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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风轻日暖, 春和景明。

    天光将整个扶风县照亮。东郊,一座院墙高耸、大门紧闭的庄子矗立在山脚下,与县里其他错落简朴的民宅相较, 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富奢气派,俨然像是哪个名门望族在这县里修建的别院。

    而走近一看, 那庄子外头高悬的金丝牌匾上却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慈幼庄”。

    慈幼庄内,水榭楼台、九曲石桥。檐楹下, 衔泥燕飞进飞出,垒筑着窝巢。而除了燕语呢喃,整座庄子都静悄悄的, 雅致而幽谧。

    一片寂然里, 仆妇领着一对男女穿过回廊, 朝正堂里缓缓走去。

    男人凤骨龙姿、穿着富贵, 俊朗的眉宇间带着一股吊儿郎当、骄横恣肆的纨绔气。而女子梳着妇人发髻,发间簪满了金银珠翠,张扬跋扈, 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棵行走的摇钱树般, 光芒闪闪, 几乎能刺得人睁不开眼。

    女子一手摇着团扇,一手亲昵挽着男人的胳膊,男人也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可神态却略微有些僵硬。

    不过即便如此,也能一眼瞧出二人是对夫妻。而且是一对就算没有万贯家财, 家底也称得上殷实的夫妻。

    管事的仆妇将二人带进了正堂。正堂两侧已经坐了两对同样打扮不俗的夫妇, 只是年纪却大出不少,几乎都是年过半百的模样。

    而正堂中央,坐着一位青裙缟袂、发髻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 正神色郑重地听着那两对夫妇说话。

    仆妇走上前,恭敬地唤她,“庄主,这二位是临安来的傅老爷和傅夫人。”

    正堂内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转头看向来人,当目光落在那对年轻夫妇身上时,众人眼里都闪过一丝诧异。

    傅夫人摇了摇团扇,抬着下巴扫了一眼众人,眸光流转间,尽是一幅颐指气使的架势。她最后才看向庄主,挑着眉问道,“你就是这慈幼庄的管事?”

    庄主顿了顿,还是站起来应了一声,“妾身姓尹,是这慈幼庄的庄主。”

    “尹庄主是吧?”

    傅夫人自上而下地打量了她几眼,表情有些不屑一顾,“你们这庄子从外头瞧着气派,怎么一进来,连个孩子的影都看不见?这儿真是慈幼庄吗?”

    尹庄主眸光闪了闪,刚要应答,那位年轻的傅老爷却是抢先开口了。

    “夫人,那咱们换个慈幼庄便是。何必非要到这扶风县来收养孩子,穷乡僻壤的,能出什么好苗子……”

    “老爷!”

    傅夫人娇滴滴地叱了一声,听得堂内其他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个慈幼庄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我听人说,他们这后头有一大片莲花池,一年四季都开着花。这可是福地!养出的孩子也一定都是有福运的……”

    尹庄主忍不住出声解释了一句,“傅夫人,传言不可尽信……”

    “这么说来,你们后院没有莲花池?”

    “莲花池是有的……”

    “那现在可开花了?”

    “确实也开了……”

    傅夫人顿时双眼放光,两手一拍,“这不就得了!这才刚开春,莲花就开了,可不就是祥瑞之象么?况且前几日我特意找了大师解梦,大师说与我有缘的子嗣,就在一处春日开夏花的灵境……”

    说着,她转向傅老爷,摇着他的胳膊笑道,“老爷,咱们来这儿定是来对了!”

    傅老爷无奈地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还不小心被她头上的金钗戳了一下,表情狰狞了一瞬,才宠溺地叹气道,“好吧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语毕,二人也在侧边的座位落座。恰好仆妇上了些茶点来,二人你喂我一口茶,我喂你一块点心,黏黏糊糊地叫人不忍直视。

    正堂里其他上了年纪的夫妇面面相觑,纷纷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饮茶。

    尹庄主忍了忍,神色恢复自如,“这么说来,傅老爷和傅夫人也是来我们慈幼庄收养孩童的?”

    “那不然呢?”

    傅夫人无所顾忌地嗤笑道,“来你们这儿还能为着其他事么?”

    尹庄主点点头,“那二位稍候。”

    尹庄主转向那引路的仆妇,将两张字条递给她,“带这几位去后院,按照字条上所列,把符合要求的孩子们带出来他们瞧瞧。”

    “是。”

    仆妇接过字条,“老爷夫人们,随老身来吧。”

    那两对夫妇立刻放下手里的茶盅,随她离开。

    见状,傅夫人也站起了身,嚷嚷道,“他们都能见孩子了,怎么偏偏剩下我们?”

    “傅夫人稍安勿躁。”

    尹庄主客气地笑道,“依照我们慈幼庄的规矩,孩子们送出去之前,还得了解各位收养人的家世出身。方才那几位都已经说过了,现在轮到您二位……傅老爷,您不妨简单地介绍一下,家住何处,做何营生,若是为官,年俸几何,若是经商,有多少田地铺子?”

    傅老爷愣住,下意识看向傅夫人,傅夫人则是一声不吭地转着手腕上的赤金镯子,似笑非笑。

    见状,尹庄主言语间又多了几分试探,“询问这些,也是为了孩子们好。慈幼庄的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想尽量为他们找个靠谱些的去处……二位若是为难,那便算了吧。其实二位年纪尚轻,瞧着也情深意笃,这孩子嘛,迟早会有……大可不必如此着急地来慈幼庄收养子嗣……”

    此话一出,方才还眉开眼笑的傅夫人竟是突然变了脸,一扬手,案几上茶盏瓷碟就尽数被扫了下来。

    伴随着稀里哗啦的碎裂声,傅夫人蹭地站起身,抬手朝尹庄主一指,瞋目切齿,大发雷霆,“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就是想来这儿挑个孩子,你收了钱,只管办事就好,多嘴多舌问什么问?”

    尹庄主僵在原地。

    傅夫人一脸刁蛮,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直接朝尹庄主掷了过去,“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们养不起孩子,交不起恩养钱吗?!这些够不够?你也不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和我家老爷从头到脚这身打扮,像是骗子吗?”

    眼见着那银票洒在地上,尹庄主脸上的客气碎裂了一角,眉眼间终于按捺不住地浮起几分怒意,“你……”

    “夫人你消消气,庄主她不是有意的,她这也是例行公事……”

    傅老爷忽地站起来,拉住傅夫人开口劝和。

    傅夫人咬着牙,表情由怒转悲,眼眶一红,“哇”地一声哭起来,转头投入傅老爷的怀抱,哀哀戚戚地抽噎着,张口就是一阵颤音,“老爷!她,她羞辱我……”

    一转眼的功夫,哭得梨花带雨,倒像是被欺负了一般,哪有半分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

    尹庄主:“……”

    她经营这慈幼庄有十个年头,见过的豪门富户多了去了,其中也不乏神神秘秘、藏着掖着的,但像傅夫人这样骄纵乖张、喜怒无常,看着像是有大病的,还是头一个……

    傅夫人还在哭,声音尖细地有些刺耳,“我还没问她几句孩子的事,她倒是盘问起我们的底细来……这儿到底是慈幼庄还是官府衙门?难不成收养个孩子还非要把我们一寸一寸扒光了不成……”

    下一刻,哭声戛然而止。

    尹庄主揉着耳廓,蹙眉抬眼,却见那傅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竟是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夫人!夫人!”

    傅老爷大惊失色,连忙将人抱紧,“糟了,我家夫人怕是心疾发作了……”

    ……果然是病得不轻。

    尹庄主心中刻薄而漠然地想着,面上却作出一幅关切的姿态,又唤来两个仆妇,“快,速速将傅夫人带去客房安置!”

    傅老爷拒绝了两个仆妇的帮助,直接将昏过去的傅夫人打横抱起,健步如飞地跟着她们绕进了后院的客房,沿路从九曲桥上经过了那片莲花池。

    竟真如传闻一般,初春时节,芙蓉出水,满池莲香。

    傅老爷的步伐微顿,很快又收回视线,将傅夫人抱进客房,在床榻上放了下来。

    尹庄主紧随其后,对两个仆妇道,“去后院请个医师来……”

    “不必了尹庄主,我家夫人自幼患有心疾,这药都随身带着。”

    傅老爷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又笨手笨脚将傅夫人扶起来,将一粒药丸喂进她嘴里,随即将人放平。

    待做完这一切后,傅老爷才站起身,朝尹庄主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庄主会意,跟着他从屋内走出来。

    “庄主莫要见怪。”

    傅老爷一脸尴尬地对尹庄主解释道,“我家夫人体弱多病,尤其是这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不仅叫她敏感易怒,还让她难以生育……我们请了多少大夫,个个都说她于子嗣一事上毫无指望!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听从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来了扶风县……”

    尹庄主愣了愣,“原来如此……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是我方才说错了话,才惹得傅夫人如此反应。”

    傅老爷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尹庄主手中,“我家夫人在临安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她不愿被人知晓自己的病症,所以还请庄主千万保密,也莫要再多问了。方才那些银票和这些金子,便是我们二人的酬谢……”

    尹庄主不动声色地掂了掂那荷包,又朝客房内扫了一眼,脸上阴云转晴,“慈幼庄的规矩倒也不是死的,傅老爷和傅夫人既然如此诚心诚意,那今日我便为你们破例一回也无妨。二位想要收养男孩还是女孩,多大年纪?”

    傅老爷千恩万谢,“自然是男孩,年纪越小越好。”

    尹庄主颔首,“那傅老爷是现在去看看孩子,还是等傅夫人醒来后一起?”

    “自是要等我家夫人一同前往。”

    尹庄主召来一个仆妇,吩咐道,“等傅夫人醒后,你便带他们去乾字院。”

    仆妇应了一声。

    二人离开后,傅老爷才转身回了客房。

    床榻上,本已昏厥的傅夫人一下睁开眼,蓦地坐起身,满头的珠翠步摇都在抖颤,发出一阵玎玲碎响。

    “你刚刚给我喂了什么?”

    傅夫人将方才的娇蛮跋扈收敛得一干二净,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平心静气、镇定自若的苏妙漪。

    苏妙漪皱眉,“凌长风,你不会趁机把我毒死吧?”

    “……苏安安带的甘草枇杷丸,你连这都吃不出来?”

    乔装成“傅老爷”的凌长风走回来,一言难尽地垂眼望她,“苏妙漪,来之前怎么说的,不是说你照着穆兰演,我照着傅舟演吗?”

    苏妙漪揉着酸疼的脖颈,嗯哼了一声。

    “穆兰有你这么作这么浮夸么?你这演得也一点不像她,纯属自由发挥!我都被你吵得接不住戏了……”

    凌长风掏掏耳朵,“嘶,耳鸣。”

    “你懂不懂什么叫见机行事,随机应变?”

    苏妙漪站起身,拔了两根金钗收进袖子里,总算觉得脑袋没那么重了,“你要是能随口编出个像样的官职、商铺,我用得着发疯么?”

    凌长风小声嘀咕,“光说我,你不是也没编出来么……”

    苏妙漪噎了噎,“那我也是第一回来慈幼庄,谁知道收养个孩子还要被盘问得这么细……”

    顿了顿,她又看向凌长风,勉为其难地挑挑眉,举起手,“不过你胡说八道的本事也见长,能编出心疾这么一套说辞,咱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凌长风也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与苏妙漪击了下掌,跃跃欲试地,“咱们如今已经混进来了,然后呢?该怎么做?”

    苏妙漪想了想,走到窗边,将后窗推开,正对着那片莲香阵阵的荷花池,“走,出去转转。”

    日上三竿。

    扶风县西边最大的客栈外头,两辆马车已经被牵出来候了许久,车夫戴着斗笠靠坐在车驾上昏昏欲睡。

    客栈大堂里,容玠坐在桌边,将手里那封留书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唇角紧抿,眉宇间仿佛凝着一团化不开的阴云。

    不远处,容氏的护院们低眉敛目站在一旁,只觉得周遭的气压低得叫人窒息。唯有遮云鼓起勇气劝了一句,“公子,既然苏娘子还有别的事要做,那咱们就先行上路吧……”

    “别的事……”

    容玠缓缓掀起眼,却并未看遮云,而是看向苏安安,“她和凌长风,能有什么事要做?”

    苏安安连忙摇了摇头,“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姑姑昨晚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遮云心里一咯噔,脱口而出,“昨晚就走了?”

    话音未落,他就察觉到后背又窜起一丝寒意,顿时僵硬地转过头。果不其然,容玠脸上的阴云又浓沉了几分。

    祝襄出声解围道,“许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我们东家不愿耽搁大公子进京的行程,这才让大公子先行一步……”

    容玠眼睫微垂,却是没应声,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这笑却反叫遮云等人更加提心吊胆。

    那封留书在容玠指间打了几个转,才被他攥进掌心,揉碎后洒进一旁的渣斗。

    他启唇道,“去把昨晚送苏安安回来的那个吴娘子叫来。”

    ***

    慈幼庄内。

    苏妙漪和凌长风趁着四下无人,从客房里溜了出去。二人虽不认识路,可却知道这慈幼庄的秘密定藏在深处,于是循着莲花池边的亭廊一路朝西边走。

    没走几步,苏妙漪就停了下来,盯着满池盛开的莲花池发怔。

    凌长风折返回来,“看什么呢?”

    “这个天气开莲花,的确有些古怪……”

    “或许是风水好吧?”

    凌长风念叨着,目光忽地落在什么上头,顿住,“你看,这廊桥上的砖块都奇奇怪怪的,像阵法似的。”

    苏妙漪顺着凌长风的视线低头一看,桥面上由两块短砖和一块长砖间隔着拼合而成。她无语地撇撇嘴,“什么阵法,这不就是最常见的工字拼吗?”

    凌长风仍是觉得不对劲,“工字拼长这样吗?”

    苏妙漪不愿跟他废话,催促道,“就长这样,走吧。”

    凌长风将信将疑地回过神,跟着苏妙漪继续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他们才下了廊桥,瞧见一排上了锁的院门。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这些院子的院门虽上了锁,可院墙边却还有花窗,能隐约看见院子里的情形。

    两人不约而同凑近,只见一墙之隔的那头,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些绣架,坐在绣架前埋头做着针线活的都是些小姑娘,比苏安安瞧着还要小一些。

    “果然!”

    凌长风义愤填膺,“这慈幼庄果然有问题,竟然让这么小的女孩做绣工……嘶。”

    苏妙漪掐了凌长风一把,“你小点声!女红是女子的必修课,六岁习女红之小者,十岁后习女红之大者,再能干些的,十三岁能织素、十四岁能裁衣。她们看着确实已经到了要练针线活的年纪……”

    凌长风悻悻地跟在她身后。

    二人从院门口经过时,瞥见了院门上有四道刻痕,只是最上面那道刻痕中间断开了一些,像是没刻清楚。

    苏妙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继续往前走。

    第二个院落全是男孩,与上个院子里的女孩年纪相仿,只是面前的绣架都换成了矮几,矮几上是一些书和算盘。院门上同样刻着四道刻痕,最下面一道从中间断开。

    再往前几个院子,依旧都是男女隔开,一间男院、一间女院……

    他们中间还经过了一间院子,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一排衣裳干净、扎着两个发结的女童。而她们面前则站着方才在正堂里见过的一对夫妇和一个仆妇。

    在仆妇的引领下,女童们一个接一个地介绍自己的乳名,又将自己绣的小手绢双手奉上,看得那对夫妇频频点头、喜笑颜开。

    “教女孩绣工,教男孩算术,对他们日后倒是颇有益处。这么一看,这慈幼庄似乎没什么问题啊。”

    凌长风压低声音道,“而且这些孩子们穿得干干净净,气色也不错,不像是被诱拐、被虐待过的样子……”

    苏妙漪抿唇,默然不语。

    “哟,傅老爷,傅夫人!”

    转悠了半天的两人终于被路过的仆妇发现,“您二位怎么自己就到这儿来了?”

    苏妙漪眸光轻闪,顿时抚了抚额头,柔弱无力地往凌长风身边一靠,下巴一抬,作出盛气凌人的架势,“你们那屋子不透气,我要再不出来转转,就得憋死在里面了!”

    凌长风又打圆场道,“我家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来看看孩子们了。只是你们这院子的门怎么都锁着?”

    仆妇解释道,“这些孩子们年纪小、不好管,若是不把门锁上,他们怕是会乱跑……傅老爷,傅夫人,二位这边请。”

    仆妇将他们引到了最南边的第一间院子,推门而入,婴孩的嬉笑和啼哭声随之传进他们的耳里。

    苏妙漪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还是他们进慈幼庄后,第一次听到孩子们发出的声音……

    这间院子里,全是还在襁褓中的婴孩。有的被乳母抱在怀里,有的睡在摇床里。

    仆妇拍了拍手,那些乳母们便将孩子们一一抱了过来,给苏妙漪和凌长风过目。

    “傅老爷,傅夫人,这间院子里都是刚出生不久的男孩,二位看看,可有合眼缘的?”

    苏妙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目光从那些婴孩脸上一一扫过,声音不自觉放轻,“小小一个扶风县,竟有这么多弃婴?”

    仆妇的表情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自若,叹气道,“也不止是扶风县。夫人有所不知,这附近的十村八县,只有我们扶风县有慈幼庄。所以那些村子和县里的人生了孩子,不想要了,便会跑来扶风县,天黑之后偷偷丢在我们庄子门口……”

    苏妙漪故作诧异地回头,“那不论是谁丢的,你们都收留?这样一来,以后来你们这儿丢孩子的不就更多了?这么多弃婴,不是个个都能被收养,从小养到大这么多开销,你们慈幼庄承担得起吗?”

    “傅夫人,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仆妇笑了起来,“我们的东家可是京城第一首富裘大善人呢!”

    苏妙漪和凌长风的脸色都黑了一瞬。

    “裘大善人每年给我们慈幼庄的善款,都是按照人头算的,所以无论有多少弃婴,只要裘家还在,我们慈幼庄就有口饭吃……”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仆妇连忙转移话题,“夫人可有看中的孩子?”

    苏妙漪想了想,随手指了个小脸皱巴巴、肤色也最黑的男婴,同凌长风说道,“老爷,你觉得这孩子长得像不像你?”

    凌长风:“……”

    苏妙漪笑意盈盈,“我觉得挺像的。”

    “夫人看中这孩子了啊……”

    仆妇朝乳母使了个眼色。

    乳母当即面露难色,“夫人,这孩子可不行。这孩子已经被另外一户人家认领了,只是他们家境不算好,说是想等漏雨的屋顶整修好了,再把孩子接回去……”

    苏妙漪挑挑眉,口吻刻薄地讽刺道,“都窘迫成这样了,还养什么孩子,不如让给我!这孩子要是跟了我们,那可是穿金戴银住大宅子的!”

    仆妇与乳母相视一眼,“这孩子入了您二位的眼,自是天大的福气……只是那户人家已经交了恩养金,恩养金是不多,可若我们慈幼庄毁约,可是得赔付十倍呢!”

    “十倍而已……”

    苏妙漪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

    就在仆妇和乳母都期盼地等她开口时,她忽地笑容一收,脸色又冷下来,“那我可得和我家老爷再商议商议。”

    仆妇:“……”

    乳母:“……”

    仆妇不甘心地追问道,“傅夫人,那您和傅老爷可要尽快决定啊,不然明日那户人家就来领人了……”

    “知道了。”

    苏妙漪不耐烦地挥挥手,又搂住凌长风的胳膊朝外走,“老爷,我饿了~”

    凌长风会意,转头吩咐仆妇,“听见我夫人的话了么?还不送些膳食来客房!”

    仆妇和乳母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头也不回的绝情背影,暗自思忖——

    果然如庄主所说,这位傅夫人是个性子乖僻的。

    苏妙漪和凌长风回了客房。

    房门一关,苏妙漪立刻就松开了凌长风的胳膊,二人异口同声。

    “这慈幼庄挺正常的。”

    “这慈幼庄果然有问题。”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凌长风挠挠头,面露不解,“……哪里有问题?”

    苏妙漪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在屋子里翻找出了纸笔,自顾自地写写画画。

    凌长风不明所以,于是又接着自己方才的话继续道,“苏妙漪,我知道你想用慈幼庄的丑闻扳倒裘恕。可若是没这回事,咱们也不能硬造一件事出来……你别太失望了……”

    苏妙漪蓦地扬手,用笔杆在凌长风身上一顿猛戳,“你胡说什么?”

    凌长风被戳得龇牙咧嘴,“你来查慈幼庄,不就是为了搞臭裘恕的名声吗?”

    “是啊,可我也宁愿这慈幼庄干干净净,宁愿他们做的都是善事……”

    苏妙漪瞪他,“你自己心里龌龊,就觉得别人也龌龊。”

    凌长风:“……行行行,我龌龊。”

    苏妙漪这才收回视线,将自己写写画画的纸摊开在桌面上,“我是真的觉得这个慈幼庄不对劲,你有没有注意到,每个院门上都有四道不一样的刻痕。”

    凌长风研究着苏妙漪画出来的刻痕,“好像是有,我以为就是小孩随便刻的……”

    “那不是随便刻的。如果我没猜错,这些应该是卦象。我们看到的第一间院子,是伏羲十六卦中的第八卦虚卦,第二间院子是第七卦,震卦,由北向南,卦数倒着往前排……”

    苏妙漪最后指着那四道“——”的刻痕,“这是我们进的那间院子,也是南边的第一间院子,对应着第一卦,乾卦。”

    凌长风忽地想起什么,蓦地睁大了眼,“没错!尹庄主之前说过,让人带我们去乾字院!”

    苏妙漪一拍手,“那就没错了,果然是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想了想,“就算是按照伏羲十六卦来排院子,也没有什么不妥吧。这不就和客栈里的天字号房、地字号房是一个道理吗?”

    “确实有相似之处。”

    苏妙漪冷笑,“客栈是按照住宿的价钱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这慈幼庄却是按照孩童的年纪,将他们分出了贵贱高下。”

    凌长风一愣。

    见他一脸茫然,苏妙漪便知他带上了眼睛,却没带上脑子,只能耐心地解释道,“难道你就没发现,从乾字院到虚字院,孩童们的年纪越来越大,院内的布置和陈设却越来越粗糙、潦草,还有他们的衣裳和所用器具。

    乾字院的婴孩,连襁褓都是绸缎所裁,拨浪鼓都镶着金边,兑字院和灵字院还有木质滑梯、木马这些玩具。

    可再往后呢,离字院能下地的孩子,穿的是麻衣。而最后的虚实二院,只能穿粗布,用劣墨,连绣架和桌子腿都生了蛀虫……”

    被苏妙漪这么一说,凌长风也从回忆中寻到了蛛丝马迹,脸色微变,“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如此。年纪越大,待遇越差。”

    “因为年纪越小,越有可能被人收养,越能被他们卖个好价钱。”

    来之前,苏妙漪已经打听过,慈幼庄对外公开的恩养金确实不高,庄子里的人根本不可能靠这笔恩养金获利。可从方才在乾字院,那仆妇和乳母哄抬身价的情形看,若想要把自己看中的孩子带走,绝不是仅仅要付一笔恩养金……

    “在乾字院没能送出去的男孩,随着年岁见长,就会被淘汰到兑、离、震,女孩则会从景字院挪去灵、聚、虚……”

    苏妙漪总结道,“在这个慈幼庄里,孩童们好像只是一笔用来买卖的生意。”

    凌长风沉吟片刻,也起了疑心,“而且这座慈幼庄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话。女孩懂事和顺也就罢了,可男孩竟也那么乖巧?他们正是爱玩爱闹、淘气的年纪,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爬树下河,捉鸡逗狗,总之肯定不会乖乖坐在那儿看书打算盘……”

    苏妙漪认同地点点头,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眼底掠过一丝忧色。

    “怎么了?你又想到什么?”

    凌长风问。

    “我们只看到了八间院子,而且这八间院子里都是十岁以下的孩童。”

    苏妙漪望向后窗,声音轻飘飘的,“那十岁以上的呢?那些几乎不可能再被收养的孩子们,是被赶出了慈幼庄,还是被藏在了其他什么地方?伏羲十六卦,可还剩下八卦呢……”

    听到最后一句,凌长风的脸色也变得格外凝重。

    二人默然半晌,决定在这慈幼庄里留宿一晚,趁夜深人静时,再去后院查探一番。

    然而他们的如意算盘却在踏出门的那一刻,被乌泱泱一群拿着朴刀的打手踩了个稀巴烂。

    “早知道就把壑清剑带上了……”

    凌长风将苏妙漪护在身后,望着那些围上来的打手,暗自咬牙。

    这种关头了,苏妙漪还不忘损他,“多重啊,而且带了也没用。”

    凌长风:“……”

    “别和他们硬碰硬。”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不到万不得已,别打草惊蛇……”

    凌长风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抵抗。

    夜晚的慈幼庄甚至比白日里更诡异,回廊的廊檐下上悬挂着两排深红色的灯笼,让所有亭台楼阁和莲香浮动的荷花池都被朦胧的红光笼罩。

    苏妙漪和凌长风被捆得严严实实,直接被押去了白日里面见庄主的正堂。

    “尹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妙漪一进门便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对着尹庄主叱道,“你们这慈幼庄到底是做孩子的生意,还是做强盗的买卖?!”

