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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夜色漆黑, 北风凄厉。六合居内的灯笼被吹得不停地晃动,映在梁柱上的憧憧烛影尖锐而狰狞。

    容玠在仆从的指引下,一路进了水榭。

    水榭的门一开, 容玠才刚踏进一只脚,就听得里面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紧接着便有一股烟灰气扑面而来。

    “好你个容玠!竟敢阳奉阴违!”

    伴随着被挥倒在地的熏炉朝脚下滚来,端王蓦地转身, 满脸怒容地看向容玠。

    容玠的步伐顿了顿,却还是低垂着眼走进了水榭,“殿下息怒。”

    引路的仆从缩了缩肩, 立刻将门合上, 退了下去。

    端王快步朝容玠走来, 震怒不已, “本王让你告诉苏妙漪就此收手,你不仅不阻止她,甚至还帮着她……为了找到刘其名, 你甚至特意让一个厨娘把刘家的事传到楼贵妃的耳朵里!”

    容玠眼眸微垂, 默然不语。

    “楼家是你的仇家, 本王才是你的靠山,本王答应帮你对付楼家,可你呢?你如今为了一个苏妙漪,竟将攻讦本王的靶子亲手送到了楼家手里……容玠,你是疯了吗?!”

    端王怒极反笑, “你要替贱民巷的一个死人讨公道, 那你父亲和祖父的仇呢?谁替你报?你是打算与楼家一笑泯恩仇吗?!”

    水榭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低俯下身,隔着衣袖碰上那倒地的熏炉, 缓缓将它扶了起来。

    的确,郑五儿与他何干?

    他本不想管郑五儿的闲事,可看见苏妙漪那样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时,他动摇了。

    郑五儿与苏妙漪,又有何干?

    他汲汲营营,是为了替祖父和父亲昭雪,而苏妙漪挺身而斗,却是为了一个六亲无靠、毫不相干的郑五儿……

    “祖父、父亲和郑五儿,其实没有区别。”

    容玠抖了抖袖袍,石破天惊地来了这么一句。

    连隐在暗处的端王都神色一顿,眯着眸子看过来。

    “为了一家的冤仇,便对另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视若无睹……”

    唯一一盏烛火变得微弱,窗外波光粼粼的暗影逐渐覆罩了容玠的面容,“如此行径,与刘家、与楼家何异?”

    黑暗中,端王发出一声冷笑,“本王原本还以为你学会了迂回转圜,没想到竟还是顽固不化……”

    “殿下,有些事退一步无伤大雅,可有些事若退了,退到底线之外,便永堕深渊。”

    顿了顿,容玠又道,“九安也在赌,赌殿下与我一样,是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的同路人。”

    水榭内倏然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端王才拍了拍手,冷笑着从暗处走了出来,“好,好一个忍辱怀真、无愧于天地……”

    他走到容玠身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才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水榭。

    水榭内陷入一片静寂。

    容玠眼眸微垂,面上仍没什么波澜。他独自一人站了片刻,才退出了水榭。

    水榭外,六合居的总管竟一直候在廊檐下,见容玠出来,便恭敬地唤了一声,“容公子。”

    总管一路将容玠送到了六合居外,直到容玠临走前,他才别有意味地嘱咐了一句,“公子莫要怨殿下,殿下是极重情义的人。明日辰时,殿下便要离开临安,届时,还望公子来为殿下送行。”

    语毕,总管便拱了拱手,退回了六合居。

    看着六合居的门缓缓阖上,容玠眉宇微微舒展。若无端王授意,此人断不会同他说这些。

    他笑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

    翌日。

    苏妙漪醒得格外早,天还未亮便已经披着衣推门而出,她在院内朝四周张望着,想要寻个容府的下人,可只在膳厅里瞧见了人影。

    “早啊。”

    苏妙漪一进膳厅,就见江淼已经坐在桌边,一边用早膳,一边同她打招呼。

    苏妙漪诧异地,“你怎么也这么早?”

    “眼皮直跳,睡不着了。”

    江淼揉了揉眼皮,指着手里的汤碗,“煎茶汤,你也来一碗?我跟你说,这容府厨子的手艺,真是和街上那些铺子没得比!对了,还有这容府的床榻、被褥,也格外的软……真不愧是名门望族,要不是托你的福,我这辈子怕是都享受不到吧。”

    苏妙漪有些心不在焉,“那你就好好珍惜吧,这样的好日子过不了几天了。”

    江淼手里的汤勺一顿,恋恋不舍地,“这么快就要搬回去了?”

    “你还想在容府赖多久!”

    说话间,容府的女使已经闻声又从厨房里端了一碗煎茶汤出来,放在苏妙漪面前,殷切道,“娘子慢用。”

    苏妙漪连忙抬眼看她,“你们大公子昨夜回府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可有什么异样?”

    江淼忍不住挑眉看她,“这么关心容玠啊。”

    苏妙漪瞪她,“听说他昨夜被你爹叫去了六合居!谁知道你爹是不是因为刘家的事迁怒他……”

    听到六合居那位爹,江淼噎住,埋头不吭声了。

    女使笑着对苏妙漪说道,“公子昨夜回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不过好像一切正常。今日公子还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要为六合居那位贵人送行,想来二人应当没因为刘家的事生出什么隔阂……”

    苏妙漪这才松了口气,舀起面前热气腾腾的煎茶汤,慢吞吞地喝起来。

    可一旁的江淼却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起头,“送行?为六合居的主人?”

    女使愣了愣,点头道,“是啊。听说那位贵人要回汴京了……”

    江淼蹙眉,思忖片刻后霍然起身,径直朝外快步走去,“我要去见他!”

    “哎……”

    苏妙漪赶紧捧起煎茶汤喝了一大口,随后被烫得直吸冷气,追着江淼跑了出去,“你这时候去见他做什么?”

    江淼沉着脸,心烦意乱,“我倒要看看我这个爹到底是何方神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从来不露面,到底是他自己见不得人,还是嫌弃我见不得人?!”

    城郊。

    两辆马车停在城门外的开阔地,容玠披着一袭雪色氅衣,从其中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向另一辆翠幄马车。

    那架马车华贵却不张扬,车边还伴着十数个牵着马的护卫,虽打扮与寻常随从无异,可那身气度一看便是功夫顶尖的高手。

    容玠走到马车边站定,“九安来为殿下送行,愿殿下一路顺遂。”

    车帘被掀开,端王的面容半边隐在暗处,半边暴露在容玠的视线下,“这一路顺不顺遂,尚未可知。本王只知道,回到京中还要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话虽如此,可他神色平静,言语里已经没了昨日的怒意。

    容玠低眉敛目,静静地等着。

    半晌,端王才轻笑一声,松口道,“容九安,算你赌赢了。本王需要的,并非是一心只想着复仇、凡事都只靠仇恨而驱使的一把刀,而是幕僚、是谋士、是能帮本王激浊扬清的纯臣……因利而聚,终会因利而散。唯有志同道合,才更长久。”

    容玠眸光微动,抬眼对上端王的视线,也笑了,“殿下所言甚是。”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行渐近。容玠一回头,就见又是一辆容氏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

    “我,我的腰……”

    苏妙漪脸色微白地走下车。

    因着江淼的连声催促,车夫几乎将马鞭挥出了残影,只用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就匆匆赶到城郊。苏妙漪只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被颠得散架了,扶着车身缓了一会儿,差点没吐出来。

    一转眼,江淼已经气势汹汹地从她身边冲了过去。

    “你等等……”

    苏妙漪下意识想要抬手拉她,却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她的披风从自己手掌心划过。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容玠眉心一蹙,走上前拦住了江淼。

    江淼却看也不看他,径直望向那辆马车垂落的青绸车帘,咬咬牙,“我是江淼,请马车里的贵人下来相见。”

    车内之人似乎是愣了一会儿,随即欲盖弥彰地将车帘阖得更紧,又叩了叩车壁。

    随行的护卫们会意,当即纷纷上马。

    眼见着车夫扬鞭,一行人要启程,江淼仍是不甘心,抬脚便要靠向马车,却被容玠伸手拦住。

    恰好苏妙漪已经追了过来,江淼眼睛一转,直接将她拽到身前,往容玠那儿一推。

    苏妙漪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踉跄,径直栽向容玠。容玠眸光微微一缩,蓦地收回了阻拦江淼的手,将苏妙漪抱了个满怀。

    女子袖袍兜起一阵风,身上那股清冷甘甜的桂花墨香气瞬间迎面扑来,在鼻尖萦绕,容玠恍惚了一瞬。

    而就这一瞬的功夫,江淼已经从他身边越过。

    短暂的发愣后,容玠很快恢复清醒,当即便要松开苏妙漪,去阻止江淼。

    反应过来后的苏妙漪在心中暗自咒骂了一句江淼,但却还是配合地拖住了容玠,装腔作势地痛呼出声,“……疼!”

    容玠动作顿住,扶在她胳膊上的手掌紧了紧,垂眸望她,“哪儿疼?”

    “脚,左脚崴了……”

    “你指的是右脚。”

    “……”

    另一边,江淼已经闯到了马车边。骑在马上的护卫们都想要拦她,可又顾忌着不能伤她,于是犹犹豫豫间,竟还真叫她登上了马车,一手扯住了那青绸车帘。

    这几个月来,知微堂众人只要一提及六合居这位神秘的贵人,便对着江淼说“你爹如何如何”,以至于江淼竟也接受了这个荒谬的猜测,而且日益笃定!

    “有种生我,有种抛弃我,现在却不敢见我?你算哪门子……”

    江淼蓦地将那青绸车帘掀开,到嘴边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爹爹???”

    看清车内年轻俊朗却满脸错愕的端王,江淼最后一个字的音调霎时转了几个弯。

    马车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见江淼得手,苏妙漪当即也不装了,一把甩开容玠的手,也脚步轻快地跑过去。一探头,总算是越过江淼见到了端王的庐山真面目——

    看清端王面容的一瞬间,苏妙漪脸上的好奇和兴味也霎时僵住了。

    ……不是糟老头子吗?

    马车里这个和容玠年纪相仿的青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江半仙……”

    端王定了定神,勉强对着江淼开口了,“有何指教?”

    江淼攥着车帘,亦是脑子里一团浆糊,半晌才尴尬地憋出一句,“抱歉,我,我以为你是我爹……”

    话一出口,江淼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端王的表情也变得更加诡异,不过他也有些词穷,僵持半晌才同样荒唐地应了一句,“……我大约是生不出江半仙你这么大的女儿。”

    江淼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硬着头皮讪笑道,“自,自然。打扰了,慢走不送……”

    江淼连忙松开了车帘,慌慌张张想要下车,却是脚下一滑,直接从马车上栽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江淼一跤跌下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听得动静,端王又把车帘掀开,探出身来,忧心忡忡地,“你没事吧?”

    江淼只觉得自己今日丢人丢到家了,捂着脸直摆手。

    苏妙漪终于从端王真面目的冲击里回过神,连忙跑过来,把江淼搀扶了起来。

    “……”

    端王欲言又止,终是重新放下车帘,吩咐车夫启程。

    待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官道那头,苏妙漪才一边噗嗤噗嗤憋不住笑,一边说道,“江淼,你爹爹真是够年轻的……”

    “你还敢说?!”

    江淼终于放下了遮挡脸的手,愤然抬起头,刀子似的眼神剜向苏妙漪,语气逐渐阴森,“要不是你一直在我面前说他是我爹,我今日会丢这么大的脸吗?苏妙漪……我要杀了你……”

    苏妙漪心口一紧,连忙转头就跑。

    江淼在后头疯魔一样地追,苏妙漪慌不择路,直接钻进了容玠的车里,求助地,“义兄,江淼要杀我……”

    容玠瞥了她一眼,吩咐遮云回城。

    有遮云拦着,江淼自然闯不进来,只能憋着一口气回了自己的马车,独自一人回味方才的丢人时刻。

    一切安稳下来后,苏妙漪才松了口气,往车壁上一靠,这一靠,她倒是突然想起什么来。

    苏妙漪蓦地直起身,瞪向容玠,咬牙切齿地,“都怪你——”

    “怪我?”

    “是你跟我说六合居的主人比顾玄章还德高望重!”

    容玠转头看她,慢条斯理地,“苏妙漪,谁告诉你德高望重就是糟老头子?”

    “……”

    苏妙漪语塞,瞪着他瞪了半晌,还是咬牙收回了视线。

    ***

    随着端王离开临安,刘其名杀人一案和郑五儿替死一案也都尘埃落定。

    李徵身为钦差大臣,做事雷厉风行、言出法随。再加上有傅舟“襄助”,不过几日的功夫,一干人等都被定了罪,杖杀的杖杀,流放的流放。还有临安府衙,所有与刘家一案牵扯不清的官吏,也都从上至下地被发落了,唯有傅舟逃过一劫。

    傅舟因“揭发”有功,没像其他人一样撤职、永不准入仕。他仍留在了临安府衙,不过却也连降三级,成了一个小小的主簿。

    临安府衙一下换了大半的官员,而至于新任知府,不是别人,正是从汴京来临安的钦差大人李徵。

    这位李大人一上任,便在临安城传出了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的好官声。更了不起的是,他在惩处贪官污吏的同时,竟还不忘将那些在知微堂门口闹事的一众村民安置得妥妥当当。

    “李大人竟然要为贱民巷重修屋舍!”

    知微堂三楼,一群书生们围坐在一起,书也不读了,而是兴奋地议论着李徵。

    “把城西的屋舍翻修,可是费钱费力、不小的工程?这李大人哪儿来的银子?”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是裘家!”

    “裘家……裘恕啊?!”

    “除了这位天下第一善人还能是谁!听说裘大老爷听说了临安城的白鸭生意,知道贱民巷的人走投无路,特意在李大人来临安前就告诉了他,若有任何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裘家愿倾力相助……”

    “不过,裘大老爷也说了,贱民巷不是白修的,他修整贱民巷的前提是,所有能走得动路的村民,都要在他名下的茶楼、商铺或是慈幼庄做满三年的劳力!”

    “裘家的生意,那都是包吃住、不愁生计的……裘大老爷真是仁善啊!”

    凌长风一上楼就听见书生们对裘恕赞不绝口,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脸色不爽地咳了两声,“诸位,三楼是用来读书的,不是用来唠嗑。麻烦不要打扰其他客人可以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噤了声。

    凌长风垮着脸走到窗边,在同样垮着脸的苏妙漪身边坐下。

    “装模作样都装到临安来了……”

    凌长风阴阳怪气地撇嘴。

    苏妙漪也一脸郁闷,酸溜溜地冷笑,“谁让人家有钱呢?谁让人家是商户榜榜首,产业遍布天下呢?”

    “……嘁。”

    凌长风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榜首了不起啊,用不了一年,你就能把他赶下去!”

    “……”

    苏妙漪缓慢地扭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凌长风,“别光顾着鞭策我,你自己能不能也出点力?比如帮我想想,怎么把知微堂开去汴京,怎么在其他地方开分店……”

    凌长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飞快地擦着桌凳,一边哼小调一边远离苏妙漪。

    苏妙漪恨铁不成钢地瞪凌长风,“中看不中用!”

    “妙,妙漪!快下来!”

    楼下忽然传来苏积玉扯破嗓子的唤声,隐隐还含着几分惊惶和不安。

    苏妙漪吓了一跳,连忙转身离开窗边,冲到了栏杆边朝下看。

    楼下,穿着一身官服的新任知府李徵领着数十个衙役,从知微堂的大门鱼贯而入。

    知微堂里的客人们都闻风而来,纷纷围在了一楼和二楼的栏杆处、楼梯口,好奇地观望着那些官差,交头接耳地猜测着他们的来意。

    “苏妙漪何在?”

    李徵捧着一方狭长的匣盒,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

    苏妙漪脸色微变,飞快地提着裙摆往楼下走,“我在这儿。”

    跑到楼下,站在李徵面前时,苏妙漪的掌心已经微微沁出了些冷汗,“不知大人来知微堂,是有何事?”

    李徵神色肃沉地看了她一眼,将手中匣盒往前一低,启唇吐出二字,“跪下。”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震惊地抬眼看向李徵。

    下一刻,这位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才大喘气地接上后面两个字,“……接旨。”

    “……”

    苏妙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临安苏氏女蕙质兰心、为民而商,揭发临安府白鸭替死一案有功,特赐对联一幅,并赏黄金百两,以示嘉奖——钦此!”

    话音未落,知微堂内便掀起轩然大波。

    从三楼到一楼,上下围观的客人们都忍不住相视一眼,面露惊羡。

    皇帝亲赐的对联……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知微堂只要将这幅对联挂出去,那在整个临安城商户里,便再无能出其右者。

    苏妙漪自己都被这天恩砸得恍惚了,怔了好一会儿才举起双手,接过匣盒,声音都在打颤,“民女谢恩……”

    李徵将匣盒一交,便完成了任务,领着衙役们扬长而去。

    待他们离开后,苏积玉、凌长风等人才迫不及待地涌到了苏妙漪身后,激动地,“快快快,打开看看!这可是御赐的对联!”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苏妙漪怔怔地打开匣盒,将里面的两幅对联展开,上头印着金纹的字迹顿时映入众人眼帘——

    「经商取利不忘义,传教欲富必先仁」

    知微堂静了片刻,随即便响起众人的恭贺和夸赞声。

    苏妙漪被围簇在中央,看着凌长风高高兴兴地捧着对联,和苏积玉忙活着到处找张贴的地儿,她仍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闹闹哄哄了一整日,好不容易等到了知微堂歇业,送走了一堆来道贺的商户东家,苏妙漪独自站在知微堂的彩门外,仰头望着那已经贴得端端正正的御赐对联,神色怔忪。

    她忽然想起了郑五儿为何而死,想起了老崔头为何而死,还想起了整桩案子的起因也是一幅对联,是先帝赐给崔家的一幅御赐对联。

    兜兜转转,结局竟也是一幅对联,一幅赐给她知微堂的对联。

    想到这儿,苏妙漪原本的欣喜淡了不少,只余怅然,其中还夹杂着几分惴惴不安和心虚。

    替郑五儿讨公道时,她分明是抱着可能会赌输身家的决心,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种好事落在自己头上……

    经商取利不忘义,传教欲富必先仁。

    她哪里能配得上这句话?

    ***

    风恬月朗,容府别院里,苏家众人正在热热闹闹地收拾行李。

    容奚阻止了一个劲把吃食往行李里塞的苏安安,“……明日让他们给你备个食盒,放衣服里都压碎闷坏了。”

    苏安安高兴了,“好!”

    容奚却是满脸不乐意,转头看向苏妙漪,“妙漪姐姐,你们就不能一直住在容府么?容府家大业大,这院子空着也是空着,那么多仆役,多伺候几个人也没什么……”

    苏妙漪失笑,“我有自己的家,为什么要住你们家?”

    容奚不甘心地,“妙漪姐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是容氏义女,容府也是你家啊。”

    苏妙漪只觉得头疼,扶住容奚的肩,强行将他转了个身,推了一把,“去去去,大人的事小孩别管,你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容奚被转过身推出了门,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一道颀长身影,“兄长!”

    苏妙漪动作一顿,也顺着容奚的目光看去,只见容玠身披狐裘站在若隐若显的树影里。

    容奚转头看向苏妙漪,眉眼一扬,笑得又有些恶劣,“大人的事,就你们大人谈吧。”

    苏妙漪:“……”

    苏妙漪跟着容玠走到了别院外,院中闹哄哄的嘈杂声逐渐远去,四周静得只剩下萧萧风声。

    “这么急着搬出去,容府住得不舒心?”

    容玠垂眸看她。

    “那怎么可能?”

    苏妙漪摸了摸鼻子,“现在容府上上下下都把我捧得跟大小姐一样,没有更舒心的了。”

    “那为什么还要走?”

    “容府的院子再好,下人伺候得再体贴,那也是不属于我的东西。”

    容玠神色一僵。

    第52章

    说者无心, 听者有意。

    容玠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苏妙漪刚来临安,第一次来容府时,他疾言厉色对她说的那一句——「你便这样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于是容玠也沉默了。

    见他紧抿着唇, 似乎不大高兴,苏妙漪却摸不着头脑。不过她很快就没再管这一茬, 转移话题道,“对了, 明日你有时间吗?郑五儿这件事,多亏有你帮忙转圜,如若不然, 刘家定是饶不了我。所以, 我打算明晚在醉江月订个雅间, 就是不知你容大公子肯不肯赏脸了……”

    容玠顿了顿, 却是眉峰紧蹙,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我不喜人情世故、寒暄应酬, 不必了。”

    语毕, 他拂袖离去。

    苏妙漪仔细品味了一下他的这番话, 忽地反应过来什么,于是小跑着追了上去,扯住容玠的衣袖。

    “我不是在同你寒暄,这次是真心的……而且就两个人,这也能叫应酬?”

    容玠一愣, 神色莫测地回头看她, “只有你跟我?”

    见他有所动摇,苏妙漪顿时觉得自己猜对了。原来容玠是生怕她把凌长风、江淼这些人都叫上,他性子冷, 的确同他们玩不到一起

    这么一想,苏妙漪松开手,愈发笃定地,“对,就你跟我。”

    容玠盯了她片刻,终于还是颔首,“好,明晚我会去醉江月。”

    从别院回来,遮云明显察觉容玠的心情似乎变好了,眉宇间原本的阴翳也荡然无存。

    能让他们公子喜形于色的,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遮云忍不住试探道,“公子,苏娘子他们不搬回去住了?”

