放心,我还没打算改行,不过是嫌从前的知微堂太小,想换个宽敞些的铺面。”

    她扫视了一圈四周,手臂一张,“这玉川楼就够宽敞,我觊觎许久了!”

    闻言,青云却是微微收敛了笑意,惊讶道,“你……真要在这儿开书肆?”

    “是啊。”

    “可是……”

    青云欲言又止,“这世面上的书肆书铺基本都只要一两间铺面就够了,便是像秦宅经籍铺那样大的铺子,加上刻印的工坊,也不过才一间四合院的大小。拿这么大的玉川楼做书肆,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我也是头一回见。”

    苏妙漪将手里打卷的图纸摊开,呈到青云面前,“喏,这是我亲自画的图纸!”

    青云好奇地朝那图纸上看去,却见上面东一团西一团,画得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

    “能看懂吗?”

    青云老老实实摇头,“完全看不懂。”

    苏妙漪苦恼地对着图纸上下打量,“你也看不懂啊。难怪修缮的师傅也看不懂,我只能每日起早贪黑过来,亲自盯着他们做活……”

    见青云还是一脸忧心,苏妙漪却又眉开眼笑,乐在其中,“既然世间没有这样的书肆书铺,那我就自创一个名号好了,以后我们知微堂就是书楼,是这普天之下第一个书楼!”

    送走青云后,苏妙漪独自坐在玉川楼的楼梯上,一边听着楼上的砸墙声,一边吃着青云带来的定胜糕。

    “苏妙漪,你怎么都不同我们商量一声,就把玉川楼买下来了?你可知这一步若是走错,那你便是将之前积攒的一切都赔进去了!”

    苏积玉痛心疾首的嚷嚷声仿佛又在耳畔回响,“你来临安之后的所有努力,所有经营,全都白费了!”

    苏妙漪若无其事地将最后一口定胜糕塞进了嘴里。

    无商不险,无险不商。

    便是这次赌输了又如何,不过是从头开始罢了。来临安的时候她都没怕过,这次又岂会畏首畏尾?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又拿出一支笔,继续在她的图纸上写写画画。

    伴随着那楼上哐哐当当的砸墙声,笔锋滴下的墨珠也在白宣上晕染开,玉川楼乍然起了一阵风,又将那纱幔吹起。在那朦朦胧胧的遮掩下,图纸上的浓墨重彩也逐渐化作焕然一新的丹楹刻桷……

    第43章

    秋去冬来, 岁暮天寒。夜晚的风已经变得凛冽如刀,吹得街上行人纷纷瑟缩着肩,加快了步伐。

    醉江月比往常打烊打得更早些, 楼内的灯火一熄,整条街都暗了下来, 再不见人影。

    可偏偏是这样寂静无人的夜半三更,却有两三顶车轿陆陆续续往醉江月的方向赶去, 最终停在了与醉江月一街之隔,已经闭门整修了两个月的玉川楼前。

    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唤作玉川楼了,那从前挂着“玉川楼”三个字的彩楼欢门已经被“知微堂”的牌匾所取代。

    软轿落下, 披着一袭素锦毛领披风的顾玉映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只见除了苏妙漪, 知微堂几人已经都等在了门口, 正在寒风里跺着脚取暖。

    “怎么不进去?”

    顾玉映不解地问道。

    江淼咬牙切齿,“苏妙漪这死丫头!非说人到齐了才给进!”

    “这样啊……”

    顾玉映好奇地,“连你们都不知道里面装成什么样了么?”

    苏安安的脸颊都被风吹得有些红扑扑的, “姑姑不肯告诉我们, 说等我们今天看了就知道了!”

    苏积玉则是缩着肩, 忧心忡忡地叹气,“我已经管不了她了,还不如不闻不问,图个清静……”

    说话间,又是一顶轿子落下。

    同样裹着披风、手里拿着汤婆子的穆兰从轿子里走出来, 嘴里不客气地嚷嚷着, “看新店什么时候看不行,非要三更半夜约我出来,真有你的苏妙漪……苏妙漪呢?”

    话音未落, 知微堂里的灯烛瞬间都亮了起来。烛光透过门窗,将外头半条街也照得彻亮。

    “来了来了!”

    苏妙漪从知微堂的后门绕了出来,解释道,“我这知微堂明日才开业,若是白日带你们进进出出,被人看见了里头的布置,不就没惊喜了?”

    江淼埋怨,“就你花招多……现在可以进去了吧?冷死我了!”

    苏妙漪扫了一眼众人,满意地笑起来,“都到齐了,走吧。”

    她从袖中拿出钥匙,正要转身开门,忽然听得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苏妙漪一愣,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竟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穆兰挑挑眉,“不是说人齐了么?还有谁?”

    话音未落,车帘被掀开。矜贵沉稳的青年穿着一袭玄色刺金长袍,身披墨蓝色毛领鹤氅,从马车上缓步走了下来。

    容玠!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他怎么来了?我可没请他!”

    “是我告诉他的。”

    一旁的顾玉映凑过来,“县主临走时不是说了么,要你们兄妹二人相互照应。今日你这知微堂好不容易落成,他自然也该来看看。”

    苏妙漪扯扯唇角,笑不出来,“我谢谢你……”

    顾玉映听不出反话,从善如流地答道,“不客气。”

    二人正嘀咕着,容玠已经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苏妙漪,“怎么,义兄不配来看看你这天下无双的新书楼?”

    苏妙漪脸上的笑愈发虚假了,“……怎么会呢?”

    她转身打开了锁,深吸一口气,将知微堂的大门一把推开,“诸位请吧!”

    众人接二连三地走进知微堂。

    看清楼内布置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停顿在原地,怔怔地仰着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书……”

    就连容玠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艳和错愕。

    第一时间映入他们眼帘的,全是书。

    满满当当、浩如烟海的书……

    无穷无尽,无处不在的书……

    一层大堂的三面墙壁全都打满了足足有三人高的层架,从第一层到顶层,全都疏密有致地放满了书。书中记载的“充屋盈架”、“插架三万轴”化作实景,铺天盖地压过来,直叫人生出一种闯入书山、学海无涯的强烈感受。

    除了这三面一眼望去便撼人心魄的书墙,从三层的房顶上还垂挂着长短不一、参差错落的字画条幅,从草书到行书,从正楷到篆书,中间还掺杂着数不清的草绳,悬坠着一张张书页——

    风一拂过,整座楼里的字画与书页都在悠悠荡荡地摇曳,灵动飘然、逸态横生。

    “……咱,咱们知微堂哪儿来的这么多书?”

    短暂的惊愕后,苏积玉率先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问道。

    苏妙漪却卖了个关子,“秘密。”

    其实这书架上的书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多,是因为摆放角度的缘故,才显得如此卷帙浩繁。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书架上的书,从人手够不着的层架开始,放置的便是她悄悄订做的“假书”,也就是只有一个空书壳罢了……

    不过她暂时没打算告诉其他人,拍拍手将众人唤醒,“好了好了,往前挪几步,打算杵在门口过夜吗?”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往前走,从那些垂系的字画和书页下经过时,他们还忍不住纷纷抬头,更仔细地打量着。

    这才发现那些书页并非是宣纸做的,而是用细巧的竹框凹成了书页的形状,撑起了廉价的白色麻布。

    走过这些装饰后,众人的注意力总算从书上移开,落在了大厅里其他呈弧形的展示柜上。

    一群人分散开来,从各个区域的展示柜跟前经过,上面呈放的终于不是书,而是笔墨纸砚,还有一些印章、团扇、小布包。可与外面卖的不同的是,这些物件上面基本都印着“知微堂”的字样,还有一些则印着“孽海镜花”里的句子和插画。

    江淼一看见就移不开眼了,飞快地冲过去,爱不释手地拿起一柄团扇和布包,冻僵的脸瞬间如沐春风。

    “我要这个,还要这个!苏妙漪,你做出这么些好东西怎么不先送给我?”

    苏妙漪从她手里夺下那些物件,“你的那一份我已经留过了。这些是要卖的,别碰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团扇和布包放回去,向众人解释道,“上次做两本书的时候,不少夫人们都对桂花墨很感兴趣,所以我就想了,我们做书肆的也不光可以卖书,还可以卖墨、卖纸。”

    苏积玉忍不住出声问道,“可这些东西外面也能买得到,为何要来知微堂?”

    “我又没有让他们特意来知微堂。有些人来买书,看见这些东西,顺道就能买一些回去。还有……爹,你也太小瞧我们知微堂。虽然现在还说不准,但往后,我相信那些人只会来这儿买笔墨纸砚。”

    “凭什么?”

    “就凭这上面印着知微堂三个字!”

    苏妙漪站在楼梯上回头,粲然一笑,笑得十分张狂。

    顾玉映、江淼等人正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物件,交头接耳,所以并未留意苏积玉和苏妙漪的对话。

    而苏积玉对苏妙漪的自信一言难尽,低头对着那些笔墨纸砚发愁。

    在场唯有容玠和凌长风,不约而同地盯着苏妙漪提着裙摆上楼的背影,一个眼神炽热,一个眸光幽沉。

    苏妙漪没有察觉,此刻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新折腾出来的知微堂。

    “先去三楼吧。”

    她神神秘秘地越过了二楼,将众人先带去了三楼。

    从前,玉川楼三层的雅间是只有权贵才能上得去。可现在,所有雅间都不存在了。门被拆除,墙也被打通,迎面便是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的桌椅。

    有一片是简朴的小方桌和梅花凳,还有一片是特意放置了笔墨纸砚的长条案和扶手椅,而最特别的,还是就设在窗下的那一排座位。

    苏妙漪吩咐人沿着窗,从南到北地打了长长一排案几,案几前摆着圆凳,坐在这儿的人正对着窗外,可以将临安城最好的风景尽收眼底。

    “一楼放的都是些普通书册,可这三楼存放的,却都是些珍稀的藏本、孤本。”

    顺着苏妙漪手指的方向,众人才看见右侧还有两排书架,只是在这两排书架前却摆放了柜台,像是要安排伙计坐镇的架势。

    “这些书,无论多少价钱都不卖,只出借。但是也不单本出借,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贯钱,便能无限制地借阅这里的所有书。”

    苏妙漪说道,“而且我还会再去其他书肆,高价收一些陈旧破损但却绝版的书来。所以这里的孤本和藏本只会越来越多。若来这儿的客人手里有藏本,也可以拿来出借。一本藏本,能抵一个月的会费,若是孤本,则能抵一年!”

    一听这话,顾玉映的眼睛都亮了,“这个主意好!不过只有一点,寻常人真的愿意将家里的书拿出来出借吗?万一有所损坏……”

    “放心。”

    苏妙漪从柜台后翻出一块板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出借事项:凡是借出去再还回来的书,都会由伙计仔细检查,若有差错,便得以两倍的价钱赔付。

    待看完借阅区,苏妙漪又领着众人越过桌凳朝另一边走去,

    “这一头借书,那一头会卖些茶点和饮子。我们的书不外借,只能在知微堂坐着读。有些人若是一头扎进书里,免不了要坐大半日甚至是一整日,出去找吃食有些麻烦,他们定是更愿意在这儿买些饮子和茶点……”

    三层的左侧尽头,以几折屏风为遮挡,果然辟出了一块专门兜售茶点和饮子的区域。

    “你不是答应了醉江月,绝不与他们抢生意么?”

    凌长风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只卖些口味清甜的饮子和点心,解渴解馋还行,若真要充饥,还是得去醉江月。所以同样是卖吃食,我们两家的目的和效用却不同,自然不会有竞争关系。”

    一行人在三层绕了一圈,才又走回了二层。与一层和三层整层打通不一样,二层却是被分隔成了两个大间。

    苏妙漪先是推开了左侧稍微小些的那一间,“这是刻印间。”

    刻印间除了大一倍,布置倒是与原先知微堂的刻印间没有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刻印间东南角搭了个台子出来,台上也放置着几方条案和圆凳,呈着刻印用的各种工具,做工都比寻常所用更精巧更漂亮,还都是崭新的,未曾用过的。

    “那是给客人体验刻印的地方。”

    苏妙漪解释道,“上次书肆行比拼刻技,我就发现有些外行人对刻印还是感兴趣的,所以往后来了知微堂,二十文一次,便能体验刻印,还能将自己刻印出的书页带走。”

    “除了刻印,还有装帧。在这儿,只要花五十文,便能为自己量身订做一个书函……”

    苏妙漪话还没说完,穆兰和苏安安已经溜到了那台上,跃跃欲试地琢磨着那些刻印工具。

    苏妙漪丢下一句“别碰坏了”,就带着其他人出了刻印间,走向这书楼里最后一块未知区域。

    推开门时,容玠察觉到苏妙漪似乎朝他看了一眼。待看清屋内陈设,他才明白苏妙漪这一眼究竟是为何。

    堂内四周皆悬挂着字画,最显眼处挂着一副孔子像,孔子像前摆着两把官帽椅。而地上摆着整整齐齐的蒲团——

    此处竟是完全复刻了府学的讲堂!

    和容玠一样,顾玉映也反应了过来,“这是……讲堂?”

    苏妙漪点头,“从明日开始,知微堂每月至少会请一位大儒来此处授业解惑……”

    “然后你要卖入场券!”

    江淼抢先答道。

    苏妙漪笑盈盈地看她,却干净利落地吐出二字,“肤浅!”

    江淼冷笑:“……都把大儒请来了,难道你还能不收钱?”

    “不收,入场券全凭运气,抽签选人。凡是报名的人,不论男女,不论出身,都能参与抽签,知微堂分文不收。”

    连凌长风都将信将疑,“这是你的风格吗?”

    苏妙漪刚想反驳,却有人把她的话抢去了。

    “入场券虽不收银钱,可每场讲学的内容,和群议论辩却能记述刊刻,拿出去卖给那些入不了场的学子。”

    苏妙漪一惊,转头看向说话的容玠,“你怎么知道?!”

    容玠面无波澜,却是一幅早就将苏妙漪看透的模样。

    凌长风看看容玠,又看看苏妙漪,表情不爽地从两人中间插了一脚,挡住了容玠的视线,对苏妙漪问道,“一个月就一次讲学,那其他时候,这讲堂就空着吗?”

    “那怎么行?”

    苏妙漪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洋洋得意地,“除了每月一次的讲学,我还打算将这里变成辩圃,每隔几日就挂出一辩题,吸引学子辩士们来争执理论。古有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今有我知微堂,群贤毕集……同样,每次辩议的内容也会着人著录成册,一月一卖。”

    “还剩下些空档,也而不能浪费了,还可以按日租给旁人,办一些琴棋书画的雅集,吟风弄月、诗酒唱和……怎么样?”

    苏妙漪转头看向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他们从不曾想到,一个书肆竟还能做出如此多的花样……

    或者换句话说,苏妙漪如今做的,的确不不再是寻常书肆,而是她口中所说的,世间独一无二的书楼——

    一座以书香文苑为主,却又集吃喝玩乐于一体,往后甚至可能与西湖一样、被当成临安名胜的书楼!

    短暂的寂静后,江淼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奸、商,活该你发财。”

    得此评价,苏妙漪心满意足。

    恰好穆兰和苏安安也终于从刻印间过来了,苏妙漪随手抄起一本册子,拿出笔,拍拍手道,“好了,这新知微堂都瞧完了,我们现在该办正事了。”

    众人一愣。

    “今日的正事不就是看知微堂么,还有其他正事?”

    “今日叫你们过来,是看知微堂没错,但这只是顺道的。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

    苏妙漪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扫了一圈,莞尔一笑,“收礼。”

    “……”

    “知微堂明日就要开张了,诸位身为我苏妙漪的至亲挚友,怎么都得表示表示吧?”

    不顾众人脸上的表情,苏妙漪捧着纸笔径直走到凌长风面前,自顾自道,“你没多少工钱,就算送礼也送不出什么好玩意,所以送自己就行。”

    室内倏然一静。

    凌长风微微睁大了眼,先是惊愕,然后是不好意思,最后竟还冒出几分喜色,“这,不大好吧?”

    容玠眉心微蹙。

    苏妙漪毫无所察,在册子上刷刷几笔,“男子汉大丈夫,别扭扭捏捏的……明日开业,你就穿上我上次给你买的衣裳,到门外头揽客去。揽来一百位新客,就算是送礼了。”

    凌长风脸上的笑容龟裂,“……”

    “下一个。”

    苏妙漪走向江淼,上下打量她,“你……”

    江淼自觉地,“我替你看看这楼里的风水,再算算明日开业的吉时,保管你顺风顺水、金玉满堂……这可是价值一匣金珠的贺礼!”

    “你要是直接给我一匣金珠,我会更高兴。”

    江淼微笑,“打扰了,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这个程度。”

    苏妙漪撇撇嘴,又走向穆兰。穆兰面无表情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三足金蟾,塞给苏妙漪,“还好我早就有所准备。生意兴隆,恭喜发财。”

    苏妙漪无语地握着那金蟾,“我新店开张这么大的事,你就送这么小一个金蟾!你对得起你的身份吗傅夫人!”

    穆兰一幅油盐不进的模样。

    可惜苏妙漪也是个厚脸皮的,将金蟾往袖子里一揣,继续道,“我替你想好了,过两日你就把我这个讲堂租下来,攒个雅集,请临安城里的官夫人们过来聚一聚……至于租金嘛,咱俩什么关系,别人要一贯钱,我只收你五百文!”

    语毕,也不等穆兰嚷嚷,苏妙漪便捧着纸笔来到了顾玉映面前。

    顾玉映俨然一副听凭吩咐的模样,“我能做什么?”

    苏妙漪笑得有些叵测,“劳烦你回去问问你爹,看看他何时有空,来我们这知微堂坐坐?”

    顾玉映欣然应下,“这简单。”

    册子上的待收贺礼被一个个划去,苏妙漪今日功成圆满,本该就此收手,可瞥见站在最后的容玠,她却又微微一顿。

    计划里原本是没有容玠的,可他人都来了,她又岂能放过呢?

    如此想着,苏妙漪捧着纸笔,踱步到容玠跟前,笑得一脸虚情假意,“义兄来都来了,若不表示一下,说不过去吧?”

    容玠眼眸一垂,朝她那写得满满当当的小册子看去,“你想向我讨什么?”

    “义兄这话说的……”

    苏妙漪假笑,“妙漪哪敢向义兄讨什么,还得全凭义兄自己的良心,看看我这个县主的义女、容氏的恩人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还没等她阴阳怪气地表演完,容玠却是揉揉眉心,沉声道,“容府的藏书阁借给你了,想要什么自己去挑。”

    “……”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讶地看过来。

    苏妙漪的表情亦是一僵,眉眼间那点讥讽和刻薄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掀起一阵狂喜的波澜,“你说真的?!”

    她怎么也没想到,容玠竟会送礼送得如此干脆!如此大方!

