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忆-执着 “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
苏景同尽可能侧身, 避免刀砍到要害。
刀劈来只是一瞬间的事,苏景同酒醉后的大脑反应迟缓,甚至来不及出声让侍卫松手, 刀尖便到了他身边。
那一刻苏景同的时间仿佛静止, 刀尖在他眼前无限放大,过往种种走马灯似地一股脑在他面前上演, 从他一言难尽的身世,到他自在荒唐又满怀心事的少年时代,再到滨州赈灾时顾朔教导他的日夜, 最后定格在回朝论功行赏时, 顾朔平静似水的侧脸。
苏景同闭上眼。
会走到今天这步实属难料, 若在此刻就丧命, 也算一桩好事, 不必想他的事, 不必想某朝篡位和苏家千余口性命的事,不必想顾朔要娶亲的事, 一切在还没变得更糟糕时停止。
“孽障还不住——”这是怒喝的苏季徵。
“咣当”, 重物落地, 苏景同左右两侧的侍卫似乎被人踹开, 紧跟着他落入一个温暖厚实可靠的怀抱。
那人比他体型大一圈, 将他遮得密不透风。
“没事吧?”那人声音低沉有磁性,说得苏景同心里痒痒的。
苏景同本能地摇头,仰脸看他, 从这个角度, 能看到顾朔如玉般的肌肤、流畅的脸部线条、深邃藏神的眼睛、蝶翼似的睫毛、和高挺立体的眉骨,话本中说的遗世独立的美人,便是这般吧。
苏景同心念微动, 真好看啊。
他要是姑娘,他也喜欢顾朔。
“景同,”左正卿声音带着些惊魂未定的颤意,“你还好吗?”
苏景同拍拍他的手,“没事,别紧张,没砍到我。”
苏季徵从大殿当中穿过来,直奔此处。
两个摁着苏景同的侍卫已经被顾朔踹到一边,大皇子手中的刀也被踢到一边。苏季徵怒不可遏,斥道:“叫你们把人拉开,你们就是这么拉的?!拉着我儿子,让人拿刀砍?!我儿子今天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
周文帝连忙站起来道,“左右,把这两个侍卫拉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苏季徵冷笑一声,“二十?”
周文帝立马改口:“五十,五十,重责五十。”
苏季徵目光不善。
“八十,八十!”周文帝又改口。
苏季徵走到那两个侍卫前,他俩哆哆嗦嗦不敢抬头,一人腰间的佩剑被拔走,另一人的佩剑还在,苏季徵反手拔出那把剑,握在手中把玩。他是纯文人,不懂武功,人生中提刀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拿刀,是在宫变中为了扶持当时还是郡王的周文帝上位,提刀带人闯进郡王府,把即将被逼死的周文帝救了回来。
苏季徵给了周文帝新生,给了他皇位,现在周文帝的儿子要用刀砍他儿子。
苏季徵平静道:“你们好得很。”
手起刀落。
“爹——!”苏景同骤然喊。
刀停在侍卫的脖颈,紧贴着他的皮肉,苏季徵无甚表情地侧头看苏景同,假使他没喊这一嗓子,此刻侍卫人头便落地了。
大凡习武之人都清楚,提刀想砍掉人的头是非常困难的事,需要极其大的力量和技巧,苏季徵是个纯文人,力量并不强大,但对砍头颇有几分经验,他知道从哪个角度切入,能最快将人头落地。
当然,若是砍到一半,刀卡住,进退两难,那又有什么不好的呢?脖子掉一半,死是一定会死,无非是死前更痛苦而已。
“我没事。”苏景同尽可能放缓声音,“他们只是听命行事,没做错什么。”
苏季徵冷漠地通知他:“还有空给别人求情,你以为你没错?回去收拾你。”
苏景同抓着顾朔的手不自觉紧张地握紧。顾朔冲他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苏景同没接收到,“爹,放了他们吧。”
苏季徵目光在苏景同脸上打转,“你不生气?”
苏景同委婉道:“他们只是没反应过来。”
苏季徵冷笑:“下次刺客来了,他们也这般反应不过来,那还得了。”
苏景同还要开口求情,苏季徵道:“闭嘴。”
苏景同悻悻缩顾朔怀里。
苏季徵扫他一眼,又看他和顾朔的姿势,心里不悦,但没发作,把刀扔到地上,到底没真当着众人面驳了苏景同的面子,转为质问身边伺候的太监:“陛下说八十杖,耳聋了,没听到吗?”
太监们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把这两个侍卫拉下去,侍卫们劫后余生,冒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退出去,不敢在摄政王面前露面,八十板子不算什么,十天半月就好了。
直到他们被拉出大殿,一廷杖打在身上,痛到眼前发黑,险些晕过去后,他们才突然意识到摄政王和周文帝的命令不同,周文帝说的是八十板子,苏季徵不动声色地改成了八十杖。
行刑的太监自然知道这两条命令不一致,但他们选择听摄政王的指令。
侍卫们顿觉不妙,八十板子只是轻伤,八十廷杖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宫殿外廷杖声作响,宫殿内依旧气氛紧张。
苏季徵皱眉看向拉着大皇子的那两个侍卫,“这两个也一并带下去,陛下圣旨要你们拉住大皇子,你们就是这么拉的?”
太监们一拥而上,把这两个侍卫一并带走。
二皇子心里叹气,大皇子已经封王,论理该喊他廉亲王,苏季徵从前也叫他一声王爷,但苏季徵今晚喊的是“大皇子”。
朝臣们都听出这句话的意味,但谁也不敢多说。
大皇子本人烂醉如泥,被顾朔踢到手腕摔了刀后,最后一点意识也没了,趴桌子上睡着了。
苏季徵淡淡道:“大皇子醉了,送他回殿休息吧。”
又一声大皇子。
解决完闹事的,苏季徵冲顾朔点头,“多谢郡王施以援手,否则我这不成器的孽子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顾朔道:“王爷言重了。”
苏季徵瞪苏景同:“还不过来!”
苏景同瑟缩,平时他大闹中秋国宴也好,泼大皇子酒把皂角塞他嘴里也罢,他爹一般都不管,心情好还会问问他为什么炸毛,帮他出气,但现在差点被大皇子砍了,那事情就变性了。
苏景同头上是有几个哥哥姐姐的,但都不出满月便夭折了,苏景同是唯一一个活过满月,又活到十五岁的——也是唯一一个没生在摄政王府,等一周岁才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
因为前几个孩子夭折,苏季徵对苏景同的安全问题颇为看重,大皇子砍苏景同这下,不仅踩了苏季徵的雷,还踩到最忌讳的雷。
他爹现在已经气疯了,不讲逻辑不讲道理了,满脑子估计是“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你还好意思跟人搏斗”“打不过为什么非要自己上,不知道用其他方法吗”“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喝点猫尿你就没轻没重”“你还记得你多大吗,谁准你喝酒的”“你不知道他是一喝酒就发酒疯的傻子吗,你招惹他做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上你给我抄一百遍”。
苏景同愁苦,回去他爹还不定要怎么收拾他。
苏景同不情不愿往他爹那边走。才走一步,顾朔突然拉住他,“王爷,世子聪慧过人,乖巧听话,道理不妨慢慢说给世子听,您看如何?”
苏季徵意味不明地看顾朔,“怎么管孩子,是苏某的家事,就不劳郡王殿下操心了。”
顾朔扯着苏景同的袖子不放,不卑不亢地同苏季徵道:“本王同世子明日有约,不知世子可否能如约赴宴?”
苏景同没作声,这得看他爹心情。
苏季徵道:“改日吧。”
苏景同闭上眼,开始怜悯他自己。
顾朔喉头动了动,“他还小。”
苏季徵哂笑,语气中莫名带着警告的意味,“你知道他小就好。”
苏景同没听懂他俩打什么机锋,酒精上头,他的理智只残存了短暂的时间,又晕晕乎乎起来,等他清醒,人已经回到家中,苏季徵灌了他一碗解酒汤,让他洗漱滚去睡觉了。
翌日是小朝会,不少朝臣闻弦歌知雅意,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蓄意伤人,弹劾的奏折雪花般飞扬,一眼望不到头。
苏季徵老神在在,在朝堂上闭目养神,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小朝会结束后的下午,大皇子就来摄政王府找苏景同赔礼道歉。
苏景同早上还在睡梦中,被他爹拖起来骂了一顿,勒令他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抄两百遍,一上午堪堪抄完,刚睡下,大皇子讨嫌的就来了。
苏景同完全不想理他,不许他进来。
大皇子心知门难进,不等通传的人回来,便硬是闯进门。摄政王府的仆役没胆子把亲王赶出府邸,只能硬着头皮将人拦在听雨堂品茗。
大皇子不肯坐下喝茶,打量着寻找机会进去找苏景同,他这几日若是不能妥善解决此事,亲王爵位便真没了。
左正卿下朝来看苏景同,听雨堂就在摄政王府一进去拐角处,进门的必经之路,和大皇子不期而遇,左正卿行礼:“见过王爷。”
大皇子立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搭话道:“是正卿啊,你也来看世子?”准备等左正卿答是,他便顺理成章地说“那咱们一起进去吧”,一道进去。摄政王府的仆役不会阻拦左正卿的。
左正卿将他的窘态收归眼底,知道这是来求苏景同的,看他样子,便知苏景同没消气,微笑示意,脚下生风,火速进了摄政王府,没给大皇子留下一起进来的时间。
摄政王府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苏季徵和苏景同。苏季徵没有正妻,只有两三个小妾,但都未生育——苏景同生母是谁,至今是摄政王府最大的谜团。
于是王府除正堂外,分东西两院,苏季徵和小妾住东院,苏景同住西院,苏景同的西院接近半个皇宫大。
左正卿坐在驾辇上,沿路欣赏摄政王府的风景,无论来过此地多少次,左正卿都忍不住感慨苏景同好享受。
皇宫除了周文帝皇后太后三位正经主子,还有二百余名妃嫔,28位皇子,32位公主,摄政王府却只住苏景同和苏季徵。论宽敞,自不是皇宫可比。
摄政王府内做了大面积的苏式园林,景观雅致清净,匠心独具,又请工匠在地上制造云雾,行走间仿若仙境,文人墨客最爱此景。
左正卿进来时,苏景同正窝被子中睡觉,被弦歌叫醒,苏景同懒的起床,就赖床上不起,往里滚了滚,留出半张床给左正卿。
左正卿失笑,观察他脸色,“没挨打吧?”摄政王昨晚可是放话要收拾他。
苏景同伸出两只手给他看,“好着呢。”
左正卿捏着他手左右瞧瞧,没见挨打的痕迹,只指尖被笔压出些痕迹。左正卿从袖中取出一瓶药,放在苏景同床头,“熙郡王给的,说民间的方子,效果不错。”
昨天苏季徵气势汹汹,顾朔大约以为他要挨打了,所以送药来。
苏景同拿着药瓶把玩,药瓶是民间常用的竹瓶,清润微凉,苏景同突然觉得这顿罚挨得有点值——从滨州回来后顾朔基本不和他来往,这次终于顾朔主动了。
左正卿戳他脑门,“就高兴成这样?”
苏景同不好意思笑了一下,抱着药瓶滚到床最里面。
“我来时见廉亲王在外面站着呢。”
苏景同窝在被子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闷声闷气道:“不见他。”
左正卿坐在床旁,“今早大臣纷纷上书弹劾廉亲王酒后无状,莽撞伤人。”
“哦。”苏景同不意外,他爹昨天都当着周文帝和朝臣的面管廉亲王叫大皇子了,虽然这叫法没错,他加封廉亲王,照旧是大皇子,但这么叫是明确表态了,朝臣会弹劾大皇子不奇怪。
左正卿见他没松口的意思,不再多言,他只效忠国家,大皇子现在只是个皇子,还不是帝王,等他当上帝王,左正卿再为他卖命不迟。
左正卿坐在床边的软凳上,“他昨天说什么了,把你气成那样?”
苏景同不想说污言秽语,“他骂六殿下的生母。”
宫里的流言左正卿听过,大皇子酒品不好,一喝酒便发疯,什么脏的乱的都往出说,会骂卫贵人不奇怪。
左正卿掰过苏景同的头,让他眼睛看着自己,“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喜欢熙郡王?”
苏景同转开眼珠子,不吭声。
“熙郡王被禁足时,你让我忙前跑后送了三趟东西,前后加起来有六七百抬,女子十里红妆才128抬。”
苏景同“唔”了一声。
“你去新州玩了一圈。”左正卿列举。
苏景同不吭声。
“你平时不沾酒,昨天为什么喝酒?”左正卿追问。
苏景同挣脱左正卿的手,拉起被子把自己遮住,声音从被子中传来:“你说他喜欢我吗?”
左正卿呼吸窒住。
顾朔喜欢还是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苏景同是摄政王世子,顾朔是六皇子,是熙郡王。
周文帝和摄政王的事是笔算不清的乱账。周文帝皇位来得一言难尽。
苏季徵是从草根爬起来的人,童年时代只能用多灾多难来形容,他是本朝年纪最小的状元,也是从有科举以来第一个连中六元的人。苏季徵的仕途跌宕起伏大起大落,在几个势力之间游走。
周文帝的爹只有三个儿子,但周文帝的皇位争夺战并不轻松。
那时的大皇子既嫡且长,早早被立为太子。二皇子才学出众,野心勃勃。三皇子周文帝懦弱温和。
苏季徵曾经是太子党,但太子手下能人众多,对苏季徵不过平平,只当他是个漂亮聪明会读书的花瓶,没有他施展才华的空间。于是苏季徵转而扶持二皇子。
苏季徵搞政斗一把好手,二皇子没人可依靠,对苏季徵倚重非常。有苏季徵帮忙,二皇子不到五年就斗倒太子,登基称帝,周成帝。
周成帝登基后,有从龙之功的苏季徵权势逐步上涨,声誉权力都一步步达到巅峰。
周成帝雄才大略,需要苏季徵相助时对他以礼相待,登基后便看苏季徵不大顺眼——这人太过强势,又精于算计政斗,夺皇位时这是好刀,太平年代他就有点扎手了,于是开始琢磨狡兔死走狗烹,对苏季徵磨刀霍霍。
周文帝那时竭力扮演着懦弱平庸的角色,暗中观察苏季徵和周成帝的斗争,也许他们能两败俱伤,让自己捡便宜。
为了能及时捡到便宜,不被其他皇室宗亲抢先,周文帝悄悄养了私兵。
养兵不是易事,很快风声走漏,周成帝知晓此事,勃然大怒要处死周文帝。
苏季徵那时的目标只是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周成帝不肯给他这份荣耀,还想将他连根拔起,苏季徵打算换个人当皇帝。
他带兵救回即将被处死的周文帝,又弄死了周成帝,扶持傀儡周文帝上位。
周文帝很上道,知道自己什么本钱都没有,给了苏季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加封摄政王。苏季徵也上道,他从他和周成帝的斗争中意识到他的权力需要有边界,主动上交了兵权,又勒令苏家宗亲全部回老家当富贵闲人,好叫周文帝放心。
两人曾经君臣相和。
直到苏季徵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亡,全部活不到周岁。
坊间传闻有许多,有的说苏季徵不行,有的说他操纵朝廷缺德事做多了遭了报应,但苏季徵开始抢兵权——无论是不是周文帝下手,至少苏季徵是这么认为的。
周文帝不肯坐以待毙。
这一轮政斗以周文帝认输结束。苏季徵只拿到部分兵权,想像处理周成帝般处理周文帝,已经不可能。周文帝也只有部分兵权,想扳倒苏季徵也不现实。两方只能达成微妙的平衡。朝政交到摄政王手中,周文帝开始装纸醉金迷,装昏庸无能,但是摄政王也没法真正拿下周文帝。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苏季徵的目标变了,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他要走上权力的巅峰,但每个皇帝容不下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交出兵权是苏季徵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决定,他在此后的十余年都在弥补当时的错误。
事情走到今天,双方已经没有和平的可能。周文帝一旦得到权力,会把苏家连根拔起,把苏季徵千刀万剐。苏季徵得势,皇族覆灭,改朝换代。
这也是苏景同明知道造反谋逆不对,明知道苏季徵当上皇帝对百姓不是好事后,仍然不对此事表态的原因——已经无法停止,向周文帝求和只能换来苏家上下族亲几千口满门抄斩。
作为周文帝的儿子,顾朔处境同样尴尬。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生死。
他们两个如何能在一起呢?
顾朔和苏景同都是心思玲珑的人,在一起且不说如何冲破立场的阻隔,便是相拥在一起,都得互相怀疑对方是否是探子,来委曲求全探听动向。
苏季徵如果赢了,苏景同能否保下顾朔的命,周文帝若是赢了,顾朔又能否保下苏景同的命?
就算真的保下对方的命,他们要怎么面对自己的父亲杀了对方全族的事实?
背负着血海深仇在一起吗?
左正卿叹气,“景同,出来。”
苏景同拉下一点被子,露出明亮的大眼睛。
左正卿认真道:“你向来聪明,你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对吗?”
苏景同眼睫毛垂下。
左正卿郑重万分:“趁你还没喜欢太深,放弃吧。”
苏景同沉默地拉高被子,挡住眼睛。
左正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过了许久,他听到苏景同沉闷的声音,“你也聪明,你也能预见未来,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第32章 回忆-议亲 你喜欢他?
左正卿苦笑。
苏景同真会问。
他爹致力扳倒摄政王十余年, 左家和苏家最终也只能留一个。
他爹因为他和苏景同亲近的事,没少发火,他祠堂都跪了几回, 还要动家法, 若非身体不好,家里祖母娘亲都拦着, 他爹怕是要打死他。饶是如此,他每见一次苏景同,他爹就斥责他几天。情况最严重时, 他爹把他关府中数月, 不允许他出门。他爹还上过请罪书, 大言自己教子无方, 左正卿交友不慎。
左正卿在清流中的名声毁誉参半, 正是因为交友一事。
他原本可以荫官, 户部考察时,他爹在评价中给了极差的评价, 直接否了他的荫官入仕的可能。
也只有这两年好些, 他想别的法子领了差使, 独立住在外头, 不必去他爹面前惹眼。
但有时候缘分就这么身不由己。
从他第一次见到苏景同的时候, 就已注定此后半生纠缠。
左正卿反问:“你呢,你为什么跟我做朋友?”
苏景同拉下被子,眨眼睛:“我是我爹的独生子, 我爹若能赢, 我保你们左家绰绰有余。”
左正卿:……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怪我不是周文帝唯一的孩子。
苏景同用眼神回他:你知道就好。
左正卿没在摄政王府待太久, 他巡防营的事务繁杂,略坐坐便回去办差。临走时,左正卿看到大皇子还在听雨堂焦虑地等。
左正卿心下喟叹,又不好多管,没和大皇子打照面,从摄政王府西门走了。
苏季徵下朝后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左正卿走后他才回家,进门便看到听雨堂里的大皇子,苏季徵问管家:“谁准他进来的?”
这声音传到了听雨堂,大皇子立刻起身,赶过来同摄政王说话,“王爷。”
苏季徵抬手示意他噤声,管家当着大皇子的面道:“是王爷自己进来的,奴才没拦住。”
苏季徵冷脸训斥:“让你留在府里看家,你就是这么看的?什么人都随便往府里放?明日来个刺客,你是不是也说他自己进来你没看住?”
管家一叠声道歉,“是,是,王爷说得对,是奴才考虑不周,看管不严。”
两人一唱一和讽刺他,大皇子从来被人捧着,骤一遇上此事,脸难堪得一阵青一阵白,很快又涨成了猪肝色。
苏季徵没理他,留下一句“还不撵出去”径自穿过院子,往西院去了。
苏景同送走左正卿,没了睡意,又不想起床,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儿 。一抬眼,对上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苏季徵。
苏景同重重“哼”了一声,转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苏季徵。
苏季徵笑笑,走到书桌旁,桌上放着苏景同抄的两百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概是手疼,他左右手轮着抄,右手的字游云惊龙鸾翔凤翥,左手的字只能说乖巧。
苏季徵翻了一遍,从第一句到最后一句,字都正常,没有越抄越烦躁的敷衍,应当是听进去了。
“转过来。”苏季徵走到苏景同床前,“手疼吗?”
“不要你管。”
苏季徵看到床头放着一个竹瓶,竹瓶粗糙但实用,是民间的玩意儿,“谁给的药?”
苏景同下意识隐藏顾朔:“正卿。”
左正卿虽不奢靡,但也讲究文雅,哪里会用如此粗糙廉价的瓶子,且他是世家公子,没和平头百姓接触过,未必见过这款瓶子。
如果要给这瓶子的主人找个出处,怕是顾朔。顾朔在新州应当见过。
苏季徵收回目光,道:“别装睡了,起来,有话跟你商量。”
苏景同没理他。
“今日议论给熙郡王选妃,皇帝想定左正卿的妹妹,你要提前和左正卿通个气么?”苏季徵问。
苏景同下意识问:“郡王殿下怎么说?”
顾朔还不知道这件事,只周文帝私下想的,苏季徵道:“他说一切听皇帝安排。”
苏景同一颗心摔到泥里,闷闷道:“哦。”
“十皇子那边我给你告病假了,这两月不必去伴读了。”苏季徵道:“在家休息吧。”
“……啊?”苏景同睁大眼睛,他是十皇子的伴读,宫里要一直进学到十八岁,因而这些年还得老老实实上课。
苏季徵淡淡道:“爹准备废了廉亲王,你这些日子莫进宫,离皇后远点。”
“哦。”苏景同恹恹。
“既是养病,你老实在家里待着,别出去乱跑。”
“知道了。”苏景同应下,反正顾朔也不见他,出去也没用。
苏景同盖上被子闷头睡觉。
苏季徵在床旁守了他一会儿,见他睡熟了,起身离开。
苏景同的性格他了解。苏景同小时候看有人左手写字,很感兴趣,回来便练左手字,废寝忘食,大有不练成就不休息的决心。但也只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字逋一成型,离好看还有十万八千里,苏景同就没了兴趣,丢到一旁不练了,只有被打手心或者罚抄的时候,右手疼,才会把左手拿出来用一用。
他对顾朔的喜欢正浓,明着点破只会让他出于叛逆,更加和顾朔粘在一起。冷上两个月,等他热情消退,也就好了。
苏季徵有这个信心。
苏景同一觉睡醒,天已经黑了,屋里放着几颗柔和的夜明珠。苏景同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摸摸顾朔送的竹瓶。
其实顾朔娶不娶妻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他不知道顾朔是否好南风,也不知道顾朔是否厌恶他——昨晚救他和今天送药,很可能只是因为大皇子骂的是顾朔的生母,而他在为顾朔出气。
总之,顾朔不会喜欢他。
他不该去赈灾,假如不去赈灾,就不会近距离接触顾朔,就不会无法自控地沉沦,就不会在此刻生忧怖。
如果左毓同意嫁给顾朔——周文帝未必会考虑她同不同意,他眼里女人只是物品,即便这个女人惊世才华不在左正卿之下,在周文帝眼中也没什么分别,他顶多需要考虑左正卿的意见。
总之顾朔同意,周文帝很可能赐婚。
顾朔此刻在做什么呢,准备婚礼么?
顾朔是很仔细周全的人,想必会有场认真细致的婚礼。
苏景同恹恹。
弦歌推门进来,“世子,出事了。”
苏景同正脑补顾朔完美的婚礼,脑补到顾朔接亲,没好气道:“天又怎么塌了?”
“陛下因廉亲王昨夜酒后无状,打了他二十板子,勒令廉亲王来摄政王府赔罪,人背着荆条在王府外站着呢。”
苏景同“嗯”了一声。
“世子,您怎么不惊讶?”
苏景同有气无力,“有什么好惊讶的。”周文帝不想废了大皇子的亲王位置,摄政王府又不松口,他不赶在明天上朝前把大皇子处置了,明天就得直面众朝臣要求废亲王的奏疏。
要处置,还有什么比打板子更快的处置。
一事不二论,已经给了惩治,朝臣们再想请废亲王位,就站不住脚了。
“那怎么办?”弦歌着急:“廉亲王就在摄政王府外站着呢,陛下说了,一日不得到世子的原谅,便叫他站一日。”
苏景同道:“你差人进宫回话,就说陛下教子心切,对大皇子用情用心至深,只是我昨夜受了惊吓,又因酒后无状被我爹严惩,现下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实在见不了大皇子。请陛下恩准大皇子回府养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和大皇子大闹中秋国宴,有失体统,待有司议罪后,我自向陛下谢罪。”
弦歌眼睛亮起来,苏景同三两句话就把周文帝处置大皇子扭转成父亲管儿子,你皇帝管了又如何,摄政王也管了,扯平了。至于国法上该如何处理,自有有司管着,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能和家法苟同。至于论罪的结果,苏景同无非酒后打架,顶多罚俸,大皇子却有意图杀人的行径,完全不可相比。
“是!”