    尹庄主端坐在堂上,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随即才掀起眼,打量苏妙漪和凌长风,“二位在我们这慈幼庄待得如何?可得到想要的了?”

    “尹庄主说的是孩子?”

    凌长风遵照苏妙漪吩咐的,开始装傻,“我们不是说过了,要晚上商议商议,明日再给你们答复……”

    “你们二人来慈幼庄,想要的真是孩子吗?”

    尹庄主似笑非笑,“白日里就在庄子里乱逛,大晚上的又要出门。你们在找什么?”

    苏妙漪气笑了,“我和我家老爷趁着月色正好,出来赏荷,这你们也要管?难不成你们这慈幼庄晚上闹鬼吗,白日里也没说不让人出来走动啊?”

    “傅夫人莫见怪。”

    尹庄主淡淡道,“我们这庄子里都是些孩子,为了防止歹人闯进来作祟,所以要格外谨慎小心。只要您二位愿意自报家门,便算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亲自替你们松绑,奉茶谢罪。”

    凌长风蹙眉,“尹庄主,白日里我不是同你说过了……”

    “我不多过问你们二人的底细是一回事。可你们二人蓄意欺瞒,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尹庄主懒得再同他们废话,拍了拍手,一精瘦矮小的中年男人就捧着本册子从堂侧走出来。

    “整个临安府共有傅姓人家八百二十一户。”

    那男人一板一眼地念道,“可二位身上的银票和金银首饰,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拿得出来的。在这八百二十一户人家里,只有十三户有这样的家底。而这十三户里,与二位年纪相仿的夫妇,也不过四对而已。其中还有一对,两个月前刚刚和离。如此便只剩下三对。敢问二位,是城东傅家,还是城南傅家?”

    “……”

    凌长风和苏妙漪面面相觑,互相使着眼色。

    凌长风:叫你非要姓傅!换个姓孙的,姓李的,人不就多了?

    苏妙漪:重点是这个吗?他们连临安城的户籍册子都能拿到手,你姓什么都没用!

    尹庄主压下眉眼,阴恻恻地望着他们,“都到了这个关头,若你们还是不肯说,那便是当真包藏祸心。既如此,就不要怪我们用对待贼寇的手段招待二位了……”

    语毕,她抬了抬手,堂下的几个打手当即走上前来,竟是寒光闪过,朴刀出鞘,架在了苏妙漪和凌长风的颈间。

    苏妙漪眸光微缩,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守着慈幼庄的门房便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疾呼道,“庄主,庄主不好了!有,有群匪徒闯进来了……”

    尹庄主眉头一皱,霍然起身,朝外走去,经过苏妙漪和凌长风身边时,忽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把他们二人带上。”

    一群人从正堂离开,径直往后院撤去。可刚走上横跨莲花池的那座九曲桥,那群擅闯慈幼庄的“匪徒”就蒙着面、举着火把,紧随其后地追了上来。

    两拨人在九曲桥上陷入对峙,熊熊火光驱散了莲花池上的迷蒙红雾。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我这慈幼庄?!”

    尹庄主面色微沉,站在那些持着朴刀的打手身后,望向那群蒙面“匪徒”。

    苏妙漪被捆缚着双手,一转身,就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从那些蒙面“匪徒”的身后缓步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袭宽袍白衣,外罩一层雾蒙蒙的墨色缂丝纱袍。那印着金色云雷纹的纱袖下,是一只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手掌,握着一把短刀。

    憧憧火光,忽明忽暗。

    明暗交错间,苏妙漪终于窥见了那双清隽冷淡、此刻却凝结着几分肃杀的眉眼。

    ……容玠!

    苏妙漪眸光一缩,连忙移开视线,有些心虚地往尹庄主身后藏了藏,又下意识转头与凌长风对了一眼。

    凌长风也看清了来人是容玠,他脸色忽青忽白,也默默地往苏妙漪身边挪了一小步,用前头那些打手的脑袋挡住了自己的脸。

    二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却是吸引了尹庄主的注意。

    她眉眼一凛,一把扣住苏妙漪手腕上的绳索,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你们认识他?”

    苏妙漪:“……不认识。”

    “他是你们的同伙?”

    尹庄主压低声音,眸光犀利。

    看见容玠的第一眼,尹庄主便意识到此人多半是个难缠的角色。

    不过还好,他带的人手不多。慈幼庄毕竟是她们自己的地盘,庄子里的打手足够多,还有潜伏在暗处的弓箭手,若真与这些蒙面人打斗起来,她们绝不会落下风。

    只是不知此人究竟是被什么事招惹来的。若是为了旁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则最好不过。可若是与身后这对男女是同伙,都是为了后院而来,那就不能留活口了……

    尹庄主眼底掠过一丝杀意,扬声对容玠喊话道,“这位公子,你看上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绝非草莽流寇之辈。来我们这慈幼庄,恐怕也不是为了烧杀抢掠。难不成……是为了救人?”

    话音既落,她掀起眼朝莲花池岸边的亭廊扫了一眼。

    一声哨响,意味着庄子里的弓箭手已经在暗处就位,只待她发号施令。

    莲花池上,剑拔弩张。

    莲花池畔,暗箭待发。

    容玠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忽地提剑往前走来,原本光风霁月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扭曲了一瞬。

    “救人?”

    薄唇微启,温润雅致的嗓音却夹杂着一丝切齿痛恨,“我来捉奸。”

    第62章

    “捉奸”二字一出, 莲花池上倏然一静,就连细微的风声、水声似乎也随之凝滞。

    尹庄主怎么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眼底明晃晃浮起一丝错愕, “……捉,捉奸?”

    容玠掀起眼, 眸光如薄刃似的刺过来,越过尹庄主, 直勾勾地对准了她身边躲躲藏藏的年轻夫人。

    尽管不是对着自己,尹庄主仍是感受到了那道目光里的冷意,就好似在冰面下汹涌的暗流, 叫她不寒而栗。

    容玠唇角一掀, 又笑着唤了一声, “娘子。”

    咬字有多温柔缱绻, 语气就有多冷。

    尹庄主甚至能明显感觉到身边的年轻夫人颤抖了一下肩,似是惊惧到了极点。

    “你可真是让为夫好找啊……”

    容玠一步步走过来,眼里似乎只有他的夫人, 压根看不见那些手握朴刀的打手们。

    打手们面面相觑, 纷纷看向尹庄主, 见她神色犹疑、未曾发话,他们便也茫然无措地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容玠从他们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

    “我之前是不是同你说过……若再敢逃,就打断你的腿。”

    话音既落,苏妙漪的双肩就颤抖得愈发厉害, 甚至伸手攥住了尹庄主的衣袖。

    容玠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尹庄主, 尹庄主略一迟疑,便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衣袖从苏妙漪手中抽了出来,又侧身退到了一旁, 冷眼旁观这出“捉奸”戏码。

    容玠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苏妙漪,手掌一抬,刚要触碰她的肩,却落了个空。

    苏妙漪竟是反应极大地朝后退了一步,再抬起脸时,面色竟是惨白,“别,别碰我……”

    容玠的手掌在半空中顿滞了一刻,很快又一次落下,更快地探向苏妙漪。可这一次,却被凌长风挡了下来。

    凌长风挺身而出,护在了苏妙漪身前,咬牙切齿地对容玠吼道,“她说别碰她,你没听见吗?她都不要你了,你还要阴魂不散到什么时候?”

    容玠眸光一沉,与凌长风对视一眼,便很快移开,对上他身后的苏妙漪,轻飘飘地冷笑道,“你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这么个百无一用的废物?”

    凌长风:“……”

    凌长风眉宇间的怒意逐渐变得真实起来,也不客气地讥嘲道,“我是废物,那你是什么?你就是棵驴都不吃的回头草!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懂珍惜,对她各种磋磨,如今她看清你的真面目,决意离开了,你倒是又反悔了?!我告诉你,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容玠唇畔的笑意瞬间消失。

    如果说之前的他看上去还残存着一丝理智,那么此刻的他,则像是被彻底激怒了似的,勉强维系的平静面具也四分五裂。

    苏妙漪低垂着头,扯了扯凌长风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可凌长风自知占了上风,反手攥住苏妙漪的手,继续乘胜追击。

    “现在一口一个娘子,从前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外室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还有这么一位夫人?!”

    闻言,慈幼庄的众人都忍不住皱眉,再看向容玠时,眼神里都不自觉带了一丝鄙夷。

    容玠的脸色愈发可怖。

    凌长风唇角一掀,不像是被绑住双手的阶下囚,倒像个胜券在握的赢家,甚至还上前一步,挑衅容玠——

    “如今她已经是我的人,同我才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你再纠缠还有何意义?就算你打断她的腿,困住她的身,难道还能困住她的心……”

    “铛。”

    寒光闪过,短刀出鞘。

    就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时,容玠一手拔出短刀,一手攥住凌长风的衣领,将他蓦地扯向自己。

    伴随着利刃刺破血肉的噗呲声响,凌长风得意洋洋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只见容玠手里的短刀竟是没入了他腰腹……

    “啊!”

    苏妙漪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划破莲花池的上空。

    一瞬间,慈幼庄里的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众目睽睽之下,容玠神色漠然地将凌长风一把推开,同时将刺入他身体里的短刀也拔了出来,鲜血顿时四溅而出,甚至溅上了他的脸。

    凌长风死死瞪着眼,捂着腹部的伤口,轰然倒下。

    苏妙漪也被吓得瘫软在了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凌长风,双手死死捂住嘴,止不住地打着颤,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

    饶是见惯杀人场面的尹庄主,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剧情转折给惊呆了,“这人死在我们慈幼庄,算是怎么回事?”

    “这贼人原是我家护院,却心生歹念,诱拐我的发妻,偷盗府上财物,一路逃窜到扶风县……”

    容玠缓慢地转头看向她,如玉的面颊上沾着几滴鲜红的血珠,为那高山冰雪的相貌平添了几分疯劲和魔性,“这是我清河覃氏的家事,绝不牵连你们慈幼庄。”

    听得清河覃氏四个字,尹庄主又是一惊。

    果然是他们不该招惹的人。虽称不上名门望族,但在沿江这一带却是黑白通吃……

    这一回,尹庄主倒是没怎么怀疑容玠的身份。毕竟敢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杀人的,除了无法无天的清河覃氏,也没有旁人了。

    她定了定神,口吻变得敬畏起来,“原是覃氏的公子,倒是妾身有眼不识泰山了。”

    尹庄主朝打手们使了个眼色。

    打手们会意,纷纷将朴刀收了回去。而莲花池畔的亭廊里,看这出捉奸大戏看出了神、早就不知不觉松开弓弦的弓箭手们也念念不舍地退下离开。

    容玠将那沾血的剑随手抛给身边的蒙面人,嗓音冰冷,“料理干净。”

    “是。”

    当即有几个蒙面的容氏护院走上前,有两个将躺倒在地的凌长风塞进了麻袋中,直接扛起,快步朝慈幼庄外离开,还有两个手法利落地将地上的血液擦拭干净。

    转眼间,九曲桥上恢复了平静。

    除了夜风中挥之不去的一丝血腥味,和跌坐在地、魂惊胆丧的苏妙漪,方才的杀戮就像没发生过一般……

    容玠从随从手中接过一条帕子,将脸上沾着的血珠拭去。随着面颊被擦拭干净,他方才失控的怒意和阴鸷也偃旗息鼓,被平静温和掩盖。

    他丢下帕子,低身扣住苏妙漪的胳膊,将她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天色已晚,借你们这慈幼庄一用。”

    丢下这么一句后,容玠便拽着踉踉跄跄的苏妙漪扬长而去。

    尹庄主目送他们二人离开的背影,和那些举着火把紧跟上去的随从们,若有所思。

    “庄主。”

    之前捧着户籍册子的中年男人走上前来,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

    尹庄主沉吟片刻,“守好后院。还有……”

    顿了顿,她朝那男人使了个眼色。

    男人会意,躬身退下。

    另一边,苏妙漪和凌长风原先住的那间客房,房门被猛地推开。

    伴随着一阵夹杂着莲花香气的夜风,容玠将苏妙漪带了进来,随后一扬袖,摔开了她的手。

    苏妙漪趔趄了几步,扶着屋内的圆桌才勉强站稳。

    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屋门被重重阖上。

    霎时间,窜动的火光和月色清辉都被隔绝在外,屋内陷入一片昏黑。

    “……”

    苏妙漪双手撑着桌沿,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顷刻间,她脸上的惊惧和惶惶之色褪了个干净,反倒有一丝庆幸和狡黠的笑意攀上了眼角眉梢。

    容玠方才出现时,她其实还有些担心。一是担心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担心容玠不仅救不出她和凌长风,还会连同自己也一起搭进去;二则是担心事情当真闹大,会打草惊蛇,让慈幼庄的人有所防范。

    可她万万没想到,容玠竟能想到“捉奸”这一说辞,还在他们的配合下,演出只有江淼话本里才会有的狗血剧情。也不知是在来之前就想好了,还是见到这慈幼庄的情形后才当机立断的……

    想到那柄刺中凌长风、暗藏玄机的短刀,苏妙漪觉得多半是前者。

    不过这追妻杀人的戏码,到底还是与容玠不大相配。尽管身上那股若隐若现的疯劲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本质上仍有些差别。

    在苏妙漪看来,容玠这种人会为了身世发疯,为了仇恨发疯。可让他为了求而不得的男女之情、为了一个同旁人私奔的女子发疯,这绝对不可能!

    所以天晓得当容玠用那张清冷出尘的脸,说出“再跑打断你的腿”这种词的时候,她费了多大的劲才强忍着没笑出声。

    听得脚步声从身后靠近,苏妙漪转过身,一边笑,一边低声打趣容玠,“兄长好演技……”

    黑暗中,那道颀长的身影默不作声地迫近,行到苏妙漪跟前却没有停下来,而是探手到她身后,将那罩在桌面上的绸布一扯。

    茶壶、茶盅还有插着花枝的瓷瓶同那桌布被一起扯落,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苏妙漪唇畔噙着的笑倏然僵住,还未来得及反应,腰间忽地一紧——

    竟是容玠单手把住她的腰,将她一下抱到了圆桌上。

    挟着几分寒意的男子身躯压下来,苏妙漪慌忙举起那还被捆缚着的双手,抵住了容玠俯下来的肩,可效果却微乎其微。她身子被迫朝后仰去,发间的簪钗步摇也随之颤动,发出细碎杂乱的轻响,“你做什么?!”

    容玠置若罔闻,忽地伸手扣住她手腕上的绳结,略一用力,便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狠狠按压在了桌沿。

    猝然失了支撑的力道,苏妙漪一下躺倒在圆桌上。巨大的不安席卷而至,她脸色骤变,拼命地挣扎,却被容玠动作有些强硬地单手制住,禁锢在身下。

    这一刻,苏妙漪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砧板上半死不活的鱼,被按在桌上任人宰割。

    容玠弯下腰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嗓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为什么跟他走?”

    离得近了,苏妙漪总算借着窗缝里漏进来的些许月色,看清那张清隽疏冷的面孔。乍一看倒是与寻常无异,只是那双眼格外黑沉,眸底还潜藏着一丝无名火。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容玠你来真的?!”

    容玠面无波澜,揽在她后腰的手掌抬了起来,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好似燃着一簇火,烫得惊人。

    “说啊。”

    他轻言慢语地又问了一次,眸光下移,幽幽地落在了苏妙漪的唇瓣上,“为什么选他,不选我?”

    苏妙漪僵住,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容玠捏紧了她的下巴,一低头,双唇倾覆而下。苏妙漪大惊,双眼一闭,蓦地别开了脸……

    本以为躲不开的吻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唯有温热的吐息扑在耳廓。

    黑暗中,容玠的薄唇悬停在苏妙漪耳边,脸色和语调都恢复如常,“继续演,慈幼庄的人还在。”

    苏妙漪一怔,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正好瞧见了后窗外东闪西挪、藏头露尾的黑影……

    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回了原地,苏妙漪既气恼又无语地瞪向容玠。

    ……原来进屋后折腾这么一出,竟还是在做戏给窗外的人瞧?!她还以为他是被什么人下了降头了呢!!

    “你、不、早、说……”

    苏妙漪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整张脸被气得通红,连脖颈和耳根都染上了绯色。

    容玠脸上已经云收雨霁,再没有半分疯魔的影子,他垂眼,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你放开我!”

    知道是做戏后,苏妙漪反而没了顾忌,顿时扯着嗓子叫嚷起来,恨不得让窗外、让整个慈幼庄的人都听见,“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过河拆桥的白眼狼,衣冠禽兽,卑鄙无耻,龌龊下流!你放开我,你松手……”

    她一边半真半假地骂着,一边挣扎着,抬脚踹向容玠,动作和言语间显然夹带着私怨。

    “……”

    容玠猝不及防挨了几脚,眉峰一蹙,桎梏着苏妙漪的力道微微一松。

    苏妙漪却趁这个机会逃脱,将容玠狠狠推开,整个人弹坐起来,举着手腕上捆得严严实实的绳结就朝容玠砸了过去,“你杀了长风,我也不要活了……我跟你拼了……”

    二人从桌边纠缠到了床榻上,一路上不是踢倒了凳子,就是撞翻了柜子,发出叮咚哐啷的巨响,其间还夹杂着苏妙漪头上那些珠翠簪钗,也零零碎碎地洒了一地。

    终于,容玠又一次制住了苏妙漪,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她拖进了幽暗背光的床帐里。

    “够了。”

    容玠低叱了一声。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一顿,披头散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容玠,“……人走了?”

    “走了。”

    容玠原本打算松开苏妙漪,可忽地想起什么,又牢牢地扣住她,沉声警告道,“到此为止。”

    苏妙漪也累了,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到此为止。”

    容玠这才把人松开。

    苏妙漪筋疲力尽地往床上一躺,将被捆着的双手伸到容玠眼皮底下,没好气地,“帮我松开。”

    容玠顿了顿,从地上拾起一根金簪,拽过她的手,将那绳结割断。

    看见那皓腕上刺眼的几道红痕,容玠眸色微沉,抬手将那断成几截的绳子丢开。

    “捆得疼死了……”

    苏妙漪揉着手腕抱怨道。

    “你苏妙漪连死都不怕,还怕疼?”

    “……”

    “连这慈幼庄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就敢单枪匹马往里闯,不是找死是什么?”

    “谁单枪匹马了,我带了凌长风。”

    苏妙漪小声嘀咕。

    提起凌长风,容玠的脸色又冷了几分,似乎是还在记恨这人“临死前”的那番辱骂,他刻薄道,“他连匹马都不如。”

    “……”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容玠总算平复了心绪。

    他从袖中拿出一方药盒,扯过苏妙漪的手,指尖剜起一点药膏,涂在她手腕上,抹开。

    危机已解,风波初定。苏妙漪的心思又绕回了那些刻着卦象的院子上,她跃跃欲试地想要把正在上药的手抽回来,催促道,“可以了可以了……”

    容玠扣住她,“急什么?”

    “月黑风高,出去做贼。”

    苏妙漪压低声音,将这慈幼庄的古怪之处告诉了容玠,又笃定道,“我绝不信这里只有八间院子!就算把这慈幼庄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把剩下的人找出来……”

    “你出不去。”

    容玠瞥了她一眼,“今夜,慈幼庄人人都会盯着这间屋子。”

    “……”

    苏妙漪冷静下来,意识到容玠是对的,可叫她坐以待毙她也不甘心。

    想了想,她凑向容玠,挂起了素日里求人办事的那副谄媚笑脸,“兄长,既然你来都来了,那能不能……”

    “不能。”

    容玠面无表情,头也不抬,“你想查这慈幼庄,事先就可与我商议。可你偏偏不,非要拉上凌长风偷偷摸摸地来这慈幼庄扮夫妻……”

    说到“夫妻”二字,他擦药的动作略微重了些。

    “嘶。”

    苏妙漪倒吸了口冷气。

    容玠又放轻了动作,“如今捅了篓子,才知道来找我,晚了。”

    苏妙漪噎了噎,悻悻地解释,“我事先不肯说,一是怕你嫌我多管闲事,不让我留在扶风县继续查。二是因为查慈幼庄这件事,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怕万一走漏了风声,被有心人听见,提前传信给裘恕,那我做再多都是白费功夫……”

    容玠抿唇,“你就如此信任凌长风。”

    “他恨裘恕夺了她的家业,所以至少在这件事上,会尽心尽力地帮我……”

    容玠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慈幼庄这件事,就交给你的长风慢慢查。”

    “……你来都来了。”

    苏妙漪摸摸鼻子,“就不能派一两个人去后院查探查探?”

    “派谁去?今夜,你,我,包括我带来的那些人,都会被慈幼庄盯死。但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少一个人,都会打草惊蛇。能让慈幼庄放松警惕的……”

    顿了顿,容玠看向苏妙漪,“唯有死人。”

    苏妙漪怔了片刻,忽然明白了容玠的意思,惊喜地,“凌长风!”

    容玠神色淡淡,“送他出去时,遮云已经交代过了,但他能不能查到你想要的,只能听天由命。”

    原来“交给你的长风慢慢查”是这个意思,不是阴阳怪气啊……

    苏妙漪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榻上,“那就只能等了。”

    折腾了一整晚,她本就困倦,此刻在容玠身边,又有种天塌下来也有高个顶着的踏实感,于是一放松,眼皮就越来越重。

    当容玠涂完药,再抬眼看她时,她竟是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容玠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她脸颊上的碎发撩到一旁。

    夜色浓沉,万籁俱寂。

    容玠带来的护院们就在客房外的行廊上层层把守,上半夜是一队人立在门口严阵以待,而另一对就在不远处席地而坐,打盹休息。到了下半夜,两队则调换了位置。

    “那位覃公子带了多少人进庄子,你可数过?”

    寝屋里,尹庄主衣衫整齐地坐在妆台前,抬眼看向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一共十三人,今夜都守在他们主子的房门口,不多不少。”

    尹庄主沉吟片刻,忽地想起什么,“那两个处理尸体的呢?”

    “也早就回来了,加上他们才是十三个人。”

    尹庄主略微松了口气,起身走到衣架前,将挂在上头的斗篷揭下,“那就好。今夜春风楼还要来接人,你们务必给我把这些覃家人盯牢了,别惹出什么事端。等明日天一亮,就能把这尊大佛送走了!”

    “是。”

    尹庄主披上斗篷,将整张脸都隐入暗影中,推门离开。

    是夜,苏妙漪虽睡着了,但睡得却不太安稳。

    她做了个乱七八糟的噩梦,梦见凌长风被一群人追杀,最后被朴刀砍得浑身是伤,直接被丢进了莲花池里喂鱼。血水在池水里晕开……

    “凌长风!”

    苏妙漪惊醒,蓦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在桌边撑额小憩的容玠缓缓睁眼,神色不明地起身,走向床榻边,刚好迎上掀开床幔、急匆匆下床的苏妙漪。

    分明听见了苏妙漪那声梦呓,容玠却还明知故问,“怎么了?”

    “……凌长风有消息了吗?”

    苏妙漪有些不安地仰头问道。

    容玠朝窗外看了一眼,半晌才平静道,“没有。”

    苏妙漪秀眉微蹙,垂落了眼睫,低声喃喃,“还是不该让他冒这个险的……他脑子不好使,又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要是被慈幼庄那些人发现了……”

    话音未落,房门外忽然传来几声叩响。

    苏妙漪一惊,顿时噤声。

    容玠走到门前,没有立刻拉开门,“何事?”

    一道熟悉的嗓音隔门响起,却不似平日里那样张牙舞爪,而像被闷在了罐子里,“给二位主子送水。”

    听出是凌长风的声音,苏妙漪蹭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容玠身边,“是凌长风……”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抬手将门拉开。

    已经戴上面罩、打扮得与容氏护院一模一样的凌长风埋着头走了进来。房门被阖上的一刹那,他便精疲力竭地往地上一瘫。

    苏妙漪吓了一跳,蹲下身打量他,“你没事吧?”

    凌长风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苏妙漪,我都替你上刀山下火海了,你竟然还在背后诋毁我……”

    苏妙漪:“……”

    因为要避人耳目的缘故,屋内不能点灯,三人只能摸黑在桌边坐下。

    凌长风咕咚咕咚灌了一整壶茶水,才长舒了口气,沉声道,“你猜得没错,慈幼庄不止有八间院子,在这八间院子背后,还有四间院子,都是年纪偏大的男男女女,男的里头,甚至还有和我差不多大的。

    至于女子……倒是都没到及笄的年纪。他们睡的是大通铺,吃的是馊饭馊菜。我过去的时候,姑娘们还在院子里做绣活,那么多人就点了一盏灯,眼睛都快看瞎了。

    另外两间院子,一群男孩不知道从哪儿被押回来,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灰头土脸的,身上好像还有伤……”

    “扶风县这一带的山脉,盛产煤炭。”

    容玠言简意赅地提了一句。

    苏妙漪瞬间反应过来,“慈幼庄是将这些男丁都送去了煤窑!”

    “煤窑?”