    将整座藏书阁交给她,任她挑选。这简直是她想都不敢想,做梦都能笑醒的贺礼。如此一来,倒衬得她方才那样的嘴脸十分丑陋了……

    容玠眉梢微挑,“你若不想要,那就……”

    “要要要!”

    苏妙漪一个箭步冲到容玠面前,刷刷刷在册子上写了几句话,又扬手将那一页撕下来,“这是借契,你按个手印,明日我便叫人去容府取书!”

    容玠目光从那纸上扫过,又落在苏妙漪面上,微微蹙眉,没有伸手去接。

    苏妙漪瞪圆了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想反悔?”

    容玠默然片刻,淡声道,“只能你自己来取。”

    苏妙漪愣了愣,当即应下,“好。”

    容玠这才接过那薄薄一张、草率无比的借契,“我既答应借你,又何需什么借契?”

    苏妙漪已经殷勤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朱砂印泥,“亲兄妹也要明算账嘛。”

    “……”

    容玠伸出大拇指,在那印泥上重重一摁,力道重得苏妙漪险些都没拿稳。

    二人在这边摁着手印,全然将身后那群人忘了。

    凌长风见着容玠那模样便觉得刺眼,冷嘲热讽道,“不就是一个藏书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那可是容氏的藏书阁!”

    顾玉映忍不住反驳他,“你可知光是容玠祖父一人的藏书,便已不可胜举。而容家祖上三代皆为宰辅,圣上钦赐鸾翔凤集的牌匾……我爹曾告诉我,容氏的藏书阁拥书万卷,足抵百城之富!”

    凌长风哑然无言。

    “这份贺礼……着实是太贵重了……”

    苏积玉喃喃道。他是读书人,就算顾玉映不说,他亦知道这容府藏书阁的分量。正是因为清楚这分量,他心中反倒忐忑起来。

    苏积玉又抬眼望去,只见苏妙漪倒是没心没肺,一点没有受之有愧的架势。

    她拿着那纸印好手印的借契,眉开眼舒,爱不释手,而容玠眼眸微垂,眸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她的笑靥上,唇畔竟也噙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一幕落进苏积玉眼底,直叫他心惊胆战,愈发惶惶不安。

    从知微堂出来,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分道扬镳。顾玉映和容玠的车轿落在最后,迟迟没有动身。

    直到苏妙漪一行人离开了,容玠刚要吩咐车夫回容府,就听得顾玉映的唤声自外传来,“九安。”

    容玠神色微顿,掀开车帘,只见顾玉映就坐在一旁的轿辇里,也将轿帘掀开了一角,“我万万没想到,你竟舍得将整个藏书阁借给知微堂。那毕竟是容氏几代人的私藏,何其珍贵。”

    容玠沉吟片刻,答道,“藏之名山,不如公诸于世。这是祖父一直对我说的话。今日能借知微堂之手,将这些经籍传世,也算成全了祖父遗愿。”

    顾玉映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又问道,“我爹曾告诉我,容氏有祖训,藏书阁不许外人踏足,这祖训是真是假?”

    似是明白了顾玉映要问什么,容玠眸光轻闪,“苏妙漪并非外人。”

    “容氏义女,倒也勉强能算作自己人。可容玠,你心中当真是将妙漪视为妹妹看待吗?”

    顾玉映终是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她于人情世态上本就迟钝,直到今日亲耳听见容玠出借藏书阁,这才懵懵懂懂地察觉到什么。

    此时此刻,长街上除了他们二人的车轿,再无旁人。

    一片万籁俱寂里,容玠启唇吐出二字,格外清晰坚定,“从未。”

    第44章

    十月十四, 黄道吉日。

    知微堂新店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分明是大清早,还未到醉江月这些酒楼开张的时辰, 街上却已经人山人海,竟与晚上最繁华热闹的时段不相上下, 都是冲着这独一无二的“书楼”来的。

    早在两个月前,知微小报恢复更新后, 便将知微堂要换址到玉川楼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一个小小书肆,盘下从前的临安第一酒楼,本就叫人瞠目咋舌。

    可哪怕是临安城的人再好奇玉川楼会被改造成什么样, 知微小报也没再提过一个字。且玉川楼终日大门紧闭, 神神秘秘了两个月, 硬生生将所有人的好奇心勾了起来。

    此外, 就在开张的前一日,苏妙漪派人在街上分发了不少红票,凭这张红票, 今日来知微堂买书, 可以买一赠一。

    于是想要看热闹的、想要买书的, 通通都赶在知微堂开业的时辰,朝这座书楼蜂拥而来。

    而但凡是一脚踏进知微堂的,无一不被吸引,有的直奔藏书而去,有的在笔墨纸砚前流连, 还有的在刻印间外跃跃欲试, 而三层的人最多,短短一会儿,临窗的景观位就已经被坐满了, 人人都买了茶点和饮子。

    借阅区,苏妙漪还连夜做了一张巨大的招贴,红底黑子,就明晃晃地挂在高处——感谢容氏对知微堂的鼎力相助,愿将自家藏书阁里的藏书公诸于世。

    这招贴一挂出来,顿时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书生冲进知微堂,排着队在柜台前交月费和年费,队伍一直从三楼排到了一楼……

    眼看着知微堂里已经有些人满为患,苏妙漪当即叫来了凌长风,“你带两个人,把大门先拦起来,只出不进。”

    凌长风一早上忙得满头是汗,听了这话满脸惊讶,“你这不是把生意往外推吗?”

    “人若是再往里进,会影响第一批客人的体验。再说了,是我的生意跑不掉,去吧。”

    于是开张不过半个时辰,知微堂外就拉了条红绸,将大半的客人都拦在外头,顿时引起了众怒。

    好在苏妙漪早就有所准备,叫凌长风给拦在外头的每个人都分发了红票和一张笺纸。笺纸上是他们今日可以进知微堂的时辰,排在最前面的是半个时辰后,而后面一些则要排到两个时辰后、三个时辰后。

    这才稍稍安抚了没能进来的客人,他们也没继续在知微堂外耗着,有的进了醉江月,有的则是回了家,打算算着笺纸上写的时辰再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知微堂外闹哄哄的乱局便被压了下来。只剩下少部分人坐在知微堂外等,井然有序地等着里头的人出来。

    众人正等着,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子含笑的声音,“实在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苏妙漪披着一身银红披风,笑意盈盈地从知微堂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壶热茶。

    “如今天气冷了,诸位喝些热茶驱驱寒……”

    苏妙漪朝身后看了一眼,苏安安当即端着茶盅走上来。

    苏妙漪给客人们一一斟茶,又特意站在外头与他们闲聊了几句。

    “苏老板,听说这知微堂里会有容氏的百年藏书,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我还能诳你们吗。”

    苏妙漪笑道。

    那人忍不住感慨,“古往今来,有哪个权贵世家舍得把自己家里的藏书拿出来,传之于世……容氏不愧是容氏,当真有气魄。”

    旁边一人插话道,“容氏固然有气魄,但也是看苏老板的面子上啊。苏老板,看来容大公子还是十分疼爱你这个义妹啊。为了给你的新店撑腰,连自家的百年藏书都舍得拿出来……”

    苏妙漪斟茶的动作一顿,笑容略微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就遮掩了过去。

    她直起身,正要转移话题,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街角一闪而过。

    苏妙漪一怔,不动声色地将手中茶壶交给苏安安,“你先招呼着。”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拎着茶壶,眼睁睁看着苏妙漪朝不远处的暗巷快步走过去,走着走着还一路小跑了起来。

    苏妙漪飞快地拐进暗巷,银红披风兜起一阵风。

    “郑五儿!”

    她咬牙切齿地唤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下一刻,那已经头也不回跑到巷尾的少年才终于僵在原地,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对上追过来的苏妙漪。

    “苏老板……”

    少年低着头,声音轻若蚊蝇。

    苏妙漪小跑了几步,此刻微微喘着气,皱着眉打量他。

    正是岁暮天寒的时候,少年却穿着单薄的纸衣,脸色也有些憔悴苍白,露在外面的手掌、耳朵还有脸颊都生了通红的冻疮。

    如今的棉衣并不昂贵,寻常人家也能买得起。唯有穷苦如乞儿,才会穿着纸衣过冬。

    “……”

    苏妙漪虽恨他赌钱,恨他背叛自己,可瞧见他这幅模样竟还是克制不住地心软,终是一咬牙,将自己身上的银红披风脱了下来,扔过去。

    柔软而温暖的披风兜头罩在了郑五儿的脑门上,也遮住了他错愕无比的表情。

    半晌,他才小心翼翼抬手,将那披风从自己头上拉了下来,“苏老板,还……”

    “还给你”三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苏妙漪恶声恶气地打断。

    “这衣服我不要了,穿上!”

    郑五儿的肩膀微微一缩,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下意识地照做,将那银红披风披在了自己肩上。

    郑五儿身量小,那披风一直垂到了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都裹了起来,跟个直挺挺的炮仗似的。

    一时间,苏妙漪觉得有些滑稽,“你怎么来了?”

    “听说知微堂今日开业,我就想过来看看……”

    “那见了我跑什么?”

    “我怕你见了我生气……”

    苏妙漪抿唇,沉默片刻才又问道,“听说后来你去过衙门,举告玉川楼的武娘子收买你盗取知微堂印鉴,还挨了顿板子?”

    郑五儿一愣,表情有些不自然,垂着头讷讷,“嗯……”

    “你真是……”

    苏妙漪忍了忍,没将“蠢”字说出口。

    当初她没有让郑五儿和玉川楼的人对簿公堂,就是为了给他留条活路。没想到武娘子跑得那样快,他倒是愣头愣脑地把自己送进衙门,白挨顿板子不说,还留下案底,往后哪个行当都容不下他了……

    苏妙漪咬咬牙,又问道,“还赌吗?”

    郑五儿微微一震,连连摇头。

    “那你现在在哪儿做工?”

    闻言,郑五儿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我这段时日就在家待着,还没找到合适的下家呢……”

    苏妙漪神色微顿。

    郑五儿忽地反应过来什么,连忙解释道,“不过苏老板你不用担心我,我最近听说了一种无本生财的买卖,正打算试一试!”

    苏妙漪莫名警惕起来,追问道,“什么买卖?怎么生财?”

    郑五儿却挠挠头,含糊其辞道,“就是些靠体力的粗活,苏老板你肯定做不了的……”

    苏妙漪被气笑了,“我是想跟着你做生意吗?我是怕你被骗!”

    “不会的!”

    郑五儿微微睁大了眼,反驳道,“这生意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人在做,还是靠得住的!”

    见他这么笃定,苏妙漪也不好再说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又陷入沉默。

    寂静的暗巷里顿时只剩下瑟瑟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郑五儿才出声道,“苏老板,如果没有别的事,那我就先走了……”

    他摸了摸身上的披风,忽然有些动容,欲言又止了片刻,他竟是突然跪下给苏妙漪磕了个头,随即爬起来,转身跑出了暗巷。

    “……”

    望着那银红披风消失在暗巷尽头,苏妙漪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半晌,她才抚了抚肩,转过身,慢慢地踱步回了知微堂。

    ***

    因分批次限流的缘故,第一日顺利进入知微堂的客人并没有特别多。可就是这些幸运儿从知微堂出来后,却无一不是心悦诚服、赞不绝口。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那么多书……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贯钱,便能看尽容氏的藏书!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今日身上没带够钱,回去便是借,也要凑够三贯钱来交年费!”

    “玉川楼三楼,从前都是什么人才能上去的?那都是达官贵人才能待的地方!现在呢?买一盘点心,一杯饮子,便能坐在三楼窗边观景,这是你们以前敢想的吗?!”

    众人将知微堂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直叫那些还没能挤进门槛的人抓心挠肝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到第二日,赶早去知微堂外排队。

    而这一日的知微小报更是公布另一则重磅消息——顾玄章在三日后会亲临知微堂,在知微堂的二楼讲堂里授业解惑!而人人皆可报名,分文不取,最终随机抽选五十人进知微堂听讲。

    这消息一出,顿时又轰动全场。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众人议论的话题都变成了知微堂。

    若有人拿出一件印着知微堂的折扇或是印章,说一句“我是头一批进知微堂的”或是“我已经进过知微堂”了,那霎时便会成为人群焦点,周围人都高看他一眼,追着问这问那。

    而买知微堂的笔墨纸砚、团扇布包,竟也成了临安城盛行一时的风尚……

    知微堂内,苏家众人各司其职。

    苏积玉在一楼柜台给买书的人结账,凌长风在二楼刻印间负责教客人做简单的手工,苏安安则在三楼的茶饮区,苏妙漪特意请了她赞不绝口的茶点师傅,饮子和茶点由那位师傅带着个徒弟做,苏安安只要负责端给客人。

    除此以外,苏妙漪还多雇了几个杂役,在楼内维持秩序。

    至于她自己,则坐在三楼的借阅柜台后,亲自负责借书、还书,出售月费和年费的帖子。

    前日她已经从容府的藏书阁里挑了些书过来,不过不多,只有两本孤本、三本藏本。虽说容府拥书百卷,但她也不打算将里头的书一下全都薅过来,物以稀为贵。

    更何况,便是只挑了这五本书,她都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被外头那些人磕了碰了,有什么损坏。若再多几本,她怕是检查都检查不过来了……

    “咳咳。”

    头顶忽然传来几声轻咳。

    苏妙漪抬起头,却见排到最前面的竟是穿着一身青绸斗篷、富贵骄人的穆兰。

    自从县主一案,那尹通判被治罪后,顶上了他通判之位的便是傅舟。夫婿的官位擢升,连带着穆兰这位傅夫人也春风得意,妆扮和气度都越发尊贵。

    苏妙漪愣了愣,越过穆兰身后往对面一指,张口便道,“喝茶吃点心去对面,别耽误后面的客人借书……”

    穆兰恼了,“苏妙漪你什么态度?谁说我是来喝茶吃点心的?”

    苏妙漪敷衍道,“好好好,那傅夫人先去找个位置坐一会儿,我待会忙完再来伺候你。”

    穆兰仍是不肯走,磨磨蹭蹭地杵在最前面,直到身后有人催促,才心一横,将一贯钱丢上柜台,“……年费。”

    苏妙漪呆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穆兰,“你,要在这儿,交年费?你要借书?”

    穆兰愈发恼羞成怒,“不行吗?!”

    苏妙漪缓慢地眨眨眼,反应过来后,赶紧将穆兰那一贯钱收起来,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行!这怎么不行呢?傅夫人想借什么书?”

    穆兰扭扭捏捏地朝书架上看去,含糊其辞的问道,“有没有……讲讼师的书?”

    苏妙漪第一时间没听清,“什么?”

    “讼师!”

    这回苏妙漪听清了,不过她又花了好一会儿消化“讼师”这两个字。

    就在穆兰脸色涨得通红,已经想要讨回自己那一贯钱,转头就走时,苏妙漪才出声道,“知道了,你先坐那儿等一下,我把后面的客人招待完就替你找。”

    “……”

    同样是客人,凭什么先替后面的人找?

    穆兰面露不忿,但还是强自忍耐,闷闷不乐地在旁边寻了个凳子坐下。

    苏妙漪三下五除二替后面排队的人找完书后,才从柜台后走出来,唤穆兰,“跟我来。”

    穆兰不明所以地跟上。

    二人一路从楼梯上走下来,到了一楼,苏妙漪在书墙前绕了一圈,踮着脚左抽一本、右抽一本,最后拿了四本书递给穆兰。

    “三楼那些孤本和藏本不适合你这种外行,你得从最基础的开始读。《萧曹遗笔》、《折狱奇编》、《法林照天烛》、《霹雳手笔》这四本讼师秘本是最有名的,写得也通俗易懂,你先看看。”

    穆兰接过书,突然反应过来,朝苏妙漪摊手嚷道,“那我一贯钱不是白花了?你还给我!”

    苏妙漪在她手心拍了一巴掌,理直气壮地,“什么叫白花了?你读完这几本,就能借三楼的书读了,到时候我再去容府给你找几本别人都没看过的!”

    “……”

    穆兰迟疑着收回手。

    二人重新往三楼走,苏妙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突然想看这种书?”

    穆兰眸光微闪,却不愿回答,“关你什么事?”

    苏妙漪小声嘀咕,“你没打过官司,连衙门都没进过,还知道讼师?”

    从前穆兰的确是不知道的。可她这几日将顾玉映送她的《江湖百业录》看完了,这才知道有种人专门在公堂上替人辩驳,就像那日苏妙漪替扶阳县主说话一样,这种人就叫做“讼师”。

    不过因为苏妙漪去读书这件事实在太羞于启齿,所以穆兰不打算告诉她。

    “啊,是因为傅舟?”

    苏妙漪却忽然茅塞顿开,“他如今是通判,掌狱讼审理,所以你才想多看看狱讼一类的书,好能帮到他?”

    “……你说是就是吧。”

    穆兰含糊其辞。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你这个夫人做得真是没话说。”

    提到傅舟,穆兰倒还想起一件事,“最近有小道消息,说咱们临安的知府大人要升迁了。所以这段时日,傅舟连家都不回了,没日没夜铆足了劲地在衙门里表现,还想着能不能再往上升一升……”

    说话间,二人又回到了三楼。

    “苏妙漪!”

    凌长风转头看见她们二人,匆匆迎了上来。

    苏妙漪微微蹙眉,“你不在刻印间待着,上来做什么?”

    凌长风侧过身,朝身后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介绍道,“这就是我们知微堂的苏老板。”

    那女子红着眼眶走上前,当即就要跪拜,苏妙漪脸色微变,蓦地伸手扶住她,压低声音,“换个地方说话。”

    二楼尽头的隔间里。

    那年轻女子一身素衣坐在桌边,哭得梨花带雨,而苏妙漪则低垂着眼,静静地听着她哭诉。

    女子姓崔,名唤窈娘,母亲早逝,所以与父亲相依为命。可前段时日她父亲病了,家中已没有银钱能为父亲治病,窈娘便将自家的传家宝拿去刘记当铺当了。

    “说是传家宝,其实就是一副对联!”

    窈娘擦着眼泪,“多年前先皇微服来到临安,曾坐过我曾祖父的船,一时高兴,便写了副对联赠给我曾祖父……”

    “虽说是先皇御笔,可也没人说不能拿去换救命钱。偏偏我爹知道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说自己就是死,也不能把这对联当了!他就一个人去了刘记当铺,然后……”

    说着,窈娘又泣不成声。

    凌长风有些着急,接过话道,“那刘记就是个黑心当铺,素来做惯了偷天换日的缺德勾当!竟把那幅圣上御笔也给调包了,随便换了幅假的给老崔头,老崔头不依不饶,与刘记的少东家起了冲突,那刘其名竟叫人硬生生将老崔头给打死了……”

    苏妙漪抿唇,沉默不语。

    窈娘悲从中来,还在哭,“如今刘家一口咬定,我爹是本来就有病,才会被碰一下,人就没了……他们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料理后事,可杀人偿命,我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隔间内一片寂静,唯余窈娘的抽泣声。

    穆兰抱着自己那叠讼师秘本站在一旁,忍不住打量苏妙漪,脸上闪过些担忧的神色。她想要提醒苏妙漪什么,可顾忌着窈娘还在这儿,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迟迟没听得苏妙漪发话,凌长风也忍不住转头看她,刚想催促。

    苏妙漪却是终于出声了,“崔娘子。”

    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窈娘,“你若是想伸冤,该去衙门。来我这知微堂,又有何用呢?”