当晚,摄政王府的人从皇宫回来后,周文帝宫中碎了一套茶具。
第二天,上奏折请周文帝废除大皇子亲王位的奏折照旧堆积成山,周文帝硬着头皮全部留中不发,转头把左正卿叫进宫来。
“正卿,你说这事怎么办才好?”周文帝头疼,大皇子再朽木愚钝,也不能在此刻就扔掉。
左正卿答:“此事全看世子的态度。”苏景同若肯松口,苏季徵那边就好解决了。
“你跟他相熟,你说,他要怎么样才肯松口?”周文帝问。他不喜欢苏景同,除了因为他是苏季徵的儿子,还因为这个小孩太难搞,很不好糊弄。
左正卿道:“世子明理,昨夜突然与廉亲王争执,想必事出有因,不妨问问昨夜伺候的宫女,到底发生何事,叫世子殿下动怒。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能平复世子的怒气,想来廉亲王的事无碍。”
这话是他从摄政王府离开前,苏景同说的。他说等他爹回来,会把大皇子赶出门,大皇子再摄政王府碰壁,周文帝会赶在明天上朝前,杖责大皇子,好将此事平掉。他不会允许周文帝这般平事,会给他一个软钉子。明天早上周文帝会找左正卿,希望他来做说客,让苏景同放大皇子一马。到时候左正卿记得告诉周文帝,让他去看看昨夜发生了什么。
苏景同并没有要废了廉亲王的意思,左正卿乐得如此,自然照办。
一来他确实没有受伤,且昨夜他动手在先,若因为这件事就废了廉亲王,难免叫朝臣议论摄政王府太猖狂——虽然事实如此。
二来周文帝手中最硬的牌,就是大皇子的外祖父,掌握禁军,若真要废大皇子,万一狗急跳墙,得不偿失。
三来,大皇子真废了,周文帝很可能把顾朔推到台前,苏景同并不希望顾朔直接对上他爹,至少从目前来看,他爹和周文帝的争斗,他没看出一点会输的迹象,若非他爹担心各地军队会前来勤王对他形成包围之局,光凭京城附近的兵力,他爹早当上皇帝了。
顾朔不在台前,将来朝代倾覆,他保不住顾家全族,保顾朔没问题。
当天下午,大皇子去了顾朔府上,赔礼道歉。晚上皇后向周文帝求恩典,说熙郡王的生母卫贵人秉德柔嘉,持躬淑慎,又生育皇子有功,请追封妃位。周文帝忆起卫贵人的音容笑貌,悲恸万分,下令追封卫贵人为卫贵妃,卫贵人长兄擢升太常少卿。大皇子的外祖父也上奏折为顾朔请封亲王位。
翌日,苏景同的“病”好了。
苏景同找苏季徵说要放过大皇子时,苏季徵的火气直冲天灵盖,为了个顾朔,至于么?折腾这一圈,就为了让大皇子给顾朔低个头。他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大局,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朔不声不响的,却是个狠角色,去了新州四年,把新州管的铁桶一块,上下唯命是从,去了滨州半年,滨州上下也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比大皇子和他外祖父加起来都要命,苏景同还在这里一厢情愿地帮顾朔。
苏季徵火大的要死,却不敢直说,十五岁不是好管的年纪,正是叛逆的时候,他一管,苏景同一叛逆,反而把苏景同推给了顾朔。
顺着他俩月,等他兴头过了再说。
苏季徵磨着后槽牙,说:“好,听你的。”
只是大皇子能放,顾朔的亲王位,决不能给。
苏景同没操心亲王位的事,他把顾朔送的药存在了库房,眼不见为净,自己则关在摄政王府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免得叫他不小心听到顾朔娶亲的事。
顾朔若娶了左正卿的妹妹,对顾朔来说是顶好的事。左家站在他背后,他就有了和大皇子抗衡的资格。周文帝会重新考虑太子人选。
虽然皇位未必能坐下去,但顾朔心里或许是重要的。他心里装了太多天下,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才能有更好地发挥。
左毓和顾朔在一起,或许也很好。顾朔很尊重女孩子,左毓因为是女孩子,无法在前台抛头露面,但以后她可以和顾朔一起谈天下大势,在内帷指挥。
他和顾朔那点说起来平平无奇的过去,那点旖旎,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能为顾朔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不再打扰他的生活。
只是天气冷了,不大爱吃饭,苏景同瘦了四五斤。
他看书快,又不想睡觉,一日顶多睡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除了吃饭便是看书,闷头两月,看了一书架的书。
这日,苏景同靠在水榭的摇椅中才看完一本兵书,弦歌又急匆匆跑进来,苏景同无语:“这次天又怎么塌了?”
弦歌哪里都好,就是太不稳重,三天两头“天塌了”。
弦歌噎住,“……这次天真塌了。”
“哦。”苏景同敷衍应道,弦歌上一次说天塌了,是左家老头子和他爹对着干,两人在朝廷针锋相对,左家老头子气得差点厥过去;弦歌上上一次说天塌了,是苏景同最喜欢的大厨要回江南老家;弦歌上上上次说天塌了,是苏景同养的“洛水神女”缺水干枯。
这一次,苏景同猜,兴许是他库房少了件东西。
“陛下要给熙郡王殿下议亲,殿下拒绝,说自己好南风,不肯娶亲,现在陛下气疯了。”
苏景同翻身坐起来,“你说什么?”
“熙郡王殿下,”弦歌一字一顿:“说自己好南风,不肯娶亲。”
苏景同手中的书掉在地上。
弦歌道:“陛下气疯了,把御书房砸了。”
苏景同心头一紧,“殿下没事吧?”
“有个茶杯砸他额角了,出了血,”弦歌说:“陛下要殿下滚回去禁足反省。”
“传太医了吗?”
“陛下不准。”
又是禁足……
苏景同蹙起眉头,“叫府里得用的大夫带上急用的药材悄悄去郡王那边,别惊动禁卫军。叫他们扮成仆役留在郡王府吧。”摄政王府的大夫比皇宫的太医强多了。
“是。”
“有什么情况记得告诉我。”
“是。”
交代完,苏景同望着平静宽阔的湖面,心底一片茫然,顾朔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明明想当皇帝,为什么要给自己留这么大的把柄。
好南风尚且不算问题,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便是有几个男妃也不打紧。可好南风到不娶亲,基本告别皇位了,没有人会允许一个没有继承人的皇帝登基。国本会动摇。
苏景同想不明白。
顾朔喜欢谁呢?
他是不是有个特别特别喜欢的人,所以愿意为了他不娶亲不争皇位?
不应该啊。
苏景同来回扒拉顾朔身边的人,没感觉顾朔对谁特殊,他对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唯独待左正卿好些,他只比左正卿就大一岁,算一同长大的情分,左正卿见事明白,人品端方,温润君子,很得顾朔青眼。
但他俩的亲近也很有限,左正卿和他一身铁杆保皇党的爹不同,他爹效忠的是周文帝,左正卿是效忠国家,并不局限于哪个皇子,左正卿在各个皇子之间游走,从不站队,因而和顾朔也刻意保持距离。
苏景同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自己,马上把这个荒诞的念头否决了。
顾朔只在滨州赈灾时待他亲近过,且关系更像老师和学生。比起苏景同本人,顾朔更在意他学得怎么样。回京后便不再来往。
难道是还没有喜欢的人,但知晓自己好南风,所以不肯娶亲么?
苏景同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不知道顾朔在想什么。从下午想到晚上,又从晚上想到第二天清晨。
苏景同顶着黑眼圈,从床上坐起来,他要做一个大胆的决定。
明目张胆地追顾朔。
反正顾朔摊牌了,就是好南风,就是不娶亲,不要皇位也不娶亲。他去追一追,应当不要紧吧?
上一次顾朔禁足,苏景同只敢假借左正卿的手送东西,这次苏景同十分嚣张地自己送上门。他从库房里精挑细选了风流雅致的物件,亲自带着送到郡王府门前。
顾朔没见,也不肯收东西。
苏景同不气馁,跑去找周文帝求情,想解了顾朔的禁足。
周文帝对顾朔好南风不娶亲的事火冒三丈,这兔崽子不分好歹,多好的机会掌兵权,偏偏不要,不要也就算了,大喇喇说好南风,这名声传出去,谁敢把女儿嫁给他,以后就算有当皇帝的机会,也没了!
不识好歹。
猪油蒙了心!
愚蠢不可及!
分不清轻重缓急!
情爱重要还是皇位重要?等有了皇位要什么男人没有?
一晚上休息不仅没能让周文帝冷静下来,反而愈发暴躁,恨不能把顾朔揪过来打一顿!
他正心里窝火,苏景同居然主动送上门,求他解了禁足。
周文帝瞬间怒气点燃,顷刻就要发作,茶杯抓在手中,随时扔出去解气。他拿起茶杯的刹那,突然与苏景同的眼睛对视,苏景同的目光澄澈,干净见底,周文帝愣住了。
顾朔说好南风,好的不会是苏景同吧?
周文帝松开茶杯,这个猜测并非全无道理,顾朔身边并没什么男人,关系好些的,一个左正卿,一个苏景同。左正卿必不可能,苏景同倒有点意思。
周文帝端详苏景同,苏景同是个美人,明艳张扬。
他记得顾朔对苏景同态度是不相同。小时候他几个儿子一个个看苏景同都不顺眼,勉强维持表面和平,顾朔却不,他对苏景同没有厌恶。滨州赈灾也是,顾川回来告状说顾朔只顾着苏景同,没跟他这个亲哥说几句话。
苏景同对顾朔态度更加明显。顾朔第一次禁足是苏景同送的东西,苏景同中秋国宴发作是因为顾川侮辱了顾朔的生母。现在又来求解开顾朔的禁足……
周文帝笑起来,温柔道:“当然可以,景同既然想,皇伯伯这就放他出来。”
苏景同甜甜地笑:“谢皇伯伯。”
退出广明宫,苏景同收敛了脸上令人恶心的假笑,神色冷淡地出宫。不出意外,稍后周文帝会把顾朔放出来,交代顾朔好好利用苏景同对他的喜欢,做一枚安插在摄政王府的钉子,及时回报摄政王府的动态,若能把苏景同拿捏到手心就最好,苏景同是苏季徵的命根子,拿捏了苏景同,将来赢摄政王更有把握。
可惜啊。
苏景同面无表情地想:涉及到皇位,他就是死在苏季徵面前,苏季徵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想用他拿捏苏季徵,想太多了。
他刻意和苏季徵谋反的事保持距离,就是为了对他的动向一无所知,免得有人在他身上下文章坑苏季徵。周文帝若是把宝压在这里,那就压错地方了。
他来找周文帝,一是为了把顾朔放出来,二是给周文帝一点暗示,不要这么快就把顾朔排除在皇位人选之外。
苏景同前脚出了皇宫,后脚周文帝就把顾朔召进宫。
“你老实回答朕,你喜欢的是苏景同么?”周文帝问。
顾朔蜷缩手指,“父皇为何这般问?”
周文帝道:“我看苏景同喜欢你,你又好南风,所以问问你。”
顾朔没接话。
周文帝说:“不管你喜不喜欢,”这根本不重要,“有件事朕要交代你去做。”
“父皇请吩咐。”
“苏景同喜欢你,”周文帝又一次强调,“你去跟他在一起,探听摄政王府的动向,最好能控制住苏景同。”借此控制苏季徵。
顾朔愣住,“父皇是说,让我去做探子?”
“你可以这么理解。”周文帝十指交叉:“朕需要一个人拿捏住摄政王。苏景同是最好的选择。”
顾朔下意识回答:“不。”
“你答应就好,摄政王……”周文帝停下声音,“你刚说什么?”
顾朔重复:“不。”
“你不是好南风吗?”周文帝不可思议。
“是。”
“那你拒绝什么?”周文帝诧异,“苏景同不好看吗?跟他在一起,并不委屈你。且朕看他愿意你得很,恨不能把心掏给你,不会折辱你的。”
顾朔硬邦邦道:“儿臣做不来。”
“你不用做多少,只要跟他在一起,拿捏住他的心就行。”周文帝降低难度:“朕看他对你上心得很,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拒绝他,就可以。”
顾朔听得浑身上下直难受,周文帝对苏景同的轻贱和利用让他分外难忍,冷硬道:“儿臣无能,父皇另安排他人吧。”
周文帝头疼,他倒是想呢,也得苏景同乐意,“你去,若能控制苏季徵,朕允你太子之位。”
他心里最属意的还是顾朔,论治国才能,大儿子顾川给顾朔提鞋都费劲,只是要扳倒摄政王,离不开顾川的外祖父。若是能另辟蹊径拿下苏季徵,顾朔当太子最合适。
顾朔跪伏在地:“儿臣无能。”
“为什么不做?”周文帝敛了最后一点温和,“告诉朕,你是怎么想的。”周文帝面无表情道:“你不会真喜欢苏景同那孽障,喜欢到连朕的命令都不听了吧?”
顾朔垂下眼睛。
“朕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做不做?”
半个时辰后,顾朔沉默地从广明宫出来。随着顾朔出来的还有一封诏书,让顾朔即刻滚回新州封地,削减三千户食邑,无诏以后不得入京。
皇帝的诏令从广明宫出来,按道理应该直奔郡王府送给顾朔。但诏令拐了个弯送进了尚书令办差的府衙。尚书令看到诏书,瞠瞠目结舌,顾朔一共就三千食邑,全废了,不给钱,还不允许进京,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因为顾朔好南风,就这般动怒。
尚书令连连摇头,心道周文帝好狠的心,连忙上报摄政王。
苏季徵对着诏令沉思,他心里不愿意把顾朔放回新州去。新州兵马不少,对顾朔又唯命是从,让顾朔去新州无异于给他兵权傍身。但把顾朔留在京城,实在不是个好安排。
这两月苏景同在家看书,茶饭不思,夜间难眠,瘦了一大圈,本来身上就没几两肉,这回更皮包骨。
顾朔还承认了好南风。好不容易苏景同歇了心思,这回又被他勾起来了。
苏景同的性格是喜欢就要得到,死缠烂打绝不放手。顾朔若是不走,离得太近,苏景同怕是要三天两头作妖。
放,还是不放?
烛火亮起,诏书原封不动地送到顾朔府上。
比起顾朔放虎归山,让苏景同和顾朔在一起,更加要命。
顾朔连夜离开京城,向新州而去。他本就没多少东西,满打满算也只装了一辆马车,趁着城门没关,伴着夜色向西而去。
苏景同此刻在庭院中慢悠悠喝着茶,赏着月,等明天顾朔主动上门。
顾朔现在不喜欢他没关系,等他来了,他们会有很多相处时间,他会努力让顾朔喜欢上他的。
他们可以一起看顾朔喜欢的书,听顾朔喜欢的戏,一起下棋,一起骑马,一起射箭,一起走街串巷,他可以抛开一切去过顾朔的生活。
顾朔想念新州,他们可以一起去新州玩。
苏景同靠着摇椅,带着笑意慢慢入睡。
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第33章 回忆-摊牌 他怎么能安心去新州,去一……
顾朔一路往新州去, 新州在西北,离边界锦州很近,正常骑马需要走一个月。
往日出行, 顾朔多会在车上看书或者回顾总结, 今天顾朔书摆在桌上,却一页都看不进去。
他在广明宫的最后半个时辰, 以为周文帝要暴怒——周文帝对外展现的昏庸平和平易近人,可内里情绪不稳定控制欲很强,他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周文帝的命令, 足以激起周文帝的火气。
他已经做好了再被周文帝砸一次杯子的准备。
但周文帝只是平静地喝完手边的茶水, 同他讲起了这些年的不容易。
皇帝做到周文帝这个份上, 和傀儡没多少差异。从他手中出去的诏书, 要先过了苏季徵的手, 才能发出去, 苏季徵若是不同意,诏书便作废, 不知天下到底谁才是皇帝。
苏季徵野心勃勃, 早晚要反, 届时整个皇族都要完蛋。他为了延缓苏季徵造反的时间, 一直装疯卖傻, 任由人评说他昏聩无能,期间种种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还问顾朔, 是不是介怀在他刚满十四时, 就把他封郡王扔到新州的事。如果他是普通皇帝,没有掣肘,他会毫不犹豫立顾朔为太子, 但他不是,去新州虽然是皇后和大皇子一脉促成的,意图废了他封太子的可能性,但去新州未尝不是个好主意,叫顾朔避开风头,等他们把摄政王府铲除,再接回来。等他大权在握,自然会给顾朔一个好未来。
周文帝说了很多很多,多到顾朔很多话都不记得了。周文帝还拿出一封遗诏,若是他死了,由顾朔继位。
周文帝描述的苏家谋反后的未来,顾朔不是没想过。
苏季徵想控制京城灭了皇族不难,难的是怎么应对后续各地勤王的兵马,各地藩王有反心者不再少数,西北王天高皇帝远想自立,西南王和南部各国纠结,早有反心,东南的闽王略好些,但也在招兵买马,收容被通缉的死囚,东北的庄王没有明确表示,但经常不遵诏令。
苏季徵这些年,便是忙着稳定四方藩王,收拢兵权,平衡局势。现下除了西南王那边还没彻底收回兵权,其他三王都算解决。以苏季徵现在的布局,最多三年就能收尾。
但这也只是乐观估计——苏季徵到底是文人出身,君臣之道从小洗脑,骨子里还有点清高劲儿在,他想兵不血刃发动政变,谋朝篡位在他心里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理所应当,但发起战争篡位,让平头百姓卷进他的篡位中来,是万万不行。
他现在立刻发动政变,只有西南王勤王,举全国之力未必拿不下西南王。他只是不想要战争。
他随时可以变卦,随时可以跨过心中的坎。
周文帝声泪俱下,求顾朔帮他这一回,也帮自己一回。苏景同那边并不难应对,他年纪小好糊弄,又因为喜欢上头,缺少理智,顾朔只要不那么拒绝他,就能让他心甘情愿鞍前马后。
顾朔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一个“不”。
他真的不可以。
且不说苏景同是他学生,又几次三番相助于他,他做此事实在有违君子之德。便是跳开一切,只论苏景同本人,他是个好孩子,顾朔做不出利用他的事。
最后,周文帝失望地评价他道:“妇人之仁,难堪大用。”
妇人之仁么?
顾朔不置可否。
车后似乎传来急促地马蹄声,像是有人在骑快马,人数不少,约莫有十来人,马车突然紧急停下,车夫掀开车帘,“殿下。”
顾朔睁眼,“何事?”
车夫将帘子彻底掀开,露出外面的情形来,方才十来个马匹将顾朔的车团团围住,一人着殷红色世子服,骑着最快的汗血宝马,挡在了去处。
顾朔怔住,“世子何事?”
苏景同全不复平日气定神闲、从头发丝精准到脚后跟的形象,他早上得知顾朔出京,快马加鞭赶来,脸上汗津津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上,又因骑马风驰电掣,一路被风狂吹,再风干,脸颊因急速骑马泛着红。
“殿下当真要走?”苏景同深吸一口气,问道。
“父皇诏令,莫敢不从。”
苏景同驱使马儿上前一步,“为何不应了陛下的要求?若是应了,自不必去新州。”
苏景同这话没头没尾,旁人听不懂,顾朔却浑身一震,像从未认识过苏景同一般打量他,难怪周文帝突然肯定苏景同对他情根深种,原来是苏景同先找过周文帝。
苏景同在他心里,还是滨州赈灾时的小少年,单纯聪慧灵气,不失少年气,对朝廷有些理解,但不多。顾朔万万没想到,苏景同竟然如此擅长拿捏人心。
苏景同和苏季徵长得并不像,性格也大相径庭,顾朔一直以为苏景同是像娘亲,这会儿再看,终于从他性格中看出点苏季徵的影子来。
顾朔五味杂陈道:“你长大了。”
苏景同没品出顾朔这句话中的意味,追问道:“殿下,为什么不答应?”只要答应了周文帝,来他身边当探子,周文帝会照样倚重他,他也能借此找机会对摄政王府下手,多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做呢?
他不是想要皇位,想要登基么?
为什么大好的机会在眼前,不仅不抓住,还要违逆,以至于把自己搞到近乎流放的地步呢?
他的未来呢?他的理想呢?
都不要了吗?
顾朔淡淡道:“非君子所为。”
苏景同道:“但我允许你这么做,我同意了。这下总是君子所为了吧。”
顾朔发愁地捏眉心,“你上来。”
苏景同不知为什么顾朔要突然这样,但他们说的话是有些私密,不适合大庭广众下聊。苏景同慢慢爬下马,他骑得太快,且太匆忙没戴护具,大腿内侧已经磨破了,动起来生疼,只能慢慢行动。
顾朔眉头皱起来。
苏景同没注意,他慢吞吞又爬上马车,想往顾朔身边靠。
顾朔制止他的动作,让他和自己保持两个身位的距离,“你就坐这儿。”
“哦。”
顾朔叫人散开,离马车远些,等侍从仆役们走到不远处,顾朔才回头看苏景同,“本王方才没听清,你说什么?你同意?你允许?”
苏景同最怕顾朔提问,他提问起来,太像先生,苏景同有种被抓包的错觉,悻悻道:“嗯。”
顾朔费解,“你觉得父皇找本王是为了做什么?”
苏景同不好意思,小声道:“让殿下跟我在一起,探听摄政王府的消息,能拿捏我最好,好要挟我爹。”
这不是挺聪明的么。
顾朔问:“那你为何同意?”
苏景同没好意思说,车内安静至极,苏景同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说话。”
苏景同心一横,闭上眼噼里啪啦道:“我是为了让殿下主动找我啊!你老躲着我!我能怎么办嘛!”
顾朔眉头微挑,“本王为什么躲着你,你不清楚原因吗?”
六皇子顾朔,能和摄政王世子苏景同在一起么?
路上随便找个小孩都知道不可能。
苏景同眼睛发红,眼泪噙在眼睛中,侧过头,不看顾朔,哽咽道:“那我就是喜欢,我控制不了。”
“我也知道不应该,”苏景同的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可我没办法,这种事情我控制不了。你从滨州回来以后就不理我,送你东西你不要,约你见面你不来,想跟你说两句话,你都离我远远的。我心里难受。我每天都在怀疑你是不是讨厌我,所以对我这么狠心。”
“没有讨厌你。”顾朔道。
苏景同抽抽鼻子,转过头来,眼睛红彤彤的,鼻尖也冒着红,他抽噎道:“那你喜欢我吗?”
顾朔沉默。
“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要拒绝陛下的安排?利用敌人的儿子,顾虑有这么大吗?君子有德,君子还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呢。”
苏景同追着道:“殿下,知进退、明得失,你的审时度势就这么度的吗?”
顾朔避开苏景同的眼睛,跳开这个话题,“叫你上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苏景同竖起耳朵。
顾朔道:“你年纪小,刚春心萌动,情绪上头难自控,喜欢谁便想把一颗真心都捧给对方,”顾朔想起周文帝评价苏景同的那几句话浑身不舒服,“人心隔肚皮,若你喜欢的是旁的人,他真来你身边潜伏,你当如何?”
苏景同耳朵耷拉下去。
“你只道你聪明,想把人心拿捏在手中,自觉自己能防范,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阴沟里翻船不在少数,万一折进去怎么办?”
苏景同嘀咕:“要是别人,我不会这么做。”
顾朔不置可否,“再喜欢人,也要守住你的骄傲。你若太主动,再碰上不值当的小人,难免想借此看轻你、打压你,借着你的爱意肆意伤害你。”
苏景同问:“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嗯。”
“没别的了?”苏景同眼巴巴问。
顾朔蹙眉:“刚教了你要冷静自持。跟你说正经的呢,你用心些。你摄政王世子的身份,想攀上你的人多如牛毛,他们擅长花言巧语,精通人性,对你会花数月甚至数年来研究,保证你喜欢,你得……”
“够了!”苏景同打断他,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漫出来,“我追出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的!”
