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玄监使,这就是你说的死无葬身之地?”凝辛夷欲言又止:“这不是还有一口气吗?”
去往报国寺的路并不多么好走,出了定陶镇,不多时便成了上山的狭路。虽然上香的人多,的确踏出来了一条步道,但步道两侧却是密林。
发现虬髯大汉的地方,便是在这些枯枝密布荒土浮动的密林之中。
“这话也没错,此地本就无处葬身。”元勘在一旁笑嘻嘻道:“若非公子让我和满庭探查周遭地形时恰好路过这里,这人应是确实没命了。好巧不巧,玄监使追上来时,我恰去为这位兄台找水了,四下无人,情况不明。玄监使有此误解,也是正常的。”
凝辛夷微微拧眉:“若是如此,不知玄监使是如何得知,他的另一名同伴也死了?”
玄衣露在面巾之外的肌肤有些泛红,但声音依然是冷的:“他在地上写了字。”
大家依言去看,字的痕迹还在,赫然是一个“救”字,后面还拖了长长一笔,似是在指明方相。
得出玄衣的推论也很简单。
面前靠着枯树的虬髯大汉身受重伤,却在陷入昏迷之前还写下这个字,显然并不是为了自己。定是一方受险,另一人侥幸逃脱,去搬救兵,却被凶手追上,一个不留。
凶手还有余力在追人,之前一人,定然已经被料理了。
逻辑是没错,事情的真相的确也八九不离十,只是那凶手自己显然也完全没想到,如此荒郊野外,被扔在这里的下场就只有曝尸荒野,结果居然还能冒出来能将人从生死一线硬生生捞回来的医修,甚至没有补最后一刀。
玄衣本该追上虬髯大汉,确认生息后再以应声虫联络。然而事发紧急,他分身乏术,只能尽量言简意赅,结果未曾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岔子。
还好急着赶过来的只有凝辛夷谢晏兮与那干瘪老僧,宿绮云闻言后,只是冷淡应了一句“知道了”,半晌,竟然又没头没尾来了句意味不明的“多谢”,就没有后文了。
经过这么久,虬髯大汉终于悠悠转醒来,眼皮一颤,元勘就已经发觉,和谢晏兮对了个眼色,十分上道地飞快凑了过去,在虬髯大汉意识刚刚清明的瞬间,已经给他的嘴里拍了一颗丹药,强迫他咽了下去。
虬髯大汉刚刚回忆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正在惊恐,猛不丁嘴里又多了什么,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你们……你们是谁?!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一张笑得十分温柔和善的芙蓉面出现在他面前,然而那笑容再真挚,挂在这样一张实在太过美艳的脸上,也显得像是淬了毒的假面。
凝辛夷哪里知道虬髯大汉在想什么,只尽量亲切道:“肖兄莫要惊慌,我们不是坏人。这救命之恩也不必报答,只是希望你能回答我们几个问题。”
虬髯大汉瞳孔抖动,心道这还不是坏人,连他姓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他家住何方,有几口人,下一步就要用他的全家老小来威胁他了!
“姑娘何必这么假惺惺。”虬髯老肖恨恨道:“都喂我吃了毒药了,我若是不配合,恐怕下一刻就是烂肚断肠,不得好死了吧?”
言罢,他又环顾一周,眼见围绕自己一圈的来者虽然容貌出众,但各个气势汹汹,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咬牙道:“你们对我那兄弟又做了什么?”
“这位兄台莫慌,有我朋友的医治,你的朋友只要还有一口气,此刻应当也无虞。”元勘探身过来,道:“只是现场遗留的痕迹和线索还很多,在我们看完之前,你二人还暂且不能团聚。”
虬髯老肖倒吸一口冷气:“团聚?怕是在地下团聚吧?!”
凝辛夷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元勘:“好好儿的,干嘛非要给他喂颗药。”
自然是谢晏兮眼神示意。
但元勘哪里会说,他只挠了挠头,随口胡编道:“满庭临走前说,只要他醒来,就立刻喂他一颗保命丹,否则神仙难救。”
虬髯老肖惊魂未定,却到底冷静了一点,的确没从面前之人身上觉察到什么杀气,这才小心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受了多重的伤你自己应当知道,没有点儿特别的手段,你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吗?你那兄弟的命也还在。”一道散漫好听男声响起:“只是这保命丹分两份,只吃一份,便与索命无异,兄台若是不想丢了性命,接下来我们的问话,还请兄台据实以告。”
老肖刚放下的心又重新跳到了嗓子眼,惊疑不定地打量众人一群,这才道:“你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此次猎杀你们的凶手是谁,你可有眉目?”谢晏兮道:“是此前便与人结了仇,还是与这次定陶镇王家大院有关?”
老肖的脸上有了些不似作伪的茫然:“要说结仇,吾辈江湖中人,谁还没几个仇家。但若说有本事让我和老齐从头到尾都毫无还手之力的,我却想不到。”
“这么说来,还是与王家大院有关了。”
“可我与老齐甚至都没有踏入过王家大院!”虬髯老肖大声道:“我与老齐都并非莽撞之人。那赏金如此之高,此事定然不同寻常,这点常识我们还是有的。虽然眼馋那赏金,但我们在来之前就已经商议好,盯梢几日,打探清楚情况,再见机行事。这世上,有命挣钱没命花的情况实在太多了,我和老齐可不想做这种冤鬼。”
倒是有理有据。
凝辛夷不动声色地抬眉,看了一眼悄然将身形隐往树后的干瘪老僧。
那老僧被这一眼顿住,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表示这人这几日确实都在盯梢,没胡说。
凝辛夷这才开口道:“那你们盯梢这几日,可有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老肖将自己与老齐各自遇见了不同衣服女鬼的事情细细又讲了一遍,末了犹豫了一下,才道:“这倒是与传闻中一样,说王家大院有白衣与红衣两名女鬼,只见到其中一位,尚且有命回去。但若是见到两只……可就要交代在这定陶镇了。”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凝辛夷又问:“这话是从何而来?”
“道听途说罢了。来定陶镇之前,我们自然也打听了一番这儿的情况,便有人这样告知了我们。”老肖道:“诸位若是不信,在陵阳郡随便打听,都能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也就是说,之前也有人葬身于此?”玄衣开口。
“传闻中是这样……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口口相传罢了。”老肖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不敢将话说死。”
他顿了顿,又道:“可要说……我与老齐分明是一人见了一只女鬼,怎么也会有人要杀我们呢?我们甚至分开行路了,到底是谁想要我们的命?”
边说,老肖边抬眼,露出眼底一片惊惧和空茫:“总不能是那女鬼吧?!”
凝辛夷对上他的眼睛,试图稳住他的情绪:“你有看清来杀你们的人的相貌身形吗?”
老肖的眼神凝滞片刻,口中喃喃:“杀我们的人……相貌……身形……相貌……”
他慢慢低头,有些痛苦地扯住自己的须发:“是有人要杀我们,是谁……”
谢晏兮俯身伸手一探:“有人侵扰了他的记忆。”
“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若是强行窥探,怕是会一命呜呼。”凝辛夷也探了手,道:“但这反而让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倘若这背后是一位已经通灵见祟的修行者抑或捉妖师,他们的确会全无还手之力。”
“看不见的妖祟,隐藏在背后的捉妖师,不断攀升的赏金。”凝辛夷一边说,一边抬头,目光穿过无尽枯枝,看向隐约露出一隅的黄墙:“还有不知与这一切有没有关联、知不知情的报国寺和慈悲庵。”
她重新看向老肖,伸手在他眉间轻轻一点,将他最后的这一点痛苦都遮掩。
虬髯大汉重新沉沉睡去,凝辛夷这才站起身来:“也问不出来更多了,去看看另一个人的情况吧。”
她倏而又看向了半藏身于枯枝后面的老僧:“是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
“方才忙着赶路,竟是忘记问了。”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老僧,“上师究竟是何出身,又是如何知道,这二人将死的?”
那干瘪老僧紧紧盯着那重新昏睡过去的虬髯汉,终是长叹了一声:“阿弥陀佛,事已至此,诸位想必无论如何都会追查到底,老衲也没什么好继续瞒着的了。”
他从枯树后向一侧迈步,恰站在报国寺遥遥露出来的那一隅黄墙之下:“老衲菩元子,乃是报国寺不起眼的一名老僧。出家之人本不应涉红尘,可既在定陶镇侧,受一方水土供养,自然不可能不闻不问。”
“得知王家大院之事后,老衲夜不能寐,也曾试图插手解决事端。然而老衲才疏学浅,境界低微,实在没能找到事端在何处。”
“可这事儿也不能就这样做事不管。眼见有越来越多的侠客义士来此,却又不明缘由地消失,老衲虽无力回天,却也想要尽量让这里少几条枉死的人命,这才拦了一拦。”
“至于为什么会知道这两位侠士将死,老衲既然是报国寺中人,虽然境界低微,却自然也会一点佛门手段,在这两位侠士身上留了印记。若是他们平安走出定陶镇,不出三五日,印记自然会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
菩元子说完长长一段话,又长叹一口气,宣了一声佛偈。
“阿弥陀佛。”
第72章
菩元子的一席话也算得上是有理有据,前后因果都联系得上,虽说不至于天衣无缝,但也正是这样的不完美,才显得这话更真。
元勘都已经露出恍然大悟模样了,却听得一声嗤笑。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谢晏兮掀起眼皮:“菩元子上师所言,我却不敢全信。”
“真假在心。”菩元子并不生气,干瘪眉眼间全是慈悲意。
谢晏兮闲闲看他片刻:“你和三清观菩虚子道君又是什么关系?”
菩元子一窒,正色道:“施主怎可问老衲与道门中人的关系?这……这老衲如何能答?”
“确实不能答。”谢晏兮道:“毕竟放眼天下佛门,也从未听过哪位禅师以‘子’为名,上师连名字都是假的,让人如何敢信上师不打诳语。”
菩元子:“……”
菩元子恼火道:“称呼不过代号而已,何必斤斤计较追根究底?你若愿意,喊我元菩子也是可以的。”
谢晏兮笑了一声,不置可否,也不知对菩元子的话是信了没信,但终于算是放过了信口开河实在让人难辨哪句真哪句假的菩元子:“上师这边请。”
*
王家大院。
王家仆从们飞快地将王典洲和陈管家连扶带抬地运送入侧屋,再返回来看宿绮云和程祈年的时候,两人却又都不见了身影。
程祈年忍不住小声问道:“这王典洲也不应该如此不经风浪吧?这点小事能吓晕他?”
宿绮云果然竖伸出一根手指,露出了指腹上沾的一点极难觉察的粉末:“小事也可以被放大,你看到的是应声虫说话,你猜猜王典洲看到的是什么?”
程祈年:“……”
“当然,我也不知道答案。”宿绮云收回手指:“人心里最恐惧的是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程祈年恍然:“原来如此。”
宿绮云道:“单独的应声虫不足以让他如此恐惧,那句死无葬身之地,还是他所惧怕的。至于他惧怕的根源是什么,这恐怕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了。”
好容易将王家所有人都甩开,两人向着红墙的方向而去。
没了凡体之人相随,程祈年的三清之气终于散开,又反手敲了两下自己身负的木匣子。
上一次的白沙堤之行让他的木匣子战损了大半,如今经过一番修复,他的木匣子成色变得非常不均,有的地方陈旧落漆,有的地方崭新却又格格不入,还有的地方明显是木料不太够了,突出一个缝缝补补又一年。
随着他的敲击,木箱子里有四五个比之前更精巧的小木球滴溜溜滚了出来,在他三清之力的牵引下,向着四周骨碌碌滚去。
“玄衣那边……”程祈年问:“真的不用去看看?”
“不必。”宿绮云的决定很果决:“说好的各有任务,事情交给他们,就要信任他们。我们先操心我们这边就好。”
小木球们滚入衰败腐朽的浮土花园里,滚入一隅隅屋檐下,程祈年一边感知,一边道:“宿监使此前说,闻见了死人的味道,是真是假?”
说话间,两人已经驻足在了红墙下,恰能看到欢喜酒楼的方向。
宿绮云道:“都说了,我的鼻子很灵的。我闻见的味道,何时有假。”
她负手站在红墙下,抬头向上看去,落入眼中的,是欢喜酒楼有些破旧的窗棂。
从欢喜酒楼可以看到这边,那么从这里抬头去看,自然也能看清酒楼中的动静,虽然不甚清晰,可若是有心观察,想要传递信息却是不难。
宿绮云看了一会儿,倏而问:“这个院子里,住的是谁?”
程祈年自从听说这地儿是真的有死人,那些小木球的滚动就更仔细了些。
机关木球可以随他的心意牵动五感,若是他想,木球所到之处,三清范围之内,他可以听见、看见、闻见、触摸甚至品尝到所有的一切。
冬日的土壤枯败,上面泛了一层凝住的白碱,干燥的土味萦绕在程祈年鼻间,他有些难以忍受地皱着眉,多少有些想要撤去一感。
可他到底只在书册药典上见过什么是何日归,想要找到这东西的踪迹,还得靠闻。
于是程祈年一边被呛到咳嗽,觉得自己胸腔到肺部都填满了灰土,一边回头去看宿绮云说的院子。
王家大院占地极大,院落层层重重,仿若迷宫,一路走到这里,程祈年虽然不至于迷路,却也的确分不清,这院落叠院落,叠到现如今,这里住的人应当是何身份。
院门紧闭。
程祈年调动了一只机关木球来,从门的下沿滚了进去,同时敲门道:“有人吗?”