    窈娘的哭声倏然一滞。

    凌长风还没听出苏妙漪话中的推拒之意,没头没脑地解释道,“她是想让咱们知微堂在小报上把老崔头的冤情说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刘记的罪行……毕竟刘记当铺是有靠山的,若咱们不把事情闹大,她一个弱女子去了衙门也只会受人欺凌……”

    “你也知道刘记有靠山啊?”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转向凌长风,冷声打断了他。

    凌长风愣住。

    穆兰也翻着手里的讼师秘本,凉凉地插话道,“临安城谁不知道,刘记当铺的刘,是刘公公的刘!刘公公在圣上身边伺候了多年,刘记当铺的东家与他原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就是为了巴结这位公公,甘愿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他!那刘其名,可是喊刘公公一声爹的,你敢得罪他?”

    凌长风哑然片刻,还是不甘心地,“可他杀了人啊!皇子犯法,还要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个阉人的儿子……”

    话音未落,他便被苏妙漪飞过来的眼刀吓得噤了声。

    苏妙漪气笑了,“既然刘其名就是个阉人的儿子,临安府衙也不会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包庇他,那你带着崔娘子去报官啊。怎么,你凌长风有情有义就是没胆子?”

    一番话说得凌长风涨红了脸。

    “你自己不敢出头,就要我搭上整个知微堂替她出头,到时候被刘家记恨的是我,得罪刘公公的也是我,你们倒是能往后一缩,藏起来做乌龟了?凌长风,你不会以为我是什么乐善好施、舍生取义的活菩萨吧?”

    苏妙漪一顿夹枪带棒,凌长风好不容易才寻得空当,讷讷地憋出一句,“……你之所以做小报,难道不是为了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吗?”

    “做黎民百姓的耳目,做弱小之辈的喉舌……”

    苏妙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掀起眼,嘲讽地望向凌长风,“少拿你路见不平、慷慨仗义的那一套来揣测我。我苏妙漪经商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找死的!”

    “……”

    “我为女子编书,是因为想赚她们的钱……我替扶阳县主讨公道,是因为她是我的义母,我不想失去她这个靠山,还是为了赚钱……至于做小报,更是为了赚钱!”

    苏妙漪收回视线,转向一旁眼泪流得更凶的窈娘,面上的讽刺之意敛去,可口吻却仍是淡薄的,“崔娘子,实不相瞒,刘记当铺的凶案我早就有所耳闻,可我把它从当日的小报上择下来了。”

    此话一出,窈娘怔怔地抬眼看向苏妙漪,眼里除了难过,还多了一丝失望。

    苏妙漪察觉到了那丝失望,却只装作没看见,继续道,“知微堂不过是个书肆,我不敢得罪刘家人,得罪刘公公。更何况,想要将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的方式有很多……”

    顿了顿,她眸光微动,搭在桌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我若是你,便将你爹的棺椁抬到刘记当铺的门口去,再雇些人在当铺门口高唱挽歌,乱洒纸钱。什么杀人偿命,什么冒犯先皇……能扣多大帽子就扣多大帽子,不过切记,挽歌里绝不能指名道姓地说刘家。”

    说起来,这还是跟玉川楼学的。

    窈娘愣愣地听着,面上除了悲切便只有迷茫。反倒是凌长风,眼底起了一丝波澜。

    “若你身为苦主,都不敢豁出去为死者讨个公道,那还能指望谁替你出头?”

    也不知窈娘究竟有没有听懂,可苏妙漪却不想再同她继续浪费时间,“凌长风,送客。”

    “吓死我了……”

    穆兰捧着书跟在苏妙漪身后,二人从隔间内走了出来,“我还以为你真要替人瞎出头呢。”

    苏妙漪低垂着眼,面无表情,“我又不傻。”

    “这就对了。我听傅舟说过,就连知府大人都要看在刘公公的面子上,捧着刘家、供着刘家,你可千万不能掺和进这桩案子里……”

    二人往楼下走着,走到拐角的扶栏边,就见窈娘还没走,仍靠着书架泣不成声,而凌长风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

    “我去赶她走……”

    穆兰刚要下楼,却被苏妙漪拦住。

    “她会为天下女子编书,会为了扶阳县主上公堂,我原以为她与那些人不一样……”

    窈娘哭诉道,“没想到也是趋炎附势、见死不救的!”

    凌长风沉默不语,半晌才出声,“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她帮你,你该感激,可她不愿帮你,你也不该怨她。”

    “……”

    窈娘的哭声这才弱了下去,最终只剩下零星啜泣。

    楼梯上,苏妙漪与穆兰相视一眼,露出些意外的神色。她还以为自己说了那番话,凌长风根本不会理解,也不会站在她这一边。

    “她虽想要自保,但也给你出了主意,你若真想报仇,就该试一试。”

    停顿了片刻,凌长风的声音又从楼下传来。

    窈娘连连摇头,“我不行的,我做不到,她说的根本就是条死路……”

    “苏妙漪绝不会让你自寻死路。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相信她了。”

    哭声终于彻底停息。

    不一会儿,苏妙漪就看见凌长风将窈娘送出了知微堂。

    “凌长风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会让她自寻死路?”

    穆兰不解。

    苏妙漪神色复杂地收回视线,转身上楼,“……不知道。”

    知微堂整个书肆搬去了玉川楼,江淼却还留在原先的铺子里,一个人守着她师父的祖业。

    习惯了书肆里闹哄哄的,乍一恢复清静,江淼竟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伤春悲秋了一小会儿,她就拿出纸笔开始写《孽海镜花》的第三册。

    “砰。”

    突然,店门被一把推开。

    一阵冷风猛然灌了进来,险些将江淼写好的稿子都吹翻了,她连忙一把盖住要飞起来的纸页,转头怒视来人,“打劫啊!”

    看清走进来的是苏妙漪,江淼一愣,“你怎么回来了?”

    苏妙漪吊着一张脸走到江淼跟前,“跟我走一趟。”

    “去哪儿啊?”

    “去见你爹!”

    第45章

    江淼反应了一会儿, 怒叱道,“苏妙漪你有病啊?!”

    虽将苏妙漪骂了一通,但江淼最后还是乖乖跟着她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山,到了六合居外。

    可不巧的是, 她们到六合居求见时,管家却说主子不在。这话是真是假不清楚, 总归二人还是没见着六合居的主人。

    不过在苏妙漪的示意下,江淼还是硬着头皮对管家说了一通乱七八糟的胡话。

    “实不相瞒,我今日之所以过来, 是因为昨夜心血来潮, 替你家主子算了一卦!”

    “卦象很不好, 非常不好, 你家主子近日或有血光之灾……”

    “若想消灾解厄,明日便要去城东四方街一趟,在一家茗烟阁的茶楼坐上一整日, 如此才能平安无事。”

    撂完这些话, 江淼便同苏妙漪离开了。

    管家一头雾水地去了六合居的书斋, 将江淼这番话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正站在熏笼边暖着手的端王。

    端王陷入沉思。

    管家忍不住宽慰道,“殿下,江娘子的算卦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这次什么血光之灾估计也是信口胡诌的……”

    “本王知道。”

    端王动了动手腕,感受着熏笼上升腾而上的热气, 轻声道, “可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六合居,第一次对本王有所求……不论她求的是什么,本王都得去瞧一瞧。”

    见他心意已决, 管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而又试探地说道,“殿下今年在临安待得有些久了……”

    端王抿唇不语。

    “刘公公已经三番两次地传了信来临安,催促殿下回京呢……”

    管家低声道,“圣上的身子近些年一直不大好,梁王一直守在汴京,殿下却不在,刘公公心中总是不安。”

    半晌,端王才舒了口气,淡声道,“本王知道轻重。你们准备准备,再过半个月,便启程回京。”

    管家这才如释重负,躬身退下,“是!”

    ***

    翌日。

    本已入了冬的天气竟是忽然回暖,日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就连街巷里吹过的风都变得温煦起来。

    见天气好,苏妙漪带着苏安安将知微堂三楼的窗户全都推开了,于是坐在窗前,大半个临安城的景致都尽收眼底。

    “哎,你们快看,城东那边怎么了?”

    苏妙漪正检查着客人归还的藏书,忽然就听见窗边有人嚷嚷了一声。

    她循声望去,只见不少人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纷纷凑到窗边观望。隐隐约约的,有一阵哀乐声乘风从远处传了过来……

    “那是谁家在办丧事吗?”

    “办丧事,怎么会惊动官兵?你没看见吗,官兵都朝那个方向去了……”

    众人围在窗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穆兰现在几乎每日都来知微堂读书,今日亦坐在窗边。此刻也忍不住站起身,跟着身后那群人一起朝外面张望。

    “那个位置,是不是刘记啊?”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你们听说了没?前几日有个老头进了刘记,最后是被抬出来的……抬出来的时候都没气儿了……”

    “啊?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本来就有病……不过这谁知道呢……”

    闻言,穆兰忍不住转头,朝柜台后的苏妙漪看了一眼。

    苏妙漪却是无动于衷地起身,将客人归还的书插回了书架上,似是什么都没听到。

    众人正议论着,一个刚从城东经过的人进了知微堂。

    “城东啊,刘记当铺出大事了。”

    见所有人围在窗前,那人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小娘子说刘记当铺的少东家打死了她爹,竟然找了群人把她爹的棺材抬到当铺门口,拉了个白底黑字的横幅,一边哭一边控诉刘记杀人越货,与匪盗无异,还说府衙包庇刘家,不肯接她爹的冤案……”

    闻言,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小娘子不要命了?!那可是刘家!”

    “谁说不是呢?那刘其名也是嚣张得很,当即就带着一群人冲了出来,把棺材砸了,还要把那小娘子也拖走。你们说,这要是人被他们拖走,那还能活命吗?”

    “然后呢?”

    众人连忙追问,“真被拖走了?”

    “关键时候,有人出面拦下了!”

    “什么人能拦得住刘家?”

    “你们还记得当时扶阳县主那桩案子,上公堂旁听的贵人么?这刘家也是运气不好,竟刚好被这位汴京来的贵人撞上了!那贵人当即叫把知府大人叫来了,让他彻查这桩案子……”

    苏妙漪背着身站在书架前,将众人的交谈全部听了进去,唇角微微掀起。

    江淼这个“爹”,鬼祟是鬼祟了些,不过倒还算靠谱……

    如此想着,苏妙漪一转身,却见一道人影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吓得她双眼一睁,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径直撞上了书架。

    “……你吓唬谁呢?!”

    看清来人是凌长风,苏妙漪柳眉一竖,凶相毕露地吼起来。

    凌长风却笑得满面春风,“我就知道,你见了不公道的事,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苏妙漪白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越过,朝外走,“不懂你说什么。”

    “江淼都跟我说了,是你让她把那位汴京来的贵人请去城东。”

    苏妙漪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凌长风便一步步往后退,眸光闪闪地盯着她,“苏妙漪,你虽说话刻薄了些,但你就是个人美心善的活菩萨!”

    苏妙漪步子一顿,终于吝啬地赏了凌长风一眼,“……你不会以为你这么夸我,我会开心吧?”

    凌长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我不是好人,更不是活菩萨。”

    苏妙漪一字一句道,“凌长风,你若再说这种话,只会害死我。”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凌长风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方,面露不解。

    ***

    夜色浓沉,北风萧萧。

    傅府里,寝屋的烛火仍亮着。

    穆兰披着裘衣靠在床榻上,半边身子倚靠着熏笼,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书,一边打着呵欠。

    “老爷,您回来了。”

    屋外传来婢女的唤声。

    穆兰的睡意瞬间消散,连忙掀开身上的裘衣,将那本《江湖百业录》往枕头下一藏,便匆匆下了榻。

    “夫君……”

    傅舟推门而入,穆兰当即就迎了上去,可刚一靠近,一股浓郁的酒气便扑面而来。

    穆兰身子一僵,硬生生顿在原地,“你今日是出去喝酒了?”

    “陪知府大人出去应酬了……”

    傅舟今日的心情倒是十分不错,脸上一直挂着笑,还伸出手,一把将穆兰揽进怀里,“放心,我可没碰什么小娘子,不信你检查检查……”

    穆兰将信将疑地凑过去,在他颈间嗅了嗅,果然没闻到什么脂粉香气。

    下一刻,傅舟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匣盒,递给穆兰,“喏,送你的。”

    穆兰一愣,掀开匣盖,眼底登时被那匣子里的金光照亮。她先是惊喜,随即便是疑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突然给我送这么贵重的步摇?”

    “这算什么?”

    傅舟唇畔噙着一丝笑,醉意微醺地说道,“夫人,过不了多久,我恐怕就是这临安城的知府了……到了那时,这种金步摇算什么?再过几年,我说不定还能给你争个诰命回来!”

    “诰命”二字一出,穆兰就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蒙了似的,呆怔在原地,满脸地不可置信。

    傅舟摇摇晃晃地走到床榻边,随意一躺,醉意昏沉。

    穆兰回过神来,惊喜若狂地冲过来,摇着傅舟的衣袖,“傅舟,你说真的?你真的能当上知府,能给我争个诰命?!”

    傅舟却是一沾枕头便闭上了眼,含糊其辞地嗯了一声。

    穆兰激动不已,自顾自说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今日刘记当铺外发生了那样的乱子,会连累你呢……”

    她忽地又想起什么,晃了晃傅舟的胳膊,追问道,“对了,那刘其名的案子,你们府衙打算怎么处理啊?”

    傅舟蓦地睁开眼,似是骤然恢复了清醒,戒备地望向穆兰,“自然是公事公办。”

    穆兰一怔,“可杀人偿命……你们就不怕得罪刘公公?”

    傅舟盯了她片刻,才放松下来,又沉沉地睡去,嘴里胡乱念叨了一句,“别问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穆兰这才闭上了嘴,又转头看向自己手里的金步摇,高高兴兴地坐到妆台前,将那金步摇往头上比划,笑得嘴都合不拢。

    “诰命……知府夫人……”

    ***

    有了端王的插手,老崔头的死因很快被调查了清楚。

    他虽重病在身,可真正要他性命的,却是那日在刘记当铺,刘其名踹在他身上的一脚。那一脚叫他脾脏破裂,这才当场毙命……

    刘其名故意杀人的罪名坐实,临安府衙判了他杖杀之刑。

    “真的判了杖杀?”

    苏妙漪有些意外。

    穆兰翻着讼师秘本,声音都比往常带着几分雀跃,“是啊,今日就要当众行刑了。”

    苏妙漪若有所思。

    她原以为刘其名这桩案子怎么也得费些周折,没想到竟能这么干净利落地结案。毕竟是被过继给刘公公的儿子,衙门竟是说判了杖杀,就判了杖杀,丝毫没留情面?

    凭苏妙漪对临安府衙的了解,那群大人绝非秉公任直、铁面无私的清流。能判杖杀,多半还是因为江淼那位“爹”插手的缘故……

    可这也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一个连皇帝身边掌事公公都不怕开罪的人,在汴京城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

    “刘其名今日在府衙行刑,走啊,一起去看看!”

    凌长风兴冲冲地从二楼冲了上来,招呼苏妙漪。

    苏妙漪还未来得及开口,穆兰却是抢先道,“她不去!”

    “……”

    苏妙漪奇怪地看了穆兰一眼。

    穆兰眼神微微闪躲,“行刑有什么好看的,尤其是杖杀之刑,把人硬生生打死,打得血肉模糊……看了晚上不得做噩梦啊。”

    苏妙漪盯着穆兰,“以前隔壁县有人被斩首,是谁非要拉着我坐马车去看?”

    穆兰:“……”

    她不是不想去凑热闹。

    可昨夜傅舟特意吩咐过,让她今日来知微堂,务必拖住苏妙漪,别让她去衙门观刑。

    当她问起缘由时,傅舟支支吾吾不肯说,只说害怕苏妙漪捅娄子,到时说不定会断送他的青云路。

    一听说会影响仕途,影响自己的诰命,穆兰二话不说,当即大清早就来了知微堂,就为了在此刻拦住苏妙漪。

    偏偏苏妙漪是个犟种,若没人拦她,她还没打算去凑这个热闹,可穆兰这么一拦,她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直接叫车去了府衙外。

    衙门外已围满了乌压压的一片人,与当初扶阳县主上公堂的壮观景象相比,也不遑多让。

    “让一让,让一让。”

    在凌长风的护送下,苏妙漪和穆兰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勉强能瞧见行刑的场面。

    行刑就在公堂外的空地上,条凳和执刑的衙役都已经就位。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个衙役将刘其名押了上来。也不知他在牢狱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竟蓬头垢面、十分狼狈,嘴里也塞着布团,压根看不清面容。

    “那就是刘其名?”

    苏妙漪微微皱眉,刚侧头问了一声。

    不远处便忽然传来一群人的哭嚎声,“儿啊——”

    苏妙漪一愣,循声转头,就见两个穿着绫罗绸缎、打扮不凡的中年男人和妇人望着刘其名,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仆役。夫妻二人一边嚷嚷着,一边抹眼泪。

    “那就是刘其名的爹娘,也是刘记当铺的东家。”

    凌长风低声对苏妙漪说道。

    “……看出来了。”

    苏妙漪收回视线。

    公堂外,负责监刑的傅舟穿着一身官服走上前来,将刘其名重伤老崔头致死的罪行又念了一遍,最后停顿片刻,才掷地有声道,“处以杖杀之刑。”

    话音刚落,那本已老老实实趴在条凳上的刘其名竟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抬起身,挣扎起来。

    “老实点!”

    两个衙役连忙将他押了回去,将他的双手捆在条凳上,刘其名再也动弹不得。

    傅舟斩钉截铁地吐出二字,“行刑。”

    下一瞬,棍杖重重落下。

    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不知哪家小孩也跑来凑热闹,几仗下去就被吓得哭闹起来,大人赶紧抱着一边哄一边逃离刑场。

    苏妙漪也看得眉头紧皱。

    她本以为穆兰不让自己来观刑,是因为衙门的人会从中做什么手脚,包庇刘其名,可没想到这远远望去,执刑的人下手却是无比狠辣,一点不留情……

    “走吧。”

    苏妙漪不愿再看,转身想走。

    可突然间,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刘其名却是拼命挣扎着抬起头来。他披散着的头发已经被汗湿,全都黏在了脸上,于是原本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五官,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苏妙漪的目光不经意从那双痛苦恐惧的眉眼间掠过。

    霎时间,她的瞳孔猝然一缩,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苏妙漪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产生了错觉……

    否则,否则那个正在棍杖下受刑的少年,那张惊慌煞白的面孔,为何会是郑五儿?!!