顾朔愣住。
“干嘛呀你,”苏景同委屈,“我骑马追了一天,你见到我就知道数落我。我有说我要对旁人也这样吗?你干嘛非要乱想。要不是你,旁人我看都不看一眼。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我难道不是摄政王世子吗?我难道天生就爱犯贱吗?你一字一句的……”
顾朔抿唇。
苏景同眼泪掉下来。
“对不起。”顾朔坐在苏景同身边,取出帕子轻柔地擦掉苏景同的眼泪,他放缓声音,温柔地解释道:“怪我,是我没把话说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景同扭过头不理他。
顾朔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抱住苏景同,“我刚刚声音太大了?吓到你了?对不起。不是凶你。”
顾朔轻轻叹气:“我是担心。”
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苏景同会在未来遇到另一个喜欢的人,如果他也像现在这般真诚热烈,谁知是不是飞蛾扑火?
人心险恶,苏景同是众人眼中的肥羊。
他怎么能安心去新州,去一个看不见苏景同的地方?
苏景同抽抽鼻子,恶声恶气道:“殿下,你是我什么人,要你担心我?”
“我有爹,有正卿,你是我的谁,你以什么立场担心我?”苏景同问。
顾朔语塞。
苏景同哼了一声,“我就要这样,我不仅对你这样,我还要对所有我喜欢的人这样,我就不改,我就倒贴,我就上赶着,我就犯贱……”
顾朔听不得“犯贱”这两个字,捂上他的嘴。
“呜呜呜呜——!”苏景同抗议。
顾朔道:“不许再说这两个字。”
苏景同从鼻腔喷出一口气——要你管。
顾朔松开手。
苏景同接着说,“殿下你如果不放心我,你就跟我在一起。你如果不跟我在一起,”苏景同微抬下巴:“你管我怎么做呢?”
顾朔沉默。
“又不说话。”苏景同无语,“殿下,成与不成你给我一句准话吧。你这样不上不下的,除了把我拖死在你身上,还有什么用呢?”
顾朔藏在袖中的手指捏紧,“不成。”
苏景同道:“我现在就去找个新人,掏心掏肺去!”
顾朔平静道:“本王会给摄政王写信,请他对你的事多上心,也会拜托正卿对你多加规劝。”
苏景同:???
苏景同气笑了。
苏景同转身下车,滚滚滚,苏景同一眼都不想看见顾朔。
顾朔伸手扯住他衣袖,“本王送你回去。”
苏景同冷笑:“不劳殿下费心。”
顾朔不松手,态度坚决。
“松开。”苏景同生气。
“你大腿内侧不是磨破了么,逞什么强?”顾朔问。
苏景同为了尽快追上顾朔,带人全部轻骑快马,没带马车。回去还得骑马,又得摩擦伤口。顾朔这边有马车。
苏景同淡定地从腰间抽出匕首,把顾朔拽着的衣袖割掉,施施然跳下马车,留下一句“要你管”,既然他们什么关系都不是,苏景同的事凭什么要听顾朔管?
苏景同翻身上马,吹了个口哨,跟他来的侍卫训练有素,集体上马,跟随在苏景同身后,苏景同扬起马鞭,一马当先,掉头回京。
“世子!”顾朔下车。
苏景同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再不回头。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不合时宜的人,不合时宜的情爱。
苏景同从小到大都是众星捧月,从来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能放下身段几次对顾朔示好、千里迢迢从京城快马追来,已经耗尽他的自尊心,被人明里暗里拒绝多次,再追下去,那是真犯贱。
苏景同又不爱犯贱。
顾朔不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何至于念念不忘。
以上潇洒,全是苏景同的脑补。
事实上一回京他就后悔了,顾朔回新州轻车简装,也不知东西带齐了没有,苏景同又差人不远万里送东西去新州。
顾朔上次禁足,苏景同去新州游玩的那几个月,他顺便见了见新州周围几个州的刺史,略谈了几次,这几个州的刺史提到西北边境隔壁邻居瓦剌最近有异动,那边的几个部落连年开战,今年出了个有本事的统领,将瓦剌各部落统一了。
苏景同自觉书读得不多,但瓦剌的情形略了解些。瓦剌由于水土原因,粮食不够吃,靠牛羊生活,往年各部落开战,战死者不计其数,人口持续减少,生产的食物紧紧巴巴够他们食用。现在统一了各部落,进入休养生息时期,食物未必够用。
苏景同在周围做了一番布置,又去了趟边境锦州,亲自了解了锦州的情况,制了一份地形图——比兵部的要详细精致。
苏景同将那份锦州地形图放在一副画卷中,画卷上绘着苏景同赏花,卷轴中空,苏景同将锦州地形图卷好塞进了卷轴中。
既然顾朔执意要去新州,那就干点活吧,看着点锦州,看着点边境。
苏景同不知道他爹和周文帝谁赢更好,也很难去做出抉择,但守边境是毫无疑问正确的路,无论周文帝和他爹谁赢,都应当做好保卫四方国境。
东西送到新州,顾朔只留下了画卷,其他全数退回。
苏景同无所谓,他就知道顾朔只会要锦州地形图,现在地形图藏在他的画像中,顾朔时不时就得看看他。
苏景同很满意。
苏景同千里追人无功而返又死皮赖脸送东西去新州被退回的事成了京里的笑话,王孙公子大多自尊自爱从容潇洒,像苏景同这般死缠烂打的属实丢脸。
不少文人墨客更是借题发挥,将顾朔和苏景同的故事编排成奸佞苏景同意图染指一身傲骨的顾朔,顾朔见不得奸佞行为,坚定与苏景同划清界限,甚至为了躲苏景同,远赴边疆。
一时间苏景同成了奸佞的指代。
左正卿很不喜欢这些词作,经常出来怒斥,他很快成了话本子中苏景同的朋党。
左正卿他爹气得厥过去,又上了一封请罪书。
远在新州的顾朔听闻,写了一首诗叫人传回京城,大意是夸赞苏景同单纯质朴,品德高尚,君子风骨。办这事的人将诗题在了最显眼的楼宇上,落款顾朔的字顾子政。
过往文人看到,嗤之以鼻——什么狗东西也敢冒充我们光风霁月的六殿下,必是苏景同那奸佞的诡计,当天晚上就被人涂黑。
这首诗也不曾传开。
苏景同差人把这首诗抄回来,他用顾朔的字体把这首诗抄了一遍,挂在房间,没事就对着傻乐。
苏季徵看到就生气,叫他摘了,苏景同充耳不闻,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苏景同我行我素,甭管顾朔收不收,隔三差五往新州寄信送东西。
今天说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做了梅花糕,清香鲜甜,你吃不到真遗憾,但是没关系,我派了厨子带着梅花去你那边,定要让你吃上梅花糕。
明天说左正卿身子又有些不好,大夫开了几副丸子,说能强身健体,虽然你可能用不上,但还是给你寄一箱子以备不时之需,对了,新州有好大夫么,治咳疾有效的,若有送来京城,给左正卿瞧瞧。
后天说他在溪边捡到一颗石头,像个小兔子,怪可爱的,送给你。
顾朔从未回过,但也不敢再退苏景同的东西,怕又让苏景同成为京中笑谈——只送回过一个大夫给左正卿,可惜无甚大用。
两三年时间一晃而过,苏景同加冠,苏季徵给他提了字,时祯,出自《白虎通·封禅》,意为时之祥瑞。各皇室宗亲和朝廷官员都要送礼庆贺,顾朔送了一车礼物回来,苏景同挨个拆开看,里面有一个玉雕的小麒麟,雕工略生疏,麒麟底座没有落款,想必是顾朔自己雕的,苏景同把小麒麟穿孔挂在身上。
顾朔没能在新州待到地老天荒,文和20年是大周立朝的100周年,全体藩王都要进京朝贺,顾朔也得到诏书回京。
苏季徵已经做好了兵变的准备,这两三年内苏季徵和西南王也达成了平衡,至此,四方勤王人马都默认了朝代更替。
津门的三万赤霄军整装待发,已经到达京城和津门的边界。只等百年庆典结束,各地藩王启程回封地,这时候藩王对军队的掌控力是最弱的,可以“顺理成章”的“来不及出兵”。赤霄军会进入京城,逼迫周文帝写下禅位诏书。
而周文帝这边情况堪忧,左正卿管的巡防营原本有两万兵力,现在正是巡防期,本该全员在外巡防,左正卿硬是改革工作扣下一万人守在京城。
但光左正卿的一万人难以应对津门的三万大军。
禁军的一万两千人也得参与进来。
想要禁军死战,周文帝需要给大皇子和皇后定心丸。
顾朔回京那天,苏景同在京城大门等着他,顾朔的马车从苏景同身边穿过,没有停留。
苏景同后约顾朔出来,顾朔婉言谢绝。
左正卿出面约过几次,顾朔大概怕左正卿是帮苏景同约,一并拒绝了。
顾朔一直闭门不出,直到大周庆典夜宴才出现在皇宫。苏景同堵在办夜宴的泰安殿前等他。
两三年不见,顾朔更有气度了,举手投足间仪态风采更甚从前。
苏景同堵住他,“殿下安。”
顾朔彬彬有礼点头:“世子好。”
顾朔穿过苏景同,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这次夜宴的位置和中秋宴会位置相同,顾朔和苏景同之间隔了很远。
苏景同坐下后,就往顾朔那边看。朝臣们尚好,都修炼得四平八稳,宗亲中不少年纪小的想起苏景同追顾朔的笑话,都忍不住看热闹。
苏季徵隔着歌女舞女看到了苏景同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叫伺候的宫女去带话:专心用膳。
苏景同席上的酒被撤了,中秋夜宴后苏季徵就不许他再沾酒。
顾朔那边酒管够。
苏景同眼巴巴瞅顾朔,又惹来宗亲们的笑。
苏景同看到顾朔自宴席开了后,便自顾自斟酒,他不与旁人推杯换盏,只自己安安静静饮酒,桌上的菜一口没动,酒壶却空了。
苏景同迟疑,顾朔酒量不行的,所以平日少碰酒,今天是怎么了,突然喝如此生猛。
周文帝和苏季徵在宴席上说着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几个皇子们举杯虚头巴脑地祝大周万世永昌,朝臣和宗亲们都知道大周很快就不一定还叫大周了,依然笑容满面挨个祝贺。
只有顾朔,像个局外人,周围喧嚣都与他无关,一杯一杯饮着酒。
宴席上皇子宗亲们闲聊,苏景同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周文帝有个新封的丽妃,容颜秀丽,据说倾国倾城,周文帝不管不顾让她从平头百姓一跃为妃,皇子们偶然见过眼睛都直了。
三皇子无意间说了一句,“眉眼有些像苏景同。”
苏景同没见过,只觉得丽妃艰难,花样的年华要伺候一个比他爹还大的老头子,周文帝这老东西真不要脸,老牛吃嫩草不害臊。
不知谁问了一句丽妃现在在哪,不来参加宫宴么。妃位有资格出席宫宴。
三皇子随口道:“在后殿换舞服,稍后有她的献舞。”
顾朔连喝两壶酒,脸色发白,目光混沌,勉强站起来,不欲在众人面前酒后失态,由宫人扶着去侧殿暂时歇息。
三皇子也觉察出顾朔的不对,“他今天怎么了?”
二皇子不语。
顾朔走了,苏景同坐不住,找了个借口往侧殿去,他记得顾朔方才吩咐宫人送他去东偏殿,东偏殿是宗亲休息的地方。
东偏殿门口站着两排宫人,随时等着伺候。
苏景同打眼一瞧,二十四个人,当下一愣,东偏殿所有的宫人都在门外站着,让醉酒的顾朔一人在屋中么?万一呛酒呢?
不对吧。
苏景同问:“熙郡王呢?”
宫人们面面相觑:“郡王?没见到。”
苏景同脸色瞬间变了,东西偏殿相对,既然宫人没看到,那顾朔也不会在供朝臣休息的西偏殿,只剩供女眷休息的后殿还没去。
与此同时,后殿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苏景同后背冷汗下来。
苏景同顾不得形象,一路冲到后殿,后殿门大开,宫人们围在殿门前,皇后和她的仪仗队脸色铁青,站在殿中怒气冲冲,地上跪伏着一个穿着舞服的柔美女子,她衣襟半开,掩面哭泣,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从垂下来的衣摆能看出是郡王服饰。
柔美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苏景同看清了她的脸,眉眼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是丽妃。
苏景同的心凉了。眼下这场景并不难猜,丽妃在后殿换衣裳,酒醉的顾朔被宫人送了进来……
现在宴席才刚刚过半,丽妃只叫了一声就停下,想必皇后会先制住丽妃和顾朔,等宴席结束再悄悄处置。
还有时间。
当务之急是找到带顾朔来的那个宫人。
苏景同立时在宫人中寻睃,他才看了几个人,周文帝竟然赶来了。
“闹什么闹,为什么吵?”周文帝的声音从殿外穿过来。
皇后俯身行礼,“陛下容禀,臣妾来后殿换衣裳,后殿门打开,却见丽妃和一男子在床上……”皇后说不下去。
“你说什么?!”周文帝快步冲进后殿,床上果真躺着一个男人,丽妃一把抱住周文帝的腿,呜呜咽咽哭泣,“陛下,陛下,臣妾冤枉——”
周文帝踢开丽妃的手,丽妃不撒手,又缠了上来,周文帝便拖着丽妃前行,一路冲到床前,粗暴地扯开帘子,顾朔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丽妃哭诉:“臣妾好好的在后殿换衣服,殿下突然闯进来,臣妾哪里是殿下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殿下制服,”丽妃哭得满脸泪痕:“陛下,臣妾冤枉啊——”
周文帝怒不可遏:“孽障——”
苏景同轻轻闭上眼,但凡是了解顾朔的人,都知道他人品端方,周文帝生性狐疑谨慎小心,却连怀疑都不曾有,又一次装傻充楞,这一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丽妃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和他模样相近,顾朔今晚喝的酒中被下了药,即便他不醉酒,也会因为药物昏沉。宫人是提前收买好的,等顾朔一醉就送来后殿,然后立刻消失在宫闱。
丽妃在后殿等着,衣衫半解。
皇后在后殿附近,及时站出来“抓到”苟合通奸的人。
按照常理本该在宴席上待到酒宴结束再来秘密处理的周文帝,大张旗鼓赶来后殿。
这是一场针对顾朔的局。
第34章 回忆-嬖人 我想要个嬖人,他长得好看……
苏景同返回泰安正殿去找顾朔喝酒用的酒壶酒杯, 那当中应该还能检查中残余的药来。
除了苏季徵,群臣和宗亲们都在宴席上,这些人精们都知道后殿女眷出了事, 谁也不敢在此刻出门, 生怕撞上皇家丑事。
顾朔的桌子上只剩菜肴,酒杯和酒壶已然不见了。
苏景同闭上眼, 晚了,一切都晚了。
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想要证据未必没有, 只是一切都是垂死挣扎。所有人集体装聋作哑, 铁了心要冤枉顾朔。
周文帝要彻底向皇后母子表立场了。
兵变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关头, 大皇子和皇后需要一个明确的定心丸——他们大可以拿着这一万二千的禁卫军向苏季徵投诚, 只要一块封地远远离开此处, 苏季徵想必很乐意, 有他俩背书,史书上会更名正言顺。
要禁卫军为周文帝冲锋陷阵, 他们怎么会轻易同意——周文帝曾经写过遗诏, 皇位传给顾朔。虽然这封遗诏被烧毁了, 但这件事漏了风声, 大皇子和皇后都已经知晓了。
等他们冲锋陷阵完, 周文帝反手把顾朔送上皇位?
周文帝如果不能在兵变前给他们一个满意答复,那大皇子和皇后就要考虑立场了。
今天这场局,就是周文帝用来陈情的。
苏景同又返回后殿, 苏季徵已经来了, 正在一旁看戏。
顾朔是不是冤枉的,当然是,在场的人谁都知道。但顾朔若是死了, 对苏季徵而言解决了心腹大患。
顾朔比他爹、比他兄弟都更擅长治理,他又回新州的这两三年,不光新州更加富裕安定,连带周围几个州都是受到影响,跟着一起变好,现下唯顾朔之命是从。这种危险的敌人,还是早早弄死为上。
何况他和苏景同不清不楚的。
周文帝一锤定音:“孽障罔顾人伦,不遵礼法,着削其郡王位,废玉蝶,封地收归中央,流放岭南。即刻——”
流放岭南……
这是所有流放地中最糟糕的地方,遍地虫蛇瘴气,去岭南流放的多数半年内就莫名其妙死了。
苏景同咳嗽一声。
周文帝和苏季徵都看向苏景同。
“事情还没查清楚,贸然下定论,”苏景同道:“这样不好吧。”苏景同问苏季徵:“爹,你说呢?”
苏季徵心道:查什么,直接弄死才好。
苏景同瞪过来。
苏季徵改口:“查个清楚为好。”苏季徵嘴上说说,心里早想好怎么弄死顾朔了,去岭南路途遥远,路上遇到山匪再正常不过,便是撑到岭南,岭南多瘴气毒虫,水土不服病死也在情理之中。
周文帝道:“也好,免得叫人以为朕冤枉了这逆子。左右,还不把这孽障关起来,严查!”
几个宫人上前将顾朔抬上轿辇,往他平日住的地方送。苏景同目送着他被带走。
苏季徵盯着苏景同的神情,心里更坚定了要弄死顾朔的念头,接话:“陛下,正殿还有朝臣宗亲等着。”
周文帝转身,“回吧。”
周文帝、皇后、苏季徵、丽妃,都神色如常离开后殿,大戏已经落幕,为顾朔写好的结局已经按部就班上演,这一刻心怀鬼胎的四人鬼使神差地站在同一个阵营,演了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戏。
苏景同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还是太弱小,手中没有权力,被人搓圆捏扁毫无反抗之力。
夜里,苏季徵带着一身酒气回府,苏景同在正厅等他。
苏季徵瞥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懒得听,晃晃悠悠要回东院。
“爹。”苏景同道。
苏季徵停下脚步,“你要是想跟本王说顾朔的事,免开尊口。”
“周文帝要废顾朔的玉蝶,他已经不再是皇族的人,不会再影响你。”苏景同直视苏季徵:“既然他是平民,爹你帮我把他要回来吧。”
苏季徵皱眉:“要回哪里,摄政王府?”
“是。”
“本王要他做什么?”
流放大罪,若要替换,要么为奴为婢,要么充入教坊司为嬖人。苏景同深吸一口气:“我想要个嬖人,他长得好看,给我当嬖人吧。”
苏季徵笑了笑,“顾朔给你当嬖人?”他冷下脸来,“还是给你当祖宗?”
“你如果想认个爹的话,我没意见。”苏景同耸肩。
苏季徵气道,“顾朔到底哪里好,要你几年执迷不悟?天底下好看的男子多的是,你要多少没有,就偏偏要跟他纠缠在一起?”
苏景同立刻道:“哪里都好。”
“好到让你成了全京城的笑话?”苏季徵冷笑:“你不要脸,自甘下贱去倒贴他,本王还要脸呢!”
“他已经不是郡王、不是皇子了。”苏景同说:“他只是个普通人,不会对你的大业有影响。我要个普通人当嬖人,有这么困难吗?还是说,”苏景同眯眼:“爹你办不到?”
苏季徵盯着苏景同的脸看了一会儿,笑了笑,“激将法太幼稚,你还有的练。”
“你们打算怎么对他,”苏景同问:“在去岭南的路上杀了他,还是去了岭南水土不服病死?”
“都行。”苏季徵漠然道,“他亲爹周文帝动手,想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与本王何干。”
“我要留他一命。”苏景同说。
苏季徵懒得废话,“本王不管你,本王会交代摄政王府的人,不许听你安排,你若有本事,就自己去救吧。”
苏季徵抬脚往东院去。
“他死了,我就跟他一起死。”苏景同的声音从苏季徵身后传来。
苏季徵抬起的脚放下,回过半张脸来,“你说什么?”
苏景同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他要是死了,我跟他一起死。”
苏季徵颔首,“好。”
“好得很。”
“好得很。”
苏季徵笑起来,“原来本王有个情种儿子。”
苏季徵大步转回,一巴掌抽苏景同脸上,苏景同没站稳,被抽得头晕眼花,重心不稳,倒在桌子边,被桌角撞到。
苏景同眼冒金星,脸颊瞬间肿起,红色的指痕印在脸上。
只一巴掌,苏景同唇角便漫起血。
苏季徵抄起马鞭劈头盖脸抽他,“本王教了你十几年,什么时候教过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你闹给谁看?为了男人要死要活的,像什么样子?本王忍了你两三年,指望着你能长大懂点事,分清轻重,你是越来越不像话!男人耽于情爱,为了小情小节置大业于不顾,你书读到哪里去了?交朋友找左正卿,找爱人找顾朔,你真是会挑人,你对本王是有多少不满?嗯?”
管家扑进来抱住苏季徵的腿:“王爷,王爷,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苏季徵一脚踹开管家,“你别管。”
苏景同用袖子挡住脸,苏季徵一鞭子抽裂他的衣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准你自尽?为个男人自尽,你敢说本王都不敢听。你不是要自尽吗,不用你自尽,本王今天就打死你这孽障,死了干净。”
苏季徵扬起鞭子,管家抱着苏季徵的腿将他硬生生推开些,“王爷息怒,世子还小,有什么话慢慢教。”
“他还小?!”苏季徵满眼戾气,“你问问他今年多大了。本王跟他一般大的时候,已经六元及第朝廷入职了,你看看他在干什么,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习武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整日除了晃来晃去地玩,没干过几件正经事。现在还学起一哭二闹三上吊了,你是哪来的野人,本王教了你十几年,就把你教成个撒泼打滚儿一不顺心就闹的蠢货吗?”
苏季徵一鞭子抽苏景同脖颈上,苏景同的脖子瞬间暴起血痕,血迸裂出来,“你活了十几年,除了跟本王撒泼,你还有什么本事?你吃本王的,穿本王的,用本王的,你除了能靠本王儿子的身份逍遥,你自己有什么本事?救个人还得撒泼,你丢不丢人?你十几年活了个什么?”
管家声泪俱下:“王爷,这话说不得啊!满学府博士谁不说我们世子好,那是再聪慧不过的人啊。”
“他聪慧?!”苏季徵用鞭子指着苏景同,“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满地撒泼,这是聪明人干的事?”
“你不是不想活了吗,本王成全你。”苏季徵兜头抽了上去,他的鞭子又快又急,醉酒后失了分寸,这口火气他憋了两三年,只想着发泄出来,不管不顾地抽着。
苏景同只一开始闷哼了两声,后面便不出声了。
“王爷——王爷——世子他受不住的——”管家拦不住苏季徵,转身扑到苏景同身上,替他挡鞭子,这时候家里没个其他主子的弊病就显露出来了,只有两个主子,两个主子闹矛盾,连个能拦的主子都没有。
“世子,好世子,你快给王爷认个错,说你不会了。”管家哄,“天底下再没比王爷更疼您的了,您好好的,可不敢说那些伤人的……”管家摸到苏景同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烫手。
管家愣了一下,摇晃苏景同,“世子?”
苏景同闭着眼睛蜷缩着,没反应。世子服被抽得破破烂烂,鲜血把衣袍染红。管家摊开手,手心上沾满了血。
天色昏暗,管家看不清地上,在地砖上摸索了几下,全是粘稠的血液。
“世子,醒醒。”管家声音发抖。
“世子?”
