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谢家人的相貌多出众。

    但谢晏兮的这张脸比王典洲想象中的还要更英俊逼人太多,他在记忆中搜寻不过见过寥寥数次的谢尽崖的模样,然后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这位谢大公子的样貌分明比号称冠绝南姓的谢尽崖还要更盛几分。

    久浸尘俗的谢尽崖到底满身红尘气,谢晏兮的身上却还带着一股从未被磋磨过的锐气。

    世上能人众多,偏偏王家能入扶风谢氏的脸,自然是因为王家人与生俱来的察言观色的能力。

    王典洲躬身,却也在看谢晏兮,感受他身上的气。

    和他想的太不一样。

    锐气是想象得到的,涉世未深也是情理之中,王典洲打过交道的人太多,对于捉妖师本身也没有太大敬意,更不必说他自己如今借由何日归,也能动用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

    但谢晏兮声线散漫,虽然背脊挺直,长身玉立,方才他悄然扫过,也能见得他眉宇之间的浑不在意和漫不经心,像是万事都不入他心。

    王典洲心底转了一圈,已经有了计较,赔笑道:“自是略有一些,常年为东家打点这草药,不敢有失,少东家应当也知道,何日归每年的熟期不过三日,判断究竟是否成熟,也全得靠人。”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将众人往里引:“三年前那事后,虽说不应波及,但家中还是多少有些人心惶惶,走了不少人,之后我也不敢再信任旁人,都是自己尝药。”

    谢晏兮撩起眼皮:“王大老爷倒是劳苦功高。”

    “少东家言重了。”王典洲长吁短叹:“王某不过一介商贾,哪里称得上一句‘老爷’,全靠东家抬举,才有了如今的这点财富。都说商人重利不重情,但王某世代都在谢家的庇护下,便是无情也有了情,能为谢家守住这何日归,等到少东家归来,王某真是……”

    王典洲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下的泪,动情道:“王某觉得所有的苦,都值了。”

    演戏这事儿,凝辛夷自觉已经算佼佼者,但演脸皮非常厚的这种戏,显然还是王典洲更胜一筹。

    瞧他这肥头大耳绫罗绸缎的,哪里吃苦了?

    凝辛夷不言不语,这场戏的主角不是她,王典洲有谢晏兮应付,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与谢晏兮商议好了,她是来试一试这王家大院的深浅的。

    于是才落座没多久,她便揉了揉眉心。

    谢晏兮关切道:“夫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有大碍,只是觉得这里有些闷。”凝辛夷道:“我出去透透气便好,夫君不必担心。”

    王典洲这才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不过一瞬,又飞快以袖子遮脸:“王某低贱,不敢以目光亵渎了神都贵女,只是唯恐少夫人不熟路。”他转身唤了一声:“阿蓁,伺候好少夫人,若有一二,那你是问。”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弯了弯唇,目光扫过阿蓁头上的玉簪。

    程祈年曾巨细无遗地讲了一遍那日在阿芷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漏了玉簪侍女的事情,凝辛夷此行,本就要见一见这个人。

    走出正厅时,凝辛夷已经开了天目。

    目之所及,一片清朗无虞。

    的确并无半点妖气痕迹。

    却也和宿绮云描述的一样,她的六感始终在提醒她,这里有哪里不对。

    宿绮云事先已经给凝辛夷画过一份王家大院的地图,凝辛夷一边走,一边不露痕迹地注意着周遭。

    王家大院虽然大,比之龙溪凝府,亦或者扶风谢府,实在就像是一个颇为简陋的缩小版,像是此方主人见识过一些世面,却又见得不太够多,所以见过的地方都穷极奢华,没见过的地方,便想象力所至,敷衍了事,显得整个宅院都有些失衡,所种植的草木也都残次不齐。

    姹紫嫣红,有不惜千金运输而来的名贵品种,仔细呵护却又不得其法,于是叶蔫花谢,看起来好不狼狈。

    凝辛夷驻足看了一眼,叹了一声:“可惜了。”

    她走过那株花,片刻,又顿住了脚步,反了回来。

    这些日子的药典不是白看的。

    虽然不如日夜浸染的医修世家,但也已经足够凝辛夷辨认出来,这花乃是需要以三清之气浇灌呵护的一株龙溪石斛。

    “少夫人?”阿蓁不解她为何返回,小心唤了一声。

    凝辛夷站在龙溪石斛边,天目之中,依然一片清朗,可六感却让她止不住地看向了一侧的竹林。

    寒冬时节,竹林枯槁,竹叶干黄,摇摇欲坠。

    龙溪石斛和竹子喜水,喜热,本都不应生长于北地,枯败乃是常事,但这两种植物同时出现在这里,却实在有点奇怪。

    像是故意掩人耳目,也像是某种隐秘的提醒。

    凝辛夷展开手中折扇,轻轻扇了扇,将风中的气味送到自己面前:“这是什么味道?这是哪里?怎么还有这么大一片枯竹?”

    阿蓁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有了一丝异常,低眉顺眼道:“实在是脏了贵人的眼,此处……此处无人居住,不足挂齿。贵人所说的味道大约……也是因为久无人清理导致的,还请贵人这边走。”

    凝辛夷却道:“按照格局来看,这一处院落分明是次主位,怎会无人居住?”

    她边说,边摇着扇子向那边走去,还不忘回头问了一句:“既然无人,我进去看看,应当也无事吧?”

    阿蓁哪里敢拦,只是神色几度变幻,一路小跑,紧紧跟在凝辛夷身后,待得到门前时,这才大着胆子一步跨向前去,靠在门上,用身体当初了凝辛夷推门的手:“此处……此处荒废已久,灰尘遮眼,凌乱不堪,若是冲扰了贵人……”

    她咬了咬牙,干脆就这样跪在了地上:“还请贵人高抬贵手,饶了阿蓁,老爷若是责罚下来,阿蓁这条命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凝辛夷垂眸看了她片刻,问:“你可知我是谁?”

    阿蓁不敢抬头:“老爷交代过,说今日东家要来。全府上下都知道,我们的东家乃是扶风谢氏,扶风谢氏与龙溪凝氏有婚约,想来少夫人应当来自龙溪凝氏。”

    “那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会来吗?”凝辛夷问道。

    阿蓁有些缓慢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阿蓁不敢揣测,但少夫人许是随少东家一并来……”

    “是,也不是。”凝辛夷道:“我是的确是来看看何日归的,却也不只是要看何日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蓁趴伏在地,许久,却不抬头,埋得更低了些,哑声道:“阿蓁不敢明白,只求贵人给阿蓁一条活路。”

    她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听凝辛夷轻飘飘一句:“好啊。”

    下一刻,凝辛夷已经蹲了下来,用一根手指轻轻托起阿蓁的下颚,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阿蓁的双眼对上一双极黑极清澈的漂亮杏眼,这位据说身份极尊贵的少夫人蹲在自己身前,全然不顾衣裙逶迤在地,染了尘埃。

    她看不到的视野里,空气扭曲静止,凝辛夷的三清之气已经将整座院落都笼罩。

    “那你告诉我,这里面曾经住了谁,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我就不进去了。”凝辛夷一字一字清晰道:“最重要的是,为何我看不到这院子上的妖气,但你背靠在这院门上的时候,身上便沾了妖气?最重要的是,你故意引我来此,有何用意?”

    凝辛夷看得分明,就在阿蓁的身体触碰到那门扉的几乎同时,她的身体波动一瞬,甚至仿若要与那门和墙面融为一体。

    像是要被吞噬,也像是某种同化。

    妖气悄然蔓延一瞬,却又收敛,但这样的一瞬,已经足够凝辛夷捕捉。

    这样的异术,凝辛夷还是第一次见,她心生警惕,却只当什么也不知,也不确定究竟是这宅院内有问题,还是此刻的阿蓁已经不是阿蓁。

    天目扭转,洞渊之瞳下,所有人都必须吐露真话。

    即便阿蓁真的被什么妖物附体,此刻也需得以人的姿态来回答她的问题。

    但下一瞬,凝辛夷的目光便是一凛!

    阿蓁忽地听到自己的耳边有了极细微的一声笑,她稍微移动了一下眼珠,便见面前极貌美的少女面色冷凝,出手如电,一只手从她耳边霍然探出,似是从她身后抓住了什么东西。

    对上凝辛夷双眸的刹那,阿蓁的意识已经处于飘摇模糊的边缘,但她却依然看到了一只枯槁可怖的黑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

    隐约有铃声一响。

    阿蓁双眼蓦地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坐在正厅的谢晏兮端茶的手微微一顿,余光扫过,却见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毫无异色,显然对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一无所觉。

    他向着元勘递出一个眼神,元勘向后退了半步,默不作声地融入了阴影之中,谢晏兮这才将茶杯轻轻放下,重新看向王典洲:“这么说来,府中一应账目,今日都不便给我看?”

    王典洲擦着头上的汗,赔笑道:“实在是这几年并无进出,所以账目也有些凌乱,我这就令账房连夜誊抄,明日破晓时,一定给东家一份满意的账目!”

    谢晏兮抬眼,扯唇冷笑一声:“满意的账目,还是虚假的账目?”

    三清之气拂动他手边的茶碗,茶水轻晃一瞬,有半枯黄的竹叶从开着的窗外被卷入,正落入他的指间。

    竹叶散落一地,竹枝飒飒,并不清脆。

    凝辛夷轻轻弹了弹肩头的应声虫,传出王家大院的消息给宿绮云,另一只手将隐于黑影之中的那只对她来说已经不算陌生的虚芥影魅一寸寸拽了出来。

    影魅见光,发出了扭曲不似人间的尖锐鸣叫,旋即被凝辛夷指尖的婆娑密纹卡住了咽喉,不得出声,也不得再动弹。

    那只还放在阿蓁肩头的枯槁干手qr被凝辛夷轻轻拨开。

    阿蓁的眼瞳无光,神色木然,嘴唇翕动,终于道:“这里住着大夫人,大夫人死了,去了地下。大夫人死了以后,都、都死了,这里的人全都死了。妖……妖……”

    她的眼珠突然像是滚球一样乱转起来,舌头开始打结:“妖、妖,我、我见过妖……是、是妖祟!这里有妖祟!”