    “郑五儿……”

    苏妙漪僵在原地,一把拉住凌长风,“那是不是郑五儿?”

    凌长风一脸莫名地朝刑场上看去,张望了一圈,才意识到苏妙漪说的是正在受刑的刘其名。

    他与郑五儿交集不多,也不曾见过刘其名,于是听了这话只觉得是天方夜谭,第一反应便是张口道,“怎么可能?你肯定看错了!听说这个刘其名年纪不大,和郑五儿或许还是同龄人,所以瞧着有点像……”

    “……”

    苏妙漪惊疑不定,也觉得自己那一眼太过荒谬。再定睛看去时,那条凳上的少年又奄奄一息地把头垂了下去。

    苏妙漪死死盯着他,一颗心突突直跳,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不安,直到那少年口中填满的布团突然混着血掉了出来——

    “救……救命……”

    随着那布团坠地,少年像是回光返照般,突然又垂死挣扎,拼尽全身力气地叫喊起来,“我不是,我不是刘其名!我不是……唔。”

    仅仅只叫出了这一句,旁边的衙役就脸色骤变,眼疾手快地将他的嘴重新赌上。

    衙门外,观刑的人群甚至都没来得及听清他在叫什么,可苏妙漪却听清了,一个字不差地听清了!

    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猛地甩开凌长风的手,用力撞开前排的人,跌跌撞撞朝刑场上冲了过去,“住手!都住手!”

    守在府衙门外的衙役一把将苏妙漪拦了下来,苏妙漪却顾不得那么多,一边挣扎一边吼道,“他说他不是刘其名,你们都聋了吗?!”

    眼看着那落下的棍杖一下一下,比之前还要狠还要重,苏妙漪挣扎的动作愈发剧烈。

    凌长风终于反应过来,蓦地冲了过来,将那两个拦着苏妙漪的衙役一把推开。

    胳膊上被钳制的力道骤然消失,衙门外的把守也豁出一个缺口,苏妙漪终于奋不顾身地冲进府衙,直奔那正在受刑的郑五儿而去——

    这一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一时间,衙门外那些围观的百姓都有些傻眼。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刘家的儿子受刑,刘家人还没哭没闹,怎么发了疯大闹刑场的竟成了苏妙漪!

    “拦住她!”

    公堂外,傅舟顿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

    然而凌长风紧随其后,也跟着苏妙漪冲了进来。他到底还是会些花拳绣腿,凭一己之力将那些冲上来的衙役都挡了回去。

    眼看着苏妙漪一路畅通无阻地冲过来,傅舟神色阴沉,暗自叱了一声。

    他一个箭步上前,手臂一伸,便将苏妙漪整个人拦住,双手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嗓音狠厉,“擅闯公堂、阻挠行刑,苏妙漪你是疯了吗?!”

    “他不是刘其名!”

    苏妙漪看也没看傅舟,眸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条凳上奄奄一息、没了声响的郑五儿,眼底仿佛都被那抹血色浸得通红,“他是郑五儿……是我们知微堂的郑五儿……”

    “疯言疯语,不知所云!”

    傅舟无动于衷,仍是扣着她。

    一步之遥的距离,苏妙漪却是拼尽全力也再无法靠近半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郑五儿身上晕开的血色越来越深……

    和那日他从知微堂外离开时,身上披着那件银红披风一样浓烈,一样刺眼。

    苏妙漪咬牙,忽地从袖中拔出了那把随身携带的妆刀,手腕一翻,妆刀便在傅舟的手腕上狠狠一划。

    傅舟吃痛,蓦然松开了手。

    可就在苏妙漪挣脱他,扑到条凳边的一刹那,执刑的棍杖忽然就停了下来。

    “……”

    苏妙漪身形一僵。

    她怔怔地望着那两个衙役放下棍杖,望着他们转身离开,望着他们走向捂着手上伤口的傅舟,拱手复命。

    耳畔万籁俱寂,只余他们清晰冷漠的声音。

    “大人,杖杀之刑已毕。”

    杖杀之刑已毕……

    已毕……

    苏妙漪瞳孔震颤,脸色煞白。

    她有些恍惚地收回视线,看向那近在咫尺的少年,颤抖着伸出手,手指触碰到了少年额前凌乱垂落的发丝。

    那一瞬间,惊惧、恐慌、懊悔就如汹涌浪潮般,朝她席卷而来。可隐隐的,却还掺着几分侥幸。

    或许,真的是她看错了呢?

    或许,那句“我不是刘其名”,不过是一个凶徒临死前的胡言乱语……

    郑五儿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怎么可能被当做刘其名?而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人发现?!

    抱着这样的期待,苏妙漪心一横,终于将那少年面前的发丝撩开——

    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一颗心无声地落了地,在地上砸得血肉狼藉。

    从前在她面前会笑会闹会耍小聪明的一双眼睛,空洞而涣散地望着前方,再无往日灵动,只余沉沉死气……

    “名儿!”

    苏妙漪耳畔的嗡鸣声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身后越来越近的嚎啕声。

    一股力道袭来,将她从条凳边推开。

    她跌坐在地,转眼就见刘氏夫妇和刘家的下人蜂拥而上,围在死不瞑目的郑五儿身边,一口一个“名儿”,一口一个“我可怜的儿啊”,然而干嚎了许久,却不见一滴眼泪。

    “……”

    苏妙漪强撑着站起身,麻木地扫视了一圈。

    先是看向脸色难看的傅舟,然后看向被衙役们押住的凌长风,还有衙门外不明真相的人群,最后才又看向那被刘家人“验明正身”后,蒙上白布带走的尸体……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郑五儿死了……

    以“刘其名”的身份。

    第46章

    牢狱里, 阴风阵阵,在狭长逼仄的甬道里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哭嚎。昏沉的烛火将各种刑具的影子投在狱室的墙壁上,嶙峋而狰狞。

    随着一阵脚步声自拐角处传来, 一狱卒手执火把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傅舟和容玠。

    容玠披着一袭石青色鹤氅, 面无表情地疾步走来,宽大的袖袍兜起些风, 将沿路的灯烛都吹得不安曳动。

    霎时间,甬道里的烛光忽明忽暗。明暗交错间,他那清俊的五官陡然变得锋利, 英挺的眉弓也投落下些许阴影, 比寻常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似乎察觉出什么, 傅舟跟在一旁, 抬着已经包扎过后的手掌,解释道,“苏娘子与这刘记当铺也没什么往来,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竟冲动至此, 不仅大闹刑场,还对官差动刀。按律例,她这顿板子是怎么都少不了的……”

    容玠紧抿着唇,睨了他一眼。

    傅舟连忙又道,“可容大公子你也知道, 苏娘子与我夫人交好, 我自然是要护着她的。您没来之前,我就已经在知府大人面前说了一通好话,这才叫苏娘子免受了皮肉之苦。可国有国法, 为免落人口舌,怕是还得让苏娘子和她那个伙计在牢里待一晚,一晚就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关押甬道尽头的囚室外,狱卒手中的火把将昏黑的囚室照亮,里面的景象也落进容玠眼底。

    一男一女并肩坐在墙角,女子闭着眼,昏昏沉沉地靠在男子肩头,身上还披着男人的外袍,眉眼间尽是疲倦与麻木,眼尾犹带着湿漉漉的红晕。

    “……开门。”

    容玠启唇,吐出二字。

    傅舟面露难色,“容大公子……”

    容玠神色极冷,毋庸置疑地强调道,“无论如何,今夜我一定要将人带出去。”

    见状,那狱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傅舟。傅舟沉吟片刻,终是摆了摆手。

    狱卒这才上前,将囚室的门打开。

    开门的动静惊动了凌长风,他迷迷蒙蒙一睁眼,就对上走进来的容玠,“……”

    容玠径直走到苏妙漪跟前,低身想要碰她,凌长风却是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他的动作,那警惕戒备的模样,就好似一只护食的恶犬。

    容玠冷冷地望着他,只觉得碍眼。

    他凌长风算什么东西?也配将苏妙漪视为己有?

    二人正僵持着,苏妙漪却是眼睫一颤,从噩梦中惊醒。

    她掀起眼,目光在凌长风和容玠身上打了个转,缓缓直起身,扶着墙站起来,肩上披着的外袍也顺势落在了杂草上。

    “……可以走了?”

    苏妙漪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面上看不出什么,似乎是在牢里这几个时辰已经平复了情绪,全然冷静下来。

    容玠和凌长风的对峙戛然而止。

    趁凌长风去拾地上的外袍时,容玠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氅袍脱下,披在了苏妙漪肩上,淡声道,“走吧。”

    苏妙漪眼睫低垂,根本已无暇在意谁站在自己身边,也不在意身上的氅袍是何人所有,她自顾自地往囚室外走,可在经过傅舟身边时,她却停了下来。

    傅舟心里一咯噔,转眼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那双素来含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是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可浮在最上面一层的水光却无比清晰地倒映着他的面容。

    那一刻,傅舟后背竟窜起一丝寒意,下意识地闪躲开了视线。

    “……”

    苏妙漪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了傅舟一眼,便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囚室。

    容玠亲自送苏妙漪和凌长风回了苏宅。

    一路上,苏妙漪都垂着头沉默不语。她不开口,容玠便也什么都不问。凌长风虽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可见容玠一言不发,他便像是同他耗上了一般,也强自忍耐着,不去打扰苏妙漪。

    马车在苏宅外停下,苏积玉等人一听到动静就全都从宅子里涌了出来,朝走下车的苏妙漪围上来,“……没事吧?”

    众人围着苏妙漪,将她迎回了家,唯有苏积玉想起什么,转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容玠正掀着车帘,目送苏妙漪的背影消失在暗影中。他一收回视线,不经意与苏积玉对上。

    苏积玉朝容玠点了点头。

    容玠顿了顿,也微微颔首,随即放下了车帘,打道回府。

    苏积玉也匆匆回了苏宅,将大门关上。

    众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今日在府衙里发生的事,更没有提郑五儿的死,可即便如此,苏妙漪还是说自己想静一静,便独自回了屋,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苏积玉等人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担忧。

    这一夜,临安城的风似乎比寻常格外凄厉些。

    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夜难眠的苏积玉就端着熬好的粥站在了苏妙漪门外。

    “妙漪?醒了吗?”

    苏积玉敲门,强打起精神唤道。

    屋内迟迟没有回应,苏积玉脸色微变,提起自己的老腿一把将门踹开,“妙漪!”

    屋内空无一人,床榻上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

    苏积玉呆在原地。

    一盏茶的功夫后,江淼、苏安安和苏积玉在正厅里碰头。

    江淼摇头,“到处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

    正当苏积玉急得要报官时,江淼又安抚道,“不过积玉叔,你也别担心。凌长风也不见了,我估计,他现在应该陪着苏妙漪呢。”

    苏积玉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看向屋外。

    朝阳初升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城西。

    临安城里的豪门巨室大多聚集在城东,而自东向西,屋舍逐渐变得拥挤狭小、陈旧杂乱。而到了最西边,更是闹哄哄的,破败得不像话,一靠近便满是污秽之气。

    这最西边的一条街从前叫永福村,是临安城外最贫苦也最混乱的一个村落,直到前两年临安城新修,这村子才被囊括进了城内,改名为永福坊。

    可临安城内的原住民大多都会唤它另一个称呼——贱民巷。

    贱民巷的路泥泞逼仄,马车已然不能通行。

    车帘被掀开,凌长风率先跳下车,又将苏妙漪搀了下来,“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想来这儿?”

    苏妙漪抿唇,“郑五儿是贱民巷出来的。”

    “……”

    凌长风愣了愣,忽然明白了苏妙漪今日的来意。见迎面有两个妇人走来,他随手拦了下来,问道,“劳驾,郑家怎么走?”

    两个妇人上下打量着他们,“我们这儿姓郑的多了去了,你们找哪家?”

    凌长风脱口而出,“郑五儿,我们找郑五儿他们家。”

    闻言,两个妇人相视一眼,却不约而同露出了戒备的神色,“你们是什么人?找他们家做什么?”

    凌长风刚要回答,却被苏妙漪扯住衣袖,不解地回头看她。

    苏妙漪望向那两个妇人,缓缓道,“……讨债。郑五儿借钱不还,我们只能过来讨债。”

    说着,她又拿出些铜板,放进那两个妇人随手提着的篓子里。

    见状,两个妇人总算没那么警惕了。她们二人收敛了敌意,给苏妙漪指路,“从这个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左拐,河边第二家,门口挂着一串葫芦的就是了。”

    苏妙漪道了声谢,与凌长风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前面那条破陋不堪的巷子里。

    二人往里走着,一路经过了不少户人家。有的大门紧闭,里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如雷的鼾声,还有各种洗衣做饭的声响;而有几家却敞开着大门,里头空空荡荡,似乎是已经搬离了贱民巷。

    而这些搬空的人家却都有一个共通点——门外挂着两盏白灯笼。

    挂着白灯笼,便意味着有丧事。而凡是有丧事的人家,都从贱民巷搬走了……

    苏妙漪的目光从那些阴森森的白灯笼上扫过,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二人拐出窄巷,凌长风一眼便看见了最中间那间小破屋门口挂着的葫芦,“是不是就是那家?可他们为何要在门上挂串葫芦?有什么说法吗?”

    苏妙漪扯了扯唇角,“为了招揽财气,兴盛赌运。通常只有赌徒会这么做……”

    话音未落,一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便骂骂咧咧地从郑家走了出来,一脸色惨白的妇人紧随其后,死死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天喊地,“别赌了……求求你别赌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些债还了,你怎么还要去赌……你还想把咱们家害成什么样?”

    男人脸色涨得通红,整个人亢奋得近乎病态,他不耐地往回扯着衣袖,“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我找大师给我转了赌运,这次一定输不了,还能连本带利把之前赔进去的都拿回来!”

    见劝不住男人,妇人忽地迸发出一股气力,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要是再去赌,我就死给你看……”

    男人却是一把摔开妇人的手,恶狠狠道,“那你就去死吧!到地下陪你那个死鬼儿子去!!”

    妇人跌坐在地上,似是被什么劈中了似的,浑身打着颤,眼睁睁看着男人揣着钱袋、拎着葫芦,扬长而去。

    不远处的巷口,凌长风担忧地看了一眼苏妙漪,却见她静静地望着郑家门外那一幕,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不一会儿,那男人已经走了过来,从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经过。经过时,他停顿了一下,咦了一声,随即眯着眼眸打量了苏妙漪好几眼。

    凌长风沉下脸,侧身将苏妙漪护在了身后,隔开了那男人阴恻恻的目光,粗声粗气道,“看什么?”

    凌长风身量高大,看上去就是个练家子。男人不敢招惹他,悻悻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待男人走远,凌长风才皱着眉揣测道,“刚刚那个不会就是郑五儿的爹吧?原来他爹就是个丧心病狂的赌徒,有这样一个爹,难怪儿子也会误入歧途……”

    “……”

    苏妙漪没有应和凌长风的话。她脸色苍白,眼睫微垂,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似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迈步朝郑家走去。

    郑五儿的娘方才摔了那一下,此刻还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她的哭声才倏然一滞,慌忙擦擦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抬眼对上门外的苏妙漪和凌长风,她微微一愣,“你,你们找谁?”

    凌长风转头看向苏妙漪,没有随便应答。

    苏妙漪眼底没什么笑意,却唇角上扬,神色自如地开口道,“你就是郑婶儿吧。我们来找郑五儿。他在家吗?”

    郑婶儿神色一僵,明显紧张慌乱起来,“他,他不在家。”

    “那他去哪儿了?何时能回来?”

    苏妙漪面上虽带着笑,问题却步步紧逼。

    郑婶儿眼神闪躲,一味地摇着头,艰难地出声道,“……我,我不知道,他成天就喜欢在外面跑,有时候三五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 。你们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苏妙漪垂眼,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我是郑五儿的债主。十日前,他在我们赌坊输了二十两,本来说好昨日会来还上,但一直不见人。我们东家怀疑他跑了,所以让我们上门来讨债。”

    顿了顿,苏妙漪转头看了一眼凌长风,“若是郑五儿真跑了,东家是怎么说的?”

    凌长风很快反应过来,虽不明白苏妙漪为何要这么做,但他还是配合地接过话茬,凶恶道,“那就将郑家砸了!将郑家其他人捆了送去官府!”

    郑婶儿身子一颤,却没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似乎对这种上门要债的情况早已见怪不怪。她甚至没去看苏妙漪手中的欠据是真是假,便哀求道,“娘子,求你们再宽限些时日……或许明日,明日我们就能还上这债……”

    苏妙漪无动于衷,并不看她,仍是望着凌长风,“郑五儿多半是躲起来逃债了。若是再宽限一日,怕是整个郑家都没影了……你觉得我们还能等吗?”

    凌长风会意,当即卷着衣袖便要上前。

    郑婶儿一惊,慌忙拦住凌长风,“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想逃债,我们逃不了的……”

    “空口无凭的说这些有何用?”

    苏妙漪眼底极冷,“人和钱,今日你选一样。要么把二十两还上,要么让我见到郑五儿。”

    眼看着凌长风已经从院子里拾了根拳头粗的木棍,郑婶儿方寸大乱,扑通一声在苏妙漪面前跪下,死死揪住了她的裙摆,“娘子,娘子我身上真的一文钱也没有啊……”

    “那就交人。”

    “人……”

    郑婶儿彷徨失措,“人,人应是在城东的千金坊……”

    凌长风动作一顿,“郑五儿在城东的千金坊?”

    郑婶儿摇头,“不,不是五儿,是五儿他爹,他刚刚拿着钱去千金坊了……”

    “我要的是郑五儿。”

    “那些钱本就是五儿他爹赌输的……”

    郑婶儿着急地脱口而出。

    苏妙漪尚未出声,凌长风却是惊诧地睁大了眼,快步走过来,“你说什么?”

    郑婶儿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五儿从来不赌钱,也不会踏进赌坊半步……”

    “可赌坊里的欠据,写的都是郑五儿的名字。”

    “那是五儿他爹特意叫人这么写的。早些时候,五儿在城里找了个出手阔绰的东家,听说好的时候一日就能赚一贯钱!从那之后,他爹进赌坊报的就都是他的名字,输得所有钱也都记在他账上……”

    郑婶儿声音带了几分哭腔,一股脑地说道,“他爹说,五儿不老实,不肯把钱都交给家里,只有这种方法才能把他身上那点钱全都榨干净……”

    凌长风攥着木棍的手猝然收紧,不可置信地转向苏妙漪。

    也就是说,当初他们查到的那些欠据,也不是郑五儿的,而是他爹的!郑五儿背叛苏妙漪,根本不是因为染上了赌瘾,而是被逼无奈,要替他爹还债!