他的五感于是通过机关木球看到,那有些破落陈旧的狭窄小院里,有长发凌乱、衣衫却尚算齐整的女子猛地站起了身,左右四顾,神色惊慌至极。
她六神无主,下意识看向一个方向。程祈年操纵木球,随着她看去,入眼是一处空空如也的窗棂,窗扇紧闭,摇摇欲坠,也不知她到底在看什么。
少顷,又见那女子开始在小院中踱步,口中也随即喃喃:“没有花,不用死,不用死,没有花,不用死。”
她来来回回就是这六个字,语速越来越快,然后猛的停住,蹲下身开始撕扯自己本就已经足够凌乱的头发,嘴里不断重复:“不用死,没有花,不用死。”
程祈年整个人都愣在了门口,手还举在半空,却怎么也无法再落下去。
宿绮云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她虽然没有机关木球,但她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已经第一时间腾身而起,落在了那小院的屋顶。
她看了院中那状似疯癫的女子片刻,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猜测。
“阿芷。”她唤了一声。
那女子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霍然起身,循声望去,纵然看到是一张陌生面容也没有任何惧怕之意,眼中有了奇异且兴奋的光:“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是来让我死的吗?”
就像是浑噩的一天又一天,等待的每一息每一刻,就是为了死这一遭。
*
虬髯老肖倒在去往报国寺的路上,方脸老齐则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慈悲庵隐在群山之中。
绕过报国寺所在的群青山,山后还有无数绵延的覆雪山峦,冬日时分看起来并不赏心悦目,只有泛着黄灰之色的几抹零星绿意,反而显得更加枯槁。
群青山后有流水,冰川化雪,山中的气温还要更低,于是化雪流淌下来,不多时又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只是河面上那本应一整片的冰面上,有了蛛网般的扩散裂纹,显然是有无数重击打在了冰面上,才有了这样的狼藉一片。
河岸边有凝固的血,还有一道拖行的痕迹的没入山林之中。
元勘却向着另一个方向招了招手:“这边。”
见凝辛夷的目光落在那痕迹上,元勘笑道:“这么显而易见的印记,当然是故意留下的。这都是公子过去教我们的,最简单浅显的隐去行踪的方法。”
凝辛夷恍然,又道:“但若是知晓你们身份的人追击,只要细想一二,还是会生疑,毕竟无论那人多重,对于修士来说,想要不留痕迹的移动,办法实在非常多。”
元勘一拍手:“巧了,我当时也是这么问公子的!公子回了我三个字。”
凝辛夷挑眉。
元勘神秘道:“灯下黑。”
他还等凝辛夷继续问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却见凝辛夷掀眉看了谢晏兮一眼,弯了弯唇:“原来如此。”
她方才的第一反应确实也是顺着那痕迹向深林看去,若非元勘引路,她未必会多细思一层,更不必说有人追击时,情势定然更加紧急,哪有时间去想这么多。
越是引人注目,越是浅显简单的陷阱,越是容易得逞。反而是那些弯弯绕绕,复杂至极的设计,才极有可能因着某一处的端倪和失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子差,满盘皆输。
那么定陶镇王家大院这事儿,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老齐——!”虬髯老肖的伤势都已经被包扎,内伤也被满庭以三清之气化解医治了大半,从凝辛夷方才的那一指忘忧后,精神也好了许多。眼见自家兄弟真的还活着,老肖的声音里都带了哽咽:“你我兄弟二人,竟还能活着相见——老齐啊——!”
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却被满庭面无表情地拦住:“要说什么话,就在这里。”
老肖也不是傻子,一愣之后,已经反应过来:“怎么,你是怀疑我?难道我过去还能杀了他不行?”
他情绪激动地高举双手:“那你们绑住我好了!”
“老肖。”一道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我们的恩人,怎可如此说话,切莫冲动。”
方脸老齐的伤势要重很多,饶是如此,他还是抬手向着大家一礼:“想必诸位都是齐某与肖某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
他边说,目光边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还没来得及将身形藏入树干后的菩元子身上。
老齐猛地直起身。
菩元子身形一抖,开始飞快回忆自己当时见这两人的时候,用的是哪一张脸。
却见老齐往前一扑,双膝跪地,已是给菩元子磕了一个长头:“上师!苍天有眼,可让我见到上师了!”
凝辛夷奇道:“你认识他?”
老齐眼泪汪汪,看着菩元子的目光却熠熠生辉,闻言摇头道:“传言中,若是在王家大院见了红白女鬼,定将命不久矣。可若是见到一老僧,愿意跟着他走的话,便可消除业障,性命无虞。”
言罢,老齐那张方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上师!上师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我和老肖都愿意跟着你走,求上师消去我二人的业障!我愿吃斋念佛,为上师供千千万万只长明灯火!”
第73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菩元子身上。
菩元子背后有些冷汗,表面却还端着,露出了些许不可说的神态,对着老齐竖起一根手指,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老齐顿时会意,猛地闭嘴,眼神里写满了我都懂我不说。
凝辛夷一言难尽地看向菩元子,菩元子像是变脸一样,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带着哀求的苦笑,显然是希望她不要拆穿。
要拆穿的确也不急于一时,凝辛夷心底当下已经有了计较,反过来给菩元子使了个眼色。
许是觉得这一次,性命才算是真的保住了,老齐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脸上的死气也消散了大半。
菩元子看懂了凝辛夷那一眼的意思,只得轻咳一声,上前半步,开口:“这位施主,方才你是否看清,究竟是何人追杀你二人?”
老齐比老肖显然健谈很多,又因着是菩元子提的问题,他不必什么丹药威慑,已经知无不言道:“没看清,就一道黑影,速度比风还快,绝对不是我们这种凡体之人。可自从我被这位恩公救活后,就一直在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与老肖虽也算是江湖中人,被人称一句侠士,却从来知道修士与我等的区别,绝不可能自不量力,主动招惹。”
“看到黑影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但我这人,死也想做个明白鬼,因而还真努力去看了。可惜从头到尾,的确什么也没看到。”他边说,边指了指冰河:“上面那几处痕迹都是我落下的,第一次砸上去的时候,我就已经神志不清了,之所以还有第二次砸痕,纯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反正死定了,至少也应该让老肖活,硬是强撑,惹得那黑影第二次出手,也让老肖晚一点被追上。”
“你是说,最初时,你们是在一起的?”菩元子问。
无人觉察的角落,老肖低垂的眼瞳猛地跳了一下,他极力控制,手指却还是不自觉地有些轻颤。
“是啊。”老齐对老肖的些许异样毫无觉察,坦荡道:“我本来想去报国寺的,但老肖非说女鬼这事儿得慈悲庵管,我寻思他说的也有道理,就跟他一起向着慈悲庵的方向来了。烧香祈福不嫌多,大不了出了慈悲庵,我再走一趟报国寺便是了”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
后续老齐这边再问,反反复复也没什么其他的信息,说得倒是与老肖大差不差,谢晏兮在他手腕上也扣了一瞬,发现反而是老齐身上,没有任何记忆模糊的痕迹。
眼见从老齐和老肖身上也问不出更多,虽说有了满庭的医治,但寒山风冷,两人身上都有大伤口,失血过多,到底不宜久留,还是要回定陶镇。
元勘和满庭各背了一人,运了三清之气,走得飞快。毕竟这事儿到底也还是发生在定陶镇的范围之内,就算疑似涉及捉妖师,可以由平妖监直接处理,但这两人也还是暂且安置在县衙最是稳妥。
算算时间,他们也要赶在散值之前赶到。
菩元子多次想要借故离开,却被谢晏兮一个眼神定住,他在心底默默评估了一下,觉得自己便是再逃,也是被谢晏兮抓住的下场,索性默默跟在了几人身后。
谢晏兮这才收回目光,看向凝辛夷:“他们的话,你信多少?”
“他们说的应当都是真的,但却也绝非事情的真相。”凝辛夷想了想,道:“对于修士来说,即便只是通灵见祟,别说一个老齐,就算是三个老齐,也不过一念一拂手的事情。便是他再努力,也不可能为老肖争取到任何继续奔逃的机会。”
“更何况……”她看向玄衣:“你追到老肖的时候,他就在那个位置吗?”
玄衣道:“我追溯了打斗痕迹,距离老肖休息的那棵树不过数丈,凶手用了符,除了一缕黄灰,一根被踩落的枯枝,没有别的痕迹。”
他边说,边用带着手套的手捻出了那根枝条,又道:“方才你们审老齐的时候,我在周遭也看了一圈。三清之气的波动从树梢向下,有树叶被割裂开,符气的方向与老齐被劈砍出去,落在冰河上一致。”
凝辛夷顺势接了过来,翻转看了一眼:“虽说枯枝中空,若是用力稍多,确实容易断开,可但凡此人有窥虚引气的境界,运三清之气时,便不会有这样的失误。而这符……”
虽说她不擅符,但凝家到底符剑双绝,不擅,不代表不会看。
且不论凝茂宏如何,南渡定都,政局稍安后,他早已极少出手,但凝家家风自律,便是最忙碌的时候,他都会早起凝神画符。凝玉娆秉承了父亲一贯的作风,常常为了练符而茶饭不思,凝辛夷因此得以见了无数张符箓。
她捏着那符燃烧后剩下的一角,对着不甚明亮的天光翻看片刻:“还是那句话,但凡这人有窥虚引气的境界,灵火都肯定能将符箓燃尽,树叶不会被波及,老肖和老齐也绝不可能有命在。”
“初时我以为老肖本就是朝着报国寺的方向去的,凶手是杀了老齐,又来追老肖,并且向他透露了自己已经料理了老齐的消息,尚未觉察到什么异样。没想到两人竟是同路而行,而老肖看似在亡命奔逃,可这跑出去的距离,也太远了。”凝辛夷微微皱眉:“方才我们从报国寺方向过来的速度不算慢,这路也绝不算好走,也走了足足一炷香时间还要多,试问一个受了惊吓,跌跌撞撞之人,又能快多少?这段时间,还不够一个通灵见祟之人追上?”
玄衣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了,他又想到了什么:“一路无血,老肖并非事先受伤。可他若是要搬救兵抑或保命,至少应该去人多的地方。他不往定陶镇的方向跑,为何要去报国寺?”
“凶手究竟是谁,是何来头,为何老肖又笃定报国寺可以保住他的命,这个问题想必……”凝辛夷回头看向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竖着耳朵在听她说话的菩元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分沉思:“还是得要报国寺的菩元子上师来回答。上师可千万不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菩元子的话被堵死,哭丧着脸:“我是知道一点,不多,就一点。但凶手是谁,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谢晏兮轻叹了一声:“我以为上师之前便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没想到上师竟然对我们还藏着掖着。若是那老齐不提,我们还不知道,上师在外声名竟然如此之盛,救过如此多人。依我看,不然我们现在也不必回定陶镇了,直接改道去报国寺,向住持大人为菩元子上师请功,如何?”
他这一番看似笑眯眯,实则夹枪带棒全是威胁的话语下来,菩元子神色几度变幻,终于彻底蔫了:“施主好手段,这看透人心的眼力,真是让人惧怕。只是老衲实在不明白,分明老衲什么也没说,施主是如何猜到,老衲的确不想此事被住持大人知道的?”
谢晏兮没回答,不冷不热轻嗤一声,应道:“上师才是好手段,这话听起来又像是夸,又像是骂,还有点像是要警告别人我的品行。不过,与其说我,不如上师先来讲讲,老齐方才说的见上师能保命又是怎么一回事?”
菩元子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叹了口气:“都是些助人顺利离开定陶镇的把戏罢了,业障哪里是老衲这等修为之人说消就消的。老衲本想试图震慑那些侠士不要再来试探送命,谁能想到外界竟然已经传成了这样。”
听完,凝辛夷也没说到底信还是不信,继而问道:“凶手是谁,你真的不知道?不是你安排的?”
菩元子苦笑连连,摇头道:“施主对老衲实在误会太多,老衲连在定陶镇救人都得换一张脸,行为实在鬼鬼祟祟,生怕被人知晓,又哪有这种雇凶的本事。此事老衲是真的不知啊!”
说话间,定陶镇已在眼前,菩元子再次试图告别:“时候不早,老衲在这镇中也没有歇脚之处,有缘自会相逢,该说的我也说的,诸位施主,有缘分自会再相逢。”
“既然上师心中还有再相逢,我等自然要让上师如愿。”谢晏兮一手有意无意搭在剑柄上,云淡风轻道:“歇脚之处简单,上师如若不嫌弃,这几日便与我们同吃同住,直到案情了结吧。”
菩元子还有话要说,谢晏兮已经道:“报国寺。”
菩元子:“……”
菩元子闭上了嘴,老实跟在了几人身后,却还是在进镇的同时,悄然用手掠过头面,给自己换了张面皮,顺带长了些头发。
*
王家大院。
那名为阿芷的女子在见到宿绮云后,疯疯癫癫又满心欢喜,不等宿绮云出声,就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符,熟门熟路往自己脑门上一贴。
符意溢散,她姿态娴熟地顺势往地上一道,两眼一闭,周身便已经渗出了血渍,从她的身下向着两边扩散而去,看起来好不凄惨,偏偏阿芷唇角上扬,还带了些解脱之意。
程祈年和宿绮云都还没搞清楚这是闹的哪出,一时之间都有些沉默。
血痕蜿蜒,一路潺潺,阿芷躺下的位置偏高,门框的位置偏低,直到那血穿过紧闭的大门,从没有门槛的门缝里渗出来,沾染到程祈年鞋底,程祈年才猛地回过神来。
是血腥味。
浓烈的,腥臭的,像是腐烂了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从小院里升腾,是血的味道,却又分明比正常的血味要更刺鼻。
那味道冲天而起,熏得程祈年直皱眉,还没等他反应,便听隔壁院子里有人大声道:“哎呀,阿芷这个死丫头又在干什么?有人往窗台上放花了吗?”
