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起火 顾朔磨牙:“你现在有事了。”……
在他们仅有的一年的近距离相处中, 苏景同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爱玩爱闹爱撒娇,没完没了在他禁区横跳, 顾朔通常不理会他的炸毛。
他的嬉笑怒骂都是轻浅不走心的,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不等你安抚自个儿就好了, 等你把他的嬉笑怒骂当回事,认认真真想帮他解决时,发现他已经没心没肺地继续当他的小纨绔去了, 显得正经严肃的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傻蛋。
但哭例外。
苏景同哭的时候是藏起来的, 躲起来的, 生怕被发现。
等哭完了, 他若无其事地在你面前继续快快乐乐,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顾朔不知道件事到底过去没有, 他是不是真的想开了不在乎了。
顾朔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其他情绪的表达上特别顺畅的苏景同,唯独在哭上如此回避。
以至于他对苏景同的哭, 格外上心, 哪怕分开三年, 依然条件反射。
顾朔抿唇。
疯妃的先例在前, 他不敢对苏景同的情绪有任何的放松。
他拿起被子, 轻轻盖在苏景同身上,又用随身带的帕子,仔仔细细帮他擦了脸。
被子的触感还留在指尖, 这是最常见的被子, 顾朔在军营时用的还没这个好,军营里条件苦,有点钱都用来换军备了。
但顾朔突然觉得难以忍受起来。
金尊玉贵养大的摄政王世子, 什么时候用过这种东西。
固然姜时修的事刺激了他,但不好的生活条件未必没有折磨他的神经。
墙角立着几根从左正卿那儿要来的木材,一团琴弦放在木材上,地上摞着两个藤箱,按江天的说法,应当是一箱子笔墨纸砚、一箱子书,炕脚挤着一个小木箱,里面是几件衣裳和一点银子。
这些东西把苏景同的房间撑得鼓鼓囊囊,连转身的地儿都没有。
昏暗的房间、微弱的光线,逼仄的空间,连太阳都晒不到,谈什么好心情?
弹琴看书下棋画画,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佳肴、喝最好的酒、骑最烈的马,这才是快乐的摄政王世子过惯的生活。
顾朔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睡着的苏景同无知无觉。
过了小半个时辰,苏景同在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睛,小憩补眠到自然醒,精气神儿又回来了,心中满是餍足。苏景同在心中又一次感谢谢永章的仗义执言,让他得以早早下工回来补眠。
这孩子看着傻不愣登的,关键时候他是真上道真管用啊!
瞌睡了火速送枕头。上哪找这么贴心的学生。
从前他觉得文人风骨讨人嫌,叽叽歪歪磨磨叨叨,今天顿觉文人风骨好啊,文人风骨妙!学子,就该有文人风骨!
怎么能叫佞幸来给他们讲学呢,简直有辱斯文!
苏景同心满意足地想:小鬼你可要坚持住,天天把我赶回来才好啊!
苏景同在炕上摸索,屋内光线太差,他方才看的书不知掉哪里去了。炕上寻摸一圈,没找到,苏景同又在地上找,从书箱和炕的夹缝中找到了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这是从左正卿那儿要的闲书,他对四书五经经史子集毫无兴趣,对闲书话本子爱得浓烈,这箱子都是好东西,市面上销路最好的话本子。
他刚刚看了一本虐恋情深的话本子。
讲的是一个将军受伤后意外被冲散,被一个不好惹的青年捡回家,青年讨厌将军说一不二的脾气,但又心善,捏着鼻子给他治疗。
将军本来很感激青年救治他,不过青年脾气实在太烂了,将军权柄在手万人之上,在心里忍了青年的坏脾气一百遍之后,终于觉得救命恩情可以用别的方式报答,不必非忍气吞声——还是和青年吵一架吧。
俩人一边吵架一边治疗,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青年是个很有故事的青年,将军在他这里养伤的半月,打退了七波意图杀青年的刺客。将军也是个很有故事的将军,半月内青年帮他智斗了三波奸佞小人。
俩人从互看不顺眼,转变成“哦他还有点本事”,又变成“不错,你小子除了脾气差点,人还可以”,最后变成“爷就爱看你闹脾气”。
将军扛着守卫疆土的责任,又正值两国交战,不得不动身返回军营。临走前将军说,“等战事结束,我们就成亲”。青年感动地回了一句“你丫敢走,这辈子就别回来了”。
众所周知,话本子中说这种话,通常都不会有好结局。
将军是守天下的将军,不过守的是敌国的天下——两国边境的人语言外貌习俗相通,就是这般麻烦,相处了半月俩人都没发现不是一个国家。
青年是隐姓埋名的青年,将军走后机缘巧合,摇身一变成了国家太子爷,赶赴前线守江山。
位高权重的敌国将军和要死守江山的太子爷,爱恨交织,他们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最熟悉对方的行径,理智告诉他们当断则断,国家更重要,灵魂却又叫嚣着想要依靠彼此。
他们在战场上相顾无言,偶有机会两人单独在一起,却又要提防着彼此套话,再度无言。
苏景同快看到结局了。
两人战场上刀兵相见,将军的剑刺中了青年的肋骨下方,鲜血汩汩而出,弥留之际,青年目光涣散,抬手想要在死之前再度拥抱将军。相拥的时候,青年的刀从将军身后贯穿了将军的心脏。
将军低头,看到染血的刀尖从自己心脏捅出。将军释然地笑了笑,这样也好,他牵着青年的另一只手,如果能一起死,或许能一起投胎,下辈子他们千万不要再投到敌国了,最好能投胎成邻居,从小竹马竹马。
青年坚定地将刀持续捅进去,长长的刀尖借着拥抱的姿势,捅穿了青年的心脏。
一把刀,穿了两颗心。
他们依偎着死在一起。
此身许国不能许家,那便在死亡时,给他们一点自由,忠于自己。
苏景同看得哭得稀里哗啦,太虐了这本真是太虐。本来就困,哭累了更困,用帕子盖着脸睡了。
苏景同打开话本子,还想再看看最后结局,捧着书瞧了半天,看不清字——方才太阳正好,屋里有光,现在太阳照不进来,屋里黑乎乎的。
苏景同悻悻收起话本子,他不大敢把书拿到屋外去看,看情爱话本子多少有点羞耻,只好忍着等明天光线好时看。
在苏景同心痛时,广明宫后殿有一个宫女,正一言不发地收拾包袱。
自打顾朔登基后,就对宫中的奢靡作风很不满,要削减宫人。起初是宫女太监自己找主管报想离宫的事宜,后来报的人不够,变成主管们选人离宫。
宫女太监是不愿意离宫的。在宫里吃好喝好,活也轻省,偌大的皇宫有三四千宫人收拾,正经主子就顾朔一个,顾朔不是挑剔的性子,宫人的活计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干完,剩下时间便闲聊打牌,日子好不快活。
出宫的话,潘启倒是给了他们明路,宫女太监们可以去各位宗亲或者官员府邸中干活,宫里出来的人比普通仆役体面有规矩,干活讲章法,很受欢迎。
可那活就远不如在宫里清闲了。
又或者给一笔钱,回家置房置地。
广明宫的这个宫女,不幸被安排离宫。她无精打采地收拾细软。她的包袱不小,在宫里多年,主子们赏的金银细软多,需得细细收拾,以免遗漏。
潘启说是要清退宫女,说白了就是怕宫里有探子,想趁机清理出去。周文帝对皇宫的掌控力薄弱,西南王还入主过皇宫,宫中怕是成了筛子。
这段时间潘启把和摄政王府、西南王府有关系的宫女太监都清了出去。她从明面上来看,并不属于摄政王府和西南王府的人。西南王安排她来皇宫潜伏时,准备得很周到,她是“京城人士”,家里穷,养不起孩子,把她卖进宫当宫女。家世清白,和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
按理说不该把她也清退出去。
但潘启大约为了掩人耳目,也清退了不少普通宫女。
她成了不幸被选中的倒霉蛋。
等收拾好,天色都晚了。
沉默地告别了送行的宫女,她从广明宫离开。她需要从皇宫西南门旁的小门离开,潘启在那儿安排了人接应她——通常是小太监。
走到西南门,确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外,旁边站着两个小太监,小太监会把她们送到皇亲贵族家中。
她上了马车,小太监坐在车前,扬鞭一挥,马跑起来。
宫女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她自认干活也算勤勉,不知怎么会选到她头上。要选人出宫的消息一出来,她就收拾了部分金银细软给主管这件事的大宫女送去,大宫女收了细软,告诉她放心。
放什么心。
钱给了,事却没给她办成。
宫女心里郁郁,十余年布置毁于一旦。
她掀开帘子,这是出城的路。
宫女愣住,怎么会是出城的方向?她们不应该是去皇亲贵族家中么?那应当在皇宫附近才对。
她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神色冷峻起来,这会儿子再看前面驾车的太监,越看越不对劲了,他的喉结有些过于显眼,他的手臂未免太有力量,不像干杂活的太监,像禁卫军。
宫女手指微动,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夹在了她的指尖。在宫中戒备最森林的地方,她竟然无声无息地带着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刀。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鬼魅般的人影贴在了她身后,而她连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她毛骨悚然起来。
那人的唇贴着她的耳朵,“别动。”
宫女脸色瞬间惨白,她侧头,认出了他身上的衣裳——禁军九卫的星纪卫。
星纪卫只有一个任务,保护皇帝安全。
“西南王的奸细,你们胆子很大啊,”星纪卫点评:“敢潜伏在皇上身边。”
宫女声音颤抖:“大、大人,您在说什么,奴、奴婢听不懂。”
“没关系,你以后会交代的。”星纪卫一手刀打在宫女脖颈后,宫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楚的呜咽,头一歪,晕了过去。
太学府内,勤学堂的学子彻底放了羊。苏景同被他们赶走,勤学堂的博士曲庐还在告假没来,大家欢快地自己给自己放了假,热热闹闹在学堂中嬉笑打闹。
没了同仇敌忾的苏景同,霍方和这帮纨绔又成了敌人,身处勤学堂这帮脑子里不装笔墨的浪荡纨绔子弟中,霍方不自在起来,这可是进学时间,怎能如此荒废?