    “……”

    苏妙漪面上不动声色,可指尖却死死地扣进了掌心里,力道大得像是恨不得扎穿自己的手掌一般。

    尽管在看见郑五儿他爹是个赌徒时,她心中就已有所猜测,可在得到印证的这一刻,她眼前还是一阵一阵地发黑。

    “郑五儿就心甘情愿地认了这些糊涂账?”

    苏妙漪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

    “他爹同那些赌坊的人说了,他若不认,就让那些人去找他的东家,让他那位财大气粗的东家替他还……”

    苏妙漪闭了闭眼,终于再也听不下去,蓦地低俯下身,一把拉住郑婶儿的手,“他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你们就这样见不得他好,还要趴在他身上一口一口的吸血啖肉,害得他死不瞑目?!”

    郑婶儿一惊。

    凌长风一怔,望向苏妙漪,不明白她说的“害”是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刻,苏妙漪便解答了他心中疑惑。

    “他在刑场上被人活活打死的事,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苏妙漪问郑婶儿,“还是说,他冒名顶替刘其名的事根本就是你们一力促成,是你们卖子求财,亲手送郑五儿去做这个替死鬼?”

    郑婶儿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惧和不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妙漪用力地拽着她,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偏执和疯狂,“刘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郑五儿的一条性命到底值多少银子?”

    凌长风站在一旁,早已被苏妙漪的一句句问话震得满脸愕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苏妙漪死死盯着心虚到不敢直视她双眼的郑婶儿,昨日在公堂上的那股晕眩感又冲了上来。

    她并非是情绪失控胡乱逼问,而是所有见过的、听过的线索都在这一刻串联成了最恐怖的一种可能——

    「我最近听说了一种无本生财的买卖,正打算试一试。」

    「这生意我们村子里,家家都有人在做。」

    两个月前在知微堂外,郑五儿亲口对她说的话;

    方才走进贱民巷时,那些搬空的屋舍外头挂着的白灯笼;

    还有郑家夫妇方才争执时无意提及的“死鬼儿子”——他们分明都知道郑五儿的死讯,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甚至欠了一屁股债的赌鬼爹竟还有钱继续出入赌坊……

    想到郑五儿在临刑前听到“杖杀”处决的反应,苏妙漪扼着郑婶儿的动作愈发用力,咬牙切齿地。

    “你们骗了他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告诉他,只要替人挨顿板子便能有泼天富贵,便能把家里的债都还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苏妙漪的手不自觉一松,回头就见郑五儿那个赌鬼爹竟是去而复返,一脚将自家门踹开,身后还跟着一群贱民巷的村民,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菜刀,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凌长风回过神,立刻上前挡在苏妙漪身前,“你们想干什么?”

    “我就说怎么看你那么眼熟……”

    郑老爹的目光越过凌长风,落在苏妙漪身上,既贪婪又阴冷,“你不就是那个什么知微堂的苏娘子,是把我家小五从城里赶出来的黑心东家吗?”

    苏妙漪缓缓站起身,对上郑老爹的视线,冷笑一声,“我的心是黑的,那你又是什么?”

    她唇角微动,一字一句道,“狼心狗肺,牲畜不如的东西。”

    此话一出,郑老爹霎时凶相毕露,转头冲身后的村民们呼喝道,“别小瞧了这黄毛丫头,她就是个口无遮拦、妖言惑众的,今日若放了她出去,咱们都没好日子过!”

    语毕,那群村民们的眼底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寒意,纷纷举起手中的利器,朝苏妙漪和凌长风围了过来。

    凌长风脸色难看,后退两步,握住苏妙漪的手腕,与她相视一眼,“……跑!”

    二人朝院子外冲去,凌长风动作敏捷地躲过了朝他脸上招呼过来的锄头,拳打脚踢地从村民中杀出了一条生路,带着苏妙漪夺门而去。

    二人飞快地跑进方才来时的巷子里,郑老爹带着一群村民穷追不舍,甚至还兵分两路,一拨在后面追,一拨绕到了巷子尽头堵截。

    前后夹击,凌长风和苏妙漪只能没头没脑地冲进巷子中间的一条岔路。

    可没想到这岔路越来越逼仄,尽头竟还是一堵高墙!

    听着后头的追赶上逐渐逼近,二人皆是变了脸色。就在这时,他们身侧的一道门忽然被从内推开,一只手掌飞快地探了出来,一把扯住了苏妙漪的袖袍……

    郑老爹领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冲进岔路口时,巷子里除了乱七八糟堆满的杂物,已经空无一人,围墙上还有一两个明显踩踏的脚印。

    “这都能让他们跑了?!”

    郑老爹阴沉着脸,恨恨道。

    后头的村民也探出头张望了一番,抱怨道,“就你们家郑五儿事多!活着的时候比别人能折腾,死了也不消停,竟还把城里人引到咱们这儿来!现在怎么办?”

    郑老爹不耐道,“怕什么?她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们不动手,有的是人教训她……”

    一行人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

    巷道尽头的陋室里,一瘦小的少年趴在门上观察着,半晌才松了口气,转过身看向站在阴影中的苏妙漪和凌长风,“没事了,他们走了……”

    苏妙漪低身走了出来,目光在少年身上落定,只觉得他有些眼熟,“你是……”

    “苏老板,我叫雀奴,以前跟着五哥给知微堂搜集过市井消息。”

    “原来如此。”

    苏妙漪眉头微松。

    雀奴望向苏妙漪,欲言又止,“苏老板,你今日来贱民巷,是因为五哥吗?”

    苏妙漪仿佛看到了希望,眼底乍然泛起一丝光亮,“你一定什么都知道,对不对?把前因后果都告诉我,郑五儿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雀奴面露难色,挣扎了许久,到底还是心一横,将自己知道的实情全盘吐露。

    一如苏妙漪的猜测,果然,整个永福坊从几年前就开始盛行替人顶罪的“生意”。城东的高门大户若是有人犯了事,在府衙那边又打点不过去的,便干脆来他们这儿挑个人替自己受罚,挑中的人就被称作“白鸭”。

    “其实最早的时候,白鸭不过是替人蹲几天大牢,挨几十个板子……可从今年开始,秋后处决的犯人竟也闻风来我们这儿买白鸭……”

    凌长风仍是不敢相信,“那可是死罪!”

    雀奴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寻常挨顿板子,便能有十两银子。若是替死,买鸭钱就足足翻了十倍,有一百两!一百两,足以让全家人离开这条贱民巷了……一人死,换全家活,这在我们贱民巷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凌长风眉头紧皱,“那些替死的人都是自愿的?”

    “不仅自愿,甚至家家户户还要争抢。后来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让没选上的不要闹事,大家商议决定抽签。抽到的这户人家才有资格进献白鸭,然后再由他们自行决定,家里的哪个人出来充当白鸭……”

    苏妙漪沉默良久,才问道,“那郑五儿呢?”

    提起郑五儿,雀奴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神色也变得有些痛苦,他不解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城里人来买白鸭的时候,我们是不能在场的。我只知道大人们出来的时候,都在恭喜五哥他们家。后来还是五哥告诉我,他爹让他替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顶罪,只要挨些板子就行……”

    苏妙漪只觉得齿间一痛,一股血腥味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

    “刘其名杀了人,闹得满城皆知,郑五儿怎么会不知道?”

    “从没人告诉我们,买主是城西刘家……”

    离开贱民巷时,苏妙漪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挤挤攘攘的蓬牖茅椽。

    阴风掠过,将那巷子里的白灯笼吹得来回晃动。伴随着几声老鸦啼鸣,那些屋舍仿佛化成了一座座坟堆……

    “刘其名原本是不用死的。”

    苏妙漪忽然没头没脑地出声,“窈娘就算告到公堂,凭刘其名的身世,临安府衙也只会轻拿轻放,判个失手伤人,草草地打几板了事。”

    似乎料到苏妙漪接下来要说什么,凌长风脸色微变,阻止道,“苏妙漪你别这样……”

    苏妙漪却低垂着眼,置若罔闻,“是我给窈娘出的主意,是我引来了汴京那位贵人,是我将事情闹大,逼得衙门不得不杖杀刘其名,是我……害死了郑五儿。”

    第47章

    “苏妙漪!”

    凌长风慌忙攥住了苏妙漪的肩膀, 呵止了她的胡思乱想,重复着强调了几遍,“不是你……怎么会是你……”

    声音越来越低, 连他自己也察觉到这话语的苍白无力。

    他心急火燎,脑子里忽地闪过什么, 于是不假思索道,“是我把窈娘带到你跟前, 是我逼着你帮她的,苏妙漪,如果你真的觉得让刘其名杀人偿命有错, 那错的人也是我!我才是罪魁祸首!”

    凌长风自知他笨嘴拙舌, 不会安慰人。他只是在此刻荒谬地生出一个念头, 与其让苏妙漪恨自己, 倒不如来恨他……

    苏妙漪缓缓掀起眼,对上凌长风的视线。

    二人四目相对,苏妙漪从凌长风那双干净澄澈的黑眸里看见了彷徨迷茫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挣脱了凌长风的手, 低声道, “不,你不是罪魁祸首。我也不是。”

    “……”

    “刘其名才是。”

    ***

    从贱民巷回来后,苏妙漪便去了城东,在茗烟阁坐了一日。

    茗烟阁的窗户一推开,便正对着刘记当铺的大门。

    “刘其名”的死对当铺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刘家人甚至都懒得在当铺外挂两盏白灯笼装装样子。

    苏妙漪坐了片刻, 凌长风就匆匆从楼下走了上来,压低声音道,“打听到了, 刘家昨晚已经把棺椁悄悄抬去了城郊的西山,在那儿安葬了‘刘其名’……”

    苏妙漪抿唇,“准备准备,晚上去一趟西山。”

    想要揭发这桩替死案,最好的证据就是尸体。

    就算刘家人咬死尸体是刘其名,就算郑家人昧着良心不认郑五儿,可临安城里见过刘其名和郑五儿的人却不止他们。

    若能把郑五儿的尸体夺回来,那他们知微堂的每一个人便都是人证!

    正是初冬 ,天色暗得越来越早。最后一丝天光消失时,苏妙漪就雇了一群闲汉,扛着铁锹上了西山。

    “这大半夜的,咱们究竟来西山做什么?”

    有人后背发凉,忍不住凑上来问苏妙漪。

    苏妙漪提着灯走在最前面,凉凉地启唇,“迁坟。”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有些胆小的已经心生退缩之意,小声道,“大晚上的做这种事啊?就不能等到天亮,等到阳气最盛的时候吗?”

    苏妙漪无动于衷,“大师算过了,现在就是动土的良辰吉时。”

    突然间,有人远远地瞥见一道黑黢黢的人影站在山头,吓得失声惊叫起来,“鬼,鬼啊!”

    下一刻,那鬼影便突然朝他们靠了过来,一群男子汉大丈夫被吓得顿时往后退,唯有苏妙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朦朦胧胧的雾气散去,来人跑到苏妙漪跟前,面容才变得清晰,正是提前上山的凌长风。

    “都准备好了?”

    苏妙漪低声问。

    凌长风点点头,“跟我来。”

    苏妙漪提裙,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被吓得魂飞胆丧的男人们,冷冷道,“胆子小的就趁早下山,别赚我这笔佣金。”

    闻言,众人僵在原地,回头望望漆黑的山路,想着来都来了,纷纷咬牙从地上拾起铁锹,匆匆跟上苏妙漪。

    在凌长风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来到了一座坟堆前。

    夜色漆黑,四周阴风阵阵,没有人看清墓碑上的刻字,甚至也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去看。他们想着速战速决,很快便在坟边围成了一圈,吭哧吭哧地动作起来。

    苏妙漪也拾起一把没人用的铁锹,朝坟堆走去。

    凌长风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伸手拦她,“要不你还是去旁边待着吧?毕竟是个女子,做挖坟掘墓这种事……”

    话音未落,苏妙漪已经放下手里的提灯,将准备好的面罩往上一拉,遮住口鼻,又踩着铁锹狠狠插进土里,动作甚至比雇来的闲汉们更粗暴更利落。

    凌长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老手。”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也悻悻地拉上面罩,继续埋头干活。

    一群人你一铁锹,我一铁锹。不一会儿,坟边便多了两座小土堆,而他们也终于看见了刚埋进去不久的棺椁!

    有人擦了擦额上的汗,忍不住噫了一声,“第一次见棺材埋得如此浅的……”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传来一阵簌簌响声。紧接着林中便有憧憧火光燃起,如同鬼火般朝他们飞快地围了过来。

    凌长风神色一凛,立刻紧握着手里的铁锹,站到苏妙漪身侧。

    苏妙漪一抬眼,就见刘记当铺的东家刘富贵带着一群刘家下人气势汹汹地从林中冲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苏老板,我们刘家究竟怎么得罪了你?”

    刘富贵眯着眸子,冷笑着望向苏妙漪,“你怂恿人闹事,逼死我家名儿还不够,竟还要来挖他的坟,掘他的墓!叫他死了也不得安生?!”

    苏妙漪攥紧了铁锹。

    果然,白日里去了一趟贱民巷,已经打草惊蛇了……

    缩在苏妙漪身后的闲汉们也傻眼了,纷纷将手中铁锹一扔,“你不是说迁坟吗?迁的是别人家的坟?!”

    他们慌忙转向刘家人,举起手撇清关系,“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都是她叫我们来的……”

    “闭嘴。”

    苏妙漪镇定下来,蓦地呵斥了一声,“谁说这是别人家的坟,这就是我家的!”

    说着,她转向刘富贵,眼眸一睁,竟作出几分讶异的表情,“刘老板,我实在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今日来这西山,是为了给我的一个远方弟弟迁坟,与令郎有何关系?”

    刘富贵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苏老板,你是眼睛瞎了,还是失心疯了?什么胡话都编得出口?!这墓碑上刻着的分明就是我家名儿的……”

    他朝坟墓前的墓碑指去,话音却倏然一顿。

    火光下,那墓碑被照亮。上头刻的字却是已经被人用利器划得模糊不清,再也辨认不出名姓。

    凌长风扯了扯唇角。

    刘富贵怒视苏妙漪,“你……”

    “这黑灯瞎火的,的确容易认错墓穴。”

    苏妙漪唇角一掀,打断了他,“刘老板莫要着急,不如去别处仔细找找。若您非要说这是令郎的墓,那也简单……令郎是昨日晚上才下的葬,想必现在仍能辨认出容貌,不如我们就这棺椁掀开看一看,瞧瞧里头究竟是您的儿子,还是我的弟弟?”

    “……”

    刘富贵死死瞪着苏妙漪,一时哑然。

    被苏妙漪雇来的闲汉们也一脸懵。正当他们一头雾水,搞不清此刻的状况时,苏妙漪却开口了,声音穿破浓雾,清晰而坚定,“开棺!”

    闲汉们微微一震,竟是不自觉地又听从苏妙漪的命令,拾起铁锹将那土坑中的棺盖翘了起来。

    “轰”地一声,棺盖被掀开到一边。

    而随着这一声响,刘家的下人们也像是得了什么号令一般,蓦地冲上前来。一番短暂的混战后,凌长风和那些闲汉全部被制住。

    苏妙漪甚至还未看得清棺中景象,便也被两人扣住了胳膊,再也动弹不得。

    她挣扎着,转头看向刘富贵,咬牙道,“刘富贵,你想做什么?你以为我会毫无防备地上山吗?我早就已经报了官,你若再不收手,反倒省了我的麻烦。”

    刘富贵走上前来,却是不慌不忙,“嚷什么?衙门的那群官兵若想上山,早就已经到了。他们不敢来,也不会来。”

    “……”

    “你也不必再打六合居那位贵人的主意。我今日不妨告诉你,六合居那位已被我刘家打点妥当。整个临安城,再无人能替你撑腰翻案。苏妙漪,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吧。”

    刘富贵手执火把在苏妙漪跟前站定,面容在火光下晦暗不明,“我们刘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这么咄咄逼人?”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棺材里的究竟是你弟弟,还是我的儿子,这重要吗?不论他是谁,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今日就算把棺材撬开,就算把尸体送回临安府衙,就算让一切真相大白,又能挽回什么?”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微微一顿。

    见状,刘富贵的口吻愈发缓和,“苏老板,你是个商人,也是个聪明人,这件事原本就同你没有关系。今日你若退一步,刘家和知微堂便算是有了交情。有我们刘家的襄助,你的书楼生意定是更上一层楼,我保证,让你一年之内就将分店开到汴京去……”

    苏妙漪对上刘富贵的视线,眼里却没什么温度,“刘老板好大的手笔。”

    刘富贵微微一笑,“是与我们刘记交好,还是交恶,是互惠互利,还是两败俱伤。苏老板,这么简单的选择,我不信你会选错……”

    “……若我偏偏选错了呢?”

    苏妙漪问。

    刘富贵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眼底尽是阴鸷。他蓦地一扬手,将手中火把高高抛起。

    随着他动作的这一刹,刘家其他人亦将手中火把朝棺材中投掷而去。一簇簇火在空中划过抛物线,最终汇聚在棺材里,瞬间爆发,巨大的火焰腾燃而起,将整座棺木吞噬。

    “!”

    苏妙漪眸光骤缩。

    扭曲而狰狞的火光下,刘富贵漠然地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警告苏妙漪,“若苏老板选错了,下次这把火烧的就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你的知、微、堂——”

    火光将苏妙漪的眸子映照得一片猩红。

    ***

    或许是不想再多生事端,又或许是根本不屑动手,刘家人“毁尸灭迹”后,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西山。

    苏妙漪和凌长风,还有那些已经吓得走不动道的闲汉们终是毫发无伤。

    苏妙漪似乎是被刘富贵的话震慑住了,从山上下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

    反倒是凌长风,不死心地拉着那些闲汉,想让他们去衙门做人证。可那些闲汉却叫苦不迭,甚至还把苏妙漪雇他们的钱都退了回来,随后拔腿就跑,生怕那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先回去吧。”

    苏妙漪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唤住凌长风。

    二人回了苏宅。出乎意料的,苏妙漪一下车,便看见自家宅门外竟有两个护院把守着。

    她一愣,“你们是……”

    两个护院拱手向苏妙漪行礼,“苏娘子,我等是容氏护院,奉公子之令把守在此。”

    “……”

    苏妙漪尚未来得及反应,苏积玉等人便急匆匆地从正厅里迎了出来。

    “妙漪啊,你们总算回来了!”

    苏积玉被苏安安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我还以为你们俩也出了什么事……”

    苏妙漪一惊,顿时将什么容氏护院抛之脑后,赶紧迎上去搀扶苏积玉,着急地,“爹,你的腿怎么了?!”

    “今日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祟,遇上一堆倒霉事。我大清早去知微堂,好好地走在街上,竟有一辆拉着车的马发了狂,朝我冲了过来,幸好我躲得快,这才只是崴了脚……”

    一旁的苏安安也后怕地摸着脑袋,“我今日出门经过一家铺子,二楼竟然有盆花掉了下来,就差那么一丁点距离,我的脑袋就要被开瓢了!”