    最后两个字的音调倏而拔高,阿蓁终是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凝辛夷一手提着被婆娑密纹困住的虚芥影魅,目光落在面前已经恢复了稀疏平常的荒败木门上,就要伸出手,弹出一道三清之力将门打开。

    却听一道尖叫冲天而起。

    “来人啊——死人了——!有人死了——!”

    第82章

    这一声并不陌生。

    刚来定陶镇那一日,坐在欢喜酒楼时,窗边就曾飘来过这样的惊叫,惹得老肖和老齐落荒而逃。

    只是声音中总有情绪,今日这一声惊叫,不似作伪。

    凝辛夷的手停在距离那扇掉漆木门一寸处,堪堪停住,回头看去。

    躁动发生的方向并非欢喜酒楼,而是另一处白墙小院,无数侍女惊叫着进出跑动,又有小厮慌乱冲向正厅去请王典洲,哪管会不会冲撞贵客,口中高呼。

    “老爷——!三夫人死了——!”

    凝辛夷轻轻挑眉。

    竟不是阿芷那边的装死。

    看这情形,好巧不巧,王家大院居然在她与谢晏兮来的这一日突生变故。

    “大夫人死了。”她垂眸看向地上昏厥的阿蓁,再提起手中的虚芥影魅,让那团实在见之惹人生惧的阴影曝露在阳光之下,发出一声“滋——”的声响,这才将它提了回来:“王典洲还有三夫人,除了三夫人,他还有几房夫人?”

    “这院落说大也大,但空着位置如此好的大夫人的院落,还以竹林遮掩视线,未免欲盖弥彰。”凝辛夷自言自语道,她听着不远处又传来了茶杯碎裂的声音,有人去请郎中,也有人想要去报官,却被王典洲身边的陈管家高声斥责,说家宅中事,报什么官,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不定是自杀呢。

    一片混乱中,竹林遮掩着凝辛夷的身影,也将这里的紊乱诡谲的三清之气波动悄然藏匿,像是将整个王家大院分割成了两个不同的部分。

    枯竹婆娑,竹高却不够密,那些能够漏过天光的缝隙,也可以让目光落在熙熙攘攘的彼端。

    人声嘈杂,尖叫与惶恐蔓延在阳光之下的另一端,日光很盛,鼻端能够嗅见的味道却是冬日刺骨的冷,而这冷更是顺着三夫人莫名的死亡,没入了所有人的骨髓之中。

    站在她的位置,那位大夫人的宅院分明像是于无尽冷寂枯败之中,窥见一隅令人作呕的红尘。

    仿若阴阳相隔。

    凝辛夷手中的虚芥影魅扭曲蠕动,像是感应到了某些恶意,满身煞气愈浓,却囿于满身的婆娑密纹而不得动,便宛如一块蜷缩的焦黑人皮。

    虚芥影魅喜附身,吸人三清神髓。

    上一次,她是从影子里拽出了一只将要附身紫葵的虚芥影魅。可方才,这只影魅的目标却并非昏厥在地的阿蓁,它分明是隐匿于这白墙黑瓦之中,而那只伸出来的手,与其说是要附身,抑或杀死阿蓁,倒不如说……更像是想要将她带走。

    凝辛夷站在门外的阴影之中沉吟不语。

    竹林之外,王典洲在大冬天依然出了一身的汗,急步快走,却还要顾及不急不慢的谢晏兮,然而他的表情在无人察觉时,却分明全是戾气和狰狞。

    谢晏兮的目光有意无意扫来一瞬。

    竹林的另一边看不到这边的情形,但这一刻,凝辛夷却莫名觉得,谢晏兮的确看到了她。

    等到这几人的身影都消失,凝辛夷掌心的婆娑密纹才闪动扭转,将那只虚芥影魅没有五官的头颅卡了出来,露出了一双没有五官,扭曲浮凸出来的、如同泛着死白的琉璃珠子般的眼睛。

    那双眼在满脸游走许久,最后定格在了一上一下两个位置,像是在死死盯着凝辛夷的脸,也像是成为了一滩可怖的死物。

    抠出这一双眼睛,就可以看到虚芥影魅见过的所有东西,却也同时会被背后操纵虚芥影魅的人看到。

    凝辛夷的手指悬停在那对歪斜的眼珠子前方。

    少顷,她面无表情地将那两只眼珠子抠了出来。

    “你若是冲我来,本就知道我是谁。”她一松手,那张扭曲人皮跌落在地,凝辛夷看着在自己脚下消散的虚芥影魅,“若不是冲我来,三番两次招惹我,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高平司空家何时沦落成了只能藏身在阴暗之处的蠕虫?”

    影魅消失的最后一瞬,凝辛夷一脚踩了上去,将最后的灵体也踩碎,这才将那两只眼珠收进了三千婆娑铃中。

    然后回头,再看了一眼隐于竹林之后的院落。

    直到此刻,她的目光才落在了斑驳木门上的歪斜牌匾。

    这位已经早逝的王家大院的大夫人的牌匾上,只有一个字。

    宁。

    凝辛夷心绪微动,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思,一道声音已经悄无声息在她身后响起。

    “少夫人可需要帮忙?”

    凝辛夷的手指猛地扣紧掌心扇,面上却不显,只施施然转身侧头,眼神在来人身上打量一瞬:“这位是?”

    陈管家礼数周全地一礼:“鄙人陈数,乃是这王家大院的管事之人,方才路过时,偶然见到了少夫人的身影停留此处。府中刚刚出了点事,唯恐惊扰到少夫人,这才冒昧前来相询。”

    “倒是的确有事,这丫头吓晕过去了,还要劳烦陈管家将她带去合适的地方。”凝辛夷不动声色地打量陈管家,道:“方才的惊呼声那么大,我想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很难。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那位夫人……如何了?”

    陈管事神色沉痛:“今日贵客前来,却让贵客遇见这等事情,实在是……”

    凝辛夷止住他的话头:“人命关天,那位夫人可还活着?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我夫君身边倒是有一位修为不错的医修,若是有需要,还请尽管开口。”

    陈管事面露感激之色,却旋即叹气,摇了摇头:“被发现时,她已经去了。现场并不太体面,少夫人还请移步这边。”

    凝辛夷的脚步却没有动。

    “死者为大,但我还是要问一句,如何不体面?”她道:“陈管家,你若知晓我是谁,就应该知道,我凝氏时代均为修行之人,对妖祟的嗅觉……素来灵敏。”

    陈管家似是愣了一愣:“少夫人是觉得,三夫人的死,或许与妖祟有关?”

    “是与不是,还要去看上一看才能知道。”凝辛夷抬手一比:“陈管家,请带路吧。”

    她态度强硬,陈管家欲言又止,却不敌凝辛夷暗含威压的眼神,走在了前面,又在转过竹林的时候唤来了侍女去将阿蓁带走。

    凝辛夷走在陈管家身后,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审视的意味比之前更浓。

    站在竹林的这一边,便是以她的眼力这样刻意去看,也看不到竹枝后到底有什么,这个陈管家却说自己是“偶然见到”。

    他到底是偶然见到,还是特意寻来?

    凝辛夷在心底悄然画了个问号,又在离开竹林之前,悄然折了一截竹枝,放进了三千婆娑铃中。

    靠近三夫人的院落,带着压抑和惊恐的人声愈发多了起来,满庭已经得了谢晏兮的令,正俯身将一只手搭在了三夫人的脖颈处,片刻,才抬头向着谢晏兮的方向摇了摇头,意思是的确没救了。

    谢晏兮这才冲着王典洲道:“节哀。”

    王典洲也叹了口气,眼中有哀恸之色,吩咐下人道:“等衙门的人来看过,就打扫干净,准备后事吧。”

    却听一道曼妙女声从他身后响起:“且慢!”

    王典洲的动作一顿。

    凝辛夷跨过门槛,已经将这位三夫人的死状看了个清楚。

    不是自尽。

    血污遍地,也难掩这位三夫人面容的娇美,她身材瘦小,身上却着极为厚重的华服,此刻逶迤在地上,就像是一层又一层繁复的棺椁披帛,层叠盖在她逐渐冰冷的身躯上。

    只是如今,她娇美的面容只剩下了半张,她红唇半张,唇边有明显的乌紫色,应是掐痕,口中空空,竟是被活生生割了舌头!

    那片舌头如今正被一根细细的绳子穿了过去,不偏不倚地挂在房梁上,就这么血淋淋地垂落在所有人面前,看起来好不可怖。

    “王大老爷怎么好似对三夫人的死并不好奇。”凝辛夷轻摇手中扇,“府中美妾甚多,怜香惜玉不过来也就算了,如此凄惨的死状,王大老爷怎么竟然一点都不怕这凶手还在府中?”

    王典洲擦了擦头上的汗,连忙辩解道:“此事我担心也没用,自然会有里正大人来查明真相。”

    凝辛夷勾了勾唇:“王大老爷就不怕是妖祟作乱吗?”

    王典洲显然愣了愣,这才苦笑一声,道:“若真的是妖祟作乱,少东家和少夫人岂会看不出?少夫人可不要吓唬王某。”

    他长叹了口气,苦笑中又多了几分自嘲:“不敢在少东家和少夫人面前有所隐瞒,王某的确贪图享乐,家中确有些美妾。美妾虽好,只是常常争风吃醋,时而便会有过激之举。阿渔擅歌,有一副好嗓音,却不大会说话,上次她惹恼我后,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了,却没想到,再见面已是天人永隔。”

    这话听起来悲戚有之,惋惜有之,叹息也有之,隐约也有几分后悔,却唯独没有愧疚。

    汗珠从王典洲的发下渗出,顺着他的额头,流到眉前,又被他很快擦掉。

    于是他脸上敷的那一层薄粉很快被擦拭掉,他额头出汗,面上自然也如此,不多时,他咽下的那一圈青黑便又露了出来。

    正如他自己所说,一看便是享乐过多,流连床笫之事而导致的。

    分明已是落过一场雪的冬日,王典洲却一直在不住地擦汗,想来也是因为太过体虚又肥胖导致的。

    这一切都说得通,凝辛夷只觉得恶心透顶,语气也冷了下来:“所以,你是觉得,她的死多半是你后宅中的其他美妾做的?”