现在的时间点很尴尬,回明德堂上课?明德堂已经开课了,此时进去不合适。留在勤学堂?他和这帮人关系又不好,玩不到一起,且苏景同提醒了他,他在勤学堂荒废了一天多的时间,学业进度又落下一截。他想学习。
霍方无奈地在勤学堂站着,勤学堂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牌,没人理他。他目光在勤学堂寻睃,不经意掠过博士桌子上的三卷纸——苏景同留下的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
他没把那三张图当回事,准确来说,他没把苏景同的话当回事。正如谢永章所说,大家对苏景同能得到四大军师的名号,普遍认为他靠脸或者靠身份——被左正卿半月就打得溃不成军的水平,菜到家了,让他们上,他们也能撑半月。
至于苏景同讲得关于他们恶作剧的部分,他们的恶作剧就很幼稚,只要跳脱出来去看,都能发现满是问题,和兵法更扯不上一点关系。
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并不会公开,需要自己去研究去画,他都这么菜了,能画出什么好东西。
霍方想归想,手诚实地拿起锦州地形图——勤学堂没人理他,他太尴尬了,需要找个事干,显得自己不那么尴尬。
看清地形图的一瞬间,霍方眼睛缓缓睁大了。
苏景同画的地形图,远比霍方见过的任何地形图都要细致精巧,霍方无法辨别苏景同地形图画的对错,但仅从图的内容来看,他像是亲自丈量过,画得十分详尽,除了常规画法的丘陵谷底山河城池,苏景同细致到连小路都画在其中。
这图若是真的,苏景同在锦州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大。
且从他画图的笔触来看,他的手很稳当,功底很深。
霍方打开兵防图,兵防图需要一些兵法功底才能看懂上面的每个图形是什么意思,苏景同大概是考虑到他们都是新手,所以在旁边列了一行图例,将每个图形的意思标注在旁边。
兵防图左边是锦州布防图,右边是苏景同写的字。霍方作为江南来的学子,特别在乎字,字是可以反应一个人的性格风骨的,故而他从小便练得一手好字,自觉世间少有能比他字更漂亮的人,可苏景同的字着实亮眼。
为了能让他们看清楚,苏景同用的蝇头小楷,但凡练字的,没有不会蝇头小楷的,大家写出来也都差不多。霍方说不出苏景同的蝇头小楷哪里不同,但就是觉得说不出的漂亮自在。
除了指尖缺力量,字不够劲遒,其他完美无缺。
苏景同写的是兵防换防时间,每个将领的性格,习惯指挥的风格。
最下面,苏景同开了一串书单,是兵法书,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不会任由他留在勤学堂,所以连带指导的事一并写在了其中,书单中有两本指导基础类的书籍——霍方不清楚具体内容,苏景同开的书单他一本没看过,就连听都只听过一本,之所以能知道这是指导基础类的书,是因为苏景同用朱笔圈起来,强调要先看打基础。
霍方踌躇,苏景同既然在写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被赶出去,那他是怀着什么心情写的这些呢?
军备运送路线图和兵防图类似,左边是图,右边是苏景同留的提示,他用朱笔写了一句话“一流军师看军备,二流军师看战术”。剩下是密密麻麻的讲解,关于军备的计算方法和锦州军备的运送难点。
霍方没上过兵法课,对此一窍不通,但苏景同写的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很容易理解,大凡老师,假如讲得晦涩难懂,乍一看会以为老师很厉害,本事大懂得多,但真正厉害的老师,是苏景同这般的,再晦涩的内容,都能深入浅出,让学生理解,这不仅要了解学生的思维,还要吃透知识。
从这点上看,苏景同是个很好的老师。
最下面一行小字:“这是第一次,给你们降低难度,以后自己想。”
霍方咂摸着这句话,越咂摸心里越不舒坦,从昨天到现在,不过一晚上的功夫,他竟然连夜画了三副精细的图、写注释开书单。苏景同人品堪忧,师德却还不错。
苏景同既然把书单都开出来,霍方还见识短没看过,当即誊抄了一份书单,去太学府的典籍厅借书。
太学府的典籍厅,是大周最全的典籍厅。霍方在浩如烟海的书架中翻找,对着书单一本本借阅,他花了一个半时辰找书,装了满满一书箱,但有两本无论如何找不到——苏景同用朱笔圈出来基础指导类的书。
看守典籍厅的博士是个七十余岁的学究,他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更不耐烦带学生,只爱从早到晚在典籍厅中看书。
“博士,您见过这两本书吗?”霍方把誊抄的书单递过去,他也学苏景同的样子用朱笔圈住了那两本。
“我看看。”老学究的手颤颤巍巍,他把书单对着窗外的太阳,借着更加明亮的光来辨认字迹,好半晌,老学究用他沙哑苍老的声音问,“这是时祯列的书单?”
苏景同,字时祯。
霍方惊诧,“您怎么看出来的?”
“《吴渊兵法》、《褚子兵法》、《西北志》、《西北河道变迁史》、《山地与荒芜》、《气与风土》……这些书都生僻,近几年只有时祯看过。”
“您记性真好,还记得他看过的书。”霍方肃然起敬。
老学究慢吞吞地摇头,“不是老朽记性好,是他来得最勤,兵法军事类的书他全看过。”
霍方怔住,吃惊地回头看兵法军事类书厅,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书架,整齐罗列难以计数的书籍,“他全看过?!”
“嗯。”老学究回忆道:“他天天在这里看。”
霍方五味杂陈,苏景同纨绔之名响彻大周,人人提到他第一反应都是荒诞奢靡,太学府中还流传着他在太学读书时日日逃课的笑话,结果他逃课后,就是来典籍厅看书吗?
老学究看到他圈起来的两本书:《兵法实用入门》和《攻守的边界》,“这里没有这两本书。”
“为什么?这里不是大周收藏最全的典籍厅么?”霍方问。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要去哪里找书呢?苏景同既然把书名写出来,总该确定他们能找到书吧?
片刻后,霍方站在凌云堂中,凌云堂从前只有一张书桌,供曲庐博士使用,昨天苏景同来了以后,太学府在凌云堂加了一张书桌。
苏景同作为太监,礼法所限,衣食住行都被限制,新加的书桌是薄薄一层木头,一掌劈下去便能打塌。
此刻,霍方紧紧盯着书桌上的东西——两本书。
苏景同料定他们找不到书,走之前把这两本书放在了自己书桌上。
《兵法实用入门》作者苏景同——苏景同是反贼,书不能被收录在典籍厅中。
《攻守的边界》作者姜时修——他写书时人在西北打仗,只印了几本。
有那么一瞬间,霍方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姜时修和苏景同是一个人,年龄相近,都是兵法大家,都是四大军师,都爱写书,先后失踪。
霍方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在想什么诡谲的东西?苏景同和姜时修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太可笑了。
霍方翻开这两本书,书的前言是作者手写版本的拓印,只瞧了一眼,霍方便把心放到肚子里——姜时修的字可真一般啊。
和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乖巧但不成型。
苏景同的前言是自己的笔体,没用蝇头小楷,笔走惊鸿,像他人一般,明艳浓烈。
两本书的行文风格也大不相同,苏景同的书和他人一样讨厌,讲解虽然深入浅出,但不难看出此人的优越感,书中坚持自己写的书最实用最适合入门;姜时修的书温和客观,态度谦卑,诚邀广大学子共同探讨。
这必不能是同一人。
霍方抹掉额头上的汗,他是疯了,才如此疑神疑鬼。
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他都应当打开姜时修的《攻守的边界》,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比起看苏景同的絮叨,看姜时修的探讨更好,手指触及书时,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打开了另一本。
霍方为自己找理由:我看完他的书,才能更好的批判他。
从正午看到太阳落山,霍方的手一刻没停下来过,他起初还只是抱着挑刺的念头,看了两页便开始找纸张誊抄记录重点,等他把手头的纸抄完,屋内昏暗到彻底看不清,霍方才恋恋不舍地起来点烛火——不是不能早点烛火,只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后文,于是连点烛火都成了浪费时间的负担。
霍方点起烛火,回头打算继续看,他的确沉浸在其中一下午,但其实看了不过三分之一,他重点在誊抄记录,毕竟苏景同的书是禁书,全天下可能只有苏景同这里还残存一本。
霍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起来,他看了一下午,终于明白苏景同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大周在战乱前和平了几十年,安逸的生活让将士们的骨头变得酥软,让军师们改行讨生活,以至于战乱发生时,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老得上不了战场、年轻的新人全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实战,至于军师们,大周已经没有军师了,军师是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作用的活计,没有战乱,哪里会有军师。
书籍的珍贵犹胜黄金,军师的理论学习需要极其宽泛的阅读。苏景同这本书融合了天下兵法的精华,他试图用一本书快速大量培养军师。
霍方茫然地想:可这本书被禁了。
他又看不明白苏景同了,他写书的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又为什么要叛国呢?
恍惚间,老学究的话又在他脑中回响:“你是勤学堂的吧?老朽听说他在勤学堂讲学……昨天你们……”
老学究的声音低落下去,昨天全太学学子恶搞苏景同结果反被整的事想必传得轰轰烈烈,连这位足不出门的老学究都听到了。
他似乎很想说几句,但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唉了几声,犹犹豫豫,几次三番开口都又憋了回去,最后在他临走时,老学究终于对着他的背影艰涩地说了一句:“时祯是个好孩子,你们……”
霍方回头看他,他又一次说不下去,似乎也知道在太学府为叛国的人说话不合适,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他是好孩子。”
老学究吞回了后半句:你们别欺负他。
好孩子苏景同在晚膳时分准点踏入正殿,视线在晚膳上转了一圈,苏景同沉默一瞬,诚恳地问潘启:“今天怎么了,日子不过了?”
今晚的菜色颇有摄政王府的矫情做作风格。
主菜名唤月下瑶台。用鲜芦笋、干贝、竹荪、鱼骨、鱼肚、虾、海参、荠菜、马蹄果、荷叶、丝瓜、秀珍菇、莲藕、木耳等食材精心雕琢,复刻出月下瑶台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精巧繁复,又用鸡、鸭、鲍鱼、猪骨、冬笋、板栗、白果、火腿、肘子吊高汤,拟制云梦泽。
配菜是满江红、四时春、瑶柱翠玉、山家三翠。甜品是玉玲珑、南海金丝燕。
主打味道不一定好吃,但破费人工。只月下瑶台中的拇指大的小凉亭,细细看去,还能看到凉亭柱子上雕刻的双龙戏珠的龙眼龙须,苏景同记得摄政王府做这道菜时,光雕刻亭台楼阁这一道工序,需要十五个专做微雕的大厨一起忙活两个时辰。
菜名别致——听菜名不知到底是什么菜。
苏景同爱这些附庸风雅的菜,用膳时还要臭讲究,依据当天菜色搭配不同的香料、不同的衣裳——丫鬟仆役也得跟着换,吃月下瑶台要去水榭亭台、吃红藕香残玉要去荷花池、吃山野知春早要去后山竹林。
顾朔喜欢简单的生活。他在摄政王府时,苏景同一次没敢叫小厨房做败家玩意儿。
现在顾朔是政事压力大,终于疯了么?苏景同认真地想。
顾朔瞥他:“坐。”
苏景同战战兢兢,他又想到新的可能——顾朔可能要把他扔江南去,这是送行饭。据说送行都要给吃顿好的。
顾朔蹙眉:“怎么了?”为什么一脸悲痛像上刑场。
苏景同抽抽鼻子,“我明天还能见到陛下吗?”
顾朔不知他从哪里抽风来的话,但他习惯苏景同天马行空的跳脱思维,淡定道:“可。”
哦。
那没事了。
苏景同接受了这桌鸿门宴。
顾朔用膳时不爱说话,苏景同心里揣测顾朔用意,也没兴致说话。
顾朔余光瞥苏景同,苏景同满脸凝重,但比先前动筷子频繁,吃了月下瑶台的月亮和亭台轩各一个,满江红的一片鱼肉一块豆腐,四时春一样一口,瑶柱翠玉一一筷子“瑶柱”一筷子“翠玉”,山家三翠一样一筷子,两勺玉玲珑、半盏南海金丝燕。
顾朔迟疑:明儿若做个八仙过海,他是要吃八口么?若真如此,尚食局不妨研究怎么做一百零八罗汉。
用完晚膳,顾朔逼着苏景同在宫里散步了半个时辰才许回来。
苏景同从左正卿那儿要到银钱,买了炭火锅炉,试图自己烧一壶热水出来——他不会用炉子,但经过这两天蹲点观察,他认为自己具备了充足的理论知识和旁观实战经验。
不出意外,他应当是个动手小天才。
顾朔在暖阁中批奏折,西南王一党正在陆续被审查,咬出不少事情来,朝廷要大换血,顾朔要吏部拟人选,吏部不敢擅专,尤其这个时候分外敏感,于是每个人选都介绍得十分详尽,破费功夫。
禁军首领江天也上了折子,这几日潘启在用裁减宫人的理由清理宫里的奸细,竟从广明宫发现了一个西南反贼插进来的奸细,手都能伸进广明宫来,江天坐不住,插了一手,让星纪卫拿下奸细,上书汇报。
顾朔批:“严查,莫打草……”
广明宫院中一人突然高呼“走水了——走水了——”,宫里立时糟乱起来,叫嚷的,狂奔的,乱做一团。
“真走水了——快快快,提水桶来——”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
顾朔悚然一惊,丢了笔,鞋子都顾不得穿,一身亵衣匆匆从正殿出来,直奔偏殿找苏景同,潘启提着鞋追在顾朔身后,“陛下——鞋——”
顾朔用起轻功,转眼即到——苏景同的房间太小,窗户不能过人,一旦被火困住门不堪设想。
苏景同的屋中冒着黑烟,味道刺鼻,宫人们正聚在这间房外,顾朔后背冷汗瞬间冒出来,“他人呢?”