    “还有我。”

    江淼沉着脸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嗅着自己袖袍上的气味,“我的店门口今日不知被谁泼了一盆狗血,害得我清理了大半日,感觉现在身上还是那股味……”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脸色都有些难看。

    凌长风咬牙切齿地,“他们定是故意的……”

    “他们是谁?”

    一道清越冷淡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

    苏妙漪眸光一颤,越过苏积玉等人,落在缓缓从正厅里走出来的容玠身上,“……你为何在这儿?”

    “容大公子看见我的店门口被人泼了狗血,所以送我回来。”

    江淼一边解释,一边暗自朝苏妙漪挤眉弄眼,“回来后得知积玉叔和安安也遇上了这种事,他就特意从容府调来了一些护院,护我们周全。”

    苏妙漪有些意外,不大自在地转向容玠,“……多谢义兄。”

    容玠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凌长风,又看向苏妙漪,“你们觉得做这些事的是刘家?可刘家不会贸然对你们出手,定是你们已经查到了什么,才会招来他们的胁迫。”

    “……”

    “今日你们去了何处,查到了什么?”

    容玠问道。

    苏妙漪张了张唇,想将今日在永福坊探听到的白鸭买卖,以及刘家上山毁尸灭迹的事和盘托出。可话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却又硬生生顿住。

    「下次这把火烧的就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你的知微堂——」

    刘富贵阴恻恻的警告犹在耳畔。

    苏妙漪抿唇,眼底掠过一丝挣扎和犹疑。

    凌长风虽看不惯容玠,此刻却没想那么多,张口答道,“我们今日去了贱民……”

    手腕上忽然一紧,凌长风的话音戛然而止。他诧异地低头,就见苏妙漪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们并未查到什么。”

    苏妙漪眼睫低垂,鬼使神差地轻声道。

    凌长风瞳孔微微一缩,面上闪过些复杂的情绪,可最终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讷讷地附和道,“是……”

    容玠先是望着苏妙漪和凌长风牵着的手,又视线上移,定定地落在苏妙漪面上。

    沉默片刻,他才掀了掀唇角,“那看来是我想多了。”

    容玠留下了那些容氏护院,告辞离开。临走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苏妙漪,却什么话都没说。

    待他离开后,苏积玉才走过来,忧心忡忡地问道,“真的什么都没查到吗?”

    苏妙漪抿唇,“……进去说吧。”

    众人回了正厅,苏妙漪将白日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苏积玉等人。

    苏宅里的人和容玠不一样,苏积玉、苏安安和江淼,包括凌长风,都有可能被郑五儿的事所牵连,所以她不能有所隐瞒,必须让他们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说完刘家人一把火毁尸灭迹,还扬言要火烧知微堂后,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欲言又止地看向苏妙漪,却偏偏没有一个人开得了口。

    不知过了多久,苏积玉才率先打破沉默,低声道,“妙漪,事已至此……不如收手吧。”

    “……”

    苏妙漪眼睫颤了颤,没有抬头。

    “依你所言,刘家在临安城已经一手遮天,就连衙门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我们就只是普通老百姓,怎么与他们斗……”

    苏积玉望着苏妙漪,叹气道,“爹知道,你想为五儿讨个公道。可公道这种事,对已经去了的人,还有何意义呢?”

    下一个开口的是江淼。

    “我觉得积玉叔说得有道理。毕竟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顿了顿,她无奈地,“苏妙漪,你不是救苦救难、无所不能的活菩萨,这世上总有你做不到的事……”

    说完,江淼用胳膊肘捅了捅苏安安。

    苏安安懵懵然收到了讯号,也小声唤了一声苏妙漪,“姑姑……我也害怕。”

    在场只剩下凌长风没开口。

    苏妙漪掀起眼,神色莫测地看向他,唤了一声,“凌长风。”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都聚在了凌长风身上。

    凌长风张了张唇,眼帘一垂,却是避开了苏妙漪的视线,“我跟大家想的一样……苏妙漪,到此为止吧。”

    “……”

    苏妙漪沉默良久,才微微点头,“好,我明白了。”

    苏积玉有些担心地,“妙漪……”

    苏妙漪笑了笑,“时候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转身走出正厅时,苏妙漪脸上的笑意才缓缓褪去,只余迷惘。

    ***

    “苏娘子,我家夫人请您去府上一叙。”

    翌日,穆兰身边的一个婢女竟来了知微堂,求见苏妙漪。

    穆兰虽天天将自己是官夫人挂在嘴边,可来了临安城这么久,这却是她第一次想见苏妙漪,还要特意派个人来通传。

    苏妙漪知道,这不是穆兰的意思。

    想要见她的,另有其人。

    将知微堂的事暂时交给苏积玉后,苏妙漪便跟着那婢女去了傅府。

    “苏娘子,这边请。”

    婢女将苏妙漪一路引到了傅府的后花园。

    凉亭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已经背对着她们,站在那儿等候多时。

    婢女将苏妙漪带到亭外,便低眉敛目地退了下去。

    苏妙漪深深地看了一眼亭内那人的背影,眼前又闪过那日行刑时的场面……

    “傅大人。”

    她提裙走进凉亭,眸里尽是冷意,唇畔却噙着一丝笑。

    傅舟转过身来,对上苏妙漪时,也客气地端出笑脸,“苏娘子请坐。我家夫人去后厨帮忙了,说今日要亲自下厨,做几道你最爱的菜,好好招待你。”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不变,“我同穆兰,从来不玩这一套虚的。傅大人何必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傅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苏娘子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今日请你过来,是我看在你与穆兰的情分上,想劝告你一句——莫要再与刘家作对,后果你承担不起。”

    果然如此。

    苏妙漪眸光微闪。

    傅舟拎起茶壶,为苏妙漪斟茶,循循善诱道,“为了个死人,搭上知微堂的前程,甚至还要搭上自己和身边人的性命,何苦来哉?”

    苏妙漪眼底掠过一丝嘲意,“是我承担不起得罪刘家的后果,还是你傅舟傅大人承担不起替死案被揭穿的后果?”

    傅舟斟茶的动作一顿,眸色沉沉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继续道,“刑场上,刘其名之所以变成郑五儿,定是衙门内有人与刘家里应外合。”

    “你觉得,与刘家串通的人是我?”

    “或许是你,或许是一两个狱卒,还有可能是知府大人……和整个临安府衙。”

    傅舟拍案而起,惊怒道,“苏妙漪,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苏妙漪掀起眼,冷冷地望向傅舟,“我污蔑?那日在刑场上,郑五儿呼救,你们不仅充耳不闻,还对我百般阻拦,你敢说你不知情,敢说那些衙役不知情?还有……”

    她盯着傅舟的眼神愈发锐利,“贱民巷的白鸭生意,你们不会也不知道吧?这荒谬绝伦的生意能如此兴隆,你们临安府衙就算没有推波助澜,也逃不脱渎职之罪!傅舟,你们这些寒窗十载、阅尽圣贤书的读书人,便是这样做父母官的?!”

    傅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是被苏妙漪质问得无话可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苏妙漪,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非看在你与穆兰情同姐妹的份上,我根本不必同你在这儿多费口舌……”

    他的视线忽然越过苏妙漪身后,落向亭外,话音顿滞了一瞬,才又口吻古怪地讽笑道,“现在看来,你们二人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傅舟朝亭外走去,苏妙漪似有所察,回头就见穆兰脸色灰败地站在亭外。

    第48章

    从穆兰身边经过时, 傅舟握住了她的臂弯,一边抬手替她整理发间光彩炫目的金步摇,一边在她耳畔沉声道, “若她再执迷不悟,迟早会害死我……”

    语毕, 他扬长而去,将此刻的局面交给了穆兰。

    苏妙漪看着穆兰走进来, 在自己对面落座,还不等她张口,便抢先出声道, “你知不知情?”

    “……什么?”

    “郑五儿替刘其名受刑, 你事先知道吗?”

    苏妙漪深深地望着穆兰。

    穆兰一惊, 慌忙摇头, 发间的金步摇也随之摇晃起来。

    “那你为何要拦着我去观刑?”

    其实这两日苏妙漪已经刻意将傅舟从自己脑子里择出去,她不愿去想傅舟在整件案子里起到了什么作用,因为她害怕追究到最后, 发现穆兰也牵扯其中……

    如果穆兰明明知道被杖杀的会是郑五儿, 却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还特意来知微堂阻挠她发现真相。那么她就是助纣为虐,亦是害死郑五儿的帮凶。

    这种可能性,苏妙漪想也不敢想。

    穆兰欲言又止,咬了咬唇,仍是一味地摇头, “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眉眼间有慌乱、有失措, 唯独没有愧疚。

    苏妙漪与穆兰相识多年,知道她还绝没有沦落到眼睁睁看着郑五儿替死,却问心无愧的地步。

    苏妙漪悬了许久的一颗心总算落地, “……是傅舟让你拦着我,但他没有告诉你原因。”

    她低声喃喃,似是在与穆兰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还好,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

    不论傅舟今日请她过来的目的是什么,她来傅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知微堂了。”

    苏妙漪起身想要离开,然而下一刻,穆兰却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苏妙漪顿住,转眼看向穆兰,只见她神色挣扎,视线飘忽,“妙漪,不要再查了……”

    “……”

    苏妙漪眼睫微微一颤。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你忘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吗?”

    说着,穆兰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双手死死地握紧了苏妙漪,既急切又恳求地说道,“你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活菩萨,你只是个商人,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找死……你当初都可以对窈娘见死不救,那为什么今日非要管郑五儿的闲事?你不想要你的知微堂,不想上商户榜做榜首了吗?你何苦为了一个死人,将自己逼上绝路?!”

    苏妙漪唇角紧抿,脸色并不比穆兰好看多少。

    从行刑那日到现在,所有人都在告诫她,郑五儿已经死了,她要的公道没有任何意义。所有人都说,她继续闹下去,只会让自己也万劫不复……

    苏妙漪压抑了多时的情绪愈发难以克制,就好似翻腾的岩浆,四溅而起。

    她忍不住冷笑一声,“若我当真走的是条绝路,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若她当真走的是条绝路,刘家、傅家,还有整个临安府衙,只需要看着她自取灭亡就好,何必还要浪费这个时间,苦口婆心地劝她收买她?

    他们分明也在害怕!

    苏妙漪缓缓将穆兰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拂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的事,就不劳傅夫人操心了。”

    穆兰的手骤然落空。

    她僵在原地,待反应过来时,苏妙漪已经快步走出凉亭,径直走上了出府的行廊。

    穆兰一慌神,不甘心地追了上去,“苏妙漪!”

    她紧紧跟在苏妙漪身后,终于将自己心中的真实所想脱口而出,“是,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们傅家!苏妙漪,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输的……管他对方是什么刘家黄家,你总归是赢家……可这次不一样,这次不一样!”

    苏妙漪蓦地停下步子,转头看向穆兰,忍无可忍地,“有何不一样?!”

    穆兰死死地瞪着她,眼眶通红,半晌才咬牙道,“这次你若是赢了,我便输了……”

    苏妙漪面上的愠怒忽然停滞了一瞬。

    “如果你真的替郑五儿讨回了公道,临安府衙从上至下,没有一人是清白的,所有人都会遭殃,包括傅舟……傅舟的前程若是毁了,我这辈子也就毁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穆兰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苏妙漪!”

    破天荒的,苏妙漪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怔怔地望着面红耳赤、痛苦不已的穆兰,似是有些难以理解,“他是他,你是你……”

    “怎么可能他是他我是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子一旦嫁了人,身家性命、富贵荣辱就全都系于夫君一身!他得势我便尊贵,他落魄我就成了牛马……”

    穆兰一把抓住苏妙漪的袖袍,既强势又卑微地,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苏妙漪,我将后半辈子都赌在了一个傅舟身上,你真的要让我满盘皆输吗?!”

    “……”

    苏妙漪眸光颤动,眼神也变得有些空洞而茫然。

    察觉到她的动摇,穆兰心中一喜,愈发用力地攥紧了她的袖袍,乘胜追击道,“妙漪,我从小到大都没求过你什么,这次就当我求你了……你与那郑五儿才认识多久,与我又是多少年的交情。在你心里,难道我的分量还不如一个市井泼皮,一个流氓赌徒吗?更何况他都已经死了,你就成全我,好不好?”

    她咽了咽口水,眸子里盈着的水光忽然泛起一丝贪婪的光亮,“你知道吗?知府大人马上就要升迁了,他有意让傅舟接替自己,只要在这个关头不出任何差错,傅舟就是下一任临安知府!从此以后你的知微堂也是有知府罩着的商铺了,在临安城什么都不用怕……”

    寒风骤然从行廊里穿过,吹得苏妙漪从脚底一直寒到了心里。

    与此同时,穆兰发间的金步摇也被那股邪风吹得再次晃动,发出玎玎玲玲的碎响。

    苏妙漪被那步摇闪动的金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只觉得眼眶酸涩得发痛,眼角甚至有些湿濡。

    她动了动唇,嗓音微哑,“……郑五儿不是什么市井泼皮、流氓赌徒,他是一条无辜的性命。若傅舟踩着这样一条性命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就算你如愿成了知府夫人,夜里难道能睡得安稳吗?”

    苏妙漪话里的失望和谴责之意就像一根利刺,狠狠扎向穆兰。

    穆兰攥着她的手就好似被扎中了一般,猛地一扬手,甩开她的衣袖。

    “我为何睡不安稳?又不是我害得他!是他自己投错了胎,投胎在贱民巷,是他爹娘利欲熏心,将他卖给了刘家!他们与刘家是一桩你情我愿的买卖,与旁人有何干系?!我做错了什么?傅舟又做错了什么?我们凭什么会睡不安稳!”

    苏妙漪只是望着她发间的步摇,沉默不语。

    穆兰却像是被踩中了痛处,甚至再拉不下脸向苏妙漪示弱求情,“你凭什么这么看着我!苏妙漪,该睡不着觉的人是你才对吧?!”

    她双眼通红,口吻都变得刻薄起来。

    “你当所有人都忘了吗?当初是你把郑五儿从知微堂赶走的!如果不是你把事情做得那么绝,他怎么可能回到贱民巷,怎么可能被他爹娘卖给刘家?!说什么公道不公道,你做这一切是为了郑五儿吗?你是心中有愧,为了让自己晚上睡得安稳!!”

    自幼相识,知根知底……

    所以就连捅刀都知道戳向哪里才能一刀毙命。

    苏妙漪脸上的血色褪尽,视线终于从那金步摇上移开,缓缓落在穆兰面上。

    二人四目相对,却是两败俱伤、头破血流。

    “苏妙漪,你若非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当我们从来没认识过……”

    穆兰咬着牙,最后挤出了这么一句。

    苏妙漪垂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蓦地转身离开。

    这一次,穆兰没有再追她,而是决然转头,朝行廊的另一头快步走去。

    寒风在狭长的行廊上呼吼嘶号、东奔西窜,却再也无法将分道扬镳的两个身影捆到一起。

    ***

    直到从傅府出来,在无人看见的拐角,苏妙漪的双腿才猝然一软。

    她面如死灰地扶着傅府门口的石狮子,仿佛快要窒息似的,死死揪住领口,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神来。

    有车夫驾着车从她身边经过,特意停下来,“娘子要雇车?”

    “……”

    苏妙漪却是摆了摆手。

    马车驶离,苏妙漪心神稍定,刚一直起身,竟有什么自天上落下来,沾在了她的眼睫上,传来一阵湿濡的凉意。

    眼前漫开一片水雾,苏妙漪一愣,恍然抬头朝天上看去。

    只见半空中竟是飘起了零零散散、晶莹剔透的雪花,如碎琼乱玉。

    今年的初雪……

    冰冷的雪花落在面颊上,叫苏妙漪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可却也麻痹了方才那股摧心剖肝的痛楚。

    苏妙漪冒着风雪,独自朝知微堂的方向走去。

    从傅府到知微堂,要穿过半个临安城。

    街巷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在为初雪的降临而心生雀跃。孩童们更是不听话地在雪中奔走转圈,用炽热的掌心去呈接空中飘落的雪花。

    其中有个男孩攒着一拳头雪,追着同伴到处跑,最后竟是瞄准苏妙漪,作势朝她砸了过来。

    苏妙漪下意识闪躲,可刚一侧身,就听得那男孩拍着手掌大笑起来,“姐姐你被我吓到了……”

    苏妙漪这才意识到那男孩掌心的雪花已经都化了,他只是砸了一团空气过来。

    不知为何,苏妙漪眉眼间的阴翳略微散去了些许。

    她继续往前走着,目光在路边的摊贩、商铺还有行人身上漫无目的地一一扫过。

    半途中,风雪逐渐大了起来,行人们都纷纷撑起了伞,三三两两地从苏妙漪身边擦肩而过。唯有苏妙漪还是两手空空。

    不知不觉的,她竟是从初来临安时落脚的那家客栈门口经过。她神思恍惚的未曾留意,客栈老板却是在里头瞧见她了。

    “哟,苏娘子!”

    客栈老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这是要去哪儿啊?回知微堂吗?这雪越来越大了,该叫辆马车啊。”

    苏妙漪转头朝客栈里看了一眼,也勉强笑了笑,“有些闷,想走走。”

    “那也得撑把伞才行啊!”

    客栈老板转头看向一边,扬声叱道,“没眼力见的东西,去去去,给苏娘子送把伞!”

    苏妙漪刚想说不用了,可还未张口,神色便倏然一顿。

    一身材瘦小、年纪不大的小伙计撑开伞冲出客栈,满脸扬着笑朝苏妙漪跑了过来。

    苏妙漪险些认错了人,直到那小伙计跑到自己跟前,她才终于抛开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看清了他稚嫩而陌生的面容。

    “苏娘子,给!”

    小伙计笑着把伞塞到苏妙漪手里,就又跑跑跳跳地回了客栈。

    直到目送着那小伙计的背影消失在客栈楼梯后,苏妙漪才终于收回视线,低垂着眼想要离开。

    可就在她垂眼时,眸光不经意从街边扫过。这一眼,却叫苏妙漪整个人僵住,甚至比看见那小伙计时更错愕、更恍惚。

    天寒地冻,风雪交加。

    枯黄的杂草堆里,竟有一朵白黄相间的野花颤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那一刻,苏妙漪的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记忆中那道曾让她心中怦然的少年嗓音。

    「因为它们马上就要开花啦。」

    客栈里,那小伙计招待完客人转身回来,就发现外面的苏妙漪已经不见踪迹了,而送给她的那把伞竟然就落在街边,像是被扔了。

    小伙计微微一愣,又冒着风雪颠颠地跑了出来。

    直到跑到街边,将伞拾起来,他才看见那朵被护在伞下的野花。

    小伙计缓慢地眨了眨眼,转头张望了一圈,又默默地将伞放回原位,替那朵野花遮去了风雪。

    ***

    “本王还是第一次见到临安城的雪……”

    六合居内,端王披着一身白狐裘,站在水榭的窗边赏雪。

    而他身侧,容玠身披一袭鸦青色鹤氅,亦伫立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

    “苏妙漪是容氏义女,对你这个义兄的话,想必是无有不依吧?”