    王典洲不住擦汗,叹气连连:“想来想去,应该也没有别的可能性了。阿渔平素里也不出门,绝无可能得罪外面的人。”

    凝辛夷面上带了点讥笑:“王大老爷倒是对后宅这些事情很是心知肚明,莫不是除了这三夫人之外,这后宅早就死了很多位夫人,王大老爷早已驾轻就熟了?”

    王典洲瞳孔轻颤,飞快摆手:“少夫人哪里的话,王某怎可能是这样的人!”

    凝辛夷已经从他身上移开了目光。

    王典洲对他们有所隐瞒,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天目之中,这三夫人阿渔的身周,却也的确没有任何妖气,就像……

    凝辛夷眼瞳微顿。

    这种感觉就像是……隐在竹林之后、大夫人曾经的居所宁院。

    “是了,方才倒是忘了一件事,此刻看到血,我才想起来。”方才一直不置一词的谢晏兮斜斜靠立在门口,直到此刻才开口,似是也对这屋中女眷的死毫不在意,像是闲聊般随口问道:“家父走后,你可曾去过白沙堤祭拜?”

    第83章

    “有有有自然是有……”王典洲话说了一半,对上了谢晏兮居高临下漫不经心的眼神,心底一凛,又把满嘴胡话吞了进去,话锋一转:“自然是有想要去的,只是山高路远,长途跋涉,何日归的生意还要人盯着看,实在是脱不开身。但小祠堂里,我特意给东家供了牌位!”

    凝辛夷下意识抬眼,正对上谢晏兮看过来,两人颇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寻常人见到杀人现场,哪怕只是寻常的死法,都会吓得心神不宁,慌张不安,更不必说这位名叫阿渔的三夫人被毁面割舌,悬舌于梁,血色漫天,腥气翻涌,已经有面色惨白的侍从止不住地捂着嘴出去呕吐,甚至还有人直接晕了过去。

    这才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便是心智坚强异于常人,也绝不该是王典洲这样头脑灵活的样子。

    且不论王家大院里到底有没有死人,宿绮云闻见的味道对不对,但王典洲见过的死人,绝对不少。

    谢晏兮的本意是想要在人心绪飘摇的时候诈出真话,结果这王典洲竟然还能在这种时候试图趋利避害。

    “无妨。”谢晏兮语气淡淡:“虽然山高路远,来日也方长。”

    这话实在意味深长,王典洲在心底细细掰开咀嚼一番,觉得自己悟了,端出一副情深意切模样,道:“少东家此话在理,待得家中生意不忙时,我一定去一趟白、白……”

    他甚至需要旁边的人小声提醒了一句,才继续道:“白沙堤。”

    凝辛夷小幅度冲着谢晏兮摇了摇头。

    分明所有的线索的指向,都是定陶镇的王家。

    ——那白烛中的何日归味道浓郁,以何日归白烛灼烧出的引魂阵轮廓可辨,祭拜的第三人的老家,便是定陶镇,甚至连几人的年岁都大致相仿。

    谢郑总管口中呼喊的“老宁”,似乎除了王典洲,不作他想。

    凝辛夷猜测过,或许王典洲曾化名王宁,也或许他单字一个宁。

    可王典洲此刻的反应,毫无疑问地证明了一件事。

    他不是老宁。

    可若这老宁不是他,又能是谁?

    “祭拜一事,暂可不提,倒是现场还有多处疑点。”谢晏兮道:“满庭。”

    满庭点点头,扬声道:“三夫人周身的确没有什么妖气,半面伤也是被钝器砸伤。”

    他指了指倒落在一边的黄铜香炉:“依据痕迹来看,凶器正是此物。”

    香灰散落满地,凝辛夷被这样提醒,这才注意到,此处浓厚的血污气之外,还有一缕有点熟悉的香气。

    那香气带了甜腥,和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居然只剩下了一抹有些齁的甜。

    这味道,凝辛夷已经再熟悉不过。

    果然,下一刻,满庭便道:“香灰里有何日归,还有另外两味可以致幻的药物,另外还加了极重的麝香,只是这麝香的味道正好被何日归压过,所以极难分辨。”

    凝辛夷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麝香?”

    满庭左右看了一眼,谢晏兮会意,示意所有侍女和侍从都先出去。

    虽是死者,也应有最后的体面。

    三夫人阿渔面容被毁,袒露在外,避无可避,但她身着层叠繁复的鎏金黑纱长裙,将下半身极好地包裹起来,便是有血,也凝在了她的衣料上,成了一团难以辨认的黑与红。

    满庭先是对着三夫人的尸体行了一礼,这才抬手,将她的裙摆掀开了一些,露出了内里更为狰狞可怖的伤口。

    “三夫人毁容在先,身死在后,这砸痕,还要更后。”满庭的声音里素来没有多余的情感,但此刻,他还是放轻了语气:“一尸两命。”

    王典洲擦汗的动作倏而顿住。

    他像是没听清般,很是僵硬地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满庭面无表情道:“腹中胎儿尚未成形,不足三月。便是不被杀,日夜都熏这么大量的麝香,这孩子也绝无可能保住……”

    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典洲已经扑了上去。

    从见到三夫人阿渔的尸体起,王典洲就漠然得近乎冷酷,甚至肉眼可见地表露出了厌恶和嫌弃。

    直到此刻。

    他似是看不到那些血污,一只手按在了阿渔的小腹上:“你……你说什么?阿渔有身孕了?”

    满庭低声道:“还请节哀。”

    “你没有看错?真的怀孕了?”王典洲双目赤红,颤抖着连声道:“我……我有过一个孩子?我竟然有过一个孩子,而我却对此一无所知?怎么没有人告诉我?阿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喃喃看向阿渔,这一刻,眼中哪里还看得到血污,只剩下了大喜和大喜后空余的大悲。

    方才清场,陈管家却没走,见状,他低声对凝辛夷和谢晏兮道:“二位勿怪,我家老爷如今年过四旬,膝下却还一直都无后,寻了无数方子都无果,还以为自己这一世没有子女缘了,没想到……”

    难怪这王家大院虽然大,却总显得哪里有些冷清。陈管家这么一说,凝辛夷才意识到,传承数代的这座宅院之中,的确从未听过孩童的声音。

    谢晏兮看了失态悲恸的王典洲片刻,分明是生别离的大恸场面,他的眼中却没有任何触动,只侧头问道:“是从未有过子嗣,还是有过,但因为各种原因而没有长大?”

    陈管家显然愣了愣,张口欲言,却又咽了回去,如此几番犹豫,才道:“从未有过。”

    王典洲悲恸过渡,府中又遭此变故,本也不适合再见客。既然现场的确没有查验出任何妖气,这事儿理应归衙门管,追凶一事也全权交由他们。

    里正赵宗事必躬亲地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一名仵作。

    擦身而过的时候,凝辛夷看到那仵作掀起眼皮,和她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三夫人凶案现场的门被关上,与赵里正一并前来的捕头们将整个小院封锁起来,不许任何人再接近。

    路过那片枯竹林时,凝辛夷不动声色地侧过脸,透过竹林向内看了一眼。

    及至出了王家大院,厚重大门沉沉关闭,凝辛夷才开口。

    “你怎么看?”

    谢晏兮不答反问:“夫人怎么看?”

    凝辛夷转头看向从跟着他们进入王家大院后就一直缄默不语的菩元子:“上师又怎么看?”

    菩元子脸色不怎么好看,像是一直在发呆,此刻被点名,才猛地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道:“实在是、实在是……唉,这可真是,徒增杀孽啊!”

    他一脸痛惜,长吁短叹,显然这事儿对他冲击不小。

    凝辛夷这才收回目光,边走边道:“陈管家有问题。方才他说从未的时候,表情变化得实在是太过刻意。我借口出来,在大夫人旧居时,他出现在我身边也颇为蹊跷,说是偶然见到我,但我方才经过竹林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确信从这个角度是决计看不到的。”

    “至于已故的那位大夫人的宅院……”凝辛夷说到这里,顿了顿,侧头看了眼还在魂不守舍的菩元子,才继续道:“我在那里抓了一只虚芥影魅。”

    谢晏兮在正厅时就已经感受到了三清之气的波动,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虚芥影魅出现:“高平司空家?手伸得这么长?”

    凝辛夷抬眼看他。

    谢晏兮今日穿了件玄青刺金的外袍,长发高束,发冠也换了浓绿的碧玉冠,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堪称完美。说这话时,他还是那副惯常的散漫样子,却微微皱了皱眉,还带了点儿匪夷所思的嫌弃。

    凝辛夷倏而失笑一瞬。

    说出“虚芥影魅”四个字的时候,她何尝不是带了一丝试探。

    没想到谢晏兮的反应居然与她第一次见到虚芥影魅时一样。

    被压得沉甸甸的心头在这一刻变得骤然轻松,连绵笼罩的乌云散开一瞬,凝辛夷眉眼弯弯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挖了它的眼睛。”

    谢晏兮想说什么,凝辛夷已经道:“你看出刚才跟着赵里正进去的仵作是谁了吗?”

    谢晏兮虽然不明白凝辛夷为何突然心情很好的样子,但这不妨碍他的眉眼也不自觉地舒展了许多:“宿监使?”

    “你也看出来了?”凝辛夷道:“而且看样子,连赵里正都没发现。我们先回客栈,且等她回来。”

    走了两步,凝辛夷又环顾四周:“元勘呢?”