    “谁告诉你的。”

    寝屋里暖意融融,容玠一走进来,便将身上的狐裘脱下,丢给了遮云,“你去一趟李府,告诉李徵,明晚我有要事在身,不得空,改日再陪他喝酒。”

    遮云一怔,“公子,李大人如今可是知府了,你就这么爽约会不会……”

    “他不会同我计较这些。”

    “……是。”

    遮云讷讷地应了一声,又问道,“那公子明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容玠缓步走到屋内一角,伸手打开了那紫檀雕花大柜的柜门,望着里头的衣裳,漫不经心道,“苏妙漪邀我去醉江月。”

    遮云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为了苏妙漪。难怪连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给了……

    半晌没听到遮云的回应,容玠的视线从衣裳上勉强移开,落到他身上,像是生怕他没听清楚似的,又强调道,“她在醉江月宴请我,只有她和我。”

    遮云:“……”

    反应了一会儿,遮云后知后觉地睁大眼,“苏娘子单独约公子你见面,还如此隆重地在醉江月设宴,会不会,会不会……”

    他欲言又止,见容玠望着他,眼神非但没有一丝一毫制止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催促。

    遮云心一横,小声道,“我是在想,如今县主对苏娘子十分亲厚,容府上下也将苏娘子视为半个女主人……苏娘子会不会是想借此机会,和公子重修于好?”

    容玠神色微滞,暗眸里倒映的烛光晃动了一瞬。

    他反复咂摸着遮云的话,回忆着苏妙漪方才约他在醉江月见面时的神情口味,竟鬼使神差地觉回味出几分羞赧来。

    有可能吗?

    当初他与苏妙漪闹得那样不可收场,说出口的话一个比一个决绝。苏妙漪还会回心转意吗?

    容玠也不知怎么了,竟将这问题抛给了遮云。

    遮云一个脑袋两个大,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至少现在,公子待她很好啊。这次郑五儿的事,若没有公子出手相助,苏娘子她怕是很难撑得住……”

    这话倒是戳中了容玠的心坎,叫他无端生出几分希冀,眼底的烛光也在不安分的窜动里变得更亮。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在衣柜里的锦衣袍服上一一拂过,最终停留在一件天青色圆领锦袍上。

    “公子明日要穿这件?”

    遮云提醒,“天寒地冻,这件会不会太单薄了些?”

    “无妨。”

    容玠抬手便将这衣裳取了出来,交给遮云,“让人熨烫平整。”

    苏妙漪喜欢他穿天青色,从娄县的时候便是如此。

    翌日。

    苏家一家人大清早便被送回了苏宅。容玠特意差遣了一些仆从跟着过去,替他们打点收拾。

    这些仆从们做事利落心细,他们进进出出地忙碌起来,就连苏积玉都插不上手,更别提苏妙漪、凌长风这些年轻人了,于是大家都只能在旁边干站着。

    见状,苏妙漪也不同容家的下人客气了,将宅子里的事交给他们后,便去了知微堂。

    自从外头贴上御赐的对联后,知微堂的生意就愈发红火,那些印着“知微堂”印鉴的布包和笺纸也如苏妙漪期待的那样,几乎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我才离开临安几日,你苏妙漪和知微堂竟就已经名扬四海了……”

    顾玉映站在知微堂三楼扶栏边,感慨地望着楼下络绎不绝走进来的客人。

    顾玉映的外祖父病重,一个月前刘记当铺的凶案发生前,她刚好离开了临安,去了外祖家陪侍,今日才回来。

    “这短短一个月,你可知发生了多少事。”

    苏妙漪揉着眼角叹气,“我感觉自己都老了好几岁……”

    顾玉映失笑,将一沓珍贵的藏本递给苏妙漪,“喏,我特意向我外祖父借来的,不知能不能叫你还年驻色?”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那藏本上,眼睛瞬间就亮了,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你离开了临安都还想着我……太感人了,我都要落泪了……”

    “外祖父听说了你这书楼,也十分好奇,若不是病体未愈,他都想跟着我一起来临安瞧瞧了。”

    苏妙漪捧着藏本走向书架,笑道,“没事,不急。等明年我将知微堂的分店开去江宁府,外祖父不用来临安也能瞧见我这书楼了!”

    “分店?”

    顾玉映愣了愣,跟着苏妙漪走到书架前,“你已经打算要开分店了?”

    苏妙漪踮着脚将那些藏本插到书架上,从善如流地应道,“你没听说吗,圣上夸我为民而商,还赐了我黄金百两,这些就是我开分店的本钱!不过开分店前,我还得多招些人手,挑些有本事的去各个地方做分店掌柜……”

    苏妙漪和顾玉映说着自己的分店计划,不知不觉,外头的天色竟是已经暗了。

    苏妙漪仍说得津津有味,目光往窗外一瞥,才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糟了!”

    顾玉映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今日约了容玠在醉江月……”

    说到一半,苏妙漪却是话音顿住,连忙向顾玉映解释道,“前些时日他帮了我不少忙,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特意设宴感谢他。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顾玉映眼睫一垂,笑了笑,“我可不去,我得回家了。”

    “……好吧。”

    苏妙漪匆匆忙忙下了楼,连披风也懒得披了,径直奔出知微堂,进了醉江月。

    “苏娘子,容大公子一炷香之前就已经到了,一直等着你呢……”

    醉江月的杂役一边引着苏妙漪往楼上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苏妙漪提着裙摆,步伐愈发匆促。

    杂役将苏妙漪领到了二楼最小的雅间外,推开门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

    苏妙漪不敢想象容玠的脸色,咬咬牙,一进门就装腔作势地懊恼道,“哎呀我是不是来晚了?真是抱歉,我被几个客人拖住忘了时辰……”

    “无妨。”

    熟悉的清冷嗓音传来,口吻里却没有丝毫责怪和愠怒,“也没有等多久。”

    苏妙漪一愣,掀起眼循声望去,就见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坐在窗边,脊背挺直,修长如竹。执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宽大的袖袍逶迤在桌边,那袖袍上的一圈白色毛边被夜风吹得瑟瑟而动。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竟恍惚看见了在娄县的卫玠,不过下一刻,青年转头看过来,就让她倏然清醒。

    青年眉宇清峻,长睫墨瞳,素来锋锐寡淡的面容上竟难得是一派和风细雨,唇畔似乎也噙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娄县的卫玠,甚少会对她露出这样温和,甚至是讨好的笑容……

    短暂的怔神后,苏妙漪如梦初醒,快步走到容玠对面,也在窗边坐下。

    夜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苏妙漪没披氅袍和披风,于是被吹得略微缩了缩肩膀。

    容玠有所察觉,抬手将窗户阖上,“将窗开着,只要你一出门,我就能看见。”

    苏妙漪听不出这是解释,还是埋怨,讪讪地笑,“你该让遮云来知微堂找我,在这儿干等着算什么……”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等人的滋味也不算糟。”

    苏妙漪盯着容玠打量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什么喜事吗?”

    有没有喜事,取决于你。

    容玠想了想,还是没将这句太过直白的话说出口,转而道,“不是说要感谢我,可以开始了。”

    苏妙漪一噎。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容玠这种施恩望报的人。这架势不像是恩人,倒像是挟恩索取什么的债主……

    不过不论容玠是何态度,苏妙漪这次却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

    可叫她对着容玠说出那些掏心掏肺的话,她还是觉得有些肉麻,于是张了张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没能说出口。

    直到醉江月的杂役将酒菜端呈上来,苏妙漪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倾身就去倒酒。

    “容玠,这第一杯酒,是谢你为郑五儿讨回公道。虽然人人都说公道对死人来说不重要,可每每我想起他死不瞑目的情形,还是觉得这公道不能不要。如今,他在九泉之下应是能闭眼安息了……”

    苏妙漪将酒饮尽,又斟了第二杯,“这第二杯酒,是谢谢你护着我爹,护着苏安安,还有苏宅里的所有人。刘家用他们的性命胁迫我,我心里原本也是发怵的,可那日从西山回来,我看见你调了那些容氏的护院来苏宅……”

    苏妙漪抿唇,没再继续说下去,便将第二杯一饮而尽。

    两杯酒下去,她的脸颊已经泛起了浅浅的绯红,更胜春日桃夭,看得容玠眸色渐深。

    “虽然不太想承认,可我还是得说,这次郑五儿的事,我敢一条路走到黑,还是有一部分原因来自容氏,来自你,是你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这第三杯,是要谢谢你给我的底气……”

    语毕,苏妙漪又饮下了第三杯。

    容玠摩挲着酒盏,深深地望着苏妙漪,声音要多和缓便有多和缓,甚至还掺了几分蛊惑的意味,“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有,还有的……”

    苏妙漪喝得有些微醺,不过神志还是清醒的,低垂着眼睫,轻声道,“其实这些日子,住进容府,又与你住在同一屋檐下,我就总是想起娄县那些日子。想起那时候,我对你死缠烂打,你对我避之不及。我心中总觉得,我救了你一命,你这个人便应该是我的了……”

    容玠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苏妙漪低笑一声,摇摇头,“可是这不对……”

    手腕上忽然一紧。

    苏妙漪目光一顿,只见容玠竟是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够了。”

    容玠启唇道。

    苏妙漪愣了愣,“我还没说完。”

    容玠却是掀了掀唇角,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剩下的话,我来说就好。妙漪,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其实在娄县,我对你……”

    话到嘴边,容玠却又僵住,似乎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见他说不出口,苏妙漪简洁明了地替他说了,“没有男女之情。”

    她又重复了一遍,“容玠,你是个好人,唯一的不好,或许就是不喜欢我。”

    容玠脸色微变,刚要反驳,却被苏妙漪截断,“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如今的苏妙漪对临安城里的容玠,亦没有男女之情。”

    容玠扣着苏妙漪的手不自觉一松,望向她的一双眼里也起了波澜,“……什么?”

    酒劲逐渐上来,虽不至于让苏妙漪醉倒,却也叫她再难辨明容玠脸上的情绪,自然也就错过了容玠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峭。

    苏妙漪坦然地取笑道,“容玠,你是耳背了吗?”

    她移开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为容玠斟了一杯,“我说,我如今也不喜欢你了……此刻想想,我其实也能理解你那时的所作所为。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毫无男女之情,那即便这个人做再多,也换不来缱绻情意,反倒会招来憎厌……”

    苏妙漪将酒递给容玠,一抬眼,对上容玠那双黑沉沉的眼眸。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她隐隐觉得容玠的眉宇间像是覆压了一层茫茫大雪,虽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苏妙漪笑了笑,继续道,“你我虽做不成眷侣,也没有夫妻的缘分,可做兄妹,似乎还是不错的。”

    “……”

    容玠僵硬地接过苏妙漪递来的酒盏,缓缓握紧。

    “从前我也曾口口声声唤你义兄,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挤兑你,故意气你,心中却从未有一刻将你视为兄长。可经过这段时日,我才忽然意识到,有一位你这样的兄长,或许是人生幸事。”

    说着,苏妙漪端呈起酒盏,微红的脸上满是真诚,“容玠,从今日起,我会真的将你视为兄长,视为至亲之人。你我祸福相依,患难相扶,同袍同泽,甘苦与共……可好?”

    容玠的眸光落在苏妙漪手中的酒盏上,明明灭灭,最终寂如死水、寥若子夜。

    从醉江月出来,苏妙漪脸上的笑意敛去,眼里的醉意也荡然无存。

    直到穿过喧嚷的人群,走到知微堂欢门下时,她才蓦然回首,看向方才待过的雅间。

    满街华灯下,窗纸上留下了一个孤独而萧条的侧影。

    苏妙漪忍不住又笑了。

    只是这次,唇畔的弧度里却卷着一丝古怪和讥诮……

    第53章

    青云从楼上的雅间忙完出来, 便迎面遇上了醉江月的老板姜越。

    姜越对自家酒楼的摇钱树一脸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递帕子,“辛苦了辛苦了, 你刚从汴京回来,咱们这儿的雅间就连着七天都订满了……”

    青云擦着手, 忽地想起什么,问道, “大公子和苏娘子在哪间?我该做些他们爱吃的送过去。”

    “那你只要做你家公子爱吃的就行了。”

    姜越撇撇嘴,“苏妙漪已经走了。”

    青云一愣,“苏娘子走了, 公子还在?”

    “是啊, 知微堂里有客人还书的时候出了点岔子, 苏妙漪回去处理了。容大公子一个人喝闷酒呢。”

    青云脚下的步伐变得匆促了些, “他们聊什么呢,可是聊得不大高兴?”

    “不至于吧。”

    姜越漫不经心地念叨着,“不就是苏妙漪感谢你家公子这些时日的帮忙, 还说从今日起, 要真的把他当成兄长, 当成骨肉至亲。两个人又结义了一次呗……”

    青云步伐一顿,不可置信地转眼看姜越,“结义?”

    姜越耸耸肩。

    青云呆了一会儿,才忽然收敛了脸上的吃惊,反问道, “他们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派人偷听他们说话了?”

    姜越神情一僵,当即含糊其辞地找了个借口,“刚好经过, 就,就听见了……哎!你们这道菜往哪儿送?这味道闻着不太对!”

    不等青云追究,他就脚底抹油地跟着上菜的杂役溜了。

    青云咬咬牙,转头就下了楼,去了苏妙漪和容玠所在的雅间。

    门一推开,窗边果然只剩下一个靠坐在圈椅中、神色沉沉望着楼下的容玠。

    青云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恰好看见穿着一袭樱桃红攒花袄裙的苏妙漪在对面的知微堂忙前忙后,如同一簇火焰。

    “……公子为何不同苏娘子说清楚?”

    青云忍不住出声道。

    容玠眼眸微垂,拎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默然不语。

    青云叹气道,“从前我一直待在容府,看着公子便像看着天人一般,觉得公子哪儿都好。如今离开了容府,才明白苏妙漪说得是对的。”

    听得苏妙漪的名字,容玠动作微顿,掀起眼看向青云,“她说什么?”

    “她说,公子没有我想得那样好。比如现在,我才发现,原来公子也会像个普通男子一样……”

    顿了顿,青云不大客气地吐出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

    容玠:“……”

    容玠自幼节制,还从未有过饮酒无度的先例,可今夜却是实打实地贪杯了。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容府,再醒过神时,人已经推开门进了一间屋子。

    只是四周的陈设布置却不像他的寝屋,而像女子的。

    容玠在床榻上躺下,转眼间便进入了梦境。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娄县,梦见自己没有赌气离开,更没有逃婚。

    黄道吉日,他与苏妙漪的婚事如期举行。

    洞房人静、红烛高燃。容玠坐在榻边,缓缓掀开身畔之人的红盖头。

    苏妙漪明艳的面容逐渐露出来,在凤冠和嫁衣的映衬下,更是皎若朝霞、灼如芙蕖,眸光流转间艳丽得不可方物……

    容玠原本的低落纡郁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颗心被熨烫得平平整整、舒畅快意。

    他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苏妙漪。苏妙漪今夜格外的懵,也不似寻常那样话多,默默地接过酒盅,就要与容玠碰杯。

    容玠心里一咯噔,蓦地移开酒盅,纠正道,“……这是交杯酒。”

    苏妙漪的脸顿时涨得绯红,乖乖地拿着酒盅凑近,绕过容玠的手,将杯中酒缓缓饮尽。

    二人的距离挨得极近,容玠饮完酒一侧脸,鼻尖便碰上了苏妙漪的脸颊。

    他眸光一深,扬手便将手中的酒盅丢开,揽上苏妙漪的腰,将她抱上床榻,压在了那龙凤呈祥的喜被上。

    “……为何不唤我玠郎?”

    容玠直直地盯着她,声音低沉喑哑。

    苏妙漪露出了容玠从未见过的羞赧神色,眼神往一旁避开,可下一刻,却被容玠捏住了下巴,不得不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

    “玠郎……唔。”

    她启唇,方才唤出一声,唇瓣便被封住。

    容玠扣着她的后颈,双唇倾覆而下。

    与他浑身的炙烫不同,苏妙漪的唇却是冰冷的,湿漉漉的,就好像整个人刚刚从池水中捞出来一般……

    下一刻,她忽地启唇,咬破了容玠的唇瓣。

    容玠动作一滞,随即愈发强势地埋头深吻,扣在她颈后的手也缓缓下沉,游走间潜藏着一丝难以拒绝的侵略意味。

    待得唇分,他已经将苏妙漪从火红的嫁衣外袍里剥了出来,一股熟悉的桂花墨香气也随之萦绕,在红纱帐内挥散不去。

    容玠抬起苏妙漪的脸,望进她那双已经满是水雾的桃花眸里,一时呼吸也沉了几分。他缓缓俯下身,用自己的鼻尖碰上苏妙漪的,轻柔而暧昧地磨蹭着。

    苏妙漪却难捱地挣扎起来,想要将容玠推开。容玠脸色微变,将她牢牢按住,禁锢在自己身下。

    “妙漪……”

    素来清冷的嗓音竟也由清变浊,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欲求。

    容玠喃喃低语,既像是在对苏妙漪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赌对了,我的确是皇亲贵胄……虽然家族获罪,可我娘还是县主,我们容氏在临安还是最尊贵的高门……所以你想要的一切,钱财、门第,包括你家书肆的前程,我通通都能给你……”

    “……”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他。

    推拒的动作停了下来,容玠抿唇,又低头吻上她纤长的脖颈。

    默然半晌,他才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呢喃道,“什么凌公子,高公子,他们都不如我这个容氏的公子……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他们不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妙漪,我什么都能给你……”

    顿了顿,他直勾勾地盯着苏妙漪,一字一句,“只要从今日起,你别再看旁人。”

    下一瞬,他抬手,袖袍兜起一阵风,将床榻两侧的红色纱帐都挥了下来。

    帐内的光线霎时变得朦脓昏沉,容玠的手掌盖在了苏妙漪那双懵懂茫然的桃花眸上,另一只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领口。

    ……

    ***

    “大公子呢?”

    翌日清早,容府总管却没在容玠的院子找到他,还好在回廊上碰到了鬼鬼祟祟的遮云,“这年关将近,今年的团圆宴要如何筹备,你快带我去见公子,我得尽快安排……”

    遮云皱着脸,一脑门官司,“这种事问二爷就好了,找公子做什么?”

    “是二爷让我去问公子 。公子到底在哪儿?”

    遮云支支吾吾地,像是难以启齿似的,总管愈发觉得奇怪,刚要继续追问,遮云却脚底抹油,直接开溜了,一边跑还一边叫着,“你去前厅等着,我这就去叫公子!”

    遮云一路避开下人,直接跑进了苏家人前段时日暂住的别院里。

    昨晚公子酒醉,竟是不管不顾地就跑来了这里,还偏偏宿在了苏妙漪之前住过的屋子里。这要是被府里其他人知道,还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

    遮云走到苏妙漪的房门外,试探地敲了敲,“公子?公子你醒了吗?”

    屋内没有应声,却传来一股烧灼的焦味。

    遮云一惊,也顾不得更多,连忙撞开房门闯了进去。看清屋内景象,他僵在门外,面露错愕,“公,公子……”

    容玠只穿着一身墨色寝衣坐在榻边,手肘撑在膝上,手指支着前额,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一副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模样。

    听得遮云的声音,他才缓缓抬起头,披垂的长发下,是一张阴沉得能滴水的俊颜。

    而他脚边,是被掀开了盖的熏笼,里头似乎正烧着什么布料,源源不断的烟雾伴随着窜动蔓延的火舌,从里头升腾而出……

    遮云的目光在屋内飞快地扫了一圈,才意识到这熏笼里烧的是床上的薄褥。

    “公子这是?”

    遮云有些不解。

    容玠垂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眉宇间黑云压城,他蓦地起身,越过遮云径直朝外走,丢下一句,“叫人过来,把苏妙漪用过的器物都扔了,烧了……”

    “……是。”

    遮云惊疑不定地应了一声。

    连苏妙漪用过的东西都要烧,这不就等于回到了从前不死不休、相看生厌的境况吗?看来昨夜公子和苏妙漪又谈崩了……

    他惴惴不安地想。

    ***

    容府发生了什么,苏妙漪全然不知。

    将感谢的话借着酒劲告诉容玠后,她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总算落了地。否则她总在“容玠是自己仇人”和“容玠帮了自己”之间煎熬不已。

    将娄县的前尘旧怨真正放下后,苏妙漪便开始着手准备年后开分店的事宜。

    日上三竿时,一张巨大的招人告示被凌长风张贴在了知微堂门外。

    知微堂如今在临安城风头正盛,招掌柜的告示一贴出去,来打听的人就有不少,可这些人却连苏妙漪的面都没见着,只从苏积玉那儿得了一张字条。

    人人拿着一张字条,互相一看,才发现字条上是同一个问题:让知微堂遍布天下需要多长时间。

    “这字条上,便是给诸位的考题。”

    苏积玉笑呵呵地解释道,“诸位可以回去慢慢思量,何时有了答案和对策,便写在纸上交到知微堂即可。”

    众人面面相觑,拿着字条散去。

    二楼,苏妙漪就站在刻印间外的栏杆边,打量着底下一个个来领字条的人。

    “既然有考题,那就有答案。”

    凌长风好奇地问道,“答案是什么?”

    苏妙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凌长风瞪了瞪眼,“那你怎么挑人?”

    苏妙漪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懒懒道,“我虽不知道最好的答案,可我知道自己的答案。这两日我自己估算了一下,最快能在两年内,让知微堂的分店开遍天下……谁能与我估算的时间最相近,那就是我要的人咯。”

    凌长风似有所悟,原本都要扭头进刻印间了,忽然又折返回来问苏妙漪,“那要是有人瞎写个一年半载的,怎么办?”

    苏妙漪嗤笑一声,“凡是写不出对策的,那就算写的时间再短,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傍晚时,已经陆续有人回到知微堂交上了答卷。

    苏积玉将答卷整理好后送上了楼,苏妙漪坐在三楼的书架前,一边喝着乌梅汤,一边翻看着那些人写好的答卷。

    果然如凌长风所说,这些答卷里老老实实写应对之策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提笔便是一年,可那应对之策却又写得十分浮华潦草,不是吹嘘知微堂,就是吹嘘自己。

    苏妙漪反而挑了两三张写“三年”的卷子出来,放到一边。

    一碗乌梅汤快要见底,整理好的答卷也仅剩下最后一张。

    苏妙漪长舒一口气,拿起最后一张,却见上面只了两个字——“半载”。

    ……比那些写一年的还不靠谱。

    苏妙漪皱皱眉,刚要嫌弃地将这最后一张答卷丢开,却无意间注意到它反面还有一行小字。

    苏妙漪动作一顿,凑近细看。

    “戎史杂谈第三卷,第四章 。”

    她念出了那行字,心中觉得莫名。

    旁人虽夸大其词,却不会像此人一样故弄玄虚。

    苏妙漪犹豫了片刻,好奇心还是令她放下答卷起身,亲自下楼,从一楼的书架上翻出了一本《戎史杂谈》。

    她很快翻找到了第三卷第四章 ,才发现上面写得是数百年前西戎是如何开疆扩土,让所占疆域遥遥领先历朝历代的。

    苏妙漪沉吟片刻,当即拿着这本《戎史杂谈》和那写着“半载”的答卷跑到了苏积玉跟前,指了指答卷下角的名姓和住址,“爹,这个叫祝襄的,让他尽快来见我!”