    “殿下高估我了。”

    容玠不动声色地掀了掀唇角,“舍妹……无法无天,桀骜不驯。”

    想起什么,端王也笑了,“公堂上见识过,的确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

    他话锋一转,“不过,但凡是人,便该有畏惧、有忌惮。九安,你说呢?”

    容玠唇畔那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敛去,“殿下的意思是?”

    端王转身,看向容玠,正色道,“刘家的案子,让苏妙漪别再追究了。”

    容玠神色微动。

    看出他面上的异样,端王淡声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让临安府衙彻查刘其名的是本王,如今让苏妙漪别再追究的也是本王?”

    容玠默然不语。

    “让临安府衙彻查刘其名杀人一事时,本王并不知道这刘记当铺与刘公公是何关系。可就在昨日,刘公公从汴京传了信来,让本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务必保住他这个过继的儿子。”

    容玠蹙眉,“可寻人替死,太过荒唐。”

    端王定定地看着他,“容玠,或许你还不知道,刘公公从前是我母妃身边伺候的人,后来我母妃故去,刘公公才去了父皇身边,成了位高权重的总管太监。他不仅是照看本王长大的忠仆,更是本王在皇宫里最大的助力,最关键的筹码。”

    顿了顿,他强调道,“所以容九安,你既已甘愿做本王的幕僚,与本王,与刘公公,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是同室操戈,这条船还能走多远?让苏妙漪到此为止。”

    容玠低眉敛目,缓缓启唇,吐出一字,“……是。”

    容玠刚一离开,六合居的总管就匆匆求见,“殿下,江娘子又来了。多半也是为了刘家的事……”

    端王悬在熏炉上的手掌被烫了一下,眉宇间浮起些无奈,那是在容玠面前未曾表露的情绪。

    “就告诉她,本王已经离开临安了。”

    端王低声道。

    总管领命退下,刚走到水榭门口,又听到端王的嘱咐。

    “用本王的车驾送她回去!”

    “……是。”

    天色将晚,大雪纷飞。

    容玠乘车回了容府。因为端王的话,他一路上都沉着脸,心事重重,就连遮云迎上来说了什么都未曾听清。

    直到他穿过前庭,在院中看见那道孤身站在雪地里的身影。

    天色昏昧,雪色苍茫。女子穿着一袭葱茏欲滴的翠微色袄裙,好似亭亭而立、风吹不折的春草,刹那间将整个院落都点缀得生机盎然。

    “公子,苏娘子今日是特意来寻你的……”

    容玠终于听清了遮云的话。

    下一刻,他撑开手里的伞,朝苏妙漪快步走了过去。

    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妙漪回身,就见容玠已经撑着伞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动了动唇,低声道,“我有一事相求。容玠,你帮还是不帮?”

    容玠垂眼看她,只见她的发丝、眼睫都已经被雪水沾湿,泛着晶莹剔透的水光。

    尽管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她为何而来,可他仍是明知故问,“何事?”

    “刘其名逃去了汴京。”

    苏妙漪一字一句道,“帮我,找到他。”

    院中陷入一片沉寂,只余萧萧风声,和树上积雪落下的簌簌声。

    苏妙漪眼眸低垂,并不去看容玠的表情,而是定定地望着容玠的氅袍下摆,望着洁白的飞雪飘落在深色毛边上,消融,浸湿……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听见容玠的问话。

    “苏妙漪,郑五儿已经死了。”

    容玠的声音无波无澜,甚至平静得可怕,“为了一个死人,值得吗?”

    闻言,苏妙漪才终于掀起眼来,对上容玠幽沉深邃的目光。

    她忽地嗤笑一声,“整个临安城,最没资格这么问我的,就是你容玠。”

    容玠目不转睛地望进那双清冽澄澈的桃花眸里,唇角一掀,也笑了起来。

    破天荒的,笑意直达眼底,然后被炽烈而燎原的火光吞没。直叫他全身发烫、血液逆流,灵魂都在战栗。

    此时此刻,容玠多希望扶阳县主就在自己身边。

    如此他就能指着苏妙漪对她说:母亲你看,原来这世间为了死去之人没完没了、无怨无悔的犟种,不止是我一人。

    两个犟种共撑一把伞伫立在雪中。四目相对,风雪俱寂。

    半晌,容玠抬手,强忍着将人揉进身体里的欲望,轻轻拂去苏妙漪额前的落雪,“想做什么便去做……”

    纵使天塌地陷,我会接住你。

    第49章

    从容府回到苏宅后, 苏妙漪将众人召集到了正厅。

    “我还是想与刘家斗上一斗。”

    她说道。

    见众人面面相觑,迟迟不出声,苏妙漪又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全盘告知。

    “你们说的话, 我都仔细想过了。我已经知道做这件事要付出的代价……”

    尽管已经决意这么做,可面对苏积玉等人时, 苏妙漪还是有些忐忑。

    她不敢直视他们的表情,于是低垂着眼, 自顾自道,“可我睡不着觉。这些天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郑五儿他在刑场上死不瞑目的样子, 还听见他喊着救命, 喊着他不是刘其名……我会尽量让你们不受此事牵连, 但凡事没有十足的把握……”

    苏妙漪说完这番话, 苏积玉、凌长风、江淼和苏安安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她陷入沉默。

    不过令苏妙漪意外的是,她并未从他们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恼火、反对和指责。

    “呵。”

    率先出声的是江淼,她冷哼一声, 朝苏妙漪走过来, “我有什么好怕的?别忘了, 我还有个爹在六合居呢。他就算不管郑五儿,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刘家人害死吗?”

    江淼站到苏妙漪身边,漫不经心地掸掸耳朵,“再说了,我师父给我算过命。我这辈子无灾无难, 能长命百岁呢……刘家算个屁。”

    苏妙漪心头原本沉甸甸压着些歉疚, 此刻被江淼这么一说,竟是被冲散了大半。

    下一刻,苏安安也小跑着扑到苏妙漪怀里, 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振臂道,“姑姑做什么都是对的!”

    苏妙漪心情复杂,抬手拍了拍苏安安的脑袋,又抬眼看向凌长风和苏积玉。

    凌长风转头看了一眼苏积玉,也朝苏妙漪走过来,“……苏妙漪,这次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非要做过河的泥菩萨。回头可不能又埋怨我。”

    苏妙漪被气笑了,“什么泥菩萨,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转眼间,对面便只剩下苏积玉一人。

    苏妙漪对上苏积玉的目光,犹豫道,“爹,若你还是担心,明日我会让容府的人先送你回娄县避一避风头……”

    苏积玉叹了口气,终于走过来,“妙漪,你以为昨日爹那么劝你,是因为贪生怕死吗?爹都这把年纪了,没那么怂。爹也从来不在乎什么知微堂,什么大生意,爹只在乎你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

    苏妙漪微微一愣。

    “昨日你自己都生出了退缩的念头,否则就不会在容玠面前有所遮掩,爹说得对么?”

    苏妙漪哑然,无言以对。

    苏积玉扫了一眼江淼和凌长风,“其实他们应该都看出来了。所以我猜,他们与我想的差不多。”

    顿了顿,苏积玉郑重其事地开口 “妙漪,我们是一家人。家人就是在你想要往后退一步的时候,第一时间为你铺好退路。可在你已经想清楚代价,却还是愿意往前闯一闯的时候,我们也会义无反顾地与你同往。”

    “……”

    苏妙漪眸光颤动。

    在冰雪中踽踽独行了半日的她,一颗心忽然又强烈地跳动起来,迸出沸腾的热血,涌向脏腑四肢,直叫她冻了许久的身体逐渐回温,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屋外漫天风雪,屋内却是雪霁天晴。

    ***

    十一月廿一,冬至。

    临安城内风雪大作、遮天蔽日。连着几日的风雪,让树上、屋顶还有地面都已经堆了厚厚一层、直没脚踝的积雪。

    时近午时,可城内仍是天昏地暗。街上几乎看不见多少行人,北风在空空荡荡的街巷间穿行肆虐,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声。除此以外,鸦默雀静。

    在这样的死寂里,一道高亢凄怆的唢呐声骤然冲云破雾,响彻临安。

    街巷中,有几家商铺的伙计掀开厚重的门帘探出头来,循着那唢呐声望去。

    “听这一口气,咱们临安除了尤二爷,还有谁能吹出来?”

    “能请得动尤二爷,这家人的身份定是了不得。可近日也没听说哪家权贵豪门有喜事和白事啊……”

    唢呐声余音未绝,震天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有人咦了一声,“这动静,怎么像从贱民巷那头传过来的?”

    “开什么玩笑,贱民巷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办红白喜事怎么可能请得动尤二爷?!”

    众人虽觉得不可置信,可倾耳一听,那锣鼓和唢呐却是真的从城西的方向遥遥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贱民巷的一众男女老少也被外头嘹亮的唢呐声惊动,纷纷打开门户,从逼仄的窄巷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包括郑五儿的爹娘。

    看清街上的阵仗,众人们顿时都呆立在原地。

    临安城里最有威望的唢呐匠尤二爷带着锣鼓队,精神矍铄地走在最前方开路。而他们身后,穿着缟素、举着白幡的出殡队伍几乎与茫茫雪色融为一体。

    除了抬棺的壮汉,两侧随行的竟都是一群年纪不大的少年,尽管身上带着股痞气,一看就是平常走街串巷、不务正业的混混儿,可此时此刻,他们却都满脸严肃郑重,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他们的护送下,一口黑色棺材被抬着从贱民巷众人面前经过。可令众人吓了一跳的是,那棺材竟然未曾盖棺——

    棺盖不封,死因存疑!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恐慌的声音,“这,这是口空棺……”

    众人一愣,定睛看去,个子矮的被阻挡了视线,个子高的却已经看清那棺材里空无一物!唯独积了薄薄一层落雪!

    折腾这么大阵仗,还请来了尤二爷,竟然就是为了护送一口盛着白雪的空棺?!

    在贱民巷众人震愕的目光里,这口由尤二爷开道、一众地痞护送的空棺从城西出发,浩浩荡荡地朝城东而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空棺出殡的消息就在三街两市不胫而走。

    临安城的百姓们循着尤二爷的唢呐声,也不顾外头的风雪了,成群结队地跑到街头看热闹。

    不一会儿,那白晃晃的出葬队伍终于顶着刺骨寒风,踩着乱琼碎玉,从岔路口拐上了临安城最繁华热闹的主街。

    主街两侧的巷口、铺子,都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而巷子里竟还有源源不断的人正闻风朝街头赶过来。

    风雪中,百姓们扯着嗓子议论着,才没让声音淹没在唢呐声和锣鼓声里。

    “还真是口空棺!”

    “送葬的这些都是什么人呐?怎么都是孩子啊?”

    “这到底是哪家出殡啊?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啊,所以才出来看看!”

    “空棺就算了,竟然连棺盖都没有,这闹得究竟是哪一出……”

    众人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忽然间,唢呐声一顿,尤二爷竟是放下了唢呐,紧接着锣鼓声也暂歇,再接着,整个出殡队伍都停了下来,就连抬棺人也将那口空棺缓缓放在了地上。

    而他们停下的位置,恰恰是醉江月和知微堂中间!

    围观的人群皆是一愣,纷纷闭上了嘴,满脸莫名地望着他们,不知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名堂。

    下一刻,“砰”的一声从头顶传来。

    所有人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了过去,一仰头,就见知微堂三层的窗户竟是被一下从内推开,一道红衣身影姗然出现。

    “那不是知微堂的苏老板吗?”

    有人眼尖地认了出来。

    苏妙漪穿着一袭茜红风毛披风站在窗口,神色莫测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那口停在街上、已经盛满了半棺落雪的棺椁。

    她掀了一下唇角,蓦地扬手。

    随着如火的袖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她手中攥着的厚厚一沓小报也径直挥撒了出去——

    白纸黑字的纸页从知微堂三楼哗啦啦地飘落,在半空中与风厮斗、与雪纠缠,纷纷扬扬、跌宕起伏地飘向翘首以盼的人群。

    就在第一张小报被人拾起的一瞬间,尤二爷的唢呐声再次高开,直冲霄汉,一扫此前的凄怆,竟变得壮烈激昂。

    「蓬门巷,卖白鸭——」

    「东边罪,西边罚!」

    棺椁边的少年们和着重振的唢呐和锣鼓,高声唱起了小报上的唱词,一字不差。

    就好似一块巨石骤然砸破冰面,人群中水花四溅,众人争先恐吓地抢起了那些从天上撒下来的小报。

    一片混乱中,抬棺人将那口空棺再次抬起,踏着荡气回肠的唢呐鼓乐和少年们的放声长歌,向城东继续行去——

    「菜市口,宰白鸭。」

    「青天在上睁眼瞎!」

    街头巷尾,百姓们迫不及待地凑到一起看着那小报上的刻字。与寻常的知微小报不同,这次的一字一句,竟不是刻印出来的,而是手写的!

    字迹风骨峭峻、锋芒毕露,几乎能透过那点提弯钩窥见落笔者按捺不住的心潮澎湃、切齿愤盈——

    「得钱卖命代人死,剖腹藏珠亲儿杀!」

    随着空棺出殡的队伍一路朝东行去,沿街又陆续有几家铺子的楼上窗户被推开。

    凌长风、苏积玉、江淼和苏安安各自守着一扇窗,在出殡队伍行至楼下时,他们也效仿苏妙漪,卡着点将手中小报朝外撒去——

    「珠可藏,腹安在?」

    「刘姓冠将郑姓戴!」*

    唱和声中,小报洋洋洒洒地飘满了整条街,似雪花,似纸钱。

    越来越多的人手中拿到了小报,在雪中奔走相告,物议沸腾。

    「西山坟,寻尸骸」

    「覆盆之冤何人裁?!」

    唢呐悲鸣,响彻临安。

    第50章

    惊天动地的唢呐声一路吹到了城东。

    “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记当铺的伙计慌慌张张掀开门帘, 闯进刘富贵的书房。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刘富贵蹙眉。

    伙计脸色青白,欲言又止地,“您, 您还是出来看看吧……”

    刘富贵匆匆来到当铺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将一张小报狠狠摔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玩意!”

    刘富贵一把拉下脸上蒙住的纸页,低头看去。

    与此同时, 唢呐声、吟唱声也清晰地送入他耳中,“贱民巷,买白鸭。东边罪, 西边罚……”

    刘富贵脸色骤变, 手中的纸页被霎时揉碎。

    ***

    冬至之后, 一首“白鸭歌”成了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儿, 人人都会唱的小调。

    尽管小调里并未指名道姓,可贱民巷买卖白鸭的事和郑五儿替死刘其名的案子也随着这首小调在临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群情鼎沸,有的叱骂贱民巷那些人丧心病狂穷疯了, 竟然用自家人的性命换富贵;也有的说城东给钱、城西受刑, 这就是一桩愿打愿挨的买卖, 知微堂就是多管闲事……

    不过更多的人在听说郑五儿是被爹娘骗去刑场上受死后,都为他扼腕不平,竟自发围到了衙门外,一边高声唱着白鸭歌,一边要衙门还郑五儿一个公道。

    衙门外不太平, 知微堂外也是同样鸡飞狗跳。

    被搅黄了“白鸭生意”的贱民巷村民们, 将一腔怨愤都倾泻在了苏妙漪和知微堂身上。每天一大清早就背着菜篓子围堵在暂时歇业的知微堂门口。

    在郑老爹的带领下,他们就堵在大街上一边朝知微堂的牌匾和紧闭的大门上砸着菜叶子和泥巴,一边从早到晚哭嚷个不休。

    除了些上不了台面, 充满诅咒和侮辱的方言粗语,便是些无理取闹的埋怨。

    “姑奶奶,我们到底哪里招惹了你!你非要害死我们……”

    “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我们卖不卖白鸭关你什么事?”

    “不卖孩子不卖老人,你给我们钱,你养我们啊?!”

    郑老爹站在人群中,满脸都是怨毒地冷笑,“这知微堂的生意特别红火,一天便能赚几百两!不然怎么能连玉川楼这种地方都盘下来?!她苏妙漪那么有钱,又那么想做大善人,那就给我们贱民巷一人一百两啊!有了这钱,我们还做什么白鸭生意,还给城东卖什么命?!”

    此话一出,众人眸光骤亮,齐声附和起来。

    “给钱!”

    “一人一百两!”

    知微堂门外闹哄哄的,就连行人都害怕得绕道而走,对面醉江月的生意也瞬间冷清下来。

    醉江月的老板姜越在楼上望着外头这乱糟糟的一幕,也直皱眉,“你们不是去报官了吗?怎么官兵还不到?!”

    伙计面露难色,“老板,对面那首白鸭歌可是连临安府衙一起骂了,衙门现在巴不得知微堂被人砸了,怎么可能派人来管束啊!”

    “……”

    姜越一噎,咬牙切齿地挤出两字,“那去把门关上!”

    伙计挠挠后脑勺,“现在关门?咱们不做生意了啊?”

    “外面乱成这样,做什么生意!”

    姜越一脸糟心,“反正阿云去了汴京,也没人做辋川芳菲,这几日干脆闭店休息!”

    伙计讷讷地应了一声,也忍不住抱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咱们算是被苏老板连累了……”

    姜越抬脚在那伙计身后踹了一脚,“废什么话?!”

    那伙计连忙住了口,匆匆下楼。

    姜越转头,看向外头那些哭天喊地的村民,脸色黑如锅底,“……一群愚民。”

    与知微堂隔了半条街的巷口,一辆马车停在那儿。

    车帘被撩开些许,正对着知微堂的方向。而坐在车中冷眼旁观这闹剧的正是苏妙漪。

    “我断了他们的出路。”

    苏妙漪沉默片刻,忽然出声道。

    马车另一侧,容玠双眼微阖,眉峰压低,“卖命替死这样的生意,也配叫出路?”

    苏妙漪却靠着车壁,摇了摇头,“他们与你不一样。你从未穷困潦倒过,在你眼里,钱财不过是身外俗物,自然不能与气节、与情义相提并论。可对他们来说,钱财是每日果腹的粮食,是冬日取暖的纸衣,钱财就是性命,是活下去的倚仗……”

    容玠神色微顿,睁开眼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仍望着知微堂外叱骂的村民,叹了口气,“而且贱民巷里的人,大多都是罪奴、倡优之后,几代都是贱籍,不能科考不能入仕,就连城里的行当都不大愿意用他们做活……所以其实并非家家都像郑五儿他们家,被一个赌鬼爹拖累,更多的还是为出身所困,走投无路。或许对他们来说,卖白鸭就是唯一能让他们离开贱民巷的法子,是他们的希望。”

    容玠定定地望着苏妙漪,似有所动。

    “怎么了?”