    ……

    元勘有些气喘地迈入客栈大门,一口气喝了一大碗茶,这才道:“邪门,太邪门了。”

    他向着谢晏兮和凝辛夷分别行了一礼,这才道:“公子觉察到三清之气的波动后,我便追了出去。王家大院明明就这么点地方,少夫人踏足过的痕迹也不难追寻,但我硬是在里面转了十七八圈,简直就像是入了什么迷阵!”

    “不过这十七八圈也不是全无收获。”元勘的气息终于平顺了许多:“别的没找到,墙角我倒是听了很多。”

    不得不说,元勘这一趟虽然连大夫人的那间院子在哪里都没摸到,却带回来了许多宗卷档案上没有的信息。

    譬如那位住在宁院的大夫人本命叫做姜妙锦,也是定陶镇人。嫁给这王典洲后的前几年还算是琴瑟和鸣,然而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起了争执,夫妻两人之间逐渐不和,王典洲也开始不断纳妾,而且这人纳妾,还要许那些妾室以真正的名分,在府中以夫人相称。

    元勘语速飞快,转述那些侍女私下的小声交谈时惟妙惟肖:“管事的嬷嬷说,王家大院这美妾是一个接一个迎进府,只可惜各个都是有进无出,这种死于非命的事情可不止一次了。”

    “又有另外一位嬷嬷脸色苍白,说,莫不是宁院那位姜大夫人阴魂不散?毕竟那姜大夫人生性善妒,手段性子都激烈无比,发作起来很是癫狂,据说之前院里就有好几位美妾和貌美的侍女都被她用各种借口辱骂责罚过,而且据说那些人……”元勘倒吸一口冷气:“都死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元勘从牙缝里模拟出尖细的声音:“要我说,那姜夫人就是个邪门的,外头那些说咱们王家大院见鬼的事情未必都是假的,说不定就是被姜夫人害死的那些人的冤魂!”

    “这人说完后,还有一位管事说,少胡说八道。”元勘的声音低沉下来:“老爷都找了报国寺的高僧来,将姜夫人的院子封了,还贴了一张巨大的镇字符在上面,一切魑魅魍魉都不得出,咱们王家大院早就清净了,那些传闻都是无稽之谈,你们少在那儿自己吓自己!”

    凝辛夷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么这位姜大夫人又是怎么死的呢?”

    “恶事做尽,恶有恶报,灯尽油枯,据说是病死的。”元勘说完,又急忙抬手向上,补充道:“这些都是我听来的,与我元勘的真实想法没有关系!”

    凝辛夷抬手,重新将王典洲的宗卷翻了一遍:“这位姜夫人的死亡时间是……一年前?”

    从这个时间点来说,事情的确有些微妙的了起来。

    王家大院中的那些关于女鬼的传闻,也的确是在一年前左右的时间开始愈演愈烈的。

    凝辛夷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坐在稍远处空桌边的菩元子身上。

    这位自称出身报国寺的和尚自从见到了阿渔的死后,就变得有些神游天外,魂不守舍,素来极是敏锐的他,连凝辛夷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这么久,都没有察觉到。

    “菩元子上师。”凝辛夷唤了一声,问道:“请问当时被请来做法镇魂的,是报国寺的哪一位高僧?无风不起浪,既然封了镇字符,难道这王家大院中,真的有妖祟作乱?”

    菩元子猛地惊醒过来。

    听到这个问题,他的面容明显变得更憔悴了些,口中叹息不断,下意识竖起手掌,口呼一声佛偈,这才缓缓道:“老衲本不想提此事,但既然诸位施主都已经知道了,看来今日这事情是非说不可了。”

    “等等。”谢晏兮却止住了他的话头,菩元子有些愕然地望过来,却见他的指间竟然捻了一根巫草:“巫草占真,希望上师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不打诳语。”

    他指间灵火一燃,巫草尖升腾起一抹幽蓝的烟,将他望过去的目光变得更幽深:“谢某也是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上师不要介怀。”

    菩元子:“……”

    菩元子的表情明显空白了一瞬,显然完全没想到竟然还有人用巫草做这种事情。

    一直抱剑立在一侧的玄衣也不动声色地变幻身形,封住了他所有夺门而逃的可能性。

    菩元子苦涩地在桌边坐了一会儿,这才语出惊人道:“镇字符,是我封的。”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谢晏兮手中。

    巫草垂垂,没有任何异动。

    菩元子所说,是真的。

    “但此事与元勘小施主所听说的,完全不一样。”菩元子叹了口气:“因为请我来给大夫人的宅院上封这道镇字符的人,不是王典洲王大老爷,而是你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那位姜妙锦姜大夫人自己。”

    第84章

    暮色层染,云福客栈的窗户被风吹开,呼啸的风声里夹杂着雪沫漫卷进来,大家这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经积了一层薄雪。

    定陶镇覆了一层薄雪,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群青山也白首,那报国寺的黄墙黑瓦被风雪遮盖,却更显得高高在上,不惹凡俗。

    报国寺在山上,菩元子在山下。

    元勘盯着谢晏兮手里的巫草,半晌,才小声嘟囔了一句:“怎么,还真是报国寺的高僧?”

    程祈年紧紧盯着菩元子:“上师的意思是说,这姜大夫人的宅院里,是真的有妖?”

    易容伪装的老僧神色戚戚:“流言蜚语,众口铄金。姜大夫人的宅院中到底有或是没有妖祟,在很多时候,并不重要。姜大夫人只是想要自证清白,告诉所有人,这一切事情都与她无关。”

    听到这里,凝辛夷已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凡出身世家之人,谁能没见过这些后宅阴私。

    便如她,当年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在马车上睡一觉,醒来便能见到阿姐,却不料马车越走越是颠簸,等她有些懵懂地意识到不对,掀开车帘时,扑面而来的,是漫天风沙和枯枝遍布的逼仄荒路。

    她惊慌去问马夫,却见那马夫双目赤红,脖颈处和头颅正上方都钉着一根细长的银针,让他夜不能寐,昼不得歇,直至如此不眠不休将车中人送到目的地。

    到了东序书院后,她用应声虫试图联系过凝茂宏很多次,还连发了无数道家书回去,末了,回应她的,是满含不耐的一句话。

    ——“不是你要去东序书院的吗?”

    凝辛夷说不是,说分明事情不是这样,可她不能自证,又或者说,她的那些所有证明自己想法和真实情况的佐证都石沉大海。

    她曾以为是息夫人截拿,故意为之,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那些信件其实早就到了凝茂宏手里,只是他不在意她的自证罢了。

    在看似公正、实则并不在意真相的人眼中,一切事情所能达成的最终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那些真正的自证和声声泣血的呼喊,都不过是被隔绝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的无尽回音,不想听见的人,永远都不会听见,也不会看见。

    程祈年苦涩道:“想必这位大夫人并未能如愿。”

    果然,菩元子大师继续道:“是的。只可惜,自老衲那镇字符落在她的宅院门上起,王家大院果然变得风平浪静。”

    这样一来,姜大夫人非但没能自证清白,反而做实了残害后宅妾室与侍女的声名,流言喧嚣日上,甚至连将报国寺高僧请下山之人都在传言中变成了王典洲,再后来,便成了今日元勘所听来的模样。

    这位姜大夫人,面目全非,至死也没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

    菩元子宣了一声佛偈,才缓缓道:“无妖无祟,镇字符本不得出,然而当年姜大夫人苦苦哀求,字字血泪,老衲见姜大夫人神色清明,态度坚决,心知她绝非外界相传之人,也以为只要证明了她的无辜,这镇字符自可揭开,却不料……”

    “不料没多久,就传来了姜大夫人的死讯。”一道声音从云福客栈外传来,能够穿透结界进入这里的,自然便是扮作仵作随赵宗里正去往王家大院验尸的宿绮云:“而后来那些红衣白衣女鬼的传说,也自然而然变成了是那些被姜大夫人残害却阴魂不散之人的魂魄。当然,也有人说,那红白女鬼乃是受姜大夫人驱使,是姜大夫人做鬼也不愿意放过王家大院。”

    她身上带了一股特殊的腐臭味道,却又有些香腻,正是所有人都已经非常熟悉了的何日归。

    她一边先前走,一边摘掉手套,却没有将那双分明已经布满了血污的手套用灵火烧掉,反而仔细放进了一个布袋中,显然是觉得这手套还有用:“只是世人不知,这世间如今魑魅魍魉横行,却唯独装神弄鬼一事,从来都是人为。因为妖祟若是要害人,只需要张嘴抬手,凡体之人哪有半点抵抗之力,何需这样大费周章?”

    “查清楚那位三夫人的死因了吗?”凝辛夷问道。

    “腹部是刀伤,刀长大约四寸。一击虽然致命,死者却还没有失去意识,屋中的香里带了一味沉水鬼,可以致幻,还有一味清水枝,能够麻痹痛觉,所以她应该是醒着被割掉了舌头,然后才开始想要呼救,却被一击砸中了头,这一击终于让她失去意识,直至失血过多而死亡。”

    “事发时间应该是昨夜,夜深人静,此事本不应无人知晓。但三夫人的侍女也被迷晕了过去,巡逻的队伍又恰好没有经过这边,所以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宿绮云道:“而这一炉香气又恰好遮盖了血腥气,三夫人也时而睡到下午才醒,如此阴差阳错,才拖延了这么久,直到午后,她的尸体才被发现。”

    凝辛夷仔细听完,沉吟片刻,道:“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人为,的确没有妖祟活动的痕迹?”

    “她的死,从表征来看,的确与妖祟无关。”宿绮云抬眼:“可那名叫阿蓁的侍女说过,夫人生前心胸开朗,温柔慈悲,在定陶镇素有美名。我临走之前,王典洲声音还很小地说了一句,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他。所以这里面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究竟谁说的是真的?谁有冤情,谁又欠了债?”