    苏积玉诧异地看了一眼答卷,应了一声,“……哎。”

    打烊前,杂役领着一个沉稳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进了知微堂,直接上了三楼。

    苏妙漪正在熄灯打算离开,转头就见杂役将那中年男人带到了面前。

    “苏老板,在下祝襄。”

    祝襄恭敬地朝苏妙漪作了一揖。

    苏妙漪有些意外,不由地多打量了几眼祝襄。若说她原本还猜测此人引用戎史杂谈只不过是个噱头,可在见到祝襄时,她却第一时间就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祝先生,这边请。”

    苏妙漪也作出一幅恭敬姿态。

    祝襄此人,一看便是老成持重、见多识广的管事掌柜。这种人竟也会来她这小小知微堂,倒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祝襄与苏妙漪在临窗的小几边面对面坐下。

    “凭我自己估算,想要让知微堂的分店遍布天下,至少也需两年。可祝先生的答卷上却写着只要半载,还请先生解惑。”

    “答案就在戎史杂谈中,想必苏老板也已经有所感悟,否则就不会请在下过来了。”

    祝襄一眼便看见苏妙漪放在手边的《戎史杂谈》,微微一笑。

    苏妙漪沉吟片刻,启唇道,“行商如打仗,我隐约能领悟到先生的意思,是要参照西戎拓土开疆的法子经营知微堂,可具体如何做,我却还是有些拿不准……”

    祝襄接过《戎史杂谈》,翻至第三卷第四章 ,耐心为苏妙漪解答,“当初西戎能那么快得占领中原、拓展疆域,其一自然是因为他们的铁骑大军,其二,则是因为西戎人对那些新征服的领地,采取了一种特殊的管理。苏老板请看这里。”

    苏妙漪微微倾身,看向祝襄指出的文字,认真听他讲解。

    “西戎的朝廷,将掌管领地的权力让渡给了那些原本就称王称霸的地方豪强。这些豪强根本不必与西戎对抗,不必费一兵一卒,只需要向西戎臣服,每年再按律贡税,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一方之主。”

    祝襄顿了顿,抬眼看向苏妙漪,“苏老板可明白了?”

    苏妙漪若有所思,试探地,“祝先生的意思是,我其实不必亲自派人去各个地方开分店,而是可以利用当地已经小有规模的书肆。以江宁府为例,我可以挑选一家资质不错的书肆,让他们换上知微堂的招牌,并效仿知微堂的布置,造个相差无几的书楼。往后,知微堂卖什么,他们便卖什么,每年将利润分我几成……如此扩张,便可省下不少时间、人力……”

    祝襄眼底掠过一丝欣赏,将《戎史杂谈》一合,抚掌道,“苏老板果然天资聪颖,一点即通。知微堂开张至今,不论是书楼的经营,还是刻印的书和小报,都在临安城有口皆碑,就连汴京也有所耳闻,如今更是得了圣上御赐的对联!所以只要苏老板将消息放出去,想必其他州府定有不少书肆愿意背靠知微堂,将自家生意盘活……”

    苏妙漪越想越觉得这法子靠谱,一时间高兴得眉眼都飞扬起来,兴致勃勃地与祝襄探讨起了如何将这一计划落实,如何管理经营这些分店等等问题。

    “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去!”

    凌长风伸着懒腰,噔噔噔地上了三楼,催促苏妙漪。

    祝襄转头,正对上凌长风。

    二人皆是一怔。

    “少爷……”

    祝襄起身唤道。

    凌长风亦是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祝叔?!”

    苏妙漪一愣,也跟着站起身,“你们认识?”

    凌长风快步走过来,满脸激动地扯着祝襄向苏妙漪介绍,“祝叔原来是我们家的掌柜!是我爹娘最得力的帮手……”

    忽地想起什么,凌长风神色一顿,奇怪地看向祝襄,“祝叔,你怎么跑临安来了?不会是裘恕接手我家生意后,把你也赶出来了吧?!这个狗东西……”

    “咳咳。”

    祝襄尴尬地咳了几声,打断了凌长风咬牙切齿的咒骂。

    听得裘恕的名字,苏妙漪的脸色微变,看向祝襄时的眼神也与方才不同了,“……你是裘恕手下的人?”

    祝襄连忙解释道,“我是自己主动请辞的,与裘老板已经没关系了……”

    苏妙漪却仍是蹙着眉,“为何?裘恕如今是第一富商,名下产业数不胜数,而我知微堂不过是个小小书肆。祝先生若想做一番事业,怎会弃明投暗?”

    祝襄欲言又止,转头看向凌长风,才终于开口道,“苏老板,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来知微堂……是为了少爷。”

    凌长风一怔。

    苏妙漪也愣住。

    “是,是为了我?”

    凌长风指了指自己。

    祝襄颔首,“长风,你还记得你小时候,你爹娘曾让我教过你生意经?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先生。”

    提到这个凌长风便有些心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祝襄的确给他上过课不假,可他却嫌枯燥无味,从未仔细听过,还偷偷摸摸在桌案下刻木剑,然后就把祝襄气得摔书走人了……

    “你爹娘一直忧心你无法接手家里的生意,不止一次地央告我,说有朝一日,若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要我务必扶持你、襄助你,好好守住凌氏的家业……”

    凌长风垂眼,“可如今凌家已经改姓裘了。”

    祝襄默然片刻,“此事亦有我的不是。若我再谨慎些,对裘恕有所防范,事情未必会走到这一步……所以少爷,我此番来临安,一是为了找你,二是为了助你东山再起。”

    苏妙漪在旁边一声不吭地听到现在,才终于出声了,“既是为了帮你家东山再起,那为何要给知微堂献策?知微堂姓苏,可不姓凌。”

    祝襄张了张唇,还未来得及应答,凌长风却是眼睛一亮,一个箭步冲上前,站到了苏妙漪身侧,抬手搭住她的肩,“祝叔,你别听她的,帮知微堂就是帮我!”

    苏妙漪皱起脸,甩开凌长风的手。

    凌长风腆着脸,“没事,我也可以改姓苏。”

    “……”

    祝襄目光在凌长风和苏妙漪身上来回扫了一圈,郑重地拱手向苏妙漪做了个揖礼,“老爷和夫人对我祝襄有知遇之恩,而苏老板对少爷也有知遇之恩,祝某为知微堂献策,既是为少爷报恩,亦是为自己。至于往后的安排,但凭少爷吩咐。”

    凌长风喜笑颜开,当即又回到祝襄身边,勾肩搭背地揽着他往楼下走,“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祝叔,你一来,苏妙漪就是如虎添翼!知微堂的分店估计只要一年就能开遍天下了……”

    “少爷,其实只需要半年。”

    “……”

    苏妙漪目送他们主仆二人离开的背影,脸上虽没了之前的猜疑,但还残存着一丝戒备。

    怎么也算是裘恕手下的一员大将,就这么轻易来了她的知微堂?

    第54章

    出于对祝襄的防备, 苏妙漪又将他献上的计策琢磨了几遍,连《戎史杂谈》也翻来覆去的研究了许久,打算拖到年后再决定要不要按照祝襄所说的做。

    转眼间, 就到了除夕。

    临安城又应景地飘起了雪,虽不似前段时日那样大雪纷飞, 但也在地上积了一层雪,足够让城里的孩童们堆雪人、打雪仗。

    苏宅里, 苏积玉和凌长风搬着凳子到处张灯结彩。这是苏家来临安后过得第一个年,也是这么多人一起过年,所以他们布置得格外用心。

    院子里, 苏妙漪和江淼正在帮苏安安堆雪人, 只是堆着堆着, 苏妙漪就没了耐心, 披着件红色披风就往雪地里一蹲,嚷嚷起来,“苏安安!”

    江淼也转头到处看, “苏安安呢?”

    “谁知道, 说要堆雪人的是她, 现在跑得没影的也是她……”

    苏妙漪正埋怨着,苏安安就拿着一封书信从屋子里小跑了出来,“姑姑,我给我爹寄信去啦!”

    “你那个赌鬼爹都不要你了,你还天天上赶着给他写信……”

    苏妙漪忍不住皱眉, “而且都和你说了多少次, 那收信的茶楼是你爹以前做工的地方,以他的性子,能老老实实在那个茶楼待上十年吗?而且你逢年过节给他写信, 他一封都没回过,你还写什么写!”

    “……”

    “就连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在苏安安懵懂无知的眼神下,苏妙漪的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恨铁不成钢地摆摆手,“算了,去吧去吧。”

    苏安安这才露出笑容,心情雀跃地朝外奔去。

    苏妙漪无言地目送她跑出院子。

    江淼愣了愣,问苏妙漪,“苏安安有爹啊?”

    “……聊胜于无。”

    苏妙漪扯扯嘴角,忽地想到什么,冲江淼笑道,“跟你爹没法比。”

    江淼的脸色瞬间一黑,山雨欲来。她阴恻恻地笑起来,笑得苏妙漪心里一咯噔。

    不好,发疯的前兆……

    苏妙漪蹭地站起身就想跑,可还没跑出几步,江淼的雪球就像连发的炮弹一样朝她身上狠狠砸了过来。

    凌长风刚贴完窗花来到院子里,就见苏妙漪在单方面被江淼“欺负”。

    看见凌长风,苏妙漪顿时就像看到救星似的,快步朝他奔了过来。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苏妙漪那红色披风上已经尽是散落的雪色,就像是特意绣上去的纹样似的。而她头发上、脸上也沾了些乱琼碎玉,有的化开了,有的还维持着晶莹剔透的六瓣状,瞧着格外生动鲜活……

    凌长风被美色所惑,呆怔在原地,下意识张开了双臂迎接苏妙漪。

    然而苏妙漪却直接绕过凌长风,直接一转身站到了他背后。

    于是江淼疯狂砸过来的雪球全都噼里啪啦正中凌长风,糊了他一脸白雪。

    凌长风:“……”

    待苏积玉从回廊里经过时,院子里已经陷入一片混战。不知道谁在帮谁,谁和谁是一派的,只能看见一通乱砸的雪球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白茫茫的雪雾里,尖叫声、叱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

    苏积玉堵着耳朵摇摇头,“四个人加起来都年过花甲了,比幼童还能折腾……”

    他正嘀咕着,一枚硕大的雪球就飞过来,刚刚好砸中他的身后。苏积玉扭头一看,就见自己刚换的新衣,偏偏在最尴尬的位置化开一团水渍……

    苏积玉登时吹胡子瞪眼,步伐矫健地翻过回廊,也攒起雪球加入了战斗,“哪个浑球刚刚砸得我?!”

    随着苏积玉的加入战斗,院子里打闹的年纪瞬间从年过花甲直逼年过百岁。

    与吵吵嚷嚷的苏宅相比,容府里的过年氛围便没有那么热烈。尽管宅院里也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可还是静悄悄的,十分冷清。

    从前扶阳县主在时,临安城里的不少高门大户还会上门来送年礼,容府还会设宴款待。可今年在容玠的授意下,却是将这一切应酬都免了。

    用过午膳后,容奚看着容云暮和容玠下棋,却有些坐不住。

    憋了一会儿,他才试探地同容云暮说道,“爹,我能不能出府玩一会儿……”

    容云暮瞥了他一眼,“大过年的,去哪儿?”

    “……”

    容奚转了转眼,“去苏家。爹,妙漪姐姐是容府的义女,今日是除夕,容府总该有些表示。我去给妙漪姐姐送些年礼,这是不是理所应当?”

    容云暮忍不住勾了勾唇,笑着叱道,“去吧。”

    容奚一喜,刚要起身离开,却又被容云暮使了个眼色,下意识看向另一边的容玠。

    容玠手里执着一枚白棋,眉心微蹙,似是完完全全沉浸在了棋局中,压根没听到他们父子二人的谈话。

    “兄长?”

    容奚唤了一声,“兄长可要和我一起去苏宅?”

    容玠眸光微闪,摩挲着手中白棋,“……不去。”

    容奚挑挑眉,“哦”了一声,便欢天喜地地披上了狐裘,临走时又想起什么,还把容云暮和容玠手边的一盒瓜果点心给捎带走了,“爹爹和兄长不爱吃甜食,我就都拿走了。”

    容云暮:“……”

    容奚拎着食盒和一堆年礼赶到苏宅时,苏宅的雪仗刚刚告一段落,所有人都被雪水淋得湿漉漉的,鼻子也被冻得通红,正拿着烘得暖融融的干帕子擦脸。

    “你怎么不早些来?”

    苏安安还对容奚有些不满,“你若早点来,我就有帮手了。姑姑她们都欺软怕硬!”

    容奚语塞。

    苏妙漪喝着热茶,嗤笑,“苏安安,你找容奚有什么用,你们俩加在一起也翻不了身,只会两个人一起挨揍!”

    容奚双手环胸,“那也不一定。我身子骨弱,你若把我砸坏了,我兄长定饶不了你。”

    “啧。”

    苏妙漪阴阳怪气地,“就你有兄长,难道我没有吗?”

    视线往门外一扫,落在来人身上,苏妙漪眉眼一弯,笑道,“来得正好。若我和容奚打起来,你这个做兄长的到底帮谁?”

    容奚一愣,回过头,只见口口声声说不来苏宅的容玠竟是出现在厅堂外,收起遮雪的油纸伞,缓缓走进来。

    “谁也不帮。”

    容玠答道,“狗咬狗,热闹得很。”

    苏妙漪:“……”

    容奚:“……”

    容玠看向苏积玉,敛去面上讽意,恭敬道,“容奚在家里待不住,非要来这儿找苏安安玩闹,二叔担心他顽劣惹麻烦,便让我跟过来看看。”

    容奚眼皮跳了跳,想要反驳什么,却被容玠轻飘飘看过来的一眼止住了。

    苏积玉恍然大悟,“没事没事,容二公子与我们大家都已经很熟了,都是自家人……既然来了,你们兄弟二人便一起留下吃个团圆饭吧?”

    容玠颔首,“那就叨扰了。”

    待众人各忙各的,没注意到这边时,容奚才走到容玠身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兄长,你这样便有些不厚道了……”

    “嗯?”

    “我请你一起来,你不愿意,非要寻个看管我的由头。还说我顽劣,我看分明是你狡诈……”

    容玠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苏妙漪竟是拿着本书主动来找容玠,“兄长,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话音未落,凌长风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什么问题,我也听听。”

    他垂眸一看,只见那书上印着“戎史杂谈”四个字。

    苏妙漪斜眼看他,“史书,你懂吗?”

    “……我好学,行吗?”

    容玠也看清了那本“戎史杂谈”,于是不动声色地瞥了凌长风一眼,才对苏妙漪道,“好端端的,怎么研究起戎史来了?”

    苏妙漪看了看不肯离开的凌长风,不愿在他面前提及自己对祝襄的怀疑,于是只能对容玠道,“……借一步说话。”

    语毕,她还不忘警告凌长风一声,“不许跟过来。”

    二人在凌长风幽怨的注视下走出了前厅。

    待走得远了,苏妙漪才解释道,“近日闲来无事,忽然读到这本书的第三卷第四章 ,觉得西戎人的开疆拓土颇有些意思。不过他们扩张得快,灭亡得却也快,我想弄明白,西戎土崩瓦解的原因。”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会儿,发现因为刚刚打过雪仗的缘故,她额前的发丝微湿,眸子里也残存着些水汽,脸颊和鼻尖冻得红扑扑的,就仿佛特意上了胭脂似的。再加上她此刻虚心求教,于是便没了从前的张牙舞爪,乖巧得跟个小白兔似的,竟难得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兄长?兄长你在听我说话吗?”

    苏妙漪眨了眨眼。

    容玠面无波澜地移开视线,一语点破,“你想效仿西戎的手段,扩张分店,但又怕剑走偏锋,适得其反。”

    没想到容玠三言两语就能听出自己的意图,苏妙漪愣了愣,追问道,“兄长以为如何?”

    容玠思忖片刻,缓缓道,“西戎之所以衰亡,的确与他治理的手段有关,可依我看,倒也不是不能避免……”

    二人并肩走在行廊上,一黑一红两道身影穿行在琼枝玉树间。一个身量修长、玉树芝兰,一个窈窕纤纤,清丽可人。

    “啧,檀郎谢女。”

    江淼远远地看见,感叹了一句。

    恰好被凌长风听见了,不甘心地驳斥道,“他们如今是兄妹,并非夫妻。你不会用词就别瞎用。”

    江淼诧异地看了凌长风一眼,“哟,失策了,你竟然知道这个典故啊。”

    凌长风咬牙切齿,“……别拿草包不当人。”

    天色渐晚,众人开始帮着苏积玉准备团圆饭。

    几日前,苏妙漪就已经同大家说好了,除了馎饦以及一些太过复杂的硬菜由苏积玉准备,剩下的则交给他们,每人至少要准备一道菜,还要在众人吃完后评出魁首。

    苏妙漪不擅厨艺,可为了自己选的那道蟹酿橙,她还特意去了醉江月。连着练了几日,如今已经颇得青云真传。

    苏安安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道定胜糕,不过蒸出来形状却是不大好看,成了定胜团,叫她十分丧气。

    “色差了些,可味道还是不错的。”

    为了安慰苏安安,容奚一连塞了三块团子下去。

    江淼不稀罕做这个魁首,投机取巧地选了春盘,一道只需要摆盘技巧,几乎不需要什么烹饪水准的菜。

    倒是凌长风,叫人有些意外。他既没有名师指点,选得还是道大菜盏蒸羊。许是在厨艺上竟颇有些天赋,一道羊肉烹出来,竟香气四溢,叫人一闻便食欲大动。

    望着众人吃惊又嘴馋的模样,凌长风得意,“今日的魁首,非我莫属咯!苏妙漪,好好给爷准备彩头啊。”

    苏妙漪不服气地嗤了一声。

    闻言,容玠眸色微动,转向苏安安,“什么彩头?”

    “姑姑说自己去请教了云娘子,所以一定能赢。如果她赢了,所有人都要在明年满足她一个愿望,可若是她输了,便要反过来满足魁首一个心愿……”

    眼见着凌长风已经势在必得,容玠站了出去,慢条斯理地卷起了袖口,“既然人人都做了菜,我和容奚也不能光看着,该同乐才是。”

    他扫了容奚一眼,“对吗?”

    此话一出,除了苏妙漪以外,其他人皆是惊了,就连容奚也瞠目结舌。

    “兄长,我们也要下厨?”

    苏积玉连忙客气地阻止,“不必了不必了,你和容奚是客人,怎么能劳烦你们……”

    “客随主便。”

    容玠却是不容拒绝地走了过去。

    见状,苏积玉只能将自己的位置和手里的刀交了出来,不放心地说道,“就差一道鱼了。”

    凌长风在一旁抱胸冷笑,“君子远庖厨,容大公子什么身份,平日里碰过刀吗,杀过活鱼吗?别鱼没做出来,反倒把厨房炸了,那可就好事变坏事了……”

    容玠掀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凌长风一眼。

    苏妙漪也诡异地看向凌长风,“你别说话了,不然待会半夜想起自己说过的话,都会丢人得睡不着的……”

    “?”

    苏妙漪指了指容玠,向众人介绍道,“他最拿手的,就是斫鱼。今日算你们走运,能见识见识不输给武娘子的金齑玉鲙!”

    苏积玉等人诧异地看向容玠,就连容奚也不可置信地,“兄长会斫鱼?!”

    江淼瞬间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苏妙漪,“连容奚都不知道容大公子会斫鱼,你是怎么知道的?”

    “……”

    一句话把苏妙漪给问住了。

    想起自己尝到金齑玉鲙的那一晚,她脸上的笑意微僵,飞快地转头看了容玠一眼,又收回视线,“我也是听武娘子说的。”

    江淼一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你跟武娘子不是冤家对头吗,她还跟你说这些?”

    苏妙漪张了张唇,尚未想到如何解释,容玠却是开口了。

    “做金齑玉鲙,也分场合。”

    容玠眼眸微垂,磨着手里的刀,“今日不斫鱼,做一道鱼羹。”

    话音刚落,他手里的刀便在砧板上动了起来。剔皮、去骨、蒸鱼,拨碎鱼肉……

    容玠的手法不仅熟稔,而且优雅,看得凌长风面如菜色,嘴上却不服输,“花拳绣腿……”

    直到那鱼羹的酸甜香气充斥了整间屋子,凌长风才终于一句酸话都说不出口。

    随着容玠的鱼羹端上桌,苏家的团圆饭便齐全了。众人品尝后,毫无意外,魁首落在了容玠的鱼羹上。

    苏妙漪捧着一碗鱼羹,倒也输得心服口服,问容玠道,“兄长有何心愿?”

    容玠看了她一眼,“先留着。”

    苏妙漪点点头。

    众人正饮着屠苏酒,苏积玉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堆红封,笑呵呵地给在座所有人发“随年钱”,就连容玠和容奚也都得了一份。

    容奚原本不好意思收,可苏积玉却说这是长辈的心意,不能拒绝。容奚回头看了一眼容玠,见容玠也收下了,这才向苏积玉道谢。

    最后的赢家是苏安安。她辈分最小,不仅收到了苏积玉的随年钱,还收到了苏妙漪、江淼和凌长风的。就连容玠竟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红封,递给了苏安安。

    苏安安捧着一叠红封,忽然想起什么,转向容奚,“按照规矩,你好像也该给我随年钱……叔叔。”

    容奚:“……”

    容奚往年从来都是收随年钱的,还从未给过什么人随年钱,所以压根没准备。他灵机一动,将自己从苏积玉那儿收到的红封又给了苏安安。

    这边正热热闹闹地发着随年钱,苏宅的大门却忽然被敲响了。

    厅内倏然一静,凌长风率先起身,“这时候上门,什么人啊?我去瞧瞧……”

    苏妙漪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叫住他,“我去就好。”

    苏妙漪披上披风,径直出了前厅,打开苏宅的大门。

    几个壮汉抬着个沉甸甸的箱子放在苏妙漪脚边,“苏娘子,这是我们东家赠给你的年礼。”

    苏妙漪望着那箱子,眸光微动,“哪个东家?”