    凌长风不解。

    苏妙漪暗自咬牙,“山中煤窑,最易藏奸。那些煤窑主对旷工饥寒不恤、疾病不问、甚至还要动辄鞭打,简直不拿他们当人,所以甘愿去窑底挖煤的人是极少数。煤窑主招不到人,便用坑蒙拐骗的方式哄骗良人入窑……”

    凌长风还是第一次听闻黑煤窑这回事,微微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慈幼庄与煤窑相互勾连,所以才会将壮丁租借给煤窑做矿奴……”

    “说不定,那位尹庄主自己就是煤窑主!”

    苏妙漪攥紧了手,连连冷笑,“他们也太精明太生财有道了……从这些孩子身上能赚三笔钱!

    第一笔,是裘恕按人头贴补给慈幼庄的赡养费;第二笔,是这些孩子在十岁之前被收养,收养人给的恩养金;第三笔,是他们长大后沦为苦力,一针一线做绣工,日夜不休入山挖煤赚来的血汗钱!”

    说到最后,苏妙漪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音量也不自觉高了些。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将她的手握紧,既是警醒,也是安抚。

    尽管黑暗中看不清楚,可苏妙漪还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那是容玠的手。

    她抿唇,收了声。

    凌长风并未看清他们二人的动作,整个人还沉浸在苏妙漪方才说的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或许,还不止三笔。其实我还看见两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少女,被蒙着头带出了慈幼庄,上了一辆马车。来接她们的,是个穿着有些艳俗的妇人。”

    凌长风顿了顿,似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若真如你所说,这座慈幼庄生财有道,不放过一丝一毫压榨这些孤儿的机会,那这两个女孩会被送去哪儿?”

    “……”

    苏妙漪的脸色霎时变得格外青白。

    容玠替她说出了答案,“青楼。”

    话音刚落,苏妙漪便蹭地站起了身,可容玠却仍牢牢按着她的手,将她怒不可遏的挣扎压制了下来。

    “此刻逞一时之快,只会前功尽弃。”

    容玠沉声道,“这慈幼庄背后定有官府包庇,当务之急是好好想想,如何将它连根拔起。”

    “……”

    苏妙漪顿在原地,没有继续动作,却也没有坐下来。

    她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凌长风,你方才说,后院还有四间院子。这四间院子可是遵循伏羲十六卦?”

    凌长风应了一声,“我不懂卦象,但我仔细看了,把每一间外头的刻痕都记下了。”

    苏妙漪挣开容玠,走到凌长风面前,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划给我看。”

    若换做平日里,凌长风定会朝容玠甩个炫耀的眼神,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点心思想这些,乖乖在苏妙漪掌心划写。

    “实卦、巽卦、散卦、坎卦……”

    苏妙漪低声念着,“果然是九到十二卦。所以这慈幼庄里的十二间院子,就是伏羲十六卦里的十二卦……”

    “还好只有十二卦。”

    凌长风喃喃自语,“第十二卦就已经把人卖去青楼、卖去煤窑了,要是再往下,还不知道是什么非人的折磨……”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落进苏妙漪耳里,却像是一道晴天霹雳,骤然劈开迷雾,击中了什么。

    偌大的慈幼庄,绝不可能人人都认了命,也绝不可能人人都扛得住饥寒劳碌、鞭扑吊打。若是病得、累得、被打得连苦力都干不动,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可以压榨的价值,会是什么下场?

    “再往下……”

    苏妙漪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再往下……”

    她忽地走向后窗,抬手将窗一把推开。

    伴随着“吱呀”一声,微熹的天光照了进来,窗外那片亭亭出水、灼灼其华的莲花池也映入苏妙漪眼底。

    可她的视线却越过那些娇艳开合的莲花,远远地落在了那池畔的亭廊上,落在了那廊桥的砖块上。

    “凌长风,你是对的……”

    她启唇道。

    凌长风摸不着头脑,“我,我说什么了?”

    苏妙漪的手在窗沿上死死扣紧,“廊桥上那些砖块,或许真的不是工字拼……”

    “那是?”

    苏妙漪转过身来,脸色白得有些骇人,“是第十三卦。”

    容玠眸光微闪,与苏妙漪相视一眼,“第十三卦……”

    凌长风着急地站了起来,“第十三卦是什么,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容玠眉宇间蒙上一层阴翳,一字一句道,“第十三卦,是亡卦。”

    凌长风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顺着苏妙漪和凌长风的视线,朝那片开得生机勃勃的莲花池望去。

    清冷的晨风吹进屋内,直叫他们三人遍体生寒。

    第63章

    “你说什么?”

    尹庄主刚起身梳洗完, 就听下人来回禀了前院贵客的消息。她满脸错愕地转头看过来,“那位夫人诊出了喜脉?”

    “是……覃氏那群人大清早就找了好几个大夫来,折腾到现在。”

    “……”

    尹庄主怔怔地坐在原位, 回不过神。

    昨日不是还说自己难以有孕,所以才来慈幼庄收养孩子。这才过了一日, 就诊出喜脉了?!

    尹庄主匆匆赶过去时,就见一男一女站在莲花池边的廊桥上, 女子小鸟依人地靠在男人怀里,俨然一对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哪里还有半分昨夜不死不休的怨侣模样?

    尹庄主:“……”

    昨夜捉奸杀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今早见到这幅景象, 她只觉得神思恍惚、不可思议。看来癫公配癫婆, 清河覃氏一病病一窝, 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乖僻啊……

    “尹庄主。”

    苏妙漪率先瞧见了尹庄主,心情大好地唤了她一声,“你快来!”

    尹庄主勉强端出笑容, 迎了过去。

    不知是错觉还是别的什么, 她觉得这位夫人望着她的眼神似乎与昨日有些不一样了。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她却又说不上来。

    尹庄主走到苏妙漪和容玠跟前,张口便想唤傅夫人,话到嘴边才忽地意识到什么,惊险地改了口,“覃夫人……听说覃夫人诊出了喜脉?”

    苏妙漪笑意盈盈, 声音里都尽是雀跃, “是啊尹庄主,您这慈幼庄果然是风水宝地!从前那些大夫都说我不可能有孩子,只有一个大师说我和孩子的缘分只能在这里续上!果然!”

    她指着莲花池里的一座假山, “庄主你看,那座假山的形状像不像送子观音?”

    尹庄主看向那圆咕隆咚、连棱角都没有的假山石:“……?”

    “昨日,我就是往那里投了一枚铜币许愿!竟然只过了一晚上,就灵验了!”

    尹庄主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覃夫人这是把我们这莲花池当作许愿池用啊。不过还是恭喜覃夫人了,既然夫人诊出了喜脉,那想必也不用收养我们这儿的孩子了……我亲自送二位离开?”

    “庄主这么急着逐客做什么?”

    苏妙漪笑了笑,转向容玠,“我怀了孩子,这是天大的喜事,自该让这整个慈幼庄都沾沾喜气,夫君你说是不是?”

    容玠也笑着颔首,“自然,都听你的。”

    “……”

    尹庄主忍不住往容玠头上看了一眼,只觉得他头上的发冠都是翠油油的——他身边这女人同奸夫私奔了这么久,腹中孩子姓不姓覃都说不准,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尹庄主腹诽时,容玠已经叫人拿了一沓银票,递呈过来,“尹庄主,这是我和内人的一些心意,既是谢礼,也是善举。”

    见到银票,尹庄主的眼神瞬间就变了,就如同饿虎见羊般,不过很快就被她压抑克制下来。

    “那我就替庄子里的孩子们,谢过二位了。”

    尹庄主矜持地接过银票,客客气气地将容玠一行人送到了庄子门口。

    临走前,苏妙漪回头看了一眼慈幼庄的牌匾,唇角一掀,“尹庄主,你这许愿求子的宝地,怎么能只有我一人消受呢?有福大家享,我定会替你这慈幼庄好好拉一波客……”

    语毕,还不等尹庄主拒绝,苏妙漪便已经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尹庄主目送覃氏的马车渐行渐远,却是眉头紧蹙。日上三竿,她怎么会突然觉得后背有发凉呢?

    “覃氏”说到做到,不过一日的功夫,慈幼庄莲花池能许愿求子的消息便在整个扶风县传遍了。而第二日,附近的十村八县,甚至连江宁府都惊动了。

    慈幼庄的莲花池越传越神,都说前一日求子,第二日就能灵验,还编出了始末根由,说是菩萨在此处滴了一滴圣水,这才让池子里的荷花四季常开。

    一时间,不论是穷人还是富户,但凡是想求子的,都慕名赶到了慈幼庄外,不是想在莲花池里投枚铜钱许愿,就是想求一壶莲花池的池水。

    “慈幼庄里藏着那样龌龊腌臜的秘密,那个尹庄主真的有胆子大开庄门,让所有人都去看莲花池么?”

    客栈后院里,凌长风在喂马的苏妙漪身后来回踱步,明显有些心浮气躁。

    苏妙漪低眉敛目,将粮草递到马嘴边,看着它一下一下嚼食的动作,“整个慈幼庄在她眼里都是生意,眼下我又白送了她一棵摇钱树,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发横财的机会?

    连那些穷苦无依的孤儿,都能被她榨出油水,更何况迫切求子的豪门富户。供奉钱就不说了,其中若有人真的误打误撞如愿以偿,那重金酬谢、名声、人脉,她姓尹的就都有了。可若不做,或许还会得罪权贵……换成你,你做不做这买卖?”

    凌长风冷哼了一声,“换不了,我是人,不是禽兽。”

    苏妙漪挑挑眉,“也对。但从她看银票的眼神,我就觉得她一定会为了这笔买卖铤而走险,打开慈幼庄的门……只要她打开这道门,我就能把裘氏的伪善撕开一条口子,叫这天下人都看清裘恕的真面目……”

    正说着,她眼角余光忽地扫见一片衣角,蓦地止住了话音,直起身叱了一声,“出来。”

    凌长风也随即转身,看向拐角处,“什么人?”

    率先走出来的是苏安安,而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祝襄。

    看见祝襄,苏妙漪心里一咯噔,脸上的冷意无声敛去,可眼底却还残存着一丝戒备,“祝先生,你怎么来了?”

    祝襄还没发话,苏安安却开口了,“姑姑,祝先生是跟着我来的,我在到处找你们……”

    为了防止第一日来扶风县的事再次发生,祝襄这两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苏安安,苏安安来了马厩,他就也跟着来了。

    苏安安小跑着到了苏妙漪身边,摇着她的衣袖问道,“姑姑,我们还要在扶风县待多久?这里好无聊,又不能随便出门,又没有好吃的……”

    苏妙漪抬手把苏安安的脑袋戳开,“快了,再等几日就能走了。”

    苏安安哀嚎一声,“还要等?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苏妙漪瞪了瞪苏安安,又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祝襄。

    祝襄就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有吭过声。他们突然决定在扶风县逗留数日,就连苏安安都觉得奇怪了,可偏偏祝襄毫不关心,也不好奇,从来没有多问过一句。

    不得不说,祝襄此人极会拿捏分寸,该说的倾囊相授,不该说的只字不提,叫苏妙漪挑不出一点错处。这也是她愿意冒着风险重用祝襄的原因之一。

    “苏娘子。”

    遮云忽然出现在不远处,唤了一声,“公子在找你。”

    见遮云表情里难掩激动,苏妙漪当即猜出了个大半,将苏安安交给祝襄,便动身上楼,凌长风也紧随其后。

    二人进了容玠的屋子,容玠转头望向他们,淡声道,“慈幼庄放出消息,从今往后,每月十五会大开庄门,供众人进庄赏莲。”

    凌长风愣了愣,冷笑,“他们果然见钱眼开……”

    苏妙漪眼眸一亮,默默在心中算起了日子。

    每月十五,今日已经是十三,那也就是说慈幼庄下一次赏莲,就在两日后。

    ***

    赏莲日的前一晚,扶风县就陆陆续续迎来了不少从未见过的宝马香车,县里稍微大些的客栈都挂上了客满的木牌。

    当地的百姓们也是开了眼界,纷纷坐在街头数着车马,议论那些马车里的贵人身份。有小道流言说,就连江宁巡抚的夫人都来了扶风县。扶风县的百姓们原本对慈幼庄的莲花也不太感兴趣,可见着这么多人都来了,便也都想过去凑个热闹。

    于是翌日一大清早,整个扶风县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了慈幼庄门口。

    苏妙漪、容玠和凌长风也乘着马车来到了慈幼庄外。

    为了防止清河覃氏的身份出什么破绽,容玠和凌长风直接改头换面,在脸上动了手脚。而苏妙漪也特意换了一身清雅秀逸的妆扮、戴了面纱,与之前那个娇纵蛮横的“傅夫人”判若两人。

    “凭什么你们俩是老爷和夫人,我就是管家?”

    凌长风心有不甘,“我哪里像管家了?”

    容玠慢条斯理地替苏妙漪整理着挂在耳后的面纱系扣,看也没看他,“的确。我若是老爷,绝不会用你这种人做管家。”

    凌长风盯着连衣裳都十分相配的容玠和苏妙漪,睁着眼睛说瞎话,“总之我与苏妙漪看着更像一家人,你这张假脸太老了,你才应该做管家。”

    容玠懒得搭理他。

    凌长风便转向苏妙漪,“你说呢?”

    苏妙漪如今一颗心都挂在慈幼庄的莲花池上,于是一边掀开车帘望着前头窜动的人群,一边心不在焉地打圆场,“一家人,我们三个都是一家人。你不愿做管家,便做我们的继子好了。”

    凌长风表情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也无不可。”

    容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唇角的弧度有些压不住,又吐出四个字,“家门不幸。”

    “……”

    凌长风刚要发怒,就被苏妙漪打断。

    “让你们早些出门,你们不听。如今这慈幼庄外面已经挤着这么多人,我们还能进得去么?”

    话音未落,一个在慈幼庄外维持秩序的下人却是快步迎上前,“这里不能停车马,劳驾随我往这边来。”

    驾车的遮云回头与苏妙漪、容玠对了一眼,当即调转方向,被下人引领到了慈幼庄侧边的一处开阔地,那里竟是已经停了不少马车。而一排排马车的最深处,竟是一道不知何时打开的小门,正通往慈幼庄的莲花池。

    苏妙漪忍不住嗤了一声。

    这姓尹的倒是狡诈……

    凭乘车和徒步,就将富户和蓬门划分开。有钱的权贵从侧门先进,待他们进的差不多了,再装模作样地放几个平民百姓进去。

    “老爷、夫人。”

    见容玠和苏妙漪下车,那引路的下人恭敬地唤道,可瞧见紧随其后的凌长风,他却卡了壳,一时不知这车内三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关系。

    容玠面无波澜地启唇,“犬子。”

    凌长风:“……”

    “原来是少爷!”

    那下人恍然大悟,又忍不住盯着三人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戴着面纱的苏妙漪身上,“夫人看着也太年轻了,与少爷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母子呢。”

    面纱下,苏妙漪淡淡地掀起唇角,“我是他后娘。”

    “……”

    那下人神色尴尬地将他们引进了慈幼庄,随后掉头就走,再也没敢多说一句闲话。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天际滚着一片灿金色的朝霞。霞光落在莲花池中,在花瓣、叶片和水面上都洒下了点点碎金。

    莲花池边,已经围了不少穿金戴银的夫人。只是这些夫人们也都与苏妙漪一样,不是戴着面纱,就是戴着帷帽,彼此都遮遮掩掩,不识真面目。

    今日来慈幼庄的,名义上是赏莲,其实都是为了子嗣,所以几乎都是妇人,没几个男子。凌长风和容玠杵在妇人堆里就格外的显眼,被妇人们各种打量,还有几个好事者走过来,想要与苏妙漪攀谈。

    可苏妙漪今日是清冷寡言的人设,外加心中还藏着别的事,所以三言两语就把那些来交际的妇人劝退了,也没有人再敢凑上来。

    苏妙漪就站在廊檐下,凌长风和容玠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就像两个护法似的。

    偏门还在陆陆续续地进人,之后正门也有些穿着普通的妇人被放了进来。

    苏妙漪抬头看了一眼,旭日已经破云而出,清晨的凉被驱散。她动了动唇,几不可闻地念了一句,“快过辰时了……”

    正说着,莲花池那头便传来一阵喧嚷。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是尹庄主亲自陪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夫人从正堂里走了出来,站到了莲花池畔的廊桥上。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

    尹庄主清清嗓子,拍了拍手,同四散在各处的仆妇吩咐道,“时辰差不多了,将大门关上,告诉外面没能进来的生客,等下月十五吧。”

    仆妇们齐声应下,朝庄门口退去。

    “我们这慈幼庄只有方寸之地,能容下的来客有限,今日能进来的都是有缘之人。”

    尹庄主扬声,笑着冲所有人说道,“我知道,诸位都是为了这莲花池而来。实不相瞒,那观音赐水的传言,我也是第一次听,传得实在是有些神乎其神了……”

    “这是生怕有人回过神来找她秋后算账,所以事先撇清关系么?”

    凌长风微微倾斜了身子,压低肩膀与苏妙漪耳语。

    “不过我们这儿的莲花的确开得极好。”

    尹庄主话锋一转,“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或许是因为慈幼庄收养了不少孤儿,做了不少善事,所以积德累功、善德善报,才让这莲花池孕育灵气、降福自天?”

    此话一出,莲花池边围聚的人们又开始频频点头,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

    “是了是了,裘家的慈幼庄遍布天下,这么多年,救助了那么多弃婴,定是积了不少福报,咱们来这一趟,多少能沾点福气!”

    “裘大善人还被称为活菩萨呢,来他的地盘上拜拜,和去寺庙上香是一个道理!”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面纱下,苏妙漪勾了勾唇,似乎是在笑,可露在外头的一双桃花眼却冷到了极点。

    廊桥上,尹庄主又道貌岸然地开口了,“诸位若想许愿,投一枚铜钱即可,不必太贵重,心意到了就行。”

    话音既落,众人立刻跃跃欲试地朝莲花池边围了上去。

    苏妙漪与容玠和凌长风相视一眼,也跟着人群走到了莲花池边,隔着扶栏望向池中央被莲花簇拥的假山石——可石头已经不是苏妙漪当初“指鹿为马”的那一块,而是真的换了一块更像观音送子的山石。

    眼看着众人都纷纷拿出铜钱,对着那仿造的观音送子石虔诚地拜了又拜,容玠也将一枚钱币递到苏妙漪眼前。

    苏妙漪看了一眼那钱币,又与容玠对视了一眼。容玠微微颔首,苏妙漪这才神色莫测地接过了那枚钱币。

    一阵和风拂过,莲花池上波光粼粼、流金溢彩,格外清甜的莲香也乘风而来。

    “叮。”

    随着第一个人动手将钱币成功掷上了那块假山石的凹槽中。

    其余众人也满怀期盼地将铜钱纷纷朝莲花池中央掷了过去。而苏妙漪也混在人群中,蓦地扬手,将容玠方才递给她的那枚钱币高高地抛进了泛着金光的水中——

    “通,通,通。”

    数不清的钱币落水声传来。

    忽然间,乌云蔽日。

    池水上浮着的一层金光顷刻间褪了个干净,原本澄澈灿烂的池水也蒙上一层暗影,而且这暗沉之色越来越深,越来越重。有那么一瞬,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眼前出现了幻觉……

    “啊!”

    一声惊恐的尖叫猝然打破了莲花池畔的宁静,也让所有人从幻觉中清醒,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是真实所见——莲花池中的水,竟转眼间一片一片地染上了猩红之色。

    “血,血水,这是血水?!”

    一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失声惊叫。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远离了扶栏,惊魂未定地观望着。

    唯有尹庄主倏然变了脸色,却是在众人往后退的时候,一下冲到了扶栏边,不可置信地望着那莲花池中的“血水”。

    她还未看出个究竟,又有一声更魂飞胆裂的叫声自对岸响起,“白骨,好多白骨!”

    满池曳动的莲花下,不断有白骨自血水中漂浮而起……

    有几位站得近的夫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瞳孔骤缩,双眼一闭,径直昏厥了过去。

    “尸体!这莲花底下全是尸体……”

    “杀,杀人了,慈幼庄杀人了!”

    尖叫声、脚步声、碰撞声全都混杂在一起,莲花池畔瞬间乱成一团。还清醒着的人,有的吓僵在原地、抖如筛糠,有的作鸟兽散,飞快地往慈幼庄外跑,相撞的相撞,拉扯的拉扯……

    一片混乱中,唯有苏妙漪三人还静静地站在扶栏边,不为所动。

    廊桥上,尹庄主仍一瞬不瞬地盯着莲花池,她的眼底映着满池的血水白骨,目眦欲裂,很快就反应过来,惊怒不定地吼出了声,“……谁,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要害我!!”

    察觉到什么,她蓦地抬眼,望向苏妙漪他们方才站着的位置,可此时此刻,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第64章

    慈幼庄出现“血水白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短短半日就成了扶风县、乃至周围十村八县津津乐道的惊悚异闻!

    一时间,县上的百姓们也开始马后炮地传起了从前听过的小道消息,有说慈幼庄拐卖人口的, 有说慈幼庄虐待孤儿的。

    “我就说那慈幼庄作恶多端,能是什么洞天福地?也只有那些外地人相信什么观音赐水的鬼话, 竟然还去那儿许愿求水……”

    “病死的、被打死的,尸体就全都扔进了那个莲花池里!所以那池莲花才会开得那么好!春日开夏花, 不是因为积福,是作孽啊!”

    从慈幼庄出来,险些就要了莲花池“圣水”的几位夫人听见这话, 纷纷出了一头冷汗, 冲到墙角脸色煞白地干呕。

    事情闹得不可收场, 不仅逼得县衙派人来调查慈幼庄, 还惊动了江宁巡抚。

    巡抚大人带着一众官差浩浩荡荡地进了慈幼庄,大门在他们身后合上,持着兵械的衙役在门外层层把守, 将看热闹的百姓们挡在十步开外。

    日头逐渐偏移。直到暮色时分, 慈幼庄仍紧闭大门, 里面静悄悄的,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外头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有些疲乏,各回各家,散去了不少。

    人群最后,容氏的马车从晌午一直停到了傍晚。

    车帘被掀开, 系在一旁, 苏妙漪就坐在车窗边,盯着慈幼庄门口的动静。她已经摘下了面纱,眉眼间波澜不惊, 虽看上去成竹在胸,可手中摇扇的频率还是暴露了她心中隐隐的不安。

    “亡”卦到底只是她的猜测。

    她猜测,慈幼庄的人懒得费心思处理那些被凌虐至死的孩童尸骨,便将他们直接丢进莲花池里,深埋在淤泥下。

    所以她才和容玠合演了一出天降身孕的戏码,又将慈幼庄莲花池是“观音赐水”的逸闻传遍了周边的十村八县,包括江宁。

    在尹庄主决定每月十五大开门户的时候,便已经踏入了他们设下的陷阱。

    苏妙漪买通了一个常年给慈幼庄送菜的菜农,将变戏法所用的无色无味药粉分成几份,每日洒进莲花池里。几日下来,整个莲花池里的水性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改换了。只要今日将沾着另一种药粉的铜币掷入水中,整个莲花池的池水便会变成红色——

    这便是“血水”的由来。

    至于“白骨”,那是中间被掏空的羊骨,被冻在一块块冰坨里,由菜农悄悄扔进了莲花池中。初春夜晚的池水,水温低,冰坨融化得慢,直到今日天亮,日光渐烈,那些冰坨才彻底融化,让冰封在其中的羊骨在辰时掐着点浮上了水面……

    自然,这“血水白骨”不过是个噱头。衙门来一查,便能查出其中蹊跷。

    可苏妙漪的目的,不是通过血水白骨定下慈幼庄的罪,而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莲花池,逼得县衙不得不往下查,往深了查。

    “今日事情闹得这么大,就算县衙想包庇慈幼庄,也不能够吧?”

    凌长风不确定地问。

    “只要今日能真的挖出骸骨,县衙便不可能再粉饰太平。”

    说着,容玠看向苏妙漪,“你在担心什么?”

    苏妙漪抿唇,“……那位巡抚大人。”

    “你担心他是变数?”

    “他不在我们的计划里。”

    苏妙漪蹙眉,“慈幼庄上午出事,他下午就出现在扶风县……这绝不是从江宁临时赶来的,更像是早就听闻了风声,所以特意来了此地。”

    马车内静了一瞬。

    “可不是有传言说,巡抚夫人今日也来了慈幼庄赏莲么?”

    凌长风试探地,“或许这位大人是陪同夫人一起来的?”