宫人一哆嗦:“没、没见到。”
顾朔当即推门要进去,潘启赶过来,“陛下不可——奴才去。”
顾朔一把推开潘启,自己踏进去,“心肝?”
屋里黑烟弥漫,看不清情况。
顾朔脸色白了两分,冷汗浸透衣裳,“宝宝?”
“你在吗?”
“心肝?”
没有声音。顾朔脑子嗡嗡响,难道已经呛晕过去了?
潘启及时提着灯过来,提灯也不管用,黑烟笼罩,什么都看不清。
顾朔顶着黑烟在屋中摸索,榻上没人,仅一人通过的过道里也不见人,顾朔行动太匆忙,脚踢到个硬物,顾朔低头,是一个炉子。
“这、这儿——”苏景同被烟呛得差点把肺刻出来,扶着墙从屋外拐角处摸索出来,顶着一道黑一道白的小花脸,连连摆手,声音沙哑:“我——我在这儿——”
苏景同有气无力地喊。
他声音太小,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
苏景同咳嗽声震天。
潘启一回头,“哎哟喂我的祖宗,您在这儿啊。陛下——世子在外头呢。”
“没、没走水。”苏景同咳得惊天动地,“是烟。”
顾朔白着脸出来,苏景同衣服脸都是灰扑扑的,头发乱糟糟的,人却精神。
苏景同尴尬解释:“我想烧水。”
他不敢看顾朔,低下头嗫嚅道:“不、不会用炉子……”
从头到脚扫视几遍,苏景同露出来的皮肤都完好无损,顾朔心里松了口气,浑身的力气褪尽,腿一软,几乎站不住,勉强靠着墙壁,支撑着体面。
潘启赶紧上来给苏景同擦脸,“我的好祖宗,您刚去哪了?”
苏景同怀里抱着一刀纸,支支吾吾:“我……把雀栖花带出来了。”雀栖花娇贵,被烟熏了便不好了。但也沾染了黑烟,要好好晾晾才行。
烟还冒着,自己还被呛了,先去救纸?顾朔一口气哽在喉咙里。
“它冒烟,又不会着火。”苏景同小声辩解。要是着火,他能浇一瓢水灭火,可炭光冒烟,又不起火,放一会儿就散了呀,他能怎么办,难道命令炭别冒烟了么?
雀栖花可金贵着呢。左正卿一年只能做三刀。
顾朔额头一抽一抽地跳,“过来。”
苏景同不敢过去,顾朔这个声音,一般是发火的前兆,过去没他好果子吃。
苏景同躲柱子后面,坚决不出去。
“过来!”
苏景同从柱子后面探出脑袋:“你先发誓不发火。”
顾朔气笑了,磨着后槽牙:“嗯。”
苏景同狐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嗯。”
苏景同纠结:“你不太诚心吧?”
“过来!”
再拖下去,顾朔真要发火了。
苏景同犹豫踌躇,但也不敢多磨蹭,硬着头皮一步一步慢吞吞磨了过去,试图安抚顾朔的情绪,“哥哥我没事——”
顾朔一把把他扯到怀里摁住,力气之大,几乎要把苏景同揉进骨血里。
苏景同的牙磕到顾朔肩上,痛了一激灵,“哎——”
顾朔一巴掌拍他臀上,苏景同“嗷”地一声叫出来。
顾朔磨牙:“你现在有事了。”
第27章 抽签 顾朔沉默片刻,“你是说,你下午……
半个时辰后, 泡完温泉、看过太医的苏景同,换上新的小太监衣衫,坐在顾朔床脚, 开始他晚上的差使。
顾朔心急找他时喊的心肝宝贝他全听着了, 久违的称呼重新出现,走马上任的心肝宝贝自觉又有了闹事的本钱, 底气足足的,全程头没朝顾朔那边看去。
他生气——顾朔把他拎回来看完太医以后,就冷着脸不理他。
“哥哥你不讲道理!”苏景同生气。
顾朔闲闲地靠着床头翻了本书看, 脚上缠着纱布——找苏景同的时候太心急, 忘了穿鞋, 一脚踢在炉子上, 烫伤了。太医给苏景同看过, 没呛到, 于是顾朔成了这场误会中唯一的倒霉蛋。
“谁是你哥哥,小太监和皇帝能是兄弟吗?”
苏景同更生气了。
顾朔懒散地翻了一页书——太医方才回报苏景同没事, 健康且活蹦乱跳, 顾朔的心放回肚子里, 这会儿浑身发软, 懒得动脑, 只想做些轻省的事。
“都是你的错。”苏景同又一次发言。
“唔,”顾朔头也不抬地看书,道:“是朕把你的炉子烧得冒黑烟?”
“我又不会用炉子, 烧得冒黑烟有什么奇怪的?”苏景同无语, 斜眼看顾朔:“难道你会?”
“会啊。”顾朔漫不经心道。
八皇子恶作剧摔了五岁的苏景同,他被迫背锅被周文帝罚了后,宫里拜高踩低, 轻视于他,他还住在娴妃宫中,宫人看娴妃眼色行事,除了潘启没人敢伺候他,烧火便是那时学会的。
居然真的会。苏景同把话憋回去,换方向找茬,“你要是不扣我月钱,我就能买好炭,就不会冒黑烟了。”
顾朔淡淡道:“你烧出黑烟是因为你炭还湿着你就点火,和炭好坏有什么关系?潘启拿你当祖宗伺候,早交代人卖给你最好的银丝炭,你哪里用普通炭了?扣你月钱是因为你迟到,不想被扣钱就早点起床。且你白天才从正卿那儿要了银子,生活绰绰有余。”
苏景同被事实砸得劈头盖脸,被怼得哑口无言:“怼我的时候你话就格外多。你就会欺负我。”
顾朔问:“讲道理讲不过朕,改不讲理了?”
“冒黑烟我有什么办法?”苏景同狡辩失败,“我抢救雀栖花怎么了?”
顾朔坐直身子:“你就没想过要把炭夹出来么?”
苏景同愣住。
……啊?
夹出来?
还能这样?
顾朔又靠回去,“你便是想不到这里,也该同宫里人说一声,看怎么处理,你不说,宫里当成走水了。”
苏景同悻悻,“哦。”
“呛着不知道先找太医,反而去晾纸,”顾朔斥道:“你几岁了?”
苏景同不要脸:“三岁。”
苏景同抓着顾朔的手晃来晃去,“别凶我了,我今天也有被吓到啊。”
“再有下次,没收你的雀栖花。”顾朔道。
苏景同心想:随便你怎样,我过两天就把它全用完。
“小太监。”顾朔又翻了一页书,“想想你今天忘了什么事。”
“什么事?”苏景同思索片刻,“哦,睡前交代谈心。”
“嗯。”顾朔从床头取出一个签筒,递给他,“今天换个花样。”
苏景同摇了摇签筒,“这是什么?”
“摇。”
掉出一支签,“扣两日月钱”。
苏景同:……
周扒皮都不带这样的。
“签筒里有奖惩、有任务,一日抽三支。”顾朔道,“看你运气。”顾朔捻起签,摇头道:“看来你今天运气不好。”
苏景同嘴角抽搐,他还以为签筒里会玩点禁忌花样,结果居然是扣月钱如此萎靡的项目,苏景同费解:“你就想不出别的惩罚方式吗?”
苏景同建议:“我手里有一批不错的话本子,内容丰富,活动多样。可以卖给你。我原价二十两一本买的,看在你今天凶我的份上,给你个优惠价,一千两一本,童叟无欺。我有十二本,一万两千两。”
顾朔听不下去,耳朵红了大半,掐住他脸蛋,制止他越来越放肆的话题:“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苏景同,你不知羞么?”
苏景同伸手讨要银子,被掐着脸依然□□道:“承蒙惠顾。”
顾朔扫他:“没收,回头都交给潘启。”
苏景同服气,两日月钱没多少,他从左正卿那儿要了他一百年的月钱,现在财大气粗,不将此签放在眼中。
“你签筒里没写点好玩的吗?”苏景同问。
顾朔完全不想知道他所谓的“好玩”是什么。
苏景同好奇地又晃了一签。
“这是什么?”苏景同慢慢念:“一个愿望。”
顾朔手指微动,为了这叠醋包的饺子,苏景同运气不错,第二签就抽出来了,顾朔面上却不动声色:“运气不错,抽到了奖励。你可以向朕许任何愿望,只要朕能做到,会为你实现。”
苏景同迟疑:“什么都行?”
“嗯。”
“那你把登基那天没做完的事做完。”苏景同把签交给顾朔。
顾朔微怔,登基那天没做完的事?
登基那天,他收到镇西侯的礼物,推门发现是双手双脚戴着镣铐的苏景同,他的手被镣铐磨破,找了太医来看。
哪件事没做完?
苏景同提醒他,“清理伤口后面!”
清理伤口?
当时苏景同很疼,于是他习惯性地安慰,亲他额头,但这举动太亲昵,属于爱人之间才能做的,于是他们两个都僵硬无措,自然没有进行下去。
苏景同想要那个亲吻。
“你确定?”顾朔问。
“确定。”苏景同点头。
“这是一个承诺。”顾朔耐着性子道,这个承诺可以很轻,也可以很重。苏景同可以让他不扣自己月钱,也可以要他赦免他的罪,回归自由身,再不当太监。
顾朔甚至想到苏景同也许会提出他们重归于好——这个属于无法做到的范畴,在苏景同把分手原因和去西南王处效力的原因老实交代清楚之前,顾朔不考虑这件事。
“你可以要求朕做任何朕能做到的事。”顾朔提醒,“比如给你换个身份。”不当太监,继续做你逍遥自在的世子爷。
“嗯。”苏景同耸肩:“我知道。但我就想要这个。”
“你的规则是只要你能做到,你就会为我实现,”苏景同扬眉:“这个应当能做到吧?陛下?”
顾朔沉默。
苏景同问:“很难吗?”
顾朔摇头,“不后悔?”
“不。”苏景同目光灼灼:“我想要你这次可以像三年前那样待我。只有这一次,”苏景同问他:“应当不属于你做不到的事吧?”
“不。”顾朔答。
顾朔从床头内阁取出一套衣裳,拿给苏景同。
殷红的衣袍,金线勾勒日月星,缀有东珠、金花和红蓝宝石。
苏景同愣了一下,“这不是我以前的常服么?”摄政王府覆灭以后,摄政王府被抄家,苏景同的衣裳都被重新改制收回国库了,理论上应当全部不存在了。这是哪来的衣裳?