“世子——”
苏季徵的火气泄了大半,酒也略醒了几分,苏季徵低头,鞭子上沾着血和带飞的碎肉。
苏季徵脑子轰然炸裂,酒彻底醒了。
皇宫中,顾朔被关在房间中,周文帝吩咐人下药时,盘算着顾朔不大饮酒,怕药放少了不顶用,加大剂量放的,偏偏顾朔今晚喝了许多酒,药效巨大,顾朔照旧人事不省。
周文帝忘了药效的事,在广明宫和皇后、大皇子商量应对苏季徵的事。只有苏景同记挂着,离宫前硬塞了个太医进去瞧情况。
东南边境,一支浩浩荡荡又皮包骨头的队伍,扛着锄头从山上下来,冲进了刺史家中,将他的头颅割下,挂在了城门口。后转身奔向粮仓,杀了看守粮仓的守卫,将粮食洗劫一空。
摄政王府灯火通明,大夫们轮流进去看诊,苏景同失血,左脸肿胀,嘴唇无血色,静静地阖着眼,仿佛在长眠。
他身上的衣服和血肉混在一起,衣服碎片粘在伤口里,大夫们抖着手清理。一盆盆热水抬进屋中,变成血水从屋中转出。
一条条冷帕子贴在滚烫的额头上,不过片刻便被烫得温热。
脖颈间的血仍没有止住的迹象,很快又洇湿了纱布。
苏季徵站在床边,嘴唇哆嗦,手止不住地发抖。
苏景同做了很长的梦,梦里纷繁复杂,场景急速变换。
一时梦到他和顾朔竹马竹马长大,脚前脚后跟着,顾朔不是皇子,他也不是摄政王世子,他们只是邻家小孩,无忧无虑,后来顾朔考取功名,他则成了乐师,他们在花前月下许下最美的承诺,苏景同抬头顾朔的眼睛比星星更绚烂。
一时又梦到他和苏季徵,梦中苏季徵当上了帝王,满脸失望道:“你太不成器了,朕对你很失望。”苏景同的过往走马灯般闪过,小时候不爱听博士絮叨,借口如厕,在皇宫里闲晃,扒在顾朔的学堂外偷看他练字,后来对习武没兴趣,今天生病,明天腿疼,总之课上不了一点,同身体不好的左正卿打牌闲聊。
后来一起伴读的人或考取功名,或荫官入仕,办起了差使,苏景同还在溜溜达达闲晃,撩猫逗狗,没个正经事。
一时又梦到苏季徵当上皇帝后,皇族覆灭,要杀顾朔,他怎么求都没用,苏季徵带着他去监牢看顾朔,顾朔浑身都是血,被吊在刑架上,苏季徵叫几个人摁着苏景同,架着他的手,拿着刀子,捅穿了顾朔的心脏。
苏景同崩溃,苏季徵居高临下道:“假如你有绝对的权力,你可以比朕更强大,放顾朔不过一句话,假如你有势均力敌的权力,你可以和朕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协商,付出些代价保下他,假如你有一点微末的权力,你可以要狱卒对他好些,免受皮肉之苦,假如你什么权力都没有,但有一身好武艺,你不必被人摁着亲手杀了他。可你什么都没有,你的一切权力和财富来自朕,属于你的才学和武艺稀松平常。你把自己活得一无是处。苏景同,这就是弱小的代价。”
画面一转,苏景同梦到周文帝赢了苏季徵,苏家满门抄斩,刑台上跪不下苏家的几千族人,只能分批斩首,苏家近亲是第一批,苏景同和苏季徵跪在斩首台上,耳畔全是族人的哭声,顾朔是监刑官。
他哀切地想跟顾朔说句话,苏家有许多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什么都不懂,也没来得及享受苏家带来的权势财富,他们是干净的,放了他们吧。但顾朔眼中只有厌恶,多看他一眼都不肯,叫行刑人蒙上他的脸、堵上他的嘴,苏景同呜咽出声,还想再挣扎求情,他被摁到闸机上,闸刀的机括突然响动,闸刀瞬间落下。
苏景同心中悲痛,一转眼,他不知身处何处,左正卿在万千军马中指挥调度,瞧见他来,令下,万箭齐发,将他射成了刺猬。苏景同一句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跌跌撞撞倒在了地上。他挣扎着抬头,只看到左正卿冷漠的眼。
他回头,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战场,这是血战后的战场,遍地尸殍。一个老太太跪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前,嚎啕大哭,她怀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你就这么抛下我们,你叫我们怎么活啊——”
苏景同后背直冒凉意,他扭头,每具尸体旁都有亲人在哀嚎,“为什么要打仗——我好好的孩子啊——”
苏景同情不自禁后退一步,愧疚感铺天盖地吞没了他,他心头剧痛。
世界变得黑暗,远方突然亮起了璀璨的白光,只有一束,像在山洞中行走的人,终于走到了山洞的出口。
苏景同循着光慢慢走到尽头,睁开一点眼皮,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发烧,身上每一寸筋骨都在痛,眼皮发沉,喉咙嘶哑地疼,“……水……”
他声音低得可怕,沙哑变调,连他自己都听不出来说得是什么。
床边一人用勺子喂了他两口水。
苏景同略有了些力气,费力地睁开眼,是苏季徵。苏季徵不知是没睡觉还是怎地,整个人突然老了十岁,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双目无神,脸上的皮肤像干枯了般。
苏季徵继续喂他水。
苏景同艰难地抬起手,试图抓苏季徵的袖子,苏季徵低声道:“顾朔我要回来了,在东院待着。”
苏景同心头一松,手掉回床上。
苏季徵的声音也沙哑得可怕。
苏景同有心问问他怎么了,但眼皮沉得厉害,还没开口,又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天色全黑透了,苏景同又喝了几口水,弦歌送来一碗清粥,苏景同喝了两口又睡着了。
苏景同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有一回清醒时,他模糊听到弦歌回禀顾朔想见他,没听真切便晕了过去。再醒来顾朔不在他身边,估摸是苏季徵不许他进来。
不进来也好,让顾朔看见他这副丑陋模样不好。
倒是每次醒苏季徵都在,苏景同心下奇怪,苏季徵不用上朝的吗?不用理政的吗?算算时间,他都该和周文帝刀兵相见了呀。
苏景同的大脑撑不住这么费力的思考,很快又睡了过去。
等他感觉身体好转,不再没完没了的发烧,眼皮不大沉重,能轻松睁开,大脑也能运转了,苏景同终于有力气抓着苏季徵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苏季徵唇开合,不知说了什么。
什么也听不见?!!!
苏景同心下惊悚,苏季徵你好狠的心,一巴掌给你儿子扇耳聋了!
弦歌带着粥进来,“世子,用些粥吧?”
苏景同摆手,都聋了还喝什么粥,先给我找大夫吧!
苏季徵脸上诧异一闪而过,唇开合说了几个字。
苏景同愣住,不对吧,我怎么听得见弦歌说话?
“世子?”弦歌问。
苏景同定睛看苏季徵,苏季徵唇开裂,不知多久没喝过水了,合着不是他聋了,是苏季徵哑了。
苏景同无语,让弦歌给苏季徵上了杯茶。
“几天了?”苏景同问。
“世子,距离国宴已经过去十天了。”弦歌答。
居然已经十天了啊……
“他呢?”
“殿下九天前来了咱们府上,王爷让先关在陶然居,殿下想见世子。”
苏景同慌乱,“你们没乱说吧?”
“没,”弦歌道:“只说世子风寒。”
弦歌问:“世子,要见吗?”
苏景同伸出一只手,弦歌去梳妆台上取了一面铜镜,在屋中多点了几支烛火,端着铜镜给苏景同看。
镜中人消瘦了一圈,病容犹在,脖子上包着厚厚的纱布。
苏景同嘴角抽搐,谁感染风寒脖子受伤?
他再想想怎么哄顾朔。头大,顾朔不好骗。但顾朔若是知道,心里不定怎么难受。
弦歌看苏季徵有说话的意思,放下粥退了出去。
苏季徵颓然地搓搓脸,“还疼吗?”
苏景同幽幽看着他,好一句废话,打你试试。
“爹错了。”苏季徵声音沙哑,“那天说的话都是醉话。”
苏景同好整以暇靠着抱枕,“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苏季徵愕然。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苏景同说,“我是不争气,不怪你嫌弃我。”
“没有。”苏季徵忙道:“那是醉话。”
醉话才更是真心话。
苏景同笑笑没接这句话,他爱生活爱享受爱玩乐,不耐烦学四书五经,不耐烦练习武艺,但这十余年也并非全然虚度,太学府的兵书、地理星象、各国历史都看空了,总也学了些东西,苏景同淡淡道:“往后不会了。”
苏季徵愣了一下,“不用你操心,爹就你这一个儿子,所有都是你的。”
别人给的算什么权力。
自己抢来的才是。
苏景同垂眸,视线在自己手上转,权力还是抓在自己手上好。
苏景同问:“你怎么在我这儿,这几日不是该忙你的大事么?”
苏季徵下意识道:“没。”从苏景同晕过去当天,苏季徵就再没上过朝。摄政王不来,朝会自然没开的必要,凡事朝臣自行协商解决,不必过会了,也不必往摄政王府送。
他都不上朝不管事,哪里还管“大业”。
“再说吧。”苏季徵从心底漫上疲惫感,手指头抬起来都嫌费劲,什么事都没精神再想。
“朝中没大事?”苏景同问。
苏季徵摇头,不知道。
苏景同以为他说没大事,便没再多问。
“爹错了。”苏季徵又说了一次。他想过苏景同的反应,醒来以后要闹,要生气,要让他滚出房间不许进来,这都是他常见反应,慢慢哄总能哄好,但苏景同的态度太平静了,平静地好像躺在床上的不是他。
苏季徵把那条马鞭拿出来,马鞭经过清洗,仍然能看出沾过血的痕迹。
苏景同静静看着他。
苏季徵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常人经历苏景同的事,再看到鞭子,会无意识躲闪,苏景同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季徵当自己想多了,把鞭子交给苏景同,转身背对着床,将脊背留给苏景同,“来。”
第35章 现实-刺杀 小太监,你的愿望只限于昨……
苏景同纳闷:“来什么?”
“你打回来。”苏季徵道。
苏景同无语, 有儿子打老子的么?
“算了。”苏景同把鞭子丢到一边,“我没力气。”
苏景同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他的耳朵还在嗡鸣, 闭着眼会好受些。这顿打算是他自己讨来的, 苏季徵对他的安全过分看重,他敢寻死觅活, 苏季徵就能打到他认错。
苏季徵被拒,把鞭子捡起来,道:“是, 你刚好些, 不必费力。”
苏景同又烧起来, 半晕过去, 耳朵模模糊糊什么都没听到, 苏季徵在他床边待了一会儿, 给他换了条冷帕子,悄悄退了出去。
假如苏景同这些天醒着, 他会发现苏季徵的举止不正常——从苏景同晕过去以后, 苏季徵就没离开过苏景同的房间。但他昏睡着, 于是命运像脱缰野马, 肆意奔腾着去往不可控的地方。
等苏景同再醒过来, 苏季徵已经不在他床边,大概办公务去了,也不知他的“大业”办的怎么样了。
苏景同睁开眼, 看着架子床的床顶, 顾朔已经被晾了几天了,再晾着不好,且那晚周文帝安排人在他酒中下药, 他饮酒过多,不知有没有事。
苏景同在床上躺不下去,慢吞吞避开伤口爬起来,叫人进来帮他换了套玄色世子服,脖子上戴了条狐狸毛围脖,挡住狰狞的伤痕,又叫侍女进来给他化妆,掩住脸上的病色,最后在铜镜前反复看了几次,瞧不出生病的迹象。
苏景同这才慢慢往陶然居去。
陶然居在东院的拐角,离苏景同住的云光馆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若是从前,苏景同会埋怨苏季徵把人安排得太远,此刻心里只剩庆幸,陶然居太远,这边的动静惊扰不到陶然居,顾朔听不到自己的情况。
苏景同靠在轿辇中合眼,他最近总发烧,连带着睡眠也变多,总睡不醒,逮着空就要迷糊一会儿。
轿辇摇摇晃晃到了陶然居,这是一个独立的小院,二层小楼,院中挖了个小池塘,旁边有座小凉亭,往日这个时间点顾朔应该在院中练武,苏景同来时却没见。
苏景同沿着石字路进屋,脚步声刚到,屋里的人警觉道:“谁!”
“殿下,是我。”
屋里的声音低沉:“别进来。”
苏景同愣住。
“为何?”
顾朔的声音犹豫片刻,似乎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颓然道:“算了,你进来吧。”
苏景同推开门,顾朔一身嬖人的打扮,左脚踝戴着条锁链,锁链的另一头固定在床头,只给他到桌边的活动空间。
苏景同:???
嘛呢这是。
顾朔耳朵红得发紫,从脸颊到脚趾都羞耻到发红,提醒苏景同:“非礼勿视!”
苏景同:……
苏景同沉默地退出房间,远走几步,到顾朔听不到的地方,把弦歌叫过来问:“我爹怎么把人弄回来的?”
弦歌拍胸脯十分骄傲:“王爷说世子想要个嬖人,在他门前跪了两天,他就一个儿子,耐不住您求,只好请陛下成全。陛下同王爷大吵一架,但晚上把人送来了,对外只说殿下病重,留在宫中修养。”
苏景同头又开始疼了。造孽啊,我是找个借口,谁让你们真这么干了。
弦歌嘿嘿笑:“世子喜欢吗?我翻了好多南风馆的话本子才找到的嬖人打扮图。”
苏景同没好气:“喜欢你个头,去拿殿下的衣服来,锁链钥匙呢?”
弦歌取出来钥匙:“这个。”
苏景同缓了缓,他自觉身体大不如前,只略走了走,便腿软盗汗。苏景同再度进门,顾朔坐在书桌旁,看他膝盖:“疼?”
苏景同嬉皮笑脸道:“那可不,本世子花了好大心力才把你弄来。”
苏景同走到顾朔面前,“殿下,滋味如何?”
顾朔沉默。
“殿下一向尽心,当皇子时注重皇家气度,去新州当郡王尽心竭力改善民生,去滨州赈灾焚膏继晷安顿灾民恢复新州运转,如今当嬖人,也该兢兢业业些。”苏景同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口闷胀,喘不上气来,假做无事人,慢慢磨到床榻旁,脱力躺了下去,拍拍床,示意顾朔上来。
顾朔怔住,在这之前,他俩最亲密的时候也不过给他擦眼泪。
苏景同用眼神催促他。
顾朔沉默,他现在已经是苏景同的嬖人了,作为主人,要求嬖人陪伴再正常不过。顾朔深吸一口气,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躺在苏景同身边。
苏景同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抱住顾朔,“殿下,你知道我想这一幕想了有多久么?”
顾朔轻轻搂着苏景同,“膝盖疼吗?”
苏景同点头,又摇头,想了想,又点头,“你对我好点,我就不疼了。”
“你以前对我太坏了。”苏景同控诉,“你都不理我,晾着我。”
顾朔喉咙哽住,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搜肠刮肚地想嬖人此刻应该做什么。可惜顾朔生活太干净,不知嬖人何样,只好干巴巴道:“以后不会了。”
苏景同在他胸前蹭了蹭,“那就好。”
苏景同昏昏沉沉,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胡乱道:“现在你是我的嬖人了,没皇子和世子了,你要好好爱我。”
他脸颊出了汗,冲掉了脸上的一些粉,露出下面病态苍白的皮肤来,顾朔嘴唇无声地开合,说了一个“好”。
苏景同没听到。
那天阳光太好,顾朔的怀抱又很温暖,他发着烧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后来的很多年,苏景同都在后悔,假如当时他醒着,后来的事会不会不一样。但那时他睡着了。
命运同他开了场巨大的玩笑,搭进去他的一切。
苏景同合上手中的话本子,江天停下马车,对他道:“公子,康宁侯府到了。”
苏景同从车上下来,敛起思绪,高高兴兴提着文房四宝去找左正卿炫耀。
昨晚缠着顾朔问左正卿和江天的往事,如今见到本人,苏景同却没了八卦的兴趣,只兴致勃勃同左正卿分享新得的宝贝。
炫耀是没有好下场的。
皇宫一共六刀“梨满堂”,顾朔给左正卿两刀,苏景同自己拿了两刀,现下左正卿不仅拿走了自己的,还顺走了苏景同的一刀。
左正卿不遗余力地给苏景同画大饼:“我怎会白拿你的,等我研制出‘梨满堂’怎么做,年年做给你。你想想,你用一刀纸,换来了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纸,是不是很划算?”
苏景同回以白眼:“我今年二十三,不是三岁。”
左正卿笑。
他手边放着一叠公文,最上面一封打开,苏景同扫了一眼,是姜时修的画像,“你还真给他找啊。”
“怎么说也是平定西北的大功臣,是生是死得有个定论。”
苏景同合上画像,“你少劳心劳累些吧。”
“查的怎么样,有眉目么?”苏景同随口问。
“以往找人,都是从贼人身上下手。但这条路现在走不通。绑走姜时修的人是死士,全部自尽了,只找到他们的尸骨,知情的先帝也驾崩了,没有着手点。我换了个思路。”
“嗯?”
“姜时修大概是化名。”左正卿慢条斯理道:“我差人去了姜时修老家,按他说的信息找到了他所谓的父母,家中确有一子叫姜时修,但连年身体不好,家中抓不起药,送给一户没儿子的生意人了。至于那生意人,”左正卿略停顿一下,道:“一年前携带全家出海远洋了。”
“你说巧不巧?”左正卿问。
“凑合吧。”
“这是姜时修父母的画像。”左正卿拿出一副画卷,画上是一对长相淳朴忠厚的夫妻,“我略通些相面。”
苏景同:……
左正卿说话谦虚,他说“略通”,那应该是非常通了。
“这是子女早夭的面相,”左正卿补充,“且他俩敦厚老实,生不出姜时修这般聪慧的人。”
苏景同无言以对,左正卿查案的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你都相面了,就没算了算姜时修在哪?”
左正卿道:“我不会算,请了几个占卜的师父来,一人说在东,一个说在西,一个说已经去世,一个说逃到海外了,还有一人最荒诞,说人就在皇宫。我该信谁?”
“姜时修会占卜,兴许会些神鬼之术,占不出来。”
“我也这样想。”左正卿颔首。
“慢慢看吧。”左正卿道:“他身份有玄机,不知来陛下身边何目的,未必是真被绑走的。”
“嗯。”
“对了。”左正卿拍手,侍女知夏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是一盘桂花糕——简单粗暴的用糯米粉、粘米粉、白糖混合加水至潮湿黏糊态上锅蒸,出锅撒上干桂花和桂花蜜。
这是民间喜欢的吃法,用料简洁干净,但口感黏腻。
“给你。”左正卿说。
苏景同挑眉:“是给我,还是给我的车夫?”
“瞒不过你,才说一句我有喜欢的人,你就猜到他身上了。”左正卿失笑:“他喜欢这个。”江天穷苦人家出身,在食不果腹的少年时代,街上叫卖的香飘十里的桂花糕就是他最爱最想吃的东西,吃不起便在脑中幻想口味,经年累月下来,桂花糕成了他的最爱,后来成为禁卫军大统领,没他吃不起吃不到的东西,依然念念不忘。
江天现在扮演苏景同的车夫潜伏,车夫吃桂花糕并不违和。
“知道了。”苏景同说,“他要下朝了,我回了。”
“嗯,”左正卿又问他:“太学那边,还顺利么?若有人欺负你,只管来跟我,”左正卿改口:“找陛下说。”
苏景同眉飞色舞:“超顺利。”
左正卿:?
不合理吧。
太学的小孩正是最热血的年纪,能对苏景同很好?
苏景同丢下这句,想起自己快乐的休假生活,喜滋滋走了。
休假的苏景同走亲访友,皇宫中辛勤工作的顾朔正听禁军星纪卫首领汇报广明宫查出的探子一事。
禁军抓到潜伏在广明宫的宫女,经拷问,她是西南王一脉的探子。西南王入主京城后,有一个儿子顾悯因在封地看守,路途遥远,未及时赶到京城,等顾朔灭了西南王,顾悯趁顾朔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带着部下紧急逃亡了。
西南王看守封地的十四万士兵也藏进了西南十万茫茫大山中,不见踪影。
顾朔没把这个数字当真,大周此前民生凋敝,人口连年下降,养不起这许多兵。史书上记载大周雄兵千万,其实满打满算不过百万之数,津门的赤霄军有“十五万”,实打实的将士只有三万,史书记载禁军五万之数,实际只有一万二千人,巡防营也称有十万,左正卿手中只有两万人,剩下的兵将要在各州驻扎,要在边境守关,分到西南王头上,还能有多少兵?
西南王打进京城耗费无数,看守封地怎可能有十四万。
西南王总共也没十四万兵将。
顾朔估计留在西南看守封地的士兵不超过两万。
据探子交代,顾悯和士兵已经汇合,也对其他西南王所属势力发出了召集令,意图东山再起。四大军师的最后一位,徐幼宜也应召而到。
徐幼宜,顾朔和苏景同都十分熟稔,是原滨州刺史徐锐的儿子。
滨州赈灾那年,徐幼宜原本要荫官,因苏景同查出他爹徐锐贪污倒卖国库粮食一事,徐锐抄斩,全族男丁流放,徐幼宜被流放到西南,遇到了西南王。
徐幼宜在西南王身边当了谋士,替他出谋划策,西南王决心反了大周自立旗号后,封徐幼宜为军师。
徐幼宜和西南王算“君臣相和”,西南王对徐幼宜有知遇之恩,直到苏景同投靠西南王,苏景同比徐幼宜更出色,西南王转为重用苏景同,又因苏景同不待见徐幼宜,让徐幼宜暂时离开西南封地。
顾朔揉眉心,徐幼宜不是省油的灯,他得到西南王重用后,西南王帮他把徐家流放的男丁都赦免了奴籍,好好安顿,徐幼宜对西南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如今是铁了心要给西南王报仇,不知要搅出什么风云。
他们在滨州查案遇到的“真假账本”,环环相扣,一层一层遮掩,正是出自徐幼宜的手笔。
对上徐幼宜,凡事都得多想几步,否则容易落入他的圈套。
星纪卫首领道:“据探子所言,她接到的任务是联系……”首领快速撇了一眼顾朔:“联系苏景同,如苏景同同意帮顾悯刺探消息刺杀陛下,她负责协助苏景同;如果苏景同对西南王有异心……”
首领抬头,吐出寒气森森的一个字:“杀!”
江天还等在马车上,警觉地观察周围。他接的任务是保护苏景同,前两天或许没事,这两天情况会大不相同。
苏景同拒绝帮顾悯,甚至建议他们缴械投降。
这条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南王的眼线手中。
苏景同知道太多西南王的秘密,顾悯怕是要对苏景同动手。
苏景同提着桂花糕高高兴兴从康宁侯府出来,上车,打开桂花糕的食盒,甜腻的香味从食盒中传到江天鼻子中,江天喉头动了动。
苏景同捡了边上的一块,咬了一口,连忙吐出来,“呸呸呸,什么东西这是,怎么这么难吃。”
江天:……
这人有没有品味?
桂花糕还难吃?!
那他觉得什么好吃啊?
天底下就没有比桂花糕更好吃的东西!没有!没有!
苏景同无语:“又粘又腻,谁喜欢吃这个。”
苏景同把桂花糕推给车夫江天,不耐道:“赏你了。”
江天:……
江天悟了!
他最好的兄弟左正卿,一定是猜到他在这里当车夫,所以专门给他的。左正卿就是聪明啊,当然他的伪装是完美无缺的,只能说左正卿好兄弟太了解他!真不愧是好兄弟啊!虽然他一点都不饿,但最近确实馋桂花糕了。来得刚刚好啊!