    苏妙漪默然片刻,才舒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其实早在听说这小道消息时,她就打听过,这位江宁巡抚和夫人育有两儿一女,实在没有理由再来这慈幼庄求子……

    正想着,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苏妙漪握着团扇的手猝然一紧,立刻倾身朝外看去。

    紧闭了一整日的慈幼庄大门终于被从内打开,守在门口的衙役们将好奇张望的百姓们驱散到两旁,辟出一条开阔大道。

    紧接着,一个个蒙着白布的担架便被官差们陆陆续续地抬了出来。

    尽管蒙着白布,可那瞬间弥散开来的腐臭味和白布下依稀可见的骨骼轮廓,已经令围观者的双眼和嗅觉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他们纷纷朝后退散开,以袖掩鼻,目不忍视。

    直到看见了那些尸骨,苏妙漪攥着团扇的手才缓缓松开,尽管眉眼间仍是一片凝重,可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能让这些尸骨重见天日,也不枉费他们在扶风县盘桓,精心设计了这么一出……

    眼看着尹庄主和所有仆妇、管事披枷戴锁地被官差押了出来,苏妙漪眸光轻闪。

    “凌长风。”

    她唤了一声,声音里都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快意,“裘家的慈幼庄完了。裘恕……也完了。”

    容玠忍不住看向苏妙漪,目光触及她眉眼间的痛快与憎恨时,他眉峰微微向下压了压,欲言又止。

    然而可惜的是,苏妙漪期待看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并未发生。

    ***

    十日后,江宁府。

    “扶风县慈幼庄诱拐孩童,以慈悲之名,行卖男鬻女之事。每年记录在册的孤儿有上千人,可收取高额恩养金,卖出的孤儿仅有百来人。剩下的,男丁送进煤窑做苦力,未及笄的孤女被卖给青楼……”

    遮云一字一句地向苏妙漪等人转述江宁府衙对慈幼庄一案的调查,“此案牵扯甚广,慈幼庄庄主尹氏,掠卖孩童、杀人不忌,逆天心、悖人伦,数罪并罚,斩。慈幼庄管事、仆妇数十人,同谋共杀,从而加功,绞。此外,扶风县县令受财枉法,绞……”

    茶肆雅间里,苏妙漪耐心地听着,一直听到了最后,连与慈幼庄合谋的煤窑主和青楼鸨母都依律判了流刑和杖刑,可却迟迟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名字。

    遮云停下来,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

    苏妙漪的细眉微微蹙起,追问道,“没了?”

    遮云摇头,不解地看向苏妙漪,“还有什么?”

    “裘恕呢!?”

    不等苏妙漪发话,凌长风就拍案而起,满脸愤懑和不甘心,“慈幼庄是裘家的产业,发生这种暗昧之事,难道不用追究裘恕的包庇失察之罪?”

    遮云这才反应过来,解释道,“的确也提到了裘氏。不过因裘氏有自查首告之功,所以功过相抵,说是只要交一些罚金,并让名下所有慈幼庄配合当地府衙整肃彻查、清源正本……”

    “等等。”

    苏妙漪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字眼,重复了一遍,“你方才说……自查首告之功?什么自查首告之功?”

    遮云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裘氏提前知道了扶风县的事。”

    开口的却是容玠。

    仅仅是通过遮云的只言片语,他便猜出了大概,“苏妙漪,在血水白骨之前,裘氏就已经将自家的慈幼庄上告官府。”

    “……”

    雅间内倏然一静。

    “这恐怕也是江宁巡抚会不请自来,出现在扶风县的原因。”

    好一会儿,雅间内都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凌长风才从瞠目结舌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有些懊恼和失望,心情复杂地抱怨,“算他们运气好,我们就晚了一步……”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打断了凌长风。

    “运气好?”

    苏妙漪眼睫低垂,神色莫测,“我倒觉得是有贵人相助。”

    凌长风一愣。

    容玠也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们几人与苏安安、祝襄在马车上汇合,离开了江宁,继续往汴京赶路。

    原本他们一行人在江宁停留,就是为了亲眼看着慈幼庄是何下场。如今尘埃落定,他们也该日夜兼程地赶路,尽量将耽搁的时日都补回来。

    马车行过菜市口时,被判了斩立决和绞立决的慈幼庄诸人正在被执刑。

    苏妙漪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听着外头围观百姓大快人心的呼声,她抬眼望向坐在对面的祝襄,忽然唤了一声,“祝先生。”

    祝襄对上苏妙漪的目光,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依先生所见,慈幼庄一案,官府发落得如何?”

    苏妙漪问道。

    祝襄愣了愣,思忖片刻才答道,“短短十日,便将此案首尾厘清,将涉事之人尽数捉拿、绳之以法,不可谓不雷厉风行。”

    “那么这桩案子就到此为止了么?”

    见苏妙漪的脸色不似寻常,祝襄言语间又添了几分小心,“东家的意思是……”

    “不知祝先生可听过一种说法。当你看见一只曱甴时,那便意味着黑暗之处已经挤满了曱甴。”

    苏妙漪语调平平,“今日只查出了一个扶风县,只发落了一个尹庄主。裘氏慈幼庄遍布天下,焉知没有第二个、第三个尹庄主?”

    祝襄察觉出什么,迟疑片刻才道,“裘家这些年兴修的慈幼庄的确数不胜数,人多难驭,难免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不过经此一案,裘家也引以为戒,已经派人自查名下的所有慈幼庄,想必应是能激浊扬清……”

    苏妙漪怎么可能听不出这番话是在为裘恕开脱。一时间,她几乎已经认定,是祝襄偷听到了他们对慈幼庄设下的陷阱,提前给裘恕透风报信,叫他弃车保帅。

    明明已经如此谨慎小心了,竟然还是防不胜防。

    苏妙漪心中那簇怒火越燃越旺,口吻也不自觉变得锋利刻薄,“现在知道引以为戒、激浊扬清,那之前做什么去了?裘氏的慈幼庄藏污纳垢,裘恕身为东家,一定脱不了干系!一句百密一疏就想轻飘飘揭过去?这不能够!

    在我看来,他裘恕要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装作看不见,要么这一孩三卖、用慈悲牟取暴利的生意,根本就是他发家致富的龌龊手段!”

    “……”

    祝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他张了张唇,似是还想为裘恕辩驳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凌长风也有些错愕地看了苏妙漪一眼,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迁怒祝襄,对他生出如此强烈的怨怼。

    他想要开口劝苏妙漪,又生怕她将矛头对准自己,于是欲言又止。

    他们都不说话,马车内的第四个人,竟是按捺不住地开口了。

    “姑姑,你有证据吗?”

    苏安安埋着头,用一个从容玠那儿顺来的小木锤,将桌上的核桃敲得稀碎,随即又以一种苏妙漪从未听过的冷静口吻,轻声道,“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苏妙漪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眉眼间的怒意僵住。

    凌长风则是难以置信地看向苏安安,仿佛在看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

    苏安安却连眼也不抬,继续叮叮当当地敲着核桃,“就连我们家那样大的宅子,也曾在墙角出现过曱甴,可它绝不是姑姑你亲自供养出来的。你也不会因为看不见的地方到处都是曱甴,就一把火将整个宅子都烧了……”

    顿了顿,她才掀起眼,对上苏妙漪复杂的目光,郑重而迟缓地吐出一句,“姑姑,行善不易,勿令好人寒心。”

    半晌,苏妙漪才勉强回过神,脸色有些古怪地启唇,“苏安安,你是在顶撞我吗?”

    如果说裘恕这个名字是她心中的雷区,那身边亲近之人站到裘恕身边、与她对峙,则是碰都不能碰的逆鳞。

    有那么一瞬,凌长风都觉得后背发冷,默默往后缩了缩。

    苏安安放下了手里的小木锤,咬咬唇,却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架势,继续道,“姑姑你知道的,我爹是个不靠谱的人,他从我一出生就嫌弃我是个累赘。但你可能不知道,在带着我去娄县找你们之前,他曾经就在一个风雪天把我丢在裘氏慈幼庄的门外……”

    “……”

    苏妙漪一怔。

    苏安安移开视线,似是陷入了回忆,“姑姑,你只见过扶风县丧尽天良的慈幼庄,就觉得所有慈幼庄都是如此。可我也见过真正行善积德的慈幼庄。那里的饭菜是热的,女孩是能吃肉的,庄主婆婆的怀抱是暖的,晚上和大家睡在通铺上,会有姐姐讲故事,还有小夜灯,是不用害怕做噩梦的……比起我爹身边,那里才像是我的第一个家。”

    顿了顿,她又问道,“姑姑,难道你要宁杀错不放过,毁了那些孤儿的家吗?”

    “……”

    苏妙漪对裘恕的憎恨、对苏安安的恼怒,似乎都伴随着这番话消匿于无形。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一路,无论凌长风怎么插科打诨,她都吝啬地没有多说一句话。

    凌长风几乎都以为苏妙漪要放弃利用这件事攻讦裘恕了,可翌日一早,苏妙漪还是将一沓传书交给了驿站信差。

    凌长风发问,“这些是什么?”

    “扶风县慈幼庄的新闻。”

    顶着苏安安和祝襄投来的视线,苏妙漪神色坦荡,面无波澜,“传给知微堂的所有分店,让他们广而告之。这样的事,自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语毕,她便径直上了容玠的马车。

    “苏安安怎么了?似乎不太高兴。”

    容玠捧着手里的一卷书,往车外扫了一眼。

    “小孩子脾气,过两日就好了。”

    苏妙漪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其实早在昨日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就算官府不追究裘恕,她也要用慈幼庄这件事狠狠泼裘恕一身脏水,最好闹得民怨沸腾,叫裘家的慈幼庄再也开不下去才好。

    可听了苏安安的那番话,她晚上却辗转反侧,到底还是半夜爬起来,把自己写的小报新闻改了好几遍,删去了那些更过分更煽动的话,只对扶风县大做文章,没再株连其他各地的慈幼庄。

    即便她再恨裘恕,也不得不承认,慈幼庄这种事如今全天下除了他,没多少人愿意做,更没几个人能承担得起,她更是差得远。

    苏安安有句话说进了她的心里:不论是她,还是其他任何人,在他们都不能顶替裘恕做这“天下第一大善人”之前,她不能毁了所有慈幼庄,毁了孤儿们的家。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将昨日马车上的事告诉容玠后,苏妙漪喃喃自语,一脸无愧于心。

    容玠看向她,笑了一声。

    苏妙漪瞬间炸了毛,“你笑什么?”

    “没什么。”

    容玠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

    一行人翻山涉水地又赶了十日路程,总算没有耽搁容玠,在规定期限的最后一日进了汴京城。

    正是晨光熹微,城门刚刚打开的时辰。

    容氏的两辆马车和随行护院混在川流不息的进城队伍里,将路引交给守城的侍卫一一查验后,才迎着巍然耸立、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皇城,慢慢悠悠地驶进了汴京城。

    清晨的汴京城,尽管繁华热闹,却也不似苏妙漪预想中那般香花如绣、纸醉金迷,更多的还是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烟火气。

    可等天光越来越亮,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那股远远胜过临安的锦绣奢靡、金碧相辉,便从晨雾中逐渐显现出来。

    苏妙漪、凌长风和容玠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三人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除了苏妙漪是初来乍到,看什么都兴味盎然、意气扬扬,其余两个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却似乎都陷入了前尘旧事,脸上的怅然远远大过欣悦。

    “我们现在经过的,便是州桥了吧?”

    苏妙漪掀开车帘,一边左顾右盼,一边问身后两人,“我很小的时候就听人说,汴京是天下之枢,而州桥就是汴京的正中心,是最热闹最金贵的地段……

    我还听说,但凡是能开到汴京州桥的铺子,那在行当里都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还有温州漆器什物铺……这些铺子的名号,就连娄县的人都知道!”

    下了州桥,两边的招幌随风招展,匾额一片接着一片,参差错落,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苏妙漪的视线从那些铺子的招幌上一一扫过,就像饿狼见了羊似的,目不转睛地一个劲打量,脑海中已经有了知微堂三个字混在其中的景象。

    “咚。”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撞击的闷响。

    苏妙漪一惊,收回视线,转头就见凌长风不知怎么地滑坐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还一手挡着脸,一手朝她挥,“快,把帘子放下来……”

    苏妙漪不明所以,朝外看了一眼,将车帘放下,“你见不得光啊?”

    凌长风咬牙,“看到从前就一直跟我不对付的那群纨绔了。要是被他们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指不定会怎么嘲笑我!”

    苏妙漪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被苏妙漪的眼神一刺激,凌长风瞪了瞪眼,不甘心地对她嚷了起来,“你也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现在外面那条街有一半都是裘家的!”

    “……”

    苏妙漪噎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容玠。

    容玠微微颔首,证实了凌长风的话。

    苏妙漪欣喜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那另一半呢?”

    凌长风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句,“原来是我家的,现在也是裘家的。”

    “……”

    苏妙漪的表情彻底垮了,也失去了再往街道两边瞧的兴致。她闷闷不乐地摇着团扇,既像是羡慕嫉妒恨,又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半晌,她才又伸手将车帘掀开一角,飞快地扫了一眼左边的铺面。酒楼、茶肆、瓷器、字画……果然都是裘恕白手起家的那些生意。

    尽管一直知道裘恕是天下首富,可从前她也只知这个名号,直到如今亲眼看见这条街的盛况,她才对首富的名号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苏妙漪被打击得厉害,可振作得也快,她眉梢一挑,扬言道,“有朝一日,这条街说不定就姓苏了。”

    凌长风撇了撇嘴,还是忍不住给苏妙漪小小地泼了一盆冷水,“你要说你能从这条街里抠几家铺面出来,我信。可你要说整条街都姓苏……那除非裘恕死了。”

    “……”

    苏妙漪一个眼刀飞向凌长风。

    凌长风噤声,目光朝置身事外的容玠一瞟,转移火力道,“喂,你信吗?”

    容玠掀起眼,不动声色地,“当然。”

    苏妙漪顿时眉开眼笑。

    凌长风:“……”

    为了讨好苏妙漪睁着眼睛说瞎话,早知道容玠这么不要脸,他也不要脸了!

    第65章

    马车在汴京城最大的客栈外停下, 容玠今日还要去吏部报道,便没同他们一起下车。他低调地带着遮云离开,剩下的容氏护院, 遵照容玠的吩咐各自领了差事,还留了两个跟在苏妙漪身边, 护他们周全。

    一行人分道扬镳后,苏妙漪带着凌长风、祝襄和苏安安进了客栈。

    客栈的伙计满脸带笑地迎上来, “几位住店呐?”

    “三间上房。”

    苏妙漪随着伙计走到长柜前,看着他拿出了一本册子。

    “不知娘子清不清楚,汴京的客栈如今个个都有店簿, 每位住店客官的身份姓名都要登记在册。敢问娘子和诸位是从何处来?”

    苏妙漪接过笔, 自如地答道, “从临安来。”

    她身后, 凌长风生怕被熟人看见,抬着衣袖遮遮掩掩,那鬼鬼祟祟的模样惹得那伙计不放心地看了好几眼。

    苏妙漪写完自己的名姓, 便将笔递给了凌长风。

    那伙计往册子上扫了一眼, 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苏,苏妙漪?!你,你是那个开知微堂的苏妙漪?”

    苏妙漪愣了愣,诧异地看向他,“你知道我?”

    知微堂的名声最近是传得比较响, 可就连汴京客栈的一个伙计都知道她的名字, 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正当她心中隐隐冒出一丝得意时,那伙计却是一把将那店簿从苏妙漪手中夺了过来,表情一沉, 张口就是逐客,“苏娘子,本店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出门找别家客栈吧。”

    “……”

    苏妙漪蹙眉。

    凌长风唰地放下了衣袖,忿忿地嚷道,“凭什么?!”

    那伙计终于看清了凌长风的脸,反应了一会儿,很快认出了他,“凌大少爷?”

    凌长风僵了僵,又忙不迭把手举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捂住脸,“什么少爷不少爷,你认错人了!”

    那伙计上下打量他,将信将疑地收回视线,又一次对苏妙漪下了逐客令,“苏娘子,慢走不送。”

    苏妙漪却不肯善罢甘休,启唇道,“给我个理由。”

    “苏娘子招惹了什么人,难道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转头看向凌长风,“……这是裘家的客栈?”

    这十日,她开在各地的知微堂分店都已经陆陆续续收到了扶风县慈幼庄的新闻,并且不遗余力地在知微小报上大肆宣传,连发了好几日的文章,几乎已经让这桩案子“人尽皆知”“家喻户晓”。

    尽管那些文章里并未过分地针对裘恕,可裘大善人的名声到底还是因为知微堂受损。

    她初来乍到,若说得罪了什么人招致报复,那只能是裘恕。

    “你家客栈分明姓曹!”

    凌长风对汴京城的酒楼客栈门儿清,当即指着那伙计道,“和裘家八竿子打不着,轮得着你在这儿替裘恕打抱不平吗?”

    那伙计死死抱着怀里的店簿,不卑不亢地扬起下巴,“我家客栈虽姓曹,可客栈所用的茶叶却是裘家的!如今整个汴京都知道,知微堂的东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还是裘大老爷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家客栈要是收留了你,那便是与裘大老爷作对!”

    凌长风恼火地,“你……”

    苏妙漪却已经从最初的愕然里回过神,冷笑一声,“好,这汴京城的客栈多了去了,我就不信家家都是裘恕的走狗,没有一间容得下我。”

    “还真让苏娘子你说对了,这偌大的汴京城,想找个和裘家没牵扯的店,那可是不容易。”

    伙计皮笑肉不笑地合上店簿,一边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却轻蔑地嗤笑道,“凡是我胤朝行商之人,谁不知道要想在汴京立足,最不能得罪的便是裘家。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来敢来汴京……”

    凌长风眉宇间的怒火霎时燃得更旺,蓦地上前一步,揪住了那伙计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凌长风。”

    他的拳头刚举起来,就被苏妙漪拦住,压根没落到那伙计的脸上。可那伙计却扯着嗓子叫起来,“救命啊,打人了!临安知微堂的人来闹事啦!”

    客栈内外来来往往的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来,苏妙漪等人顿时成了视线焦点。

    苏妙漪蹙眉,看了凌长风一眼,“松手。”

    凌长风咬咬牙,想要将那伙计甩开,谁料却反而被他不依不饶地拽住,“你干什么?你打了人就想跑?!”

    凌长风瞪眼,“我什么时候碰你了!”

    “你还狡辩……掌柜的,掌柜的!”

    忽然看见自家掌柜从楼上走下来,那伙计立刻拽紧了凌长风,扬起声音提醒他,“知微堂的人把我打伤了,咱们报官吧!”

    那掌柜的也是个精明奸猾的,一听这话,当即明白这是个在裘恕跟前讨好的绝佳机会,毫不犹豫地,“报官!必须得报官!”

    “……”

    凌长风和苏妙漪相视一眼,都被气笑了。

    有那么一刻,两人竟像是心有灵犀似的,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初刚到临安时,他们俩差点因为“吃白食”被玉川楼扭送去官府的画面——

    怎么能每次挪窝儿都碰上这种破!事!

    “知微堂的人在哪儿?”

    一道威严却精神抖擞的男声忽然从人群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一队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宽袖交领道袍,头上戴着东坡巾,手里还盘着两个色泽棕红的文玩核桃。他横眉立目、一脸凶相地领着人走了进来。

    “辛管事!”

    客栈的掌柜一眼认出来人,立刻端起笑脸迎了上去,“辛管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祝襄带着苏安安走到了苏妙漪身后,压低声音,不动声色地向苏妙漪介绍,“这位是裘家的第二大管事,也是裘恕身边最得力的。”

    苏妙漪眸光微闪。

    “听说知微堂的人来了你们客栈?”

    辛管事皱着眉,粗声粗气地问道,俨然一副气焰熏天、不怒自威的架势。

    裘家管事找知微堂的人,还能为什么事?定是为着那些传遍天下的新闻,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掌柜的立刻殷勤地给辛管事引路,“辛管事,人在这边!”

    眼看着辛管事气势汹汹地朝苏妙漪走过来,凌长风心口一紧,当即将纠缠不休的伙计一把推开,大步一迈站到苏妙漪跟前。

    那伙计被推到了地上,被掌柜的一个眼神示意,顿时碰瓷似的哀嚎起来。

    掌柜的对辛管事邀功道,“知微堂这些人在我们店闹事,刚被我们扣下,准备报官呢。辛管事,依您的意思,咱们是公事公办,还是私了啊?”

    这便是将处置苏妙漪等人的话语权交给了辛管事。

    辛管事锐利的目光越过凌长风,落在苏妙漪身上,定定地打量她,“你就是知微堂的东家,苏妙漪?”

    凌长风侧身,将苏妙漪挡得严严实实,怒叱道,“姓辛的,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慈幼庄的事是我传出去的,那些新闻也是我写的,有什么冲我来!为难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苏妙漪眼皮跳了两下,不大领情地抬手,将凌长风推开,“他没那个脑子,都是我做的。”

    顿了顿,她目不斜视地对上辛管事,眼角眉梢尽是不服输的讽意,“我就是苏妙漪,裘恕叫你来,是想怎么教训我?”

    望着那双娇艳昳丽却锋芒毕露的眉眼,辛管事目光里自带的那些芒刺逐渐收敛,脸上的煞气也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却是感慨和恭敬。

    众目睽睽之下,他拱手,领着身后那群裘家的家丁,向苏妙漪作了一揖,沉声唤道——

    “见过大小姐。”

    ***

    遮云陪着容玠去吏部。

    马车上,遮云在座位后头发现了苏妙漪遗落的团扇,拿了起来,“苏娘子将扇子落下了。”

    容玠看了一眼,“是她最喜欢的一把,替她收好。”

    遮云点点头。

    想起什么,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容玠问道。

    “公子,知微堂前几日把慈幼庄的新闻传得天下皆知。如今苏娘子他们来了汴京,裘家难道就不会挟嫌报复吗?”

    遮云小声嘀咕,“在汴京城做生意,得罪了裘家,怕是很难立足吧。”

    容玠掀起眼看他,“你担心她?”

    “……我是怕她给公子惹麻烦。”

    容玠收回视线,淡声道,“旁人得罪裘恕,或许会没了活路。可她苏妙漪不会。”

    遮云一愣,“为什么?”

    容玠停顿片刻,没有立刻回答遮云,而是转而说起了另一桩事,“苏家人原本是在临安城安家立业,十多年前却忽然离开临安,去了娄县,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

    从除夕夜苏妙漪收到汴京送来的烟花后,容玠便暗中派人打探了这些烟花从何而来,也顺藤摸瓜地查到了一些陈年往事。

    “那一年,苏积玉还是临安府衙门的刀笔吏,却因为过于刚直得罪了上司,被逐出衙门,沦落到卖字画为生。紧接着,苏妙漪的娘亲便与苏积玉和离,抛下只有五岁的苏妙漪,同一个外地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离开了临安。自此,苏积玉成了邻里街坊的笑柄,所以带着苏妙漪逃也似的去了娄县。”

    遮云皱了皱眉,“抛家弃女,这种娘亲能有好下场吗?”

    容玠唇角微微一掀,“苏妙漪的娘亲离开临安后,嫁给了那个字画商人。那字画商人靠字画起家,生意越做越大,开始经营书院、茶楼、酒肆,后来是瓷器、茶叶……”

    容玠说到这儿,遮云已经隐约听出了什么,一双眼越瞪越大。

    “如今,苏妙漪的这位继父已经成了胤朝首富,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

    遮云瞪大双眼,下巴被惊掉了,“裘,裘恕是苏娘子的……”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吏部大门外停下。

    容玠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动身准备下车,临走前一抬手,合上了遮云的下巴。

    “裘恕是苏妙漪的继父。”

    ***

    “大,大小姐?!”

    客栈内,除了祝襄和苏安安,众人几乎都被辛管事这一声“大小姐”惊呆了。

    凌长风更是露出了与遮云一般无二的表情,他转头看了一眼苏妙漪,又看向辛管事,震愕而恍惚地问道,“你叫她……什么?”

    辛管事望着脸色难看的苏妙漪,沉声道,“大小姐,东家有令,让我等只要在汴京城碰见您,便务必将您请回裘府,与夫人相见。”

    话音未落,身后那群人便齐声呼喝,“恭迎大小姐回府。”

    原本喧嚷嘈杂的客栈大堂倏然一静,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苏妙漪身上,什么样的目光都有。有的惊疑不定,有的懊悔心虚,还有的,已经飞快地认清局势,眼里浮起了各种算计……

    裘恕和裘夫人一直没有子嗣,也不曾收养个一儿半女。裘家这偌大的家业最后究竟会传给什么人,汴京商户的心里有诸多猜测,但都没个定论。

    谁能想到,偏偏是苏妙漪这个被传了几日的裘家“眼中钉肉中刺”,摇身一变,竟成了裘家管事口中的“大小姐”?!

    那些视线将苏妙漪从头到脚地打量,看得她各种不适,甚至有些反胃。

    来汴京之前,她就有所猜测,猜测裘恕会为了讨好虞汀兰,对她客客气气、曲意迎合。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进京前都已经送给他这么一份大礼了,他竟还能假惺惺地演上这么一出!

    “……别恶心我。”

    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苏妙漪才咬着牙,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我姓苏,叫苏妙漪,跟你们裘家一点关系没有。你叫得哪门子大小姐。”

    辛管事面不改色,“大小姐姓苏还是姓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小姐是夫人的骨血,那便也是东家的掌上明珠。既然东家将您视如珍宝,那您便是裘家的大小姐。”

    苏妙漪怒极反笑,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在大庭广众下赏他们一个“滚”字。

    “他们想如何便如何?我答应了么?”

    她脸色冷然,“我与你们东家、与你们夫人,什么关系都没有,更不会踏入裘府一步!还有,别再让我听到大小姐三个字!”