    几人面面相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道,“汴京裘家。”

    果然……

    苏妙漪冷笑一声,抬手就要关门,“从哪儿来的,就抬回哪儿去。转告你们东家,裘家的东西,苏家受不起。”

    那几人慌了,连忙抵住门,“苏娘子,你好歹先看看这箱子里是什么……”

    苏积玉和凌长风赶来时,就看见那几个男人正要破门而入的架势,吓了一跳。

    凌长风当即提着剑就冲了过去,“干什么呢?!”

    那几人被唬住了,连忙后退举手,“我们只是遵照东家的意思,来给苏娘子送节礼……”

    苏积玉愣了愣,看了一眼苏妙漪凛如霜雪的脸色,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箱子,忽地想起什么,“你们是哪儿来的?”

    “……汴京。”

    苏积玉的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微妙。他走过去,刚要伸手掀开箱盖,苏妙漪就一手按在了箱盖上,口吻里掺着一丝埋怨,“爹!”

    见他们迟迟未归,容玠、容奚还有江淼和苏安安也来到了门口,一过来便看见苏积玉和苏妙漪僵持不下的这一幕。

    江淼一愣,看向凌长风,低声道,“什么情况?”

    凌长风也是一脸莫名,“不知道是谁从汴京送了节礼来,苏妙漪不肯收……”

    说话间,苏安安突然冲了过去,好奇地围着那箱子打量,“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是好吃的吗?”

    苏妙漪按在箱盖上的力道微松。

    苏积玉也劝道,“妙漪,好歹看一眼,毕竟也是人家的心意。”

    “……”

    “姑姑,咱们就打开看一眼吧。”

    苏安安摇着苏妙漪的胳膊。

    苏妙漪最终还是松开了按着箱盖的手,看着苏安安欢天喜地的将那箱盖掀开。

    “是烟火!”

    苏安安惊喜地叫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围了过来,只见那箱盖里盛满了各种烟火,走线、地老鼠、起轮,甚至还有一些民间罕见的精巧烟火。

    “这都是我们东家亲自挑选,从汴京运来临安的,有些可是和皇宫里圣上和贵妃娘娘放的一样,寻常人轻易求不得……苏娘子就收下吧。”

    苏妙漪微微皱眉,仍是默不作声。

    苏积玉却是替她开口了,“除夕夜放烟火,倒也应景。既然都已经送到了家门口,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苏安安欢呼起来,当即从箱子里挑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走线兔子。

    见苏妙漪没再阻止,那几个押送烟火的人也总算松了口气,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离开了苏宅。

    苏积玉看了苏妙漪一眼,拍拍她的肩,便让凌长风帮忙把烟火抬到院子里去。

    箱子一落地,除了苏安安以外的所有人却都不敢轻举妄动,纷纷观察着苏妙漪。

    苏妙漪抱着手臂走过来,见状,揉揉眉心,破罐子破摔地摆手道,“行了,放吧。今晚就给我全放完,不许留到明日!”

    话音一落,众人才雀跃地搬起了箱子里的烟火。

    江淼捧着几个地老鼠,忍不住噫了一声,“苏妙漪,你在汴京还有朋友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而且给你送的还是这么稀罕的烟火,这朋友一定非富即贵吧?”

    她无心的一句问话,落进容玠和凌长风耳里,却叫他们心里都一咯噔。

    二人朝苏妙漪看去,却见她已经背过身,离开了院子。

    “长风,这还有个架子烟火,你会不会扎?”

    苏积玉唤回了想要跟过去的凌长风。

    凌长风只能调转方向,扭头帮苏积玉扎架子烟火。

    转眼间,箱子里的烟火已经见了底。

    容玠望着那来历不明的箱盒,突然就想起了当年送到娄县的十里红妆。

    他眸光微闪,走过去,将箱底仅剩的一个被压坏的走线拿了出来,这才发现一个红封刚好被埋藏在那走线底下。

    他顿了顿,伸手将那红封拿出来,一翻转,红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字——“吾女妙漪”。

    容玠一怔。

    第55章

    苏妙漪虽离开了热热闹闹扎烟火的人群, 但却也没有走远。

    她独自沿着靠在墙边的梯子,悄悄上了房顶,往还算宽敞的屋脊上一坐, 怔怔地望着底下院子里忙忙碌碌的凌长风等人。

    身后忽然传来吱呀吱呀的动静,苏妙漪一愣, 转头看去,上来的竟是容玠!

    素来清高自傲、做什么都手到擒来的容大公子, 竟是拖着他那袭价值不菲的黑领狐裘,手脚并用地爬着梯子,动作笨拙而生疏。一改往常的淡定自若, 此刻他紧皱着眉, 俨然一副有些难以招架的模样。

    下一刻, 他脚下甚至踩着狐裘下摆, 不小心滑了一下……

    苏妙漪都被吓了一跳。

    好在容玠的手死死扣着梯子,还是勉强站稳了,不过抬头朝苏妙漪看过来时, 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爬这么高做什么?”

    容大公子声音发飘地叱问道。

    苏妙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容玠的脸色转而黑如锅底, “还笑?”

    “又不是我叫你上来的。”

    苏妙漪收敛了笑意, 朝容玠伸出一只手,“行了,我拉你上来。”

    容玠顿了顿,抬手握住了苏妙漪的手,借着她那点微弱却稳当的力道, 上了屋顶。

    容玠在屋脊上坐定, 静静地缓了一会儿,才将袖中那个写着“吾女妙漪”的红封递给了苏妙漪,“压在烟火箱底的随年钱。”

    一眼瞥见那红封上熟悉的字迹, 苏妙漪神色一滞,好不容易舒展的秀眉再次蹙起。

    她蓦地夺过那红封,刚想动作,却又顿住。

    “怎么了?”

    容玠问。

    苏妙漪垂眼,脸上的神情也忽晴忽阴,半晌才将那揉皱的红封展开,长舒了口气,“我在纠结,要不要把这随年钱扔了……”

    她的双指摩挲着那红封,小声嘀咕,“从手感上来说,这里面好像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可以和包随年钱的这个人过不去,但不应该跟钱过不去……”

    最终,她咬着牙感慨了一句,“我可真是个没骨气、见钱眼开的小人啊……”

    容玠没有追问什么,思忖片刻,他从袖中又拿出了三个红封,递到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的目光顿时从“吾女妙漪”上移开,落在了那三个印着容氏暗纹的红封上,错愕地,“做,做什么?”

    容玠平静地解释道,“一个是我母亲给你的,一个是二叔给你的,还有一个,是我给你的。”

    “……”

    “这三份随年钱加在一起,一定比你手里那份多。”

    趁苏妙漪恍神时,容玠将她手里那枚红封抽了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现在,你可以把它扔了。”

    “……”

    苏妙漪愣愣地看向容玠。

    这似乎是在说,只要有他在,有容氏在,她苏妙漪可以和任何人、任何钱过不去。

    苏妙漪心里忽然迸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当真夺过那枚写着“吾女妙漪”的红封,朝屋顶下扔了出去。

    看着那红封飘飘然坠下去,坠进夜色,坠进草丛,苏妙漪的一口浊气仿佛也终于释放了出来,复又露出笑容。

    她捏着容玠给她的三枚红封,笑意盈盈地转头唤了他一声,“容玠……”

    容玠眸光微动,也对上她的视线,声音比之前更温和,“嗯?”

    苏妙漪眉眼俱扬,“你做兄长,当真是比做未婚夫称职多了!”

    容玠:“……”

    苏妙漪抱着那三枚红封感叹道,“若早知你是这么做兄长的,我当初在捡到你的时候,就不该为美色所惑,非要死乞白赖地嫁给你,我就该直接同你结义!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闹得大家都不开心,还无端生出那么多波折……有你这样的兄长,简直是人生幸事吧……”

    夜色中,容玠脸上平静的面具碎裂了一角,露出底下逐渐扭曲的真实面容。

    苏妙漪之后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侧过头,沉沉地盯着苏妙漪的侧脸,一时竟也有些摸不透——

    她究竟是真的将恩怨一笔勾销,打算重新开始,还是分明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却故意用兄妹之称来磋磨他……

    另一边,苏妙漪终于话锋一转,唉声叹气地提到了穆兰。

    “往年除夕,穆兰那个死丫头都会来我面前炫耀她得了多少随年钱。”

    苏妙漪又闷闷不乐起来,“她家长辈多,出手也大方,每年都比我多不少。今年我好不容易比她得的多了,却不能炫耀回去,当真有点憋屈……”

    容玠还沉浸在苏妙漪方才那番“兄长”比“未婚夫”好的言论中,沉着脸没作声。

    “其实我打听过了,傅舟自从被降职到了主簿,在临安府衙内便有些不得志……”

    闻言,容玠才皱着眉回了一句,“他是偷奸耍滑、见风使舵之辈,李徵最厌恶这一类人,绝不会重用他,除非他有所悔悟,否则这辈子也就是一个主簿了。”

    苏妙漪哑然片刻,才无奈地垂眼,“原本还以为,给他留个一官半职,他还能东山再起……”

    “你是好意,可他未必明白,也未必领情。”

    苏妙漪沉默了半晌,忽而问道,“你和李徵……是如何认识的?”

    “从前还在汴京的时候,容家有私学,请了顾先生释文讲经。那时候,整个汴京城的达官显贵,挤破门槛,想将自家小辈送进容府。”

    “李徵就是其中之一?”

    容玠摇摇头,“李徵出身寒门。若论家世,怎么都进不了容家的私学。可是祖父惜才,看了他的一篇文章后,便力排众议,让他进容家念书。为此,还得罪了那些被拒之门外的世家子弟。”

    苏妙漪若有所思,“原来你们是同窗。”

    “我曾经有很多同窗。”

    容玠回忆起来,“祖父还在的时候,他们个个都围着我转。不是将我作的文章捧到天上去,便是寻来各种稀罕的玩意,哄我开心。”

    “啧。”

    苏妙漪阴阳怪气道,“容氏神童,县主之子,养尊处优,众星捧月……”

    “唯独李徵,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读他的书,作他的文章。我看不惯他,他也看不惯我。就因为先生说我们二人的文章不相上下,我们甚至还打过架……”

    苏妙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和他?你们俩,打架?!”

    容玠瞥了她一眼,唇角也掀了掀,“嗯。打过那一架后,感情反而好了。再后来,祖父和父亲被治罪,容家危若朝露。顾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容府讲学,但我的同窗,只剩下了李徵一人……”

    越会奉承巴结、逢迎讨好的人,越懂得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天之骄子一朝跌落泥潭的故事,不是只有凌长风才经历过。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容玠少年时深恶痛绝,如今却莫名看淡的事情。

    “原来不仅是同窗,还是患难之交。”

    苏妙漪明白了。

    容玠看向苏妙漪,又转回了最初的话题,“你若担心穆兰,为何不亲自去傅府看看她?你们二人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感情,只要有个人愿意先低头,便不会有过不去的坎。”

    “……凭什么是我低头?”

    苏妙漪冷笑,“本来每次吵架就都是她挑起来的,所以从小到大,都是她先来向我道歉,向我认错!这次当然也一样。是她先黑白不分,嚷嚷着要跟我绝交的,难道现在还要我腆着脸去找她?”

    说话间,底下的院子里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苏妙漪和容玠眼眸一垂,就见院子里终于热热闹闹地放起了烟火。

    先是地老鼠到处乱窜,苏安安和江淼吓得退了老远,手里还提着两个走线兔子。待地老鼠燃尽,容奚和凌长风才点燃了最珍贵的架子烟火,霎时间,大半个苏宅都被火树银花照得彻亮。

    凌长风一抬头,借着这光亮,才看清了坐在屋顶上的苏妙漪和容玠,脸上的笑容一僵。

    容玠亦对上了凌长风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将身上的狐裘脱下来,披在了苏妙漪肩头。

    苏妙漪浑然不觉。

    一片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焰火声里,她自顾自地发着誓,“我才不会先低头。”

    充满变数和考验的旧岁,在烟火尘嚣里扬长而去。

    待那白茫茫的烟雾散尽,临安城已经迎来了天光通明的新年伊始,三朝元朔。

    大街小巷,爆竹声不断,瑞雪里碎红遍布、灿若云锦,满目都是洋洋喜气。

    “去转告你家夫人,知微堂来给尊客送节礼了!”

    苏妙漪提着些礼盒站在傅府门外,不大自在地对下人说道。

    两个守在傅府门口的下人相视一眼,才摇头道,“苏娘子,主子放过话了,不许你再踏进傅府半步……”

    苏妙漪暗自咬牙,“哪个主子?是你们家老爷,还是你们家夫人?”

    下人们却不肯回答。

    苏妙漪做了一整晚的心理建设,大清早就提着东西来傅府拜年,没想到此刻却被拒之门外……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转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懊恼地在心里数落自己。

    “苏娘子!苏娘子……”

    刚拐进傅府旁边的巷子里,忽然有个细弱的声音叫住了苏妙漪。

    苏妙漪顿住,转头就见穆兰身边的一个女使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着急忙慌地跑到她跟前,“苏娘子,你是来找我家夫人的吗?”

    苏妙漪赌气地,“不是。知微堂给每位记录在册的尊客都要送节礼,你家夫人只是恰好在名单上……”

    那女使不管三七二十一,喜出望外道,“那苏娘子快跟奴婢来吧。”

    苏妙漪愣了愣,“门口的守卫方才说了,不让我进去。”

    “所以咱们不能从正门走……”

    不一会儿,苏妙漪望着那女使掀开墙角的一堆枯枝,露出小小一个狗洞,表情扭曲,脸都绿了,“你,让,我,钻,狗,洞?”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就是穆兰故意为之,故意把她拒之门外,又叫个女使来带她钻狗洞。说不定穆兰此刻就站在墙那头,等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就居高临下地羞辱她……

    “我不钻!”

    苏妙漪当机立断,咬牙道,“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向她求和,也是最后一次。她若不想见我,那以后就真的不用见了。”

    女使急了,慌忙站起来扯住苏妙漪,“苏娘子,苏娘子,让你钻狗洞并非是夫人的意思,正门不让你进也是老爷授意……你要是走了,夫人就真的没救了……”

    见她神色不对,苏妙漪顿住,将信将疑地追问了几句,可那女使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肯说,到最后被问急了,声音都带了哭腔,“娘子你随我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

    苏妙漪怔住。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苏妙漪先败下阵来。她心一横,将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抛,硬着头皮趴了下去,双手撑在雪地里,狼狈地钻进那窄小的狗洞。

    要是这一切都是穆兰为了羞辱她设下的陷阱,那她们就真的可以绝交了!

    苏妙漪一边爬,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

    好在钻进傅府后,她一抬眼,并未看见穆兰,甚至连其他人影都没见着。

    那女使也紧随其后,从狗洞里钻了进来,然后领着苏妙漪,一路鬼鬼祟祟地绕进了主院。

    “老爷昨夜饮多了酒,在厅堂里就睡死过去了,此刻屋子里只有夫人……苏娘子,你进去瞧瞧吧,我在外面守着,千万别被老爷发现了……”

    女使轻轻推开后窗,欲言又止,“苏娘子,夫人不愿让别人知道她如今的处境,尤其是你。所以能不能,别让她知道是奴婢求你来的……”

    这女使遮遮掩掩,倒是让苏妙漪心中愈发不安。她点点头,便从掀开的窗户里翻了进去。

    如此冷的天气,屋内竟是也没燃个熏笼或是炭盆什么的,仅仅是比屋外少了些风。而且苏妙漪才往里走几步,就有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从屏风后传来。

    那药草的气味并不好闻,苏妙漪皱皱眉,忍不住屏住呼吸,朝屏风后走去。

    走得近了,她才发现那扇乌木雕花刺绣屏风上竟然落满了灰,也不知多久不曾擦拭了,而细细一看,那乌木架还几道裂痕,似乎是摔过不止一次。除此以外,四周的陈设布置也颇具萧条之意,有的和屏风一样沾了灰,有的则东倒西歪,还有些碎了却没清扫出去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大符合穆兰光鲜亮丽、显摆招摇的风格。

    苏妙漪终于在曳地半掩的床幔后瞧见了穆兰侧躺着的身影,她本想轻手轻脚走过去,可又怕吓着她,于是故意发出了些声响。

    谁料穆兰听见这一动静,仍是惊得肩头一缩,猛地坐直身,可也不知是碰了哪儿还是怎么的,她似乎是极为痛苦地倒吸了口冷气。

    苏妙漪连忙开口唤了一声,“穆兰,是我。”

    床榻上,穆兰的身子骤然一僵。

    在苏妙漪走近时,她反应极大地伸手拽过床榻两侧的帐幔,将它们掩合得死死的。下一刻,一道微哑的叱声便恶狠狠地从帐幔后传来出来——

    “滚!”

    苏妙漪顿在原地,眉心微蹙,“你……”

    还不等她说第二个字,里头的叱骂声就又急切地抛了出来,甚至愈发刻薄,“苏妙漪,你是没长记性吗?那日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别再来找我,我们再也不必见了……你现在来做什么?!大年初一就来找我晦气……你滚啊!现在就滚出去!”

    “……”

    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苏妙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她蓦地转身,拂袖离去。

    第56章

    然而没走几步, 苏妙漪心头却是砰砰直跳。

    一种异样感从走进傅府那一刻就挥之不去,此刻也硬生生拖住了苏妙漪的脚步,叫她再也无法潇洒地扬长而去。

    她攥了攥手, 还是转过身来,望向那被揪出了层层褶皱的床幔, 半晌才憋出一句,“……对不住。”

    “……”

    苏妙漪至今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今日之前,她还一直觉得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错的人就该向对的人低头。

    可此时此刻, 她又觉得谁对谁错谁低头, 其实都没有朋友来得重要……

    “你要怎样才能不生我的气?”

    苏妙漪问道。

    不知过了多久, 穆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却没了之前的怨气冲天和歇斯底里,而是无力的、疲惫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覆水不收, 无可挽回……”

    类似的话, 苏妙漪也不是第一回听了, 她摇摇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无可挽回的事,只是你以为回不了头。”

    “……”

    “你还在担心傅舟的前程,是不是?”

    “……”

    “他如今的处境, 我都听说了。李徵与从前的知府大人不一样, 他最厌恶刻意逢迎之人,但也最清正公道。只要傅舟改改自己的性子,踏踏实实做事, 他并非无能之人,迟早会被李徵看见的……”

    床帐内再无回应。

    苏妙漪咬了咬唇,“傅舟在哪儿,我去同他谈,他若不听我的,我就让容玠来找他……”

    她转身要去找傅舟,身后忽地传来穆兰脱口而出的唤声,“你别去找他!”

    那声音颤抖着,甚至带着明显的哭腔。

    苏妙漪一惊,也顾不得去找什么傅舟了,几步就走到床榻边,伸手将那掩合的床帐一把扯开,又将想要背过身的穆兰拽了回来,“你到底怎么了……”

    伴随着一声吃痛的闷哼,映入苏妙漪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眉眼,可陌生的,却是那脸上青青紫紫、深浅不一的的痕迹,额角甚至还有一块结了血痂的磕伤,连简单的包扎都没有……

    被苏妙漪撞见如此狼狈的一幕,几乎穆兰最不敢想的噩梦,可此刻却有更强烈更浓重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压过了这种难堪,叫她眼眶通红,泪如雨下。

    “谁干的……”

    苏妙漪瞳孔震颤,先是不可置信,随即脑子里忽地闪过什么,眸底便蹭地窜起怒焰,“是傅舟,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是不是?他怎么敢这么对你……”

    泪水不断从眼里涌出来,穆兰想要停下来,却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只觉得眼眶生疼、遍体生寒。

    她张了张唇,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她本想质问苏妙漪:我这样的下场,你不是应该早就想到了吗?我分明告诉过你,不要为了郑五儿害死我,可你执意这么做了,现在又来假好心做什么?

    其实在被傅舟迁怒的这些时日,在被他醉酒后拳打脚踢的那些时刻,她心中怨恨的、责怪的也总是苏妙漪,她恨她毁了傅舟的前程,毁了自己步步登高的人生。最恨的,是她让自己的夫婿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只恶鬼……

    直到苏妙漪刚刚出现在她的屋内,向她道歉,问她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那一刻,穆兰心中所有冲着苏妙漪的刀刃都无声无息地敛去——苏妙漪什么都没有做错,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可下一刻,那些刀刃便调转了方向,刺向了自己——错的是她,是她选错了人,信错了人,也帮错了人。

    如此想着,穆兰的眼泪便流得更急更凶,她死死咬着牙,可喉咙里却还是发出些呜咽声,掺杂着懊悔和痛恨……

    苏妙漪的眼眶也瞬间变得通红,可那抹红却不止是难过,更是被怒意熏染出来的。她缓缓后退了两步,可下一刻,穆兰却已洞悉她的意图,一把拽住了她。

    “你别管我了……”

    她连连摇头,口吻似是恐吓,似是恳求,“你走吧,什么都别说出去……”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惊愕地看向她,“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你要一直在这傅府里待着,逆来顺受,任由傅舟欺辱你?!”

    “……他只有喝多了才会拿我泄愤。”

    穆兰哑声道,“我躲着他就是了,等过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你别说出去,别告诉我爹娘……”

    苏妙漪死死盯着穆兰,惊疑不定地。

    穆兰却眼神闪躲,不愿与她对视。

    “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穆兰吗?”