顾朔一言不发,耳朵悄悄红了。
苏景同眯眼,探手摸料子,是进贡的楚云织金缎,楚云织金缎工艺复杂制品难得,但上身舒适,只三年前进贡过两匹,一匹殷红,一匹水蓝,苏景同全要走了。殷红的做了他的衣裳,水蓝的做了顾朔的常服。
两套衣裳款式花样一样,只有颜色分别。
顾朔拿出的这套不是新仿制的,就是原品。
啧。
他都没注意顾朔去西北的时候把这套衣裳顺走了。
世子常服上身,鲜衣怒马的时光似乎又回到眼前。
苏景同换衣裳回来,顾朔已经换上那套楚云织金缎做的常服,摘了发冠,发丝用青玉发带收拢,站在桌旁习字。在摄政王府的时候,顾朔身上没职务,彻底成了闲人,整日便习字看书练剑,生活静雅闲适。
“心肝儿过来。”
苏景同小跑两步蹿他怀里,头靠在顾朔胸膛上,静静听他心跳。
顾朔停笔,用帕子慢条斯理地净手。
苏景同探脖子:“哥哥你今天写了什……”苏景同的笑凝固在脸上,顾朔用的纸纹路奇异、似鸟雀栖息在梅花上,纸散发着梅花冷冽的清香,苏景同声音变了调:“雀栖花!”
他千辛万苦从左正卿那儿偷来的雀栖花!屋里冒黑烟第一时间抢救的雀栖花!
顾朔垂眸:“世子殿下,不可以吗?”
苏景同心里泪流满面,“可以,都给你。”
顾朔唇角微微翘起,揽着苏景同躺在摇椅上,十指相扣,“今天不高兴?说来听听。”
苏景同脸贴在顾朔怀里,双手环紧。从分手后,他们再没这样宁静的好日子。
顾朔在摄政王府的那一年,是苏景同和他爹争吵最激烈的一年。苏季徵的谋朝篡位计划接近尾声,所有部署都逐步演变为现实,只差最后一榔头一锤定音。苏景同和他有太多分歧,于是没完没了争吵。苏季徵有时候看在就一根独苗的份上,捏着鼻子忍他三分,有时候火气上来,也激烈斥责,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苏景同心神俱疲,回来找顾朔讨个宁静。顾朔就这样平静温和地问:“今天不高兴?”
听他絮絮叨叨说烦恼,听他喋喋不休抱怨。顾朔擅长带给人宁静,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消倾听,都能让苏景同冷静下来。
其实苏景同并不是真有多在意,他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和顾朔噼里啪啦叨咕完,他就恢复了,活力满满投入新的战斗。但顾朔并非什么都不做的人,即便知道苏景同调整好情绪,还是会出手解决——他就算身陷囹圄,多的是手段办事。
可惜物是人非,破镜就算重圆,也有永恒的裂痕。
“宝宝?”顾朔没听到苏景同的回答,问道。
“别动。”苏景同说。
顾朔怔住,没再动作。
过了片刻,他感觉不大对劲,掰开苏景同的头,发现他把袖子垫在脸下,乍一看是他埋头在自己胸膛,其实是他用袖子在脸和顾朔之间隔了一层,顾朔摸袖子,果然摸到湿漉漉的痕迹,这熟悉的操作,怕是又哭了,“乖宝,怎么了?”
苏景同心里泛酸,眼泪悄悄漫出来,“我没事,我就是……”苏景同擦掉眼角的泪,抱紧顾朔,“哥哥,我很想你。”
想三年前的你。
想我们彼此依靠的那一年。
顾朔睫羽低垂,抿唇。
苏景同凑上去亲吻他唇角,顾朔扣紧他的头,吻了上去。唇齿相依间,苏景同的眼泪落到顾朔的脖颈,眼泪冰凉,却烫了他一激灵。
有那么一瞬间,顾朔心想,去他娘的真相,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了,苏景同想分手就分手,想和好就和好好了,他为什么执意分手,为什么纵情声色流连烟花之地、为什么和西南王搅和在一起杀回京城,他到底和西南王乱党还有没有联系,潜伏在宫中到底是为了重归于好还是为了东山再起,这些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他若是要江山,给他就是,他若是要自己,那又有什么不能成全的?
他的自尊心就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要在相隔三年后,纠结无所谓的自尊。为什么要人在身边,心却隔着山海?
三年的折磨还不够么?
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顾朔搂着他,轻轻顺背,“乖宝。”
顾朔心想: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顾朔十指插进苏景同的长发中,按摩头皮,缓解他情绪,“下午为什么哭?”往常他只问为什么哭,现在需要加限定词,毕竟自从重逢后,苏景同总在哭,这几天哭的次数快赶上过去几年的分量了,必须加以区分,才能知道在说哪一次。
“下午?”苏景同停住眼泪。
“嗯。”顾朔应道。是该解释姜时修的事了,谢永章读书稀松平常,打听消息倒有一手,说得八九不离十,有鼻子有眼,这一下午,苏景同还不知在心里反复想了多少遍。
苏景同想了想,“哥哥你知道《镜花往事》么?”
“嗯?”顾朔愣住,这是什么?
“一个话本子,今年新出的,很虐,讲两个敌对国家的太子和将军的虐恋,彼此相爱但身份立场对立,不能在一起。”苏景同慢慢说。
“……”顾朔沉默片刻,“你是说,你下午看话本子看哭了?”
“是啊是啊,”苏景同唉声叹气,“太虐了。作者写得也好,代入感很强。我好久没看到这么虐的话本子了。”
苏景同倾情推荐:“哥哥,你要不要也看看?”
第28章 补救 苏季徵能给你的,朕也可以……
顾朔脸色发青, “只因为这个?”
苏景同被问得莫名其妙:“是啊。”苏景同纳闷:“我有那么多伤心事吗?”
顾朔问:“谢永章呢?”他说的话对你就没点影响吗?
苏景同想起来,今天谢永章是把自己赶出课堂了,江天估计告诉顾朔了, “我求之不得呀, 我又不想干活,这不是顺理成章回来补觉看话本子么?”
苏景同喟叹:“他要是日日上道, 不许我进勤学堂,就好了。”
顾朔松开手,把苏景同推到一边。
苏景同愣住:“怎么了哥哥?”
顾朔站起来, 一颗一颗解楚云织金缎常服的扣子, 三年前他也是这般解开这套衣裳, 换成流放用的白袍, 那时他自作多情去找苏景同, 信誓旦旦揣测他把自己扣下当嬖人是为了帮他, 猜测苏景同那堆数不清的男宠嬖人是他眼线下属,又盲目推测他要自己去西北是为了西北局势, 换来苏景同的嘲笑讥讽。
顾朔扯扯嘴角, 他真是不长记性, 自作多情上瘾。明明苏景同对无数人撒过娇、男宠嬖人接连不断到摄政王府都装不下, 他还一厢情愿找许多理由为他解释。
苏景同这辈子说过的上万句话中, 不知有没有一百句真话,明知道他是骗子,他掉一滴眼泪, 就缴械投降。
真是。
太难看了。
苏景同站起来, 摁住他的手,“哥哥你要干嘛,说好一晚上的。”
顾朔道:“朕准许你换个愿望。”
换?
好好地, 为什么要换?
苏景同迅速回想他俩的对话,琢磨是哪句出了问题,谢永章?谢永章干什么了今天?
赶他出勤学堂,然后呢?
讲了一堆姜时修和顾朔的风流八卦,还说他俩“心意相通、情谊甚笃”。
苏景同完全没当回事,说什么屁话呢——他从来没觉得顾朔对姜时修“心意相通、情谊甚笃”。顾朔一开始还觉得姜时修是个可用之才,十分器重,等发现姜时修喜欢他,恨不得离姜时修十万八千里远,除了公事没别的沟通。
至于谢永章举的例子,抵足同眠是在聊战局、分析战术,彻夜未眠工作,同吃就更搞笑了,顾朔和姜时修一人拿个干饼子或者干馒头,一边啃一边讨论排兵布阵,完全没有亲昵之感。
毒血事件倒是真的,毒凶猛,姜时修高热不退,差点丧命,几次在鬼门关游走,顾朔自然不敢离开。等姜时修抢救回来,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看看顾朔好不好,毒血清干净没有,第二件事是开口问战局,姜时修躺在床上起不来,脑子却还能动,战场瞬息万变局势复杂,由不得姜时修休息,顾朔虽然劝过姜时修休息,但姜时修控制欲强,自己不亲手经办便不放心,非要自个儿上,顾朔便在姜时修帐内办公,便于沟通。
军营里的将军们帮他追顾朔是真的,主要原因是大家对苏景同看不顺眼,群情激奋,又觉得反正顾朔好南风,与其跟苏景同搅和,不如和知根知底又死心塌地的军师姜时修在一起。
顾朔不接受。
谢永章的话毫无杀伤力。于是他把这些话抛之脑后,完全没在意。
但江天这碎嘴子很可能添油加醋地转述给顾朔。
江天话实在太多,讲起故事来滔滔不绝半个时辰不停。他都不敢想谢永章短短几句话,能被江天这碎嘴子夸张成什么样。谢永章一句情谊甚笃,江天就该脑补鱼水之欢了。
顾朔可不知道他知道顾朔和姜时修的事。
顾朔知道谢永章这么说,自然会觉得苏景同听完会不舒服。
所以他刚刚问的其实是自己吃醋没有?
造孽啊!
他回答了什么?看话本子看哭。
顾朔在担心他吃醋,他在那全无反应还优哉游哉看话本子。
苏景同抓头发,感觉自己小命休矣,“那什么,哥哥,你听我给你解释。”
“晚了。”顾朔解了腰带。
苏景同扑上去,挂顾朔身上,八爪鱼似地缠住,不许他再动,“不行不行不行,你得听。”
顾朔面无表情,“下来。”
“不嘛。哥哥你听我解释嘛!”苏景同不管他同不同意听,揪着顾朔的耳朵,强行保证他在听,“你是想问我姜时修么?”
顾朔的手停住。
“谢永章是说了一大堆啦,”苏景同无语道:“我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
顾朔:……
“他都没去过战场,他怎么能知道哥哥和姜时修的事?还抵足同眠、情谊甚笃。他钻床底下么?看着你们抵足同眠了?还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听到你们情谊甚笃了?道听途说的东西罢了。我怎么会信流言蜚语。”苏景同语速超快,生怕顾朔没耐心听,“再说他根本就不是哥哥喜欢的类型。”
顾朔道:“你怎么知道朕不喜欢?”
“我差人打听了,他跟我完全不一样。”苏景同得意。
“跟你完全不一样,朕就不喜欢?”
“那当然,”苏景同又去缠他脖子,“我不是你心肝宝贝吗?”
顾朔表情一言难尽:“你要点脸。”
苏景同戳他额头,“陛下,现在是三年前,你要很爱我。”
顾朔坐了回去。
“看话本子就哭成那样?”顾朔从袖子中取了帕子擦苏景同的花脸,“这点出息。”
“你看了就知道了,”苏景同倾情推荐,“很好看的,超级虐,超级催泪。”
像极了现在的我们。
明明在最亲近的距离,心却隔在山海两边,对立的立场,错综复杂的势力,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又相爱又提防。
顾朔亲亲他额头,“幼稚。”
“哥哥,你今晚怎么了?”苏景同问,“晚膳这么花哨。”
“你不喜欢?”
“我……”苏景同不好意思承认,“我是挺喜欢的。”他是败家子中的败家子,爱享乐,热爱一切奢靡浪费的事物。矫情做作四个字最适合他不过。同样是萝卜,味道没区别,但雕花的萝卜就比切片的萝卜招他喜欢。
苏景同玩顾朔的耳垂,“你不是不喜欢么?”