    语毕,苏妙漪径直越过辛管事等人朝客栈外走去。

    凌长风还怔怔地杵在原地,被祝襄唤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急忙跟上了苏妙漪。

    辛管事微微皱眉,不再言语。倒是客栈的掌柜不依不饶地在他们身后叫唤起来,“大小姐!大小姐别走啊,就在小店住下吧!小店是这汴京城最好的客栈呐……”

    眼睁睁地看着苏妙漪等人扬长而去,那掌柜的有些心虚地转向辛管事,“辛管事,这,这都是误会……”

    辛管事没完成差事,眉眼间又多了几分悍气,吓得周围的人都不敢多言。他没空搭理客栈掌柜,带着那群裘家人告辞离开。

    客栈大堂里转眼间变得空落落的。

    掌柜的一脸痛心疾首,顿时将气都撒在了那个碰瓷凌长风的伙计身上,“你看看你干的什么好事?!把裘家大小姐扫地出门……我看你是不想在汴京城混了!”

    那伙计一脑门冷汗,有苦难言。

    一行人出了客栈,凌长风跟在苏妙漪身边,脸上都不知该做何表情,“你怎么都没告诉我,裘恕是你的……”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苏妙漪冷飕飕飞过来的眼刀截断。

    凌长风喉头一滚,将“继父”二字咽了下去。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除夕夜给苏家送来烟花的是什么人,才恍然明白苏妙漪为什么会“好心”地替他与裘恕作对,还要“帮”他夺回家产,原来根本不是什么路见不平、行侠仗义,而是因为夺母之仇啊……

    凌长风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很快,那点失落就又烟消云散。另一个念头冒出了出来:裘恕能让他和苏妙漪同仇敌忾,这似乎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就在他纠结时,苏妙漪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

    凌长风望着苏妙漪的背影,又扫了一眼街道两边林立的茶楼酒肆,忽然似有所悟地对祝襄说道,“看来这条街的确有可能姓苏,那凌家家业夺不夺得回来也没所谓了啊……”

    祝襄:“……”

    凌长风咧嘴一笑,双手枕在脑后,没心没肺地哼着小曲离开。

    祝襄面无表情地掐了几下人中。

    ***

    胤朝文官,皆由吏部的考功司年年考核,又由文选司掌升迁调动。此外,官员选任也都是由文选司负责。今日,从各地官学直取入仕的学子,和去年成绩稍逊、选官剩下的进士们,都会来吏部领取授职的官凭。

    日上三竿,吏部大门敞开着,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进进出出,有的面带喜色,有的满腹心事,有的弹冠相庆,有的强颜欢笑。

    容玠下了马车,在门侧自报姓名后,便领着遮云踏入吏部大门,循着指引找到了文选司。

    文选司的堂前,已经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不少候选官员,就在逐渐刺眼的日头下站着。

    同样是在堂前等文选司的人来发放官凭,一群人却也泾渭分明。年纪偏长的大多都是去年剩下的候选官员,而穿着褴衫、意气风发者,则大多是直取入仕的官学学子。

    容玠今日刻意收敛,只穿了一件暗灰色圆领褴衫,发间戴着普普通通的玉冠,再不似临安城那个金尊玉贵的容氏大公子,瞧着与普通的官学学子没有太大差别,甚至还要显得更俭朴些。

    于是他独自站在树荫下乘凉,从始至终都未曾引起他人的特别关注,甚至还听见几个人当着他的面议论素有神童之名的容玠。

    “今年名气最大,最惹眼的,就是这位容大公子了吧。想必他肯定能留在京城的,说不定还能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进翰林院呢。”

    “他有个县主母亲,自是不用发愁的。倒是我们,心里没底。今年是官学学子直取入仕的第一年,也没个借鉴,不知我们会被分到哪儿去……”

    胤朝每年的授官素来分为三等。一等自然是科举一甲的前三名,能直接进翰林院,可以说翰林院出身便是入阁拜相、位极人臣的第一步。而二等虽能留在京城,却入不了翰林,只能在各个部院任职。至于第三等,则会被外放离京,担任一些地方上的知县或主簿。

    今年是直取入仕的第一年,没有先例,这些年轻的官学学子还不知会被归为哪一等。所以都心中惴惴,祈祷着能留在汴京做京官。

    众人正窃窃私语时,文选司主事领着两个属官,捧着厚厚一沓官凭和名册簿子走了过来。

    见状,容玠才迈步走下台阶,与其他人一起站到堂前,听候派遣。

    “时辰到了,人也该到齐了。”

    主事往底下扫了一眼,“既如此,那就开始吧。念到名字的上来领授官文书。”

    众人齐声应和。

    主事展开名册,对照着上头的名字、官职,一个个地念着。最先被念到名字的,是河南府、应天府、大名府三个府学选送上来的学子,都被归为了一等,与一甲前三名一样,直接入翰林院。

    三人喜出望外地上前领了官凭。

    “竟然没有容玠?”

    方才议论容玠的几人就站在容玠跟前,忍不住交头接耳,“论才学论家世,他才是咱们这些人里的魁首吧……”

    容玠低眉敛目,倒是并未露出丝毫急色。

    主事继续往下念,是留在京中、被分到各个部员的名单,几乎囊括了所有官学的学子,和一部分去年剩下的进士,仍然没有容玠。

    站在容玠身前的几人已经各自领了户部、礼部的官职,正兴高采烈地捧着官凭,互相恭喜。

    察觉到什么,几人转过头来,就瞧见两手空空的容玠,微微一愣。

    “兄台,你也是官学直取入仕的吧?还没念到你的名字?”

    见容玠的年纪与他们相仿,他们便猜测他也是学子,安抚道,“其实外放做官,去地方上历练历练也没什么不好的,三年后做出了些政绩,说不定就被调回京了!”

    “是啊,而且你看,连临安那位容大公子都要被外放了……”

    容玠:“……”

    就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文选司主事已经将外放出京的官员姓名也念完了,合上了名册。

    一时间,文选司堂前人人都拿到了官凭。

    除了容玠。

    刚刚还在安抚容玠的几位学子面面相觑:“……”

    文选司主事朝堂前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容玠身上,略一停顿后,又从旁拿出了一个贴金卷轴,缓缓展开。

    “最后一位,临安府府学容玠。跪迎圣旨——”

    话音既落,众人神色各异。

    其余人的官职都是由吏部选缺,唯独容玠,竟是圣旨亲封!

    容玠垂眼,遮掩了眸中异色。他缓步上前,在众人惊羡、错愕的目光里撩袍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临安容玠少有才名、识量清远,特封为右正言,入谏院,望为天子之耳目,纠朝廷之纪纲。钦此——”

    圣旨一出,满堂皆惊。

    右正言并非什么达官显宦,甚至只是个七品小官,可却是独立于三省六部以外,只能由皇帝亲擢、与宰相势如水火的谏官!

    第66章

    从汴京最大的客栈离开, 苏妙漪一行人就在街边随意找了家小客栈,打算落脚。

    可州桥附近的几条街,消息传得极快。那客栈的店小二见她们走进来, 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掌柜的挂着笑脸亲自上来逢迎, “大小姐……”

    苏妙漪当即黑了脸,扭头就走。

    一行人转头进了另外几家客栈, 店里的人对苏妙漪无不点头哈腰,态度殷勤,显然已经得知了苏妙漪和裘恕的关系。可苏妙漪一听到“大小姐”三个字便想作呕。

    如此进进出出了好几家店, 直到苏安安走不动路了, 蹲在地上不肯动弹, 苏妙漪才勉强选了一间唤她“苏老板”的客栈落脚。

    不过这间客栈虽唤她“苏老板”, 可却收着普通客房的房钱,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上房。不一会儿还让小二从楼下送来了泡好的茶,甚至还特意给苏安安准备了香饮子和糕点。

    苏妙漪将茶盅端起来, 细细一品, 便皱眉, 转手将里头的茶水朝地上泼去。

    苏安安塞了一嘴的糕点,被吓得险些噎住,“有,有毒?”

    “……那倒没有。”

    苏妙漪一脸晦气。

    苏安安这才打消了抠喉咙的念头,放心地将糕点咽了下去, “那为什么要倒了?”

    苏妙漪望着沾在地上的几片茶叶, “这是裘家的茶,也是裘恕经营茶叶生意后,卖的第一种茶。”

    顿了顿, 她扯扯嘴角,“名为岸芷汀兰。”

    岸芷汀兰,虞汀兰的汀兰。

    听说是因为虞汀兰最爱喝这款茶,裘恕才买下了整个茶庄,并改了这个名字,将它经营成了胤朝的名茶之一。

    “岸芷汀兰……”

    苏安安咂摸着这名字,“名字真好听。听着就甜丝丝、香喷喷的,感觉也很好吃。”

    苏妙漪没心情嘲笑苏安安,此刻她一脸阴云,看着那地上的茶叶就想起裘恕、想起虞汀兰,想起那些巴结裘恕的人唤她“大小姐”。

    她来汴京,是为了将知微堂做大,是为了生意不得不走这一步。她心里清楚,自己来了此地势必会对上裘恕,可她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暂时不能拿裘恕怎么样。所以她原本没想着,一上来就要与裘恕撕破脸,只希望与裘家井水不犯河水——

    可裘恕却主动来招惹她、恶心她!

    让这汴京城里人人都提醒她,她是被母亲抛弃的裘家“继女”!就连随便端上来的一壶茶,都在提醒她——裘恕和虞汀兰“伉俪情深”!

    一时间,苏妙漪怒从心头起,将什么隐忍蛰伏、韬光养晦全都抛到了脑后……

    “我出去一趟。”

    她霍然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转头交代苏安安,“你待在客栈里,莫要随意走动。”

    苏安安埋头吃东西,像是没听见。

    苏妙漪皱皱眉,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嗯……”

    苏安安这才应了一声。

    苏妙漪出了房间,先是去找了祝襄,让他去打听裘恕今日人在何处,然后才去找了凌长风商议“大事”。

    “砸场子?”

    凌长风双眼一亮,“这么刺激?”

    苏妙漪坐在桌边阴恻恻地笑,“他非要与我攀扯关系,闹得像施舍什么好处,像我要沾他的光似的。别以为裘家的名头,人人都稀罕,我偏偏不!我偏要告诉这整个汴京城,裘恕是裘恕,苏妙漪是苏妙漪,我苏妙漪就算发不了财,就算饿死,也绝对不吃裘家的嗟来之食!”

    “有骨气!”

    凌长风拍案而起,扭头就把自己的壑清剑翻了出来,往肩上一扛,“走!”

    他风风火火地冲到门口,才忽地顿住,转头看苏妙漪,“可裘恕人在哪儿?”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敲开,走进来的是祝襄。

    “东家,打听到了。今日骑鹤馆众人在裘家的松风苑打马球,裘恕也在。”

    “骑鹤馆……”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苏妙漪顿了顿,“那是什么?”

    祝襄还没开口,凌长风却是擦着壑清剑出声了,“最早是几个来汴京的福建商人成立的会馆,后来他们越做越大,就不单单和闽商一起玩了,开始拉实力和他们差不多的商户,个个实力雄厚。听说汴京有四百四十行,但只有十三行的行首有资格进骑鹤馆,其中有一半都在商户榜前十……”

    凌长风自顾自地说着,一抬眼,就发现苏妙漪以一种“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的惊异眼神打量他。

    凌长风擦剑的动作顿了顿,垂眼解释了一句,“当年我爹好不容易挤进骑鹤馆,高兴地摆了三天酒席,逢人就炫耀他那枚骑鹤馆的印章。”

    闻言,苏妙漪抿唇不语,默默收回了视线。

    祝襄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望向凌长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凌长风很快擦完了剑,抬起眼时,那点感伤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口没遮拦地又对苏妙漪说道,“在汴京,文武百官上朝在金銮殿,鸿商富贾们上朝就在骑鹤馆……”

    “少爷慎言!!”

    祝襄吓得魂惊胆丧,立刻出声截断了凌长风的话,“这种事岂能信口胡来?!”

    凌长风悻悻地抿唇噤声。

    祝襄压低声音,警告道,“若骑鹤馆是金銮殿,哪位是皇帝?”

    “那还能是谁,自然是裘恕。”

    凌长风撇撇嘴,冷笑,“我爹在的时候,他便已经是骑鹤馆之首。如今想必更是如鱼得水、一手遮天了。”

    祝襄无言以对。

    屋内静了片刻,苏妙漪才启唇,不疾不徐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走吧,我们也去松风苑,见识见识这传闻中的骑鹤馆。”

    凌长风当即扛着剑,跟在苏妙漪身后往外走。

    祝襄愣了愣,还是犹豫着叫住了苏妙漪,“东家,这汴京城里想要与骑鹤馆打交道的商人少说也有千儿八百,所以松风苑的看管极严,若无门路,怕是进不去……”

    苏妙漪转头看向祝襄,似笑非笑,“我还需要什么门路?我不是裘家大小姐么?”

    祝襄哑然。

    “敢问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可有拜帖或是引荐之人的信物?”

    松风苑外,苏妙漪与凌长风被门房拦下,查问背景。

    苏妙漪回答地干脆利落,“没有拜帖,亦没有引荐之人。”

    门房正色道,“那娘子请回吧,没有这两样东西,松风苑是进不去的。”

    “是么?”

    苏妙漪挑挑眉,却是不大相信。她从袖中拿出一盛满银两、沉甸甸的荷包,抛给门房,“那这第三种东西,能不能帮我叩开松风苑的门?”

    门房接了荷包,随手一掂,便变了脸色。可出乎苏妙漪的意料,下一刻,他竟是又双手将那荷包奉还,不卑不亢地答道,“这位娘子,松风苑只认拜帖和信物,不认金银财物。”

    “……”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人瞧了一会儿,才伸手将荷包接了过来,塞回袖中,“既如此,那就劳烦你带句话进去。”

    门房皱皱眉,刚想拒绝,就听得苏妙漪吐出一句,“临安知微堂,求见骑鹤馆诸位前辈。”

    门房最后还是没有替苏妙漪传信。

    一听到“知微堂”三个字,他便立刻将苏妙漪和凌长风请进了松风苑,并叫来一个下人为他们引路去击鞠场。

    “自报家门就能进来,你何必多此一举,还拿银钱贿赂那个门房?”

    去马球场的路上,凌长风低声问苏妙漪。

    苏妙漪垂着眼,“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裘家这些仆役的底线,看看他们会不会同慈幼庄那些人一样,是贪财好贿之辈。”

    凌长风点点头,“还好他们不是。”

    “可、惜、不、是!”

    苏妙漪忍不住停下步伐,一言难尽地看向凌长风,“家族衰败,必得从内而起。若裘家风清气正,如铁桶一般,我们怎么有隙可乘?”

    凌长风似有所悟,摸摸鼻子,“就不能光明磊落地搞垮裘恕吗,鬼鬼祟祟的,倒显得我们像反派人物……”

    苏妙漪翻了个十分漂亮的白眼。

    说话间,松风苑的下人已经将他们领到了松风苑后头的击鞠场。

    击鞠场十分开阔,三面围着矮墙,另一边则是一排供人观赏歇息的琼台玉阁,正对着场内的驰马争击、鞠球得筹。

    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鼓声,苏妙漪和凌长风走进了击鞠场。隔着场内争先恐后的马匹,和马蹄溅起的烟尘,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台阁二层最中央主位的裘恕。

    刚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袭群青卷云纹的窄袖长袍,发间戴着莲花镶玉的银冠,腰间革带和束袖的护腕上都嵌着兽首。

    裘恕端坐在主位,目光虽一直盯着击鞠场,时不时还倾身与两侧攀谈,可他交握在身前的手却漫不经心地转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眉宇间毫无波澜,似是对场上的输赢筹码完全不在意。

    苏妙漪定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从五岁起就留在她脑海里的假想敌——

    台阁上坐着的人,与她记忆中的裘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那一年,裘恕来到临安,在玉川楼二楼宴请了苏积玉一家。

    苏妙漪同苏积玉和虞汀兰一起,见到了裘恕。那是苏妙漪第一次进玉川楼,也是第一次见到像裘恕这样的人。他用的给的、嘴里说的,尽是些新奇的、苏妙漪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宴席上或许有一些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可五岁的苏妙漪全然不知。那时,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见多识广的裘恕,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散席时,因为苏妙漪童言无忌地说以后也想成为厉害的女掌柜,跟着裘恕做生意,所以裘恕还送了她一个金子做的小算盘。

    再见裘恕时,就是在码头。

    苏积玉不让苏妙漪出门,可苏妙漪还是翻窗逃了出来,一路追到码头,刚刚好看见裘家的船从岸边离开,看见虞汀兰和裘恕站在船头,两相依偎、情意绵绵的背影。

    那金子做的小算盘,就是在这一日,被苏妙漪狠狠砸进了翻腾不息的江水里……

    “中间那个,就是裘狗。”

    生怕苏妙漪不认识,凌长风从后面凑上来,附耳低语。

    苏妙漪回过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继续一边往观景阁的方向走,一边在心中将裘恕与其他人做比较。

    与温和文弱的苏积玉相比,裘恕更沉稳、更威严,甚至还多了一丝霸气;而与周围其他骑鹤馆的成员坐在一起,裘恕亦带着些身居高位的尊贵,与他们格格不入。换句话说,比起商贾,裘恕这个人倒更像出身官宦之家。

    若非与裘恕曾有一面之缘,那此刻便是指着他说他是朝堂上的哪位权臣,苏妙漪恐怕也会相信。

    这就是虞汀兰抛弃苏积玉、抛弃自己,也要跟裘恕离开的原因?

    “苏娘子在此稍候,小的先上去通报一声。”

    领路的下人将他们带到观景阁楼下,便恭敬地做了一揖,随即快步往二楼跑去。

    苏妙漪和凌长风站在楼下,被击鞠场里的一声锣响吸引了注意力。

    二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额间系着红色头巾的队伍正在欢呼击掌。

    “今日是哪两个队在打马球?”

    凌长风转头,问同样在看热闹的两个下人。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唱筹声便遥遥传来——

    “裘氏进球,得一筹!”

    “是我们裘家的马球队在守擂,其他几位骑鹤馆的老板各自带了球队来叫阵。”

    下人们一脸骄傲地答道,“如今我们的球队已经连赢四局,为老爷赢了不少彩头呢!”

    凌长风往场上看了一眼,嗤之以鼻。

    苏妙漪想了想,问道,“骑鹤馆的诸位都家累千金,那这彩头,想必也不一般吧?”

    “确实……好像不是铺子,就是园子。”

    苏妙漪翘了翘唇角,“那就有意思了。”

    她回头看向凌长风,“你会马球吗?”

    凌长风当即把下巴一扬,唇角斜斜一扯,像个骄傲开屏的孔雀,“就他裘家这些人,加起来也打不过我一个!”

    苏妙漪挑挑眉,还没顾得上分辨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听得楼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转头朝楼梯口望去,本以为是通传的下人回来了,谁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群青色身影。

    “……小妙漪?”

    竟是裘恕亲自走下楼,快步朝苏妙漪迎了过来,看上去十分惊喜。

    苏妙漪好似被利刺被扎了一下,蓦地往后退了几步,面上的憎厌难以遮掩。凌长风察觉出什么,上前一步,挡住了裘恕。

    其实也无需他阻挡,在对上苏妙漪眼神的那一刻,裘恕就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笑意也微微敛去。

    在凌长风身后缓了片刻,苏妙漪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勉强压下了锋芒毕露的敌意,重新抬眼看向裘恕,口吻生疏而客气,“裘老板,晚辈能踏进这松风苑,已是三生有幸,又何德何能,劳驾您亲自下楼迎接?”

    裘恕默然片刻,还是笑了,就好像不曾察觉她的敌意,不过再开口时,称呼却变了。

    “苏老板。当年那个想随裘某经商的小姑娘,如今果然出落成独当一面的书铺东家了。”

    裘恕的目光在苏妙漪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看向一旁怒目而视的凌长风。

    “许久不见,凌贤侄。”

    裘恕神色自若,沉声唤道。

    那神态,那语气,任谁也看不出他会是侵吞凌家家产、将凌长风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

    “别这么假惺惺地叫我!”

    凌长风不像苏妙漪,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虚与委蛇。可落在裘恕眼里,他这幅模样却只像个张牙舞爪、毫无杀伤力的幼兽。

    裘恕转向苏妙漪,看着那张与虞汀兰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孔,他的神色又柔和不少,“你们二人来松风苑,所为何事?”

    苏妙漪环视了一圈四周,似笑非笑,“就在这说么?裘老板就不能请我们上楼喝盏茶?”

    此话一出,裘家的下人们纷纷看过来,脸上带着些不忿和轻视。楼上是什么人,那都是骑鹤馆的富商巨贾!岂是他们想见就见的?!

    裘恕也沉默了,似乎在思量什么。

    见状,苏妙漪笑得愈发粲然,“还是裘老板疑神疑鬼、做贼心虚,生怕我们两个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搅黄您的生意?”

    一旁的下人有些按捺不住了,刚想走过来,却被裘恕摆摆手挥退。

    “随我来吧。”

    裘恕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往楼上走。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紧随其后,走上了二楼。

    二楼骑鹤馆的一众行首在裘恕下楼后,心思便都不在击鞠场上了,暗自揣测楼下来的究竟是哪位贵客,能让这位裘大老板如此匆忙地离席。

    听着脚步声传来,行首们终是没忍住,纷纷起身,端出客套而得体的笑,迎接走上来的“贵客”——

    然而跟在裘恕身后的却是两个年轻人,两个空有相貌、穿着平平的年轻人。

    众人瞠目结舌。

    “裘兄,这二位是……”

    裘恕侧身,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苏妙漪,“这位是临安知微堂的苏老板。”

    苏妙漪上前行礼,“晚辈苏妙漪,见过各位前辈。”

    话音既落,众人的神色愈发错愕。他们面面相觑,语调都变得格外意味深长,“临安知微堂啊,这倒是久仰大名……”

    苏妙漪直起身,做出一副讶异的表情,明知故问道,“知微堂不过是间本小利微的书肆,哪里有什么名声,能让各位前辈久仰。”

    有个发须皆白的老翁出声道,“去岁,圣上可是赐了知微堂一幅对联。如此圣恩,汴京城都传遍了,我们又岂会不知?”

    话虽这么说,可在场众人心里却门儿清。从汴京赐到临安的一封御赐对联,还不足以让骑鹤馆留意什么知微堂,真正让他们对“知微堂”三个字上心的,是那则传遍天下的慈幼庄新闻!

    自然,在这个松风苑里,还没人会不识眼色地提起这一茬。

    介绍完了苏妙漪,便轮到凌长风。

    “这位是……”

    裘恕顿住。

    生怕他会搬出凌家少爷的身份羞辱自己,凌长风抢先道,“我就是个寻常刻工,今日是跟着我们东家来的。”

    “……”

    二楼静了片刻。

    苏妙漪是不久前才进的汴京,辛管事唤她大小姐的时候,骑鹤馆的行首们已经来了松风苑,所以对裘恕和苏妙漪的关系并不知情,还只当苏妙漪是螳臂当车、迟早被碾死的那个“螳螂”。

    一个“螳螂”,一个连“螳螂”都不如,裘恕竟让这二人进了松风苑,还特意带到他们面前……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行首们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时,苏妙漪说出了来意,“听说今日骑鹤馆的诸位前辈在松风苑打马球、赢彩头,所以晚辈特意前来,想为诸位助助兴,叫这马球赛更精彩些。”

    此话一出,行首们来了些精神,“怎么说?”

    “我带来了一位马球高手。”

    说着,苏妙漪将身后的凌长风拉了出来,往前一推,“他可是临安城马球场上以一敌十的常胜将军!”

    凌长风:“……”

    猝不及防被推到前面,凌长风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不过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拆苏妙漪的台,当即配合地朝诸位行首拱手作揖,“正是在下。”

    “听说各位前辈与裘老板在这马球场打擂,却一胜难求。这一边倒的球赛,有何意趣?今日我便将我们临安城技艺最高超的球王借各位前辈一用,替诸位讨个好彩头!”

    尽管摸不透苏妙漪的来意,可出于对她和裘恕的好奇,也出于想赢一局的胜负心,行首们都双眼一亮,频频点头,对苏妙漪的主意交口称赞。

    然而光是他们答应还不够。

    苏妙漪转向裘恕,笑意盈盈,“想必裘老板不会介意吧?”

    裘恕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淡淡,“可。”

    “裘老板果然宽宏大度。”

    敷衍地恭维了裘恕一句,苏妙漪便亲自送凌长风去楼下,走到无人处,她才压低声音,飞快地吐出一句,“你方才说的话若是自吹自擂,你就死定了。”

    凌长风打了个寒颤,脸色讪讪地,“我都许久没打马球了,技艺生疏了也是正常吧……”

    苏妙漪柳眉一竖,刚一抬手,凌长风就将自己的壑清剑塞到了她手里,随后长腿一迈,敏捷地蹿了出去。

    恰好下人牵了匹马过来,凌长风一手拽住缰绳,纵身一跃,姿态潇洒地翻身上马,抬手将蓝色头巾往额间一系,接过下人递来的月仗。

    他高坐马上,扭头看向苏妙漪,脸上的那点惶恐不安尽数褪去,笑得有些恶劣,“吓唬你的!放心,小爷就算几年不碰月仗,上去照样能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

    青年意气风发的面孔,明亮热烈的眼眸,就如同天上悬着那轮灼灼骄阳,竟叫苏妙漪一时有些心乱目眩,不敢直视。

    “苏妙漪,瞧好了!”

    凌长风狂妄而嚣张地发了话,“看我怎么替你砸了裘恕的场子!”