    无数线索像是一团乱麻般绕在所有人脑中,难以整理出一条线索,凝辛夷在脑中过着所有人的面容,试图从中找出相关联的事情,程祈年已经掏出了一个本子,写写画画,似是要从笔下找出线索。

    谢晏兮靠在一边,一手还拎着那根占真的巫草,似是也在沉吟。

    “玄衣,我记得你也是医修?”宿绮云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掏了个药炉出来,将方才收集的那一撮香灰倒了进去:“我还对一件事情有些疑虑,我说,你记。”

    她俯身,一瞬不瞬地盯着药炉中三清之气的变幻,口中道:“杜桑,花间叶,清水枝,金钗石斛,沉水鬼,何日归。”

    但宿绮云丝毫不在意,继续道:“这几位香料草药大多并不难寻,还要劳烦玄监使去药房抓一些回来,记得多分几个药房,以免打草惊蛇。”

    满庭一并起身:“我也去。”

    宿绮云看向谢晏兮:“金钗石斛既然是扶风谢氏的家徽,何日归又来自谢家,想必谢公子这里至少会有那么一两株?”

    玄衣和满庭的速度都极快,不过半柱香时间,已经挟风雪而来。

    宿绮云手指一晃,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凝辛夷闻见了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比三夫人房间里的更浓烈,馥郁糜烂,像是一刹那盛开的烟花,在人的脑子里倏而炸裂开来,但余味却与凝辛夷推开三夫人的房门时几乎一模一样。

    却听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且欢散。”谢晏兮扔了手中的巫草,稍微向前倾身,那双素来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极为强烈的情绪:“这味香竟然没有失传?”

    宿绮云似笑非笑抬眼:“谢大公子果然博学多识,连这种极罕见的合欢香都能认出来。”

    “机缘巧合。”谢晏兮声音冷淡,周身已经翻涌起了三清之气,将整个房间里的气味都一挥而散:“世间难得一且欢,此香药性极烈,若无解药,宿监使还是不要贸然在此试药。”

    凝辛夷面色古怪:“……合欢香?”

    “没错。且欢散有极强的成瘾性,致幻,能送人入极乐。这三夫人即便今日不死,长时间吸食且欢散,也终有一天会暴毙而亡。”宿绮云道:“我也只记得在古籍中见过且欢散的配方和药效,之前闻出其中的几味药材时,还有些不太确定,倒是谢大公子让我知道,我果然没记错。不过谢大公子也不必担忧中毒,因为我还没有添加这且欢散最重要的一味料。”

    宿绮云抬手,一只半乳白半焦黑、形容颇为古怪可怖的虫子从她的袖子里爬到了她的指尖,在所有人震惊的眼神里舒展开无数只带着吸盘的触手。

    赫然竟是一只僵缕虫!

    菩元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周身佛光隐约闪烁,显然是在见到了这至邪之物后,实难接受,差点就要一指点过去,很难才堪堪忍住。

    宿绮云没有用僵缕虫的意思,此物至邪,却也难得,她将那只僵缕虫重新收好,才道:“对了,我还有一件意外收获的事情。你们可知,这王典洲,与赵宗里正,竟然还是姻亲关系。验尸的时候,我亲耳听到王典洲喊里正了一声‘妹夫’。”

    凝辛夷的眼前浮现了那一日提着食盒迈入县衙的温柔年轻少女的身影,少女五官秀丽,眉眼弯弯,和王典洲毫无半分相似之处。

    “此事我倒是知晓一二。”菩元子倏而插话道:“还是姜大夫人见我时提及的,不过当时她用了‘义妹’这个词,想来与王大老爷没有什么血源关系。”

    凝辛夷适时问道:“不知姜大夫人提及义妹,所为何事?”

    “她托我如若有余力,照看她义妹一二。”菩元子道:“听闻她死讯后不久,我便急急下山来了府中,恰逢这位义妹大喜出嫁,又听闻所嫁之人乃是定陶镇里正,也算是良缘,应是不负姜大夫人所托。”

    凝辛夷表情变得古怪了起来,她盯着菩元子看了许久,看的菩元子摸了摸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才幽幽道:“如果我没看错,赵宗比他的那位夫人年长起码二十多岁,你确定这是良缘?”

    菩元子愣了愣,眼神里有些茫然不解,显然这位出家人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姜大夫人才过世不久,王典洲就急急将他的义妹嫁了出去。”凝辛夷道:“虽说不算要守孝三年的晚辈,却也从未听说过谁家中红白事办得如此密集。更何况,如今回想起来,你们不觉得那日赵宗的夫人来得有些蹊跷,就像是特意走了这么一趟,让我们看见她吗?”

    她边说,已经边站了起来:“事不宜迟,我要去见见她。”

    窗外雪大,凝辛夷却将披在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显然是想要夜入里正府。

    玄衣也跟着她起身:“我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凝辛夷本想拒绝,但转念又想到了玄衣潜踪的一手好本事,点了点头:“好。”

    “此香出自前朝皇室,本应早已失传,我也很想知道,王典洲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味香的方子的。”谢晏兮也起身:“分头行动。”

    第85章

    雪夜。

    风雪漫天,凝辛夷拆了满头珠翠,挽了简单一个发髻,只留了两只最简单不过的银钗。

    雪落在她的黑衣上,又因为她向前行的速度太快,而被疾风剥落,直至她轻巧地落入赵宗里正的宅院时,她的身上都未曾有一片雪真的停驻。

    她回头,和悬停在阴影之中的玄衣对了个眼神,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位赵夫人的小院中。

    寒冬时分,万物凋零,里正夫人小院的屋檐下独悬一盏红灯笼。

    红灯笼的四周,却竟然还有零碎没有完全扯去的红绸,红绸有些破旧,却依然鲜红。

    那红只散落在这位里正夫人的院中,像是一隅被隔绝的荒芜喜庆孤宅。

    凝辛夷贴在门外的阴影之中,一手贴在木柱上,正要开鬼咒瞳术·月曈胧来看看屋内的情况,却听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小姐,你说,那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今日会来吗?”是稚嫩侍女带着些忧虑的声音:“是不是小姐那日去送餐食的暗示不够明显?可小姐已经佯做抱病三日了,明天晚上姑爷怕是……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来了!小姐,你已经被磋磨了太久,如果监使大人们真的能救小姐的命,我愿意……我愿意冒死出府去递消息!”

    “不必。我在等的,也并不是监使大人。”熟悉的温柔女声响起:“等不到也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若是今夜无人,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她的声音里甚至还带着笑意:“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等就好。”

    那侍女有些不愿,却拗不过自家小姐,到底退了出来,掩上了门,还在庭院里很是担忧地回身望了一眼。

    出嫁一年有余,在夫君的宅院之中,贴身的侍女却还称呼这位里正夫人一声“小姐”。

    这事儿怪耳熟的。

    看来这门婚事,哪里是赵宗里正所说的琴瑟和鸣和和美美,分明还有内情。

    屋内烛火烁烁,散发独坐的少女神色宁静,像是在等待审判一般,迎接自己的命运。

    她的眼瞳里一片鸦然的黑,面上虽然带着惯有的笑,眼中却殊无光亮。

    直到她的房中倏而多了一片影子,一道身影从那片影子中浮凸出来,那日接过她手中食盒的黑衣少女静静看着她。

    里正夫人的眼睛倏而亮了起来:“少夫人,您终于来了。我曾猜测,最终究竟会是您来,还是谢公子来。还好来的人是您。”

    “你在等我?”凝辛夷看向她的眼睛:“那日我便觉得你的行为言辞之中多有刻意,却被其他的事打扰,没有多想。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你口中的阿嫂,竟然便是王典洲已故的那位姜大夫人。”

    凝辛夷走过去,坐在里正夫人对侧的椅子上。椅边的茶案上,有一杯新沏的、还未凉的茶,显然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她将那茶杯握在指尖,杯身的温热与她周身的寒意骤而碰撞。

    啪!

    那薄如蝉翼的白脂玉茶杯,竟是就这样在凝辛夷指尖碎裂开来!

    凝辛夷始料未及,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抱歉。”

    里正夫人却怔然盯着那一片碎裂,脸上的笑容也像是那茶杯一样,慢慢碎裂开来:“少夫人您看,这茶杯,是否与我一样?”

    凝辛夷手指微顿。

    里正夫人倏而起身,不等凝辛夷反应,就已经在她脚边跪了下来,深深俯了下去:“求少夫人救我!”

    凝辛夷搀她的手落了个空,听完她的话后,凝辛夷反而重新坐了回去,静静看着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少妇人,片刻,才道:“救你?”

    里正夫人慢慢直起身,脸上满是悲戚,声音却清晰:“我本名衔月,承蒙已故的王老太爷收留,在王家大院长大,被王老太爷认为干女儿,从此名为王衔月。人人都说我命好,一个孤女却能一跃入了王家大院的门,从此衣食无忧,还能被称一声小姐。可……”

    她闭了闭眼,才继续道:“人人都羡王家好,谁知王家才是世间最肮脏之地。”

    凝辛夷没有打断她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这一生,真正快乐的日子,只有阿嫂嫁入王家后的那段时光。有她在,我什么也不用怕,没有人敢再来辱骂我,侵犯我,我终于活成了一个人的样子。阿嫂温柔,知书达理,教我识字,看账本,为我请了女夫子,日夜护我安眠,说世间谁说女子不如男。”王衔月眼中有了泪光:“只可惜,阿嫂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被扣上了善妒跋扈的声名,洗刷不清,不得不自请报国寺的高僧来将她封入院中。”

    王衔月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直到今日,才有勇气将真相说出口来:“所有人都以为,阿嫂与兄长的数次争吵,是因为她妒忌兄长日日流连妾室归榣,十天半个月都不踏入她的房门一步,可事实上……阿嫂从来不在乎这些。我的阿嫂,她志在四方,绝非会被后宅这些争宠的琐事困住之人!”

    “她与兄长争吵不休,甚至不惜动手,是因为兄长想要将我嫁给赵宗,而我不愿。”王衔月的眼中浮现了难以遮掩的、刻骨的恨意,她俯身再拜,音色已经转而凄厉:“我当然不愿!就算兄长自幼便将我囚于牢笼之中,请嬷嬷来教我房中术,教我如何以色侍人,再亲自将赵宗送到了我闺房的床上,我早已非完璧之身,我也不愿!”