“还好。”顾朔答。
“我以为你从新州回来后,很讨厌我身上的奢靡气。”苏景同说。
摄政王府的奢靡程度,只能用穷奢极欲四个字来形容。天下之财所聚之处,稀世珍宝如流水。摄政王独子苏景同的生活可见一般。摄政王府抄家后,国库危机迎刃而解,捉襟见肘的军费立时变得绰绰有余,顾朔好好经营的话,这笔巨额财富够顾朔稳定民生。
顾朔道:“几道菜而已。”
顾朔在摄政王府的那年,苏景同吃饭规规矩矩没搞过花样子,他们从前见面也是在各类宴席上,菜由主家定,顾朔只隐约知道摄政王府的菜花样多,权当是穷奢极欲的日常。若早知苏景同跟小孩子一样,就喜欢好看好玩的,换个花样能叫他多吃几口,顾朔早安排了。
什么叫奢靡呢,假如一国之主都过得苦哈哈,百姓努力的奔头是什么?出人头地,然后继续苦哈哈么?
他该做的是让百姓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而不是省苏景同吃饭的仨瓜俩枣的钱。
顾朔心道:苏季徵能给你的,朕也可以。
苏景同趁机提要求,“我从正卿那儿要的做琴的木头也被烟熏了。”
顾朔不懂做琴,费解道:“木头被烟熏,会影响做琴吗?”不应当,论理毫无影响。
“不管,我要好木头。”
“明儿和潘启去库房挑吧。”
苏景同补充:“笔墨纸砚也被熏了。”
“明儿叫兰芝给你挑几套好的。”
苏景同赶紧道:“还有我的书!”
“是你那堆有辱斯文且想一千两卖一本的话本子么?”顾朔幽幽问。
苏景同吃吃笑。
“没收了。”
“今晚干点什么好呢?”苏景同百无聊赖,他的兴趣爱好广泛,但也就爱好一时,热爱做琴的时候,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做琴,等兴头一过,便扔到一旁爱答不理。眼下他的诸多爱好都过了兴头,苏景同一时间不知道做点什么好。
苏景同提议:“我们八卦正卿怎么样?”
顾朔:“……”
这又是从哪学来的新爱好?
“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恶。”顾朔道。
“全天下都知道我是奸佞小人啦。我不是君子,我就爱八卦。再说八卦算什么恶言恶语?”苏景同问:“快快快,正卿喜欢的人是江天吗?”
顾朔:“……”
狗鼻子,八卦嗅觉怪灵敏的。
“你怎么知道?”顾朔不明白,左正卿喜欢江天是在摄政王府倒台,苏景同失踪以后才开始的,苏景同没见过江天,这是怎么推出来的?
“哼哼,”苏景同得意洋洋,“我就知道。快点说,正卿怎么喜欢江天的。”
顾朔道:“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快点说啦。”
顾朔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还是聊聊这三年你的事吧。”顾朔问:“你这三年怎么过的?”
“以后告诉你。”苏景同又去骚扰他,“快点说正卿的事,我今晚必须知道,不然我睡不着!”
顾朔无奈:“朕也不清楚,只约莫瞧着正卿喜欢江天,江天没往情爱上想,认为他们是好兄弟。”
苏景同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看出来的?”
顾朔看出来了,他就是想听故事,“哪有皇帝背后聊臣子八卦的,朕给你讲点旁的故事吧。”
“嗯?”
顾朔理理思路,回想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书生家境贫寒,出行前只带了一箱书和些许干粮……”
苏景同靠在他怀里听着老掉牙的故事,想必在山野中遇到了狐狸精,开启了一段绮丽诡异的缘分。
烛火摇摇晃晃,蜡泪缓缓流淌。窗外北风呼啸,屋中地龙火炉暖意盎然。书生的故事说到尾声,顾朔低头看苏景同,苏景同已经无聊到眼皮打架快睡着了,顾朔哑然失笑,他讲得有这么无聊么?
顾朔亲了亲他额头,把人抱起来放床上,换上寝衣。
苏景同掐住手心强行清醒过来,“继续继续。”
顾朔摩挲他眼睛,“都困得眼睛发红了,还要继续?”
苏景同掐手心的力道愈发重,指甲深深地嵌在手心中,疼得一激灵,“听。”
顾朔皱眉,把他手掰开,揉他手心,“困了就睡。”
“不睡不睡。”
“不睡明儿该起不来了。”
苏景同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呐,迟到扣的月钱。”从左正卿那儿顺了一百年的月钱,他要天天迟到,天天不起。
顾朔笑,“逗你玩的你也信,傻。”
苏景同:“?”
“我扣你月钱做什么。”苏景同一月拢共才二两银子,紧紧巴巴的,扣什么月钱。顾朔哄他:“乖宝,睡吧。”
“不行。”苏景同含含糊糊说,“等今晚过去,愿望失效,你就不是我哥哥了。”
第29章 好待遇 说起他的喜欢,始于钦佩,长于……
顾朔呼吸一窒, 重逢以后,苏景同就像打通任督二脉,精准拿捏他的所有痛点, 可怜可爱一词像是为他量身定制, 随便一句话就能叫他辗转反侧什么都不顾。
顾朔破天荒地怪起这个愿望来,反正是要许愿, 干嘛只许一天呢,许一旬、一月、一年、一辈……顾朔不敢往下想,只前所未有地后悔, 若是能再长点, 未尝不可。
顾朔把苏景同的手完全掰开, 把自己的手放进去, 心中艰涩, “睡吧。”明天把签筒全换成愿望算了。
殿里燃着安神香, 顾朔讲的故事令人昏昏欲睡,苏景同咕哝几句, 还想挣扎, 但没抵抗住睡意, 迷迷瞪瞪睡过去了。
顾朔上床搂着他, 睁眼到天明。也不知他一拍脑门编出来的小太监主意, 是在折磨苏景同,还是在折磨自己。早知道就同意苏景同的提议,把他困宫里当个嬖人, 就锁在这殿中, 日日相见欢好。或者大气点,前尘往事全部揭过,就当一切没发生, 从头再来。
苏景同能做什么坏事呢?他天真浪漫可怜可爱,生在摄政王府不是他能决定的,摄政王要谋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身为人子,受摄政王生养大恩,难道还能弃摄政王于不顾么?给西南王当军师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算个什么事,他爹都谋逆又倒台了,他在大周无法立足,不投奔西南王等什么呢?等着被周文帝株连处死么?
当然了,能投奔自己是最好的,但那会儿他俩都决裂了,苏景同不来找他情理之中。
顾朔想到这里,心就一抽一抽地疼,瞪睡着的苏景同,这兔崽子没心没肺睡得倒香,为什么不解释清当年的事呢?他不信苏景同薄情无情,总怀疑苏景同是为了他好出此下策,可这兔崽子忒无情,变脸比翻书都快,他都被苏景同当面讥讽过自作多情,实在不敢再自恋。
顾朔睁眼看着床顶,自从重逢,他时常失眠,床顶雕刻的梅花纹样他都能数出有几朵花瓣了。这夜可真漫长啊……
翌日,苏景同在龙床上醒来,日上三竿,无人唤他起床。苏景同揉揉眼睛,那身世子常服已经不见了,床头放了套普通的衣裳,祥云暗纹的云锦料子,只滚了一圈银边,没带刺绣,无品级。他能穿。
苏景同睡懵了,一时想不起何年何月,亦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场景陌生,他茫然地寻睃周围,殿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殿门口站着两个小太监,苏景同坐在床上回神。
贺兰芝很快掀帘子进来,“公子醒了?”
苏景同“嗯”了一声。
“陛下吩咐,今天太学没安排兵法课,叫公子不必去太学了,库房有不少好东西,叫奴婢带您去挑挑。您那箱书陛下收走了。”贺兰芝上前递给苏景同一个荷包和一个木匣子。
苏景同随手打开,荷包里是一卷银票,一张五千两,两张二千两,两张一千两,五张一百两,九张五十两,木匣子里是五十两碎银。
一万二千两。
苏景同脑子还没清醒,困意朦胧,“啊?”
贺兰芝忍笑:“陛下说是那箱书的钱。”
苏景同沉默,昨晚他怎么说的来着,“我原价二十两一本买的,看在你今天凶我的份上,给你个优惠价,一千两一本,童叟无欺。我有十二本,一万两千两。”
苏景同捂脸,顾朔居然真给。
贺兰芝击掌,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洗漱的用具,一整块翡翠做的龙洗,盆边雕刻着千里江山图纹样,是他在摄政王府时的用具。
苏景同不知自己的好待遇从何而来,稀里糊涂被人拥着洗漱。
早膳是八仙过海闹罗汉、四种馅料的四喜汤圆、还有做成各种样式的拇指大的翡翠饺子。苏景同八仙过海一“仙”一口,四喜汤圆一“喜”一个,翡翠饺子最无赖,一盘十六只,每只都不同,捏成各色小动作,苏景同实在吃不动,挑了最喜欢的兔子饺子吃掉。
贺兰芝摸下巴:陛下神了,还真如他猜测的一般,一样一口。
皇宫的库房,说是库房,更名叫藏宝阁也不为过。摄政王府虽豪阔,但只是二十余年的积累,皇宫的库房是几朝几代累积的财富,鲜为人知的珍宝尽皆在此——摄政王府被抄家以后,物件也都收拢在皇宫中。
文房四宝库里,头一样便是传闻中的“梨满堂”,初看“梨满堂”平平无奇,当在其中写字时,便有朵朵梨花纹样自纸中漫出,兼有梨花香。苏景同眼睛直了。
苏景同用帕子取出一方墨,“南坪墨?”
贺兰芝对着册子辨认:“是。”
南坪墨是前朝国宝,黝如漆,轻如云,清如水,浑如岚,因制造工艺复杂,做法已经失传,只剩前朝皇宫还留有三方。
苏景同一样一样看去,起初只打算拿一套文房四宝,后来挑花了眼。
等他从库房出来,已经过了正午,挑了满满一箱子。
苏景同从带出来的这箱文房四宝里,选了两套装好,改天送去给左正卿,他一定喜欢。
苏景同回了广明宫,宫门外几十个太监搬着东西进进出出,推车流水般进入广明宫。
“这是要干什么?”苏景同问。
“公子进去就知道了。”
他西偏殿的小房间门大开,苏景同进去发现自己的东西都不见了,小房间又变成杂物间。太监们放下东西从广明宫正殿出来。
苏景同走进正殿,正殿一共三间,正堂,卧房,茶室,卧房里用屏风隔出一间暖阁。
此刻暖阁大变样,原先摆在暖阁的黑檀木月洞床换成他在摄政王府时用的胡桃木曲院风荷架子床,配套的黑檀木雕万寿如意纹衣柜,转成胡桃木雕银烛流萤纹衣柜。小几、罗汉床、梳妆台、窗纱、圈椅、琴架、书架、书桌、地毯、烛台、挂画俱是他用惯的。
多宝阁上置放的摆件也变得熟悉,是他从前时常把玩的物件。
贺兰芝道:“陛下有旨,公子往后在此休憩。”
苏景同的手抚过书桌,三年前顾朔就是坐在这张桌子上看书,他时常去骚扰顾朔,打搅他的清净,顾朔被他闹得实在不得安宁,便抱起他放在桌子上,用亲吻堵上他喋喋不休的嘴。
书桌上摆着两个木箱子,苏景同打开,是文房四宝,他方才心动并且从皇宫库房要走的“梨满堂”和“南坪墨”,这箱子中有一模一样的一套。
“陛下叫人备的礼,陛下说冬日康宁侯不便出门,公子白日若想康宁侯了,莫折腾康宁侯进宫,叫江统领护送公子出宫去,有什么想问的自去问康宁侯,这两箱子文房四宝是给康宁侯带的回礼。”
苏景同想笑,他昨天只是随口说说要八卦左正卿,并不能当真。顾朔还准备回礼,苏景同莫名觉得这一幕很像家里小孩要去朋友家玩,大人准备些礼物带去。
算了,东西都准备好了。苏景同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出门,他要给左正卿显摆一下新得的其他文房四宝。
同样的出宫路,康宁侯府比太学府离皇宫近一条街。苏景同和左正卿鉴赏“梨满堂”时,一街之遥的太学府又一次因为苏景同鸡飞狗跳。
勤学堂内,曲庐照旧告病没来,祭酒安排大家看书习字,学子们欢快地放羊,在学堂推牌九。
霍方把三卷纸放在谢永章桌上,“看看吧。”
谢永章马上要打赢了,头也不抬,敷衍道:“边儿去,顾不上你。”
“玩物丧志,”霍方鄙夷,把他的牌扔一边,“你一会儿再打,先看这个,我还要回去上课,没功夫跟你浪费。”
“你他娘的!”谢永章拍桌而起,“本世子马上就赢了,你捣什么乱!”