    苏妙漪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还记得你十岁的时候去了赌坊,被你爹捉回去狠狠地揍了一顿,那时候你都敢狗急跳墙,拿着菜刀对你爹说,要再敢打你一巴掌,你就跟他鱼死网破……现在呢?你竟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穆兰,你的那股狠劲和疯劲去哪儿了?你跟我斗了那么多年的心气去哪儿了!还是说嫁了个人,就把你的骨头也抽走了?!”

    穆兰哑口无言,拽着她的手缓缓松开。

    苏妙漪转身离开,快步走到门口,一拉开门,就见方才引她进来的那个女使守在门口,“苏娘子……”

    “姑娘,劳烦你进来帮个忙。”

    女使愣了愣,跟着苏妙漪走了进来。

    “她身上有伤,不方便行动。劳烦你替她收拾一下行李。”

    苏妙漪随手掏出些碎银,塞进那女使手中。

    穆兰坐在床榻上,神色怔忪,“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带你离开这鬼地方!”

    苏妙漪头也不回,又对着那女使问道,“你之前是不是说,傅舟在前厅?”

    女使还没弄清楚状况,下意识点头。

    苏妙漪道了声谢,蓦地转身朝外走,眉眼间一片风刀霜剑。

    一改方才进傅府时的偷偷摸摸,这次她却是光明正大、无所畏惧地从主院里走了出去,甚至还趁一打瞌睡的护院不注意,从他的刀鞘里抽出了一柄朴刀。

    苏妙漪就这么冷着脸、提着刀,一路气势汹汹地穿过行廊,直奔前厅而去,引得下人们都纷纷驻足,惊愕不已地看过来,可众人相视一眼,竟都不愿上前阻拦。

    “砰——”

    苏妙漪一脚踹开了虚掩着的厅门,浓郁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

    苏妙漪皱着眉掩鼻,视线在厅内扫视了一圈。果然,傅舟喝得烂醉如泥,大喇喇地躺靠在铺地的绒毯上,身边还乱七八糟地滚着好几个酒坛。

    “畜生……”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叱骂了一声,径直冲了过去,抬起一脚,朝傅舟身上狠狠踹了过去。

    猝不及防挨了这一脚,傅舟惊醒,正迷迷糊糊时,就见一柄朴刀竟是直接朝他劈了下来——

    傅舟的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朝旁边滚去。

    耳畔传来轰然一声响,他原本靠着的席案被朴刀直接劈成了两半。

    傅舟瞬间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也彻底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望向双手握着刀的苏妙漪,“苏妙漪?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要做什么?!”

    苏妙漪冷笑,“我要做什么……我要找你索命!”

    傅舟脸色遽变,张口便要唤人,“来……嘶。”

    话音未落,苏妙漪的朴刀却是又落了下来,重重地敲在了傅舟的肩上。不过这一次,她却用的不是刀刃,而是用的刀柄。

    方才劈开席案,不过是吓吓他罢了。她还不想真的因为这么个人渣去蹲大牢!

    苏妙漪泄愤地用刀柄在傅舟身上胡乱敲打着,傅舟仓仓皇皇地站起来,本能地想要反抗,可却因宿醉的缘故,脚下踉踉跄跄,竟是站都站不稳,又硬生生挨了好几下……

    来找傅舟算账前,苏妙漪本想着见好就收,揍他一顿就跑,可一想到穆兰脸上、身上

    的伤,她就杀红了眼,恨不得把傅舟的脑袋都锤开。

    脚下忽然被滚落的酒坛绊了一下,苏妙漪的动作忽然顿滞,却叫傅舟发现了反击的机会。

    趁苏妙漪还未站稳,傅舟一把夺过朴刀,远远丢开,随即单手掐住了她的脖颈,口吻无不怨毒,“你这个疯女人……竟还敢闯到我的眼前来……”

    颈间的力道不断收紧,苏妙漪拼命挣扎着,却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了。

    有那么一瞬,她望着傅舟那张扭曲而狰狞的面孔,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在踏入这里前,她甚至还以为穆兰被欺凌、被打骂,是因为她不敢豁出一口气与傅舟拼争到底,是因为她变得软弱了。可直到被傅舟掐住的这一刻,苏妙漪才恍然共情了穆兰这些时日的恐惧和无助……

    原来,不敢反抗的背后,是反抗不了,是男女之间天差地别的力量悬殊。

    苏妙漪眼尾的红晕愈发艳丽,她屏住一口气,从袖中拔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妆刀。

    “苏妙漪……”

    傅舟眼底杀意毕现,说话间,冲天的酒气和怨气掺杂在一起,喷涌而出,“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是临安城的新知府,怎么可能只是个小小主簿?!什么李徵,什么通判,他们都算个什么东西……”

    厅堂外,已经围聚不少下人,悄悄观望着里头不管不顾发疯的傅舟,和被扼住脖颈的苏妙漪。这些下人几乎都挨过傅舟的拳脚,于是依旧没有人敢上前劝和。

    就在这时,穆兰却在女使的搀扶下,匆匆忙忙赶到了。

    下人们一惊,纷纷散开,“夫人……”

    下一刻,傅舟掐着苏妙漪的画面就映入穆兰的眼里。

    穆兰神色骤变,竟是瞬间提起一股气力,忽地甩开了身边女使的搀扶,几步冲进了厅堂,随手拾起了被抛在地上的那把朴刀,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放手!”

    伴随着这一声吼,傅舟身后又袭来一道劲风,他眼底倏然恢复了一丝清明,终于松开了苏妙漪,侧身向旁边避开。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那么幸运,穆兰不像苏妙漪一样,只是想吓唬他,她是真的动了杀念,所以劈砍而来的朴刀还是在傅舟胳膊上拉了一道口子……

    “咳咳咳。”

    颈间的桎梏消失,苏妙漪趔趄了两步,捂着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手掌下,已经多了一圈青红的掌印。

    与此同时,穆兰手里沾了血的朴刀也当啷一声坠地,此刻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恰如她此刻惨白的脸色。

    “你这个毒妇……”

    傅舟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手臂上洇出的血痕,沿着袖袍一点点滴落,“你竟敢对我动手?你这是弑夫!!”

    穆兰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朴刀,有些站不稳,“……”

    苏妙漪强撑着快步走过去,一把扶住她,哑声道,“……我们走。”

    傅舟蓦地瞪大了眼,捂着受伤的胳膊,抬脚便要追过来,“穆兰你敢?!”

    苏妙漪猛地回身,手里又捡起了那把朴刀,刀锋对准了傅舟,“她有何不敢!”

    傅舟被迫顿在原地,死死盯着穆兰,咬牙切齿地,“你是我傅家妇,今日若敢踏出这傅府一步,别怪我休了你……”

    这次回过头的却是穆兰。

    出乎傅舟的意料,她的眼里竟是难得没了惊惶和惧意,只剩空洞洞的寒意。

    穆兰回头看了傅舟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便收回视线,握紧了苏妙漪的手腕,挤出一个字,“……走。”

    傅舟僵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她们二人相携离去,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厅外的下人们怒吼道,“还不把夫人拦下来?!”

    然而厅外却鸦雀无声,更无人动作。

    ***

    苏妙漪带着穆兰出了傅府,来时的马车就候在府门外不远处,她搀着穆兰刚要上车,竟是忽然听得一声唤。

    “苏妙漪?”

    男人的嗓音有些陌生,可细听又似乎在哪儿听过。

    苏妙漪一愣,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毫无赘饰的窄袖黑袍,在冷风中趋走的青年从马车另一边经过,停了下来。

    苏妙漪看清青年的面容,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睁大眼,“李,李大人!”

    来人正是临安城的新任知府李徵。寒冬腊月,他穿得十分单薄,连件外袍都没披,额头上却沁着细细秘密的汗珠。

    苏妙漪愕然地,“李大人这是……”

    “冬日趋走,强健体魄。”

    李徵言简意赅。

    语毕,他探究的目光落在了苏妙漪颈间的痕迹上,又越过苏妙漪,望向她身后的人。尽管那人第一时间就躲藏了苏妙漪身后,掩饰地低下了头,可仅仅一眼,也叫李徵看出了不少端倪。

    挽着发髻,是个已经嫁做人妇的年轻夫人,身上的披风看着也是不错的料子。可脸颊上却带着青肿的伤痕,额头上也包扎着白色纱布……

    李徵微微蹙眉,盯着穆兰露出的一片衣角,话却是问苏妙漪的,“苏老板,你们可需要衙门帮忙?”

    “……”

    苏妙漪抿唇,想了想,刚要开口,衣袖却被牵扯了一下。

    穆兰的声音轻飘飘传至她耳畔,“……快走吧,我怕他追出来。”

    李徵离得远,并没听清穆兰的声音,只察觉到她说了什么,便将蠢蠢欲动的苏妙漪按了下来。

    “目前我们自己还能解决,就不劳驾李大人了……”

    苏妙漪又向李徵道了声谢,便与穆兰一起上了车。

    马车驶离,李徵掀起眼,这才看清了那府邸牌匾上的“傅府”。

    他本就蹙着的眉头愈发皱成了“川”字,脸上掠过一丝明晃晃的憎恶。

    “渣滓。”

    李徵神情冷刻地吐出二字,继续沿着街巷趋走起来。

    马车上,穆兰与苏妙漪相对而坐,二人都低垂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还是穆兰先打破沉默,指了指苏妙漪颈上的掐痕,“……没事吧?”

    苏妙漪眼眶忽然有些泛酸,故作无事地别开脸,“我皮糙肉厚,没事。”

    顿了顿,她朝窗外看去,忍不住问道,“方才你为何不在李徵面前告傅舟一状?李徵是个秉公持正的好官,若知傅舟做了什么,定会……”

    “定会治他的罪?”

    出乎意料,穆兰垂着眼,神色竟是冷静异常,“他李徵不过是个知府,又不是皇帝,难道就听凭我的一面之词,便连过堂都不用,治罪一个主簿吗?”

    苏妙漪咬咬牙,脱口而出,“那咱们就把傅舟告上公堂!”

    穆兰转头看她,忽然唇角一扬,竟是笑了起来。

    苏妙漪怔住,“怎么了,你笑什么?”

    “我笑……如今竟然也有我知道,可你却不知道的事了。”

    穆兰牵扯了伤处,笑容微敛,“苏妙漪,你知不知道按照我朝律法,妻告夫罪,无论虚实,徒两年。”

    苏妙漪一僵,蓦地睁大了眼,眼底既惊又疑。

    的确,她对这条刑律一无所知。因为古往今来,似乎还没有女子真的在公堂上状告过夫婿,至少她从未听说过,可这样冷门的一条刑律,穆兰又是如何知道的?

    忽然间,苏妙漪想到穆兰从知微堂借走的那些讼师秘本。

    “难道我要为了状告他,把自己也搭进去,招来两年的牢狱之灾?”

    穆兰轻声问道,却不知是在问苏妙漪还是在问自己。

    “……”

    一时间,苏妙漪竟也得不出答案。

    二人无话,转眼间回到了苏宅。

    大年初一,知微堂闭店,所有人都在家里。为了防止苏家其他人看见她们二人的伤,多嘴多舌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叫穆兰难过,苏妙漪在半道下车买了个帷帽和丝巾。

    走进苏宅时,苏妙漪用丝巾系在了颈间,遮挡了自己被傅舟掐出的淤青,又让穆兰戴了帷帽。

    正在打叶子牌、嗑瓜子的众人转头看见苏妙漪和穆兰,厅内倏然一静。

    苏妙漪心口紧了一下。

    可很快,众人就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苏积玉更是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穆兰啊,别把自己裹那么严实了。妙漪去傅府找你,我们都知道了。”

    穆兰:“……”

    “你俩从小到大好了吵,吵了好,多少狠话都说过,过不了几天就又跟没事人一样……积玉叔已经习惯了,没什么丢人的,啊!”

    苏妙漪:“……”

    苏安安磕着瓜子的动作一顿,忽地想起什么,朝江淼和凌长风摊手,一板一眼道,“穆兰姐姐和姑姑和好了,你们俩赌输了,得一人请我吃一顿拨霞供。”

    见无人在意穆兰戴着帷帽,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苏妙漪当即拉着她去后院安置。

    倒是凌长风,眼尖地注意到了苏妙漪颈间的丝巾,咦了一声,“你脖子怎么了?”

    苏妙漪抬手摸摸丝巾,“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行吗?”

    凌长风被噎得无话可说。

    苏宅里恰好只剩下一间厢房,苏妙漪推门而入,将穆兰引了进来,“我会告诉我爹,你和傅舟起了些口舌之争,所以离家出走,打算在这儿先住上些时日。”

    穆兰已经摘下了帷帽,放在一旁,“只要我在这儿住着,恐怕这脸伤是瞒不住他们的。”

    顿了顿,她又自嘲地笑道,“其实也不用藏着掖着,我不介意。”

    苏妙漪一愣。

    穆兰抚着额头的纱布,“苏妙漪,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你都瞧见了,难道还怕被他们瞧见吗?”

    苏妙漪咬了咬牙,“你好的时候,我虽然会酸你几句,可你若不好,我绝不会看你的笑话。”

    “……我知道。”

    穆兰默然半晌,才垂眼道,“我也一样。”

    苏妙漪看了穆兰一眼,只觉得她们二人虽然看上去和好了,可隔阂却似乎比从前深。

    这隔阂不是这段时日多出来的,更像是从前本就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些积怨、歧见,又被傅舟一拳一脚地激了出来。

    所以方才苏积玉说,她们好了吵,吵了好,跟没事人一样,其实不对。

    她和穆兰,从小到大吵过的每一场架,其实都留有痕迹,只是她们始终不知该如何消弭这些痕迹,更不愿承受绝交的代价,便刻意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妙漪有些茫然,可现在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摆在面前。

    “傅舟那里,只要你想一刀两断,我会替你想办法。这几日你就好好休养,什么都别管了。”

    穆兰没有回答,直到苏妙漪离开,将门阖上,她才悠悠地舒了口气,喃喃自语。

    “又只能靠你收拾烂摊子了吗?”

    第57章

    苏妙漪从厢房出来, 迎面就撞上了跟过来的凌长风。

    凌长风直勾勾盯着她颈间的丝巾,忽地一抬手,苏妙漪猝不及防, 待反应过来时,丝巾已经扯了下来, 自己脖颈上一圈青红掐痕也瞬间暴露在凌长风眼下。

    “谁?这是谁干的?!”

    凌长风蓦地瞪大了眼,惊怒不定地吼出了声。想起方才苏妙漪是从傅府回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是傅舟!他因为降职的事记恨你,对你动手了?! ”

    眼见着凌长风撸起袖子, 转身就要走, 俨然一幅要去傅府兴师问罪的架势, 苏妙漪连忙拦住了他, “行了!别去招惹他了!”

    拜凌长风所赐,苏积玉等人也被惊动,苏妙漪只能言简意赅地向他们说了一下穆兰的状况, 并嘱咐他们不要闯到穆兰跟前说些有的没的。

    尽管苏妙漪含糊其辞, 只说穆兰在傅府过得不好, 可只消一看她颈间的掐痕,众人便什么都猜到了。

    江淼冷笑一声,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草扎的小人,和一根细长的银针,在旁边一下一下地狠狠扎着, 嘴里念叨着, “畜生……禽兽……不对,禽兽不如……”

    苏积玉那么温和的人,亦是攥紧了拳头, 喋喋不休地骂了傅舟好一会儿,最后脸红脖子粗地丢下一句,“当爹的要是知道女儿被这么欺负了,就是豁出一条命也要叫他好看!”

    苏妙漪抿唇,“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从他手里讨一样东西……”

    “什么?”

    “和离书。”

    众人面面相觑,静了片刻。

    苏积玉率先出声支持,“和离,是该和离!可傅舟那个混账东西会答应吗?”

    苏妙漪低眉敛目,笃定地,“所以要想办法,让他答应。”

    ***

    正月初五,容玠提着两坛好酒去了李徵的府邸。

    尽管已经成了知府,可李徵的府邸里连几个下人都看不见,竟还是一幅家徒壁立、清锅冷灶的模样。

    容玠来的时候,李徵就坐在院子里,衣袖高高卷起,手里拿着个锯子,正在修理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凳。

    见容玠来了,李徵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台阶,“坐。”

    容玠低头看了看自己雪白的狐裘,又看了看那灰黢黢的台阶,站着没动。

    “啧。”

    李徵丢下手里的东西,从厅堂里搬出了一把椅子,在容玠身边放下,“容大公子,坐吧。”

    容玠这才抖了抖衣袍,在椅子上坐下。刚一落座,一叠文书便被李徵丢了过来,落在他怀里。

    “这是什么?”

    “开春后你就要进京了,汴京的情势变幻莫测、步步惊险,我如今在临安,就算想要帮你也鞭长莫及。这里面的名单,是楼岳的党羽,不一定全,但已经囊括了十之八九。”

    李徵一边锯凳子腿,一边对容玠道。

    容玠神色变得郑重了些,将那叠文书小心翼翼收进袖中,起身朝李徵作了一揖,“多谢。”

    李徵头也没抬,哼了一声,“把你的谢礼拿来给我尝尝。”

    容玠笑了笑,将手里的两坛酒一一打开,递了一坛给李徵。

    闻到那清冽的酒香气,李徵才将手里的锯子丢了,接过酒坛。

    刚要饮酒,他忽地又想起什么,动作顿住,“正月初一,我趋走时恰好碰见了你那个义妹。”

    容玠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却没往心里去。

    “……从傅府出来。”

    李徵补充道。

    “那多半是去找傅夫人,她们二人是至交好友。”

    李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她们二人从傅府出来时,都带着伤。”

    容玠眸光一缩,蓦地转眼看向李徵,“……你说什么?”

    “那傅舟自从被降职做了主簿,便一蹶不振、日日醉酒。我早知他品行不佳,却没想到他竟还会对自己的夫人拳脚相向……”

    李徵压低了眉梢,“苏妙漪昨日去傅府,恐怕就是因为此事与傅舟起了争执,脖子这儿也有一圈淤痕……”

    容玠的脸色有一瞬变得极为骇人,他蹭地站了起来,转身便要走。

    见状,李徵眉心一跳,及时开口叫住了他,“你现在若出了这个门,那明日傅舟有什么好歹,本官定亲自去容府拿你。”

    容玠蹙眉,回身看向李徵,“你都已经知道傅舟做了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

    “清官难断家务事。”

    “这只是家务事?”

    “不过堂的,通通都是家务事。”

    李徵淡淡道,“唯有到了衙门,才是本官的案子。”

    容玠很快读懂了李徵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只有那位傅夫人将傅舟告上公堂,你才会替她主持公道。”

    想起那日躲在苏妙漪身后的穆兰,李徵扯了扯唇角,“只要她敢投告,我自然会让傅舟吃不了兜着走。可惜,她绝不会这么做。”

    容玠也想到了,语气微沉,“妻告夫罪,徒两年。”

    “这世上有哪个女子,甘愿承受牢狱之灾,也要控告自己的夫婿?”

    李徵轻飘飘地说道,“更何况按照律例,挞妻之罪,还要罪减两等。除非伤重致死,否则绝无重判。她若真投告到官府,耗费两年的光阴不说,狱中要遭受身心折磨,出狱后恐怕还会被报复、被戳脊梁骨……”

    容玠默然不语。

    李徵看了他一眼,“对女子而言,太太平平地和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与此同时,苏宅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和离?”

    来苏宅要人的傅舟拍案而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我都没说要休了她这个丧门星,她竟然还敢跟我提和离?!”

    正月初五,临安城的各家商铺都开张迎财神了,苏妙漪让其他人都去了知微堂张罗,自己则留在苏宅守着穆兰。

    她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去找傅舟算账,这个畜生竟还腆着脸来苏宅要人,张口闭口又是丧门星,又是和离的。

    苏妙漪恨不得现在就将人扫地出门,可想到自己今日的目的,到底还是忍下来,拍了拍自己手边的匣盒,“只要傅大人愿意同穆兰和离,这箱金珠便是你的。”

    傅舟的目光顺势落在那不大不小的匣盒上,眼里只是错愕了一瞬,便又化为讥嘲,“苏妙漪,为了你这个好姐妹,你倒是舍得下本钱……可和我失去的官位相比,你这点破金子算得了什么?你当我跟你一样,是财迷心窍的市侩小人吗?”

    “傅舟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妙漪只觉得同此人待在一个屋檐下都恶心反胃,“你以为我们一定要求着你和离吗?莫要逼我们将你做的好事状告到官府去!”

    傅舟嗤笑,“去啊,我倒要看看,你们要状告我什么,状告我渎职?那日在衙门,是你苏妙漪亲自为我作保,说我是助你查清白鸭案的有功之人,如今若要推翻供词,那便是将你自己也拉下水!”

    “……”

    苏妙漪咬牙。

    当初的一念之善,不仅没能换回此人的悔改,反倒给他送上了把柄……

    “状告我殴打伤人?挝妻,罪减二等,而她穆兰,反而要被拘在牢里,整整两年!”

    傅舟的口吻愈发嘲讽,“你们这是什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苏妙漪怒火中烧,扣在匣盒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她才阴阳怪气地刻薄道,“傅主簿,我发现,你自从当不了知府之后,就连人皮都懒得披了。”

    傅舟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主簿”二字,五官都变得有些扭曲,甚至拳头一攥,冲动地想要动手,但又顾忌着苏妙漪背后的容氏。

    他眼底的阴鸷愈发浓重,口吻怨毒,“你尽管骂好了,总之我不可能同穆兰和离,甚至都不会休弃她。我就要把她困在傅府,让她到死都做我的傅夫人!她越痛苦,越煎熬,你苏妙漪也就抓心挠肝、坐卧不安……苏妙漪,是你们将我害成如今的境地,我便要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

    “你……”

    苏妙漪被激怒,蓦地起身冲到了傅舟面前,扬起手,可巴掌还未落下去,便被傅舟扼住。

    他摔开苏妙漪的手,就好像大仇得报、酣畅淋漓一般,笑得狂妄而狰狞,“最后奉劝你一句,明日太阳升起之前,趁早把我的夫人送回傅府!否则,便轮到我去衙门状告你拐带官眷,持械伤人了……”

    说着,傅舟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缠着的纱布,那是那日穆兰用朴刀划伤的位置。

    苏妙漪眼睁睁地看着傅舟扬长离去,脸色青白,咬牙切齿,额角的筋脉都在隐隐跳动。

    这狼心狗肺的渣滓竟然还敢威胁她……还有脸倒打一耙……

    难道这世间,竟是越无耻的人越无敌?不就是再上一次公堂么,她难道还怕他不成?!