    饶是早已听过这事件太多的荒唐与残忍,凝辛夷却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手指扣紧,心头更是难以抑制地有了悲戚和杀意。

    在听到侵犯她这几个字时,凝辛夷已经微微皱眉,本以为或许只是王衔月情绪激动之时的口误,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她最不希望的那种意思。

    跪在面前的少女最多不过十六七岁,却已经为人妇一年有余,难以想象她口中之事发生时,她才年岁几何!

    这哪里是兄长会做的事情。

    王典洲那张发面馒头一样的面皮之下,分明是一颗禽兽不如的心!

    王衔月膝行几步,距离凝辛夷更近,她面色惨白,饶是此刻这一室灯火通明,她的面容却更似想要索魂的厉鬼。

    她一伸手,指向身后。

    凝辛夷顺着她的手,看到了放置于高台之上燃了一半的红烛,看到依然悬于房梁之上的红绸,甚至那床榻之上放着的,也依然是水洗得有些发旧,却依然红得骇人的喜被。

    她终于知道,踏入这间屋子时,那种奇怪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

    “阿嫂死后,世间再无人庇护我,我也终是被兄长塞入花轿,嫁给了赵宗。”王衔月闭了闭眼,眼泪终于滑过了她的脸颊,她满面屈辱地开口:“新婚当夜,他掐着我的下巴说,我既然这么不愿意嫁给他,他就要让我日日都当新嫁娘,让我时刻记着,嫁给他是什么滋味。”

    少女的声音字字泣血,声声含泪。若她所说为真,那表面心系定陶镇民的赵宗里正,分明有着一颗比妖祟更为可怖扭曲的心。

    “赵宗这个猪狗不如的老东西,纵十死难平我心中怨恨!我暗中收集了赵宗与我兄长王典洲暗中勾连,倒卖何日归的罪证,还有赵宗搜刮民脂民膏,贪挪公款的证据!当日归榣的死也与我阿嫂无关!是赵宗强迫仵作验尸定案,将罪名扣在了我阿嫂头上!”

    王衔月重重磕头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有血从她的额顶渗出:“请少夫人为我和阿嫂主持公道,洗刷声名!救定陶镇的百姓于水火之中!”

    *

    谢晏兮行于风雪之中,面色分明比风雪更冷,那些簌簌而落的雪粒却甚至不能沾染他身,在他周遭便尽数消融。

    在陵阳郡这样一个实在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他竟然闻见了且欢散的味道。

    那些早就被他抛到了红尘之中的往事如同潮水一般漫卷而来,将分明已经浮出水面的他重新拉了回去。

    残月如刀,往事也如刀。

    他没有回到王家大院,而是向着定陶镇外群青山间而去。

    待得站定,他向着身后的枯树上闲闲一靠,耷拉着眼皮,很是不耐地开口:“别藏了,出来吧,难不成还真要我亲自把你们都揪出来?”

    他话音落,原本空荡阴森的枯林之中,无声无息地多了几道身影。

    黑袍曳地,那几道身影比自己投落在地的斑驳影子还要更密不透风,他们的脸上带着统一的银黑双色面具,面具边缘却又绘了一圈在月色下看不清的纹路,似是缠绕的藤蔓,也像是升腾扭曲的火焰。

    这样的一张张面容在夜色中转过来时,便像是枯林之中的一道道被唤醒的、不变面容的诡谲鬼影。

    谢晏兮神色倨傲且不耐,目光落在那些身影上时,眼底晦涩不明,却难掩其中隐约的杀意:“我不是说过,不要再试图接近我,还是说,你们的人被我杀的还不够多?”

    他语气倦倦,音色微哑,抬眉的那一刹那,杀意却已经将所有银黑面具人都笼罩:“居然让且欢散这种东西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你们……就这么想死吗?”

    漫天风雪,寒意彻骨,然而这漫天的冷,却还比不上谢晏兮一人此刻带来的威压。

    为首那人连退三步,撞在了身后一颗枯树上,呕出一口血,他却好似满不在乎,反而嘶哑地笑了起来:“看来成亲之后,殿下到底还是有了一些变化。从开始到现在,殿下总共说了三句话,却还没有拔剑。”

    他话音落,通体漆黑的长剑已经悄无声息搭在了他的脖颈。

    谢晏兮反手持剑,冰冷的剑刃紧紧贴在那人的肌肤,剑气并未收敛,已经割开了他的皮肉,有黏腻的血从剑下流淌出一片猩红。

    剑锋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真正的不耐和被激起的戾气,连带着那双素来色浅的眼瞳都沾染上了绯红:“同样的话,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不要再来找我,我对你们的复国大业没有任何兴趣。”

    “也不要再让这种阴私肮脏的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滚。”

    他话音落,没有再留给这些银黑面具人说下一句话的时间。

    长剑搅动。

    他的剑,本就名为曳影,在这样鬼影婆娑的夜,曳影也自当将一切黑影切碎。

    三清之气漫卷,谢晏兮展剑再回,总共也不过瞬息。他今日束发,只有几缕额发散落。剑风浩荡,枯枝微颤,双袖掀起,还未落下时,那几道银黑长袍的身影已经先一步逶迤在地。

    一切都像是一场只有风声的默剧。

    黑袍倒地也渺无声息,长剑出鞘,也只带起了风声。

    那些黑袍被剑风扫过后,只有碎裂的布料翻飞,布料之下,则纷纷幻化成了流淌一地的浓黑雾气。

    谢晏兮一剑点地,单手抬起来,做了一个捏碎的动作。

    连绵的符意缠绕整片空间,剑气被引燃。

    那些想要遁地溜走的浓黑雾气倏而凝滞,然后彻底爆裂开来。

    火光之中,为首那人的头颅“噗通”一声落地,像是在给这一场单方面的杀戮画下最后的尾声。

    然而那颗头颅却还没有真正“死去”。

    银黑面具落地,露出了一张只长了嘴巴的白面。

    那张嘴缓缓裂开了一个渗人的弧度,桀桀笑道:“我的小殿下,你还不明白吗?这世间的人心可比妖祟恶多了。你猜猜看,这且欢散到底是怎么传到这里的?你再猜猜看,人为了得到且欢散,会做出什么事?你……”

    所有的话语在一剑落下时,戛然而止。

    曳影从那颗头的头顶贯穿而下,将那颗诡谲的头颅连着舌头一起钉在了地上,再也吞吐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痛苦到难以成调的断续惨叫。

    谢晏兮按着剑,看着剑下的头颅消散,再看着三清之气幻化出的离火熄灭,漫天被隔绝开来的风雪重新涌入这方空间,掩去所有一切剑、火与黑影存在过的痕迹。

    许久,他才微微偏头,眼中带着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戾气:“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枯树之后,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人身后背着一具木匣子,面色苍白地站在阴影之中,慢慢抬头,看向谢晏兮。

    “小程监使。”谢晏兮挑眉,很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却不还鞘,他的神态中没有丝毫意外之色,显然早就知道在那里的人是谁,究竟是何时来的:“有何贵干?”

    第86章

    额头与地面碰撞出闷响,本就已经渗出了血的肌肤红肿一片,王衔月不住地往地面磕头,凝辛夷不说停,她便一刻不停。

    但坐在高位,方才还下意识想要将这位里正夫人搀扶起来的凝辛夷却慢慢缩回了手,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再重新将目光落在王衔月身上。

    那双素黑的眼瞳里,从一开始的被触动,展露出对王典洲难掩的厌恶,不可置信却又觉得并不出乎意料。然而最终,所有这些情绪竟然都沉寂下去,变成了一种审视。

    血逐渐从王衔月的额头流淌到了凝辛夷脚下,她这才轻轻动了动脚尖,避免自己的鞋底真的染上血。

    这样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王衔月的眼睛。

    她的所有动作都顿住,接着想到了某种可能,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凝辛夷慢慢俯身,她用一根白玉无瑕的手指轻轻沾了一滴血,翻手在面前看了片刻,一圈婆娑密纹悄然从她的手腕浮现,向上移动,将那滴血圈禁在内,再倏而粉碎开来。

    没有血色的崩裂,但一股所有人都极为熟悉的糜烂香腻味道,在空气中流转开来。

    王衔月颤抖的姿态更为明显,她的喉头甚至溢出了一声难以抑制的呜咽,却又被她死死压了回去。

    “何日归。”凝辛夷指尖的婆娑密纹中,那一滴血里,只剩下了最后一点不断散发出香气的碎屑:“王衔月,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告诉我的话,重新说一遍。”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凝辛夷注视着王衔月的发顶:“希望这一次,你能告诉我所有的实话,而不是说一半,藏一半,让巫草占真都起不了效用。”

    “我再问你一遍,今日你诱我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衔月姿容狼狈地抬头。

    一身黑衣的少女注视着她的双眼,出乎她所料,那双眼里没有她以为的严苛和傲慢,没有对她此刻姿态的嘲讽和冷笑。她只是看着她,像是要通过所有她所说的话,看到真正的,她这个人。

    这个眼神……

    这个眼神,王衔月曾经只在自己阿嫂姜妙锦的脸上见过。

    这世上,曾经只有她在看自己的时候,是在看一个人,而不是任何其他。

    不是被所有人艳羡嫉妒的王家孤女,不是王典洲在看她时的阴沉倨傲,不是赵宗在看她时的淫邪冷笑,也不是王家下人在看她时的嘲笑讥讽。

    凝辛夷看的,是她。

    她怔然注视着凝辛夷极黑极漂亮的杏眼,听到面前的人轻声开口。

    这一次,她叫出她的名字时,没有用那个她最厌恶的、在她身上打下了太多烙印的姓氏。

    “衔月,你和阿芷一样,也是药人吗?”