另一道声音响起:“没有啊,没收到要放花的信号啊。”
“那她没事干死什么死?这味道真是臭死了!”先前的声音骂骂咧咧道,脚步声逐渐向着院外而来。
程祈年一凛,腾身而起,落在宿绮云身边,两人同时隐去了身形。
隔壁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几名侍女有些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
虽说都是侍女,但几人身上的衣服却大有不同。为首那人头上多两只玉簪,神色也明显更趾高气昂,明显是管事之人。
几人到了阿芷的院外,连门都不敲,就这么直接一推,颇为嫌弃地看着脚下血渍,骂骂咧咧地避开,绕了出去。
“去叫醒她。”玉簪侍女显然不愿意靠近血污,指使道。
一名小侍女凑了过去,俯身拍拍阿芷的脸:“醒醒,阿芷,醒醒。”
阿芷傻笑一声,眼睛却还紧闭着:“不对,你们没有喊我死了,重来,重来!”
的确是疯了。
小侍女无奈又茫然地回头看向玉簪侍女,等她下一步的指示。
却又忽听一人叹了一声:“若非……阿芷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语焉不详,没头没尾,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一时之间都有些安静。
一侍女低声道:“夫人都去了这么多年了,老爷却还没有正妻……”
“少胡说八道。”这话迅速被玉簪侍女打断:“夫人明明才去了一年多!”
“可……”先前那侍女有些委屈道:“可夫人走后,这日子的确变得难过了起来,外界的传言都变成什么了,好像我们王家成了什么洪水猛兽所在。若是夫人知道自己生前经营的这些心血如今被传成这样,指不定要有多伤心。”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又有侍女压低声音:“你们说……夫人她真的还没……”
“慎言!”一声低低的警告后,玉簪女恨恨道:“夫人生前深明大义,心胸开阔,温柔又慈悲,在整个定陶镇都素有美名,怎可能是那传说中的女鬼!死者为大,谁再让我听到在背后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
第74章
这话中的信息量实在颇大,程祈年默默记在心里,又悄悄放出三清之气在几名侍女身上一扫,确认都是凡体之人,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有了玉簪侍女的警告,大家都不敢再妄议,很是娴熟地用水冲散了地上的血渍,收拾干净,又有人为那阿芷换了一身衣服,那衣服显然是旧衣,虽然不算十分合身,倒也浆洗得干干净净。
做完这些,等到阿芷带了点茫然地重新睁眼,玉簪侍女这才俯身看了过去。
分明来的时候就属她最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全然一副脾气很差的模样,但真正对上阿芷时,她却竟然反而一副和颜悦色模样。
“阿芷,辛苦你了,饭菜一会儿就给你送来,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等我明天再来看你。”
阿芷反手握住玉簪侍女的手,想要唤出眼前人的名字,脑中却有些空白,少顷才道:“嗯,姐姐,我都听你的。”
言罢,她就乖乖起身,一言不发地坐去了一边。
众侍女在阿芷这个样子的时候,反而不敢多说,罗贯而出,不多时便真的有人提了食篮来,程祈年探头看了一眼,内里的饭食尚热气腾腾,绝非苛待。
玉簪侍女看着阿芷拿起筷子,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小院的门重新合闭。
直到此刻,才有侍女小声道:“阿蓁姐姐,听闻今日有那个什么监的人来,会不会是他们发现了这里?”
玉簪侍女阿蓁道:“是又如何?阿芷已经疯了,又不是我们让她疯的。如今我们好吃的好喝的供着她,还要如何?这事儿与我们无关,做好你应当做的事情,不该想的少打听。”
“可是听闻嬷嬷说,就要将我调我去归夫人那里了服侍左右了,过去我毕竟是夫人的人,虽然只是个二等丫鬟,可我怕……”
“怕什么?”阿蓁咬牙,有些恨恨地笑道:“老爷一日没有将归夫人扶正,这个家,就终究是我们姜夫人的天下!夫人在时这样,夫人在了以后,也是如此!”
侍女们的声音逐渐远去,距离这里越远,大家的话越少,神色越是小意。程祈年收回跟着阿蓁的机关木球,转眼看向宿绮云,刚想发表几句关于方才这些对话的感慨,宿绮云却先一步开了口。
“这血的味道,不太对。”
“应是那种可以生血的符箓。”程祈年道:“味道肯定和真的血不一样。”
“我又不是傻子,谁会和真的血比较。”宿绮云不客气道:“我是说,这血流入地面以后的味道不太对。”
她说着,就要从屋檐下去一探究竟。
程祈年:“……”
程祈年抓紧问了一句:“所以方才那些侍女们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
“人一心一意的时候,只能做一件事。”宿绮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辨味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吗?”
言罢,宿绮云轻如一缕烟般一跃而下。
*
“夫君。”一道声音在县衙门口响起,带着兜帽的少妇人提着食盒款款而入,待进来,脱去披在外面的大氅,这才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
“你怎么来了?”赵里正刚刚将元勘和满庭迎了进来,正指挥手下衙役整理收拾房间,又恰逢谢晏兮一行人归来,正赔笑招呼,忙得不可开交。
看清来人,赵里正不由得皱眉道:“都说了有公务,你怎得如此不知轻重?冲撞了贵客可如何是好?”
那少妇人显然便是赵里正的夫人。只是赵里正已经年过四旬,那少妇人虽然梳了妇人的头,那张脸却极嫩,却分明还是青葱少女。
闻言,少妇人福身一礼,柔声道:“妾身在家中听闻夫君今日有公务在身,又有贵客远道而来。下人们总是粗心,妾身总是担心万一怠慢了贵客,所以特意带了些家中小厨房做的吃食来,手艺粗糙,还望诸位贵客不要嫌弃。”
凝辛夷站得近,亲手接了过来,笑吟吟道:“有劳里正夫人跑这一趟了。”
少妇人顺势仔细打量她,那双水盈盈的眼睛又落在了谢晏兮和玄衣身上,最后还看了元勘和满庭,末了才道:“诸位便是平妖监的大人吗?我虽是凡体之人,过去却总听我家阿嫂给我讲诸位捉妖师如何与妖祟搏斗,护卫一方太平,没想到我活了十几年,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捉妖师。”
凝辛夷还没开口,赵里正却面色极差地看了过来:“阿月,县衙不是你这种妇道人家讲话本子的地方!别一天天把你阿嫂挂在嘴边,晦气!”
言罢,赵里正冲着凝辛夷赔笑道:“内子年幼,言语行为之间多有冒犯,还请诸位监司大人不要介怀。”
说话间,又从肩头向后,冲着夫人阿月递了个眼色,要她快走。
阿月夫人这才有些依依不舍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凝辛夷的目光从阿月的背影上,复又落回赵里正身上:“赵里正真是好福气,夫人花容月貌,温柔体贴,这食盒还没打开,我便已经隐约闻见了香气,想来里正夫人的手艺也极好。”
赵里正脸上隐约可见得色,很快又被他强压下去:“内子能得监使大人一句称赞,真是不甚荣幸。”
他揣着喜意,转身去继续安排住宿一事,目光一扫,问道:“可需为其余这几位也一并整理出几间房来?”
谢晏兮道:“多出一间为这位老翁歇脚即可。”
话音才落,菩元子大惊道:“等等,你之前说歇脚之处简单,指的就是这种简单?”
“定陶镇不比其他郡城,县衙条件便是如此。”赵里正在旁边惴惴不安,一边搓手,一边道:“这位……这位侠士可是有什么不满之处?”
菩元子哪是这种意思,他一把将谢晏兮拉到了一边:“不是,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住在县衙里啊!”
“上师可是有什么顾虑?”谢晏兮微微挑眉:“难不成是犯了上师什么忌讳?”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菩元子神色渐渐古怪:“既然知道我是佛门中人,还让我宿衙堂,你再这样,我要怀疑你们平妖监到底有没有遵守与我佛门的约定了!”
谢晏兮既不是平妖监人,自然是真的不知。
但他面上不显分毫,只道:“我还以为,上师遮掩了面容和身份,便不拘小节了。既然上师不肯,我自然也不会强求,左右不过客栈多一间房的事情。”
菩元子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只是眼神里的狐疑始终不散,表面却转身对里正行了一礼,道:“还请里正大人不要误会,这两位侠士如今虽然住进了县衙,理应有正气护体,可那宵小之辈素来穷凶极恶,他们在此被庇护,同时也是诱饵。这几夜,我都会在附近相守,看能不能守株待兔,有什么收获。”
赵里正颇为惶惶不安的脸色这才放下许多,嘴上却道:“这……这如何使得……”
“平妖戡乱,本就是吾辈修行之人的职责所在。”菩元子边说,边就要向后退去,竟是还未打消溜走之心。
元勘飞快上前,搀住了菩元子一侧的胳膊:“守夜这种事儿,劳心费神,需得分上半夜下半夜,我与你一道,也好调整顺序,有个休息的时间。”
菩元子还想婉拒,元勘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不由分说地架着菩元子出了县衙的大门。
凝辛夷:“……”
凝辛夷默默看了一眼谢晏兮,眼睛里写满了“好本事”三个大字。
是说他御下有方,手下的人和他一样,行事多少有些不择手段,全身八百个心眼子。
谢晏兮权当她在夸他。
一日忙碌,安置好这两人,大家也不好拂了阿月夫人特意送了饭食来的好意,简单用了餐,再夸了一番赵里正好福气,这才回了客栈。
定陶镇总共也就这么大,整个镇城也就两条主街,云福客栈距离欢喜酒楼左右也不过两个街口的距离。
回到客栈,几人才知,程祈年和宿绮云竟然还没回来。
凝辛夷回头看向王家大院的方向,还在思忖这一趟是否有什么变故,玄衣已经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我去看看。”
他的身形很快隐入日暮黄昏之中,凝辛夷收回目光,和谢晏兮向着客栈二楼走去,一边掐了个隔音,这才道:“说起来,我们调查了这么久,接触了这么多人,却从头到尾都还没有出现一个叫老宁的人。你有什么头绪吗?这人到底是谁?总不至于这个人才是幕后黑手吧?”
谢晏兮跟在她身后,抬眼看着面前少女挽起长发上插的一只长流苏簪子,那簪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摆不定,发出轻微的声音:“或许是,也或许每个人都有不止一个名字。”
凝辛夷若有所思道:“也是。姓名,字,乳名,若是出世之人还有道号……每个人在不同的环境下,以不同的名字示人,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谢晏兮不自觉地轻轻挑了挑眉。
木制楼梯不长不短,本应很快走完的老旧台阶发出吱呀声响,似是有些不堪重负,这路却又那么长,长到足够谢晏兮的心底冒出许多遐思。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问,你真的是这么觉得吗?若是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究竟是谁,也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但他终究只是散漫一笑:“正是如此,老宁或许就在他们这些人其中,也或许不在。但无论如何,他迟早会显露身形。”
说话间,他又想到了什么:“药典你看了吗?”
凝辛夷都要抬手推门了,闻言,整个人都倏而顿住。
谢晏兮不解看她。
片刻,凝辛夷终于慢慢抬眼看向谢晏兮:“我之前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了。”
她从三千婆娑铃里取出药典,一手按在那本药典上:“我的记忆力没有这么差,但我却一再忘记要看这本书,甚至每次我想要翻开的时候,都总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影响我,支开我去做别的事情。就像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影响我。”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我的确知道一种卜术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想要施展这种卜术,非凝神空渡不可为。”
“这也是我的困惑之所在。”凝辛夷低头看向手里的书,终于翻开了第一页:“这本书里……到底有什么我理应去看,却有人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甚至这人的修为并不低,又或者说,这人为了不让我看,甚至请了凝神空渡修为的大修士来干扰我?”
第75章
经历过这么多次被打断,凝辛夷自然不可能全无所觉。
此事想起来实在有些蹊跷,凝辛夷拧眉片刻,又舒展开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过分去纠结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也是一种“干扰”。
极有可能会让她沉湎思考,直到再被其他的事情打断,再次忘记看书这件事情本身。
她甚至将书举起在了面前,在谢晏兮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提脚踹开了门,发出了一声巨响。
谢晏兮:“……”
谢晏兮道:“虽说你我并不同住一间房,但这种事情我还是可以代劳的。”
凝辛夷比了个“嘘”的手势:“可千万不要再干扰我一次了,我今晚一定要把这书看了!”
谢晏兮看着她颇为气势汹汹一脸不信命地走到桌前,把书往面前一摊,终于顺着巫草的痕迹翻到了药典那一页,结果她眼神还没往上落,却又先看向了他:“你怎么还在那儿?”
“现在我是相信你真的被干扰了,书就在面前,你不看书,却看我。”谢晏兮反手掩门,走向前去,在她身侧落座。
他向前倾身,一手直接按在了那书页上:“别东张西望了,看这里。”
凝辛夷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说东张西望。
她心情十分复杂,有心辩驳几句,又紧急刹车住口,颇为艰难地强迫自己垂眼。
目光终于落在了谢晏兮手指所点的位置时,那种艰难的生涩倏而烟消云散,就像是某种奇妙的禁锢终于消失。
她也终于看清了陈旧药典上的字句与手绘图片。
是太过熟悉的图样。
她在手中曾经摩挲过许许多多遍,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纹路的那两片叶子,都与这药典上所绘的,别一无二。
凝辛夷近乎怔忡地盯着那一片叶子,目光再移到旁边的字。
【如是菩提树】
【菩提本无相,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
【释道儒三家将其奉为天下圣树。】
药典之所以能被称之为“典”,自然是因为它对每一种草木都有极其详尽的描绘,从生长地到环境,再到药性与培育方式,字里行间里都是一代又一代医修们的心血与积累。
可关于这如是菩提树,竟然总共也只有这么几句。但在这几句旁边的空白页面上,又有多少有点狗爬的手写体细密落笔。
【如是菩提世间罕寻,非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之人所不能种,吾有幸有过一株幼苗,以心血养之,以三清之气呵护之,不过三旬,依然枯败。】
【由此看来,比如是菩提还要难寻的,分明是那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之人啊!】
【话说回来,我竟不是此命定之人,失落,失落。】
“菩提,又是菩提。”凝辛夷喃喃道:“世间竟有如此多种菩提,草花婆婆的本体也是菩提树,白沙堤被疑似平妖监的人选中,会不会也与草花婆婆的本体有关?那谢郑总管呢?何日归呢?碧海通呢?”