    苏妙漪死死攥紧了手,心中已然做了决定。

    夜色落幕,苏妙漪从醉江月叫了些酒菜,提着食盒进了穆兰的屋子。

    “傅舟答应和离了。”

    一进屋子,苏妙漪就一扫白日里的愤懑不满,转而挂上了张轻松的笑脸,向穆兰宣告这一“喜讯”。

    穆兰正掀开食盒,将还热着的酒菜从里面端出来,闻言,动作一顿,愕然地抬眼看向苏妙漪,“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

    苏妙漪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你与他已经撕破了脸,更何况我还搬出了李大人和容玠,他若不肯和离,自己也讨不着好。”

    见穆兰仍是心事重重、将信将疑,苏妙漪又道,“你不相信我?这世上还没有几件我做不成的事呢。”

    穆兰面上的疑云这才缓缓散去,扯了扯唇角,“也对。”

    今夜月明如水,二人将食盒里的酒菜都端出来后,又特意将方几挪到了窗边,透过支起的窗,对月小酌。

    因穆兰脸上的伤还未好全的缘故,酒壶里装得并非是酒,而是乌梅饮。

    “时间过得真快。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还在娄县……”

    穆兰忽然问道,“苏妙漪,你还记得去年正月初五是什么情形吗?”

    苏妙漪勉强回忆了一下,“正月初五迎财神,我家书肆和你家酒楼都开张了,大早上我和苏安安在门口放爆竹,你也放爆竹,非要和我比哪家爆竹更响……”

    “你没比过我。”

    想起那日的爆竹声,穆兰挑了挑眉。

    苏妙漪噎住,暗自翻了个白眼,“我爹抠门,又不太相信这些,所以贱价买得便宜爆竹,哪儿能跟你家的爆竹比!要是我亲自去买,定不会输给你……”

    想到什么,苏妙漪又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不过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因为那日爆竹声不够响,被你嘲笑,我气得够呛。后来趁你们不注意,我转头就把书肆里清扫出来的垃圾都倒进了你家酒楼外的垃圾堆里……”

    “什么?!”

    穆兰蓦地睁大了眼,砰地一声手掌拍在了几案上,怒发冲冠,“正月初五的垃圾是穷土,你倒在我家酒楼门口……苏妙漪你缺不缺德?!!”

    苏妙漪面色讪讪地堵住了耳朵,腆着脸笑,“消消气,消消气……后来我还是让苏安安把那些垃圾全都挪走了,包括你家的。”

    “……”

    穆兰这才又收敛了怒气,重新坐了下来,“……你转头祸害谁去了?”

    苏妙漪压低声音,“隔壁老蔡家的黑心杂货铺。”

    穆兰眉眼舒展,和苏妙漪碰了一杯,“替天行道。”

    二人纷纷笑起来。

    待喝完一盅乌梅饮,苏妙漪又提起酒壶给穆兰添,穆兰则是转头望向窗外,脸上虽带着笑,但同时又有些怅惘,“那时候虽然吵吵嚷嚷,可日子过得还算平静,要是能一直那么下去,似乎也不错。可惜……”

    顿了顿,她收回视线,“没过多久,你就捡了个野男人回家。于是这一年里,所有变数都由此发生了。”

    苏妙漪微微一怔。

    “你捡回了容玠,转眼便要和他成婚。我生怕落在你后头,就盯上了来娄县办差的傅舟。再之后,我嫁了人,你的未婚夫却不知所踪。兜兜转转,我们这些人又在临安城聚首……”

    苏妙漪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兰看出她的犹疑,“我说这些话,不是在怪你和容玠。归根究底,还是我太想胜过你了,哪怕有一件事也可以。”

    听到这儿,苏妙漪长叹了口气,既疲惫又恳切地看向穆兰,“这样幼稚无谓的攀比游戏,就到此为止吧。往后我们谁都不和谁比了,行不行?”

    穆兰笑了笑,却没应声。

    苏妙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一阵睡意突然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几乎快要坐不住。她揉了揉眼,望向自己的酒盅,嘀咕道,“这乌梅饮里也没有酒啊……我怎么好像……有点醉了……”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就已经昏昏沉沉地往下一倒,伏在几案上睡了过去。

    穆兰坐在对面,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倒下,面上却没露出丝毫意外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穆兰伸手过去,将苏妙漪胳膊碰倒的酒盅拿了起来,用帕子擦拭干净,重新在桌上放好。

    白日里趁着阳光好,她其实出了门,在苏宅里走走停停晒太阳。没想到刚好撞见了上门索妻的傅舟。

    傅舟那番无耻之尤的话也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明日太阳升起之前,趁早把我的夫人送回傅府!否则,便轮到我去衙门状告你拐带官眷,持械伤人了……」

    穆兰下定决心地起身,走到苏妙漪身边,将被药倒的她搀扶到了床榻上,替她盖上了被褥。

    “这药足够你睡到明日午时了。”

    穆兰伸手解开了床边的帐帘。

    帐帘掩合前的那一刻,她垂眼,盯着苏妙漪的睡颜,郑重道,“就算这世上当真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可苏妙漪,我也想赢一次。”

    寒冬腊月,长夜漫漫。

    卯时的临安城仍是一片漆黑,薄雾蒙蒙。

    伴随着一阵梆鼓声,临安府衙的大门被推开,里头的三班六房、胥吏衙役也都纷纷聚集在公堂外应卯。

    其实几个月之前,他们晚个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关系。可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加上这位新来的知府大人又是出了名的严于律己、严于待人。按规矩,他在辰时来衙门即可,可他偏偏每日卯时跟着所有人一起来衙门点卯画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衙门上上下下都不敢懈怠。

    果然,他们刚点完卯,衙门外就传来落轿的动静。

    众人转身望去,借着天际露出的一丁点光亮,就见一顶官轿停在衙门外。

    李徵从轿中阔步而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乌纱帽和官服,刚要走进衙门,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大人当心!”

    两个随行的护卫当即侧身挡在了李徵面前,握紧手里的朴刀,作出鞘之势。

    李徵抿唇,视线越过两个护卫的肩头,落向不远处那跪在轿前的素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伏身叩首,看不清面容,唯独能看见她脑后挽着妇人的发髻。

    李徵心中有了一个猜想,可又有些不敢确认。他眸光微闪,冷声问道,“轿前跪着的是何人?所为何事?”

    女子蓦地直起身,双手将一卷状纸捧过头顶,抬起脸对上了李徵的目光,“知府大人在上,民妇穆兰,要状告自己的夫婿,临安府衙的九品主簿傅舟!”

    话音既落,恰好朝霞漫过云彩,猝然照亮了她的面孔。

    穆兰脸上的伤痕淡去,本就妍丽英气的容貌被镀上了一层绚烂耀眼的霞光,愈发粲然明艳,不可方物。

    李徵破天荒晃了一下神,随即抬手,拍了拍身前两个护卫的肩。

    二人会意退开,李徵走到穆兰面前,伸手接过了她递呈的状纸,默不作声地展开。

    穆兰垂下手,掷地有声地说道,“民妇一告傅舟嗜酒成性,挞妻泄愤!二告傅舟狠戾不仁、知法犯法,无故殴打奴婢至死!三告其尸位素餐、受财枉法……”

    “这状书……”

    李徵忽然打断了她,皱眉问道,“谁替你写的?”

    穆兰怔住,原本破釜沉舟的劲头突然泄了一丝,神情也变得有些局促,“是我自己写的……”

    闻言,李徵垂眼看过来,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严刻,看不出什么。

    穆兰愈发忐忑,“民妇是第一次写状书,可有哪里不妥?”

    “没有。”

    不仅没有不妥,甚至还是一份极好的状书,几乎让他以为是出自什么老练的讼师之手。

    衙门内,早有好事者将穆兰拦轿告夫的消息传到了傅舟耳里。傅舟飞快地冲到衙门口,一眼看见穆兰跪在李徵的轿前,当即变了脸色,“穆兰你疯了?!”

    穆兰一惊,转头就见傅舟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她就又被拽回了那些身心受创的至暗时刻,整个人止不住地发抖起来。

    可下一刻,眼前倏然一暗。

    傅舟狰狞而扭曲的怒容,还有他扬起的拳头都被一袭紫色官服遮挡得严严实实。

    “来人。”

    李徵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两个随行的护卫顿时冲了上去,将傅舟牢牢扣住。

    李徵不动声色地收起状书,回头看向脸色惨白的穆兰。

    “穆娘子,你既能写出这样的状书,想必应该清楚我朝刑律。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如此,还要告吗?”

    穆兰攥了攥手,眼眸里霞明玉映,从牙缝里挤出坚定不移的一个字——

    “告!”

    ***

    日上三竿时,苏妙漪才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可一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须发皆白、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瞬间清醒,蓦地坐起身朝后退去,“什么人?”

    那老人手里提着一根细长的银针,笑呵呵地从床榻边退开,“大公子,苏娘子醒了。”

    苏妙漪愣住。

    下一瞬,苏积玉等人就一窝蜂地围了过来,而容玠竟也跟在他们身后。

    “妙漪啊,你没事吧?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同大夫说啊……”

    苏妙漪有些发懵,转头扫视了一圈这,发现自己在穆兰的屋子里,这才回过神来,“我,怎么睡到现在?昨晚我和穆兰在窗边对饮,喝得明明是乌梅汤,不是酒……”

    “娘子的乌梅饮里被人下了迷药。若非老夫扎了你的穴位,怕是要昏睡到午时呢。”

    “迷药?”

    苏妙漪一怔。

    容玠蹙眉转向大夫,确认道,“这迷药于身体有无害处?”

    “大公子放心,这迷药只会致人昏睡……”

    “穆兰!”

    苏妙漪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后知后觉地在屋子里搜寻起了穆兰的踪影,“她人呢?!”

    江淼皱眉,“我早上来找你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这屋子里就你一个人。你昏迷不醒,我们担心你是不是中了毒,着急忙慌地就去请大夫,暂时还没顾上找她……”

    苏妙漪脸色一变,蓦地掀开被褥,匆促地翻身下床,“是她给我下的药!”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姑姑,穆兰姐姐给你下药做什么?”

    苏安安问道。

    “一定是昨日傅舟来的时候,她什么都看见了,也听见了!傅舟威胁我,如果不把她送回傅府,就要反过来把我告上公堂!”

    苏妙漪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通,抬脚就要往外冲。

    容玠却是侧步一迈,伸手将她拦了下来,“你先冷静。”

    “别拦着我!她现在人说不定已经在傅府了……”

    苏妙漪挣扎起来,容玠扣着她的力道猝然收紧,声音也扬起,“苏妙漪,穆兰她没有回傅府!”

    苏妙漪动作一僵,抬头看向容玠,“那她……”

    容玠抿唇,沉声道,“她在临安府衙。”

    第58章

    公堂上, 知府退堂,衙役散去。衙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也终于三三两两地转身离开。

    苏妙漪的马车被堵在了另一条街过不来,她再也等不及, 提着裙摆下了马车,小跑着在人流中逆行。

    “女子状告夫婿, 还是头一遭啊!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勇气,可敬可叹。”

    “我看那位傅夫人, 脸上的伤可是不轻……这傅舟,仕途上不顺心,就拿妻子撒气, 还打死个奴婢, 下手如此狠毒!上次白鸭案, 我还以为他是衙门里为数不多良心未泯、为民请命的好官……”

    “我早就猜到他与刘家人是一丘之貉!若他真有功, 依照咱们知府大人的脾性,会降他三级,只叫他做个主簿?”

    “当时可是知微堂的苏妙漪亲自替他做保, 这你怎么解释?”

    “你没听傅夫人说么, 当初是她以傅舟的名义, 将白鸭案的首尾据实以告!是她鬼迷心窍、姑息养奸,而苏妙漪全程被蒙在鼓里!”

    “唉,也是人之常情……”

    听得身边经过的人议论纷纷,苏妙漪奔走的步伐忍不住慢了下来,几个年轻的女子与她擦身而过, 声音里满是激动和钦佩。

    “那位傅夫人的口才好生厉害!”

    “别一口一个傅夫人了, 知府大人已经判了那傅舟移乡编管之刑,并准许他们夫妻二人和离,如今该称呼一声穆娘子!”

    “对对对, 这公堂上抬头就是铁面无情的李知府,旁边还有个凶相毕露、从前就主掌刑狱的前夫,若是我,吓都要吓死了……穆娘子却一点也不发怵!不仅说话有条有理,对刑律也如数家珍……”

    “听她背出那些刑律的时候,我都惊呆了。这穆娘子没嫁人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苏妙漪顿在原地,神色怔怔。

    来此之前,她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她猜想穆兰可能会把事情搞砸,可能会被傅舟欺压,可能会开罪李徵,可能会因状告亲夫的“大逆不道”被众人指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落进耳里的,竟会是这些评价……

    “妙漪!”

    一熟悉的唤声传来。

    苏妙漪回神,一抬眼,只见顾玉映正站在茶肆二楼的窗口,朝她招了招手。

    “你没瞧见穆兰方才在公堂上与傅舟的争辩,真是可惜……”

    顾玉映给苏妙漪斟茶,眉眼俱扬,“怎么来得这么晚?”

    苏妙漪却没心思喝茶,耷拉着眉眼,还是一幅神游恍惚的模样,“昨夜她给我下了药,故意让我错过今天这场状告亲夫的好戏……”

    顾玉映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苏妙漪,先是错愕,随即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若醒着,这戏怎么唱,谁来唱,还真就不一定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

    苏妙漪咬咬牙,“她若是拿定了主意,执意要与傅舟鱼死网破,我未必会阻拦她。我瞒着她,只是想找个两全之策,既能拿到和离书,又能为她免去牢狱之灾……我分明是为了她好,在她眼里,倒成了抢风头?她到底要掐尖要强到什么时候?”

    顾玉映想了想,放下手里的茶壶,缓缓道,“苏妙漪,日月无需争辉,只要高悬天上,便能叫一切星辰黯然失色。”

    “……”

    “对穆兰来说,你或许就是日月,也是退路。唯有你消失了,她才能看清自己,找到自己身上的光亮,哪怕那只是萤火之光呢?”

    苏妙漪哑然,半晌才皱眉道,“可现在她已经被收押进了大牢,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牢里待上两年?”

    顾玉映将手里的茶递给苏妙漪,“你怎么知道穆兰她就一定没有后手?”

    苏妙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还能……”

    话音戛然而止。

    顾玉映笑了,“妙漪,你说穆兰总是同你掐尖要强,可你又何尝不是总在低估她、轻视她?”

    顾玉映家中还有事,先行离开了茶肆,只留下苏妙漪独自坐在茶楼发怔。

    顾玉映三言两语,似乎就道破了她与穆兰这么多年别扭拧巴的症结。一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另一个则外强中干,只会用争强好胜的方式来掩饰自卑。

    苏妙漪在茶楼里坐了好一会儿,喝了整整两壶茶,苏积玉和凌长风才匆匆忙忙找来了这里。

    “找你半天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你又冲进衙门去了!”

    凌长风气喘吁吁。

    苏积玉也着急地满头是汗,“妙漪啊,穆兰已经被关进大牢了,咱们接下来能做什么?”

    苏妙漪缓慢地眨了眨眼,“回去收拾些厚衣裳、厚被褥,还有其他吃穿用度……我待会先给她送进去。”

    苏积玉和凌长风等了一会儿,却等不到下文,追问道,“……然后呢?”

    苏妙漪摇头,“没有然后了。”

    “没,没了?!”

    苏积玉和凌长风大惊失色,“你不救她了?”

    苏妙漪眼帘一垂,轻声道,“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

    “……”

    苏积玉和凌长风面面相觑,陷入沉默。

    暮色时分,苏妙漪从苏宅里收拾了两个大包袱,跟着容玠进了临安府衙的牢狱。

    本以为外头天寒地冻,牢狱里也定是阴冷得如冰窖一般。可他们一踏入牢狱里,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牢狱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还噼里啪啦地燃着炭火,暖和得如同春天似的,空气中除了干燥的烧灼气,竟也没什么异味。

    上次来时可不是这样的……

    狱卒为苏妙漪和容玠引路,转头见他们二人面面相觑,当即猜到他们在想什么,笑呵呵地搓着手解释道。

    “秋冬时节,狱囚们最易冻馁,以致疾患。其实上头每年都会拨不少炭火钱,只是从前都被衙门里的其他大人瓜分昧下了,直到咱们李大人上任,这牢狱里的柴炭啊、祅袴手衣什么的,才真的补足了……”

    狱卒的两颊也被炭火烧得红扑扑的,一提起李徵就双眼放光,“如此一来,连我们这些人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呢。”

    闻言,苏妙漪忍不住感叹了一句,“朝野上下要是能多几个像李大人这样的好官,那就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了。”

    忽地想到什么,她转头看向容玠,笑道,“差点忘了,等兄长开春后进了京,可不就是要多一位了么。”

    容玠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说话间,狱卒已经领着他们走到了穆兰的囚室外,“穆娘子,容大公子和苏娘子来探视你了。”

    正在桌边看书的穆兰愣了愣,和囚室外的苏妙漪对上视线,二人表情都有些微妙。

    见状,容玠将苏妙漪收拾好的两个包袱递进了囚室,“这里面是衣裳被褥,还有一些器物用具,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再托人送进来。”

    穆兰把手里的讼师秘本合上,走过来接过那两个沉甸甸的包袱,向容玠道谢。

    “不必谢我,这些并非是我准备的。”

    容玠说道。

    穆兰看向苏妙漪,略微有些心虚,“你没事吧?”

    “有事。”

    苏妙漪没好气地,“被你药傻了。”

    听她这口吻,穆兰就知道迷药这一茬已经过去了,于是眉梢一挑,讪笑道,“你那么聪明,吃点迷药不会变成傻子的。”

    苏妙漪抿唇,“我要是聪明,就能把你从这牢里捞出去了。可现在走到这一步,穆兰,我也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帮你……”

    穆兰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你等等。”

    语毕,她转身回到桌边,一边翻着讼师秘本,一边拿着狱卒为她准备好的纸笔,刷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才拿着那张纸走过来,交给苏妙漪,“有件大事,还真得你帮我去做。”

    苏妙漪心中一喜,连忙接过纸页。

    莫不是真让顾玉映说中了,穆兰在决定上公堂状告傅舟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留好了退路?她真的小看她了?

    苏妙漪期待地垂眼,却见那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却是一些珠宝首饰的名字,神色一僵,“这是……”

    “按我朝律法,夫妻和离,妻子可以带走自己的奁产。傅舟如今被判罪,要被抄没家产,你务必赶在衙役上门前,将我那些嫁妆剔出来带走……”

    苏妙漪的希望落了空,咬牙切齿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你那些嫁妆!”

    穆兰瞪眼,“苏妙漪你没事吧?什么时候也不能不管我那些嫁妆啊,那可是我爹娘辛辛苦苦攒下的,都是心血,都是银钱啊!”

    “……知道了。”

    苏妙漪闷闷不乐地将那嫁妆清单收进了袖中,不甘心地再次确认道,“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事要我去做了?”

    穆兰忽地想起什么,一拍手,“对了,你再给我送些讼师秘本和刑律的书来!这坐牢的日子若是不看书,也太难熬了……”

    苏妙漪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这架势,哪里是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分明是已经打算在大牢里常住了……

    “李大人。”

    狱卒们的唤声忽然传来。

    苏妙漪和容玠一转头,只见李徵竟是出现在牢狱里,朝他们走了过来。

    李徵朝容玠点点头,二人便算打了招呼。

    穆兰隔着囚室的栅栏看向李徵,“今日多谢李大人了。”

    李徵面无波澜,“穆娘子慎言,本官奉公执法、未徇私情,何来谢字?”

    “……”

    穆兰悻悻地噤声。

    白日里她一腔孤勇、只想着如何斗倒傅舟,根本没顾上其他,此刻功成愿遂,却是被李徵这身冷酷无情的气势吓住了,竟为白日里的莽撞后怕起来……

    李徵瞥了穆兰一眼,忽地问道,“穆娘子额角的伤似乎还未痊愈,可要请医师来看看?”

    穆兰一怔,摸了摸额角结痂的伤口,下意识道,“不必劳烦医师了吧,不过是些皮外伤……”

    李徵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伤在头部,或许有什么隐疾也未可知。当真不用请病囚院的医师来瞧一眼?”

    他神色冷峻,却在提到病囚院时,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穆兰推拒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反复咂摸着病囚院三个字,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当即扶着额头病恹恹地说道,“头果然有些晕……”

    话音未落,她整个人竟是沿着栅栏无力地瘫倒在地。

    苏妙漪一惊,连忙蹲下身,“穆兰,穆……”

    下一刻,穆兰像诈尸似的一下弹了起来,双眼瞪圆了,嘴里念叨着,“我是谁,我在哪儿……”

    转头看见苏妙漪,她一把推开苏妙漪,“你谁啊?”

    苏妙漪目瞪口呆:“……”

    她身后,李徵负手而立,不苟言笑地说道,“穆娘子看着像是患了失魂之症,得叫病囚院的医师过来确诊。”

    苏妙漪:“……是,是吗?”

    不一会儿,病囚院的医师就提着药箱急急匆匆赶了过来,在囚室里替穆兰又是摸脉又是按压脑后的穴位。

    脉象摸不出异常,还有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在外面盯着,老医师急得满头是汗,绕着穆兰一个劲儿地打转,“若是额头受伤,致使脑内淤血堆积,倒是有可能引起失魂之症。可穆娘子额头上的伤似乎是旧伤……”

    李徵默不作声,容玠却接过话道,“容某倒是在一本医术上见过这种罕见的病例,患者头部受伤,最初毫无迹象,隔了好几日,却因内伤猝死……”

    穆兰眼睫一颤,惊恐地望向容玠。

    老医师愣了愣,额头上的汗流得更快了,当着知府大人的面,他不敢承认自己从医多年还不如容大公子的见闻,连忙找补道,“老夫想起来了,确有这种病例。”

    李徵颔首,“如此看来,穆娘子的失魂症倒是有些危急。那便按照律例,放她归家医治,何时痊愈,何时再勾追赴狱,听候断遣。”

    李徵轻飘飘丢下这么一句,便带着老医师扬长而去。

    苏妙漪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狱卒打开囚室的门,看着穆兰一手勾着一个包袱,高高兴兴地走出来。

    “……啊?”