    *

    群青山,枯木林。

    谢晏兮提剑侧立,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比平时要更漠然一些,那是一种刚刚经历了一场杀戮后的,对一切生灵的漠视和敌意。

    业火方熄,他的眼瞳里却还残留着些许火色,再倒映出程祈年的身影。

    程祈年的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身后的木匣子上,身形虽然未动,却赫然让自己有了一退之力。

    “谢公子。”程祈年的声音有些艰涩,还有些慌张:“我、我不是故意要跟着你……”

    谢晏兮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眉梢轻抬。

    四目相对。

    一双眼漠然且沉静,另一双眼慌张无措,却只浮于表面。

    某一个刹那,程祈年情不自禁地怀疑,是否自己的所有伪装都早已被看穿。

    明明他早已做好了所有面对谢晏兮时的心理准备,但饶是他在平妖监这么多年,见过监司中的无数人,面对过许多气压强大的妖祟,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人的年纪虽然轻,整个人的压迫感却极强。

    就像是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经历过了王朝倾覆,沧海桑田,走过了尸山血海,看过了最惨烈的人间地狱,知晓何为生别离,爱不见,憎相会,人间七苦浸透他身,所以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有了一种见怪不怪的漠然。

    但程祈年很快镇定下来,道:“谢兄与少夫人走后不久,我布置在县衙的机关木球被人触动,我怀疑有人还想要对两名义士动手,这才追了出来,然后就一路追到了这里……遇见了谢兄。”

    “原来如此,有劳程兄解释一二,否则我还以为是程兄对我不够信任,非要来看个究竟。”谢晏兮似笑非笑道:“所以程兄这一路追踪,追得如何?可需要我帮忙?”

    他闲闲踏向前一步:“可看到了程兄想要看到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多近。

    如果是其他人,这样的一段距离下,程祈年有把握全身而退。

    但他到底见过谢晏兮的剑。

    所以谢晏兮这样看似十分随意地上前了一步,对于他来说,却要极力控制住心神,才能让自己不要下意识后退。

    更何况,惧意是一回事,心中的另一股熊熊燃烧的情绪,是另一回事。

    所以程祈年不退反进,他也向前一步,迎着谢晏兮的剑意和目光,手指缩紧,心跳如鼓,却依然开口道:“追的人,方才已经被谢兄一剑诛之。我就说为何这些人身形如此轻盈,原来衣袍之下都不成人形,乃是一团黑雾。却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术法?我还是第一次见。”

    “人不人鬼不鬼的前朝邪术罢了。”谢晏兮道:“程兄若是想要记载,下次若是再遇见,我便抓一只来交给程兄。”

    两次了。

    程祈年在心底默默数着。

    这是谢晏兮第二次直言不讳地提到“前朝”这两个字了,他似是对其他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存在并无分毫敬畏,提及之时,也不过像是闲话家常,没有分毫程祈年想要听见的情绪波动。

    程祈年摇头道:“平妖监只管平妖,邪术一事,并非吾等记载范围。我只是在想,此人……为何想要老肖和老齐这两兄弟的命?”

    “你确定是这些人?若是他们想要老肖和老齐的命,这两人还能活到现在?”谢晏兮微嘲道:“程兄的机关木球真的看清楚了吗?”

    程祈年敏锐地抓住了两人说话中的区别:“这些……人?方才我见谢兄的剑下,分明只见了一次血。”

    谢晏兮静静看了程祈年片刻,才道:“看来你果真没能入永嘉江氏本家的眼。”

    程祈年一窒。

    但这次,谢晏兮却丝毫没有奚落抑或讥嘲的意思,只是平淡道:“因为方才这人所用的,正是偃术。可惜当朝将这种偃术列为了禁术,从此永嘉江氏也开始没落,不仅急着将这等偃术在世间的痕迹逐一抹除,以免永嘉江氏与邪术二字挂钩,连自家弟子都对此不得知,从此也只得专攻过去被他们视为末流的机关术。”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程祈年身后的木匣子上,再看了一眼散落在他脚边的几只机关木球,然后抬眼看向了目露震惊的程祈年:“小程监使可知,且不论你那木匣子里的东西,光是你的这一手机关木球,就足以让你们永嘉江氏本家的多少毫无天赋之人对你眼红艳羡?”

    他所说的一切对于程祈年来说都是陌生的。

    偃术在他的认知中,和机关术从来都是画等号的,这个认知贯穿了他的全部人生,从他通灵见祟,第一次摆弄家中的机关木鸟,展露出机关术方面的天赋之后,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程祈年沉默片刻,才道:“谢兄所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的确闻所未闻。况且,即便真的如此,观本家那些人对我的态度,我不认为我有任何的价值。”

    “偃术易学,机关术却全靠天份和热爱,天份不足之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对着一堆木片施展什么三清之气,更不必说有什么建树。”谢晏兮注视着他:“依我看,那几个来自永嘉江氏的杀手所说也未必都是假的,只是他们断章取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程祈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谢晏兮说得言简意赅,他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永嘉江氏显赫一时,如今却式微至此,他也曾想过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年幼时,他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时他尚在蒙学,他自幼早熟,读史书也比旁人更早一些,于是他以为世家兴衰如王朝更迭,有盛极一时,自然也会有衰落,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规律。

    后来,在他的母亲为了他经受了那一场太过残忍的羞辱后,他的看法逐渐变了。

    ——这样腐朽不堪,这样麻木不仁、以取笑捉弄人、甚至不把除了他们世家子之外的任何人命看做是人的世家,即使有过再高的荣光,衰落才是必然。

    无数个日夜里,程祈年都是这样笃信的,也是这样安慰从本家回来后,数次想要轻生的母亲。

    “我们要活着,活着看到永嘉江氏彻底消亡的那一天。”他握着母亲的手这样说:“这种世家,不会长久的。苍天有眼,他们总有一天会遭到应有的报应。”

    可这一切信念,都在此刻彻底崩塌。

    不是那些掉书袋的兴衰更迭,不是苍天有眼,报应轮回。

    而是因为简简单单的一纸禁令。

    他有杀手八子和四子的记忆蝴蝶,也早就看过他们的记忆,那些记忆片段里,他的确看到了这两人偶然听到见到了本家弟子们的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旁支的那个修机关术的程祈年,对,就是他母亲昔日来求过我们的那个,据说在平妖监里混得还不错。”

    ——“啧啧,谁能想到呢,有朝一日我们可能还要反过来靠他。”

    这话,原来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讥嘲。

    而是真正的字面之意。

    程祈年倏而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原来竟是如此。

    哪有那些复杂晦涩如他设想的原因,真相不过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他过去的那些构思都显得如此幼稚而没有意义。

    简单到让他的唇边浮现了一抹苦涩无比的笑。

    “但你也见到了,即便当今将这一部分偃术列为了禁术,永嘉江氏又怎可能甘心永居人后,那些最核心的弟子们依然在秘密修炼偃术。”谢晏兮的声音依然淡淡,“至于证据,也很简单,若是没有这门偃术,他们又怎么可能守住长水深牢。”

    王朝更迭,天下大乱方定,律法修订来修订去,最基准的部分却从来都不会变。长水深牢里关押的那些人无论朝代如何变幻,只要有永嘉江氏一日,便永远不可能再见天日。

    更不必说,这深牢之中实在又有太多阴私和不可见人之事,动一发而牵扯太多人的利益和秘密,就算有朝一日永嘉江氏真的覆灭,长水深牢也会永远存在。

    面前人的音色不变,语意里却似是带了些无声的意有所指。

    “如今这般乱世,世家的兴盛与覆灭都不过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会真正在意什么。扶风谢氏会消亡,永嘉江氏若是长此以往,有朝一日自然也会,不过时间早晚问题,且看有没有人想要推波助澜。”

    在程祈年的神色变幻里,谢晏兮倏而一笑,手中的剑直到此刻才施施然还了鞘,发出了一声摩擦轻响。

    “对了,程兄方才好像还有些别的话对我说?”

    第87章

    无数念头在程祈年心头碰撞。

    谢晏兮不过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所有情绪都引去了始料未及的方向。

    而纵使他对谢晏兮的意图心知肚明,可谢晏兮所说的一切对他来说太难以拒绝,也太具有诱惑力,让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永嘉江氏,这四个字,是他这一生的枷锁和永久的烙印。

    他体内来自永嘉江氏的血脉让他得以通灵见祟,得以在机关术一道上有所建树。可也正是这一层血脉,带给了他最多的痛苦和最多的自我怀疑。

    他过去总以为,自己被本家排斥,是因为自己天份不够,实力不强,所以才不能入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弟子的眼,所以他的母亲去提出这样一个实在是微不足道的请求时,却被羞辱至此。

    为此,他黯然神伤了许久,恨过自己的无能,也恨过永嘉江氏。但他到底不是那般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人的人,所以如此辗转痛苦到最后,他将一切的原因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后来,为了想要给母亲争一口气,他愈发勤勉努力,日夜不休地沉浸于机关一道,自觉有所成就,却并未对自己的现状有任何改变。

    那些白眼与讥嘲,从未远去。

    圣贤书让他忘忧。

    可放下圣贤书,所有的纷扰就重新回到了耳中。

    所以他在越来越多的时候捧着书,在所有热闹的角落里埋头苦读,最终成为了平妖监所有人口中“无趣的书呆子”。

    他懊恼过,不甘过,在无数漆黑的夜里难眠落泪过。

    却从未想到,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原来根本与他无关。

    会那等偃术之人,本就看不起机关术,可如今天下大变,他们所精通且苦练数年的偃术一夕变成了邪术,只能仰仗过去看不起之事东山再起。本家有多少弟子心底失衡,难以接受,是这样的失衡与没有天份的微妙嫉妒,才导致了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

    可如今,他一夕知道了真相时,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不知道。

    他的那些日夜的自我开解像是笑话,为之而付出的努力像是他自己无人在意的一厢情愿。

    那些本家弟子的嘲笑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些谩骂与高声的讥讽在他脑中回荡,那一日四子和八子充满恶意和高高在上的嘴脸赫然在目,而母亲归来时后,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却还要强颜欢笑安慰他的神态,也在他的眼中。