她只是喃喃,与其说是提问,更像是在将自己的思绪理顺,说给自己听。
凝辛夷看完这一页,确信自己对所有的信息没有任何遗漏,重新又看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郑重道:“你说得没错,这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
谢晏兮看她一眼:“不问我是何时知道的?”
方才凝辛夷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是那夜无月之时?”
谢晏兮道:“我本无意,但既然看到,总不能当做没看到。”
凝辛夷不由得抬眼看他。
谢晏兮弯唇笑了起来,道:“总不会又想要说一句多谢吧?”
“是应该说。”凝辛夷静静注视他片刻,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神色认真道:“不过在说之前,还要麻烦你更多。”
她摸出那两片叶子,放在手心,递了过去:“其实之前想过很多次要不要问你,但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从白沙堤一事至今,已经过去月余,从草花婆婆那里拿到的叶子却和谢郑总管那里得到的新叶子一样翠绿舒展,像是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它凋零,空气不能,时光也不能。
谢晏兮注视了许久那叶子,这才抬手,在指尖触碰到叶片之前,他还确定了一遍:“你确定我能看?”
“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虽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但如今到底命运相连。”凝辛夷轻声道:“我的困境,一定程度上,或许也是你的困境。我能碰,你自然也能。”
谢晏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手指终于再向前一寸,极轻地将那叶片捻了起来。
如是菩提叶如一片翠绿碧玉,静静被他捏在指尖,对着光轻轻一转,像是真正的死物,没有任何反应。
上次不过浅浅一撇,谢晏兮只觉得像,未曾想竟然真的是。
碧玉清透,光下的如是菩提叶却似更透,宛如一汪盈满了水的泉眼,内里分明蕴含无限生机,只是这样静静看着,都极易被那生机吸引,怔然出神。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是菩提叶,不由得多看了片刻。
“之前你说,那些……非常有性格和态度的字迹是你师父写的。”凝辛夷倏而出声:“虽然当时只看了一眼,但这药典上字迹的走势与之前那本书上的颇为相似,莫非……”
谢晏兮回过神来,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的确是一脉相承,要说的话,落笔批注之人,虽素未谋面,相隔时空,但我大约应该称之为师祖。”
凝辛夷用手指摩挲过那几行实在随性的字迹,忍不住道:“虽然这位前辈如此落笔,但按这字来看,或许他非至真至纯,但绝对至情至性。”
谢晏兮:“……”
谢晏兮神色闲闲道:“不如这样,改日我带你去他坟前,若他听到你对他如此赞誉有加,想必九泉之下也应极是安慰。”
凝辛夷一时口嗨,有些瞠目结舌,表面却还嘴硬道:“那倒是不必了,既然至情至性,必定一切随心。心意所至,在哪里说他都能听到。”
谢晏兮将另一片叶子也放回了她的掌心。
凝辛夷收拢五指,将如是菩提叶虚虚握住,收回了三千婆娑铃中。
“我很好奇,这次在定陶镇,我是否还会收到一片与之前如出一辙的如是菩提叶。”她眉宇之间有疑惑,有困扰,但更多的是一抹倔强的期待和不妥协:“至少比起之前,我已经知道了这树叶的名字,也知道了要去找寻的方向,隐在这一切的幕后之人,也迟早会露出马脚,被我抓住。”
黄昏最后一丝光也掩去,房间黯淡一瞬,又重新明亮,谢晏兮的一根手指上灵火微动,他将那根燃着灵火的手指移到唇前,轻轻一吹。
灵火熄灭,明烛亮起。
门外响起了程祈年与玄衣交谈的声音。
谢晏兮在人声与烛火摇曳中抬眼。
他一手托腮,姿容散漫,笑起来时,桃花眼中又有浮冰碎玉,每一片玉色里都是凝辛夷的影子:“我也很期待。”
时至此时,凝辛夷才笑了起来,她向着谢晏兮道:“多谢。”
旋即推门而出。
程祈年刚刚掐诀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又下意识抬手想要给玄衣和宿绮云点个驱寒,结果玄衣已经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身而过,坐在了桌边,自顾自地沏了杯茶,然后将面巾提起来了一角,喝了一口,眉梢明显抽动了一下,忍住了吐出来这破茶的冲动,硬是喝了下去。
程祈年:“……”
程祈年倒是已经习惯了玄衣这番做派,宿绮云可没有,她将玄衣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挑了挑眉:“难喝可以不喝,玄监使这强迫自己吃苦的劲头,可真是让人可望而不可及。”
这话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玄衣如何听不懂。他眼底闪过一抹躁郁,却闭了闭眼想要强压下去。
但他对凝辛夷有许多耐心,对谢晏兮是有求于人,对宿绮云可就少了许多包容。
所以这强压也没能成功,玄衣终是冷冷道:“宿监使倒是不强迫自己,随性而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此等行径的胸襟和脸皮,也非常人所能及。”
宿绮云也不生气,笑眯眯道:“光说我做什么?你若是馋了,想来也可以来啊。”
玄衣平静下压着怒火:“我还要脸。”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宿绮云不要脸。
宿绮云不以为意,神色间甚至有了几分逗弄之意,就这么大咧咧坐在了玄衣对面:“给我尝尝。”
玄衣大惊,眉宇间是不加掩饰的嫌弃,甚至还暗含了一丝厌恶。
凝辛夷瞅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拉过程祈年:“这两人怎么了?之前还桥归桥路归路的,这会儿怎么还开始呛声了”
程祈年神色萎靡,连连摇头:“此事说来全都怪我的,都怪我没能拦住宿监使。她下去之前我就高低应该先问一句她打算如何行事的!”
凝辛夷疑惑道:“此话怎讲?”
程祈年一脸不提也罢,叹气频频,将自己与宿绮云入了王家大院后的事情讲了一遍:“宿监使说自己要进院中探查时,我当时就应该拦着宿监使的,怎知她会从那屋檐一跃而下后,竟然匿着身形……”
说到这里,他眉间带了一抹沉痛,似是觉得极难启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反复措辞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语句。
玄衣冷冷接上:“不如我来说。宿监使匿着身形,去吃了那院中疯癫姑娘的饭食。”
片刻,他又追加点评了一句:“真是匪夷所思,不堪入目,惹人耻笑。”
“宿监使就这么饿吗?”
第76章
客栈无人,掌柜与小二一早就被赵里正敲打过,眼见这几位都在,悄然给大门落了锁,旋即去了侧间等待吩咐,恨不能将耳朵堵住,生怕知道的越多,命没得越快。
程祈年抿着嘴,一脸“冤有头债有主,这话可不是我说的”的样子,玄衣露在面巾之外部分的皮肤已经浮上了一层愠色,只有被谈论的对象宿绮云一脸坦然,显是毫不在意。
程祈年小声道:“宿监使行事不拘小节,我早就有所耳闻。但……今日此举,实在还是有点让人震惊。”
凝辛夷听懂了来龙去脉,有些好笑地问道:“也就是说,其实程监使知道宿监使此举是为了探查阿芷姑娘的饭食情况,所以未曾阻拦,而玄监使来后看到,还没来得及了解真相,就已经开始生气了?”
“玄监使当然也绝非如此没脑子之人。”程监使却摇头道:“只是依他之见,这事儿应该有更好更体面的处理办法。比如无论阿芷姑娘痴傻与否,总要先告知一声,又比如,哪怕是直接用特殊手段将阿芷姑娘迷晕,也好过当着她的面与她抢饭吃。”
凝辛夷:“……”
凝辛夷不是很愿意去想象这个画面。
那边谢玄衣还在单方面和宿绮云对峙,宿绮云已经从旁边的桌子上取过来了一个白瓷盘,将不知何时收集的一小袋饭食倒落上去。
“……你竟然还有吃有带!”谢玄衣倒吸一口气:“这天下竟有你这等……”
“厚颜无耻之辈。”宿绮云面无表情地接上,毫不在意地抬手招呼程祈年和凝辛夷来看,主打一个对谢玄衣的忽略。
待得几人到了近前,她才打了个响指。
一只通体纯白的虫从她的袖口爬了出来,一路在宿绮云三清之力的引导下爬到了那一盘饭食上面。
它没有张开嘴,但是途径的地方,它的身躯却在一寸寸仿佛被侵蚀般着色。
到了爬过所有的饭食,虫身已经变得五彩斑斓,让人见之生惊,分明就是活脱脱一只毒虫!
程祈年惊疑道:“这饭食的毒性……这么大吗?就算是要下毒,这下手未免也太狠了些!”
宿绮云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带上了一双银丝手套,将那只已经通体是毒的虫捻了起来,旋即又倒出了另一份饭食:“这是从阿芷姑娘嘴里抠出来的,别嫌恶心,看好了。”
凝辛夷瞳孔地震,心道这哪里是程祈年轻描淡写的描述,她刚才还在心说玄衣这人虽然脾气暴躁了些,幼时娇生惯养少爷做派了些,却绝非不明事理之人,怎会反应如此剧烈。
敢情……居然是字面意义的夺人饭食?!
然而不等她说什么,却见那虫复又爬过那些新倒出来的饭食,旋即竟然恢复了一片纯白!
“毒……解了?”玄衣喃喃道。
“正是。”宿绮云这才道:“我这虫便是不多解释,诸位也看得出它有验毒的效果。这菜中的毒毋庸置疑,便是自小在蛊毒药罐子里长大对毒性早已免疫大半的我,也要服下解毒丹药才能确保无虞。可这位阿芷姑娘自身竟然便可以解毒,甚至解得一干二净。”
一直不置一词的谢晏兮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是药人?”
宿绮云拊掌:“扶风谢氏名不虚传,谢大公子果然见识多广。没错,这位阿芷姑娘正是药人。”
只有谢玄衣面色微僵,还好有面巾遮挡,这才没怎么显露出来。
毕竟假的谢家大公子一眼就认了出来,而他这个如假包换的谢家血脉却还在想到底什么是药人。
谢家出事后,谢玄衣顺风顺水的人生里,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回天乏力,他也才第一次开始悔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再多努力一些。
便如此刻,他在后知后觉自己多少有些误会宿绮云了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好奇。
他想知道药人到底是什么,却根本开不了口去问。
还好凝辛夷先问道:“药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宿绮云道:“所谓药人,要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医修世家的龌龊事儿,后天养出来的专门用来试药的药人。另一种则是天地造化钟灵,自然有人生而百毒不侵,但这种人实在可遇而不可求,这么多年来,我也只见过一位。”
凝辛夷问:“依你之见,这位阿芷姑娘是哪种情况?”
“我原以为我要遇见人生第二位先天药人了。”宿绮云摇了摇头:“可惜,她不是。”
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一侧抱胸靠柱而立的谢晏兮身上:“至于这小镇里到底为什么有一位药人姑娘,可就要问问这王家背后的世家了。毕竟想要养出来一位药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更不用说这姑娘的解毒能力竟能强到如此地步,比我还要更胜一筹,简直闻所未闻。”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谢晏兮。
来程的马车上,大家已经交换过一遍线索了,自是知道他与凝辛夷此行最大的目的有二,一是与他们一样,来寻谢郑总管的案子背后,那名叫“老宁”的人。二是查账,而这账目则与谢家三味药之一的何日归有关。
定陶镇总共就这么大,若说何日归与发迹的王家毫无关系,恐怕无人能信。
换句话说,这药人阿芷姑娘的背后,有极大可能,便是谢家。
“本想先不打草惊蛇,暗中探查一番。”谢晏兮道:“现在看来,却是没有什么必要了。”
程祈年试探道:“谢兄……不知这药人存在?”
“你我已经相熟,说话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谢晏兮垂眼,盖去眼中神色,看起来倒有了些唏嘘悲切之意:“我幼年入三清观,家中事务的确一概不知。父亲或许是有想要交予我的打算,可惜,还没来得及。”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片分明有些狼藉的饭食上,眼瞳清明,并无半分嫌弃之色:“谢家擅医,我对药人自然并非一无所知。要去寻根究底,记忆里应该也能挖出偶然听说家中豢养药人的事情,但我一心修道,对这些事情大多漠然,便是听到过,也只是只字片语,从未深究过。”
言说至此,他轻叹一声:“若是早知今日……”
话语之后,是无尽唏嘘。
程祈年想到扶风谢家三年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震动整个大徽朝的惨案,脸上也有戚戚之色,出言安抚道:“却是触及谢兄的伤心事了,是我之过。斯人已逝,谢兄节哀。”
谢晏兮轻轻摇头:“无妨,人总要向前看的。”
又看向宿绮云:“宿监使,却不知这药人姑娘与何日归可有关系?”
“我觉得有。”宿绮云露出了并不非常确定的关系,目光慢慢移到了玄衣身上,意味深长道:“可惜还没来得及好好验证,就被人阻挠了。”
玄衣沉默片刻,终是起身,向着宿绮云认真一礼:“是我未知全貌,贸然怪罪于宿监使,还请监使见谅。”
宿绮云看起来一点也不生气,只一手托腮,施施然喝了口茶,那一碟看不出内容实在算不上美观的饭食显然对她的胃口毫无影响,只道:“好说好说,只要你晚上将那阿芷姑娘打晕,带到我的房间里来,再在天亮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送回去,我就原谅你。”
玄衣:“……”
宿绮云的确是在刁难他。
按照她的看法,玄衣这人脾气又不太好,一点就炸,必定是会拒绝她的,不过看他生气的样子还是怪有趣的,这才说了这话。
没想到玄衣在原地僵硬片刻,竟然沉声道:“好。”
然后转身就出门了。
宿绮云:“……?”
她看向程祈年:“他是认真的吗?”
程祈年默默将掉下去的下巴安了回去:“玄衣虽然寡言,但言出必行,咱们……咱们就且等着。”
凝辛夷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谢晏兮,意思是你家阿弟要去涉险了,你确定不用干涉一下?