    语毕,他手腕一转,轻轻巧巧地将那月杖在空中挥了几圈,缰绳一扯,策马朝场上驰骋而去。

    第67章

    伴随着场边渐起的鼓声, 左右两边的马球队严阵以待、蓄势待发。凌长风一袭玄色窄袖长袍,混在右边的蓝衣队伍里格外显眼。

    苏妙漪回到楼上,发现裘恕已经特意叫人给她安排了一个坐席。她瞥了一眼, 却没有落座,而是立在行首们身后, 朝马场上望去。

    裘恕不动声色地侧头,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的座位, 又看了看一旁全神贯注观赛的苏妙漪,到底还是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铛——”

    一声锣响,场上的沙尘再次扬起, 纵马的身影来回交错, 叫人迷了眼。

    苏妙漪交握在身前的手微微攥紧。

    尽管上场前凌长风打了包票, 可他一贯是个不靠谱的, 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又闹出什么笑话呢……

    正想着,一道黑衣赤马的身影破开尘烟,运鞠冲出重围, 迅若流电。

    两个系着红色头巾的人紧随其后, 追了出来, 在凌长风身侧两相夹击。为了争夺空中的鞠球,二人持杖朝旁边挥去,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月杖没能及时收住,竟是直接朝凌长风的面门挥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 凌长风却是熟稔地朝后一仰, 后背稳稳地悬空在马背上,从那二人撞在一起的月杖下疾驰而过。与此同时,他信手一击, 那鞠球径直朝球门飞去——

    苏妙漪的一口气瞬间提了起来。

    就连坐在前排的其他行首们也忍不住倾身,目光紧紧锁住那道跃马扬杖、风驰云走的敏捷身影。

    “铛!”

    鞠球破门,又是一阵锣响。

    “蔡氏进球,得一筹!”

    唱筹声传来。

    观景台上,酒行的蔡行首率先叫了一声好,高兴地鼓起掌来,其他行首们也纷纷拍手叫好。最后是裘恕,他点点头,也笑着拍了几下手。

    场上,凌长风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听见唱筹声,蓦地振臂一呼,转头朝观景台这边看来,得意地向苏妙漪挥了挥月杖。不过很快,他就被其他系着蓝色头巾的球员包围,热烈地庆祝起来。

    苏妙漪攥着的手微微一松,舒了口气。

    还好,这位凌大少爷总算没掉链子……

    “蔡氏进球,再得一筹!”

    “蔡氏进球,又得一筹!”

    唱筹声接二连三地传来,而场上的马球赛,几乎成了凌长风的个人表演秀。

    那鞠球就像是被凌长风操控了一般,只认他的月杖,莫说是对面的裘氏,就连与他一队的蔡氏,场上加起来十九人,竟都没一个能从他的月杖下夺走鞠球……

    “蔡氏先得三筹,蔡氏胜!”

    蔡行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竟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好,好,好!裘老板,那这一局的彩头……”

    裘恕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笑着颔首,“西街的茶楼,往后就是蔡老板的酒铺了。”

    语毕,他转头看了苏妙漪一眼。

    苏妙漪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挑衅。

    凌长风的旗开得胜,叫除了裘恕以外的行首们都跃跃欲试,纷纷向苏妙漪讨人。苏妙漪自然无有不应,凌长风便成了后面几支球队的外援,在赛场上如入无人之境。

    “严氏先得三筹,严氏胜!”

    “闵氏先得三筹,闵氏胜!”

    随着日头逐渐升到最高处,马场边的锣声和唱筹声不断,观景台上的行首们也看得愈发尽兴,甚至起身站到了扶栏边观望。

    唯有裘恕和苏妙漪,一个坐在主位,一个站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凉处,似乎对马球场上的输赢漠不关心。

    裘恕在想什么,苏妙漪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中盘算,是从凌长风上场之后,裘家到底输出去了多少筹码,以及裘恕到底还能忍到几时,才会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只可惜,直到最后一支球队比完,苏妙漪也没瞧见裘恕气急败坏的模样。

    “裘老板,我们和你也打了不少次马球了,还是第一次赢得如此畅快!”

    行首们抚掌大笑。

    裘家的球队在汴京城是出了名的厉害,从前的马球会,尽管会为了顾及各位行首们的面子,也稍稍放一些水,可基本还是胜多负少,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惨败,叫裘恕亏本。

    可裘恕却也不恼,站起身,同其他人一起笑,“我也许久没看过这么精彩的马球赛了,这可都是托苏老板的福。”

    此话一出,行首们又纷纷与苏妙漪客气寒暄。

    眼见着众人皆大欢喜,苏妙漪却是有些笑不出来。

    裘恕的场子是被她砸了,可就像是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没有惹怒裘恕,没有叫他同自己翻脸,那这场子就算是白砸了……

    想到这儿,苏妙漪刚因看凌长风打马球生出的那点痛快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力不从心的愤懑。

    今日,她非要惹怒裘恕不可!

    苏妙漪暗自发誓,往前迈了一步,咬牙笑道,“今日能为诸位前辈赢得彩头,是妙漪的荣幸。妙漪也想与裘老板赌一局,讨个彩头,不知裘老板可愿意?”

    裘恕还未发话,酒行蔡行首却热心肠地说道,“苏小娘子,看在你为我赢下彩头的份上,我蔡家的球队借你一用!”

    “多谢蔡行首。”

    苏妙漪道谢后又转向裘恕,“裘老板?”

    裘恕也没有犹豫,“有何不可?苏老板初来乍到,应该还未寻到合适的铺面,裘某在州桥附近还有一家字画铺……”

    言下之意,竟是要以裘家的字画铺为彩头。不过就凭凌长风这横扫千军的架势,这字画铺几乎就是给苏妙漪的赠礼。

    其他行首们看向苏妙漪的目光也变得耐人寻味。

    “裘老板,这彩头能否交给我来定?”

    苏妙漪却并不领情,直言道,“我不要什么铺面。”

    “那你想要什么,便定什么。”

    “只怕我想要的彩头,裘老板不舍得给。”

    “凡是裘某所有,无所不可。”

    “我要的是……”

    顿了顿,苏妙漪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一字一句道,“岸芷汀兰。”

    裘恕脸色微变,眼底终于掀起波澜。

    其余人也是一愣。

    “苏小娘子,你这可就是为难裘老板了。你刚来汴京,恐怕还不知道吧,这岸芷汀兰是取自裘夫人的名讳,是裘夫人最爱的茶。裘老板爱妻如命,怎么可能拿岸芷汀兰来做彩头……”

    “我知道。”

    苏妙漪直接截断了旁人打圆场的话,“可裘老板方才不是说了,什么彩头都可以。我也没有那么贪心,没想通过一局马球赛就拿下整个茶庄。我想要的,只是个名字。”

    “……”

    “裘老板,若下一局我赢了,你那茶就别叫什么岸芷汀兰了,改名为妻离子散,如何?”

    一言既出,全场震愕。

    裘恕定定地望着苏妙漪,眉心终于蹙成了川字。

    整个观景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好一会儿,那酒行的蔡行首才讪讪地笑道,“苏小娘子,你若非要这彩头,那老夫的球队可就不能借给你了……”

    苏妙漪笑了笑,“无妨。这既是我与裘老板之间的比拼,又岂能叫蔡行首为难?”

    “那你的意思是……”

    “我只用一个人,对裘老板的整支球队。”

    蔡行首扯扯嘴角,“这还怎么比……”

    苏妙漪挑挑眉,走到栏杆边,朝马场上唤了一声,“长风!”

    正骑着马绕场打圈的凌长风停了下来,还未看清观景台上的情形,苏妙漪清亮的声音被春风送入耳畔。

    “我要与裘老板赌一局,你以一敌十,能行吗?”

    凌长风额头上汗津津的,眉宇间却是春风得意。他将月杖一挥,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遵命!”

    苏妙漪回身,好整以暇地看向裘恕。见他面上终于笼罩了一层阴翳,再不似之前那般淡定自若,她的心中这才舒坦了不少,连声音都充斥着雀跃,“裘老板,这彩头,您到底给还是不给?这一局,您究竟是玩得起,还是玩不起?”

    裘恕沉默良久,才沉声道,“商人重诺,裘某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反悔。”

    苏妙漪唇角刚扬起一抹得逞的弧度,却见裘恕忽然站起了身,缓缓摘下食指上的玉扳指,神色郑重地搁到一旁——

    “只是这一局,由裘某亲自下场。”

    ***

    从松风苑离开时,苏妙漪有些神思恍惚,而一旁的凌长风抱着壑清剑,比她还要失魂落魄。

    裘家下人替他们备好了马车,说是遵照裘恕的意思,要送他们回客栈,但毫不意外地被拒绝了。

    裘家下人再三言明,松风苑偏僻,拦不到马车,回城里要走好一段路,可苏妙漪和凌长风却固执己见,硬生生顶着大太阳,徒步往城里走。

    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只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对不起。”

    凌长风抱着剑,闷闷地道了声歉,“是我不中用,没能替你赢下最后一局。”

    苏妙漪回过神来,眼睫微垂,“不怪你。”

    最后一局,裘恕亲自下了场。

    其他行首半是劝解半是调侃,叫他不要同小辈较真,更不必纡尊降贵,去飞沙扬尘的马场里跑这么一遭。

    可裘恕只说了一句“事关夫人,不得不较真”。

    上场后,裘恕甚至把那些年轻的裘家军都屏退了,单枪匹马地同凌长风赛了一场。

    结局是凌长风两筹,裘恕三筹,裘恕胜。

    “裘恕那个狗贼,年轻的时候马球就打得好,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打球还这么霸道……”

    说着说着,凌长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声,“厚颜无耻的一块老姜。”

    原本他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告诉苏妙漪,其实在他小时候,裘恕在松风苑教过他打马球,也就是说,裘恕算是他的半个师父,徒弟打不过师父,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见苏妙漪神色郁郁,他到底还是将这种琐事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所以最后一局,你究竟讨了个什么彩头,竟逼得裘恕自己下来打马球?”

    “……”

    苏妙漪默不作声。

    岸芷汀兰,是虞汀兰的颜面,是裘恕的根基,更是他们二人的情分,所以裘恕不会容忍它遭人亵渎。

    他被逼急,在苏妙漪的意料之中。可被抵到了这个份上,他竟还能兵不血刃、不失风度地赢下这一局……

    见苏妙漪一直不说话,凌长风有些急了,蓦地上前一步,拦在了她跟前,“苏妙漪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说话?”

    苏妙漪丧着脸舒了口气,抬眼看他,“我现在一肚子话,没有一句是骂裘恕的,都是夸他的。你想听吗?”

    凌长风:“……”

    二人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客栈。

    祝襄和苏安安正在大堂里用饭。见了去时杀气腾腾、回来时丧眉耷眼的凌长风和苏妙漪,祝襄一句都没有多问,而是默默离开,叫人多加了两副碗筷。

    ***

    容玠从谏院出来时,夜色已经悄然而至,整个汴京城灯火阑珊。

    “公子。”

    遮云赶着马车迎到他跟前。

    容玠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地上了车。

    “公子,回仙人居吗?”

    遮云提醒了一句,“苏娘子他们离开了仙人居,换了家客栈。”

    容玠动作微顿,蹙眉,“为何?”

    遮云便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将白日里打听到的事告诉了容玠。

    容玠默然片刻,掀开车帘,“去找苏妙漪。”

    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苏妙漪他们落脚的那家客栈。容玠上楼时,恰好遇见了在苏妙漪门外徘徊不定的凌长风。

    容玠看了他一眼,却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抬手想要叩门。

    “……你做什么?”

    凌长风将他拦了下来,“苏妙漪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见任何人。”

    “正因为她心情不好,我才必须得见她。”

    凌长风气笑了,“凭什么?你能做什么?你知道她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吗,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她的身世吗?你懂个屁!”

    容玠终于看向凌长风,“她是裘夫人的亲生骨肉,是裘恕的继女。”

    凌长风噎住,惊疑不定地,“你知道?你早就知道?!苏妙漪告诉你的?”

    容玠自然不会告诉凌长风,这些都是他私下查来的。

    趁凌长风锐挫气索时,容玠将苏妙漪的房门敲开。

    开门的却是睡眼惺忪的苏安安,“……姑姑出去了。”

    凌长风和容玠异口同声,“去哪儿了?”

    苏安安懵然摇头。

    凌长风和容玠当即分道扬镳,各自寻人。

    这间客栈不大,只有两层,可二层却单独辟出了一块月台。容玠找过去时,就见月台上空空如也,可拐角的墙壁上却靠着一架梯子。

    容玠抿唇,还是撩起衣袍沿着那梯子爬上了屋顶,果然看见了独自坐在顶上的苏妙漪。

    “怎么又爬这么高。”

    容玠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

    走得近了,他闻见空气中浮动的一股酒香,垂眼一看,这才发现苏妙漪手里竟还拿着一壶酒和一个酒盅。

    听得容玠的声音,苏妙漪仰起头来,面上虽有些许醉意,可一双桃花眸却清醒得很,“……你怎么来了?”

    容玠在她身边坐下,却没回答她的话,“你在这儿做什么,借酒浇愁?”

    “今日去吏部可还顺利?封了个什么官?”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却都不愿提及自己的事。

    四目相对,僵持了半晌,到底还是容玠率先答道,“圣旨下到吏部,让我去谏院做谏官。”

    苏妙漪不太通政事,对此一知半解,“比去翰林院好么?”

    “……或许吧。”

    “那从明日起,也要唤你一声容大人咯。”

    苏妙漪提着酒壶伸了个懒腰,身子朝后仰了仰,似乎是忘了自己还在屋顶上,身后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东西。

    容玠眸光微缩,抬手护在她身后。

    可苏妙漪的后背尚未触碰到他的掌心,便又直了起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迷迷蒙蒙地转头问他,“你喝吗?”

    容玠的手掌悬停在半空中,不放心地护着苏妙漪。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唯一一个酒盅上,酒盅边缘似乎还印着淡红色的口脂……

    容玠忽地移开了视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嗓音低哑,“不喝。”

    语毕,他又伸手将苏妙漪的酒壶夺了下来,也不叫她继续沾一滴酒,“今日在松风苑,裘恕刁难你了?”

    苏妙漪咬咬唇,自嘲地仰起头,“他若真刁难我,我反倒称心如意、扬眉吐气了……”

    她将马球场上发生的一幕幕说给容玠听。

    “你能懂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滋味么?”

    苏妙漪吐了口浊气,声音里尽是憋闷,“今日在裘恕面前,我和凌长风就像两个不识好歹、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他反倒成了溺爱小辈、纵容小辈,不惜一退再退的尊长……”

    说着,她眉眼间掠过一丝犹疑、迷茫和憎恶,“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是这样呢?”

    “那应该是什么样?”

    容玠问。

    “我们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也该针锋相对,不死不休吧。”

    容玠低笑了一声,“苏妙漪,世间万物不是越刚硬就越强大。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处柔守慈,守慈曰强。”

    “……”

    苏妙漪顿住。

    容玠不愧是容玠,三言两语便将她今日与裘恕的对峙复盘了个清楚。她今日的确是被裘恕三两拨千金的,以柔克刚了……

    见苏妙漪若有所思,容玠又出声道,“其实裘恕不与你作对,是好事。”

    “我、知、道。”

    苏妙漪咬着牙,硬生生挤出三个字,“我知道他位高权重,知道他一手遮天;我知道他一句大小姐,就能让我在汴京混得风生水起,反过来,我也知道他一旦与我翻脸,知微堂在汴京就无法立足!

    可理智归理智,情绪归情绪。就算我再清楚利弊,也没法腆着脸接受他那些施舍……

    更何况,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招,等着坑害我……”

    她这一整日几乎都在咬牙切齿,此刻齿根都在泛酸,也没了动怒的气力,只是憋屈地伸手,想去夺容玠手里的酒壶。

    容玠手一抬,避开了她的动作。他低眼望向苏妙漪,却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裘恕待苏妙漪如亲女,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皇帝封他为谏官,亦是如此。这背后是对容氏的歉疚,还是也想将他打磨成一把刀,一把刺向楼岳、但又随时可以舍弃的刀,叫他步父亲和祖父的后尘……

    圣心难测,无人清楚。

    “不论他们想要什么,你只要记住自己的图谋就好。”

    容玠眼眸微垂,既像是开解苏妙漪,就像是在开解自己,“其余助力,他们既愿意给,又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苏妙漪还是一脸执拗,“我不稀罕他的帮衬。”

    容玠眉梢微挑,沉默片刻才道,“这世上谁人行商不用手段、不攀关系?不论心中如何想,只要能哄得裘恕做靠山,那就是你苏妙漪的本事。”

    “那是虞汀兰的本事!”

    “投胎也是种本事。”

    “……”

    苏妙漪无语凝噎。

    容玠盯着她问道,“从前你能放下身段做容府的义女,如今为何不能委曲求全,做裘府的大小姐?”

    “……”

    “苏妙漪,当初的我与现在的裘恕有何不同?”

    苏妙漪对上容玠的目光,一时竟被问住了,眉眼间的迷惘之色更甚。

    是啊,有何不同?

    同样是忍辱含垢、唯利是图,容玠的义妹和裘家的大小姐有何区别?还是说,她素来习惯了逆风而上,遇上顺风驶船的大好局面,却反而方寸大乱?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苏妙漪喃喃自语,“我与裘恕的这层关系,若他退避三舍,说不定我还会故意凑上去恶心他。只不过今日是他先发制人,被恶心的便成了我。所谓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垢。成大业者,无不忍辱负重,这是天之道!”

    顿了顿,她开始厘清思路,“我想要做的,一直是取代裘恕,成为胤朝的商户榜榜首。只要这个志向不变,任何有利于我的事都值得做,任何能帮到我的人都可以拉拢……包括裘恕本人。”

    容玠垂眼,将心中杂念摒弃,应和了一声,“是。”

    “他既然想做我的垫脚石、凌云梯,那我就成全他。”

    苏妙漪突然精神抖擞,一下从屋顶上站起了身。

    容玠护在她身后的手掌也跟着微微一动,可没有什么失足的戏码发生,苏妙漪站得很高、很稳,盈盈伫立,岿然不动。

    这一刻,容玠竟不知自己是失望更多,还是宽心更多。只是耳畔忽然回响起了容云暮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有自己的欲望,亦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攫为己有。」

    「宁愿皓月高悬,也不愿穷鸟入怀。」

    “等有朝一日功成愿遂了,我再与他秋后算账!”

    苏妙漪挥了挥手,自顾自地发誓。几条街外就是灯火煌煌的州桥夜市,她那双桃花眸也被映照得流光溢彩。

    “……”

    容玠手指微动。

    郁结了大半日的心情总算转晴,苏妙漪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容玠,眉眼俱扬,顾盼神飞,“多谢兄长开解。”

    容玠静静地望着她,虽一言不发,可唇角却弯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眉目间积年的冰雪似乎也随之消融,“苏妙漪……”

    “什么?”

    容玠垂眼,手指轻轻一弹,掸去她裙摆上的尘土,“你站稳了。”

    莫要掉下来。

    第68章

    客栈月台的门被一下推开。

    凌长风着急地走进来, 四处张望,一抬眼,刚好看见苏妙漪迎风站在屋顶上。他大惊失色, 刚要高声嚷嚷,却忽然看清了那张桃花面上笑逐颜开、春风得意的神情, 在松风苑留下的阴霾竟不知何时一扫而空。

    “……”

    凌长风的话音顿时堵在喉口。

    而当目光一转,看见苏妙漪身边坐着的容玠时, 那未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化作了一根鱼刺,不仅卡在喉口,还扎进了肉里, 不上不下, 疼得他浑身难受。

    “少爷, 楼下的店小二说东家借了个梯子, 约莫是上了屋顶……”

    祝襄姗姗来迟,等到了凌长风身后,顺着他的视线一看, 才噤了声。

    凌长风定定地望着楼上重新振作的苏妙漪, 眼里既有失落, 也有苦闷,更多的却是迷茫,“祝叔,为什么容玠一来,苏妙漪就开心了?”

    “……”

    “从前在娄县的时候就是如此。容玠没出现的时候, 她与我、与其他人都能谈笑风生。可自从有了容玠, 她眼里就只有容玠,只会对容玠笑。”

    凌长风有些心灰意冷,“祝叔, 是不是人不对,做什么都不对,哪怕我再怎么全心全意,也抵不过容玠的一个眼神?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竞艺,我注定赢不了,是不是?”

    身后静了许久,就在凌长风以为祝襄不会回答时,他却出声了,“少爷,若是一个人努力的方向错了,那自然是事倍功半,比旁人格外辛苦些。”

    凌长风怔了怔,回头看向祝襄。

    祝襄走上前,看向屋顶上的苏妙漪,低声问道,“东家虽然年纪小,可已经是知微堂的掌事人,等她处理和应对的事太多太杂。我相信,她如今一定无暇去想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一事。”

    凌长风不解,“你的意思是?”

    “东家之所以对容大公子笑,是因为容大公子能真真切切地襄助她,不论是权势、钱财、还是学识,容大公子总能在东家需要的时候,给她最想要的。可少爷你呢?目前你哪样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让东家展颜?”

    凌长风哑口无言,一颗心被打击得稀碎,“……祝叔,你到底是哪头的?!”

    祝襄不卑不亢,“我只是想为少爷指一条明路。若非要与容大公子相争,那至少得有一样胜过他,能为东家分忧。”

    凌长风咬紧了牙根,“开什么玩笑,他家三朝宰辅,藏书阁里的书比我吃过的盐还多!学识,这种我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和他比?至于权势,他如今都已经入朝为官了,我算哪根葱……”

    “钱财。”

    祝襄郑重其事地重复道,“少爷,所以你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凌长风眉毛都吊了起来,“祝叔,你还当我是从前的凌大少爷吗?爹娘留给我的那些家业都已经姓裘了!”

    “那就夺回来。”

    祝襄低垂着眼,神色难辨,“少爷,失去的家业,只能靠你自己夺回来。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学做生意,还来得及。”

    凌长风怔住。

    他转头,再次看向屋顶上相谈甚欢的苏妙漪和容玠,缓缓攥紧了手。

    ***

    翌日。

    一觉醒来,苏妙漪彻底重振旗鼓。她不再纠结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沾裘恕的光,而是一心扑在了选铺面、租铺面这件事上。

    不过“松风苑”那一役,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

    她胆大包天提出拿“岸芷汀兰”做赌注,将裘恕逼得亲自下场打马球的消息传了出去,劝退了一群想要通过知微堂来巴结裘恕的小商户。

    苏妙漪是裘恕的继女又如何,松风苑的马球赛足以证明两点。

    一,二人关系紧张,二,苏妙漪是个吃里扒外的,说不定哪天就惹怒了裘恕。今日她是裘家大小姐,可明日只要裘恕一翻脸,她就成了众矢之的。

    行商必备的能力便是控制风险。

    左思右想后,这些商户们宁愿舍去苏妙漪可能带来的微薄好处,也不敢承担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险。

    如今苏妙漪便成了汴京城里的一块烫手山芋,既没人敢巴结,也没人敢刁难。

    无人招惹,于苏妙漪而言便是康庄大道。

    除了铺面这桩大事,从临安来汴京,还需与当地的行会和官府打交道,有不少琐事要做。

    苏妙漪将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有条不紊,可祝襄却带着凌长风找了过来。

    “……交给他?”

    听完祝襄的话,苏妙漪惊诧地看向他身后的凌长风,“你愿意去官府和行会?”

    凌长风深吸一口气,满脸都是视死如归的悲壮,“愿意!”

    “……”

    苏妙漪又不放心地看向祝襄。

    祝襄自然能看出苏妙漪的顾虑,再开口时,口吻里的恳求之意愈发深重,“凡事都有第一次,还请东家能给少爷一个机会。”

    苏妙漪当即明白了祝襄的用意。

    祝襄是凌家的老人,想必还是希望凌长风能继承凌老爷和凌夫人的遗志,白手起家,行商坐贾。可凌长风,压根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啊……

    望着一旁眼神清澈的凌长风,苏妙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允了。

    “祝叔,既如此,你不必陪我去看铺面了。”

    苏妙漪将文书交给了凌长风,言下之意,就是让祝襄陪凌长风去办琐事。

    祝襄没有推辞,只是深深地向苏妙漪作了一揖示谢。

    二人离开后,苏妙漪便带着容玠留给她的两个护院,也出了客栈,与牙行的牙人碰面,被他领着在州桥附近走街串巷。

    “这州桥附近的铺面,千金难求,一年能不能空出一间都难说,不过这次可算是让苏老板您碰上了!”

    牙人将苏妙漪领到了临河的一间空铺子前。

    铺面不大,也有两层,不过与玉川楼自然是没得比,可与知微堂最初的铺面,也就是与江淼那个算命铺子差不多。

    这倒也在苏妙漪的预期之中。

    小城开大店,大城开小店。

    苏妙漪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临安也算不上小城,可比起汴京,还是要略微次一些。汴京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若想在州桥附近找一个地方做书楼,怕是要搬空她的家底了。

    苏妙漪先是看了一圈四周,地段的确是个好地段,随后才进了铺子。

    铺子里已经搬空了,不过打扫得很干净。苏妙漪随手在楼梯扶栏上摸了一把,竟都没沾上多少灰尘。

    看样子这铺面应该才空出来几日……

    苏妙漪生出些疑心,面上却未曾表露,转头问牙人租金。

    “一个月三十贯。”

    牙人笑嘻嘻地同苏妙漪比了个手势,“苏老板觉得如何?”