不远处的阁楼上,一个偏僻的角落,一支淬了毒的箭搭在弓上,箭头泛着蓝光,对准了开着车窗无知无觉的苏景同。
江天松开手中的缰绳,去接桂花糕。奴才接主子赏赐,要双手接。江天的腰带下藏着一把贴身的软刀,靴子中藏着一把匕首,用来应对复杂情况。
江天双手去接桂花糕,两把武器都不在手边。
箭离弦,朝苏景同飞过来。
阁楼上的人紧盯着箭,苏景同武功平平,且在车中活动范围小,并无多少躲避空间,他必死无疑。
“叮——”
“万无一失”的箭射进两块软绵绵的桂花糕中——江天双手接桂花糕的瞬间,将两块桂花糕弹出去,迎箭而去,挡了个结结实实。
江天面无表情地抬起脸,他袖中藏着一盒针型暗器,接桂花糕时,借着弹桂花糕的动作,暗器瞬发,冲阁楼潜藏的杀手而去。
当世排名第一的高手,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潜伏,胆子够大。
阁楼上那人还沉浸在大事得成的快乐中,眨眼间身中数根针,几处大穴被封,闷哼都不曾发出一声,软绵绵倒在地上。
苏景同随着针的去向望去,恰好将那人倒下去的一幕收归眼底。苏景同吹了个口哨,“哟,有反贼。”
江天汗颜,你怎么好意思说人家反贼,他是反贼,你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小可爱?他哪里比得过你危险。
苏景同摸下巴,“江统领,我看你的针也没淬毒,还留了他一命,抓回来能拷问不少东西吧。”
江天这一次没否认自己身份。
阁楼上开着门和窗,阁楼正对着一颗千年大树,树后藏着另一个杀手,和阁楼的杀手衣服如出一辙,他手中同样拉起淬了毒的弓箭。
他们的军师徐幼宜安排了两人前来,阁楼里的是第一人,他是第二个。徐幼宜在书信中交代他,“别忽视苏景同身边的任何小人物,顾朔并不似传闻中对苏景同不假辞色,相反他很重视苏景同,苏景同进出皇宫,没有江天在他身边他不会放心的。苏景同身边的任何小人物,都可能是江天。”
“江天不是泛泛之辈,千万不要因为他话多,就误以为他浅薄。第一人直接刺杀苏景同,是去送死的,无论他如何强大,如何布局,在江天面前都不堪一击,改变不了被江天反制的命运。”
“你要做的事,是在他抓到第一个人放松警惕后,出其不意动手。”
第二人谨记徐幼宜的话,第一人倒下,江天既然没下杀手,那就是要留着拷问,第一人和江天不在一处,他要么自己上阁楼把人带下来,要么和苏景同一起上阁楼把人带下来,总之会给他一个机会。
那时,就是他出手的时机。
江天摇头,“不去不去。”探查消息是他的分内之事,但任务有轻重之分,他虽然很想知道刺杀的反贼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西南王余党藏匿在何处,但皇帝眼中苏景同安全是第一要事,他不能离开苏景同身边。
带着苏景同一起上去更不可行,万一有埋伏呢。
“人就扔阁楼?”苏景同问。
“嗯。”江天说:“不重要。”
江天驾起马车,向皇宫驶去,对阁楼中的人不屑一顾。
第二人愣了,怎么会有这种人。把人活捉了,却不带走?那活捉干什么,不如直接杀了省事。
他连忙从树后出来,再不快点行动,苏景同就要回皇宫了,届时动手更难。有了他们刺杀的事,苏景同知道了军师有杀他的意图,怕是一回皇宫就跟顾朔把西南王的事全交代了。
第二人心急,徐幼宜交代过,如果他一击不中,务必要抓机会赶在他回宫前杀了他。
苏景同的窗户没关,江天在驾车,好机会!
第二人的箭脱弓。
离弦之箭带着破空声朝苏景同飞去。
“叮——”江天的剑挡住了箭。江天打了个响指,街上几个百姓打扮的人突然停下动作,从腰带中抽出软刀,朝阁楼和第二人藏身的大树而去。
江天冲苏景同彬彬有礼点头:“禁军的人。”
顾朔要他保护苏景同,他除了自己随身跟着,还带着禁卫军的人,他们扮演成京城的百姓,在太学府、康宁侯府、原摄政王府的路上、周围生活着,随时观察动向,及时配合江天的行动。
江天对杀气敏感,察觉到周围有两股杀气,于是在第一人被反制后,假做要回宫,又要苏景同接着开窗,把第二人钓出来。
路的另一头,禁军开路,一辆刻着金龙盘旋的巨型十六匹马拉的车出现在江天视线中,星纪卫首领随侍左右,江天脸色微变,“陛下怎么出宫了!”
宫外多危险!陛下怎么出宫了!这是带了多少人?连二百人都没有,这是出行该有的规模吗?星纪卫是干什么吃的,不知道劝着点陛下,明知道西南王余党刺杀苏景同,陛下出来找苏景同干什么!万一被误伤呢!眼下连个太子都没有,陛下万一……朝政怎么办!
江天的眼刀子几乎要把星纪卫首领看穿个洞。
星纪卫首领苦笑,他怎么拦得住,陛下要干什么,他只能听令啊。
江天恨不能立刻飞到顾朔身边,硬是忍下来,不离开苏景同左右,若还有第三波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刺杀苏景同,那才是要命。
江天只能用眼神恨恨地传达,等回去收拾你。
星纪卫首领冤枉得简直要六月飞雪,知道西南王余党近日要对苏景同动手,皇帝连朝服都没换,叫了当时在殿内外守护的星纪卫,即刻飞身骑马出宫,他好说歹说才劝陛下把这辆铜墙铁壁做的防刺杀的马车带出来,已经狠狠尽力了!
顾朔的马车停在江天的车旁边,星纪卫将两辆马车围成一圈,组成人墙,挡得密不透风,江天护送着苏景同上了顾朔的车,他坐在车前,随侍。
远处一个走街串巷的小商人,见状转了方向。
他是第三波来刺杀苏景同的人,徐幼宜的信中交代,前两人都是引子,你才是真正动手的人,他俩的箭上除了淬毒,还粘着毒粉,在江天挡箭的时候,毒粉会被震出来,箭头大小有限,毒粉还会在路上纷飞逸散,能沾到江天和苏景同的不多,你要做的是装作香料商人,带着激发毒粉的药香靠近他们,把毒性激发出来。
苏景同和江天只有一辆没有品级的马车,和百姓的车无异,百姓可以随意在他们车周围走动。
但现在苏景同上了顾朔的车。
皇帝出行,封路禁军开道,哪里还接近的了。
小商人压低帽檐,没关系,等苏景同下次出来吧,毒粉在身上能残留几日。
小商人因帽檐低,没看清路,一头撞在一个路过的百姓身上,他敷衍地说了句对不起,那百姓却不依不饶拉着他不让走,小商人恼火,抬头准备怒骂,腰间一凉,一柄刀贴近了他的腰腹。
小商人悚然一惊,缓缓低头,刀柄上刻着禁军的标识。
“百姓”露出一口白牙,“走吧,反贼。”
马车上,江天丢进一颗解百毒的丸子给苏景同——西南王余党在他面前玩毒,嫩了点。
苏景同吃了解毒丸子。
“他厉害么?”顾朔问。
苏景同笑:“厉害。”
江天尾巴翘得老高,那是自然,禁军统领是白当的么,禁军历史上最高的任务完成者哪能没两把刷子,小小反贼,招数都老掉牙了,能在他江大统领面前得逞么?太小瞧他了!
他这样想着,手却没一刻离开腰间的刀,靴子也保持最快抽匕首的姿势,手腕上的暗器重新归位,新的银针已经填到了机括中,蓄势待发。
他的耳朵始终保持着最警惕的状态,身体微弓,像只随时能冲出去的豹子。
假使这时有人再度刺杀,江天能以最快的速度暴起杀人。
他永远这样,可靠踏实。
顾朔问:“受伤了么?”
苏景同伸手给他检查,“好好的。”
“西南反贼余党?”顾朔问。
苏景同趁机窝在顾朔怀里,“应该是,这风格是徐幼宜。哥哥封城吧,从我拒绝他到他派人来刺杀,不过两日,信鸽飞再快也赶不及往返西南,他定在京城,才能就近指挥。”
顾朔颔首,吩咐江天安排人办。
苏景同靠着顾朔的胸膛,“哥哥你怎么出宫了,外头危险呢,万一误伤你怎么办?”
顾朔扯他的脸颊,“小太监,你的愿望只限于昨天,现在结束了。”
苏景同:……
那你把我在摄政王府的家具搬你宫里做什么!
让我看着吗?
苏景同从他怀里出来,背对着他坐地上,一个眼神都不给他。
顾朔闷笑。
“你早点把事情交代清楚,朕早点安排下一步。”
“知道了。”苏景同拖长音调。
“他们杀我,是怕我泄露西南的机密。”苏景同打哈欠,“比如西南的地形啦、兵防、幕僚、运转机制、在朝中和宫中的内奸,回宫后我写给你。”
“内奸不是给过了么?”顾朔问。
潘启查皇宫的探子,抓到一人,那人被抓后,才动了几下大刑,就竹筒倒豆子似地交代了一个奸细,潘启顺藤摸瓜抓到那个奸细,从他屋里搜出还没来得及送给西南余党的密信,他为了保命,交代出广明宫的那个宫女。
顺利至极。
能埋伏在宫里的探子,都是花了大精力,数年布局才能塞进来的,埋伏在广明宫的探子,更不知要花多少心力。如此顺利抓到人,要么不是真奸细,有局等着他踩进去,要么是真奸细,有人在幕后帮忙。
幕后的人,除了深入西南王府的苏景同,不做他想。
苏景同“唔”了一声,解释道:“我的身份,直接说内奸,怕你们不信,只好婉转一些。”
“往后可直接些。”顾朔道:“朕信你。”
苏景同奇道:“陛下,我可是西南反贼的军师,西南余党还没覆灭干净,你不怕我跟他们一起设圈套害你?”
顾朔心道:扶持西南余孽有什么意思,顾悯登基,最高不过给你个摄政王,重复苏季徵的老路而已。徐幼宜也立下大功,苏景同的摄政王说不定还得和徐幼宜平分。跟着朕,朕能分你一半天下,全给也行,我可以退居幕后当幕僚。
顾朔思绪飘远,他以前是真想过送苏景同上皇位的事,刚被送到摄政王府当嬖人时,他一面当嬖人,一面继续教苏景同。
若非机缘巧合世事变迁,或许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苏景同。
顾朔道:“不怕。”
顾朔问:“你会吗?”
苏景同从鼻子中喷出一口气:“我现在是可怜巴巴的小太监,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气,说不定就投靠西南余孽了。”
第36章 现实-发作 顾朔低头哄他:“听到了?……
“真可怜。”顾朔把苏景同拉起来, “那小太监,你想吃什么?给你吃顿饱饭。”
苏景同说完就后悔了,他哪里是吃不饱, 他每天被顾朔盯着吃饭, 快撑死了,今早那顿饭他出来散步了半个时辰才好些, 顾朔再当真,日子还过不过了?
顾朔跟他完全不是一个想法,胃会饿小, 苏景同长期不大吃饭, 胃都饿萎缩了, 慢慢撑大才好。
苏景同眼珠子一转, 趴到顾朔耳边说了一句。
顾朔耳朵瞬间变得通红, 发红发烫。
苏景同玩他红涨的耳朵, “行不行嘛。”
顾朔侧头,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光天化日, 成何体统。”
苏景同追着道:“你就说行不行吧。”
“不行, ”顾朔很坚定, “除非你说完你隐瞒的事。”
苏景同扫兴, 坐得离他远远的。
回宫的路上风平浪静,看来徐幼宜确实只安排了三波人。
江天一边保护顾朔和苏景同,不耽误他安排人封城抓徐幼宜。苏景同说得对, 短短两三天, 徐幼宜要安排三波人刺杀苏景同,信鸽哪里来得及从京城到西南,徐幼宜定在京城及附近。
在江天准备封城查人前, 京城一处简约风格的宅子中,一个穿长袍的青年提着早就收拾好的藤箱上了马车,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两件换洗的衣衫和日用品,收拾起来格外利索。
屋中有几个铁盆,正燃烧着火焰,盆中还能看到信封的灰烬——他把近期的信件全部烧了。
大周四大军师,苏景同步步谨慎,环环相扣,左正卿中正平和稳健,姜时修是个神经病,诡异清奇,时不时神来一笔,徐幼宜……
他是反复无常,是狠毒。
他的马车从宅子中离开,路过邻居家。邻居家的小女孩在院中顽皮,顶着一只球来回蹦跳,见到徐幼宜的车,冲他挥手打招呼,“叔叔,你出去呀?”
徐幼宜点头,“有些事。”
小女孩很喜欢这个面目清秀的叔叔,她们这片除了徐幼宜,没有标志男人。小女孩跑过来把自己捡到的漂亮小花送给徐幼宜,羞赧道:“捡到的花花,给叔叔。”
徐幼宜收下,“多谢。回去吧。”
“好。”小女孩送完花,害羞地回去了。
徐幼宜走后,宅子中燃起大火,这是木头做的宅子,徐幼宜在宅中泼满了油,不过片刻间宅子便彻底被火吞噬,蔓延到两侧邻居家,继而不可控地燃烧下去。
包括小女孩家。
小女孩家除了有间祖上传下来的房子,再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银钱物件,火烧起来时,小女孩的爹在酒楼做厨子,娘在针线坊给人做针线换钱,家里只剩小女孩和早年为了养活孩子没日没夜做针线导致瞎了的奶奶。
火起来后,小女孩进屋去,想带奶奶一起逃跑,两个人都没出来。
徐幼宜冷漠地看这片被火吞噬,火一起,江天和顾朔会知道他曾经落脚于此处,又早已离开,会误以为他已经出城,放松对他的搜查。
徐幼宜看到小女孩和老奶奶没出来——她们本也出不来,为了让火燃烧得彻底,徐幼宜在邻居家的栅栏和木屋墙壁上也泼了油,火势一起,速度会很快。
徐幼宜把小女孩送他的花扔到地上,马车滚滚,车轮碾压过小花,碎了一地。
马车往西而去,停在一座高官的宅子后门,徐幼宜畅通无阻地进了这座宅子——他不能从京城离开,西南王余党和顾朔的兵力差距太大,更别提苏景同还在顾朔身边,硬碰硬没有好下场,暗杀苏景同和顾朔才是上策。他需要在京城及时策应指挥。
在大周的西南十万大山的某座山中,有成片的山洞掩藏在树木中,顾悯提着灯走进其中一个山洞。
山洞外有重兵把守,顾悯带了四个侍卫一起进去。
洞中只有一点光亮,石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胸膛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床边站着一个大夫,顾悯提灯照亮男人的脸,问大夫:“他何时能醒?”
“就这几天了。”
顾悯道:“尽快让他醒,这可是我们的得力盟友啊。”假使苏景同在此处,想必能从昏暗的光中认出床上的男人,正是他那被定性为已经死去的爹苏季徵。
大夫不赞同:“苏季徵狼子野心,醒了未必听咱们的。”
顾悯笑:“他自然不会。”
顾悯淡淡道:“可宫里的苏景同会。”
“他爹对他可是掏心掏肺,没他的话,他爹还死不了呢,”顾悯道:“他怎么能不管他爹。”
苏景同回了宫,广明宫正殿的暖阁已经完全装扮成摄政王府他房间的模样了,连窗纱和床帏都一模一样,难为顾朔好记性,这微末细节都记得。
顾朔去处理朝政,把他放到广明宫后就走了。
苏景同径自走到书桌旁,既然已经和顾朔摊开说了,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写给顾朔了。
西南王伏诛,但他在朝廷中还有不少重臣,这些人多数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哪倒,顾朔未必要完全处置掉这些人,但需多留意。顾悯带人藏进西南十万大山,很难找,苏景同也不确定他们到底藏身在何处,他在西南王府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摸清楚,只隐约有几个地点的猜测,可以画个路线图。
苏景同从笔架中拿起一支笔,提笔却皱眉,这笔怎么回事,太轻了,笔杆不像实心的。
苏景同对着笔左右看看,转了转笔头,居然拧开了,笔杆是中空的,怪道如此轻。
笔杆中卷着一张小小的纸,苏景同把纸倒出来,上面只有一句话,“苏季徵在我手中,生死看你。”
随着笔杆掉出来的,还有一颗细小的宝石,是苏季徵战死时戴的发冠上的。
苏景同脑子中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京城某高官的宅子中,徐幼宜安顿好,慢悠悠给自己沏了一壶茶,这个时间点,苏景同应该看到探子留在笔杆中的信和宝石了。
西南王在皇宫中的探子众多,苏景同在西南王府几月,不过知道点皮毛,还有许多身份隐藏得极好的探子未被潘启清理出宫,在宫中兢兢业业扮演着宫人。
茶煮好,徐幼宜用杯盖拨弄飘在茶水上面的茶叶,心中充满计划成功的餍足。他可从未想过真的要杀苏景同,江天外粗内细,他派出去的三波人都不会成功的。他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让顾朔他们误以为西南这边真的放弃了苏景同,欲杀之而后快。
苏景同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是真心实意要投靠顾朔,出卖西南。
而顾朔也相信了苏景同。
这个时候把苏季徵还活着并且在西南一党手中的消息捅给苏景同,让苏景同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成为捅向顾朔的尖刀。
妙啊!
徐幼宜为接下来会发生的剧情激动。
苏景同一定会被他控制的——苏景同本就和他爹感情深厚,苏季徵的“死”、苏季徵大业的失败,苏家和摄政王府的覆灭,都和苏景同有关,他时刻被愧疚填满,不能自拔。现在知道有个机会能弥补他的过错,他一定会弥补的。
为了救他爹,他会老老实实听自己的命令,尽心尽力当好探子及刺客,为他们伟大的事业添砖加瓦。
一想到他会把西南王的儿子顾悯送上皇位,徐幼宜就激动得难以自控。他和西南王的故事,会成为君臣相和的千古佳话,他会作为忠君的代表人物被史书大写特写,万世流芳。
徐幼宜慢慢饮尽一杯茶。
苏景同曾经被西南王重视过又怎样,还不是背他而去,只有他徐幼宜,才是真正忠于西南王的。未来终究掌握在他手中。
顾朔才登基,奏折多得可怕,一时不急着处理,便能堆成小山,顾朔坐在折子山前,提笔看折子,才看了两本,贺兰芝跌跌撞撞冲进来,“陛下!”
顾朔抬眼:“怎么了?”
折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等顾朔赶回广明宫,苏景同正缩在床脚,不肯出来,被两个太医按着上药,苏景同奋力挣扎,不肯叫他们近身,“滚开,滚开,别碰我,放开我。”
跟着他遭了大罪的手腕,又被血糊了一片,这次的凶器是烛台——烛台上固定蜡烛的铁签子。
顾朔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
太医见到顾朔,连忙松开苏景同。苏景同趁机缩回床脚。
顾朔大步走到苏景同身边,苏景同不止手腕上有伤,脖颈上也有个血口子,苏景同浑身颤抖,双臂抱紧自己,“别过来,别过来!”
“宝宝……”顾朔手伸出去,却不敢碰他。
苏景同终于看见了他,嘴唇开合两下,“哥哥……”
顾朔一把抱住他,“在呢。”
“他还活着,救他!”苏景同紧紧抓着顾朔的手,哀求道:“求你,救他,求你了,我做什么都行,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你救他,你救救他!”
“救。”顾朔一口应下,“你说救谁朕就救谁,你让朕赦免谁,朕就赦免谁。”
苏景同挣扎:“他还活着,我想见他,你让我出去吧,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见!”顾朔全部都应下,“你说去哪就去哪,潘启!”
潘启冒出来:“奴才在。”
“备车马!”
“是。”
顾朔低头哄他:“听到了?等潘启备好车马,我们就走。”
“好!”苏景同紧紧贴着顾朔的怀,小声喃喃:“都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是我害了他,是我的错。”
顾朔亲他额头,“没事的,没事的,放松,深呼吸,朕给你兜底,天下都是朕的,天塌了朕都兜得住。”
“相信朕,嗯?”
苏景同意识错乱,胡乱地点头,无意识咬住自己的手腕,免得哭出声来。
顾朔掐住他的下颌,把他倒霉的手腕抢救出来,松开手,转为摁住苏景同的脊背,不让他动,让太医赶紧消毒上药。
太医手忙脚乱,苏景同玩命挣扎,“我不上,放开我,该死的是我,是我。是我错了,我为什么还活着,是我错了。”
顾朔窒息,捂上苏景同的嘴,“你再敢寻死觅活,朕不仅不救他,还要杀了他。”
苏景同的挣扎停了一瞬。
顾朔喝道:“听清了没?没听清朕再重复一遍。”
苏景同崩溃地点头。
顾朔松开手。
苏景同老实下来,把手腕交出去让太医上药,“别杀他,我听话的,我听话的,哥哥,你别生气,我乖的,你别杀他,求你了。”
顾朔亲了亲他额头,“先上完药。”
太医手脚麻利,不敢拖延,快速上药。
“我们上完药就走?”苏景同小声问。
“嗯。”顾朔问:“他在哪?”
苏景同努力伸长脖子,凑在顾朔耳畔,悄悄说:“西南。”
顾朔眸子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原来苏景同说的是苏季徵没死,活着被西南余党带到了西南。
顾朔悬着的心轻轻松快了些,从帝王的角度,苏季徵不死始终是心腹大患,从顾朔的角度,他该谢天谢地苏季徵没死。
苏景同跟他不一样,他从周文帝三番五次选择牺牲他换取所谓的“大局”时,已经不抱期待,从周文帝决意杀他时,彻底死心,周文帝给过他生命,也试图取走他生命,他们之间缘分已尽。
但苏景同不是。
苏季徵在苏景同心里颇为重要。苏家族亲虽多,苏景同的直系亲属却只有苏季徵,苏季徵是他世间唯一的亲人。
苏季徵能不死最好。
他心里能舒坦些。
苏景同说完“西南”,发现顾朔没回应,心里忐忑,“哥哥你会跟我去吧?你是不是还在怪他?你不想去,我自己去也行的,你放我走。我救了他就回来。我不乱跑。真的,我发誓。我救了他马上就回来。我会看着他,不让他作乱的。”
“没有,”顾朔说:“朕跟你去。”
但不是现在。
顾朔冲太医使眼色,太医会意,趁着上药的机会,在苏景同几个穴位上扎了一针,苏景同眼皮发沉,终于睡了过去。
顾朔不敢叫苏景同离开自己的视线,打发走太医,半抱着他。
潘启轻手轻脚上前,将一张纸条和一颗细小的宝石交给顾朔,指指苏景同暖阁里的书桌,用口型比划,“在书桌上发现的”。
字迹好辨认,是徐幼宜的字。
难怪苏景同突然发作。
徐幼宜大概想着利用苏季徵来控制苏景同,苏景同为了救他爹,只能受徐幼宜控制,人质在手,苏景同根本不敢声张。
但他千算万算,没想到苏景同根本受不得刺激,一旦受到刺激,理智便崩盘,行为不受控,只能遵循本能做事。
莫说隐忍受他控制,连纸条都来不及收起便发作了。
顾朔一时不知苏景同的身体问题是福是祸,若非他身子不好,他又要苦苦捱着此事,还不知要受多少煎熬。
潘启递过来一只中空的笔杆。
顾朔瞥了眼笔杆,“把进出广明宫的所有宫人,都控制起来,特别是接触过笔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
“朕不希望西南一党再知道宫中的动静。”
潘启腿软跪下,“是奴才办事不力,没把探子查清楚。”
“宫里知道世子犯病的人,统统控制起来,不能将消息传到西南。”
“是。”
“徐幼宜既然要演,朕陪他演。”
“是。”潘启低头,已然明白了顾朔的意思。
“叫江天进来。”
江天随苏景同回来,就在广明宫外值守,接到圣旨迅速进来,“臣江天见过陛下。”
“徐幼宜还在京城,”顾朔道:“查清他在哪。他希望你误以为他已经出京,你不要打草惊蛇。”
顾朔不交代,江天也是这么打算的。徐幼宜想用一场大火就哄骗他,把他看太轻了。
江天走后,顾朔用食指和中指同时敲了敲床,顶梁柱上悄无声息落下两个人影,一道道密令从广明宫发出去。
京城某个镖局突然“接了”个大镖,送一批货物去西南,于是上百个“镖师”们收拾好行囊,向西南而去。
郊外某个庄子上住着一群仆役,庄子以养鸽子为生,一只鸽子飞了回来,庄子上的仆役全部消失,只说主家有事,召他们回主家去。若有人能瞧见他们离去的方向,会发现他们在去苏季徵“死亡”的地点。
刑部的某个官员坐着轿辇回家,微风吹起车窗帘,官员掉头回了刑部,将摄政王府的卷宗找了出来。
左正卿午睡刚醒,桌上多了一张字条,是顾朔的字。左正卿看完字条上的内容,将纸条烧干净,叫人进来有事安排。
……
苏景同昏睡的两个时辰,一股看不见的洪流,悄然四散,奔赴东西。
贺兰芝同样领了任务,只是这任务实在叫人咂舌,只能说这两位主子离和好似乎不差什么。
苏景同睁开眼,头疼欲裂。
他看到了字条,然后呢?
他知道他爹没死,还在顾悯手中了。后来呢?
他做了什么?