谢晏兮挑眉,眼中之意昭然若是:孩子大了,身后还跟着谢家暗卫,能出什么事儿?总不能试试都要当哥哥的操心吧?
两人在无人注意之处悄然交换了眼色,又收回了目光。
玄衣一人不在,也不必一定要等他回来再议事,凝辛夷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与谢晏兮今日的所获,末了才道:“今夜或许不太平。”
宿绮云摆了摆手,并不在意究竟太不太平:“玄监使若是到了,让他来敲我的门,敲不开就踹开,其余事情就不要来打扰我了。”
只有程祈年忧心忡忡道:“那若是想要杀老肖和老齐的幕后之人也会在今夜出手,这定陶镇的屋檐上,今夜岂不是会有好几波势力相遇。倘若玄衣背着阿芷姑娘来的路上,正好和他们狭路相逢了呢?”
凝辛夷托腮笑道:“这就要仰仗程监使了。”
程祈年愣住:“我?我能有什么用?”
凝辛夷用手指了指他的大箱子:“程监使身为偃师,想必应该有机关术可以布置在屋檐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有异常,我与夫君自然也不会束手旁观的。”
程祈年这才一拍大腿:“对哦!我的机关木球的确不仅可以在地上滚动,也可以事先布置在屋檐上啊!”
夜风瑟瑟。
程祈年俯身放下最后一个机关木球,抬头看了眼舒朗月色,神色倏而又有点疑惑。
“……等等,我这机关术虽然并不多么厉害,却也的确是我自己独创的,我见过的偃师也不少,从未听说过其他偃师会。这谢家少夫人又为何笃定我有这么一门机关术的?”
第77章
夜深。
人不静。
第一次打更声响起。
将要朔月,挂在黑暗天穹的那一轮月盘只剩下了细细一牙,像是有人有描花用的细笔轻轻勾了一道。
黑釉瓷枕四面光滑如洗,凝辛夷靠在床边,一手抚在那瓷枕上,任凭自己的三清之气游走过一遍全身,没入瓷枕中的剑匣,再缓缓流转回到自己身上。
第二次打更声响起。
夜更深了些。
心跳在安静的夜里变得清晰可闻,凝辛夷的三清之气铺洒开来,又在半空遇见了另一股有些熟悉的三清之气。
与谢晏兮的气交错的几乎同时,端坐在床榻上打坐闭目的程祈年霍然睁眼,起身,几步到了窗前,又想起什么,折身打开门,依次去敲了凝辛夷和谢晏兮的门。
“玄衣从王家大院出来了!”程祈年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县衙那边果然也有动静!”
他一个人分身乏力,但他到底是个偃师,只要放出木箱子中的木傀,便也算得上是两个人。
程祈年没有假借别人之力的想法,本也只是怕他们睡着没有听到,敲完门便要三两步跑到窗边一跃而出,顺便开了箱子放木傀,却被谢晏兮一只手轻轻按住。
“别急。”他没有掌灯,一双浅色的眼在这样的黑暗中显得有些奇异:“相信玄衣。”
*
翻墙入王家大院,对于玄衣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就算是要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发现。
白日里来过一次,入夜后玄衣也依旧熟门熟路。
阿芷白日里在小院里坐着发呆,晚上竟然也没有回到房间里安睡。
她甚至像是难得的清醒,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玄衣所在的那一隅影子,看得玄衣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勘破了。
冬夜的风很冷,阿芷裹了一床打了补丁却还露出了点棉花的被子,本就有些狼狈的样子更显得落魄,看了许久影子后,她又这样抬头看着空中高悬的那一勾细细的月亮,像是入了神。
玄衣本应直接出现在她背后,将她劈晕,一言不发地带走。
但他鬼使神差地直接在她面前显露了身形,然后问:“你在看什么?”
阿芷没有丝毫的惊慌,她的目光在玄衣身上浅浅落了一瞬,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意外之色,又重新看向了天空:“我在看月亮。”
玄衣于是折身看月。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他不解问道。
“月有阴晴圆缺。”阿芷轻声道:“缺的时候,她就会来看我啦。”
她边说,边指了指月亮:“天上很快就要没有月亮了。不是明日,便是后天。所以我在看月亮。”
玄衣问:“她是谁?”
阿芷嘻嘻笑了一声,不回答,反问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玄衣这次是真的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阿芷把被子往旁边一扔,施施然站起来:“当然是她告诉我的。还等什么?走吧。”
所以玄衣是在一头雾水里带走阿芷的,直到扛着她跃上屋顶,都有点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顺了宿绮云的意来偷偷抢人的,还是自己做了阿芷离开王家大院的运输工具。
但这些迷思并不妨碍玄衣在踏出王家大院的刹那就感觉到了杀气。
那些杀气细密地藏在黑暗之中,若非谢玄衣度过了至暗的那几年时光,恐怕决然感知不出来。
杀气不是向他,而是向县衙的方向。
但既然他撞破了杀气,那些杀气自然也回头看向了他。
玄衣的脚步停了一瞬。
他知道这杀气是冲着谁去的。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与这杀气有任何交集,只想暂且避其锋芒,绕道而行,毕竟他身后还负着一个阿芷姑娘。
既然有元勘和菩元子相守,等将阿芷姑娘放在宿绮云房间,他再折返回来,应当也来得及。
可惜他这么想,有人却不。
“四子,咱们长水深牢里,最被人鄙夷诟病的是哪种罪犯来着?”一道沙哑的男声桀桀笑了两声。
回应他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想要仔细去追溯,却又仿佛来自四面八方,难以捕捉身位。那声音雌雄难辨,尖细又似是刻意捏着嗓子:“那自然是采花贼。”
沙哑男声笑声更狞然:“抓采花贼的赏金是多少来着?”
“八子,你少节外生枝了。”尖细男声不满道:“采花贼最便宜了,总共不过三贯钱。若是连着女子一并解救了,加两贯。加起来也没咱们现在要去做的这一单的零头多,八子,你可不要糊涂。”
“四子啊,你说的都对,但八子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采花贼。”沙哑男声开始变得阴恻恻:“毕竟我家阿妹当年便是被采花大盗采了,一根白绫在房梁上吊死了自己。你说我该不该恨。”
四子没吭气。
沙哑男声悄然变近:“小子,你身后这姑娘是无辜的,你且将她放回去,我饶你一命。”
这么一番对话落入耳中,玄衣已经听清了来龙去脉。可惜他虽然被误会了,却只觉得面前这两人都是小虾小鱼,他不屑于解释。
玄衣冷声道:“让开。”
八子啧啧笑道:“小子,好端端人家的姑娘,你也下得去手?跟着你这么走一遭,这姑娘的清誉可就全都毁了!”
“此事与你无关。”玄衣眉间的不耐烦更盛,音色也更倨傲:“让开。”
“啧,做如此龌龊之事,竟还这样理直气壮,不知悔改。”八子沙哑的声音骤而变得悲痛:“一想到我家阿妹就是死于你这样的禽兽手下,我就恨不得啖你血肉!”
话音未落,杀气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玄衣的手早就搭在剑上,他虽然扛着阿芷,这姿势算不上多么舒服,但他到底还有一只手可以用。
之于剑修,一只手能够拔剑的手已经足够。
三清之气轻缠在剑尖,玄衣的剑很轻,像是一叶扁舟独行于汪洋之中,乍一看,仿佛激不起任何浪花的轻颤。
但这样一柄剑,却能破开黑暗。
八子以匿踪藏形为傲,否则也不可能接下这暗杀的活儿,又在黑暗中行动。可惜这匿踪一事在谢玄衣面前,却又实在有些简陋。
剑尖挑破黑暗,一式剑招都没用完,就已经将八子从黑暗中破了踪,直接逼了出来时,谢玄衣还拧了拧眉,心道了一声,就这?
但转念他又已经想明白了。
老肖与老齐虽是江湖侠士,颇有几分功夫,但到底只是凡体之人。想要买凡体之人的命,本就并不需要多大的本事。
一声清脆。
八子掌心的剑被谢玄衣挑落在地。
谢玄衣却还没有停,剑意如轻风搅动,瞬息间已经将四子悄然布置在周遭的那些将要成阵的黄纸符箓挑起。
四子倒吸一口冷气,便要眼疾手快落下最后一张阵眼!
然而他手才动,一道剑意已经缠绕在了他的手腕,几乎同一时间,周遭所有的符都被那些剑意搅碎成了齑粉!
“再动一下,你的手就没了。”玄衣冷漠道,又扔出一卷麻绳:“自己把自己捆了。”
*
云福客栈灯火通明。
八子和四子两脸屈辱地坐在地上,看着围上来的几人。
“……也就是说,你顺手把想要杀老肖和老齐的人带回来了?”凝辛夷凑过来看了一眼:“看起来也不过通灵见祟,不像是群青山上那人。”
八子和四子自以为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凝辛夷却已经尽收眼底:“看来除了这两个人,至少还有一个境界更高的帮凶。该不会今夜也是你们二人声东击西,方便另外那人行事吧?”
八子连连摇头:“不不不,二子出手一次不成功,就绝不出第二次手了。”
谢晏兮道:“看来还是个序号依次排列下来的有头有尾的组织。”
四子咬牙道:“此事与你们有何干系?若非八子非要抓那采花贼,你我本就应各走一方,诸位不如高抬贵手,结个善缘。”
“什么善缘?”一道女声从二楼响起,宿绮云慢悠悠走下来:“下次雇凶杀人打折的善缘吗?”
她弯腰看向两人:“而且,你们说谁是采花贼?”
八子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只得用相爱吧比划道:“他!月黑风高,他蒙面黑衣,还背了个姑娘!任谁看到都是这么想吧?”
“姑娘是我要的。”宿绮云施施然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要的?”八子神色古怪:“大半夜的,你要个姑娘做什么?”
宿绮云道:“平妖监办事,还需要和你解释?”
“平妖监的人?”八子怪叫一声,细细打量玄衣,目光再落在宿绮云脸上,像是想要洞穿她的面孔,看出个什么来。
宿绮云对别人的目光并不在意,却最讨厌这样的打量。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将一只脚踩在了八子脸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睛。”
“监使大人误会了。”八子歪斜倒地,整张脸都几乎陷进了地板里,神色却很顽强:“实在是我这一生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人,但监使大人如此绝色的,却实在罕见,上一次见到时,多看了两眼,结果那人嗓音粗野,竟是个男的。”
凝辛夷默默捂脸,心道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果然,宿绮云直接被气笑了,她脚底的力度更大:“你或许知道,平妖监出任务是有死亡指标的。就算没有,我若是想,杀你也不过抬一抬指头的事情。”
“监使大人饶命!”八子说话都变得含糊,有血水从被挤压过渡的嘴角流淌出来,显然是碎了几颗牙:“看在、看在平妖监有我老乡的面子上!饶我一命!是我口无遮拦惯了,我错了,大人饶命!”
宿绮云不为所动:“平妖监人来自五湖四海,上下林林总总近千人,要说的话,这天下所有人我要让他们几分面子?”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说不定呢!”八子大声道:“家里人都说遇见平妖监人,报他的名字准管用!”
这么一说,宿绮云倒是来了点兴趣。
不止宿绮云,程祈年也轻轻挑了挑眉。
他这人虽然本事不太大,平时遇见事情时不时还有些窝囊木讷,但实则最是刚正不阿。听闻此事,程祈年的脑袋里已经转过了平妖监素来最是做派不正的那几位高层的名字,心道若是这次抓住了详实的证据,便是日后会遭打压,他也要去参他们一本。
结果便听八子的嘴里含糊吐出了几个实在熟悉的字。
“程……程祈年!”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古怪,宿绮云更是高高挑起了眉:“我借你个胆子,你再说一遍。”
四子在旁边给八子使眼色,眼角都快抽筋了,但八子显然没有收到什么暗示。
八子嚷嚷起来:“监使大人怎么还不信我说的话吗?这种事情何需监使大人借胆子!既然被监使大人抓住,我猜我的祖宗十八代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本人出身永嘉江氏,虽是旁支,但绝无虚言!我那老乡姓程,名叫程祈年!”
第78章
程祈年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
如果说最初被提及名字时,他还能嗤笑一声无稽之谈,只当是这两人不知从哪里知晓了他的名字,以为可以狐假虎威的话,那么永嘉江氏这四个字一出,他心中的所有嗤笑都瞬息消失。
袖下的手却慢慢握紧。
“果然是永嘉人。”出声的却是谢玄衣,他出了剑,虽然没见血,但他这会儿还是远远坐在一侧擦剑:“方才听闻你们说长水深牢时我便觉得耳熟了,还在思考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原来是永嘉江氏。”
他的声音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淡,却无端带了一股彻骨的寒意,甚至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要慢一些。
八子自然也听懂了谢玄衣话语中的不同寻常,这种语气他过去也并非没听过,而原因素来都只有一个。
他的目光落在谢玄衣这个他心中的采花贼身上,脸还在宿绮云脚下,有些艰难地桀桀笑了两声:“怎么,采花贼,莫不是你在我们长水深牢被关过?”
方才他言辞之间对平妖监分明还带着惧意,这会儿却又变得满是挑衅:“看来平妖监说广纳贤才还真不是嘴上的工夫,连有案底之人都不介怀,早知如此,我们兄弟几个,也应当上平妖监捞个一官半职地当当,要说起来,谁不想要平妖监的那块保命腰牌呢。”
谢玄衣却罕见地没有被触怒,他垂眸看了八子片刻,道:“长水深牢有一处擂台。”
程祈年霍然抬眼看向谢玄衣。
八子和四子整个人都一震,四子看向谢玄衣的眼神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尖细出声:“你怎么知道?!”
谢玄衣却不再回答,目光轻抬,落在了程祈年身上,与他对视一瞬。
有的问题已经不必再问,程祈年看他的目光,已经足够说明事情。
宿绮云也松开了踩着八子的脸,用脚尖很是嫌弃地摆弄了两下:“老程,这真是你的人?”