    一听这租金,苏妙漪便笑了。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也不是无知小儿。这州桥附近的市价我都打听过了,最差的铺面月租金也在五十贯。这铺子的地段好,修建也没什么大的瑕疵,只要三十贯?是你们疯了,还是店家疯了?”

    牙人笑容僵住,讪讪道,“这铺面着急转手,是苏老板的运气好,恰巧撞上了……”

    苏妙漪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冷静地观察了半晌,忽地问道,“这铺子以前是不是卖字画的?”

    “……”

    牙人沉默了。

    苏妙漪了然。若她没猜错,这多半就是裘恕在松风苑说要当做彩头“送”给她的那间字画铺。

    今日的苏妙漪已非昨日的苏妙漪,她思索片刻,淡声道,“这铺子我租了。”

    正当牙人喜出望外地要接话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但租金,我要按照市价给。”

    她的骨气不多不少,脸皮也不厚不薄。

    最后定下来,一个月的租金是六十贯。

    尽管有些超出苏妙漪的承受力,但她还是一咬牙,将半年的租金给了出去。

    这一下,便将苏妙漪带来汴京的现银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她囊中羞涩,剩下的银钱重新整修铺面都够呛,还要再租个能住得下他们这些人的宅子……

    回到客栈,苏妙漪开始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祝襄可以尽快回临安,凌长风这个月的工钱可以拖一拖,苏安安接下来的零食必须得减……”

    顿了顿,她视线扫了一圈,喃喃自语,“对了,等他们回来就再换个房费更低、更偏远的客栈……”

    正盘算着,凌长风和祝襄也回来了。

    祝襄特意让凌长风向苏妙漪交代所有事情的进程。尽管凌长风说得磕磕绊绊、乱七八糟,可看在祝襄的份上,苏妙漪还是格外耐心地听完了,甚至在听完后还违心地发出了一声称赞。

    “可以啊。真没想到你第一次办这些事,就能办得如此顺畅,原来你这凌家少爷还有些经商的天分。”

    凌长风原本心里还没底,一听这话,顿时就被摸顺了毛,“那是自然。”

    “……”

    苏妙漪仿佛都能瞧见他身后有个毛绒绒的大尾巴竖了起来。

    她没再客气,立马又给这位凌少爷安排了更重要的差事,让他去找汴京城里又好又便宜的工匠。

    凌长风斗志昂扬,“我现在就去……”

    “回来。”

    苏妙漪叫住了他,“今日还有别的事。”

    “何事?”

    “……换家客栈。”

    就在苏妙漪一行人要离开时,恰好遇上了同样来为容玠搬行李的遮云。

    “兄长要去何处安置?官邸吗?”

    “公子如今的官阶还不能进汴京城的官邸。不过昨日公子已经派人物色了一间近郊的宅子,方才已经交了月掠钱,定下了。”

    遮云事无巨细地答道,“那虽不是什么巨室豪宅,却也有一主一次两个院落,所以公子特意让小的来问问娘子,愿不愿意搬过去,在次院里暂住……”

    苏妙漪愣了愣。

    这邀请虽然如及时雨一般充满了诱惑,可她还是犹豫了,“这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遮云也觉得不好,奈何这是容玠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容玠昨夜一字一句教给他的话复述道,“虽住在同一个宅子,却并非是同一个屋檐下,更像是街坊邻里。况且娘子与公子是兄妹,县主离开时特意说了,让你们二人互相照应。公子也说,汴京龙蛇混杂、风云不测,他身为兄长,更应该看顾好娘子……”

    苏妙漪纠结地扶额,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家公子好端端的,为何非要租这么一间宅子?”

    遮云噎了噎,“汴京的住宅紧缺,公子的俸禄也不高,好不容易才选到一间合适的。虽说那两个院子可以拆开来租,可公子不愿与不明底细的陌生人住得那样近,所以宁愿两间院子一起租下来,将隔壁留给娘子……”

    苏妙漪有些动摇了。

    “对了,公子还说,如今他手头也紧,所以娘子住进来也是要交月掠钱的,不过会给娘子便宜些,一个月只要两贯钱……”

    “你早说啊!”

    一听这话,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早这么说,我不就答应了?”

    住进容玠的宅子,和接受裘恕给的商铺一样,给钱就行。

    苏妙漪拍了板,尽管凌长风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抱着一堆行李上了遮云的马车。

    马车离开了客栈,没过多久就到了容玠租住的宅子,可见遮云口中的“近郊”也打了折扣,只是不在最繁华热闹的地段罢了,压根没有那么偏远。

    不过的确是个主次院并列的宅子,且两个院子之间还隔了一道门,门一锁上,便是互不打扰。

    连凌长风看了都一扫脸上阴云,又快快乐乐地和容氏的几个护院一起,利落地打扫起了院子。

    暮色四合,两间院子被收拾得差不多时,容玠也从谏院回来了。

    今日是他任右正言的第一天。胤朝唯有五品官才有资格上朝,而容玠的右正言是小小七品,所以只在谏院待了一整日,跟着谏院的同僚熟悉政务。

    谏院的那些谏官都认得容玠,可容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知道在入京之前,李徵已经给了容玠罗列了一份名单,再加上端王暗中交给他的名册,几乎已经将楼岳的党羽囊括了十之八九。这些党羽几乎遍布朝堂六部,可却唯独没有谏院。

    有时候,空白便是危险。

    明面上,谏官只由皇帝亲自擢选,有纠察百官之责,包括宰相,楼岳为避嫌不便插手。所以谏院里的确有可能都是皇帝近臣。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楼岳埋在谏院里暗桩藏得太深,以至于端王和李徵都未能发现……

    容玠刚入谏院,因为无法排除后者的可能性,所以行事格外谨小慎微。甚至就在回家的路上,他还紧蹙着眉,思索今日谏院里的暗流涌动。

    直到走进垂花门,听见次院里传来清越豁亮的女声——

    “家里没闲钱了,从今日起,都给我省吃俭用,说你呢苏安安!”

    容玠眉心舒展,绷了一整日的弦终于松下来,自然地迈步朝次院走去。

    两间院子的隔门没有上锁,容玠一推便开了,苏妙漪、和凌长风的交谈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你明日去找工匠,最要紧的就是木匠师傅。我只要银杏巷的细木匠。还有,整个知微堂,书架是重中之重,所以书架我只要黄杨木的……记住了吗?”

    “银杏巷,黄杨木书架……记住了记住了。”

    容玠站在墙边,就见苏妙漪正对凌长风耳提面命。

    “最重要的是,我只给你这个数。”

    容玠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抬手比了个“八”的手势。

    对面的凌长风一脸懵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艰难程度,乖乖点头,“哦。”

    容玠暗中嗤了一声,走过去。

    苏妙漪一转眼,终于看见了他,立刻笑着起身迎了过来,“兄长回来了。”

    容玠步伐微顿,他刻意忽略了称呼,不动声色品味着后三个字。直到苏妙漪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八贯钱,就想让银杏巷的细木匠为你打一套书架,苏妙漪,你还真是无奸不商。”

    苏妙漪摸摸鼻子,笑容变得讪讪。

    容玠越过她,扫了一眼后头的凌长风,“还有,让他去银杏巷。你确定他不会给你谈个八十贯的价钱回来?”

    苏妙漪笑容微微一滞,转头提醒凌长风,“是八贯,一文钱都不能多!”

    凌长风皱皱眉,“知道了。”

    苏妙漪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看向容玠。

    容玠又道,“小时候,祖父曾让银杏巷的掌墨师傅给我做过鸠车。你若带着遮云去,或许还真能谈下八贯的黄杨木书架。”

    苏妙漪犹豫地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摇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不定他真能给我个惊喜呢。”

    “……”

    容玠抿唇,不再作声。

    苏妙漪想起什么,向容玠道谢,“对了,还忘了谢过兄长,将这次院租给我们暂住。”

    容玠淡淡地望向她,“一家人客气什么?”

    “……”

    “不过这次院还是小了些。男女有别,凌长风住在这儿多有不便。隔壁主院还有一间房,让他搬过去。”

    闻言,苏妙漪一怔,“这……”

    “我并非是在过问你的意见。”

    容玠唇角微掀,却笑得令苏妙漪有些瘆得慌,“你我既为兄妹,这种事上便理应听兄长的,不是么?”

    “……”

    苏妙漪已经习惯了利用兄妹之说令容玠吃瘪,没想到现在容玠竟也学会用这种法子。她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凌长风换了个地儿。

    出乎意料,凌长风也没有那么不情愿,收拾收拾包袱就去了容玠的主院。

    众人终于在汴京安顿下来,也开始各自忙碌。祝襄遵照苏妙漪的吩咐,回了临安。容玠早出晚归,日日待在谏院,而苏妙漪要与汴京书肆行的老板们打交道,还要与纸坊墨坊谈生意,招刻印工人。凌长风则为了银杏巷的黄杨木书架来回奔波。

    白日里,几乎就没有人待在家里,就连苏安安也时不时往外跑。

    苏妙漪自顾不暇,没心思管苏安安,本以为她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谁料有一日提前回去取文书,才发现苏安安也不在家,甚至连容府那些护院都不知她去了哪儿。

    待苏安安回来,苏妙漪当即抓着她盘问了一通。

    苏安安结结巴巴地回答,“汴京好吃的好玩的太多了,我就想出去看看……”

    “有再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身上一文钱都没有,除了眼睁睁看着,还能干什么?”

    苏妙漪不大相信。

    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过来,她皱皱眉,忽然伸手把苏安安拽了过来,“……你身上怎么会有一股岸芷汀兰的茶香?”

    “……”

    顶着苏妙漪怀疑而探究的目光,苏安安的目光略微闪躲了一下。她缩着脖子想要往后退,脑袋却被苏妙漪拧了回来,“苏、安、安。”

    苏安安知道,这是她姑姑发脾气前的最后通牒。她咬咬牙,自暴自弃似的往地上一蹲,“我去了楼外楼。”

    “……你去裘恕的茶楼做什么?”

    苏安安不敢抬头,声音轻若蚊蝇,“我去找我爹……”

    苏妙漪一愣,这才忽地想起来,汴京楼外楼是苏安安每封家书寄送的地址。她松开了苏安安,眉头蹙得更紧,“找到了吗?”

    苏安安摇头,“楼外楼的人说他早就不在那儿做杂役了。”

    苏妙漪一口气叹出来,扶额,“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是你不信。那你平常寄到楼外楼的信呢?拿回来了没有?”

    “他们说因为找不到收信人,所以扔了。”

    苏妙漪抿唇,低眼就见苏安安垂头丧气的,难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行了,你那个爹有没有都一样,有姑姑和三叔公不就行了?”

    说着,她抠抠搜搜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塞给了苏安安,“看你今日心情不好的份上,下个月的零花钱就先给你预支了,去街上买点好吃的。”

    苏安安双眼一亮,蹭地站起身,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安慰完苏安安,苏妙漪就去了隔壁院子,找到了遮云,让他往后帮忙照看些苏安安。

    “尤其是别让她一个人出门,万一又碰上扶风县那种事呢……”

    遮云连连点头,又面露难色,“其实这两日,我原本也派了人陪安安姑娘出门。可她不愿旁人跟着,执意要一个人溜出去。”

    苏妙漪想了想,“若是如此,你就让人暗中跟着她,别被她发现。”

    “好。”

    料理完苏安安的事,苏妙漪便又出了门。今晚书肆行的沈行首在丰乐楼设宴,带着行会里其他书肆的掌柜们,算是替初来乍到的新人接风洗尘。

    说起来,其实那日在松风苑,苏妙漪就已经见过这位沈行首。虽然他没带球队打马球,在骑鹤馆十三个行首里也像是插不上话的,可裘恕还是特意替她引荐了……

    夜色落幕,州桥附近的街灯、桥灯延绵不绝。夜市里所有酒庄饭铺外的灯箱也都被点亮,一派灯珠辉煌、笙歌鼎沸的景象。

    丰乐楼外,凌长风抱着手臂站在进进出出的人流里,迎风伫立,一脸不是滋味。

    苏妙漪交给他的任务,他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他去银杏巷找了第一家木匠坊,张口便是八贯钱打一整个书肆的黄杨木书架,被木匠们轰出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苏妙漪坑了。

    他也想过撂挑子不干,可想起祝襄临走前的嘱咐,他就又憋着一口气想让苏妙漪见识见识自己的“真本事”。

    于是他没跟苏妙漪抱怨一声,连着几日就蹲守在银杏巷,天天纠缠那些掌墨师傅,掌墨师傅不搭理他,他就拉着寻常的木匠攀交情、套近乎。

    然而凌大少爷从小到大只交过狐朋狗友,没谈过生意,一点谈判技巧也不懂,逢人只会说“黄杨木”“八贯”“给个薄面”“交个朋友”“以后在汴京城我罩着你”等等……

    几日这么闹下来,整个银杏巷见了他都一个脑袋两个大,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疯八贯”。

    眼见着苏妙漪的截止期限越来越近,凌长风都要以为自己办不成,又要出糗了,谁料就在今日,一家木匠坊的掌墨师傅竟忽然松动了口风,还说今晚要在丰乐楼好好同他聊聊“八贯黄杨木”的单子。

    凌长风倒是没心没肺没怀疑,掐着点就兴致勃勃地来了丰乐楼。

    只是到了丰乐楼外,却又被勾起伤心事,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滋味。

    想当初,他还是凌家少爷的时候,哪回来丰乐楼不是兴师动众?往往都是人还没走到跟前,丰乐楼的杂役们就已经一口一个“凌少爷”地蜂拥而上了,可现在呢……

    “客官里面请!”

    几个杂役从他身边飞快地跑了出去,就好像压根不认识他这个人。

    凌长风转头,只见他们迎接的人不是穿着绫罗绸缎,就是乘着马车。

    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灰黢黢的衣裳,只觉得恍惚。他从前二十年都在做些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

    杂役们卖着笑脸将客人往里面迎,有一人不小心还踩了凌长风一脚,随后连声道歉都没有,只叱道,“去去去,不吃饭别杵这儿!”

    “……”

    凌长风敛去那点酸酸涩涩的小心思,抬脚走进了久违的丰乐楼。

    这座丰乐楼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不用人引路,便已经自顾自地找到了掌墨师傅说的雅间。

    只是一走近,却听得雅间内有些嘈杂,混着似曾相识的嬉笑声,绝不止一人。

    凌长风心中起疑,但还是抬手叩门。

    里头倏然一静,随后才传来一道男声,“进来!”

    凌长风推门而入,看清雅间内的景象,他整个人霎时僵住。

    雅间内,一群锦衣玉带的纨绔子弟风流懒散地靠坐在案席后,怀里还个个都搂着姑娘。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们齐刷刷掀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凌长风。

    坐在主位的一个公子哥阴阳怪气地唤道,“哟,这不是我们的凌大少爷吗?怎么落魄成这幅德行了?”

    竟是凌长风从前在汴京城的死对头,家里开酒铺的武公子!

    “……”

    凌长风僵硬地收回那只已经迈进屋内的脚,咬咬牙,转身就想走,“对不住,走错了……”

    “是走错了吗?”

    武公子推开怀里的花娘,起身叫住了凌长风,“难道你不是来找银杏巷的徐师傅?”

    凌长风身形一顿,转头看向武公子,微微皱眉,“他人在哪儿?”

    武公子顿时笑得幸灾乐祸、前仰后合,“凌长风,那个疯八贯还真是你啊!”

    “……”

    武公子笑够了,才同其他人解释道,“前两日,我找徐师傅给我做些小玩意儿,他就同我抱怨,说被一个疯子缠上了,非要花八贯钱买一堆黄杨木书架!八贯钱!凌长风,这才一年没见,你怎么抠搜成这样了?”

    雅间内顿时哄笑成一片。

    凌长风脸色铁青,狠狠攥了一下手。

    第69章

    要凭凌长风从前的脾气, 早就冲过去将那群纨绔的桌子掀翻了,可今日他却没那个心气。明日便是苏妙漪给他的最后期限,他不想同这些人纠缠, 只想尽快回银杏巷,继续谈他的八贯黄杨木……

    “别着急走啊凌长风。”

    武公子从案席后走出来, 笑得不怀好意,“不就是一套黄杨木书架, 至于叫你这么焦头烂额的么?咱们这么久没见,进来同我们喝杯酒,不比去找那些下贱的木匠强啊?”

    顿了顿, 他举着酒盅朝周围的人扫了一圈, “说不定兄弟们一高兴, 就送你一整套黄杨木书架呢。”

    凌长风脸色难看, 可眼底却掠过一丝光亮,将信将疑道,“当真?”

    纨绔们当即应和。

    凌长风略一沉吟, 也顾不得这究竟是不是鸿门宴, 径直走了进去。

    姓武的是个混账, 不过有句话却说得有道理。一整个书肆的黄杨木书架,对他们这些公子哥而言,不过就是一句话、挥挥手的事。

    卧薪尝胆、忍辱含垢的事,苏妙漪都能做得,难道他就做不得?

    如此想着, 凌长风便大喇喇走过去, 往最末的席位上一坐,“那就多谢武兄你不计前嫌了。诸位想怎么喝,今日我凌长风奉陪到底!”

    提到前嫌, 武公子脸色又隐隐变青。

    那年他在丰乐楼醉酒,想要轻薄一个舞女,谁料被凌长风瞧见。这厮直接抄起一个盛酒的紫铜壶,给他脑袋狠狠来了一下,敲得他当场头破血流,到现在还留着一道伤疤,只能用碎发遮掩……

    额间的旧伤隐隐作痛,武公子眯了眯眸子,转头看向坐在案席后的凌长风,眼里平添了一抹阴鸷。

    ***

    苏妙漪被丰乐楼的杂役引到宴厅时,行会里的各位掌柜们已经到了一大半,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与临安书肆行会的情形差不多,汴京城的书肆掌柜们也都是男子,大多数和苏积玉年纪相仿。

    于是苏妙漪一踏入宴厅,就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抢眼。众人都不自觉停止了寒暄,纷纷看了过来。

    苏妙漪早已习惯了这些视线,神色自若地垂首施礼,向他们自报家门。这一次,倒是没几个人敢轻视她,都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苏老板。

    “苏老板年纪轻轻,就能将知微堂经营得风生水起、名扬四海,当真是后浪推前浪,了不得。”

    “是啊,年轻人到底是心思活泛,知微堂刻书卖报那些手段和招数,也是叫我们大开眼界了。”

    这些奉承的话里有些是真心,有些掺杂着酸意,苏妙漪懒得分辨、照盘全收,笑盈盈地回道,“晚辈不过是多了些投机取巧的小聪明。知微堂往后想要在汴京立足,还得靠诸位前辈多多照应。”

    “哪里哪里……”

    围在苏妙漪周围的掌柜们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试探道,“苏老板有裘家做靠山,那在汴京还不是呼风唤雨,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人照应?”

    若放在来汴京的第一日,苏妙漪已经掀桌了,不过现在她却只是眼睫一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任由那些人揣测琢磨。

    书肆行的沈行首是最后一个到的。

    到底是行首,他一来,宴厅里的焦点顿时就从苏妙漪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都到齐了,那还站着做什么?坐吧。”

    沈行首招呼所有人入座。

    苏妙漪自觉地走向最下首,刚一坐下,却听得沈行首隔着人群热络地唤她,朝她招手。

    苏妙漪起身走过去,便被沈行首安排在了他下手的位置。苏妙漪婉拒了两次,可沈行首执意这么安排,她便不再推辞。

    开宴后,沈行首率先举起酒盏,众人也纷纷举杯起身。

    沈行首却转向苏妙漪,笑道,“今日这第一杯酒,该敬苏老板。苏老板虽是刚到汴京,可她的名声大家想必也都听过了。听说当初在临安时,苏老板便说过,要带整个书肆行兴旺发达,那如今来了汴京,也要勿忘初心,好好提携我们这些老叟啊。”

    众人纷纷附和。

    苏妙漪仍是掀唇淡笑,姿态谦卑地放低了酒盏,一一回敬,“沈行首这话真是折煞晚辈了……”

    觥筹交错后,众人坐下,沈行首又轻咳两声说起了正事,“今日在这丰乐楼里设宴,一是为了庆贺知微堂来汴京,二呢,昨日我去了一趟汴京府衙,官府又交派了些刻书的差事,该商量商量,这次交给哪家书肆。”

    这种事绝对轮不到新来的。

    苏妙漪知道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便低眉敛目,静静地听着。

    胤朝的官刻由国子监进行,可国子监手头编纂刻印的都是些正经正史、鸿篇巨制,至于朝廷六部和其他各司的刻书,诸如刑部的律法、太医局的医书,国子监忙不过来,便会移交给书肆坊刻。

    来汴京之前,祝襄就已向苏妙漪提起过这一茬,“这是旱涝保收、有名有利的美差,从前都是各家书肆竞逐争抢,优胜劣汰。不过自从沈谦做了行首后,便摒弃了择优这一套。他都会将每年的官活,按照资历辈分,轮流分摊给各家书肆。听说他之所以能取代上一任行首,就是在行首大选前同每家书肆保证,只要他上位,人人都有肉吃,所以才能这么多年稳坐行首之位……”

    当时听完后,苏妙漪还问祝襄为何要特意同自己说这些。

    “我是想让你知道,旁人是如何做行首的。待你走到那一步,也能有样学样。”

    “我可不想做行首,我只想管好我自己的知微堂。”

    “有些事不论你想不想,它就在你的必经之路。”

    祝襄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笑着去忙了。

    “苏老板?”

    苏妙漪正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沈行首的唤声。下一刻,一个匣盒便被推到了她的跟前。她诧异抬眼,只见沈行首的手盖在匣盒上,郑重其事地敲了敲,“这最后一项,就交给知微堂如何?”

    苏妙漪一愣,不过很快就遮掩了眸中错愕,“知微堂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贸然领下这么重要的差事,怕是不合规矩吧?”

    沈行首笑着解释道,“这一项,虽和官府有些牵扯,却不算是官府的差事。”

    顿了顿,他转向在座的其他掌柜,“昨日我去府衙,见到了齐大人。齐大人告诉我,他家公子想把自己这些年写的诗,出本诗集,所以拜托我安排个书肆,替他达成这个心愿。我想把这差事交给知微堂,诸位可有异议?”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苏妙漪察觉出什么,不动声色地观望着。

    静了片刻后,坐在沈行首右手边的掌柜看向苏妙漪,率先打破沉默,“能替齐公子出诗集,在齐大人跟前露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过既然行首发了话,将这机会交给知微堂,那我们自然无有不从。”

    说着,他朝苏妙漪举起酒盏,“苏老板,这是行首看在你初来汴京的份上,特意照拂你,你可莫要辜负行首的一片好意啊。”

    其余人也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沈行首摆摆手,“与齐家打交道的机会的确难得,不过除了齐大人,这汴京城里想要著书刻传的大人还有不少,往后定能轮得上你们。沈某说过的,只要沈某在书肆行一日,这些好处,人人有份。”

    这番话说完,众人顿时又是一通奉承感激,举杯酬酢,唯有苏妙漪还一声不吭地坐在原位,盯着那匣盒若有所思。

    沈行首终于注意到她,举杯的动作一顿,侧头看过来,诧异地,“怎么了苏老板?莫不是……你不想接这一单?”

    “没有。”

    苏妙漪回过神,笑着将那匣盒收下,“既是诸位前辈的好意,妙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人生地不熟,还不知方才行首您说的齐大人,究竟是哪位齐大人?”

    “整个汴京城里,值得沈某在今日这个场合提及的,唯有一位齐大人。”

    沈行首笑了,“是汴京府尹齐之远。”

    ***

    夜市的繁华喧嚷声被参差错落的屋舍围在汴京城中央,传到近郊时只剩下似有若无的零散乐声。

    一辆马车在容玠租住的宅院后门停下,随后一穿戴着斗篷、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神秘人下了车。遮云早就已经守在后门口,恭恭敬敬地开门将人迎了进去。

    书房内,灯烛通明。容玠衣冠整肃地坐在桌边,手旁是已经烹好的茶。

    “听说你那义妹也来了汴京,如今就住在你的隔壁?”

    来人一进屋便摘下了斗篷,龙眉凤目、清贵俊朗,正是端王。

    遮云在后头阖上了门,端王走进来,眉头紧蹙,“容九安,你如此行事也太不小心了。苏妙漪毕竟是外人,若让她知晓我的身份,知晓你我的关系,对我们而言绝非好事。不管用什么法子,尽快让她搬出去。”

    容玠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将茶递给端王,“苏妙漪并非外人,殿下大可放心。况且汴京的地价金贵,此刻若将人逐出去,怕是不好找落脚的地方。”

    顿了顿,他又垂眼道,“再过些时日,苏家怕是还要有人来汴京,苏积玉、江淼……”

    听到这儿,端王执着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口吻都缓和下来,“江淼也要来汴京?”

    “或许。”

    容玠不动声色地,“苏家于容氏有恩,容某总不能叫他们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

    端王沉默了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出声,只是声音里带了一丝咬牙切齿,“那就住着吧。”

    这则小插曲结束,二人才开始聊起正事。

    “听说今日在朝堂上,有人提出让梁王兼任汴京府尹。殿下想必是为了此事而来?”