苏景同大脑昏昏沉沉,这感觉并不陌生,每次发作再次醒来,就是这般如同“喝断片”的感觉。
他下意识看自己手腕,果不其然见到了厚厚一层纱布。
其实广明宫的陈设早就做过处理,尖锐的家具全部磨成了圆角,尖锐的物品也都收了起来。顾朔甚至都不戴发冠了,发簪发冠全收进库房,只留发带在屋中。
但坏在暖阁里才搬来的家具物件,这是原摄政王府的东西,没做过处理,叫苏景同抓到了机会。
苏景同抬眼,暖阁里的家具现在都处理干净了,家具磨圆,陶瓷物件、尖锐物件全收走,烛台一个不留,全换成夜明珠。
“醒了?”顾朔问。
苏景同这才意识到他和顾朔的姿势,他被顾朔宛如抱小孩一般,抱在腿上,顾朔双手环着他,正在看奏折。
“呃?”他大概又把顾朔吓到了,“对不起,”苏景同懊恼:“我以后会尽量控制的。”
顾朔放下奏折,拿起杯子喂他水。
苏景同一边喝,一边快速回忆他断片后干了什么。暖阁的书桌上已经没有笔杆、纸条和细小宝石了,但根据他的经验,他来不及把纸条毁尸灭迹就发作了,顾朔应当看到了纸条,知道了缘由。
“找什么?”顾朔问,“纸条?”
“……”
顾朔把徐幼宜的纸条拿给苏景同。
纸条变得皱皱巴巴,像被人用力捏过,看得出顾朔很生气了。
“朕说过,朕会为你兜底。”顾朔说。
苏景同愣住,什么时候说的?他怎么不记得?不会是他断片的时候吧?
“朕派人去西南了,”顾朔摩挲苏景同的后背,“别怕,会找到你爹的。苏家的族人有流放和卖身为奴的,朕会赦免他们,还他们奴籍,叫他们自在生活。”
苏景同喉头微动。
“摄政王府朕可以还给你,”顾朔说:“等你爹救回来,叫他回去住吧。”
苏景同磕磕巴巴问:“不、不好吧?”
赦免苏家族人,救苏季徵,还摄政王府,无论哪一样,都能把朝臣点炸,他都能脑补弹劾奏折把顾朔埋了的情景,就算将来史书上,也要写一笔昏庸。
顾朔瞥他:“咱俩谁是皇帝?”
“……你。”
“那听朕的。”顾朔道:“朕说能放就能放。他谋反,谋的是我顾家的江山,朕都不在意,他们介怀什么?”
苏景同不合时宜地想:介怀的是周文帝啊!不过他都死了,他的意见不重要了。
顾朔慢慢道:“你想去西南见你爹这件事,朕虽答应了你,却不是现在。现在会打草惊蛇,届时你爹处境更危险。”
苏景同服气,他发作时还提出要去西南见他爹吗?
他是真糊涂了吧。
“我明白的,我……”
顾朔抬手掩住他的唇,“放松,相信朕。”
“我……”
“你的心愿,只要朕能办到,朕会为你实现。过去立场不同,朕又无权,不能解你忧虑。你现在要学着相信朕,把你的心事分享给朕。”
“……”苏景同贴着顾朔的胸膛,小小声说:“好。”
“别怕。”顾朔又一次说,“我们能办到的。徐幼宜是你的手下败将,再打败他一次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好。”苏景同不怕徐幼宜,也不怕顾悯,他是怕苏季徵在他们手中过得不好,怕苏季徵战场上受的致命伤治不好。
“他们还要用你爹要挟你,”顾朔似乎洞察了苏景同的忧虑,“会尽心尽力治疗他的。”
顾朔的手指插进苏景同的头发中,帮他按揉头皮,舒缓心情,“你要开心一点,嗯?”
苏景同眼眶湿润,“好。”
“哥哥,那我们现在做什么?”苏景同问。
“营救你爹需要时间,我们要稳住他们。你当做朕不知情,配合徐幼宜演戏。”
“好。”
顾朔问,“如果朕不知道,你会怎样做?”
“唔,”苏景同想了想,“我刚刚在给你写我知道的西南余党名单,顾悯可能的藏身之地,我看到纸条后,还会继续给你写,但会去掉一些信息,稳住你,顾悯和徐幼宜不会介意我交代部分信息,他们需要我能取信于你,更好地做他们的刀,然后我派人悄悄去西南找我爹。”
顾朔没问他已经成了小太监,哪里来的人手,前摄政王世子、西南王军师,苏景同若没人手才奇怪。
“那按你设想的做。”
“嗯。”苏景同主动道:“我手中还有一批人,是我在摄政王府时养的私……”
顾朔亲亲他,“没关系,不必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他逼苏景同交代过去的事,是想知道决裂的原因,想知道苏景同的心,并不是想要知道一切。他是皇帝,权力是缓慢发作的毒药,会让人刚愎自用、会让人的占有欲控制欲无限放大,他此刻能记着给苏景同空间,晚年未必,若他昏聩,若他不理智,苏景同需要力量来保护自己,“你好好留着他们。”
“哦。”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他喝的药中有安眠的成分,把事情一股脑说出来,由顾朔接住,他心里石头松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苏景同再次清醒,他确定他突然的发作真把顾朔吓到了。
从这天开始,顾朔没有让他脱离过自己视线,看奏折批奏折把他圈怀里或者在旁边放只摇椅,顾朔一探手就能够到他,夜里一起休息,苏景同在床里面,他但凡下床或者有异动,顾朔都能听到,屋外还守着几个耳聪目明的侍卫,听屋中动静,一旦声音不对,就会冲进来,且苏景同因白天睡得多,夜里醒了几回,发现顾朔都醒着。
今儿早上,顾朔起来上朝,等他收拾好,把赖床的苏景同拎起来,一并带走上朝,苏景同试图挣扎,但反抗无果。
现在,苏景同坐在屏风后看话本子,屏风外是东明殿的正殿,九重台阶下站着穿朝服上朝的朝臣,正有意无意地往屏风后看,顾朔戴着帝王的毓冕,听朝臣上疏。
屏风的位置很妙,从朝臣的角度看不到这个屏风,但顾朔的角度,正好能将苏景同的举动收入眼中。朝臣们原本不会知道有屏风,也不会知道他跟着来了,但顾朔一会儿往这边瞟一眼,显见这边有东西,于是朝臣们好奇地偷瞄。
看是看不到,但猜倒是不难猜。
毕竟顾朔昨天下了圣旨,释放苏家族人,赦免逃亡在外的苏家人。怎么看都像他俩重归于好了。
苏景同不大自在,他听朝臣上疏,不合适吧。苏景同试图申请一对耳塞,免得听到不该听的,顾朔没理他,叫贺兰芝给他送了一箱子话本子,万一听得无聊,打发时间。
朝臣中确实有人对顾朔释放苏家人有异议,顾朔只回了一句:“朕有其他安排,爱卿稍安勿躁。”
朝臣们一时谁也不敢多嘴了,既然皇帝有其他安排,那就是有“机密”的事在进行,自己什么都不知情就跳出来阻拦,不合适。
苏景同撑着精神听了几句朝臣讨论,无聊到又犯困,连连打哈欠,皇帝真不是人当的,每日都得听这些无聊琐碎让人萎靡的事,周文帝、他爹、顾朔居然还津津有味。
真牛。
苏景同是听不了一点,太无聊了,太太太无聊了,还不如看话本子有意思。
苏景同随手抽了一本话本子,一个搞笑文,苏景同看得乐不可支,差点从椅子上笑得滚下去。
顾朔诧异地看他,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第37章 现实-还原 给他们花钱是小事,能让苏……
苏景同摆摆手, 表示他会笑得小声点。
苏景同看完一整套话本子,朝会终于结束了。
他腰酸背痛,坐得屁股痛, 难以想象顾朔居然天天如此, 他摇头晃脑,皇帝真不是人做的, 唉。
难怪都说是天子。
不是老天爷的亲儿子,哪能坐得了这么久。
顾朔敲他脑壳,“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
会后顾朔去更衣, 潘启拿了只箱子来给苏景同, 里面是一箱子钱庄的信物银叶子, 一片银叶子能在各地钱庄兑十万两白银, 苏景同略扫了一眼, 这一箱子银叶子够买几座城池。
“嗯?”苏景同问。
潘启笑:“陛下吩咐给世子的, 说您用得着。”
苏景同没跟他客气,昨儿跟顾朔提了句他有一批人, 养私兵开销巨大, 顾朔应当是怕他养私兵没钱。
潘启把一串钥匙交给苏景同, “陛下私库的钥匙, 陛下吩咐您要用什么自己取, 不必知会陛下了。”
苏景同笑笑,此情此景真熟悉,四年前他把顾朔要来摄政王府, 顾朔成了嬖人手头紧, 苏景同怕他没钱用,把摄政王府库房的钥匙给了顾朔。
在屋里换衣裳的顾朔,此刻已经换好了常服, 在看贺兰芝摘录的书籍内容。
关于苏景同的情绪问题,顾朔私下问过太医,太医和之前给疯妃看病时的说法如出一辙,伤心太过,多排解。
这个说法顾朔是不认可的,苏景同几次三番自虐,绝非简单的伤心能解释。
且他了解苏景同,苏景同没心没肺的时候居多,每次他以为苏景同情绪要爆炸了,等苏景同絮絮叨叨跟他吐槽完,就成没事人了,活蹦乱跳,该干什么干什么。这等性格,真会把自己逼到三番五次自残无法排解么?
顾朔心里迟疑,在宫里苏景同第一次发作,是他和苏景同吵架,刺激了他,第二次便是这回,知道了苏季徵还活着。苏景同的病根是不是就出在他和苏季徵身上?
若说病根出在顾朔身上,顾朔觉得自己有点冤枉,先提结束的是苏景同,若说病根出在苏季徵的“死”上……
苏季徵的“死”,至今史书没人敢写,宫里朝里噤若寒蝉,无人敢提,民间百姓只知道奸佞伏诛,不清楚细节。
顾朔吐出一口气,周文帝有时候实在不是东西。
顾朔桌上放着一摞书。他昨天安排贺兰芝把宫内外凡是和“疯病”“自虐”相关的书都抄录整理回来,在民间寻找可靠口稳的大夫回来治病。
贺兰芝先抄录整理了部分送来。
病情的成因五花八门,解决方法也众说纷纭,顾朔仔仔细细看完,有几条他觉得可以试试。
第一条是找到导致难过的原因,解决它,比如学子恐惧夫子,厌恶进学,可以先不进学,平复心情,又比如女子被负心人背叛痛楚万分,可将负心人千刀万剐,以平女子怨恨。
这条好说,苏景同在意摄政王府的事,苏家族人能释放的均要释放,逃亡的也会接回来,等把苏季徵救回来,摄政王府重现光辉,想来能叫他松快些。
第二条是晒太阳。提出这条解决办法的大夫认为人有阴阳两气,阴阳两气平衡人才能健康长寿,长期郁郁寡欢,阴气太盛,阳气不足,若能晒晒太阳补充阳气,自然有所好转。
这条也不错。顾朔去西北时也发现此事,西北极寒之地的百姓少见阳光,更容易沮丧灰心。让苏景同多晒晒太阳总没错。
第三条是多动习武。提出这条的人认为人伤心郁郁会导致经脉不通,经脉不通,肝气郁结,更不高兴。不如多习武,疏通经脉,人身体经脉走通,郁气便能抒发排解。
顾朔深以为然,苏景同小懒鬼,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窝着不动,皮肤白到连血色都没有了,气血走不通,多动多习武,便是于心情无益,也能强身健体。
第四条是填满生活。人空虚时容易多思多想,耗精力气血,但若忙碌起来,叫他没功夫想,兴许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顾朔思忖片刻,苏景同别跟着他上朝了,上朝一天只知道看话本子,越发无趣懒散了,还是继续去太学府教学子吧。
于是这天下午,苏景同先是被顾朔拉着在御花园晒了半个时辰的太阳,又被他拎着习武一个时辰——顾朔让江天教他,这于两人都是折磨。
江天论习武是一把好刷子,论教人菜到抠脚,他自己是天才,所有东西一触即通,完全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人连剑谱都不能举一反三。
苏景同这辈子没见过江天这般没耐心的老师,还没教“识字”,就试图让他写“八股文”。
两人相看两厌一个时辰,差点掐成乌眼鸡,顾朔叹口气决定还是自己来教。
晚膳期间,顾朔下旨把太学府搬到皇宫中来,就在皇宫东门右边的耳房中进学——苏景同进出皇宫太过麻烦且不安全,还是学子们来回跑腿吧。
学子们都是少年人,多跑跑锻炼锻炼挺好。
这条圣旨一出,太学府炸了锅,原本王公贵族各地学子是在太学府中居住,早起在太学府进学,现在要改成住还在太学府,但进学来皇宫,就得来回跑腿。
顾朔给他们安排了车马,接送他们来回。
太学府众人想法各异,不知皇帝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把他们弄进宫去,但总的来说,进宫就能多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刷脸,若能得皇帝青眼,离平步青云不远了。
勤学堂里,谢永章消息灵通,知道皇帝早朝时还说要放了苏家人,估摸太学府搬家和苏景同有关,闭嘴不言,老老实实收拾明天进宫用的书籍。
勤学堂的其他学子唉声叹气,他们在太学府时还能聊猫逗狗,逃学贪玩,进了宫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可怎么是好?哪个天杀的出主意让他们去宫里进学?
风云重心的苏景同此刻在顾朔的陪同下回到了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的牌匾摘掉了,铜皮大门上结了蜘蛛网,几个太监宫女正在打扫。
“这几日便能打扫出来,发卖的仆役丫鬟朕叫人去找了,多数还在京城。”顾朔牵着他的手往府中走。
院中亭台楼阁荒凉了许多,枯草丛生,花匠们正拿着剪刀铲子处理,苏景同最爱的假山流水也干涸了,池中养的锦鲤都死了,工匠们来回忙碌着清理鱼,引水。
“你家充入国库的东西,除了你卧房的家具和银子基本还回来了,”顾朔说这话时,成群结队的侍卫抬着家具往摄政王府中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在远处指挥他们,告诉他们哪样东西该放在哪里,“你卧房的家具就放在广明宫吧,朕叫人再给你打一套一样的放王府。银子还不了,进国库后拨给地方了,你若要用钱,从朕私库拿便是。”
“不用了,”苏景同说:“能维持王府开销就行。”
苏景同看清老头的模样,竟是摄政王府的管家,“庄叔!”
老头听到声音,抬头,眼睛瞬间通红,上前几步,咣当就要跪下给苏景同行礼,苏景同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庄叔,你怎么样,这些日子还好吗?”
庄叔深吸一口气,拉着苏景同的手,反复检查苏景同身子骨,老泪纵横,“老奴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见到小主子!”庄叔盯着苏景同的手腕,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这是怎么了,走之前还好好的。”
“我没事。大夫说我气血虚,要我习武通通气血。我跟人切磋时不小心伤到的,一点小口子,”苏景同瞧顾朔,“他大惊小怪,非要包上。”
顾朔颔首:“小口子也不能大意。”
“是,”庄叔连连点头,“好孩子,你听陛下的,可不敢因为伤口小就轻忽。”
“外面风大,进屋说吧。”顾朔道,“苏家的人放回来了,你可以一起见见。”
被关起来的苏家人是苏家的族人,沾亲带故。苏家是贫寒之家,在苏季徵连中六元前,苏家人只够勉强果腹。苏季徵做官后,一直养着血脉接近的几脉。随着权势登顶,苏季徵还修了族谱,把旁支也纳进来了。苏季徵自扶持周文帝上位后,为表忠心,将族人遣散回老家,给足了银钱庄子铺面,养着当富贵闲人。
苏景同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们一面,尚不如和管家庄叔熟稔亲切。
苏季徵“死”后,族人下狱,但也没盘问什么,知道他们和苏季徵的事没关系,只关着。
苏景同同他们小谈了半个时辰,天色不早,随顾朔回宫。
“你想怎么安排他们?”顾朔问。
“还是回老家去吧,”苏景同道:“留在京中徒惹是非。”苏家只有苏季徵一个争气的,其他族人书读得稀松平常,也没多少本事,京里风起云涌,还是回老家安养吧。
“对了,”苏景同说:“老家的田地宅子庄子铺面,不必都还。”
“嗯?”
“这些都是从你私库里出的吧?”苏景同问。
摄政王府被查抄后,东西查抄充了国库。顾朔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不会白拿国库东西,想必是从他私库放了等价的东西进去,换出来的。
顾朔笑,“无妨,是皇族的私库。”反正宫里的皇族就他一人,随他怎么用。大周皇族世代积累的财富相当可观。前朝皇族三百余年的积累,也都被大周的开国皇帝放在私库中,还苏家的宅子田地庄子铺面而已,花不了多少。
“不用,”苏景同慢慢说:“我同他们不亲、不熟。”
“这里面只有叔伯姑姑是近亲,这几支我爹愿意养着,我没话说。剩下的族人,在我爹修族谱前,和我爹都没见过面,只是攀附而来享福的。这二十余年我爹没少给他们花钱。他们挥霍起来,并不比我花的少。借着我爹名头横征暴敛也是有的。这次牢狱之灾,我不觉得欠他们什么。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享受了我爹二十余年的财富,我爹出事后,他们跟着倒霉,情理之中。并不算我爹亏欠了他们。”
“嗯。”顾朔也这么想,只不过看在他们是苏景同族人的面上,略宽厚几分。给他们花钱是小事,能让苏景同情绪好点才是重点。
“我爹当家时,他愿意给随便他。但现在苏家已经倒了,没钱了,我是小太监,养不起他们的,没必要再花你的钱供着他们。我出钱给他们些房子土地,自谋生路去吧。”
“听你的。”顾朔无所谓,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藏在外的族人,赦免诏令发出去就行,不用多操心,”苏景同说:“安排他们后路时,我爹给他们准备了够挥霍一辈子的钱。”
“好。”顾朔道:“私库钥匙反正在你手上,随你安排。”
顾朔在心里把苏家人划掉,看来这不是引起苏景同情绪问题的原因。
晚上,苏景同换回太监衣裳,准备尽忠职守接着守夜,顾朔看他这身衣服伤眼睛,要他换回寝衣,绝口不提守夜的事。
苏景同很犹豫,那他睡哪儿,是暖阁还是顾朔身边?
苏景同想起一件事,他第一天守夜,顾朔等他睡着然后把他抱回床上,早上再放下来,顾朔应当不排斥吧……
于是顾朔正要熄灯,就看到苏景同抱着枕头理直气壮地进来,爬到床里面,自觉放好枕头,扯走顾朔的一半被子,闭上了眼睛。
顾朔:?
顾朔沉默地躺在另一边,回想苏景同当小太监的生涯,第一天等他睡着抱他上床,第二天他提出回到三年前的愿望,两人相拥而眠,第三天刺客刺杀,他看到苏季徵落在西南余党手中发病,自己守了他一夜,今天是第四天。
事情怎能变化如此之快。四天前,苏景同还需要跑太学府,住太监的小屋子,现在摄政王府在重修,苏家人释放,广明宫里复原了苏景同曾经的房间,轮到学子们跑腿进学。
看到苏景同熟稔的姿态,顾朔一时都不确定起来,这到底是复合,还是没有?
顾朔睡不着了。
看起来和复合没区别。
但……
他到现在还没听苏景同告诉他决裂原因。
但是现在纠结这个,似乎又很矫情。
苏景同都这样了,再问,万一刺激到呢。
另一头,某位高官府上,徐幼宜也没睡着,只不过他是兴奋的。
西南王府探子传递消息的途径是写好密信后,装在小竹管中放在御花园的某处假山上,会有鸽子带到“中转”地,中转地是个机括,竹管落在上面,会瞬间被机括吞噬,运送到他处,经过多次转手,到达徐幼宜手中。如果有人跟踪鸽子到机括处,试图强行打开机括,机括会自毁,避免追踪到下线。
今晚苏景同的密信回来,信上写着被他出卖的人的名单。
人不少,但都不是关键人物,还能取信于顾朔。
苏景同看来答应了他的合作,或者说控制。
徐幼宜没天真到以为苏景同会完全听他摆布,这个时候苏景同的人应该已经在去西南的路上试图营救苏季徵了。随他吧,西南茫茫十万大山,想从十万山中找到苏季徵,希望渺茫,只要他一天找不到,一天就得受他控制,随他挣扎吧。
顾朔的反应也让徐幼宜惊喜。让苏景同取信于顾朔,做出这个决定时,徐幼宜心中打鼓,他不确定顾朔是否还肯相信苏景同,不确定他们恶劣的关系是否还能为他所用。
但顾朔的反应真令人满意,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允许“垂帘听政”,释放苏家人,重修摄政王府。
余情未了啊……
徐幼宜满意,余情未了才好,顾朔杀了他君主,他也要顾朔尝尝痛苦的滋味。
这一晚,江天在查徐幼宜的落脚点,刑部尚书在悄悄查苏季徵被西南余党带走的始末,左正卿心里挂着他的马甲姜时修……只有苏景同没心没肺睡得香。
神清气爽起床的苏景同,和顾朔道别,去皇宫正门的书房给太学府的学子进学。
江天跟在苏景同身后。
苏景同奇怪:“怎么还跟着我,我在皇宫中,还能有刺客不成?”
江天心道:我看你才像刺客。
他嘴上道:“陛下有旨,叫微臣保护你安全,旨令未撤,微臣听命行事。”
“好吧。”
一晚上收拾,宫里的新“太学府”只收拾出一排屋舍来,走读进学,苏景同走到“勤学堂”的屋舍前,在屋外看。准备上兵法课的学子们坐得满满当当,他画的地形图、排兵布阵图等挂在勤学堂学子座位前,学子们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讨论兵法,气氛热烈,明德堂的霍方坐在勤学堂里,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走错学堂,他和谢永章正拍桌子互怼。
谢永章生气:“你到底懂不懂兵法,莽上是匹夫行为!”
霍方阴阳怪气:“你不匹夫?谁把苏景同赶走的?你就不能动动你这辈子都没用过的脑子么?看看锦州的粮草储备情况,够打几天?拖到粮草用尽,还打什么?洗洗涮涮投降算了。”
勤学堂里讨论者众多,唯有一人安安静静文思泉涌奋笔疾书。
苏景同愣住,那人他并不陌生,是顾炎——大皇子的儿子,大皇子死后,顾炎被众皇亲国戚疏远,但他是中和堂的学子,怎么来勤学堂了?
苏景同悄悄从后门进去,走到顾炎身边,顾炎也在写他留的功课。
顾炎设计了一套防守图,看得出他很认真看过苏景同和“姜时修”写的书,基本没犯新手错误。
顾炎注意到他,抬头看,苏景同微微摇头,示意他安静,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说好要给学子们半月思考讨论时间,眼下才几天,等他们慢慢研究吧。
江天此前跟着苏景同,苏景同离开太学府他也得跟着走,从没机会看苏景同画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路线图,今天站在窗外,一眼便被这三图吸引。
精准、老道、详细。
江天上过战场,那时的军师是左正卿,他没见过姜时修,但只看这三图,姜时修若在,画出的三图也不会比这个更好。
原来他不全是靠脸和身份进四大军师排序。
苏景同游神似地在学府旁溜达了一上午,把课混过去,回广明宫用膳。
顾朔现在把他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上午在太学府讲学,中午晒太阳,下午自由时间,每旬的一五日,会有戏班子和歌舞班子表演,三日有琴师来指点他琴艺、六日是画画、八日骑马射箭,十日去逛园子或者狩猎,二四七九四天随苏景同安排。晚上顾朔带他习武。
半月之期到,苏景同终于踏进了勤学堂,十指交叉,“谁先来说?”