程祈年像是这才从听到了“永嘉江氏”四个字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唇边渐渐有了一抹苦涩至极的笑:“什么我的人,我甚至都不姓江,算什么永嘉江氏。”
他站姿坐姿素来都笔直到有些木讷,此刻负着他那从不离身的大箱子站在那儿,一人要占两人位,周身却带了一股局促。
像是被永嘉江氏这四个字刺伤,又像是被这几个字拉回了某段不可言说的岁月之中彻底淹没。
凝辛夷看了眼这样的程祈年,又看向八子,向前倾身,倏而问道:“所以,你姓江?”
八子猛地闭了嘴。
这样子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永嘉江氏。”凝辛夷一手将折扇九点烟敲在了另一只手的掌心,认真回忆:“永嘉郡地处南域,也算是一方豪门望族,只是近百年都没出过什么十分优秀的后辈,我竟是一位姓江的人都不认识,实在是后继无人。不过,却不知永嘉江氏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连姓名都不敢说,隐姓埋名出来当杀手也就算了,我也只当你们是舍弃了家族姓氏。但既然如此,怎么又扯起了永嘉江氏的大旗,还要以我们小程监使的名号四处为他招黑,狐假虎威?”
八子和四子被说得脸上青红交加,四子终于没忍住,冷冷道:“你不认识我永嘉江氏的人,是你孤陋寡闻,怎么你不认识,我江家就后继无人了?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话音落,云福客栈里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杀意笼罩。
谢晏兮面色平淡,姿态也依然松散,三清之气却已经落在了口无遮拦的四子和八子身上,直逼得两人强撑着才能勉强从地板上抬起头来。
“别以为你们修为更高就了不得!我二人虽然不是永嘉江氏的什么要紧人物,却也到底是江家子弟,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四子咬牙道。
“江家人知道他们有你们这样的后辈吗?”凝辛夷笑吟吟看过来:“至于你刚才问为什么我说不认识,江家就是后继无人,因为我姓凝。”
四子和八子的表情一顿。
“龙溪凝氏的凝。”凝辛夷道:“就算永嘉郡地处偏远,你们应该也听说过吧?”
四子惊疑不定:“你……”
凝辛夷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我猜你是想问为什么现在有三清之气压着你们抬不起头,因为他是我的夫君,听不得别人冒犯我。”
“龙溪凝氏……你们北姓世族的婚约不是和扶风谢氏的吗?他又是谁?”四子死死盯着谢晏兮:“我没有见过你。”
这话说得实在是大有深意。
但谢晏兮只是轻轻挑眉,姿态四平八稳,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看四子的目光却变冷了些。
确切地说,更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不是都知道他是谁了吗?你有没有见过他,又有什么要紧?”凝辛夷也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但现在并非深究的时候,她垂眸盯着四子和八子:“既然被抓来了,我们也有些问题想要问你们,我不希望从你们嘴里听到半个假字。”
八子和四子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凝辛夷只当没看见,径直道:“第一个问题,是谁让你们来的?”
八子清了清嗓子,道:“二子。他说他不出第二次手,这任务归我们弟兄俩,到时候钱我们三个平分。”
这回答说了像是没说。
凝辛夷问:“二子在哪里?”
“在三子哪里。”
凝辛夷看了他片刻,竟然没有被这种原地打转的万金油回答惹怒,而是换了个问题:“除了这次,你们之前报过我们小程监使的名号吗?”
这问题好答。
八子笑嘻嘻道:“我和四子有过一两次,但对方都说没听过不认识,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如果你见到小程监使,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他吗?”凝辛夷问。
八子还真的认真想了想,最后目光在宿绮云和凝辛夷脸上各转了一圈。许是凝辛夷这些问题实在不痛不痒,也或许是凝辛夷的态度温和,八子的神态也比一开始要松弛了许多。
他舔了舔嘴,沙哑嘿笑道:“想问问他,平妖监的女监使们都这么漂亮吗?若是的话,不然给我也谋个差事?”
一言出,程祈年的脸几乎要涨红,谢玄衣和宿绮云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至今,谢晏兮虽然还是那副样子,手指却已经摩挲了好几遍他手上的那块扳指。
若是满庭和元勘在此,定然知道,这是谢晏兮动了真怒的征兆。
凝辛夷面色丝毫不改,看了八子片刻,倏而问道:“你杀过人吗?”
八子桀桀笑了起来:“凝家小姐问的好生天真,做我们这一行的,刀尖舔血,我们不杀人,人便要杀我们。”
凝辛夷恍然般点了点头:“原是如此,那就好。”
八子和四子的心头猛的一跳,有了点不详的预感。
“我看你嘴挺硬,可能还会觉得自己很聪明。虽然其他人应是还有许多办法撬开你们的嘴,但时间宝贵,我也不想在你们身上浪费太多。”她用一根手指虚虚点上了四子的额头:“我们还是直接一点好。”
四子的眼瞳瞬间空茫。
他的黑色眼瞳逐渐被一层迷雾般的白覆盖,最后变成了一片覆雪般的白。
八子猛的睁大了眼睛:“你——你干什么?!”
“没做什么。”凝辛夷轻描淡写地将四子额头浮凸出来的一点灵光捏住,那灵光在她掌心翕动,逐渐浮凸出了一只蝴蝶的模样:“只是修为高,的确就是了不起。”
将手指点在八子眉心的前一瞬,她才道:“是了,你不是有话对小程监使说吗?他听到了。”
八子瞳孔骤缩。
“看,那就是程祈年。”
八子模糊看到了一个影子,下一瞬,意识便已经模糊。
【鬼咒瞳术·掠魂】
除了生杀予夺,鬼咒术里还有掠魂可以读取一个人完整的记忆。
最重要的是,掠魂时振翅的蝴蝶,与洗心耳的白纸蝴蝶十分相似,她便是出手,也不会惹人生疑。
果然,两只蝴蝶同时停落在她的手指上时,程祈年的声音已经响起:“没想到少夫人竟是一位洗心耳。”
“我不是洗心耳。”四子和八子都失去意识昏迷了过去,凝辛夷起身,却柔声道:“我家阿妹是洗心耳,我跟着她学了一点看人记忆的小把戏罢了。”
谢玄衣和宿绮云的表情都有了不约而同的古怪。谢玄衣干脆转开了脸,宿绮云则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一副我看着你怎么继续胡编的模样。
这场面凝辛夷见惯了,丝毫没影响她的发挥:“这记忆谁来看都一样。依我看,既然是小程监使的家里人,不如就交由你来看?”
程祈年张了张嘴。
“……不算家里人。”程祈年抿了抿嘴:“此事无关紧要,所以我也从未提及过,未曾想过会遇见这种报我名号之事。我不过只是平妖监的小主薄罢了,连一官半职都算不上,他们却竟然……”
程祈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我母亲是永嘉江氏的旁支,平素里与本家并无多少联系。永嘉江氏世代擅偃术,于机关一道颇有研究,虽然这些东西在正统面前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但我既然继承了这种天赋,母亲自然是欣喜的。”
“后来,我想入平妖监时,母亲因为久居乡野,年龄又大了,身子骨向来不好,我便没有与她多说,只想让她少操一点心,可谁曾想……”程祈年的声音里带了极浓的苦涩,他停顿了许久,才又勇气继续说下去:“谁曾想,母亲并不知平妖监只看本事,不看出身,还以为如旧朝那样,任人唯亲。所以她为了我,去求了永嘉江氏的本家。”
说到这里,连一直都满脸不在意的宿绮云都敛了神色,抬眼看了过来。
她也出身旁支,实在是比谁都更清楚,这种旁支去求本家时会遭遇什么。
“求人办事,总要有相应的交换,要么是人情,要么是钱财。”程祈年的神色逐渐变得木然:“我母亲什么都没有。”
“小程监使……”凝辛夷不忍再听,轻声开口。
“母亲愚昧不堪,对世事所知甚少,天下大事,她不了解,这不应该是她的错。可惜改朝换代,政令变了,人却还是那些人。”程祈年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过分平直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颤抖:“可他们明明可以告诉她的。”
平妖监身负木箱的小主薄站得笔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了青筋突出的拳头,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咽回去,只剩下长久用力闭眼后微红的眼尾,无数的话语到了末尾,只剩下了近乎为力的一句重复。
“可他们明明可以告诉她的。”
云福客栈内陷入一片沉默。
后面的话,程祈年都不必说了。
为了儿子而受尽折辱的母亲,进了平妖监高高兴兴归家、知晓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的少年,想去要个说法却被高高在上的本家拒之门外的平妖监小主薄,直到今日才知道本家竟然还反过来用他的声名。
而这种所谓的“用”,不如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折辱。
谁人不知世家子对平妖监的那点微妙态度。
倘若是真的推崇抑或是有几分敬畏之心,平妖监上下又怎会无一世家子?说到底,无论时局如何变更,如今朝廷之上那位究竟是姓什么,都不妨碍这些世家本身的抱团和排外。
日积月累的富甲一方和权倾一地让世家子生而居高临下,便是平易近人,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和审判。而程祈年的名字却流传在了永嘉江氏的这些需要出来借杀人生意赚钱的底层子弟口中。
世家杀人,有时候甚至不用刀,碾碎一个人的自尊和所有的体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凝辛夷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拍了拍程祈年的肩膀,就要俯身将绑着四子和八子的那根麻绳捡起来。
谢晏兮却先她一步:“我来吧。”
凝辛夷和他对视一瞬,松开了手。
谢玄衣沉默地跟在谢晏兮身后,将四子和八子一并带了出去。
夜已经过去了一半,更夫敲响了第三次更声。
宿绮云起身:“阿芷姑娘还在等我。”
与程祈年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到底停了一息脚步,侧脸看向程祈年:“出身世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曾经向世家折腰也不丢人。但如果觉得这些事情丢人,那么你这辈子都会直不起腰。”
*
定陶镇外,群青山下。
谢晏兮随手将四子和八子扔在了树下,落地的重痛让昏迷过去的两人惊醒过来,先是恐惧地打量四周,旋即才借着月色看清面前两人的脸。
头很疼,全身更疼,两人却来不及追究这些痛,而是道:“二子不来,我们也不会来了,诸位监使大人放心,这事儿就此了结,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多谢两位送我们来此,请回吧。”
谢玄衣只觉得荒谬,他轻轻拉下面罩,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冷笑了一声:“你们竟然觉得我们是专程送你们出来的,真不知是应该感叹你们的自信,还是惊叹你们的有恃无恐,真当永嘉江氏就是免死金牌吗?”
八子疼得呻吟,又咳嗽起来:“能说的我们都说了,监使大人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他的话语却被四子倏而打断。
四子一只手紧紧扣着地面,惊疑不定地盯着谢玄衣,倏而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你是谁了,我在长水深牢确实见过你,你是谢——”
他的话没有说完。
谢晏兮的剑已经从他的脖颈处划过。
血溅了谢玄衣满身和半面。
八子悚然侧头,瞳孔剧缩,微微张口,刚要说什么,眼前的剑光已经再次一晃。
黑色的衣服上,血渍也会变得不明显,谢晏兮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上的血。
“我猜你只想封口,不会杀人。”谢晏兮道:“我替你杀。”
谢玄衣站在一片血污之中,神色逐渐冷厉:“我也杀过很多人,我自己会亲自动手,不劳你出手。”
谢晏兮却笑了一声:“在长水深牢里吗?在那种环境下杀人,算不得是真的杀人。想杀人和不想杀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既然认出了你,就绝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谢玄衣抿嘴不语。
谢晏兮收剑入鞘,侧脸看他一眼。
“谢二公子,温室里的花朵,就算被扔进泥潭,也不可能长出毒牙。”
第79章
程祈年魂不守舍,默默一人回到房间,关上了门,片刻后,又重新打开,还记得给凝辛夷说了一声:“我没有大碍,不必担心,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的蝴蝶上。
程祈年自然也没有忘了这件事,他面色有些苍白,整个人也有些摇晃,但他依然勉力笑了笑,问道:“少夫人这蝴蝶……”
凝辛夷道:“不着急,日出之前蝴蝶都不会消亡。”
已是三更天。
但距离日出破晓还有一段距离,足够程祈年将那些被勾起的陈年旧事重新压回心底,一如从前。
程祈年道:“那就好,有劳少夫人出手。”
言罢,他似是再也无法支撑更久,几乎是逃回了房间之中,将房门紧闭。
于是偌大云福客栈便只剩下了凝辛夷一人在大堂。
一时之间,凝辛夷竟然有些摸不准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掐指算了一下时间,谢晏兮和谢玄衣也出去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他们将四子和八子扔去了多远的地方,不过想来经此一事,四子和八子以及他们身后的组织应该短时间不会再想要挑衅平妖监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程祈年看完蝴蝶中的记忆,许多事情自可见分晓。
已过三更天,凝辛夷了无睡意,正在想要不要干脆出去转一圈,倏而又感知到了什么,抬起一根手指。
她房中有一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用来与凝玉娆联络的应声虫。
但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别的应声虫。
一只粉蝶模样的应声虫在半空展露出身形,落在了她的指间,清了清嗓子,张开了嘴,竟是在给她逐字逐句复述宿绮云房中的声音。
凝辛夷顿住脚步,三清之气展开,谨慎地捏了个隔音。
只听得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旋即是少女带了雀跃的声音:“你回来啦!”
阿芷看似疯癫胡闹,一言一行都让人摸不到头脑,这一次却真的一直乖巧地等在房间里,她向宿绮云夸耀道:“阿芷很乖哦,姐姐不让我往外看,我就没有看。所以,姐姐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带我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宿绮云拉开椅子,往上一坐:“虽然我觉得你在装傻,但也有可能你是真傻。毕竟想要一个药人保持神智实在太难了。”
“嗯?药人是什么?是吃药很多的那种人吗?”阿芷的声音疯癫却天真:“阿芷吃过的东西确实很多,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姐姐说的药,但阿芷可以数给你听。要阿芷死的花是甜的,蓝色的果子是酸的,紫色的树枝是臭的,红色的叶子是苦的……”
阿芷絮絮叨叨又有些细碎地数了一大堆实在有些不知所云的话语,宿绮云也就认真听她说了许久,等她支支吾吾有点数不出来了,这才问道:“你放才说,紫色的树枝是臭的,红色的叶子是苦的?你会画画吗?可以画出来这两样东西是什么样吗?”