霍方摊开其中一卷,“废话少说,先看这个。”
“这什么玩……”谢永章的声音戛然而止,“你疯了,连锦州的兵防图你都敢画?你想死别连累本世……”
谢永章多看了几眼,“等等……苏景同画的?”
“是。”
谢永章草包归草包,那是和各地考入太学的学子相比,若和普通学子相比,闭眼吊打,真叫他下场考科举,并不露怯,一举便能有功名。谢永章只大略扫了几眼,便看出这张图的机锋,脸上的轻忽收敛了大半,喃喃道:“骗人的吧,他还有这个本事?”
一起推牌九的学子凑过来,“世子,怎么了?”
谢永章让出点位置,学子们看清兵防图,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沉默。
过了片刻,有人支支吾吾开口,“我看也不一定做准。他又没去过锦州。”
谢永章没说话,苏景同去没去过锦州不重要,这张兵防图和锦州的实际情况是否一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苏景同拿这个做例子,真想教他们点东西。
其他人也没附和,只一人犹豫道:“他挺认真。”
谢永章翻开另外两张图纸,苏景同的用心可见一斑,谢永章愈发沉默。
霍方把抄录的书单和苏景同留下的两本书留下,回学堂上课,“他给的,我昨天看了,很不错。要不要听他的课,你们自己决定吧。”
谢永章问:“你要听他的课?”
霍方已经走到门外,闻言回头:“为什么不呢?”
霍方走后,勤学堂久久无声。
谢永章沉默地打开标着苏景同名字的《兵法实用入门》,快速翻了几页,看懂苏景同的目的并不难,这个年头知识比黄金更重要,无数人对知识敝帚自珍,不肯叫外人得到,苏景同不仅写了,还用看书人能看懂的语言在写,他是真想教会旁人。
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叛国呢。
“世子。”有人喊。
“嗯?”
“苏景同,和那位,”那人比了一个大拇指,向上顶了顶,意思是天子,“到底怎么回事?”
苏景同和皇帝……
谢永章沉思,“苏景同追过,那位对他不假辞色,后来他恼羞成怒,把人抢回摄政王府当嬖人了。算是强迫吧。陛下没将他千刀万剐,实在仁慈。”
“追过,没追上?”
“嗯,”谢永章回忆,“我听家里长辈提过,他俩原本没交集,滨州赈灾后苏景同突然开始追陛下,毫无世家风范,倒贴得全京城都知道。后来便将陛下抢回去了,强扭瓜。”
谢永章也不大清楚那段过去,细节真相只有当事人清楚。
此刻当事人正在马车上看话本子,江天在前头赶车。
这本话本子讲皇帝顾朔和摄政王世子的故事,剧情离谱匪夷所思,说顾朔天人之姿,他对顾朔一见钟情,顾朔对他避之不及,苏景同死缠烂打绝不放手,顾朔问你喜欢我哪里,我改,苏景同说喜欢你的脸,有本事你划烂,顾朔犹豫,说那你还是继续喜欢吧,我也挺喜欢我的脸。
苏景同看得前仰后合,笑得在车里打滚儿,这是哪个耍宝的写的话本子,太搞怪了。
这得留给给顾朔看。
苏景同咂摸,他是为什么喜欢顾朔来着?
好像是……
他追顾朔的经历,算全京城的笑话,是皇亲贵胄茶余饭后闲聊的笑料。
说起他的喜欢,始于钦佩,长于歉疚怜惜,又在时光的变迁中变质成爱。
苏景同其人,用四字形容——慕强怜弱。他爱慕强者,怜惜弱者。
滨州赈灾时,赈灾事宜他一窍不通,顾朔却信手拈来有条不紊,把流离失所的滨州治理得井井有条,纷繁复杂的事变得有序整在。
苏景同每日瞧着顾朔办公,盯着他侧脸看个没完,心里的一声又一声“牛哇牛哇”“还能这样处理?”“居然是这么解决的吗?”
顾朔不但通晓政事、办事利落,心态亦四平八稳。赈灾最开始部署时,找顾朔请示的人从滨州府邸绕着大院排到宅子外的街道尽头。不少人进来就嚷嚷“不好了”“殿下怎么办”“殿下出事了!”,一天出八百回事,听得旁观者苏景同都心惊肉跳,且还有个监工的大皇子在,负责不懂装懂,质疑顾朔的决定,阻挠顾朔的安排,给顾朔添堵。
许多次不需要动脑子只需要围观的苏景同都忍不住想骂人,顾朔却还四平八稳,气定神闲镇定自若地指挥,天塌下来都不能叫这位郡王殿下变了颜色。
大皇子阻挠多了,顾朔便改了安排,遇到问题他先提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正确一个错误,他在大皇子面前偏向错误的方案,大皇子便要逼着他选另一个,顾朔假意挣扎辩驳两句,便依着大皇子的安排去选正确的方案。
顾朔工作速度陡然提升,烦心事少了一半,愈发平静。
大皇子也很高兴,他的权威终于得到了体现,还获得了顾朔的臣服,自觉自己又有了皇室嫡长子的风采。等他发现自己的选择都是对的,更加得意自满,果然他是最适合当皇帝的人。
大皇子站在高处回头看顾朔,顿觉自己把傻瓜当成对手,十分可笑。心情大好的大皇子,甚至都不大来找顾朔不痛快了。
顾朔被人当成傻瓜,毫无反应,苏景同一度小人之心地揣测顾朔是否在心里冷笑嘲讽,遗憾自己不能当一条蛔虫,好去听听顾朔的想法。
苏景同闲不住,干不了大事,他干点杂活也行呐,揽了一堆小活出去干。干了半月,顾朔拦住他,办公时把他带在身边,一面办一面给苏景同讲思路,教他如何办差事。
苏景同难为情,顾朔已经够累了,何必在这繁重的工作中再加上教导自己。
顾朔只摸了摸他的头,便开始讲解他的思路,他不接受苏景同的拒绝,强势地安排他必须学习。
苏景同过了很久以后,才明白顾朔当时的心态。他爹想谋逆的事,人尽皆知。顾朔大概也不对周文帝还能保住皇帝的位子抱有期望,顾朔自己只是个空有爵位的郡王,在朝代更替的事上没有任何的力量,也许未来的某一天,苏景同会成为太子,或者帝王。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顾朔希望新登基的帝王能靠谱一些,对百姓好一些,所以尽可能地教苏景同,盼着他成长。
新州百姓长途送别的事彻底重塑了顾朔的灵魂,顾朔希望滨州赈灾的半年也能给苏景同一些美好柔软的回忆,叫他将来能做个好君主。
因为这种心态,顾朔教他格外耐心细致。
等赈灾结束,苏景同对顾朔的印象,只剩“钦佩”二字。
他们从滨州离开时,滨州百姓也出来相送,不过他们送的是大皇子和苏景同——凡是台前出面安抚百姓承诺办事的活,都是大皇子抢着去做,顾朔会强行要求苏景同跟着大皇子去出面,自己则安静地待在幕后干活。
百姓们将所有功劳记在出面的大皇子和苏景同头上,念着他的好,依依送别。
大皇子下车和百姓告别,苏景同坐在车中,没有下车。他知道顾朔逼他出面安抚百姓的意思,想叫百姓记他的好,让百姓的感激信赖能感化苏景同,将来做个好君主。
苏景同掀起窗帘瞧着百姓们送别大皇子,心里忿忿不平:你们送错人了,真正干活的根本不是他!连轴转了六个月,每天休息时间不到两个时辰的人不是他!忙到吃饭喝水都没空,全天战时状态应对赈灾的人也不是他!六个月瘦了十几斤的人也不是他!
苏景同心里烦躁,抬头看马车中的顾朔,顾朔已经靠着车窗睡着了。
比起半年前,他整个人瘦了几圈,带来的衣裳变得松松垮垮,苏景同甚至能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他脸色很白,眼底发青,脸颊却有些红——他在发烧,赈灾结束后,顾朔心里的石头落地,当晚便起了烧。
大夫说是劳累过度,给开了两贴药,嘱咐多休息。苏景同的马车最宽敞舒适,硬拉着顾朔一起坐。
苏景同凝视着顾朔的睡颜,心底一片茫然和委屈——替顾朔委屈。
回到京城,论功行赏,甩手掌柜一件实事没做还拖后腿的大皇子分到的功劳最大,周文帝龙心大悦加封大皇子为廉亲王;只查案、其他工作只能打下手的苏景同功劳第二,加两千户;从头忙到尾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干完所有工作的顾朔,被周文帝怒斥目无法纪,处理滨州刺史事不当,禁足半年。
苏景同不大懂赈灾,但懂朝廷沟壑,一听便知周文帝在怪顾朔没把滨州刺史保下来。滨州刺史是大皇子外祖父的人,周文帝盘算着和廉亲王外祖父联手扳倒摄政王,结果被苏景同三下五除二弄死,现在滨州刺史空缺,未必能再安插一个自己人进去。
顾朔没及时拦住苏景同且帮他圆场收尾,周文帝疑心顾朔有夺嫡之心,不愿让大皇子一脉好过,故意帮苏景同,周文帝大为不满,摄政王大敌当前,顾朔却不分敌我先内斗拖后腿,实在不堪大用!
摄政王苏季徵若肯出言,自能保下顾朔来,但皇子夺嫡的精彩大戏,他怎么能不看戏。比起愚钝废物自以为是的大皇子,苏季徵更厌恶不显山不露水的六皇子,大皇子登基,他拿捏大皇子易如反掌,六皇子沉默寡言却心有成算,不是能被人拿捏的性子,还是早点摁死最好。
十四岁的苏景同因论功行赏,破例站在了朝堂上,他向顾朔望去,只看到顾朔平静如水的脸,他对此早有预料,连眼皮都没眨,从容地跪下接旨。
凭什么呢?
这到底凭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就因为他不是皇后的孩子,没有个有兵权的外家么?