第38章 现实-姜时修 “我没力气起不来,你说……
谢永章当仁不让, “本世子先来。”
霍方起身复又坐下,“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谢永章冷笑:“那你支棱你的狗耳朵仔细听着。”
苏景同打了个哈欠,这二人又来了。学子们的兵法水平, 不能说纸上谈兵, 只能说一窍不通,自学半月, 只够他们掌握基本知识点。一个又一个学生上前,苏景同慢悠悠听完一个又一个的构思,困得眼泪都要冒出来了。
他昨晚睡得不好, 算算时间, 第一批派去西南的人应当已经赶到西南了, 但愿能顺利找到, 他心里装着事, 闭着眼但神志清醒, 模糊中感觉顾朔起床去了书桌,苏景同悄悄睁开眼, 发现顾朔在看书, 研究怎么治疗他突然发病的问题。
这种事大可以交给太医院——顾朔也确实这般做了, 但他不放心, 非得亲自做做才安心, 又不想让苏景同知道,便趁着苏景同睡着起来看。
民间的大夫找了十几个,一天看一个, 叫他们组团研究, 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除了劝他想开点,就是怀疑他脑子有问题, 又或者开一堆无法喝的汤药。
在食不果腹的年代,自虐自杀都太过寻常,死一个人,家里口粮能富裕些,等闲人家不看此病,自然也没多少人懂。
顾朔研究到天快微亮时才就寝,苏景同也这么睁眼看了他半夜。两种念头在心中疯狂拉扯,一时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自从重逢,顾朔便没过过安生日子,不若死了干净,一时又觉得自己一定要好起来,不能叫他这么费心。
两种情绪拉扯,苏景同整夜几乎没睡着。
这会儿头昏脑涨。
谢永章瞧见他困顿的模样,对他那点好不容易升起来的好感,顿时跌入谷底,这人到底有没有师德,上课如此困顿,成何体统?
苏景同哈欠连天,灌了一杯凉茶,等所有学生都讲完,苏景同不紧不慢地开口,“不错,书你们都有认真看。”
谢永章心道:废话,他们又不是不识好歹。
“谢永章,”苏景同点名,“想法不错,奇兵突袭,”苏景同拿起谢永章设计的兵法图,随手圈了一笔,“但是顾头不顾尾,在这个地方,瓦剌有五千人镇守营地,你是突破侧翼了,你突破到瓦剌老家了,等你闯到老家,被你突破的侧翼回防,两边夹击,你自投罗网。”
谢永章脸色微变。
苏景同道:“你今晚的功课是想办法收尾,让你突袭的士兵能活着回来。”
“霍方。”苏景同按照上台顺序,一个个点评,“你考虑得仔细,你精确算出了粮草情况,知道军备补给跟不上,守城劣势大,知道要主动出击,很不错,有点天赋。”
霍方斜眼看谢永章,菜鸡。
苏景同幽幽道:“别看他了,看我。”
霍方:……
苏景同在霍方的兵防图上圈了三个关键点,“锦州的兵力是远不如瓦剌的,打以少胜多的战役,主动突击是要你找关键点,不是让你疯狗一样出城逮谁咬谁。你硬刚他们主力,除了死得更快,省下军备粮食送给瓦剌,没别的用处。看到这三个位置了吗,今天你的功课是怎么通过这三个位置,以少胜多。”
霍方:“是。”
苏景同挨个点评,谢永章发现这人的记忆出奇得好,他自诩全程仔细听每个学子的构思设想,但很快就混淆了,无法把构思和人匹配,也很难记住细节,但苏景同虽然困到打跌,似乎魂游天外,但他记得每个人的构思,每个人的漏洞,连发言顺序都没记错。
大家研究了半月想出来的思路,苏景同只听过一遍就能立刻指出不足,可见他功底深厚。
谢永章神游,为什么大家都说他是纨绔子弟啊?
谢永章和苏景同接触以来,没从他身上看到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性。
苏景同点名,“顾炎。”
顾炎抬头,他有一张和他爹廉亲王极其相似的脸,自顾朔登基以后,他被全皇室宗亲疏离,太学府亦没人敢搭理他,变得沉默寡言。
顾炎设计的是一套完全防守的兵法,只有一个目的,拖到援军到来。那时顾朔在流放西北的路上,瓦剌进攻锦州时,顾朔刚好被途径新州,兵力在手,顾炎想的是兵力差距过大,不如派人去新州求援,自己带人镇守锦州,只要拖到顾朔带兵赶到,可缓解局面。
苏景同静静看了一会儿他的布阵图,只说了两个字:“不错。”
这套确实是在那个情景中最有可能保全锦州的做法,锦州的承影军军纪涣散,将士们也找不出一个能堪大用的,指望他们训练有素地突围是白日做梦,傻瓜式防守策略最适合他们。新州和锦州距离不远,新州的兵是顾朔安排重点训练过的,军备也早有筹备,兵强马壮,顾朔带兵比承影军强得多,如果能拖到顾朔来,不说打退瓦剌,守住锦州不成问题。
但锦州没有。
他们甚至也没有像谢永章、霍方所提的尝试挣扎,打不过就躺下,于是瓦剌军长驱直入,屠了锦州城。
锦州是天选守城地,易守难攻,新州却一马平川,易攻难守,锦州的失守打了顾朔个措手不及,顾朔辛苦了数年才经营好的新州差点毁在那几天。
苏景同淡淡道:“给你加五分。”
顾炎摇头,“我不想要分。”
“你想要什么?”
顾炎直视苏景同:“我想跟着先生学兵法。”
这话说得巧妙,想上苏景同的兵法课,直接进勤学堂学就可以,苏景同从来没赶过人。顾炎要的是跟在苏景同身边,当弟子。
他现在处境堪忧,隔着陷害、刺杀顾朔的仇,顾朔不会杀他,但也不可能重用他,朝臣和皇室宗亲都不敢接近他。
但他如果能跟着苏景同,情况会大不相同。顾朔对苏景同的态度有目共睹,只差把心剖出来,他若得到苏景同的庇护,顾朔难免多看他几眼,厌恶也能去大半。
且他和苏景同是有共同点的,苏景同的亲爹苏季徵和他爹廉亲王,都试图谋反,他们作为子女都被孤立。
“我只是个太监,”苏景同道:“没资格收学生。”他太清楚自己对顾朔的影响力,他若执意收顾炎,顾朔再不喜欢顾炎,都会给他谋个前程。但那些真切的伤害是落在顾朔身上的,他没资格替顾朔原谅。
顾炎年纪小不知道当年的情景,也不了解苏景同的为人,世上最恨廉亲王的,不是顾朔,是苏景同。
顾朔曾经犹豫过怎么处置廉亲王。杀他?毕竟是血肉亲情。不杀他?廉亲王要杀他在先,如鲠在喉。苏景同没给他犹豫的机会,亲手策划了廉亲王的死亡,伪装成意外。
这蠢东西,西南王打进来时只知道跑,到死都以为他是被西南王射了一箭,死于伤口疮疡。
是苏景同堵死了他逃跑的路径,只留下唯一可行的路;是苏景同诓骗西南王去堵廉亲王;是苏景同在西南王可能射不准时碰了他的胳膊肘,调整了位置;是苏景同把他们逼到仓皇逃窜不能好好养伤,以至于伤口疮疡。
说起来真是神奇,顾朔的成长环境比他恶劣得多,亲爹周文帝利益比天大,对他没好过几天,却又为着那点不足为道的“看重”,让皇后母子对他几次三番下杀手,亲娘去的早,养母苛待,少年时坎坎坷坷,几度流放,但顾朔意外地温柔平和。
苏景同从小成长在苏季徵的保护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就是顾朔有几年不愿跟他在一起。
他顺风顺水的成长,却激烈决绝,远不如顾朔平和。
一堂课结束,苏景同收拾东西往轿辇上走,打算回去补觉,谢永章和霍方对视一眼,两人悄悄跟在苏景同身后。
苏景同走到没人的地方,回头问:“你俩要干什么?”
谢永章用脚尖踢霍方,你说。
霍方踢回来,你先说。
谢永章又踢了霍方一下,快点,你说,他觉得你比较聪明。
好吧。
霍方开口:“你是姜时修吗?”
“什么玩意儿?”苏景同掏掏耳朵,“我没听清,你俩说什么?”
“我……”谢永章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你是姜时修吗?”
苏景同满脸诧异,“放什么屁……”苏景同及时止口,“我是说,何出此言?”
霍方道:“姜时修的书只印了几本,但你手中有。姜时修在战场出谋划策时,你再没在京城露面过,你露面的时候姜时修已经失踪了。你们年纪相近,都是兵法大家。”
苏景同摸下巴,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突然兴致勃勃地扬眉,“不错,既然被你们发现了,那本军师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就是姜时修!”
霍方:……
怎么突然变得不可信起来!
苏景同得意道:“现在知道你们冤枉好人了吧,我可是忠君爱国一心报效国家的,看看你们之前对我的恶劣行径,”苏景同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我可是很伤心的。”
谢永章:……
好吧,我错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你是姜时修?”谢永章说:“你告诉陛下,你就不用当太监了。”
“呃……”苏景同磕巴了一下,“因为……呃……”苏景同理直气壮起来,“你们小屁孩懂什么,我自有我的用意!不能跟你们说!”
谢永章心道,也对,他和陛下图谋大事,哪里能跟他讲。
苏景同趁热打铁:“既然都知道我是姜时修了,你们要对我好一点知道吗?能守住西北,花了我好大精力,我现在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干不了辛苦活,以后我上课记得给我放摇椅,维持学堂秩序,好好配合我,嗯?”
谢永章道:“行吧。”
“我也不瞒你们,我确实在忍辱负重,有些事我的身份不能办,但你俩……”苏景同奸笑,“你俩可以啊。郡主独子,江南学子领袖。”
谢永章应下:“好!”
“有什么事尽管开口。”谢永章说。他很遗憾自己年纪小,没赶上动荡岁月,不能在战场上发光发彩,现在能帮大功臣姜时修做点事,也算自己参与了。
苏景同掏出一张书单:“我需要这些书,下次带进来给我。”
谢永章一眼都没看书单,直接揣袖子里,“放心吧。”
苏景同满意,拍拍谢永章的肩,“不错,孺子可教,等大事一成,我会向陛下建议给你封个侯爵。”
谢永章乐了:“谢谢军师。”
霍方:……
你他娘的是傻子吗?
苏景同心满意足,喜滋滋上轿辇,身影消失在霍方和谢永章视线里。
谢永章乐淘淘道:“原来他真是姜时修啊,咱们冤枉好人了,都是你,出馊主意。”
霍方幽幽道:“你的脑子既然用不上,拿出来做猪脑花吧。”
谢永章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霍方鄙夷:“你还真信他是姜时修啊?”
谢永章难以置信:“不是你先跟我说,你怀疑他是姜时修,咱俩才来问的吗?”
“我是怀疑,”霍方强调:“怀疑!”
“他承认了呀。”
“他承……”霍方气笑了,他的反应能是真的吗?那明显顺杆儿爬,连苏景同的话都信,谢永章没救了!
“你看看他书单开的什么?”
谢永章拿出来,“当然是兵……”谢永章愣住,这一堆小黄书是什么鬼!难怪他说他搞不到,这都是被禁的书啊!
谢永章终于想起苏景同为什么被称纨绔了。
除了他不好好进学,逃课打架聊猫逗狗捉弄博士,一把年纪一事无成,还因为他是个色鬼,整日混迹烟花之地,美人多到摄政王府都放不下!
苏景同逗完谢永章,笑眯眯回宫赖床上。
顾朔一下朝,就看到他乐不可支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笑什么呢?”
苏景同叽叽咕咕凑顾朔耳朵边,把今天发生的事倒豆子似地告诉顾朔,乐得在床上打滚,“他们居然觉得我是姜时修哈哈哈哈哈。”
顾朔无奈,“这也值得笑?”
苏景同滚顾朔身上,“哥哥。”
“叫陛下。”
“陛下,”苏景同从善如流,“等你的好军师姜时修找回来,你更喜欢我还是他呢?”
“朕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顾朔淡定道:“不要自作多情,朕当然更喜欢军师。”
“那我跟你的好军师谁更厉害?”苏景同眼巴巴瞅着顾朔。
顾朔胡撸一把他的头发,“这还用问。”
当然是姜时修。
苏景同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从顾朔身上滚下去,背对着他,“我伤心了,你太过分了。”
顾朔好整以暇地起来,整理被苏景同滚乱的衣衫,失笑,“快起来,今儿太阳好,出去晒晒。”
“我的心阴雨连绵,太阳晒不动。”
顾朔莞尔,“那更得晒晒,发霉了怎么办?”
苏景同说:“我没力气起不来,你说你爱我、我全天下最厉害,我就有力气能起来了。”
“成,”顾朔道:“你爱我,我全天下最厉害。说完了,起吧。”
苏景同:……
你怎么回事?
被我传染了吗?
顾朔强行拎着苏景同出门晒太阳,苏景同假意挣扎两下,被他安放在庭院中,暖洋洋的光倾泻在苏景同身上,苏景同舒服地眯起眼,将自己的手腕不着痕迹藏在袖中。
他不能提起姜时修这个名字,一提起就手腕疼。
苏景同自嘲地笑笑,人果然矫情,没回到顾朔身边时,提起姜时修这个名字,他眼皮子都不眨,一回来,有人心疼,就不自觉变得矫情,屁大点小事都觉得难以忍受。
第二天,谢永章顶着熊猫眼,有气无力地来了,他不信邪,找到苏景同要的书后,连夜看完,他倒要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有“秘密”,比如探子们用书传递消息之类的。
看了一夜,真是好纯正的小黄书。
早上他娘来找他,看到满地小黄书,给他一通狠揍。
谢永章服气,他脑子是被门夹了吗,居然信苏景同这个骗子的话。
谢永章把那箱子小黄书踹到苏景同脚边,恶狠狠道:“骗子!”
苏景同不以为忤,美滋滋道:“做的不错,回头给你个侯爵。”
谢永章从鼻腔喷出一口气,“留着你自己当吧,小太监。”
“啧。”
苏景同随意翻了几页,收回书。
假如谢永章多观察一下,会发现苏景同翻书很有规律,速度虽快,但眼睛锐利,很有针对性,知道该看哪个位置,每页只看一两个字。
假如谢永章学过医,他也会发现苏景同压根儿不爱看这些书,他眼神清明,眼下肤色正常,眼周没有浮肿,绝非常看此类书籍的模样。
苏景同笑笑收起书,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江天此刻,在镇西侯府潜伏着。苏景同反正在宫中讲学,宫中戒备森严,一时半会儿用不着他,他借机来镇西侯府探查情况。
顾朔要他查清徐幼宜的位置,江天直接安排人来镇西侯府探查了。要说朝中谁最可能和西南牵扯不清,他头一个怀疑镇西侯。
镇西侯郭侠是禹州刺史,禹州位于新州附近,顾朔刚被流放到西北,他就投桃报李,率先带着禹州像顾朔投诚,拥护顾朔为王,周围的其他州陆续加入,组成了顾朔的最初班底。
但郭侠的本事,也就只有这点了。此人名字带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圆球,胖的看不见眉眼,踹他一脚能滚出去三里地。脑子里装满了黄汤和女人,别人学富五车,他是内外皆草包。他浑浑噩噩度日子,一问摇头三不知,光凭借从龙之功,也稳稳当当混了个侯爵。
这人本不该成为江天的怀疑对象。
但他居然抓到了苏景同,还把他打扮成男宠送给顾朔,这就有点意思了。
镇西侯自称抓到苏景同的地方,江天也派人去盯着,那是个逃亡的不错的路线,江天的人盯了几天,没盯到苏景同。镇西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居然还抓到了苏景同。
镇西侯那酒囊饭袋,要能抓到苏景同,四大军师都给镇西侯让路吧,这才是真天才。
江天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和苏景同合作,苏景同假装被他抓到,由他送进宫,送到顾朔身边。
能跟苏景同合作的人,和西南余党有关系,很顺理成章。
于是江天盯死了镇西侯。
他本以为很快就能得到结论,可半个月过去了,禁军居然一无所获。江天不清楚是徐幼宜太会躲藏,还是禁军水平不行,于是他亲自来看。
镇西侯府虽大,但他从昨天查到今天,但凡能藏人的地方都看过了,没见到徐幼宜的踪迹。
这就怪了。
不在镇西侯府,还能在哪呢?
镇西侯有个精心打造的大床,足足占了大半个屋子,他笑眯眯地在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美人斟酒,活色生香。
江天看得伤眼睛,什么东西也能当刺史当侯爵了,真搞笑。这是朝臣家还是青楼?真不讲究。
江天转身离开,禁军同他一起撤走。
等江天和禁军全部撤离,镇西侯拉起床帏。一人会口技,正模拟那档子事,发出各种非礼勿听的声音,美人们则瞬间正襟危坐,全无荒诞模样,一美人把玩着发簪,那发簪表面是只蝴蝶,内有机扩,蝴蝶可以掰开,里面是柄细小而锋利的小刀,美人的手指细长,能在顷刻间把一人的皮肉剖开去骨。
“江天真烦人。”一个美人打着手语。她拿出一瓶药,把药丸分给大家,自己也冷着脸吞了一颗药丸,若是普通禁卫军来探查,她们装作平常姿态即可,江天来了,她们一身功夫在江天面前藏不住,只能吃药压住,使自己脚步虚浮,呼吸短促,像普通人一般。
镇西侯的眼神变得凌厉,不见平素的昏聩样。
“书送世子手中了。潘启查宫里探子查得严,咱们的人都被清出来了,现在宫里除了弦歌,已经没有能帮到世子的人了。”坐在角落的美人同样打手语。
“这倒无妨,”镇西侯打手语,“世子在宫里,陛下会看顾他。”
“咱们第一批人进西南了,西南山多,西南王在山里囤积了大量粮草军备等必需品,不需要从山外运送,很难找到踪迹,慧慧还没到西南?”镇西侯问。
慧慧是镇西侯手中极其擅长寻找踪迹的人。
“慧慧给世子找药不顺利,深入腹地了,前几天才联系上,现在在路上呢,世子传信说陛下派了秀秀出去,秀秀先找吧。”
镇西侯点头。慧慧和秀秀是亲姐妹,都是他们从岭南挖回来的人,擅长找踪迹,苏景同把慧慧留下,设局把秀秀安排到顾朔身边,顾朔把她排到暗卫阵营中。
要找西南余党踪迹,找苏季徵的位置,顾朔派秀秀出去不意外。
镇西侯满脸担忧,“世子的药也得尽快找,世子拖不了多久。”
第39章 现实-禁锢 顾朔想,“那他就真当小太……
大家没接话, 谁都知道要找,她们没一天放松,除了慧慧回来了, 派出去的其他人都继续深入腹地, 只是一直找不到。
“徐幼宜找到了吗?”镇西侯问。
“这狗东西不知藏哪了,我们一批人跟着禁军找, 一批人错开禁军找,现在已经把京城达官贵人家全翻了个遍,没见到他踪迹。他能躲哪呢?”
“接着找吧。江天多疑, 禁卫军可能还在府邸外, 你们减少进出和通消息吧。”
“知道了。”
被镇西侯点评为“多疑”的江天, 此刻确实在镇西侯府外布置继续盯梢的事宜, 他眉头紧锁, 刚刚有人报回, 顾炎家也不见徐幼宜。
他原本以为如果徐幼宜没有在镇西侯府里,那很可能在顾炎那边, 失败的廉亲王一脉, 和失败的西南余党, 结盟似乎也理所应当。但顾炎那边也没有。
江天头大, “加大对其他人的搜查。”徐幼宜绝对还在京城。
苏景同讲学轻松无比, 今天的功课是下一场战役,新州防守战。锦州被瓦剌攻破后,冲新州而来, 镇西侯等人凝结起来投靠顾朔, 兵力和瓦剌持平,开始了新州防守战。
苏景同让他们重点分析新州怎么筹备粮草和兵马。
战场上少有史官,众人无史料参考, 据说姜时修会点豆成兵,对着豆子一点,就变成士兵,对着豆子再点,又能变粮草和军备,神奇得很。
谢永章脸都绿了,姜时修会点豆成兵,他又不会,他上哪变去。
霍方面上没反应,心里也泛起难。
顾炎照旧是他的死人脸,平静地仿佛功课与他无关。
谢永章没好气地想,他又不是勤学堂的,可不就是跟他无关。
苏景同又水过一节课,带着他一箱子小黄书回广明宫,把书丢一旁,眯眼在院中晒太阳,漫无边际地想镇西侯那边的情况,江天估计盯死他了,希望他不要在江天面前露出马脚。
顾朔被流放那年,他不愿顾朔流放,要他爹救人,口不择言,他爹差点抽死他,虽然事后他爹给了他一批人手,但苏景同没真把那批人当成自己的,他从前靠摄政王世子的名头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有危机意识,这一次他爹把他打醒了。
他的权力来自他爹,一旦他和他爹起冲突,他毫无反抗之力。靠别人的,都是假的,唯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的。
他选中了李侠。
李侠是个很好的人。他是禹州人,禹州连年大旱,禹州人活不下去,四处逃难。李侠一路要饭到了京城。
苏景同那会儿八九岁,在京城外施粥救济,见李侠皮包骨头但行为举止端方,似乎读过书,问了一句,得知李侠当真是个书生,还中过秀才,一边读书一边当先生收学生挣些糊口钱,后来大家饭都吃不起,没闲钱读书,李侠便彻底没了收入来源,家里虽有几亩地,但连年大旱,没有收成。
读书人一旦成了流民,没了土地,便再难考试。
苏景同随口交代了管家庄叔,让他继续读书考试。这件事对苏景同来说小到几乎忽略不计,他在这次施粥救济中,帮的读书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雇佣难民中的青壮年建了书堂、专用医馆和敬老堂,除了读书人,生病的送去就医,小孩送去念书,老人安排人照顾,青壮年男女在书堂医馆敬老堂干活谋生。
李侠的事小到不能再小。
他甚至都不记得他帮过的人里有个叫李侠的书生。
几年后李侠中了三甲,朝廷安排他去禹州老家做官,李侠上门道谢,苏景同亦没当回事——他那年帮的读书人多数都没读出结果,靠教书生活,读出来的十余人,一部分人不耻摄政王的逆贼行径,一为官就把这些年苏景同花在他们身上的钱还回来,写诗作赋痛骂苏季徵和苏景同,划清界限,另一部分则想借机攀上苏季徵,各种拉关系。
他把李侠归到后者。
如果非要说哪里值得他多看两眼,大概李侠是他们中唯一三甲的。
李侠回乡任职后,除了逢年过节送些禹州特产,和摄政王府再没往来,不曾像其他读书人一般提出升官等请求。
于是苏景同直接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和李侠亲近起来,还要追溯到他去新州玩,想追寻顾朔的脚步,想看看顾朔治理过的地方,想看看顾朔爱的百姓,路过了禹州。禹州比周围州府富裕得多,仅次于顾朔治理过的新洲。
在李侠来之前,禹州还是个穷窝窝。
苏景同格外多停留了一天,和李侠坐了坐。
李侠第一次对苏景同提出请求,请摄政王多注意西北局势。是李侠告诉苏景同他怀疑瓦剌有异动,是李侠给了苏景同瓦剌的相关信息。言谈间,李侠十分忧虑禹州未来可能遇到战争。
苏景同意识到他曾经冤枉了李侠。李侠和其他读书人不同,他感谢摄政王府没有掺杂其他念头,他把禹州治理得如此好,过程想必艰辛,他没找摄政王府开过一次口请求帮忙,这些年他政绩卓绝,却一直屈居禹州,李侠也不曾提提拔的事,他只是在瓦剌可能来袭前,给苏景同一点提醒。
李侠是爱禹州的。
苏景同喜欢一切有责任感的人。
于是李侠成了他班底之一,成了他留给顾朔的一面战旗。
那时苏景同说:“你且安心留在禹州,我会安排的。”
顾朔留在京城不会有好果子吃,他会挑个好时候把顾朔送来西北,战事一起,李侠就会带着禹州的兵马向顾朔投诚。
届时禹州新州的兵马都在顾朔手上,顾朔又是皇帝亲子,天然有统帅力,会引动其他州投诚。等西北兵权在手,谁要动他都得掂量掂量。顾朔守着西北,总比旁人让人放心。
李侠确实得用,顾朔一到西北,就立刻架空了西北王,鼓动了边界附近三个州的兵马轰轰烈烈向顾朔投诚,组建了顾朔最初的班底。
后来便敛了光芒,看着像混日子般浑浑噩噩,背地里帮苏景同料理他不方便做的事,管理苏景同的部下。
直到顾朔登基,苏景同安排他把自己用“贺礼”的身份送回顾朔身边。
苏景同迷迷糊糊回想着镇西侯李侠的事,太阳暖洋洋,苏景同险些睡着。他再睁眼,顾朔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正翻着一本他带回来的小黄书。
苏景同:哦豁。
“你这般喜欢?”顾朔蹙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苏景同连讲得什么都不知道,但话本子又是他带回来的,百口莫辩。
顾朔把书放一边,这是讲男欢女爱的。原来苏景同还喜欢男女之事么?