“画画太难了,阿芷不会。”
宿绮云微微拧眉,心道她不会也没关系,她来画也是一样的。
不会画,总会辨认吧。
阿芷却已经笑嘻嘻道:“但阿芷有紫色的树枝和红色的叶子呀。”
凝辛夷目光一动。
她看不到里面,但不代表她不能看到里面。
宿绮云让应声虫传递其中的声音,自然也不会在意她会不会看到。
所以凝辛夷足尖一点,已经跃至宿绮云门口,一手抵在了墙面。
【鬼咒瞳术·月曈胧】
只见阿芷从袖子里掏了掏,真的掏了一大堆东西出来。
那些东西有的在她袖子的夹层,有的在更深的地方,林林种种摆了半桌子。她旋即又在里面挑挑拣拣,很快掏出了紫色的树枝和半片红色的叶子。
“看!”
宿绮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阿芷。
紫枝红叶已经残缺破碎,但哪怕只是碎渣,只要有一小点,对于宿绮云来说,已是足够。
她用指尖在上面轻轻一掐,复又松开,然后闻了闻自己手指的味道。
宿绮云盯着自己的手指,片刻,抬眸看向阿芷:“这样东西,你吃过吗?”
“当然啦。”阿芷拍手道:“这样东西阿芷吃了最多!每天都要吃!好吃!”
她话音落,宿绮云出手如闪电般扣住了她的手腕,指尖已经刺破了阿芷的肌肤。
一滴血从伤口浸了出来。
那滴血饱满,色泽浓郁,却并非纯正的红,而是紫红。
近乎紫黑的红。
那滴血被宿绮云收到了小瓶子里,阿芷才反应过来:“哎呀!怎么你也取我的血!”
宿绮云问:“还有谁取?”
阿芷说:“她呀。”
宿绮云拧眉:“她是谁?”
阿芷道:“就是她呀。她说今夜会有人带我来见你,她从来不骗我。”
说着,阿芷走到窗边,刷拉一下推开了窗户,向外看去:“原来墙里和墙外的月亮都是一个样子,那我要回去啦。”
言罢,她轻盈地跃了出去,竟是运足了三清之气,瞬息间已经踩在房顶上,迎着月光而去。
宿绮云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缀在她身后,却发现阿芷竟然真的就这样甘愿回到了王家大院,回到了她的那一隅实在破旧潦倒的小院。
月色下,宿绮云回头看向追来的凝辛夷,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极是复杂。
“她怎么能用三清之气?”凝辛夷遥遥看向阿芷的小院:“既然能用,她又为何甘愿被困在这里?”
宿绮云却只回复了三个字:“开天目。”
她这么说,自然有想让她看到的东西。凝辛夷抬手抹过眼睛,眼开天目。
天目之中,方才分明使用了三清之气的阿芷依然是凡体之人。
“凡体之人……怎么会?”凝辛夷睁大眼睛,喃喃,再倏而回头看向宿绮云:“这世上难道真的存在能让凡体之人也可以使用三清之气的办法吗?”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她轻声说出那句自己早就听过,但素来都只当做是无稽之谈的话语:“这话便是扶风郡街头的孩童都知道,我素来只当这话不过是谢家为了造势的编造出来的,却从未想过……竟是真的。”
凝辛夷长久地盯着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的阿芷,目光再落向了更深的王家大院。
无尽的黑夜之中,分明还有更多的未知潜藏在这一片层叠的院落。
*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更深的黑夜之中,有人慢悠悠念出这句话,向着极尽奢靡的金银丝软垫上一靠,深深嗅了一口半空弥漫的腥甜微臭之气。
那味道若是第一次闻见,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有些恶心。可坐在软垫上的那人嗅之却像是闻见了什么极尽香甜的气味,恨不得将那气味全部都深深吸入,面上的神色更是如痴如醉,近乎痴迷。
正是王典洲。
他眼下的青黑比白日里更浓许多,衣衫半敞,露出白花花的肉,再加上如此迷醉的神态,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有些扭曲荒唐令人作呕的肉堆。
然而他的脚下和膝盖上却各匍匐着一位神态娇媚极尽美艳的半裸少女,身后还有两位姿态各异却无一不美的赤裸少女在为他持扇,将空气中那些气息更均匀地铺洒在王典洲四周。
“老爷。”他膝上的那少女用红唇叼起一颗碧玉葡萄,向上凑了过来:“人家也想要成仙,与老爷双宿双飞嘛。”
王典洲见少女媚态必现的模样,用两根肥胖的手指塞进她的嘴里搅动,显然对少女这样谄媚的模样十分满意,他大笑起来:“白日来的那些平妖监的监使们果真没有发现什么?”
白日里看起来愚蠢至极的陈管家脸上哪里还有半分蠢相,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口,显然对面前如此荒淫至极的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回老爷的话,没有。”陈管家道。
王典洲哈哈大笑起来:“这么看来,成仙也没多难嘛!谁说我不能通灵见祟,就不能修行了哈哈哈哈哈——”
笑到一半,王典洲的眉间又掠过一丝狠厉:“那两个人料理得如何了?”
“正要和老爷汇报此事。”陈管家道:“没料理成功,不仅没成功,永嘉江氏的那两位还折在了里面。”
王典洲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落在那张发面馒头一样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凶戾,他的手下也随之用力,掐得那美人眼角带泪,却一声也不敢出。
“废物。”他随即却又得意且嘲弄地笑出了声:“这群自视甚高的世家中人,也不过是一群废物嘛。”
等他笑够了,陈管家才继续道:“如今这两人被监使们送到了县衙暂住。住得了一时,住不了一世,老爷可要……?”
言下之意,是在建议王典洲暂且收敛锋芒,等到平妖监的人走了、这两人出城的时候再解决了他们。
王典洲眯眼,又极深地吸了一口空中漂浮的糜烂香气,浑身颤抖,露出了极度沉迷的神色。
等到这股颤抖之意过去,王典洲才慢慢重新睁眼,道:“就听你的吧。”
陈管家称是,便要退下。
王典洲在他身后道:“等等,阿芷那丫头如何了?”
陈管家停下脚步:“还活着。”
“真是命硬啊。”王典洲哼笑起来:“还要替我试药,就先让她活着吧。”
他阴恻恻道:“看好她,别死了。她要是死了,我可找不到这么好的药人了。”
陈管家躬身后退,直到退出那片靡靡之地,空气重新恢复清明,冬日的冷风吹入他的鼻端,让他的神智彻底清醒。
他将房门轻轻遮掩,关紧,这才第一次抬起了眼。
明明是王典洲最顺手的一条狗,可陈管事的那双眼里,却分明布满了刻骨的恨意。
然而等他再眨眼,那样浓烈的情绪却又都被压了下去。
像是从未存在和出现过。
第80章
“什么?我们还不能走?”老肖跳了起来,又因为牵动伤口而疼得龇牙咧嘴了起来:“这县衙虽好,却也不能真的久住啊!”
程祈年苦口婆心:“都说了并非压着二位,而是幕后之人尚不明确,只怕两位一出我们的视线范围,就会遭不测啊!”
老肖哪里肯信:“怎么可能!我们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也什么都不知道,不可能有人要追着我们杀啊?”
说着,老肖还冲着方脸老齐使眼色:“对吧老齐?”
老齐在发呆,等到老肖再拍了几下,又喊了他的名字,才猛地反应过来:“什么?”
“没什么。”宿绮云冷冷道:“就是你的这位朋友急着去送死,想要问问你的意见要不要一起死。”
老齐拧眉看向老肖,老肖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我只是想早点离开这个邪门的地方!”
老齐长叹一口气:“既然是邪门的地方,自然不是这么好离开的,不如便听几位监使大人的话,没有自保之力,就还是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吧。”
老肖还想说什么,却见老齐长吁短叹的笃定模样,只得作罢称是。
程祈年这才松了口气。
菩元子正坐在门口石桌旁边抠脚,见到有人来,飞快穿上了草鞋,正襟危坐道:“两位施主肯听劝,实在善哉善哉。”
凝辛夷踩着晨光进来,长发挽起,只点缀了几只珍珠发梳,她将面侧碎发别到耳后,目光正对上慌里慌张的菩元子:“你明知若是你出面,他们肯定听劝,何需两位监使大人在这里费这么多口舌。”
“使不得使不得,在这定陶镇里,我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报国寺的秃驴。”菩元子连连摆手:“方才那个称谓是我失言,你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都自称秃驴了,凝辛夷心知这老僧与报国寺的关系肯定有异,只是菩元子的嘴实在太难撬开,里面还全是难辨真假的荒诞之言。
她正要再说什么,谢晏兮的声音却响了起来:“上师,你确定昨日此处无人来过?”
菩元子不知怎的,见到谢晏兮就有些发怵,闻言起身道:“的确没有人。”
谢晏兮一手掀开外间的帘子,踏了进来:“没有人,有妖吗?”
菩元子眉梢一跳。
谢晏兮却显然不用他答,两根漂亮的手指间夹了一张灼烧了大半的黄符。
丝丝缕缕的妖气从符上溢散出来,惹得屋子里的程祈年和宿绮云都看了出来。
“有妖在昨夜破了我的符阵。”谢晏兮一扬那张符:“元勘学艺不精未曾发现,上师难道也一无所觉?”
老肖和老齐闻声望来,同时悚然:“妖?昨夜想要杀我们的,竟然不止是那两名杀手?!还有妖?!”
老齐显然知道的更多一些的:“都说衙门之中正气最足,寻常妖祟都无法近身,绕道而行,怎么定陶镇的县衙竟是连这等用途都没有吗?还是说传言是假的?”
没人回答老齐的话,菩元子怪叫一声,凑到那符面前左看右看:“不应该!不应该啊!老朽便是老眼昏花,也绝不至于连妖都发现不了!”
菩元子的震惊不似作伪,凝辛夷抬眼,却见谢晏兮似笑非笑,一脸玩味,分明像是在看耍猴。
谢晏兮本就人高腿长,看到菩元子凑过来要看符,便垂了点手臂,将那黄符低了几分,看似对菩元子有几分尊敬,却在菩元子真的凑到了那黄符附近时,指间倏而灵火一闪。
幽蓝的光暴涨一瞬,顺着那半张黄符直接窜到菩元子鼻尖!
变故突生,菩元子周身三清之力暴涨一瞬,佛光微闪,双掌在胸前猛地合十,发出一声闷厚的响!
饶是顶着一张落拓老翁的脸,这一瞬的菩元子依然宝相庄严,有莲花在他足底绽开,花开刹那,菩元子的面前有一道金璀的佛光屏障绽开,硬是将那暴涨的符火隔绝在外!
“你这是何意?!”菩元子有惊无险地站稳身子,这才大声道:“便是我一时疏忽,没能见到妖祟潜行,倒也罪不至死吧?”
符火未熄,跳动在谢晏兮指尖,那让菩元子惧怕的火色在他的手上却如温顺的棉花。他散漫抬眼,语气也松散:“这符名为定妖,遇妖则燃,无妖则熄。上师身上是不知何时沾上了妖气吗?”
菩元子大叫:“真是岂有此理!一派胡言!放你的臭屁!明明是你小子的灵火引燃的!”
“是吗?”谢晏兮也不恼,只是用那尚且剩四分之一不到的符箓靠近了凝辛夷,再在自己身上贴了一下,摊了摊手:“可在我和我家夫人身上,确实无事发生。”
菩元子还要再辩,谢晏兮却已经上前一步,他面上分明还带着些笑,周身却压迫感极强地开口道:“上师昨夜,究竟在何处?”
菩元子愤恨道:“还能在何处,不就是在这四周守夜吗?连个地铺都没有,就这么在屋顶风吹了整整一夜,脚都要冻僵了,到头来还要被你的灵火灼烧!”
谢晏兮问:“哪个屋顶?”
菩元子面色极差:“怎么连到底是哪个屋顶都要管?”
“自然是因为上师身上,的确沾染了妖气。”出声的却是凝辛夷,她一只手点在眼皮上,已是开了天目:“事关一方百姓,还请上师如实告知。”
菩元子这才道:“老朽乃是闲不住之人,说要守夜,又怕自己睡着,因而昨夜所去的地方甚多,差不多算是将大半个定陶镇的屋顶都踩了个遍。”
谢晏兮看向元勘,后者一脸菜色地点了点头:“上师的确如此,遛弯如遛狗……哦不,遛我,依我看,上师压根不是闲不住,分明是想要甩开我。”
菩元子一见到这个昨夜真的对他寸步不离的小子就头疼,眉头一竖,就要呛回去。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起来,凝辛夷抢先道:“定陶镇说大不大,说小也的确不小。上师既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妖气从何而来,等到夜里,我再开天目来看便是。”
言罢,她又看向程祈年:“小程监使,昨夜可有别的收获?”
是问他是否看过了四子和八子的记忆。
程祈年看到老肖和老齐在听到了妖祟二字后,面如土色,似是再无侥幸逃跑的想法,这才走了出来:“的确是永嘉江氏的人。”
在提到这四个字时,他的面色已经与之前无异:“虽是旁支中的旁支,但这两人的确本名姓江。这一条旁系过去我也从未听过,但依照两人记忆,竟是专门培养来为永嘉江氏做脏活累活的,经手过的事情极多。之前我翻阅过不少平妖监的档案,其中有几条案子的经过尚且不明,没想到他们的记忆里竟然有不少相关线索,也算是意外之喜。”
清了清嗓子,程祈年继续道:“昨日他们的确知情不报。杀人一事的确如他们所说,是二子一击不中交由他们的,但他们都知道,雇凶之人乃是定陶镇人,带兜帽,隐姓埋名,称呼为耳东先生,出手极为阔绰,但他们都判断,这人不过是一枚棋子,买凶也只是替人办事罢了。”
“耳东先生?”凝辛夷沉吟片刻:“陈?”