    苏妙漪问道。

    容玠摇摇头,“没什么……”

    这么多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地鄙弃、谴责,却甚少有一刻像苏妙漪这般,即便是被误解、被记恨、被反咬一口,也能设身处地替那些人思虑,究竟是什么逼得他们误入歧途。

    他只是,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在苏妙漪面前,他好像总是在反省自己的傲慢……

    沉默半晌,容玠才又开口道,“就算白鸭生意是贱民巷脱困的捷径,可它亦是刘其名之流逍遥法外的歧途。不论如何,买人替罪就是不公不法,你揭穿此事,并无过错。”

    “……”

    “苏妙漪,该反省该自责的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那些头戴乌纱、坐在衙门里的,还有同我一样,日后想要为官作宰的天下士子……是我们该思量,如何为贱民巷的人另寻出路。”

    寥寥几句,亦为苏妙漪厘清了思路。

    苏妙漪终于收回视线,眉眼舒展地看向容玠,唇角掀起,露出这段时日以来最松快的一个笑容,“说的也是,多谢义兄开解。”

    容玠眸光微动,“回府吧。”

    马车从巷口静悄悄地离开,朝容府驶去。

    因担心刘家人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报复苏妙漪,容玠将苏家众人全都接去了容府,单独辟出了一间院落让他们暂居。

    这种关头,苏妙漪知道自己不能逞强,果断选择背靠大树躲进了容府。

    刘家在暗中咬牙切齿,而在明处,临安府衙也日日上门来讨人。

    距离容府还有一段距离,马车却在大街上倏然停了下来。

    容玠和苏妙漪相视一眼,下一刻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临安府通判傅舟,奉命捉拿苏妙漪!”

    也不知是什么人走漏了风声,傅舟竟知道容玠和苏妙漪出了府,于是领着一众官差拦在了他们回府的必经之路。

    众目睽睽之下,傅舟站在马车前,眼神阴冷,表情却正义凛然,“皇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当初连扶阳县主遭人诬告,都不得不往衙门走一遭,如今苏妙漪不过是容氏义女,难道还比皇亲国戚更尊贵,更目无王法吗?!”

    路边的行人逐渐聚拢过来,观望着傅舟与容府的对峙。

    马车内,苏妙漪冷笑一声,刚要起身,却被容玠按下。

    容玠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先坐下,随后才伸手掀开车帘,自己对上外头的傅舟。

    “敢问傅大人,衙门捉拿苏妙漪,是为何缘由?”

    “苏妙漪散播谣言,妖言惑众!整首白鸭歌都出自知微堂,临安城人人皆知……”

    容玠神色淡淡,“那首白鸭歌容某也有所耳闻,并未听出什么蹊跷。还请傅大人解惑,哪句是谣言?是蓬门巷卖白鸭,还是青天在上睁眼瞎?”

    睁眼瞎三字一出,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们都忍不住嗤笑了起来。

    就连他们都能看出来,容大公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面骂临安府衙这群人呢。

    傅舟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道,“整首白鸭歌都是无中生有!”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证据呢?”

    他面无表情、理直气壮的,一时连傅舟都对自己的听力产生了怀疑,“什么?”

    容玠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临安府衙有何证据证明,白鸭的买卖不存在,郑五儿没有替刘其名受杖杀之刑?”

    傅舟的反应也极快,当即怒叱道,“知微堂造谣没有凭证,竟反过头来要被造谣的人自证清白?!古往今来,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知微堂没有凭证?”

    容玠打断了他。

    傅舟一愣。

    “知微堂已经有了人证物证。而傅大人尚未将此案查清,便将妖言惑众的罪名妄加于人,是否太过鲁莽武断?”

    “……”

    傅舟僵立在原地,脸色阴沉得可怕,眉宇间一丝不可置信和紧张,可转瞬又意识到什么,驳斥道,“知微堂若有证据,为何不交给衙门?”

    “我们此行正是要去衙门。”

    容玠掀唇,一字一句道,“不过还请傅大人慎言,收回捉拿二字,请——舍妹去衙门问话。”

    傅舟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精彩纷呈。

    转眼间,捉拿便成了恭请。

    容玠和苏妙漪乘着马车,在傅舟和一行官兵的“护送”下驶到了衙门外。

    走进公堂的时候,容玠听见苏妙漪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步伐微顿,转头看过来。

    苏妙漪嘀咕道,“我怎么总是和衙门打交道。这才过了多久,又来了……”

    得知傅舟终于拿住了苏妙漪,刘富贵已经匆匆从城东赶来了衙门,此刻就候在公堂上,见苏妙漪进来了,神色阴戾地瞪着她。

    下一刻,知府大人也走上公堂,往中央一坐。

    与上次县主之案的态度截然不同,知府看向苏妙漪的眼神里带着些寒意,连带对护着她的容玠也没了谄媚讨好的兴致。

    偏偏在升迁关头,白鸭案被捅破,这位知府大人已经连着几日辗转反侧,在衙门里大发雷霆,如今看见“罪魁祸首”,便是装都懒得装了。

    知府大人黑着脸,抬手敲了一下惊堂木。

    刘富贵往堂前一站,刚要拱手出声,却突然被旁边冲上来的苏妙漪挤开,还没出口的控告也被苏妙漪截断——

    “大人!民女要告发,老崔头一案,刘家买命顶罪,永福坊的郑五儿无辜枉死,而真凶刘其名还在逍遥法外!”

    “……”

    刘富贵顿滞了一会儿,才怒叱道,“你信口雌黄!”

    知府亦是沉着脸,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苏妙漪,你口口声声说刘家买命顶罪,还用小报将一首白鸭歌传得满城皆知,你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这便是造谣,是诬告!诬告者如何受刑,想必你应该很清楚……”

    刘富贵在一旁胸有成竹地冷笑。

    郑五儿的尸体已经被烧了,刘其名也已经送到汴京,有刘公公的人庇护着,至于贱民巷那群人,更不可能上公堂作证。他倒要看看,苏妙漪还能找出什么人证物证。

    苏妙漪看了刘富贵一眼,启唇道,“大人,民女的证人便是郑五儿。”

    此话一出,刘富贵骤然嗤笑出声,知府和傅舟相视一眼,亦露出一脸荒谬却又不得不故作惊讶的表情。

    “苏妙漪,你方才还说郑五儿已经替刘其名死了,现在又说他是你的证人。岂不是自相矛盾?”

    傅舟质问道,“他若能为你作证,此刻又在何处?”

    “活人是人证,死人难道就不是吗?”

    苏妙漪抬眼看向知府,定定地,“郑五儿此刻就在刘其名的墓中,开棺一看便知!”

    知府一愣,蓦地转眼去看刘富贵。

    如此重要的尸体,他们刘家不会没处理干净吧?

    刘富贵也震惊地看向苏妙漪。

    他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否则苏妙漪怎么可能在公堂上言之凿凿地又要挖一次他们刘家的坟?!

    那日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郑五儿的尸体已经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哪儿来的人证?

    可目光在苏妙漪和容玠淡然无波的脸上打了个转,刘富贵心中却没了底,当即驳斥道,“无缘无故挖我们刘家的坟,苏妙漪你缺不缺德!”

    “刘老板,这可不叫无缘无故。”

    容玠从一旁走了上前,淡声道,“刘家如今有买命顶罪的嫌疑,开棺是为了搜集罪证。”

    “容大公子,衙门在行刑前后都有验明正身,你这么说,置衙门和知府大人于何地!”

    刘富贵朝知府大人使了个眼色。

    “的确没有掘墓开棺的必要……”

    知府附和了一声,可顿了顿,他又眼睛一转,看向傅舟,“刘其名的正身是由傅通判带人亲自查验,绝无差错。傅通判,是也不是?”

    “……”

    傅舟被问住了。

    精明如他,不会听不出知府的言外之意。知府这是怕事情万一闹大,打算将渎职之罪推到他一人头上。

    傅舟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应声,忽然,公堂外传来刘家下人的嚎叫声,“掌柜的!掌柜的不好了!”

    刘富贵心里一咯噔,转头看去。

    就见那下人被两个衙役拦在外头,着急地脱口而出,“掌柜的,一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突然跑上西山,把少东家的棺材给挖出来了!”

    刘富贵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城郊西山。

    山坡上已经围聚了不少闻声而来的百姓,亲眼看着一群身穿短打、魁梧壮硕的莽汉抡着锄头,三下五除二刨开了刘其名的坟墓,又将那楠木棺柩从墓穴里抬了出来。

    正值暮色残阳,落霞万丈、天日昭昭。

    在众人的合力一推下,棺盖轰然坠地,重重地砸进泥泞中,溅起满地尘土。

    伴随着尘烟散去,一具单薄而年少的尸身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起初还有人捂着眼,不敢往棺柩里看,生怕会看到腐烂狰狞的面孔。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已经离下葬过去了这么些时日,在开棺那一刻,飘散而出的竟不是腐臭,而是丝丝缕缕清淡的青草香气。

    更令人惊奇的是,躺在棺中的少年,面容竟也没有丝毫损毁。

    霞光映衬下,少年白皙的脸上还泛着红润的色泽,神态安详、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一时间,就连开棺的那些莽汉也不自觉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他。

    “五哥!”

    雀奴突然从人群后飞奔了出来,却被开棺的人拦住。

    他死死盯着棺柩中宛如沉睡的郑五儿,眼泪夺眶而出,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他不是刘其名,他是郑五儿!是我们永福坊的郑五儿——”

    雀奴的嘶吼声打破了山坡上的一片死寂,在整个西山上回荡盘旋。

    “郑五儿”三个字清清楚楚地撞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轰然作响,如雷如钟!

    ***

    日落前,郑五儿的尸体被从西山一路抬回了府衙公堂。

    刘富贵被突如其来的尸体打得措手不及,满脸的不可置信,“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猛地转向苏妙漪,“这尸体绝不可能是真的,定是你使了什么手段!郑五儿的尸体,那晚分明已经被我放火……”

    知府猛地一拍惊堂木,脸色难看地截断了刘富贵的话,“这具尸体的身份暂且先不论……苏妙漪,你怎能没有官府的搜查令,就敢擅作主张掘人坟墓!谁给你的胆子,谁允许你如此胡作非为……”

    苏妙漪将视线从郑五儿的尸身上收回来,面上故作无辜,眼底却是一片寒霜,“大人怎么知道挖坟掘墓的就是我知微堂的人?”

    “除了受你指使,还能何人?!”

    话音未落,公堂外便传来一声冷冽肃戾的声音,“是我。”

    众人循声转身,只见一穿着黑色圆领窄衣,戴着乌纱幞头的青年站在公堂外。青年的面容十分陌生,一双眉宇冷峻而寡淡,波澜不兴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无趣和刻板。

    “你又是什么人?”

    知府蹙眉,眯着一双眼惊疑不定地打量那来路不明的青年。

    青年从腰间抽出一枚金光闪闪的令牌。

    公堂上的众人尚未看清那令牌,那两个拦在外头的衙役却是看清,吓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一旁的刘富贵看清那令牌上的“御赐金牌”四个字,也面露震愕。

    汴京来的钦差……

    怎么可能?!

    正愣神间,青年已经手执金牌,越过那跪在地上的衙役们,朝公堂上走来。

    一行人走近了,知府和傅舟终于看清那象征着钦差身份的御赐金牌,顿时变了脸色,匆匆走到堂前跪下。

    苏妙漪与容玠相视一眼,也退到堂侧行礼。

    青年收起令牌,漠然地扫了众人一眼,声音凛冽如薄刃,“我叫李徵,奉圣上之令来临安彻查刘其名一案。”

    李徵……

    苏妙漪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很快便想起这名字在何处听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一旁的容玠便不动声色地提醒了她。

    “今岁科考的状元,名唤李徵。”

    苏妙漪恍然大悟。

    再看向公堂上的李徵时,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当初李徵那篇策论她是看过的,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此人的确清正务实,是为官做宰的好料子。

    “这,这种案子怎么会惊动圣上,还劳驾钦差大人来了临安……”

    知府已经满头冷汗。

    “几日前,汴京官差捉了个酒后寻衅滋事的少年。押到衙门后核实身份,才发现他是前不久就该在临安城被杖杀处决的刘其名。”

    李徵拍了拍手,便又有两个随从将一个双手戴着镣铐、披头散发的刘其名带上了公堂。

    活着的刘其名、死去的郑五儿,此时此刻齐聚公堂之上,真相昭然若揭。

    知府和傅舟瞬间面如死灰。

    “爹,爹救我啊爹!”

    一看见刘富贵,刘其名就拼命挣扎起来。

    刘富贵也大惊失色,慌忙冲了过去,可却被李徵带来的人拦住。

    “李,李大人,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欲言又止,“我家刘公公……”

    闻言,李徵转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刘富贵身上,“刘公公已在圣上面前自证,对刘家的所作所为全然不知,任凭圣上发落。”

    此话一出,一锤定音。

    李徵落座,“此案牵扯甚广。从临安府衙到永福坊,所有涉事之人都要一一查问,开始吧……”

    “等等。”

    苏妙漪忽地上前一步。

    李徵看向苏妙漪,“你就是揭发此事的知微堂东家,苏妙漪。”

    “正是民女。”

    苏妙漪低眉敛目,“之所以能揭发此事,并非民女一人的功劳……还因临安府衙内有为官者良心未泯。”

    顿了顿,她掀起眼,看向傅舟。

    似乎猜到苏妙漪要做什么,傅舟神色一动,几乎有些按捺不住。

    苏妙漪却收回视线,平静道,“若没有傅舟傅大人暗中相助,民女也不会这么快发现永福坊经营的白鸭生意。如今有李大人做主,傅大人,你还不尽快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衙门内的涉事之人一起交待了吗?”

    知府和刘富贵蓦地看向傅舟。

    刘富贵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吼道,“是你,是你出卖了我?!”

    傅舟当机立断,就好似落水之人瞬间攀住了苏妙漪丢下来的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李大人明鉴!白鸭生意丧尽天良,下官心有不忍,可身居下位,却只能隐忍蛰伏,搜集证据,只待时机成熟……”

    苏妙漪垂眼,眸光不定。

    ***

    这一晚,临安府衙里灯火通明、彻夜未熄。可天亮时,一切终于被审问得水落石,刘富贵父子、永福坊的郑家人,包括府衙里的涉事之人,除了傅舟以外,通通都被关押进了大牢,等候发落。

    至于郑五儿的尸体,则被交还给了苏妙漪。

    天光微熹时,苏妙漪带着雀奴等人将郑五儿的棺柩从府衙重新抬回了西山。

    墓地早就安排好了,在向阳的坡上,面朝着临安城——这是江淼拿着罗盘测算出来的风水宝地。

    “当着钦差的面说谎,苏妙漪,你当真是胆大包天。”

    容玠和苏妙漪站在树下,看着郑五儿的棺柩缓缓落土。

    苏妙漪低声道,“你要告发我么?”

    容玠顿了顿,“是为了穆兰?”

    苏妙漪沉默片刻,才低垂着眼,缓缓道,“想要此案水落石出、速战速决,临安府衙需要一个人反水,拿出更多证据。我只是希望……这个人能是傅舟。”

    生怕容玠还要继续追究,她转移话题道,“刘其名……你是怎么做到的?”

    容玠挑挑眉,“不如你先说说,郑五儿的尸体。”

    提起此事,苏妙漪忍不住掀了掀唇,“那日我上西山之前,到处寻闲汉掘墓,不过是为了引开刘家的注意力。实际上在我们上山前,凌长风已经将郑五儿的尸体挖出来,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以防尸身腐坏,棺材铺的师傅还特意在棺柩中存放了一种特殊的香片……”

    “尸体既然已经挖出来了,为何还要再上山一次?”

    苏妙漪笑了笑,“若不让刘家放把火,自以为已经毁尸灭迹,郑五儿的尸体藏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横生变故。我又怎么放心将尸体再埋回刘家的墓里?这尸体只有从他们刘家的墓里挖出来,才能叫他们辩无可辩!”

    容玠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到你了。”

    苏妙漪朝容玠扬了扬下巴,“你究竟是怎么找到刘其名,还把这件事捅到宫里去的?”

    “光靠我一人自然不够。”

    “你在汴京……有帮手?”

    苏妙漪忽地想起什么,眼眸一亮,“是青云,是不是?她这段时日正好被人请去了汴京!可凭青云一人之力,也远远不够吧……”

    容玠启唇,刚想说什么,雀奴却忽然跑过来唤他们,“苏娘子!时辰差不多了,该封穴了。”

    苏妙漪和容玠这才止住了交谈,不约而同往墓边走去。

    “这长明灯,由谁来放?”

    抬棺人问道。

    大胤的风俗,在棺柩下葬之时,要由至亲之人往墓穴中放入一盏长明灯。可郑五儿的爹娘因“白鸭案”一事,还被关押在牢狱中,而他的两个兄弟记恨苏妙漪,今日甚至都未曾到场。整个贱民巷,也只来了一个雀奴。

    环顾四周,郑五儿举目无亲……

    抬棺人将长明灯递给苏妙漪,“苏老板,你来?”

    苏妙漪有些迟疑,没有伸手去接。想了想,她转向雀奴,“雀奴,还是你来吧。”

    雀奴顺从地接过长明灯,可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将长明灯重新递给苏妙漪,“苏娘子,五哥一定更希望由你放这盏长明灯。”

    “……”

    苏妙漪愣了愣,最后还是没再推拒。她接过长明灯,低身放入墓中,又捧起一抔土,缓缓洒在了郑五儿的棺柩上。

    下一刻,抬棺人们一边吆喝着,一边铲起土朝墓穴中填去。

    朝阳乍现,自云后破开一道刺眼的霞光,与昨日掘坟开棺时的场景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苏妙漪望着天际的红云,以及红云下薄雾冥冥的临安城,有些走神。

    “你方才在想什么?”

    容玠问她,“放长明灯的时候。”

    苏妙漪长睫微垂,声音轻飘飘的,“当初是我将郑五儿赶出了知微堂,现在又是我,将他的爹娘送入了牢狱。我在想,郑五儿若泉下有知,未必会感念我,说不定还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从而怨我憎我。我给他放这盏长明灯,他或许不会高兴……”

    容玠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掠过一丝意外,“我原以为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替郑五儿出气。既然你觉得郑五儿未必会领情,那为何还要与刘家斗得不死不休?”

    苏妙漪沉默了一会,才扯扯唇角,“这几日,总有人不断地同我说,郑五儿已经死了,我做任何事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所以闹成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什么公理大义……”

    “现在想清楚了?”

    苏妙漪点点头,又摇头,“清楚,但又没那么清楚。我只告诉我自己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眉眼间虽有些迷茫,但还是笃定的、无可动摇的。

    “贱民巷不能再有第二个郑五儿,城西不能再有第二个刘其名。”

    容玠微微一怔,顺着苏妙漪的视线望去。

    西山下,霞光驱散了薄雾,显露出参差错落的临安城,还有那条贯穿东西的长街。

    容玠眼底映着流霞,再看向苏妙漪时,光华潋滟、江河骤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