他的病还没好,他还在发烧,早上上朝前苏景同海看到他背着人在侧殿用泡过冰水的帕子贴在脸上,好使自己的脸色不那么红。
现在,他在辛苦了半年后,跪在朝堂中听周文帝的指责怒骂。
苏景同死死咬着下唇,克制着内心疯狂叫嚣的欲望。他不能帮顾朔解释,他的立场注定了他无法开口,他越帮顾朔,周文帝越会认为顾朔投靠了摄政王,彻底放弃顾朔并且视为对手。顾朔只会里外不是人。
苏景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朝会中出来的,只记得等朝臣散尽后,他“失手”摔碎了一盏茶杯。
他绕开出宫的朝臣们,抄小路去追顾朔,想跟他再说几句话,但顾朔没见他,两人的马车在小巷相会,苏景同的话还没出口,顾朔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提前道:“世子请回吧。”
“殿下……”苏景同喃喃。
顾朔的马车驶出小巷,遥遥而去。
自从回京后,顾朔对苏景同的态度就冷淡下来,在滨州时他需要教苏景同办差事,日日交流,赈灾结束,两人没有公事上的交集,顾朔又诚心避着他,那些在滨州刻意被淡化的立场问题重新横在他们中间,连朋友都做不得。
苏景同甚至不确定顾朔对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又或者无感。他不知道顾朔在滨州时的耐心是因为觉得他还不错,还是仅仅因为顾朔需要教会自己。他没法从顾朔千年不化的表情中分辨出他的情绪。
顾朔讨厌他是顺理成章的,他几乎在顾朔的禁区横跳。顾朔是皇子,他爹想篡位;顾朔喜清净,他很闹腾;顾朔生活轻简,他喜欢奢靡;顾朔才学扎实,他不学无术,喜好一大堆,但都浅尝止辄,并不精通;顾朔踏实稳重,乐于办事,他安于享乐、风一样生活,喜欢一切自由自在美好的东西。
他俩做朋友都做不到一起,志不同道不合。
车夫问:“世子,咱们还追吗?”
苏景同摇头:“不必。”他或许并不想和我再有任何交集。
周文帝罚顾朔禁足半年。这事其实难办——顾朔没有可禁足的地方。
顾朔封了郡王,不能再住在宫中。但他逋一封郡王,就去了新州封地,京城中没留他的郡王府邸。从新州回来后,以顾朔的喜好,他更想找个小院子安安静静住着,但他郡王身份在,按照礼法不能居小院,只得暂住在京中一处老郡王的旧宅子。顾朔没住半月,便去滨州赈灾了。
旧宅子年久失修,又有皇后和廉亲王作梗,只修葺出几间房可用,平日歇脚尚可,若要禁足,全府封闭,那便麻烦了。缺东少西,屋顶梁柱还要修缮、陈设家具也不妥帖,日用品亦不齐全。禁足后仆役出门采买食物日用品,少不得打点禁卫军。
但最大的麻烦在于,顾朔没钱。他没母家补贴,只有新州的食邑,他在新州的四年,没收食邑,一个铜板的进账都没有,全靠以前当皇子时的积蓄生活。
因此以上所有需要花钱的地方,顾朔都没钱。
周文帝没想到这些,他的大脑中还要装后宫佳丽三千,放不下这些微末小事。顾朔也不争辩,他在皇子期间,除了干活,其他时候都是沉默且逆来顺受的。
苏景同都记着。
第30章 揍人 苏景同冷冷道:“嘴这么脏,好好……
用摄政王世子身份送东西, 扎周文帝和他爹苏季徵的眼。苏景同托左正卿去送的。左正卿他爹是铁杆保皇党,铁骨铮铮效忠皇帝,一身清正爱国, 欣赏办实事的人才, 由左正卿去送,最合适不过。
苏景同洋洋洒洒列了一长串清单, 布料衣裳鞋子帕子腰带冠冕配饰、笔墨纸砚书箱镇纸笔架笔托画卷画轴空折子、床桌椅板凳多宝阁书架衣柜屏风罗汉床矮几红木箱摆件古玩、锅碗瓢盆米面粮油菜蔬鲜肉美酒、针线剪刀花样子脸盆毛巾……
和搬家没差。
富可敌国的摄政王世子出手,东西流水似地送进顾朔府中。
顾朔瞧了眼物件单子,对着第一行的明镜赤血宣红釉镶鎏金梅瓶沉默半晌, 除了苏景同, 他想不出谁用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 将东西原封不动退回。
东西退回来, 苏景同深深反思:他送的其实都是士族公子规格的物件, 远不到郡王规制, 绝无逾制。
但顾朔喜欢清净素雅,他送的东西是不大好, 光顾着顾朔的郡王身份不能用次品, 忘了他喜好, 东西太精致扎眼了。
他反手开了另一张单子, 物件还是这些, 选的是颜色清丽、造型简洁的东西送了过去。
论价值,和第一次不相上下,毕竟摄政王世子没有便宜东西, 只是奢靡得很低调, 奢靡得功夫全在细节内涵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奢靡,若非眼力卓绝, 轻易分辨不出来。
顾朔又原样退回了。
苏景同挠头,这是嫌东西贵,来日不好还礼么?
他把库房翻烂了,没翻出便宜东西来,只好叫人上街去采买,只管要那便宜但能用的物什,清净好用就行。
苏景同给弦歌放了十张面值一千两的银票,估摸着按最便宜买需要这些。
一日过后,弦歌回来,十张银票原封不动,弦歌道:“面值太大,店家找不开,先赊着了。”拢共花了不到一百两银子。
苏景同心直抽抽,这堆破烂货送过去,顾朔不会觉得自己在羞辱他么?世子殿下这辈子没送过这么寒酸的东西。
一百两,是一道月下琼楼的钱。
但这次顾朔收了,只把苏景同留给他打赏禁卫军的一千两的金瓜子退回,并且回赠左正卿二百两的银票,道:“多谢费心周全。”
顾朔的意思很明了,他知道东西是苏景同送的,只想公事公办,不想掺杂感情。
苏景同也不好再去讨嫌,日用品总归是齐全了,托左正卿打点好看守的侍卫,隔三差五给补些东西便是。
禁足的半年,顾朔全无难堪之意,安心看书习字练弓箭剑术,坦然自若。苏景同则四处搜罗顾朔的信息,看他看过的书,去他去过的地方——他甚至还跑了趟新州。
顾朔在娴妃宫中的宫殿雅致清净,似文人墨客;在新州的府邸则简小整在,密密麻麻放满了书架,除了前人的经国伟略,便是顾朔的手记,整整齐齐记录着关于如何治理新州的研究。
顾朔从新州离开时,留了心腹接管新州,每月同他通信,至少目前新州还按照顾朔走前的安排稳步发展。
苏景同从京城去滨州赈灾,又从京城去新州游玩,一路上也算跑了大半个大周,比起其他州府,新州确实繁华,州府建设焕然一新,透着勃勃生机,百姓亦算富足。百姓们淳朴可爱,他们还不知道熙郡王已经失势,前路渺茫,只知道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穿好衣服,依旧热热闹闹地怀念着熙郡王。
顾朔解禁的那天,苏景同赶回了京城,却也没见到顾朔。顾朔只道自己身体不适闭门谢客。
人情冷暖、世事凉薄。京中朝臣都知顾朔失了圣心,纷纷押宝大皇子廉亲王,顾朔府邸门可罗雀。
起初没人发现苏景同喜欢顾朔,包括苏景同自己。他以为顾朔是他老师,是他钦佩歉疚的人。顾朔过得不好他担心,见不到顾朔他想念。夜里做梦,都是顾朔在滨州教导他的情景。
直到第二年的中秋国宴,周文帝坐在宴会上首,摄政王紧随其下,左面几排坐着皇子宗亲,右面几排坐着朝廷重臣。顾朔排行皇子第六,坐在第一排皇子们第六位,苏景同只有世子的名分,又是世子里地位最高的,在第二排世子们的第一位。
席上不知是谁提了一嘴陛下已经两年没有选秀了,是时候扩充后宫了,周文帝深以为然。苏景同心里嘀咕,周文帝这老东西忒不要脸,一大把年纪了,还惦记小姑娘。人说后宫佳丽三千,周文帝何止三千。低位妃嫔们都住大通铺了,还选呢。
周文帝随口接一句,“子政也该相看了。”
顾朔,字子政,去年顾朔解除禁足后,周文帝给他取的字——因为这个字,皇后同周文帝生了好大一场气,苏季徵也觉得不妥,名字代表长辈对人的期待,周文帝对顾朔的期待,让苏季徵觉得不安。
苏景同筷子停住,豁然抬头。
有人接话,“陛下说得有理,殿下年纪到了,是该相看了。”
苏景同耳朵嗡嗡响,全身热血往头上涌去,天地像在此刻炸开,他脑子里除了顾朔再装不下其他念头,他急不可耐地去观察顾朔的反应,迫切地希望他能说一句拒绝。
顾朔只平静地用膳,用膳的仪态一如既往地优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苏景同心里不痛快,又不知这不痛快从何而来,顾朔二月生日,今年二月就满了二十岁,相看郡王妃天经地义。苏景同闷闷拿起酒杯,他还没喝过酒,世人常说一醉解千愁,苏景同不知自己在愁什么,但莫名其妙想喝酒。
宫里给他备的酒是甜酒,并不辣,入口香,起初并不觉得易醉,但后劲大。苏景同不知这酒的厉害,咂摸两口,味道还可以,甜甜的,一饮而尽。
中秋国宴人多琐碎,伺候他的小宫女早听闻摄政王世子脾气不好,乖张跋扈,并不敢多劝,摄政王同朝臣们闲聊,亦没朝这边看。
苏景同耳畔是各色人等的议论声。
大皇子到五皇子都已经娶亲,按齿序该到顾朔了。大皇子廉亲王娶了自己的表妹,亲上加亲;二皇子娶了宗亲的女儿;三皇子娶了礼部尚书的侄孙女;四皇子娶了堂妹;五皇子娶了宗亲的女儿。
除了三皇子,其他皇子妃来来回回都在宗亲中打转。
摄政王和周文帝之间的平静维系不了太久,朝臣们轻易不愿让女儿和皇家牵扯上关系,免得将来朝代倾覆被连累,便是保皇党们,也舍不得让女儿将来遭罪。
廉亲王已经喝了两壶酒,醉意爬上脸颊:“肃老皇叔家有个小孙女,今年适龄。”肃亲王远离朝廷,闲散宗亲,手中无权,家中子弟不争气,没正经差使,唯独小孙女品貌才学上乘,家世徒有其表,人却出挑,配顾朔正合适。
苏景同的位置正好在大皇子身后,他赏花宴见过一次这位郡主,温柔娴静,满身书卷气,是顾朔会喜欢的类型。
苏景同斟满酒,一饮而尽。
三皇子附和道:“是不错。敏国公的外孙女也好。”敏国公已经赋闲在家,几个儿子有出息,都在军营就职,办过好些漂亮差使。据说他外孙女性情豪爽率直,英姿飒爽。
苏景同也见过这位姑娘,传闻并无夸大,京城的纨绔子弟们喜欢在清晨的山间骑快马,且要花式骑马,比马术,敏国公的外孙女穿着公子王孙的衣裳,打扮成男儿模样同他们一起在山间纵横,马术并不比他们差。
苏景同酸溜溜地想:其实人家马术比他强。
他是样样都懂,样样不精,一知半解,浮皮潦草。人家专心致志,主攻骑术,若她能上战场,这位姑娘也是顶天立地的豪杰。
顾朔或许也喜欢这款。
苏景同又灌了一杯酒。他发现仰头将酒灌在喉咙里,介于呛酒与不呛酒之间时的滋味最烧心,也最痛快。
一向谨慎的二皇子没说话,眼睛却不自觉瞧向了第三排的左正卿——方才周文帝提到要给顾朔选妃时,周文帝看了眼左正卿。
左正卿只比顾朔小一岁,惊才绝艳的病弱书生,从小身体就没好过,太医瞧过无数次,都瞧不出病根,只说慧极必伤,太过聪慧便容易夭折。左家是保皇党中最强势的一支,左正卿没走科举的路子,原先兵部挂职顾问,现在掌管着巡防营,巡防营负责护卫京城,有两万兵力。紧急时刻能顶一顶。