顾朔想起他在摄政王府的那年,前两个月苏景同还老老实实跟他过了正常日子,第三个月便坐不住,成天往烟花地跑,京城各大烟花地他都去过。
从下午待到夜深,顶着一身酒气和脂粉香气回府,洗个澡,再来找他。
顾朔费解至极,前几天还浓情蜜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怎么一转眼就能如此肆无忌惮。
人的心当真这般变幻莫测么?
苏季徵偶然在院子里碰上他,为他解惑:苏景同小孩子脾气,从小到大兴趣爱好无数,没有哪一样能坚持,学琴之前兴致勃勃,发誓要当世上最好的琴师,兴头上从早到晚练,不见停歇,学琴没几月便嫌手疼,嫌练琴枯燥,靠着想弹出好曲子的心咬牙坚持,等他凑合能弹好曲子,火速丢开不大碰。
学画也一样,画之前发誓要当世上最好的画手,把全天下最好的丹青都要了个遍,兴头上焚膏继晷地画,最后也不过是丢在一旁,没了兴趣。
对顾朔,和弹琴画画是一样的。没得到的时候,要死要活一定要得到他,把自己塑造得仿佛是天下最深情的人,等到手了,他没了执念,自然失去兴趣。
苏季徵意味深长地提醒他:别对我儿子抱期待。
顾朔那晚等苏景同等到天微熹,苏景同才从烟花之地忙完。
顾朔坐在厅堂的主座上,问:“为什么去烟花地?”
苏景同像被抓包的坏孩子,心虚不敢看顾朔,只嗫嚅道:“好玩。”
顾朔皱眉:“你是有要事要办么?那是你办事的地方?”
苏景同呼吸停了一瞬,下意识道:“不。”
“你是说,你只是去烟花之地玩?”顾朔问。
苏景同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虚到声音都没底气。
顾朔看穿他的心虚,用食指敲敲桌子,“玩什么,开盘还是其他?”
“开、开盘?”苏景同愣住,这什么东西。
顾朔扬眉:“连开盘都不知道,还成天去烟花之地?”
苏景同:……
“过来。”顾朔说。
苏景同吭哧吭哧走到顾朔面前。
顾朔慢条斯理解开苏景同的腰带,“青楼里黑话多得很,本王也算你半个老师,今儿教教你这些黑话。”
苏景同“腾”的一声,从头红到脚后跟,“别……”
“不愿意?”
“愿、”苏景同小声说:“愿意的。”
那晚后,顾朔没再提这件事,他相信苏景同不是流连花丛的人,认为苏景同在烟花之地有其他理由,立场对立,苏景同不愿说,他不方便过问。
直到他俩分开,顾朔都没问过。
现在顾朔看到这箱小黄书,突然在想,苏景同那时,除了有事要办,是否对男欢女爱也有些想法?
顾朔没作声,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夜里躺床上睡不着,南风和男欢女爱滋味不同,他俩在一起之前,苏景同从未和旁人亲近过,他也一直没问过苏景同的想法,也许苏季徵说得有道理,苏景同只是一时兴起,并不真想在这条路上走到最后。
他俩决裂的时候,顾朔甚至不敢确定那时的苏景同还爱他。苏景同的热情只维持了一两个月,从流连花丛后,他们相处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苏景同的爱给了一个又一个人,对他的在意一天比一天少,最后一个月,他们整整一个月都没见过面。
人人都说,苏景同把他弄到手了,执念消了,不在意了。
顾朔有时候也会这样想。
他有时候又会劝自己,苏景同是有要事要办,逢场作戏,要相信他。
可他们从未沟通过,于是顾朔也从没得到过答案。
顾朔悄悄看了眼身边躺着的苏景同,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回宫这么长时间也不解释几句。但凡苏景同没有自虐的行为,顾朔早想逼问他了。现在他看起来情绪不大正常,随时可能被刺激,顾朔一点不敢多问,生怕给他刺激病了。
指望他自己说……呵。
顾朔只好恹恹地装睡。
苏景同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偷瞄顾朔,顾朔静静躺着,呼吸却不似往日睡着般绵长。
苏景同翻身趴顾朔胸前,听他心跳声,顾朔装睡,一动不动,但心跳一时长一时短,苏景同抬头亲他唇角,“在想什么?”
顾朔睁开眼睛,“没什么。”
“怎么还不睡?”顾朔问,习惯性把他揽怀里。
“某人从中午就心事重重,我在想他又脑补什么。”
顾朔:……
“朝廷中的事。”顾朔避开那个话题,他不想和苏景同提,世上好南风者,只有极少数人是只好南风,其余人可南风,亦享受男欢女爱,万一苏景同的答案是确实喜欢男欢女爱,那他要怎么回应?像从前那般对他予取予求,许他成婚吗?
顾朔想到苏景同成婚的情景,他穿着鲜红的婚服,胸前绑着大红绸缎花,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接亲车队,穿过大街小巷,迎娶新娘,他在龙凤呈祥的红烛下,挑起新娘的喜帕,床上铺满红枣和桂圆,苏景同和新娘相拥倒下。
顾朔青筋迸起,揽着苏景同的胳膊格外用力,几乎要将他揉碎压进肋骨里。“他若真敢成婚,”顾朔想,“那他就真当小太监吧,就关在广明宫,哪里也不准去。”
苏景同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弄疼我了!”
顾朔肩膀的疼痛直达大脑,方才过热过激的头颅被疼痛刺激,胳膊一松,冷静了。
忆起刚才的念头,顾朔手心发凉,他一生自诩克己复礼,公正严明,苏景同明明没做错任何事,他怎么能想这些。
他若真喜欢,送走便是,送得远远的,再也不见。
怎么能想禁锢他。
他应该是自由的飞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苏景同轻轻描摹他的眉骨,“你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什么?”顾朔没反应过来。
“你怪我有事瞒着你,不肯跟你说。”苏景同道,“但你有事,何尝不是瞒着我?”
顾朔沉默。
“你不是天下之主么?你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有什么事不敢说不能说?”苏景同问。
顾朔心道:我管天下,又管不了人心。
“快点说啦。”苏景同催促,“你在想什么?”
顾朔感觉自己的声音很艰涩:“你……”
苏景同眨眼:“我怎么?”
顾朔闭了眼,硬生生道:“你喜欢女孩么?”
“啊?”苏景同怔住,他还以为顾朔是觉得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看小黄书,成何体统!以及顾朔更喜欢矜持端方的人,结果顾朔居然想这个?
“为什么这么想?”苏景同不可思议。
“话本子讲男欢女爱的。”
“啊……”苏景同挠头,“随便看的,没那个想法。”
顾朔翻了一点旧账:“你以前爱逛秦楼楚馆。”
“咦,”苏景同惊奇,“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有事去办,装的。”
知道是知道……
顾朔心道:谁知你除了办事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念头,办事的地方那么多,非要选秦楼楚馆么?
苏景同投降,“好啦好啦,我交代我交代。”
“嗯。”顾朔道:“说!”
“从哪里讲起好呢,你来我家第二个月……”
顾朔到摄政王府的第二个月,苏景同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都是皮肉伤,不伤筋动骨,苏景同又能遍地撒欢了。
那时候,摄政王府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苏季徵出了个意外,病倒了一个月。
原因简单,他酒后把苏景同打了,清醒以后愧疚,想让苏景同打回来,苏景同不肯,于是苏季徵叫摄政王府的仆役替苏景同打回来了。管家想找苏景同来阻拦苏季徵,但摄政王府该死的大,管家骑着快马在王府中狂奔,还没从苏季徵住的东院赶到苏景同的西院,仆役已经打完了。
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苏景同赶过去只看到苏季徵昏迷过去,趴在床上,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苏季徵文弱书生,养尊处优多年,年纪又大了,身体恢复慢,下不了床,更别说处理政务,一来二去便拖了许久。
苏景同和苏季徵的事,孰是孰非难以分辨,从出生起就纠葛无数。但这次事坏在时间不对。
读过史书的人,大概能预感到苏季徵是不可能谋反成功的。
他本可以在周武帝要鸟尽弓藏时带兵反了周武帝,但他选择了扶持周文帝上位。
他本可以兵权在手,随时造反,但他为了取信于周文帝,放手了兵权,于是事情急转直下,再想拿回兵权千难万险。
他还可以再几年前只剩西南不服他时就谋反,先登基当皇帝,再和西南王动兵,赢西南王的概率很高。但他没有,他不想引起战火,他想和平解决,于是错过了登基的机会。
他也可以在大周百年宴会后,如计划般动手,那时西南王愿意尊他为帝,四大掌兵藩王都和他达成协议,都在京城,周文帝手里只有禁军和左正卿手里的一万人,他若动手,几乎稳赢。但他没有,他当晚打晕了苏景同,苏景同高热不退,伤口有疡伤迹象,一度见阎王,苏季徵无心大事,直接休朝。等苏景同苏醒,苏季徵自己又晕过去,一来二去,比原计划慢了两个月。
两个月瞬息万变,错失良机。
大周百年宴会当晚,南面有百姓活不下去,造反了。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他们积蓄了不小的力量,攻城略地、称王称霸了。
苏季徵能下床后,忙着处理百姓造反的事,谋反又搁置了,各大藩王回到封地,左正卿也把出京巡查的人手全召了回来。
苏景同预感到苏季徵的谋逆无法成功了——冥冥之中总差一点运气。要当帝王的人,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可缺。
但苏季徵总是缺一点。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停滞不前。
可问题出在哪里呢?
苏景同复盘了苏季徵的各项准备,没从中发现一点会输给周文帝的迹象。
苏季徵能寒门出身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操纵朝局废周武帝、送周文帝上位,论谋权是顶尖的高手,苏季徵浸淫朝政几十年,布局精细可见一斑。
聪明绝顶如左正卿,能在苏季徵把持的朝政中拿到兵权,也没找到苏季徵的漏洞。何况刻意避开朝政多年的苏景同。
不祥的预感如此真切,他却找不到任何问题,这感觉实在不好,让人焦虑,他不知道老天爷会在哪个环节同苏季徵开一场巨大的玩笑,毁了苏季徵半生的努力。
他只能做一些筹备,假如真的失败,他要怎么保全苏季徵和苏家,以及……
苏景同那时想,苏季徵能赢固然好,但如果苏季徵的失败是定局,谁当皇帝,都不如顾朔来。
顾朔会是个好皇帝,也会对苏季徵手下留情。
第40章 现实-坦白 “我们心肝儿是好孩子,是……
他需要一些部署。
帮他爹?他其实做不了任何事。他爹把造反写在脸上不假, 可步步为营是真。他爹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都多。以苏景同的水平,他完全看不出苏季徵计划中的任何问题。
要他完善他爹的计划,他提不出任何方案。
关于苏家人的未来, 苏季徵做过完善的布置, 许多苏家小孩都隐姓埋名送到了乡下,做了新身份, 一旦苏季徵失败,这些小孩还能再乡间平安长大。优秀的青年子弟安排到了四方边境任职,苏家出事后能及时离开大周, 去周边国家避难。
苏季徵想把苏景同也送走, 苏景同没走。苏家若是覆灭, 他怎会独活。他留在他爹身边, 大事做不了, 小事总能干点。
苏景同只需要安排部分死忠于苏家的人, 和苏家断了关系。将来遇事能拉苏家一把。
至于一旦失败,怎么救苏季徵, 苏景同能想到的方法是养一批死士, 跟着苏季徵, 轻装备的随时跟着, 重装备的混在军队或者禁卫军中。
但这件事效果也不大, 因为苏季徵自己已经做好了。
对他爹,苏景同有心无力。
对顾朔,倒还有点路子。
苏景同想把顾朔送到西北去, 顾朔在西北待过多年, 人生地熟,且班底就在西北,若将来他爹败了, 顾朔没当上皇帝,他雄踞西北也有自保之力。
瓦剌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来袭,这是顾朔拿到兵权的机会,也是挑战。他需要给顾朔准备兵马、粮草、武器、银钱,还有完整的西北和瓦剌的地图。
这不是苏景同一个人能办成的,他需要组建班底。
直接在摄政王府或者苏景同名下的宅子产业里办,十分不合适,别的不提,他要安排人和苏家断联,要安排粮草武器,都需要高官参与,高官频繁出入他家,不隐蔽。
京城中没挂苏家名字的产业不少,茶馆、客栈、铺子、书院、酒楼……
茶馆不行,他需要用到的官员没几个爱听说书的。
客栈不合适,官员有自己的宅子,去客栈做什么。
铺子倒是可以,只是官员没有自己去铺子的,都是铺子老板把东西送到府上供官员的仆役挑选,中间过手的人多,若是养一条探子链,用这个不错,能降低被发现的风险,且随时抽身。
书院不行,这些官员早过了读书的年纪。
酒楼可以列为备选。
苏景同挑挑拣拣,选了几家酒楼作为浅层面谈的地方。酒楼的三楼以上,在隐蔽处单独开一个楼梯,和其他客人分开。
挑了一个酒庄作为深谈的地方。酒庄为了藏酒,地下空间大,地下开了地道,四通八达,官员们可以从特定地方进入地道,来酒庄见面。
珍宝铺子是他们提供资金的地方。苏景同以奢侈闻名,好买珍宝,用购买珍宝当掩护,把钱送到需要的人手中,养死士、买粮草军备,打点上下。
书院产业做成了探子链,密信会写成话本子,传到该接手的人手中。
顾朔若有所思:“就是你看的那些有辱斯文的话本子?”
苏景同:……
“……嗯。”苏景同小声辩解:“谈性色变嘛,检查的人不管私底下看不看,办差使的期间是得装作不敢看的模样,扫一眼就赶紧合上,不容易被发现。且买正经书容易叫人起疑,买这些话本子,嗯……”苏景同眨眼,买这些本子除了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笑,不会怀疑有问题,顶多背后说一句“看不出来啊平时挺假正经的”。
顾朔不置可否。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秦楼楚馆呢,那些也是你的产业?”
苏景同挠头,“我那儿规矩大得很,只管歌舞表演,把名气打出去,看看歌舞没门槛,想和佳人一起,需要人引荐且佳人愿意。她们只会‘愿意’我们班底里的人。做那事当然不能有人打扰,很好的交汇地点。”
苏景同有话没说出来,那几年官员没有不狎妓的,谁来都正常——这是他选择秦楼楚馆最重要的原因。
顾朔安排人查过苏景同常去的秦楼楚馆,名声都不小,美人确实美,名动京城,京里多的是纨绔少爷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但送多少钱,都不一定能亲芳泽。送个几千两,或许只能让她们陪着吃顿饭。越得不到的越想要,京中众多纨绔子弟捧场,把她们身价炒得极高,名流官员争相去,谁能当入幕之宾,能吹很久的牛。
苏景同是个例外,他次次都能进去。
那时顾朔没多想,毕竟苏景同俊俏,姑娘们喜欢也正常。
苏景同小声解释:“别小瞧我的姑娘们,一对一打起来,你的禁卫军不一定打得过我的姑娘们。那是我全国搜罗出来的,本事非凡。”
“那你从秦楼楚馆带回来的数百美人呢?”顾朔问。
“待在那儿主要是传递消息,但我手里不止有传递消息的人,还有能人异士,”苏景同摸下巴,“来摄政王府——哦,我家地下有地道,直通城外的,我爹原本打算如果失败,让我们从地道跑,或者我单独置宅子,方便行动。”
“那你不喜欢玩厌了就卖掉的小妾呢?”
苏景同眨眼:“买家一般在西北。”
顾朔明白了,那是去执行任务了,卖掉小妾时,苏景同还会给许多丰厚的嫁妆,想必是要送到西北的东西。
顾朔费解:“太麻烦了,为什么不弄个镖局或者商队,走镖送去西北量大隐蔽。行商也可以,商队出行。”
“当然有镖局和商队。”苏景同笑,军备粮草是走镖局和商队送,“小妾”去的基本都是秘密任务。
苏景同剩下的话又咽回肚子中,除此之外,朝中有不少人转投了苏景同,这些年对西北的税负减免、西北人事安排、粮草军备的购买制造和分配,苏景同样样都插手了,这才能大喇喇给西北加军饷军备。
否则顾朔在西北怎么能打仗,光靠起初西北那仨瓜俩枣的钱和军备,够干什么。
“我对男女之事没想法啦,”苏景同总结,“我是有事要办。”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顾朔纳闷。苏景同为他而做,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
早点……
苏景同沉默一瞬,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别说他没告诉顾朔,苏季徵那边他也一个字没说。
要他在苏季徵和顾朔中二选一一个,他做不出这个选择,也不敢去推动什么。他是个懦夫,给苏季徵铺后路的时候要安慰自己,苏季徵当皇帝他能保顾朔,给顾朔铺前程时要麻痹自己,顾朔若当了皇帝不会为难苏季徵,他不敢承担把另一个人推到死路的责任,只敢把一切交给老天,交给命运。
他好像做了许多事,来回两边横跳,却从不敢下注。
在西北布局,他有说服自己的理由。瓦剌来袭,无论他俩谁会赢,都该保卫大周,保卫百姓。他刻意避开两人的纷争,做一个最无愧于心的选择。
苏景同贴着顾朔的心脏,小声说:“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我的行动会影响你们的命运,害怕我亲手把你们推向死亡,也害怕……顾朔知道以后的反应。
以摄政王府的名声和当时的局势,苏景同胆敢开口说“我想送你点兵马,你去西北称王称霸吧”,顾朔该怀疑这里面有圈套,连他送过去的兵马都不敢用了。
苏景同没勇气面对顾朔的怀疑。
天底下谁怀疑他都行,但如果顾朔怀疑自己要害他,苏景同受不了。
其实他在西北的布局算不上多周全多仔细,毕竟时间紧,他只能草草布置,大周整体军事力量一般,苏景同从牙缝儿里抠出来送过去的人马粮草也只够顾朔打几个月。他在这里起到作用,不算太多,西北胜利是多方势力插手推动的。
再说顾朔和他走得近实在不算好事,保皇党不在少数,顾朔在摄政王府受辱,保皇党只会齐心协力站顾朔,能帮顾朔做不少事,可顾朔如果偏向他,摄政王一派的人不会拿他当自己人,保皇党也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顾朔腹背受敌。
年少无知的时候总觉得爱能跨越千山万水,立场对立不过尔尔,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什么叫行将踏错举步维艰。
顾朔若是知道他还爱他,他还能在西北安心待着么?还能心安理得用他准备的人马么?他爹若是赢了,顾朔能用他准备的兵马对付他爹以求自保么?
苏景同觉得不会,拿人恩惠,顾朔便不能置身事外。何况那是他爹,覆巢之下无完卵,他爹败了,他自然跟着千刀万剐。顾朔不会眼睁睁看自己送死的。
但顾朔名字虽下了玉蝶,血缘亲情却无法割舍,顾朔若拉苏家一把,往后如何在大周立足?
苏景同思来想去,顾朔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就当他薄情寡义,当他见异思迁。
他年少时对他爹的劝告充耳不闻置之不理,真叫他在一起了,才知道什么叫患得患失。
他爹对他们的未来,没说错一个字。
他爹那边,他更不敢说。他爹若知道他给顾朔铺路,打起来会不会对顾朔手软?他手软的时候,会不会被顾朔或者周文帝利用这点,害死他爹?他爹若知道自己给他留了后手,会不会觉得反正有后手在,他不必在安全上下多少功夫,少安排一两重保护也行?然后疏忽大意被老天爷安排的意外整死?
对顾朔,他怕顾朔的反应。
对他爹,他更怕老天爷的恶作剧。
顾朔亲亲苏景同,“那你回宫后怎么也不说?”
“我是诡计多端的西南军师,”苏景同眨眼,“我说了,你说不定想我在编谎话骗你,好让自己脱身。”
顾朔笑:“你也知道你信誉差?”苏景同当西南军师时出的馊主意一箩筐,坑蒙拐骗样样都用,招数又贱又损,实在不大要脸。
苏景同靠着顾朔的胸膛,他能清晰地听到顾朔的心跳声,两个曾经相拥而眠的人,到了连说真话都要斟酌再三,不敢轻言的地步。
顾朔没问他现在为什么敢说了,总归两人关系拉近了些,苏景同这狗崽子从这段时间的相处中也摸索出自己余情未了,又抖起来了。
顾朔轻轻说:“你如果一回宫就告诉我,我会信的。”
苏景同挑眉:“不怕我坑你?”
“你不会的。”顾朔亲了亲苏景同的眉心,“我们心肝儿是好孩子,是不是?”
“我知道你的性格,了解你的作风,”顾朔描摹苏景同的眉眼,在苏景同什么都没告诉他的那年,他也不曾怀疑苏景同的用心,“你不会害我的。”
“也许你会有一点隐瞒,也许里面有点谎言,”顾朔说:“但你有你的苦衷。我可以等到你跟我和盘托出的一天。”
苏景同把头埋在他怀里,“算你眼明心亮。”
顾朔心想:你怎么能怀疑我对你的爱,怀疑我对你的信任。
顾朔想到这里,扯了扯苏景同的耳朵——苏景同还怀疑自己的脑子。
他当人人都是谢永章那傻蛋么?
“决裂呢?”顾朔问,“这是为什么?”
“我接到密报,瓦剌在大肆囤积武器,怕西北生变,想让你赶紧去西北。”
顾朔无语至极,“你就不能直说?”
苏景同冤枉:“我不敢啊!我要是跟你说了,你会怎么想,你大概率会觉得摄政王府要在这几天对周文帝动手了,我是要把你支开,让你避开风波,等尘埃落定再接你回来。虽然周文帝不是个东西、对你也不好,但你好歹是皇族,你会走吗?你不会的,你会想尽办法留下来,如果实在守不住江山,你会按照你们皇族的习惯,自尽殉江山对吧!”
顾朔:……
苏景同说得倒也是事实。
瓦剌的事,顾朔当然知道,他在西北待了数年,连苏景同去玩半年都能发现的事,顾朔怎么会不知道。他既然知道,自然也在悄悄部署。
他在部署时也感觉到很顺利,那些原本可能成为堵点卡点的环节,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户部和兵部突然对西北格外友善重视,推动顺风顺水,像有人帮了一把——他那时猜测是周文帝。
他试探过几次,帮的人不是苏季徵的人,且刻意和摄政王府撇清关系,那顾朔只能往周文帝身上想了。周文帝的昏聩是表面的,心中惦记江山,会有此举不奇怪。
苏景同神神秘秘干的事,顾朔不想在他们的感情里掺杂质,从没派人盯着他,只模糊知道他在给苏家谋退路,加上苏景同不了解西北,他从没往苏景同身上想。
西北生变的消息,苏景同接到的比他早——顾朔困在摄政王府,传递消息进摄政王府慢些。顾朔是在流放西北的路上才得知的。在他不知道西北生变前,苏景同如果和盘托出,他第一反应的确是京城要变天。
皇族殉江山是传统。若他们真败了,除了一死别无他法。
他们似乎陷入了死局,苏景同早些剖白,只能换来怀疑,苏景同隐瞒,两人从比翼双飞到冷淡相对再到决裂,顾朔又会想苏景同是不是玩够了没兴趣了。
他们进退两难。
真相和顾朔猜测得八九不离十,准确来说,他这三年一直猜测苏景同把他送到西北就是为了让他接管西北兵权。只不过那一年苏景同态度变化莫测,顾朔总怀疑他自作多情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才会脑补苏景同对他照旧爱得要死要活。
现在看来,他没有自作多情。
但……
顾朔艰涩,“但我亏了。”
“嗯?”苏景同吃惊,“什么亏了?你是说你把我睡了,我给你满世界筹措军饷,你还亏了?”
顾朔捂住苏景同的嘴,耳朵红通通,“说话文雅些。”什么睡不睡的……有辱斯文。
苏景同被堵着嘴说不了话,拼命用喉咙呜呜咽咽发出愤怒地抗议。
顾朔松开手,失神道:“去摄政王府给你当嬖人,是我求我父……周文帝,让我去的,想着死前能跟你快乐一天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