    端王颔首,神色凝重,“汴京府尹一职,纵揽京城军民政务,通常都是由储君兼任,若无储君,才会轮到皇子亲王。父皇未立储君,汴京府尹便一直由八皇叔兼任。可自从半年前,八皇叔病故,汴京府尹一职便空悬至今,一应事务由权知汴京府齐之远代理……”

    “齐之远……”

    容玠回想了一下,“若我没记错,他夫人可是楼岳的次女,楼贵妃的嫡妹?”

    “正是这位齐大人,他与楼家的交情不浅,算是楼相最信任的亲信。”

    端王看向容玠,沉声道,“有他在一日,这汴京府尹一职,恐怕迟早都是二哥的囊中之物。”

    容玠若有所思。

    烛火忽明忽灭,他的面容也在光影交错间变得锋利。

    ***

    丰乐楼里,苏妙漪捧着沈行首交给她的匣盒,沉着脸从宴厅里离开。

    匣盒里的诗稿她方才已经看过了,说得客气些,文采平庸,远远没达到出诗集的水准;说得难听些,那就是狗屁不通,浪费纸墨和人力!

    就这样的诗,在行会那些人眼里竟然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只因这诗是出自齐家公子之手……与齐之远搭上线,当真这么有诱惑力?

    苏妙漪隐约觉得有些蹊跷,忍不住又朝手上的匣盒看了一眼。

    正想着,她经过了一个雅间,恰好遇上丰乐楼的杂役推门而入给里头上酒,于是一声醉醺醺的嘲讽声便从半掩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凌长风!你看看你现在这幅穷酸模样!”

    苏妙漪步伐一顿,诧异地透过门缝看向那雅间,就见一群纨绔子弟正围着凌长风指指点点,为首那人就坐在凌长风面前的案席上,抬手就将一壶酒泼上凌长风的脸。

    “你不是爱行侠仗义、多管闲事么?你不是盛气凌人、张狂得很吗?本公子看上一个舞女,跟你到底有什么狗屁关系?!舞女是做什么用的,那天生就是承欢献媚的!你凌长风也天生就是个草包,还叫嚣着要做什么大侠……你说说看,你配吗!”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凌长风这个汴京城出了名的暴脾气竟没动怒,只是抹了一把脸,又甩了甩手,将那酒液甩到了周围人脸上,坦然道,“你说得对,我是不配。”

    如果说他进丰乐楼之前,还为自己前二十年的浑浑噩噩感到自惭形秽。如今同这群人坐在一起,他竟反而得到了一丝宽慰,整个人都如释重负。

    他不配做大侠又怎么了?

    总比这些连人都不配做的渣滓好多了。

    雅间内微微一静,一群人被凌长风整的有些不会了。

    凌长风拎起酒壶,问道,“武兄,你这酒不用来喝,用来泼,想必是已经喝够了。既然喝够了,那不如谈谈我的八贯钱黄杨木?”

    “……”

    “武家家财万贯,武兄不会赖账吧?”

    “凌长风,你现在可真像个街边讨饭的乞丐啊……”

    武公子又憋屈又痛快,“你放心,本公子答应你的黄杨木书架,说到做到。不过,今日本公子还没喝尽兴,这酒宴嘛,少了些乐子,寻常的这些乐舞实在是看得有些腻味了……”

    他朝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当即有狗腿子会意,嚷嚷起来,“凌长风,你不是会耍剑吗?给我们舞个剑,知微堂的黄杨木书架,就包在我们身上了!”

    饶是在踏入雅间前就已经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可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要求时,凌长风还是忍不住蹙眉,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见他变了脸色,周围人顿时明白戳到了他的痛处,愈发恶劣地拍桌起哄起来——

    “凌少爷,耍个剑!”

    “可是咱们这儿没剑啊……”

    “这简单!用树枝代替一下嘛!”

    “哈哈哈凌少爷,耍个树枝!”

    那口吻,就像是在街头撺掇人耍猴戏似的。

    很快,已经有人从花瓶里折了根长满刺的树枝,递到了凌长风跟前。

    凌长风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心中天人交战。

    只差这一步了,只差这一步,他就能把黄杨木书架的单子拿下来,交给苏妙漪……

    就在他心一横,抬手要去接那根树枝时,人群后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众人一惊,转头就见雅间的门已经开被踹开了。

    一道蜜粉色的身影就像个旋风似的冲了过来,甚至在武公子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面貌时,一股馥郁的墨香已经飘至跟前,紧接着,伴随脸侧袭来的一阵劲风,额角忽地传来一阵闷痛——

    “咚。”

    盛满酒的紫铜壶砸落在地上,朝一旁滚去。

    武公子一阵眼冒金星,踉跄几步,直接往后一栽。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慌忙蜂拥而上,齐刷刷地架住了他,发出惊叫,“武兄!武兄你没事吧?!”

    “……”

    熟悉的丰乐楼,熟悉的紫铜壶,就连额头上肿起来的位置都是熟悉的。

    有那么一瞬,武公子竟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分明在羞辱凌长风,怎么会又冒出了另一个“凌长风”从后面偷袭?!

    他勉强睁眼,眼前模模糊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一个身穿蜜粉色衣裙的小娘子站在不远处,蛾眉曼睩、柳弱花娇。曳动的烛光在她面颊上晕开,透着些绯红,远胜枝头春色……

    一时间,不止是被敲了一闷壶的武公子,其余那些纨绔也都像是挨了一下,原本仇恨的眼神飘忽起来。

    这些眼神凌长风太熟悉了,他一下从苏妙漪出现的震愕中回过神来,蓦地从座位上弹起来,抬手就要把苏妙漪往自己身后扯,“你怎么来了!”

    然而苏妙漪却比他动作得更快,将他伸过来的手一推,就站到了他身前,对着那群纨绔绽开了一抹楚楚动人的笑。

    武公子的眼神愈发呆痴,捂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想,定是他误会了,这样一个纤弱可怜的美人,怎么可能抄起紫铜壶砸人呢?

    然而下一刻,美人就笑意盈盈地开了口,嗓音清冽如松露,却带着与那张脸格格不入的轻蔑和张狂——

    “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们再狗叫一声试试?”

    第70章

    死一般的寂静后, 纨绔们彻底从美色的短暂痴迷里清醒过来,恼羞成怒地尖叫,“哪儿来的死丫头!竟敢在丰乐楼行凶?!!”

    雅间外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围聚过来, 对着屋内的情形指指点点。

    武公子狼狈地捂着额头站起来,怒吼道, “来人!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武家的下人还没冲进来, 率先冲进来的却是丰乐楼的掌柜。

    “误会,一定都是误会!”

    掌柜陪着笑脸凑到武公子身边,“武公子, 苏娘子想必是一时失了手, 或是认错了人,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就饶了她这次吧。我待会就让人送您一坛好酒……”

    武公子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掌柜,“她把我砸成这样,你让我饶了她?!”

    掌柜压低声音, 动了动唇, “她是苏妙漪。”

    “苏……”

    武公子的话音戛然而止, 再次看向苏妙漪时,眼神也彻底变了,“原来你就是苏妙漪,裘家的大小姐……”

    他咬牙切齿地挥退了武家的下人,转而将怒气全都撒在了凌长风身上, “好啊凌长风, 你现在可真是有出息,竟然躲在一个小娘子身后!以前你靠爹娘,靠凌家, 凌家一倒,就转头巴结上裘家的大小姐……怎么,你不会还想做腆着脸做裘家的赘婿吧,真是个扶不上墙的孬种!”

    苏妙漪气笑了,低头就开始找地上滚落的紫铜壶。

    凌长风瞬间领会到她的心思,赶紧一脚把那紫铜壶踢开了,“君子动口不动手,说话气死他不用偿命。”

    苏妙漪:“……有道理。”

    苏妙漪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她转向那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武公子,阴阳怪气、极尽嘲讽地,“裘家的赘婿也不是人人想做都能做,至少公子你,生得这样一幅獐头鼠目的样貌,就绝对做不了!”

    武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

    “长风他是一无是处,但就是这张脸,生得招人喜欢。这怎么不是种本事?这是天赐的本事!什么经商的能力、渊博的学识啊,那都是后天能习得的,可英俊的相貌却不一样,这是天生的、爹娘给的!别人怎么都强求不来呢。”

    苏妙漪言笑晏晏,朝凌长风望了一眼,眼角眉梢故意做出些娇嗔的情态,俨然一副痴恋上头的模样,看得凌长风方寸大乱,气得对面一群人无能狂怒。

    “你们既知道他是谁的人,那就也该清楚。往后不止凌家的家业会回到他手里,有朝一日,说不定就连裘家的也会是他的!”

    苏妙漪勾着唇角,眼神冰冷,“叫他耍剑,你们也配?”

    偌大一个丰乐楼,看热闹、不看热闹的几乎都围堵在了雅间外,此刻却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目睽睽之下,苏妙漪拉着呆若木鸡的凌长风扬长而去。

    二人的身影没入丰乐楼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没了踪迹。而比他们消失得更快的,却是凌裘两家联姻的小道消息……

    僻静的街巷,一辆马车往城郊驶去。

    “啪——”

    马车内,苏妙漪一改方才的惺惺作态,抬手就将刚刚从丰乐楼里带出来的树枝抽在了凌长风胳膊上。

    凌长风吃痛地“嘶”了一声,瞬间从刚刚的感激动容中抽离出来,赶紧攥住了又要落下来的树枝,“……疼!”

    “现在知道反抗了?”

    苏妙漪还想抽他,却愣是抽不出那根树枝,“刚刚人都把酒泼你脸上了,拿你当猴耍了,你不是还跟个孙子似的乐呵乐呵吗?我让你去谈生意,你倒好,跑去丰乐楼给仇家卖艺?!凌长风,你是猪吗!”

    ……骂得比姓武的还脏。

    凌长风苦着脸,一边攥住苏妙漪的手腕,从她手里把那根全是刺的树枝夺过来,丢出车外,一边讷讷地小声道,“别骂了别骂了……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黄杨木书架,为了知微堂,为了你吗?”

    苏妙漪挣开凌长风的手,冷笑,“为了我?你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

    “八贯钱买一套黄杨木的书架,听上去的确荒谬。可这些天,你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问我、可以找我帮忙,但你偏偏不!”

    说起来苏妙漪就恨铁不成钢,只觉得祝襄的苦心都白费了,“你该站的时候跪着,该跪的时候死熬着!宁愿去被那些纨绔子弟羞辱,也不愿向我低头。怎么,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向女子服软太丢人了是不是?”

    “不是!”

    凌长风扬声反驳,“不是觉得向女子服软丢人,是不想让你苏妙漪瞧不起……我不想让你觉得凌长风就是个废物……”

    苏妙漪语塞,秀眉微蹙,终于安静下来,脸色沉沉地靠回一边。

    车内静了半晌。

    凌长风忍不住又问道,“若我前几日真的同你抱怨了,你会多给几贯钱的预算吗?”

    苏妙漪面无表情,“不可能。”

    凌长风:“……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生意是谈来的,不是讨饭讨来的。八贯钱的黄杨木书架,你拿不下来,我拿得下来。”

    苏妙漪深吸一口气,“你就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收手吧。”

    “你刚刚还说,学识和生意经都是后天能学的呢……”

    凌长风一撩额前的刘海,帅气地冲苏妙漪抛了个眼神,“英俊才是真本事。”

    苏妙漪眯了眯眸子,倾身拉近与凌长风的距离。

    一时间,凌长风僵住,甚至不敢呼气。

    “你这张脸在别的掌柜那儿或许能混饭吃,但在我这儿……”

    苏妙漪危险地笑了,“花瓶只有被敲碎的命。”

    凌长风打了个寒颤。

    ***

    苏妙漪和凌长风回到宅子时,苏妙漪却发现能直接进到次院的侧门,竟不知被什么人锁上了。于是她只能同凌长风一起走正门,从主院经过。

    主院静悄悄的,虽不知容玠究竟有没有回来,但苏妙漪还是秉持着不能打扰房主的心态,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可谁料她刚要与凌长风分道扬镳,拐上通往次院的行廊,院子里却忽然亮堂起来。

    “回来了。”

    一道情绪莫辨的低沉嗓音自院中传来。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顺着凌长风的视线望去,只见方才还漆黑一片的院落被主屋燃起的灯烛映照得彻亮,而容玠一袭宽袍白衣坐在树下,竟是一幅等候已久的架势。

    他眼峰一抬,平静的眸光落在苏妙漪和凌长风身上,却像薄刃似的,轻轻划过时无知无觉,片刻后才留下皮开肉绽的痕迹。

    凌长风莫名地头皮发麻,皱眉道,“……大晚上的,你穿得跟男鬼一样,搁这儿吓唬谁呢?”

    容玠静静地看着苏妙漪,“自然是为了给你们二人道喜。”

    “……”

    “听说丰乐楼今日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比戏文都要精彩,可惜容某不在场,不能亲眼得见。大小姐打算何时让凌少爷入赘?容某这个做兄长的也好早日备下贺礼,聊表寸心。”

    尽管知道自己没必要向容玠解释,但苏妙漪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

    为了避免慈幼庄那出捉奸戏码真的上演,她还是往旁边退了一步,拉开了和凌长风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为情势所逼,信口一说罢了。什么入不入赘的……”

    容玠这才收回视线,扫了凌长风一眼,“原来不作数啊。”

    “自然不作数!”

    凌长风的表情垮了下来。尽管他原本也不敢将苏妙漪的话当真,可苏妙漪斩钉截铁的否认,还是叫他小小地神伤了一下。

    他抬眼,咬牙切齿地看向罪魁祸首。

    苏妙漪维护自己的那一幕,他起初只打算在夜深人静时细细回味,偷摸着在心里小鹿乱撞。可现在被容玠这么一刺激,他忽然觉得这种甜蜜应该与之“共享。”

    “的确是为情势所逼。那个姓武的混账叫我给他们舞剑助兴,拿我当猴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妙漪踹门而入,直接一酒壶砸在了那姓武的头上!妙漪说了,我的剑是豪侠之剑,该断蛟刺虎、惩恶扬善,岂能任由他们羞辱!”

    苏妙漪不可置信地看向凌长风。

    虽然这话术很有她的风格,可她何时说过这种话?

    偏偏这话也不像凌长风自己瞎编的,毕竟就凭他的学识,“断蛟刺虎”这个典故都可能没听过,更何况拿出来用。

    有那么一瞬,苏妙漪甚至都怀疑自己失忆了,在丰乐楼说了些什么鬼话自己都记不清……

    容玠也是如此想的,于是已经缓和的脸色又陡然沉了下来。他哂笑一声,言语间的锋锐不加掩饰。

    “七尺之躯的男儿,遭人羞辱却无还手之力。你不觉耻辱,竟还津津乐道、沾沾自喜?”

    不要脸。

    容玠强自忍耐,才将这有失风度的三个字压下不表。

    “……”

    凌长风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很快又调整过来,回头看向苏妙漪,开始蹬鼻子上脸,“不管怎样,今夜丰乐楼那么多人,全都看到了、听到了!明日一早,整个汴京都知道我要做你家的赘婿,你现在却翻脸无情,不想认账?苏妙漪,你得对我负责。”

    “……”

    苏妙漪一个眼刀剜向凌长风,一边笑,一边从牙缝里挤出轻飘飘的一句,“你给我安分些。”

    前有容玠阴森森的目光,后有凌长风幽怨的眼神,苏妙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在这院子里久留,打着哈欠,说了声困了,就逃也似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只留下凌长风和容玠在原地僵持。

    “连八贯钱的小买卖都谈不妥,还要她亲自去给你解围。凌长风,你根本帮不了她,而是在给她添乱。”

    一句话戳中凌长风的痛处。

    可当着情敌的面,他不能示弱,硬着头皮丢下一句“干你何事”,就有些狼狈地要离开。

    “不如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容玠忽然叫住他。

    凌长风顿住,震惊地转头,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如今汴京城中贪腐行贿之风盛行,我需要一个出人意料的帮手,替我明查暗访、搜集实证。”

    凌长风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指了指自己,“出人意料的帮手,我?这算哪门子将功折罪,将对你的功,折我对苏妙漪的罪?你没病吧?”

    “谏院风闻奏事,御史台核实查证。”

    容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没听到凌长风的叱骂,“可近些年,谏院所有弹劾贪腐的奏疏,即便直呈圣上,也因御史台查无实证,屡次轻拿轻放、不了了之。要想查腐惩贪、肃清吏治,便不能再指望御史台。”

    顿了顿,容玠再次看向凌长风,“盯着我的眼睛太多,我只能假借旁人之手。”

    凌长风反应了一会,“那我也不可能替你做事!我俩什么关系你不清楚吗?我凭什么帮你?!”

    容玠并不言语,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看不清的小玩意,随手抛给凌长风。

    凌长风将信将疑地抬手接下,低头一看,蓦地变了脸色,看向容玠,“这……”

    容玠好整以暇地看他,“现在呢?”

    一盏茶的功夫后,凌长风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容玠也起身往回走,遮云从暗处迎了上来,不放心地低声问道,“如此大的事,公子就交给凌长风?不如还是由我去办……”

    “你是我的心腹,与我一样惹眼,去了也容易打草惊蛇。”

    “那也不能交给凌长风吧,他也太不靠谱了。可以像当初查鳝尾帮一样,雇外头的人……”

    “他虽不聪明,可胜在品行端正、轻死重义。调查这桩贪墨案,能力还是其次,忠义才是最要紧的。所以比起外头那些不知底细的恶徒,我宁愿相信凌长风。”

    遮云哑口无言,偷偷打量了容玠几眼,一时不知他到底是在夸凌长风,还是在损凌长风。

    顿了顿,容玠又在进屋时停住,朝两间院子相隔的院墙看了一眼,扯扯唇角,“还有……给他找些事做,也省得他一门心思要做裘家的赘婿。”

    “……”

    遮云脸上的惑色彻底褪去,恍然大悟。

    原来前面都是虚的,这才是最要紧的原因!

    ***

    苏妙漪对容玠和凌长风的交易全然不知情,她只知道自从这一晚过后,凌长风忽然就鬼鬼祟祟地忙碌了起来,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不来献殷勤,苏妙漪反倒松了口气,自己去了一趟银杏巷,货比三家后挑了位细木匠,给出了令整个银杏巷噩梦不断的“八贯钱”。

    不过除此以外,她提出让这位木匠师傅将自己的名字、自家木匠坊的名字都刻在书架显眼处,让所有进知微堂的人一眼就能看见这书架是由何人所造;并且她还答应,亲自为动手的木匠师傅写一篇宣传稿,登在所有知微堂的知微小报上——

    知微小报自从散播了慈幼庄的丑闻,在各地的影响力便直线上升。如今若是专门写篇文章夸一个木匠,那这木匠得多有面子,便是说声“名满天下”也不为过。

    木匠师傅高高兴兴地收了八贯钱,亲自送苏妙漪出了银杏巷,还一再向她保证,定会好好做这套黄杨木书架。

    晚上回去后,苏妙漪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凌长风。

    凌长风先是呆住,随后就嘴硬地说苏妙漪作弊,“你又没说还能给人家这些好处……”

    “以物换物,是最古老的交易。你这都想不到,还怎么做生意!”

    凌长风不甘心地还想反驳,忽然视线越过苏妙漪看向她身后,话音止住。

    苏妙漪不解地回头,只见是容玠从谏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凌长风匆匆迎上去。

    容玠看了苏妙漪一眼,收回视线,“去书房。”

    苏妙漪:“……?”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走远,苏妙漪满头问号地问遮云,“他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遮云干笑,“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可不就和缓了嘛。”

    苏妙漪表情有些诡异地回了次院。

    直觉告诉她,凌长风和容玠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在隐瞒自己,可她也没有心思追究,而是继续忙活知微堂的事。

    黄杨木书架比预计的工期还少了三日,被工匠们抬进知微堂时,其他修饰也都完成得差不多了。

    与此同时,刻印工人也都招齐了。苏妙漪用剩下的现钱在汴京远郊租了个宅子,做成了专门刻印的工坊,与书籍铺面彻底分开来。

    而刻印工人到齐的第一日,苏妙漪就将《孽海镜花》第三部的刻板交给了印工,将一沓写稿交给了刻工。

    印工们精神抖擞地干活去了,刻工却望着那写稿上狗屁不通的诗句,有些傻眼,“苏老板,真的要刻这些吗?印好了拿出去卖会不会砸了咱们知微堂的招牌啊……”

    苏妙漪按了按太阳穴。

    其实以前在娄县,她也见识过一些土财主,书读得不多,却喜欢附庸风雅、结交文士,凭着那些乏善可陈的阅历,就自己出钱找书肆刻印自传。

    苏积玉清高,不愿接这种谄媚讨好的生意,可东街那群人却乐意得很。苏妙漪打听过,东街刻印出那些自传后,都不往书肆里摆,而是全都交给了土财主,让他送人,或是摆在家里撑门面。

    所以想要应付这位齐家公子,大抵也是同样的路子,倒不至于损害知微堂的招牌……

    “先将书版刻着吧,到时候只印个十来本出来装装样子……”

    苏妙漪心中有了盘算,吩咐道。

    转眼间,便到了知微堂开业的那一日。

    州桥的这块地段是不愁没生意的,再加上知微堂的名声早就传到了汴京,所以开业当日便来了不少人。有些是冲着知微堂特有的贱价书来的,有些则是冲着《孽海镜花》慕名而来,还有的,也不买书,就是单纯因为裘氏慈幼庄的新闻听说了知微小报,所以进来看看热闹……

    知微堂内生意红火,外头来给苏妙漪送贺礼的商户也有不少,其中最招摇的还是裘家——虽然送的只是个三尺高的生金之树,可竟直接动用了一整支敲锣打鼓、弄竹弹丝的队伍在汴京城里游街。

    辛管事捧着黄澄澄的生金树走在队伍中间,而最前方的人却高举着绣有“知微堂今日开张”的彩色布牌,一路吆喝着到了知微堂门口。于是又有大批大批的好事者被吸引了过来,围在街边窃窃私语。

    “知微堂开张,裘家的人游街,这算什么?绣娘做嫁衣,替别人忙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知微堂是裘家的书肆呢……”

    “知微堂的东家是裘大老爷的继女,算起来,这书肆的确有裘家的份啊。”

    “嘁,继女而已,算得上一家人么?更何况裘夫人都没出来认这个女儿,他裘恕在这儿献什么殷勤?要我说,裘恕这么反常,还是因为慈幼庄的事!”

    “那他不是应该记恨知微堂么?还这么兴师动众地给知微堂吆喝?”

    “你懂什么,他越吆喝,越能显得自己坦荡,这就是告诉所有人,那扶风县的慈幼庄就是个例外,他不怕被传得人尽皆知……”

    就在众人的指指点点里,苏妙漪面不改色地将那生金树接了,转身回了书肆,辛管家紧随其后,也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进来。

    “大小姐……”

    想到裘恕的嘱咐,他顿了顿,又连忙改口道,“苏老板,我家老爷还是想请你去裘府坐一坐。”

    “为什么?”

    苏妙漪抱着生金树,找到了一个适合安置它的位置,自顾自调整着摆放的角度,“为什么非要我去裘府?”

    “自是因为夫人……”

    “不论是谁!”

    苏妙漪忽地转头看他,扬声打断,“若想要见我,大可到这知微堂来。她既不来,便是不在意、不想见,旁人瞎操心什么?”

    辛管事愣住。

    似是察觉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苏妙漪沉下脸,冷冷地,“皇帝不急太监急。”

    语毕,苏妙漪拂袖而去。

    辛管事灰溜溜地走出了知微堂,带着那群送贺礼的游街队伍离开。行过州桥后,游街的队伍继续往前,辛管事却拐进了巷口,走到停在巷子中的一辆马车前,小声将苏妙漪的话一五一十回禀。

    “知道了。”

    马车内,裘恕神色不明地放下车帘,侧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虞汀兰。

    虞汀兰眼睫微垂,在脸上投落了几分薄影。

    苏妙漪非常好地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乍一看与虞汀兰有六七分相似,而二人的神态却相差甚远。比起苏妙漪的张扬生动,虞汀兰的眉眼更冷更静,就好像一潭不会被吹动的寒潭,叫人有种触不可及的疏离感。

    “她还是想见你,只是不愿低头。”

    裘恕欲言又止,试探道,“汀兰,若你现在想去知微堂,我可以来安排……”

    虞汀兰声音轻飘飘的,口吻却十分笃定,“见了又能如何?其实她说得没错,你不该插手我们之间的事,也不必待她太过热络。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便是过了。”

    裘恕却不这么认为,“妙漪是个好孩子,只要你愿意低头示好,你们二人的关系必定缓和……”

    虞汀兰摇头,“她有心结。你我待她再好,只要心结一日不解,那一切都是无用功。可你也知道,我不能将当初抛下她的缘由告诉她。”

    裘恕愣了愣,神色有些怅然。

    “人只能走一条路。既然当初我已经选择了你,辜负了她,那这条路便只能走到底,不能再瞻前顾后、妄想补救。”

    虞汀兰抬眼看向他,眼底的寒潭总算起了一丝波澜,“如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裘恕哑然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