出手极为阔绰,又姓陈,如此排查的范围一下子就缩小到了王家大院之中,程祈年和宿绮云脑中都浮现了昨日那位陈管家实在窝囊无用的样子。
“会是陈管家吗?”程祈年不确定道:“他们的记忆中,那耳东先生的身形倒是与昨日所见的陈管家大相径庭,那人身材极为魁伟,兜袍下不断涌动,周身还有晦涩之气,看起来极为神秘。”
谢晏兮已经飞快做出了决断:“是与不是,眼见为实。定妖符烧了,便是大家都一口咬定没有见到妖,也必定有异。昨日你们以平妖监的名义探访了王家大院,今日我与夫人去。”
宿绮云道:“以我所见,虽然处处都觉得并不舒服,却的确没有感知到任何妖气存在。”
“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凝辛夷道:“以你的修为都没能弹指一二,小程监使也一无所获,虽说有了阿芷姑娘这个药人的存在,却也只能说明王家以她试药,与妖祟无关,那么这妖气又是从何而来?”
她边说,已经起身:“捉妖师以六感先行,既然觉得不对,就一定有我们没有发现的线索。平妖监不便再去,我们去。”
菩元子不明所以道:“还能有别的进入王家大院的办法吗?”
“自然是有的。”谢晏兮跟上凝辛夷的脚步,道:“上师可要再换一张脸,与我二人同去?”
就算知道这是假借同去的名义来变相的观察他,但能够正大光明地进入王家大院这件事对于菩元子来说,显然是无法拒绝的事情。
他闭了闭眼,一脸任人拿捏样子地点了点头。
身后,老肖与老齐对视一眼,老肖终于没忍住,冲出门来,忐忑问道:“真的有妖吗?县衙……到底能不能保护我们?”
元勘停了脚步,笑嘻嘻道:“若真的觉得县衙无用,不如你们今夜自己上街试试看?”
*
菩元子在行走出县衙时,已经换了又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他低眉顺眼跟在谢晏兮身后,眼见元勘与满庭一左一右跟了上来,又见凝辛夷边走,边给自己的发髻上多插了两只海珠步摇,眉目顾盼之间,俨然已流露出了不同的气质。
满心疑惑直至王家大院前时,终于得解。
便见那平日里难寻的王家大老爷恭谨守在一侧,罕见地着了华服,正了衣冠,那肥面之上甚至敷了一层薄粉掩饰眼下黑青之色,还未见人来,就已经候立在门前,待得看清来人,连打量的神色都是带着几分小意。
陈管事率先迎了上来,凝辛夷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目光径直落在了大白胖子身上,直呼其名:“王典洲?”
如此无礼,惹得知晓王家大老爷平日里跋扈傲慢作风的菩元子眼角一跳,然而下一幕,却是王典洲急急忙忙跑来,一礼到底:“东家,少夫人。”
谢晏兮居高临下看过去,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会儿。
王典洲一动也不敢动,如芒在背,只觉得少东家的这目光真是如剑如炬,果真如传说一般,自幼便在三清观修行,只是一眼,便已经威压如此之足。
他想到府中藏的那些见不得人的秘密,心中有些惴惴,却又旋即让自己的心跳速度降了下去。
那么多人都来过,也没看出来过什么,他倒是不信,这个不过刚刚从三清观归来、涉世未深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能看出来什么。
正这样想着,王典洲便听一道有些散漫的男音响了起来。
“王大老爷,你身上这何日归的味道可真是浓啊。”
第81章
谢家人的相貌多出众。
但谢晏兮的这张脸比王典洲想象中的还要更英俊逼人太多,他在记忆中搜寻不过见过寥寥数次的谢尽崖的模样,然后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位谢大公子的样貌分明比号称冠绝南姓的谢尽崖还要更盛几分。
久浸尘俗的谢尽崖到底满身红尘气,谢晏兮的身上却还带着一股从未被磋磨过的锐气。
世上能人众多,偏偏王家能入扶风谢氏的脸,自然是因为王家人与生俱来的察言观色的能力。
王典洲躬身,却也在看谢晏兮,感受他身上的气。
和他想的太不一样。
锐气是想象得到的,涉世未深也是情理之中,王典洲打过交道的人太多,对于捉妖师本身也没有太大敬意,更不必说他自己如今借由何日归,也能动用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
但谢晏兮声线散漫,虽然背脊挺直,长身玉立,方才他悄然扫过,也能见得他眉宇之间的浑不在意和漫不经心,像是万事都不入他心。
王典洲心底转了一圈,已经有了计较,赔笑道:“自是略有一些,常年为东家打点这草药,不敢有失,少东家应当也知道,何日归每年的熟期不过三日,判断究竟是否成熟,也全得靠人。”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将众人往里引:“三年前那事后,虽说不应波及,但家中还是多少有些人心惶惶,走了不少人,之后我也不敢再信任旁人,都是自己尝药。”
谢晏兮撩起眼皮:“王大老爷倒是劳苦功高。”
“少东家言重了。”王典洲长吁短叹:“王某不过一介商贾,哪里称得上一句‘老爷’,全靠东家抬举,才有了如今的这点财富。都说商人重利不重情,但王某世代都在谢家的庇护下,便是无情也有了情,能为谢家守住这何日归,等到少东家归来,王某真是……”
王典洲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下的泪,动情道:“王某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演戏这事儿,凝辛夷自觉已经算佼佼者,但演脸皮非常厚的这种戏,显然还是王典洲更胜一筹。
瞧他这肥头大耳绫罗绸缎的,哪里吃苦了?
凝辛夷不言不语,这场戏的主角不是她,王典洲有谢晏兮应付,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与谢晏兮商议好了,她是来试一试这王家大院的深浅的。
于是才落座没多久,她便揉了揉眉心。
谢晏兮关切道:“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有大碍,只是觉得这里有些闷。”凝辛夷道:“我出去透透气便好,夫君不必担心。”
王典洲这才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不过一瞬,又飞快以袖子遮脸:“王某低贱,不敢以目光亵渎了神都贵女,只是唯恐少夫人不熟路。”他转身唤了一声:“阿蓁,伺候好少夫人,若有一二,那你是问。”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弯了弯唇,目光扫过阿蓁头上的玉簪。
程祈年曾巨细无遗地讲了一遍那日在阿芷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漏了玉簪侍女的事情,凝辛夷此行,本就要见一见这个人。
走出正厅时,凝辛夷已经开了天目。
目之所及,一片清朗无虞。
的确并无半点妖气痕迹。
却也和宿绮云描述的一样,她的六感始终在提醒她,这里有哪里不对。
宿绮云事先已经给凝辛夷画过一份王家大院的地图,凝辛夷一边走,一边不露痕迹地注意着周遭。
王家大院虽然大,比之龙溪凝府,亦或者扶风谢府,实在就像是一个颇为简陋的缩小版,像是此方主人见识过一些世面,却又见得不太够多,所以见过的地方都穷极奢华,没见过的地方,便想象力所至,敷衍了事,显得整个宅院都有些失衡,所种植的草木也都残次不齐。
姹紫嫣红,有不惜千金运输而来的名贵品种,仔细呵护却又不得其法,于是叶蔫花谢,看起来好不狼狈。
凝辛夷驻足看了一眼,叹了一声:“可惜了。”
她走过那株花,片刻,又顿住了脚步,反了回来。
这些日子的药典不是白看的。
虽然不如日夜浸染的医修世家,但也已经足够凝辛夷辨认出来,这花乃是需要以三清之气浇灌呵护的一株龙溪石斛。
“少夫人?”阿蓁不解她为何返回,小心唤了一声。
凝辛夷站在龙溪石斛边,天目之中,依然一片清朗,可六感却让她止不住地看向了一侧的竹林。
寒冬时节,竹林枯槁,竹叶干黄,摇摇欲坠。
龙溪石斛和竹子喜水,喜热,本都不应生长于北地,枯败乃是常事,但这两种植物同时出现在这里,却实在有点奇怪。
像是故意掩人耳目,也像是某种隐秘的提醒。
凝辛夷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了扇,将风中的气味送到自己面前:“这是什么味道?这是哪里?怎么还有这么大一片枯竹?”
阿蓁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有了一丝异常,低眉顺眼道:“实在是脏了贵人的眼,此处……此处无人居住,不足挂齿。贵人所说的味道大约……也是因为久无人清理导致的,还请贵人这边走。”
凝辛夷却道:“按照格局来看,这一处院落分明是次主位,怎会无人居住?”
她边说,边摇着扇子向那边走去,还不忘回头问了一句:“既然无人,我进去看看,应当也无事吧?”
阿蓁哪里敢拦,只是神色几度变幻,一路小跑,紧紧跟在凝辛夷身后,待得到门前时,这才大着胆子一步跨向前去,靠在门上,用身体当初了凝辛夷推门的手:“此处……此处荒废已久,灰尘遮眼,凌乱不堪,若是冲扰了贵人……”
她咬了咬牙,干脆就这样跪在了地上:“还请贵人高抬贵手,饶了阿蓁,老爷若是责罚下来,阿蓁这条命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凝辛夷垂眸看了她片刻,问:“你可知我是谁?”
阿蓁不敢抬头:“老爷交代过,说今日东家要来。全府上下都知道,我们的东家乃是扶风谢氏,扶风谢氏与龙溪凝氏有婚约,想来少夫人应当来自龙溪凝氏。”
“那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会来吗?”凝辛夷问道。
阿蓁有些缓慢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阿蓁不敢揣测,但少夫人许是随少东家一并来……”
“是,也不是。”凝辛夷道:“我是的确是来看看何日归的,却也不只是要看何日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蓁趴伏在地,许久,却不抬头,埋得更低了些,哑声道:“阿蓁不敢明白,只求贵人给阿蓁一条活路。”
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听凝辛夷轻飘飘一句:“好啊。”
下一刻,凝辛夷已经蹲了下来,用一根手指轻轻托起阿蓁的下颚,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阿蓁的双眼对上一双极黑极清澈的漂亮杏眼,这位据说身份极尊贵的少夫人蹲在自己身前,全然不顾衣裙逶迤在地,染了尘埃。
她看不到的视野里,空气扭曲静止,凝辛夷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整座院落都笼罩。
“那你告诉我,这里面曾经住了谁,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我就不进去了。”凝辛夷一字一字清晰道:“最重要的是,为何我看不到这院子上的妖气,但你背靠在这院门上的时候,身上便沾了妖气?最重要的是,你故意引我来此,有何用意?”
凝辛夷看得分明,就在阿蓁的身体触碰到那门扉的几乎同时,她的身体波动一瞬,甚至仿若要与那门和墙面融为一体。
像是要被吞噬,也像是某种同化。
妖气悄然蔓延一瞬,却又收敛,但这样的一瞬,已经足够凝辛夷捕捉。
这样的异术,凝辛夷还是第一次见,她心生警惕,却只当什么也不知,也不确定究竟是这宅院内有问题,还是此刻的阿蓁已经不是阿蓁。
天目扭转,洞渊之瞳下,所有人都必须吐露真话。
即便阿蓁真的被什么妖物附体,此刻也需得以人的姿态来回答她的问题。
但下一瞬,凝辛夷的目光便是一凛!
阿蓁忽地听到自己的耳边有了极细微的一声笑,她稍微移动了一下眼珠,便见面前极貌美的少女面色冷凝,出手如电,一只手从她耳边霍然探出,似是从她身后抓住了什么东西。
对上凝辛夷双眸的刹那,阿蓁的意识已经处于飘摇模糊的边缘,但她却依然看到了一只枯槁可怖的黑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
隐约有铃声一响。
阿蓁双眼蓦地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坐在正厅的谢晏兮端茶的手微微一顿,余光扫过,却见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毫无异色,显然对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觉。
他向着元勘递出一个眼神,元勘向后退了半步,默不作声地融入了阴影之中,谢晏兮这才将茶杯轻轻放下,重新看向王典洲:“这么说来,府中一应账目,今日都不便给我看?”
王典洲擦着头上的汗,赔笑道:“实在是这几年并无进出,所以账目也有些凌乱,我这就令账房连夜誊抄,明日破晓时,一定给东家一份满意的账目!”
谢晏兮抬眼,扯唇冷笑一声:“满意的账目,还是虚假的账目?”
三清之气拂动他手边的茶碗,茶水轻晃一瞬,有半枯黄的竹叶从开着的窗外被卷入,正落入他的指间。
竹叶散落一地,竹枝飒飒,并不清脆。
凝辛夷轻轻弹了弹肩头的应声虫,传出王家大院的消息给宿绮云,另一只手将隐于黑影之中的那只对她来说已经不算陌生的虚芥影魅一寸寸拽了出来。
影魅见光,发出了扭曲不似人间的尖锐鸣叫,旋即被凝辛夷指尖的婆娑密纹卡住了咽喉,不得出声,也不得再动弹。
那只还放在阿蓁肩头的枯槁干手qr被凝辛夷轻轻拨开。
阿蓁的眼瞳无光,神色木然,嘴唇翕动,终于道:“这里住着大夫人,大夫人死了,去了地下。大夫人死了以后,都、都死了,这里的人全都死了。妖……妖……”
她的眼珠突然像是滚球一样乱转起来,舌头开始打结:“妖、妖,我、我见过妖……是、是妖祟!这里有妖祟!”
最后两个字的音调倏而拔高,阿蓁终是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凝辛夷一手提着被婆娑密纹困住的虚芥影魅,目光落在面前已经恢复了稀疏平常的荒败木门上,就要伸出手,弹出一道三清之力将门打开。
却听一道尖叫冲天而起。
“来人啊——死人了——!有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