    坐在从府衙回苏宅的马车上,苏妙漪仍是一脸荒谬和茫然,“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你怎么就被放出来了?!”

    穆兰坐在马车另一侧,一边瑟瑟发抖地拆开包袱,一边从里头翻出一件裘衣披上,“前两年才补充的一条刑律,病囚非凶恶者,流罪以下,病重责出,得养治于家……要不是李大人提醒,我还真忘了!”

    裹上暖和的狐裘,穆兰才长舒了口气,摸着毛绒绒的围领思忖道,“这李大人看着凶恶,心地倒是一等一的好呢。今日之事,应当好好感谢他一番……啊呀,还是算了,万一他又凶我怎么办?更何况我还得装失忆呢,万一露馅了,连累了他……你说呢?”

    穆兰看向苏妙漪,征求她的意见,却见她竟一脸古怪、神色莫测地盯着自己,微微一愣,“怎,怎么了?”

    苏妙漪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穆兰一拍手,玩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本来在想要怎么救我,结果我装个失忆就把自己救出来了……苏妙漪,我现在是不是比你有本事多了?”

    她本是习惯性地一句炫耀,本以为会招来苏妙漪的讽笑,谁料她竟是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苏妙漪启唇,“穆兰,你现在真的很有本事,比我有本事多了。”

    穆兰僵住,愕然地看向苏妙漪,视线在她脸上来来回回打了个好几个转,才确认她并不是在阴阳怪气,“……你没事吧?”

    苏妙漪默然片刻,又重复道,“我是真的佩服你,能将那些枯燥的刑律倒背如流……”

    看着穆兰受宠若惊、不可置信的表情,苏妙漪又想起顾玉映的话,心中的歉疚愈发像汩汩泉水,喷涌而出。

    仔细想来,她与穆兰说话从来都是夹枪带棒,像这样郑重其事的夸奖和肯定,今日竟还是第一遭。

    尽管有些生疏和别扭,可苏妙漪还是学着今日在衙门外听到的那些话,一股脑地夸道,“你记性好、口才好,最重要的是,还有一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胆魄,敢在公堂上斗恶狼……还有,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像你这般,在牢狱里兜了一圈又全身而退的?这其中固然有李徵指点的缘故,可若非你自己察言观色、灵机应变,他也不可能主动放你离开……”

    见穆兰忽然左顾右盼,在袖袍和包裹里翻找什么东西,苏妙漪话音一顿,“你找什么?”

    “找纸笔!”

    穆兰吸吸鼻子,声音闷闷地,“我得把你说的这些话记下来,然后让你签字画押,以后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苏妙漪抿了抿唇,倾身握紧了穆兰的手,“我是发自内心地替你高兴。你抓住了走出傅府、走出大牢的机会……穆兰,这一次你遇水自渡,往后,也不用再倚仗任何人做你的艄公。”

    穆兰神色微怔,半晌才反手握紧了苏妙漪的手,唇角微扬,笑了起来。

    “我知道。”

    ***

    随着傅舟被官差押送离开了临安,穆兰也拿着和离书离开了傅府,她的这段婚姻也算是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因穆兰名义上是在家养病的病囚,随时可能会被勾追赴狱,而且病囚院的医师每隔一段时日还要来为她诊脉,所以她不能离开临安,只能暂时住在苏宅。

    年节过后,苏妙漪就和祝襄忙着分店的事,将知微堂三楼的柜台交给了穆兰。

    正好穆兰本来也要读书,所以白日里就在三楼一边读构讼之书,一边替苏妙漪操持借书还书的杂务。

    在祝襄的协助下,苏妙漪很快就确定了知微堂分店落址的几个州府,并将会与当地书铺合作的消息传了出去。

    不多时,外地的书商们就闻风而动,纷纷亲赴临安,络绎不绝地进了知微堂。然而这些书商却不是人人都能见到苏妙漪,他们一进知微堂,率先要做的便是从苏积玉那里领问卷,将自身情况和目前书肆的经营状况写明。

    问卷先是交到祝襄手中,由他一一核实,并进行筛选,通过祝襄那一关后,才会交到苏妙漪手里,苏妙漪再在二楼空出来的讲堂里同筛选出的书商面谈。

    这样的流程走下来,苏妙漪每日只需要见一两个书商,可和每个书商洽谈的时辰却能有两个时辰,足够她事无巨细地询问、考察。

    从各个地方来的书商越来越多,有些人千里迢迢来了,却连苏妙漪的面都见不着,于是不甘心地直嚷嚷,苏积玉难以应付。

    穆兰在楼上听见动静,便匆匆走下来帮忙,“积玉叔,你歇一会儿,我来。”

    不等苏积玉回答,她就直接将那叠问卷抽走,转头就将苏积玉推出了柜台。

    “诸位!”

    穆兰重重地敲了几下桌面,声音蓦地扬起,“既然进了知微堂,便要守知微堂的规矩!后面这么大的一个字,诸位是看不见么?”

    她回身一指,对准了后头挂着的“静”字。

    “一个连知微堂规矩都不遵守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为苏老板心仪的分店掌柜?”

    闹哄哄的人群倏然一静,总算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穆兰低头,继续分发问卷,“下一位——”

    直到手里的一叠问卷见了底,队伍也只剩下寥寥几人。

    穆兰将问卷递出去,面前那人却没有接,她诧异地抬头,就见一个抱着个孩子的年轻妇人局促地站在柜台前,看样子也是长途跋涉的外乡人。

    “娘子,我不是来填什么问卷的,我是想来见个人……”

    穆兰顿了顿,耐心地解释道,“夫人,你也看到了,今日这么多人都想见苏老板,她今日怕是没什么空闲见你。你找她是为了什么事?”

    那妇人愣了愣,摇头道,“我要找的不是苏老板。”

    “那你要找的……”

    “是位姓穆的娘子。”

    穆兰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姓,姓什么?”

    “姓穆!”

    那妇人补充了一句,“就是前段时间上公堂状告自己夫婿的那位穆娘子!”

    “……”

    穆兰还愣在原地回不过神,苏积玉就立刻走了过来,警惕地把穆兰护在了自己身后,望向那妇人。

    “你找穆娘子,所为何事?”

    那妇人一脸疲倦,长叹了口气,“我是从扶风县过来,特意来寻穆娘子的。我家官人几年前就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牵扯进了一桩官司,如今要同人对簿公堂……可我从来没上过公堂,不懂其中门道……”

    言下之意,竟是来找穆兰帮忙打官司的。

    苏积玉眉眼舒展,笑着从穆兰身前退开,让她自己处理这一局面。

    穆兰仍觉得有些不真实,忍不住追问道,“你为何不在当地找个讼师,偏偏要来临安找穆娘子?她也不过只上了一次公堂罢了。”

    “我们县上只有些败坏德行的讼棍,写个状书都要几百文,我实在是承受不起……好在前不久听说了穆娘子的事迹,便想来找她帮忙。她虽只上过一次公堂,可我听说,她不仅熟读构讼之书,还能将我朝刑律倒背如流,一手状书也写得极好……”

    那妇人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轻声道,“而且同为女子,她想必更能对我的处境感同身受……”

    一时间,穆兰心中百感交集。这样被弱小之人求助的情景,她从前只在苏妙漪身上见过,万万没想到有一日,自己竟也会成为旁人的浮木……

    穆兰下意识看向苏积玉,苏积玉与她对视一眼,鼓励地朝她点点头。

    穆兰眼神微动,终于朝那年轻妇人走了过去,“夫人,你叫我穆兰就好。”

    那年轻妇人瞬间面露惊喜,“你就是穆娘子!你愿意帮我?”

    “你先随我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遍。我虽不能离开临安替你上公堂,但帮你写个状书,教你一些公堂上的规矩还是可以的……”

    穆兰领着她们母子二人朝后头走去。

    二楼,凌长风从刻印间一出来,恰好瞧见了这一幕,新奇地噫了一声,“这才过了多久,穆兰的事迹都传那么远了?连外地都有人来找她帮忙写状书打官司……”

    祝襄从凌长风身后走上来,抚着胡须笑道,“穆娘子状告亲夫的事迹,是同知微堂要开分店的消息,一起传出去的。”

    凌长风愣了愣,转头看向祝襄,恍然大悟,“是苏妙漪干的?!”

    祝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苏老板不想让穆娘子知道,少爷你可千万别说漏了。”

    凌长风挑挑眉,闭上了嘴,又转头看向楼下。

    角落里,那年轻妇人向穆兰哭诉着,穆兰眉心微皱,一边仔仔细细地听,一边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

    三楼,苏妙漪从扶栏边匆匆经过,只朝楼下看了一眼,便笑着收回了视线。

    第59章

    转眼间,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临安城水畔的柳枝逐渐露出了新绿,城郊的芳草也冒得越来越长。凄厉的北风将一身寒刺尽数收敛, 化作温暖而和煦的春风,拂过三街六巷、第宅市肆。

    一辆马车在容府外停下, 穿着素白上襦鹅黄罗裙的年轻女子掀帘而出。

    随着她步伐轻快地跳下马车,腰间系着的玉色流苏绸带和裙摆上斜绣着的一片片青色竹叶, 也仿佛被风吹动,上下翻飞,轻盈灵动。

    “苏娘子!”

    早就等在容府门口的遮云眼前一亮, 高高兴兴地迎了上来。

    苏妙漪一下车就对上遮云, 微微有些诧异, “遮云?你怎么在门口待着?”

    “自然是等娘子你了。”

    遮云接过苏妙漪手中的书匣, 自如地引着苏妙漪往府内走,“娘子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藏书阁取书、还书,这不是已经都成规矩了吗。所以公子一大早就让我来门口迎娘子……”

    苏妙漪笑了, “如今我来容府又不需要人引路, 兄长何必这么客气。”

    遮云讪讪地笑了一声, 没有答话。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藏书阁外,遮云却忽然停了下来,将手中的书匣还给苏妙漪,“公子今日也在藏书阁里读书,我不便进去叨扰公子, 就请娘子自行上楼吧。”

    苏妙漪愣了愣, 下意识抬头望藏书阁楼上看了一眼,“……兄长今日也在?”

    遮云点点头。

    苏妙漪若有所思,“既然如此, 我也不上去打扰他了,改日再来……”

    话还没说完,遮云脸色顿时变了,连忙劝道,“娘子你就借个书,动静小些,怎么会打扰公子呢?更何况,公子早就知道你今日要来藏书阁,这都特意……”

    苏妙漪看了一眼遮云。

    遮云意识到什么,立刻改口,“公子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自然不会嫌娘子吵闹。娘子大可放心地上楼去。”

    苏妙漪想了想,“好吧。”

    遮云这才松了口气,目送苏妙漪走进藏书阁的背影,轻轻将门阖上。

    苏妙漪一手抱着书匣,一手提着裙摆,刻意放轻了脚步,往藏书阁的顶楼走去。

    走到最后一层楼梯时,她已经瞧见了坐在蒲团上、就着矮几提笔落字的容玠。

    青年穿着一袭袖袍宽大的天青色锦衣,许是因为在家里的缘故,他并未戴着发冠,只用一根檀木簪将发丝随意束起。鬓边、额前都有些许碎发垂落,叫他瞧着不似平日里那般从容整肃,倒是多了一丝慵懒悠然、放纵不拘。

    苏妙漪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背对着容玠的方向朝书架走去。

    她本想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尽量无声无息地将书还回原位,再挑一些没借过的书就离开。可刚迈出一步,身后便传来容玠幽潭落石般的嗓音——

    “你是来借书,还是来偷书的?”

    苏妙漪身形一僵,转头对上容玠的视线,掀唇笑道,“兄长手不释卷,我怎敢打扰?我快还快借,速速就走……”

    “回来。”

    容玠将手里的书卷放下,“把书拿来,给我检查一番。”

    苏妙漪一愣。

    “你如此着急地要走,莫不是藏书有损,心虚了不成?”

    容玠摊开手,平静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微微瞪大了眼,“怎能可能!”

    她转身折返回去,将书匣推到了容玠面前,自己也在矮几边席地而坐,“不信你一页一页查。”

    容玠看了她一眼,当真打开书匣,将里头的几本藏书拿出来翻看。

    尽管他是一页一页地翻阅,可姿态却并不十分较真,甚至还漫不经心地同苏妙漪搭起话来,“分店的进展如何了?”

    苏妙漪看着容玠翻书的动作,原本还有些紧张,可听他问起知微堂的事,她便放松下来,腰身一塌,往矮几上靠去。

    “祝先生帮我选定了十三个州府,他告诉我,凡是进了商户榜前十的富商,开分店时都会从这十三个州府里选,就连裘恕也是如此……”

    “祝先生还在这十三个州府里,帮我筛选了所有想同知微堂合作的书商,挑了十三家最合适的,并做知微堂的分店……”

    “上个月,祝先生还特意将这十三位掌柜留在知微堂,上午让他们在知微堂帮工,下午让我给他们讲课。我这个人,信口胡诌两句可以,真要我讲课,我怎么上得了台面。所以每天晚上,祝先生都要帮我准备第二天讲课用的讲稿……”

    一提起知微堂的事,苏妙漪便像打了鸡血似的,越说越精神,越说越得意,根本没顾得上对面的容玠。

    直到说得有些口渴了,她停顿下来,不经意一抬眼,只见容玠脸上虽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可眸底却比方才晦暗了不少,甚至闪过一丝山雨欲来的阴沉。

    苏妙漪微微一惊,“……怎么了?哪本书坏了?”

    误以为是自己检查时出了纰漏,她连忙起身,凑到了容玠身边,低身去看他手中翻看的书页,“哪里有损坏?”

    “……”

    容玠眼眸微垂,再抬起时,眸底的风云变幻已经隐去,又化作寂然幽潭。

    “到底在哪儿?我怎么没找着……”

    苏妙漪着急地额头都出汗了,翻书的手腕才被容玠攥住。

    “没有。”

    容玠的目光落在苏妙漪侧脸上,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重复道,“没有损坏。”

    苏妙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蓦地转头去瞪容玠,“那你刚刚……”

    二人四目相对,距离骤然拉近。

    苏妙漪话音戛然而止,随即移开视线,挣开了容玠的手,坐远了些,“那你不早说,吓死我了。”

    “那位祝先生……”

    容玠默然半晌,才再次出声,“倒真是你的好帮手。”

    “那是自然。祝先生见多识广、格古通今……”

    “他已年逾不惑,若连这些见地都没有,前半生岂不是枉费日月。”

    “……”

    苏妙漪没再提祝襄,起身将案几上的藏书拿了过来,“这些书若是没问题,我就放回原处了。”

    不等容玠言语,苏妙漪便逃之夭夭。

    她绕到书架后,依照记忆里的位置,将那几本藏书一一归位,随后又来回踱步了几圈,遵照书生们最想要的藏书清单,抽了几本排名最前的刻本。

    到这儿本就结束了,可苏妙漪却还不忘替穆兰寻一些更稀罕的讼师秘本。这类书几乎都在书架顶层,她只能将裙摆一提,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走上去,坐在最顶上认真地挑了好一会儿。

    好不容易选中一本,苏妙漪复又起身,扶着栏杆从梯子上往下走。还剩两三层就要落地时,她眼前忽然一暗。

    “给穆兰挑的书?”

    竟是容玠走了过来,刚好站在她的梯子前。

    苏妙漪先是一愣,随即答道,“除了她还能是谁……你……”

    她刚想让容玠让一让,容玠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双手扶稳了梯子的栏杆,也将苏妙漪的路彻底堵死。

    “李徵打算将她关回府衙大牢了。”

    苏妙漪僵住,一时也顾不得叫容玠让开,失声道,“为什么?”

    “穆兰名义上到底是个病囚,现在却日日给人递状纸、打官司。你见过几个病囚成天精神抖擞地往衙门跑的?”

    容玠掀起眼看苏妙漪,“更何况她这几日还给李徵惹了些麻烦。李徵已经向我放了话,说穆兰若是再这么有恃无恐、处处折腾,他定将她关回去。”

    梯子虽不高,可苏妙漪站着总有些不安,于是顺势坐了下来,蹙眉道,“她最近的确有些太惹眼了……”

    自从指点那扶风县的妇人打赢了官司后,来知微堂找穆兰写状书的人就逐渐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女子。

    几个案子办下来,穆兰已经成了临安城里声名鹊起的女讼师。

    “你让李大人消消气,我回去就警告穆兰。保证她接下来一段时日绝不会出现在李大人眼前……”

    苏妙漪正为穆兰的事忧心着,一抬眼,却对上容玠近在咫尺的眼眸。

    “……”

    她话音一滞,这才意识到二人的姿势有些不对劲。

    原本她是站在梯子上,比容玠高出半个身子。可方才一坐下来,二人的视线便平齐了,甚至她还比容玠略微低一些。她那鹅黄色的裙摆从台阶边逶迤垂落,而容玠的双手就撑在她身边的栏杆上……

    乍一看,她竟像是被迫困在了梯子与容玠之间。身后是硌人的台阶,身前是青年的怀抱,一股清冽而熟悉的香气似有若无地萦绕而来,让苏妙漪忽然有些透不过气。

    她眼睫一垂,笑道,“书也借完了,我该回去了。知微堂里还有不少事等着我……”

    容玠却置若罔闻,忽地启唇,低低地唤了一声,“妙漪。”

    苏妙漪微微一僵。

    容玠通常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甚少会省去苏字,直接唤她“妙漪”。记忆中似乎也有那么一两次……

    在他还是卫玠的时候。

    忽然间,“妙漪”二字便随着那段记忆变得格外缱绻暧昧,就连藏书阁内的氛围也逐渐变得不可言说。可苏妙漪眼眸里的温度却截然相反,似是因为这声妙漪,眼底的波澜又凝结成冰。

    “再过几日,我便要进京了。”

    容玠垂眼,望向低眉敛目的苏妙漪,“你可要同我一起?”

    “……”

    片刻的寂静后,容玠扣在扶手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你之前不是一直说要将知微堂开去汴京。如今其他地方的分店已经快要落成,也是时候去汴京看看。择日不如撞日,何不与我同去?”

    “……”

    苏妙漪仍是没吭声。

    容玠的声音一如寻常般云淡风轻,可细微之处却透着一□□哄的意味,“从临安到汴京也有十来天的路程,你跟着我,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好啊。”

    苏妙漪忽然抬起脸来,扬唇一笑,应得干脆利落,“这最好不过了。”

    容玠扣在她身侧的手一松,眉宇间也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动了动唇,刚要继续说什么,却听得苏妙漪笑意盈盈地向他道谢。

    “兄长果然深谋远虑,替我想得如此周全……”

    一声兄长将容玠的话又堵在喉口。

    苏妙漪那双桃花眸里亮晶晶的,浮着一层精明与算计,“汴京这一趟本就是要去的,同兄长一起,倒是能蹭蹭容氏的人手,也好叫我省了雇随从和车夫的银钱!”

    她没了方才的羞赧和闪躲,大大方方地伸手牵住容玠的袖口,亲近却不狎昵地扯了扯,“那妙漪就先谢过兄长了。”

    容玠定定地望着她,缓缓直起身,松开了扶着梯子的手。忽然唇角一扯,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麻木,“……行了,回去吧。”

    他朝苏妙漪伸出手。

    苏妙漪搭着他的手,笑着从梯子上跳了下来,又从地上捧起自己方才借的几本藏书,福身告辞。

    ***

    从容府出来,苏妙漪便抱着书匣回了知微堂。

    她将借来的讼师秘本交给了穆兰,穆兰却连翻都没来得及翻,将柜台交给她后就匆匆要走,“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差点耽误了我的时辰!”

    苏妙漪看向她手里的状纸,连忙将书匣往柜台上一搁,出声叫住她,“你干什么去?你又要帮人上公堂!”

    “对啊。”

    穆兰理直气壮地,“这次我可是收了别人一百文钱的!”

    “别去了!你也稍微收敛些……”

    苏妙漪忍不住提醒道,“方才容玠同我说了,李徵放了话,这个月不想再在公堂上瞧见你。你若再堂而皇之地去替人打官司,他就要把你捉回去坐牢!”

    “……”

    穆兰身形一僵,咬牙切齿地,“我上次在公堂上顶撞了他,他定是在报复我!”

    苏妙漪都无语了,“姑奶奶,你还敢顶撞李徵?你待在家里还是待在牢里,现在就是李徵一句话的事,你不讨好他就算了,还顶撞他!”

    穆兰也面露懊恼,在原地踟蹰片刻,又转身要往楼下走。

    “怎么说了不听呢!”

    苏妙漪瞪眼。

    穆兰挥挥手里的状纸,没好气地,“就算今日不上公堂,至少得把状书给人送过去,再把钱退给人家……”

    苏妙漪望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翌日,趁所有人齐聚在膳厅里用早膳时,苏妙漪向他们宣布了一件事。

    “过两日我要去汴京,谁想同我一起去?”

    出乎苏妙漪的意料,众人面面相觑,竟是没人应声。

    苏积玉问道,“去汴京做什么?”

    “知微堂的分店名额如今已经全给出去了,最多再过一个月,各地就能陆陆续续开张。下一步,便是将知微堂开去汴京。汴京与其他地方不同,还得我亲自去经营……我同祝先生商量过了,这次去汴京,至少将铺面定下来。”

    苏妙漪说得兴致勃勃,可一番话说完,膳厅内更静了。

    她只觉得稀奇,率先转向苏安安,“苏安安,你不想去汴京?”

    苏安安啃馒头的动作放慢了些,“那,那我们能带上容奚吗?”

    苏妙漪听见了,但假装没听见,“带谁?”