左正卿有个妹妹,年方十六,尚无婚配。
顾朔如果想和大皇子争皇位,娶左正卿的妹妹最合适。左家满门忠烈,左正卿他爹致力于弹劾摄政王二十余年,官位稳稳当当,除了他为人谨慎老道,也有左家势力盘根错节的原因在,摄政王不想动他,动起来太麻烦。总的来说,左家是门不错的助力。
周文帝又看了眼左正卿。
年轻一辈里,他只欣赏两个人,一是顾朔,二是左正卿。顾朔不必多言,若能生到皇后肚子里,周文帝便是死磕摄政王,也要把顾朔扶上皇位。左正卿,年纪轻轻本事颇高,可以倚重。
若能把左正卿的妹妹许给顾朔,有左家鼎力支持,顾朔当太子也有了资本——大皇子遗传了他愚蠢的娘,愚钝,难当大用。
苏景同注意到了他们眼神的方向,扯扯嘴角,不耐烦用杯子,提起细酒壶径自倒在口中。
没一会儿功夫,一壶酒便灌了个干净。苏景同又叫人上了一壶。
他一口菜没动,把第二壶酒也灌进了腹中。
左正卿的妹妹左毓只比他大一岁,因他时常去左家玩,两人很熟稔。比起大他四岁的左正卿,大他一岁的左毓跟他更有共同语言。左毓和左正卿性格相似,才学相仿,若非时代不公女子受困,她不能科举无法抛头露面,左家可以有一门双瑰宝,天底下再没比左毓更好的姑娘。
他要是顾朔,他也喜欢左毓。
苏景同的头晕晕乎乎的,甜酒的后劲上来,眼角脸颊红了一大片。第一次醉酒的苏景同没经验,意识像飘忽在云间,软绵绵的,周围的声音变得细小模糊,眼前渐渐有了重影,大皇子的头来回晃动,重影便更严重了。
他灌酒的姿势太豪迈,在对面第一排后面的左正卿都瞧见了,叫身边的宫女过来带话,别再喝了。
苏景同没听见,又招手要了一壶酒。
左正卿眼看他眼睛红润,目色迷离,东倒西歪,便知他醉了。宫人劝不住他,左正卿起身自己上来拦。
苏景同迷蒙,眼前混乱无序,好似大皇子和二皇子在聊天,大皇子喝醉了,整张脸都成了猪肝色,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大皇子酒品奇差,喝醉了就发酒疯,在国宴丢脸过无数次。
苏景同恹恹地想:明知道自己发酒疯,还不少喝点。一会儿躲他远点。他发起酒疯来四处撒野。
苏景同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大皇子朝左正卿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似乎有怒色。
苏景同脑子转不动:这傻帽看左正卿干嘛。
二皇子低头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大皇子又怒视顾朔。
苏景同拎着酒壶接着豪饮:大皇子那蠢货,一天到晚就知道找顾朔的麻烦,就像在滨州时一样。
滨州。
滨州……
苏景同停下提酒壶的手,滨州……顾朔……
顾朔要娶亲了……
苏景同半趴在桌上,胃火烧火燎地疼,翻江倒海的难受。
大皇子和二皇子似乎争执了起来,大皇子低声说了一句:“凭他也想娶左家的女儿?”
二皇子声音更低说了一串,苏景同都没听清。
大皇子听完激动地来了一句:“他不过是宫里婢女的儿子,也配跟我比?”这一句声音不低,在第六位坐着的顾朔都听了个一清二楚,慢慢放下筷子,朝这边看来。
顾朔的亲娘卫仪原先是周文帝身边伺候茶水的婢女,长相普通,周文帝一次醉酒后,卫仪前去奉茶,周文帝强要了卫仪。卫仪进宫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约定了等卫仪二十五岁放归回家就在一起,卫仪那时已经二十四岁了,只差九个月就能放归回家。卫仪不敢声张,怕周文帝把她留在宫里,等周文帝松了困住她的力道,便匆匆跑了。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周文帝知道自己睡了宫女,想不起睡了哪个,宫女自己跑了,他无所谓,他多得是女人。他隐约怀疑是卫仪,因为广明宫也只有这个宫女样貌可以入眼,但卫仪没反应,周文帝估摸是自己记错了。
三四个月以后,卫仪发现自己有孕了。
宫女们住大通铺,同吃同住同洗漱,谁几个月没来月事一清二楚,且卫仪时常呕吐,三四个月开始显怀,种种迹象都瞒不住。
管宫女的管事以为卫仪在宫中和侍卫通奸,拿了她动刑审问,要逼出奸夫来,回头把这对奸夫□□及腹中的孽障一并处死。
宫中流言四起,有人说她长了张狐媚脸,不安分,有人说当了宫女还日日打扮,就是等着勾引人。
卫仪不堪重刑,且走到这一步,再没有放归回家的可能,卫仪哀莫大于心死,交代出和周文帝的那晚。
过了三四个月,周文帝不大记得这事,只模糊有个印象,到底是谁当时记不清,现在更记不清,反正事是存在的,卫仪说的也能对上,只是她刚受过大刑,气若游丝,脸上糊着血和头发,丑得不堪入目,周文帝提不起兴趣,给了个最低的官女子的位分,随手指了个偏僻的角落,叫卫仪住进去。
从怀孕到生产,周文帝再没过问过一次。
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大皇子的母亲,实在看不上这等宫女爬床的行为,不知廉耻,对卫仪的死活也不搭理。
宫里的流言蜚语越传越烈,说的有鼻子有眼,卫仪是怎么不安于室,勾引周文帝有了龙种,妄图一步登天。
卫仪日日忍受着不堪的流言,郁郁寡欢,生顾朔时大出血险些去了。生皇子,按例进封为贵人。贵人也是低位妃嫔,不能抚养孩子。顾朔被送到了娴妃处。
卫仪只有请安时能见到娴妃,但她从来不去问顾朔的情况,她恨周文帝,也恨顾朔,这个时候她本该放归回家和青梅竹马的恋人筹备婚事,而不是坐在这里听别人讽刺她不要脸爬床。
她的青梅竹马是个痴情种,知道此事后情绪激动自尽了。
卫仪一年只有零星的时间可以和家中传书,等她知道消息,已经是几月后了。她这时已经被滔天的恶意、满耳的娼妇等折磨得心神俱疲,知道爱人自尽,她大病了一场,跟着没了。
宫里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早前顾朔得周文帝重视,没人敢提,等顾朔因为苏景同摔下车的事被周文帝罚了,宫人猜测他失了圣心,慢慢又敢议论了,且不在少数,终究传到了顾朔耳朵里。
头前被周文帝冤枉时,顾朔心中还有愤懑和对周文帝的失望,等知道了这件事,再看周文帝,横看竖看不是个东西,又厌恶极了自己的出身。他娘本该有个安稳人生,本该有个美满结局,却被这色令智昏、毫无廉耻的色中饿鬼毁了。
皇后和宫人们也不是东西,孰是孰非一清二楚,却偏偏攻讦无辜受害者,她们都是害死他娘的帮凶。
如果说新州百姓送行是顾朔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他亲娘的去世是他心里最暴虐的地方,每每提起都压不住心里的火气。
可惜他那时翅膀还不够硬,还不能叫所有人闭嘴。满皇宫的皇子公主,都没比顾朔亲娘身份更低微的,背地里骂顾朔时,总免不了“婢女长婢女短”,议论她爬床。
苏景同本就不高兴,听大皇子这么说,更不高兴。大皇子算哪根葱,滨州赈灾他干活了吗,正经事一件不干,就知道给顾朔拖后腿,办实事没他,出风头抢功劳他最积极,顾朔又干活又背锅回来还要被骂,大皇子抢着顾朔的功劳美滋滋封亲王。他是什么东西,读书稀松平常,四书五经都没理解透,办差使更是脑子里糊了浆糊,没清醒的时候,至于心性,那就更差了。
这么个废物玩意儿,居然在中秋国宴上讥讽顾朔身世?
他但凡没生在皇后肚子里,有个掌兵权的外家,他都不配和顾朔相提并论。
大皇子磨着牙道:“不知廉耻的下贱娼妇生的儿子。”
苏景同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周围的皇室宗亲全听到了,交谈的不再交谈,敬酒的不再举杯,霎那间安静下来,对面的朝臣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对面突然安静,他们也停下声音,好奇地朝这头望来。
苏景同提着酒壶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将酒倒在碗里。
“廉亲王。”苏景同说。
大皇子早得不分东西,听到声音头来回动找声音,“谁,谁叫本王。”大皇子眯着眼,“你谁啊?”大皇子凑近了看,“苏景同?”
“嗯。”苏景同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刚才?”大皇子费力地思考,“本王刚才有说什么吗?啊?”大皇子戳二皇子,“老二,你说,本王刚说啥了?”
二皇子不敢作声,眼观鼻鼻观心装死。
“老三,你说!”大皇子打了个酒嗝,“你也没听见?哦,老四!老四也不知道?老五呢,你耳朵最尖,你听到了没?”
二皇子站起来扶着大皇子,“皇兄,你醉了,来人,还不扶王爷去后殿休息。”
醉酒的人最不能听这个醉字,当即叫嚷起来:“我没醉,谁说本王醉了,本王酒量好着呢!千杯不倒!”大皇子推开二皇子,晃晃悠悠动来动去,他看到了顾朔,“老六,老六,老六……”
“你听到本王刚说什么没?”大皇子问。
“啊,本王想起来了,本王刚才说,”大皇子醉醺醺地笑,指着顾朔,“不知廉耻的下贱……”
“哗——”一碗酒泼到了大皇子脸上。
全场死寂。
“你泼我?!”大皇子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暴怒:“苏景同你他娘的有病吧!”
苏景同抄起宴席上备来净手的皂角,捏住大皇子的脸,逼迫他张开口,硬生生把皂角塞进他口中,苏景同冷冷道:“嘴这么脏,好好洗洗吧。”
皂角在大皇子口中冒泡泡,恶心的味道翻涌上来,大皇子拼命挣扎,苏景同死抓着不放,两人没一会儿便扭打起来。
宴席中间是歌舞表演,左正卿不好横穿,便从宴席右侧出来,绕到后殿,再从后殿来宴席左侧,此刻堪堪赶来,一来便看到这场景,赶忙上前阻止大皇子——苏景同武功菜得抠脚,又才十五岁,身子没长成,哪里打得过身强力壮的大皇子。
左正卿忘了自己是个病秧子,风吹就倒,还不如苏景同力气大。
周文帝脸色铁青,“左右,还不把这俩孽障拉开!”
四个侍卫一拥而上,两个侍卫架住大皇子,两个侍卫拉住苏景同,苏景同闹了一场,力气耗尽,又被两个侍卫死死拉着,气喘吁吁,只用眼睛瞪大皇子。
大皇子怒极,一脚踹开侍卫,抽出侍卫腰间的佩刀,朝苏景同砍来。
苏景同酒精上头,反应比平常要慢半拍,正欲躲闪,那俩侍卫还一左一右摁着他,他动不了。
刀裹挟着风劈来。
左正卿惊道:“景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