    苏安安把头一低,不再提容奚了,含糊其辞地,“姑姑你是去办正事的,我怕给你添麻烦……”

    “听说汴京的蒸饼比临安城的还好吃啊。”

    苏妙漪漫不经心地说道。

    苏安安眸光一亮,瞬间不纠结了,当机立断地放下馒头,“我去汴京!”

    苏妙漪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江淼,“你呢?”

    “我?”

    江淼诧异地,“关我什么事?我答应我师父守好他的算命铺子。”

    “又没让你一直待在汴京,只是去开开眼界,一个月就回临安了。”

    “不去,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玩的。”

    苏妙漪顿了顿,忽然挑眉道,“你在汴京不是有老熟人么?”

    提到这个老熟人,江淼就又炸了,“你别跟我提这一茬!”

    “……”

    苏妙漪悻悻地闭上了嘴。

    她最后看向沉默不语的凌长风,“你又怎么了?”

    凌长风用手遮着脸,郁郁寡欢,“汴京城里全是我的老熟人,要是看到我现在这幅模样,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

    “你现在这样怎么了?”

    苏妙漪上下打量他,“你如今也算学会了一门技艺,自食其力,不比从前花天酒地、坐吃山空强啊?”

    “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凌长风仍是恹恹的。

    见状,苏妙漪也不勉强,“你不想去就算了,反正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凌长风:“……”

    苏积玉却是不放心了,欲言又止地,“那这次去汴京,你就只带祝先生和苏安安?这一路山高水远的,再雇些随从带上吧,万一遇上了什么贼寇……”

    “爹,你放心吧。”

    苏妙漪狡黠地眨眨眼,“容玠过两日也要进京了,我和他同行,有容氏的护院在,还担心什么贼寇水匪……我也不必自己雇随从和车夫了!”

    “什么?”

    话音未落,凌长风却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要和容玠一起进京?!那我也要去!”

    苏妙漪斜了他一眼,“你不是怕丢脸吗?”

    凌长风咬咬牙,“不是丢脸就是丢人,还是丢脸算了……我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说完,连饭都不吃了,转头就回了自己的屋子。

    苏妙漪坐在原位,一头雾水。

    丢脸和丢人有什么区别?

    出发去汴京的前一晚,穆兰一脸惋惜地看着苏妙漪收拾行李,“要不是我是病囚,得一直留在临安,我肯定跟着你一起去汴京了!”

    “我走之后,你这个月都不许出现在李徵面前,听见没有?”

    苏妙漪不放心地叮嘱道。

    “知道了……”

    穆兰面色讪讪地,“这个月我就替人写写状书。”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穆兰瞥了一眼她的行李,“你就带这么些东西?”

    “我是蹭容家的车队。”

    苏妙漪不甚在意地,“容大公子出行,什么没有,我自然是轻装便行就够了。”

    穆兰忍不住啧了一声,“你倒是会占便宜……”

    “占自家兄长的便宜,能叫占便宜吗?有本事你也去找个这样的哥哥。”

    听苏妙漪对容玠一口一个兄长,一口一个哥哥,穆兰忽然不说话了。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苏妙漪转头看过来,“怎么了?”

    穆兰靠在窗边,欲言又止,“你现在……是真心要跟容玠拜兄妹了?”

    苏妙漪嗤笑一声,“那不然呢?你有什么话就说,拐弯抹角的,一点也不符合你穆大讼师的水准。”

    听到“穆大讼师”这个称呼,穆兰唇角的弧度顿时压都压不平。不过想起什么,她还是摸摸鼻子,视线有些闪躲,“有件事,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不过你听了之后不许怪我……”

    “?”

    “你还记得,当初在娄县,你同容玠要成婚,我拿着请柬来找你的那个晚上吗?”

    穆兰一边说一边还拉长音调模仿起苏妙漪,“那晚你说,玠郎那身气度,家里定然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能嫁给他,我就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停停停。”

    往事不堪回首,苏妙漪打断了穆兰,“直接说重点。”

    穆兰抿唇,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心一横,说道,“其实那晚,我看见容玠了。”

    苏妙漪神色微顿,“什么?”

    “那晚被你气走之后,我看见容玠了。我猜,你说的那些话,什么他非富即贵、皇亲国戚,你捞不着人也能捞一笔财的话,可能都被他听到了……也许,这就是他第二天逃婚的原因……”

    穆兰有些不敢看苏妙漪,一股脑地又说道,“还有,你第一次进玉川楼,被他们追着要饭钱,刚好撞见容玠的那次……我叫人替你付了饭钱,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家那婢女根本没把钱给出去,因为容玠已经替你付过了……”

    屋内静悄悄的,半晌没听见苏妙漪的声音,穆兰心中忐忑,不安地掀起眼皮悄悄打量她,却见苏妙漪仍低着头收拾行李,神色淡淡的,好似刚才那些话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这样啊……”

    苏妙漪幽幽地舒了口气,“所以呢?”

    穆兰愣住。

    苏妙漪转头看她,“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们做什么?”

    穆兰一时语塞,“我只是想提醒你,容玠对你,并非兄妹之谊,而是男女之情。娄县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苏妙漪挑了挑眉,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我知道。”

    穆兰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你知道?!”

    苏妙漪斜着眼看向穆兰,露出些费解的神色,“你们这些人,当真是奇怪得很。从前在娄县,我心心念念要嫁给卫玠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劝告我,说卫玠对我毫无情意,并非良人。如今来了临安,我与容玠称兄道妹了,你们又偏来同我说,他其实对我有情……”

    “……”

    “我又不是个没心肝的。他喜不喜欢我,难道我会不如你们清楚么?”

    穆兰哑然。

    苏妙漪凉凉地笑了一声,“他从前喜欢我,可又瞧不上我。如今旧情难忘,却又拉不下脸面。容玠啊,就是这么拧巴的一个人。”

    “以前也就罢了,现在你既知道他喜欢你,还一口一个兄长……”

    穆兰忽地反应过来,“你在装傻是不是!你是故意报复他,折磨他是不是?!”

    “这就叫报复么?”

    苏妙漪看了穆兰一眼,“我不过是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简单些。”

    从扶阳县主生辰那一日,苏妙漪就已经往前走了。而被困在那段无疾而终的婚事里、困在那段感情里的人——

    唯有容玠。

    第60章

    翌日一早, 天还未亮,两辆马车就停在了苏宅门外。

    容玠坐在前头那辆马车上,苏妙漪上了后一辆马车, 凌长风、苏安安和祝襄自然也都跟着苏妙漪,上了后头的马车。

    望着马车周遭整装待发的容氏护院, 苏积玉略微放心了些,不过他最不放心的, 却不是这一路的安全,而是别的。

    “妙漪……”

    苏积玉走到马车边,唤了一声。

    苏妙漪掀开车帘, 垂眼望向苏积玉, “爹, 还有什么吩咐?”

    苏积玉支吾了几声, “此番去汴京,若是你娘亲要见你……”

    听得娘亲二字,苏妙漪瞬间变了脸, 手一松, 就将车帘放了下来。

    苏积玉知道她不愿听, 隔着车帘又劝了一句,“你与她也多年未见,她若想见你,你就去看看她吧,别太犟了……”

    车帘忽地又被掀开, 露出苏妙漪略带愠怒的面容。

    “她想见我就见我, 想不要我就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这世上什么都要遂了她的心愿不成?!”

    苏积玉张了张唇,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终是脸色灰败地目送着他们的马车驶远。

    车内,凌长风和祝襄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

    凌长风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苏妙漪的娘亲。方才那寥寥几句,已经完全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可看苏妙漪此刻阴沉的脸色,他也不敢贸然开口。

    凌长风只能看向苏安安,疯狂地朝苏安安使眼色。

    可苏安安却埋头吃着自己的蜜饯,还给苏妙漪塞了一些,压根不理会凌长风。

    苏妙漪吃了几口蜜饯,脸色才略微好转。

    凌长风抓心挠肝,试探地问了一句,“原来你娘也在汴京啊,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有什么好说的?”

    苏妙漪倒是没生气,反而神色微妙地瞥了凌长风一眼,“等到了汴京,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天光亮起时,车队驶出了临安城,可还未走上官道,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苏妙漪一愣,将车帘掀开,就见遮云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苏娘子。”

    “怎么了?”

    遮云朝她身后张望了一眼,“苏娘子,前面的马车备了你爱吃的茶点,公子请你过去与他同乘。”

    凌长风瞬间警惕起来,从苏妙漪身后探出一个头,“回去告诉容玠,她不去!”

    遮云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想了想,回绝道,“我就不去了,我与祝先生还有不少事要商议。”

    遮云不好回去交差,为难地挠挠头,“可是苏娘子,你们四个人挤一辆马车,太挤了。而且这么长的路,我家公子一个人坐前面,形单影只的,难免会觉得孤独寂寥……”

    凌长风不客气地嘲笑,“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容玠那种人天生就是孤星,还会怕一个人待着?”

    苏妙漪沉吟片刻,“这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了,的确该有个人去陪兄长说说话……”

    遮云顿时面露喜色。

    短暂的休整后,容府的护院们驾着马,护送着两辆马车驶上官道,朝汴京的方向驶去。

    前面的马车里,容玠黑着脸坐在中间,左边是端着点心盘子、吃得眉飞色舞的苏安安,右边是抱着一柄壑清剑、同样垮着脸的凌长风。

    容玠:“……谁让你们来的?”

    苏安安擦了擦嘴边沾着的点心碎屑,“姑姑说这边有好吃的。”

    凌长风抱着剑,没好气地,“妙漪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可怜了,所以叫我们来陪你,说、说、话。”

    容玠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妙漪也是你叫的?”

    “你管得着么。”

    凌长风如今也不怕容玠了,仗着苏妙漪也不在,他愈发猖狂地重复道,“妙漪妙漪,妙漪妙漪~”

    容玠还不至于同凌长风做这些无谓的争执,他宁愿与苏安安说话。

    “慢些吃。”

    容玠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小袋酥琼叶,递给苏安安,“你喜欢的酥琼叶。”

    苏安安双眼瞬间放光,高兴地接过酥琼叶,“连酥琼叶都有……”

    “不止是酥琼叶。”

    容玠随手拉开车里的暗格,里头竟满满当当装着各种蜜饯点心。

    苏安安一眼看出了端倪,“好多都是姑姑爱吃的,待会我给姑姑也拿一点!”

    容玠唇角微掀,颔首,“这就对了。”

    眼见着苏安安投了敌,凌长风不服气地掏出一个蒸饼,“苏安安,别吃那些花里胡哨不顶饱的了,你最喜欢的不是蒸饼吗!”

    凌长风将蒸饼递给苏安安,却又不肯给她,威胁道,“把酥琼叶扔了,蒸饼才给你。”

    苏安安:“……”

    凌长风循循善诱,“苏安安,这蒸饼和酥琼叶其实是一种东西!酥琼叶,听着好听,看着花哨,其实不过就是把普通蒸饼切成薄片,再煎成金黄色,涂上蜂蜜、撒些佐料装点,这样折腾一番,价钱就翻了好几倍……”

    说着,他斜了容玠一眼,轻蔑道,“华而不实,招摇撞骗!”

    凌长风又转向苏安安,将蒸饼递得更近了些,“至于这蒸饼呢,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你看着什么样,吃到嘴里就是什么样,原汁原味、纯正质朴!苏安安,你会选哪个?”

    凌长风期待地盯着苏安安,就好像问的不是蒸饼和酥琼叶,而是他和容玠,谁更好。

    苏安安望着眼前的蒸饼和手里的酥琼叶,陷入纠结,“……”

    容玠不动声色地垂眼,“蒸饼到处都有,有何稀奇?这袋酥琼叶,却是昨日遮云在李记点心铺排了一个时辰的队才买到的。”

    苏安安心一横,抱紧了手里的酥琼叶,“我,我今日先吃酥琼叶,改天再吃蒸饼!”

    “……”

    凌长风笑容一僵,恨铁不成钢地朝后靠去,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蒸饼。

    转眼对上容玠淡定自若的模样,他愈发不平,忍不住又咬着蒸饼挑衅道,“其实按道理来说,妙漪如今将你视作骨肉至亲,唤你一声兄长,我也该对你恭敬些。”

    “兄长”二字一出,容玠眉宇间到底还是掠过一丝寒意,不过转瞬即逝。再抬眼时,面上又是波澜不惊。

    “你既有此心,那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妨同你说句真心话。”

    容玠看向凌长风,口吻犀利,“莫说是苏妙漪,便是我嫡亲的妹妹,我也断然不会允许她同一个百事无成、不学无术的书肆伙计在一起。凌长风,就凭你如今的模样,你觉得自己有哪一点配得上容氏义女,配得上苏妙漪?”

    “……”

    凌长风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扣着壑清剑的手掌也猝然收紧。

    他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想拔出剑把容玠剁碎,却又没有豁出去的胆量,于是脸色青了白,白了灰,最终只能颓然地靠回了车壁。

    苏安安看似两耳不闻车内事,一心只吃酥琼叶,可在下了马车后,还是趁着给苏妙漪塞点心的机会,悄悄同她耳语——

    “凌长风被容玠欺负哭了。”

    苏妙漪:“?”

    苏妙漪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凌长风,只见他一个人蹲在树荫底下,用壑清剑在地上挖着坑,背影就跟个郁闷的蘑菇似的。

    “容玠做什么了?”

    苏妙漪压低声音问。

    苏安安将一枚酥琼叶嚼得嘎嘣脆,含糊其辞,“也没什么……就是……羞辱他。”

    “羞辱……”

    苏妙漪微微瞪大了眼,忽然有些同情凌长风。

    毕竟容玠羞辱起人来……是挺疼的。

    于是歇完这一阵再次启程时,苏妙漪叫住了蔫头耷脑的凌长风,“凌长风!”

    凌长风一只脚已经跨上了容玠的马车,闻声顿住,转头看过来,眼睛果然红红的。

    苏妙漪愈发对苏安安的话深信不疑,口吻里多了一丝关切,“我有话同你说,你回来坐。”

    凌长风浑身一震,就好像突然被打了鸡血似的,整个人又支棱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提着壑清剑就跳下了车,“来咯!”

    车帘被掀开,容玠看着凌长风跑向苏妙漪,又看着苏妙漪随手替他摘掉了头上的杂草,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容玠薄唇紧抿,眉宇间缓缓蒙上了一层暗影。

    “公子……”

    遮云担心地唤了一声。

    容玠放下车帘,语调平平,“启程。”

    日暮时分,容氏的车马赶到了扶风县,寻了个客栈落脚。

    颠簸了一整日,苏妙漪只想早些休息。她与苏安安住在一间屋子,一进门,便累得在床榻上躺下了。

    “姑姑,晚饭还没吃,你就要睡了吗?”

    苏安安过来摇她的衣袖。

    苏妙漪困得有些睁不开眼,“先让我睡一会儿。”

    “可是我饿了……”

    苏妙漪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那你自己下楼,找些吃的……”

    “哦。”

    苏妙漪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夜色落幕,屋内也是一片昏黑。她缓缓坐起身,扫视了一圈,没能瞧见苏安安的身影。

    “苏安安?”

    唤了一声,也无人回应。

    隐约记起睡前与苏安安的对话,苏妙漪连忙推门下了楼,可在客栈楼下转了一圈,竟还是不见苏安安。

    苏妙漪眼皮不安地跳动了几下,着急起来,她拦下客栈的杂役,询问他有没有看见苏安安去了哪儿。

    “怎么了?”

    容玠出现在苏妙漪身后。

    “苏安安不见了!你看见她了吗?”

    “她想去街上找些吃的,我让遮云带她去了。”

    闻言,苏妙漪才骤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话音未落,遮云却是从客栈外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公子!公子不好了!”

    苏妙漪的一颗心倏然又被悬起,蓦地转身看向遮云。

    “苏娘子……”

    对上苏妙漪的视线,遮云脸色愈发青白,“苏,苏安安走丢了……”

    ***

    扶风县地方不大,晚上自然不像临安城一样热闹。众人出来寻苏安安时,街上的各家店铺都已经打了烊,连店外悬着的灯笼都熄了,街巷间暗影憧憧,唯有从云间漏出的清浅月色浮动着。

    “安安姑娘想吃这家的茶果子,我方才在这儿排队。结果一转头,她人就不见了……”

    遮云将人都带去了方才苏安安走失的那条街,愧疚地连眼都不敢抬。

    苏妙漪却根本顾不上埋怨他,扭头就拦下了街上经过的行人,向他们一个个描述苏安安的模样,“大约这么高,穿着杏色衣裙,梳着双平髻……”

    其他人也纷纷在街巷间穿行,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苏安安。

    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当地人听见他们找孩子,竟都露出一种微妙而古怪的神情,像是想要透露些什么,可却又有所顾忌,最后什么都没敢说。

    有个年迈的老妇人忍不住剜了凌长风一眼,“你们是怎么看孩子的?是没听过我们这扶风县的名声吗……”

    苏妙漪察觉到什么,连忙走过来,“什么名声?”

    那老妇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答,摆摆手,扭头就走了。

    没过一会儿,街上便连行人都没了,他们也无处打听,只能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

    见苏妙漪秀眉紧蹙、方寸大乱,凌长风忍不住劝她,“你先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苏妙漪咬牙,“不行,苏安安人都没找到,我怎么可能回去……”

    容玠也走了过来,“客栈那里总得有个人守着。苏安安并非是懵懂无知的垂髫小儿,或许已经自己找回客栈了。”

    “……”

    苏妙漪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改了口,“那我回客栈。”

    苏妙漪忧心忡忡地回了客栈,谁料一进门,抬眼就见苏安安正安然无恙地同一个年轻妇人坐在客栈大堂里。

    “苏安安!”

    苏妙漪又惊喜又恼火地冲了过去,对着苏安安脑袋就来了一下,“你跑哪儿去了?!”

    送苏妙漪回来的容氏护院一看见苏安安,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立刻转头去给还在街上找人的容玠和凌长风传信。

    苏安安吃痛,捂着后脑勺无辜地望着苏妙漪,“姑姑,我迷路了……幸好遇到了吴姐姐……”

    吴姐姐……

    苏妙漪不解地转头,竟对上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反应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吴娘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吴娘子起身,笑着朝苏妙漪行了一礼,“苏老板忘了?我本就是扶风县的人啊。”

    这位吴娘子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当初第一个找到临安、找到穆兰,要她帮忙写状书的那位寡妇。

    当初她找到知微堂,还是苏妙漪找了个客栈将他们孤儿寡母安置下来,穆兰花了三日的时间替她写状书,教她怎么打官司,所以在吴娘子心里,穆兰和苏妙漪都是她的恩人。

    “我见安安姑娘在街上落了单,就赶紧先把她带回家了……”

    吴娘子也露出同街上那些人一样的神情,欲言又止,“我们这扶风县和临安城可不太一样。”

    苏妙漪愈发觉得奇怪,忍不住追问道,“哪里不一样?”

    吴娘子观望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扶风县不大太平,安安姑娘今日幸好遇上的是我,这才有惊无险。接下来你们可千万不能让安安姑娘一个人在街上落单了……至于其他的,苏老板,你就莫要多问了。”

    “……”

    苏妙漪想了想,还是对吴娘子使了个眼色,“你随我来。”

    三人上了楼,将屋门一关,苏妙漪又问了一遍,“这里没有其他人,吴娘子,你便把事情原委都同我说清楚吧。扶风县可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娘子犹豫片刻,才叹气道,“扶风县,常常会有孩童走失。莫说是外地赶路经过的,便是县里的,孩子在家门口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人可能就不见了……”

    苏妙漪皱眉,“被拐走了?扶风县的掠卖之风竟如此猖獗……那为何不报官?”

    “被掠走的大多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当然也报过官,可官府迟迟没查出个所以然。”

    “都发生了这么多宗掠卖案,总该有些线索吧?”

    “官府有没有线索,我们不知道,但其实街坊间一直有传言……”

    吴娘子支支吾吾地,“说这掠卖孩童的案子,和我们县上的慈幼庄有些关系。”

    苏妙漪一愣,“慈幼庄?”

    吴娘子颔首。

    苏妙漪的眸光忽然一亮,有些迫切地向前倾了倾身,“据我所知,如今各地的慈幼庄都是第一富商裘恕的赡助义举。那你们这扶风县的慈幼庄……”

    “亦是裘大善人所建。”

    吴娘子唉声叹气,“裘大善人建这慈幼庄本是为了救济无父无母的孤儿,也不知怎的,如今竟造了个吃人的魔窟出来……有人说,被掠卖的孩童其实都藏在慈幼庄里,有的被卖出去了,有的就被锁在后院做苦力……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些流言,没凭没据的……”

    吴娘子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留意到一旁苏妙漪的神情变化。

    将吴娘子送走后,容玠和凌长风等人也回来了。见苏安安平安无事,众人总算都松了口气。

    “各自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容玠发了话。

    苏妙漪眸光微闪,没有应声。

    容玠察觉出什么,看向她,“怎么了?”

    苏妙漪掩饰地咳了两声,“没什么。兄长说的是,我这就回去休息了。”

    苏妙漪拉着苏安安回了屋子。

    容玠又盯着她们紧闭的房门多看了一眼,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夜深人静,客栈里的烛火都熄了。

    几不可闻的“吱呀”一声。

    苏妙漪的房门又一次被从内拉开,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借着月色,摸到了隔壁的房门口,抬手叩了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拉开,睡眼惺忪的凌长风探出了头,“大晚上的,招魂……唔。”

    苏妙漪捂住了凌长风的嘴,直接将他拖进屋内,重新阖上了房门。

    凌长风先是惊愕,待看清冲进来的“狂徒”是苏妙漪时,原本要挣扎的动作瞬间就收了回来。

    进屋后,苏妙漪才松开了凌长风。

    凌长风直起身,表情古怪地看向苏妙漪,又羞赧又纠结地,“苏妙漪,我,我可不是什么随便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妙漪轻叱了一声,转而抬眼,双眸闪闪发亮地看向凌长风,“凌长风,你想不想在进京之前给裘恕送份大礼?”

    凌长风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