    程祈年慢慢抬头,看向谢晏兮时,他的眼底甚至已经有了一片赤红。

    那里是恨,是不甘心,是想要燃烧毁灭一切的冲动。

    而现在,他有了将这一切兑现的机会,那些不眠不休的夜,那些母亲受过的折辱,那一扇背后满是腐朽却对他们母子紧闭的大门……所有这一切,只需要他现在点头,就可以如他心底那些埋藏最深的阴暗想法一样,彻底翻天覆地。

    方才他听到的那一点内容,哪怕不去深思,也足以证明,面前之人,的确有他所说的这个能力。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程祈年。

    他方才的话语算不得隐晦,程祈年也不至于听不懂他其中的隐藏的意思。

    这是一场无声的交换。

    如此乱世,永嘉江氏本就早已不在世家的权力中心漩涡,不复昔年荣光,甚至有些新贵对于永嘉江氏四个字闻所未闻,在这样的情况下,南域偏荒之地,便是有世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最后也只会变作平妖监案头的一纸不起眼的文书。

    如果程祈年想,他可以帮他做这件事。

    ——只要他不要将自己方才看到听到的一切说出去。

    程祈年嘴皮颤动,神色挣扎犹豫,眼底的那抹红却昭示着他分明已经心动。

    心动将这一层枷锁和烙印从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身上彻底抹去,让自己从这样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彻底解脱出来。

    谢晏兮见过太多人心,从来都最是知道应当如何攻心。

    只是越是知道,越是觉得人性不堪一击,人的本质,不过是欲望驱使的血肉罢了。

    他几乎已经想到了程祈年会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程祈年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终于慢慢抬眼,他看向谢晏兮,嘴唇嗫嚅,目光却慢慢恢复了清明,然后缓缓道:“你——到底是谁?”

    这是拒绝了谢晏兮之前提议的意思。

    出乎谢晏兮的意料。

    谢晏兮若有所思地看了程祈年片刻,手指轻弹了两下剑柄,:“你真的这么想知道?”

    “准确来说,我没法在听到了以后,却装作一无所知。尤其谢公子方才所说的内容,实在让人难以骗过自己。”程祈年躬身一礼,肃然道:“还请谢公子据实以告。”

    谢晏兮面上却没有任何被人撞破了身份的慌乱,他看了程祈年片刻,有些散漫地笑了一声:“不如让我来换个问题。”

    他一字一顿道:“程祈年,你这么想听我亲口承认?”

    程祈年神色一顿。

    本应是他听到了如此机密,想要质问谢晏兮,然而此时此刻,他到了嘴边的话却竟然极难出口。

    面前的青年只是站在那里,周身便自然而然有了一种上位者的强势,这种强势无关修为,无关境界高低,而是一种近乎天然的居高临下。

    程祈年的手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他抬头看向本就站在更高的山坡上的谢晏兮:“谢公子此言又是何意?我不过是想要确认谢公子到底是否与前朝……”

    夜色愈深。

    谢晏兮看了一眼天色,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稍变,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小程监使何必再绕弯子,不如直接一点。魂忆蝶还在你身上吧?”

    “魂忆蝶?是说……那只承载了四子和八子记忆的蝴蝶?”程祈年愣了愣,才道:“少夫人都说了,天亮之前,蝴蝶就会消散,如今都已经过了两个昼夜,早就已经没有了。”

    谢晏兮静静看他片刻,看的程祈年几乎要撑不住浮在面上的那一层伪装,唇边倏而有了一抹带了讥意的笑:“是吗?她这么说,你就真的信了?”

    程祈年还要说什么,谢晏兮已经道:“就算不是本家,但是永嘉江氏的机关术师,连魂忆蝶都认不出来吗?”

    *

    里正府。

    打更声在屋外响起,王衔月的表情变了又变,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你……你是怎么发现的?”她嘴唇颤动:“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可我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你没说错什么,我也相信你没有说谎。”凝辛夷道:“你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事情。”

    “至于我是怎么发现的……”凝辛夷深深看着她:“你我不过一面之交,就算你将我当做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该这么快就和盘托出一切。更何况,按照你自幼的经历来说,你绝无可能是会轻易相信别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悬于别人身上的人。”

    “如果一定要说做错的话,也许就是你太心急了,你太想让我相信你,太想让我对你有恻隐之心。”凝辛夷道:“可你既然能在这里坐等我这么多天按兵不动,只等我来找你,说明你的本性绝非今日这样急切。”

    凝辛夷在王衔月逐渐有了一丝了然的眼神中,继续道:“我猜,你原本是想要循序渐进,先见我一面,留下一些印象,再诱我前来,抛出似是而非的一些钩子,等等看我的反应,再做定夺。可惜,发生了一些让你不得不着急的事情。”

    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王衔月的眼睛:“这件事,是三夫人的死吗?”

    那双还带着泪,混着血的眼瞳里,最初的悲戚还没退去,因为她所说是真,她的泪水是真,她流淌的心血也是真。

    王衔月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这会儿,她虽然面色依然慌乱,眼底却缓缓恢复了清明。

    “三夫人本来就该死。”王衔月轻声道,她的音色因为方才的恸哭而有些沙哑:“说我阿嫂坏话最多、在背后诋毁她声名最多的人,就是她。甚至我去给阿嫂求情,让兄长将阿嫂从院子里放出来,兄长本来都要同意了,也是被她吹了耳边风后,又反悔了。”

    “我甚至没能见到阿嫂最后一面。”王衔月流露出了自然的恨意:“在赵宗后宅的日日夜夜,我都恨不得她去死。如今,听闻她死状很惨,被拔舌毁面,我只觉得得偿所愿。”

    她带着一丝快意地说完,却见凝辛夷看她的眼神更沉了一点。

    王衔月心头莫名一跳。

    果然,下一瞬,凝辛夷便问道:“赵里正尚未归府,王家大院被封,所有消息都不得出,你又是从何而知?”

    王衔月道:“我……”

    凝辛夷向前倾身,用手中折扇轻轻抬起面前少妇人的下巴:“除非,三夫人的死法,是你与人商议好的。”

    王衔月难掩慌乱,眼神乱看,口中却道:“还请少夫人不要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我倘若真的有这种本事,真的有能够让人死于非命的共犯,又何至于被困在这一隅小院之中不见天日!日日夜夜饱受这等折磨!”

    “这也是我最后的疑问。”凝辛夷道:“你明明有同伙,同伙却为何不来救你?是不能,还是……你不需要?”

    王衔月神色更悲戚:“倘若真的有人能够救我,我又何至于哀求少夫人这么久,还请三夫人不要再……”

    她的话音被遥遥传来的打更声遮掩一瞬。

    凝辛夷心头有许多推测,她手指轻轻摩挲扇柄,想要问的话还有很多,然而这打更声却将她从所有的思绪中惊醒。

    她侧头看向深夜。

    残月如钩,尖细若刀,仿佛要刺破这混沌的夜。

    距离她潜入里正府,已经过去了多久?

    王衔月的诉说,哭泣,翻来覆去的痛苦,一声一声的磕头……所有这些,到底将她在这里拖了多久?

    “你在拖延时间。”凝辛夷倏而道。

    王衔月的所有动作都顿住。

    凝辛夷霍然起身:“你是故意将我拖在这里的,所以你才会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么多平素里绝不会对人说的事情,将所有的真相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展现给我看,甚至不惜掀开自己最痛的伤疤和最深的秘密。”

    王衔月猛地膝行向前,一把抱住了凝辛夷的腿:“我、我……”

    她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然而这个瘦弱的女子却爆发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气,竟是真的一时将凝辛夷拖在了原地!

    凝辛夷看着长发散乱,姿容也极狼狈的少妇人,三清之气聚了又散,在掌心三番五次,到底还是问道:“今夜,你们又要杀谁?”

    王衔月的牙齿都在打颤,整个人都只剩下了一句话:“你不能走,我不能让你走,你还不能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她的声音淹没。

    那声响遥遥从正门的方向传来,阖府的灯逐次亮起。赵里正刚刚查案归来,沐浴净身,有些疲惫地躺下身子,闻声颇为不耐地爬了起来:“又怎么了?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敲门那人的声音如同见了鬼,带着不住的颤抖和瑟缩,听起来还有点耳熟,正是那位陈管家:“里正大人,里正老爷,您、您快带人来看看吧……”

    “王、王老爷,王老爷他死了!他也死了!他也被人杀死了!!”

    凝辛夷所有的动作顿住。

    王衔月的动作也顿住。

    她抱住凝辛夷的力量渐渐送去,像是迸发力量后的倏而解脱,又或者说,虚脱。

    王衔月跌坐在地,先是大笑,然后大哭。

    “死了,他终于死了!苍天有眼,他终于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阿嫂,你的在天之灵听到了吗!他死了!!”

    凝辛夷垂眸看她,手中的折扇已经悄然错开了一骨:“事到如今,你总该承认了吧?”

    “王衔月,三夫人和王大老爷的死,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隐在你背后,为你持刀之人,到底是谁?”

    她俯身贴近王衔月的耳边,声音极轻,极幽秘:“是陈管家吗?”

    王衔月所有的动作都顿住,霍而抬眼,目光雪亮地看向凝辛夷,眼中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癫乱!

    前院赵里正一边怒骂,一边一路向外疾行的声音传来,王衔月听在耳中,唇边浮起一抹讥笑,她甚至终于有了闲心,将散乱的发向后拢了拢,这才道:“人都死了,少夫人难道不怕何日归的秘方旁落,谢家根基不报吗?比起追究凶手,难道不是谢家的家业更重要吗?”

    “我大仇已报,少夫人也不用再去找凶手了,直接将我拷去县衙审讯便好,一应罪责都由我承担,权当人是我杀,与他人无关。”

    王衔月施施然起身,将双手向前一伸:“请吧。”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人真的是你杀的?”凝辛夷看向王衔月的眸子:“三夫人和王典洲,都是你?”

    王衔月笑道:“是我,又如何?大徽律法,杀人偿命,我这条命,早就应该还给天地了。”

    凝辛夷注视她片刻,终是叹息一声,抬手在半空拍了三下:“都进来吧。”

    王衔月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回应她的,是一声“吱呀”。

    尘封太久的新婚旧院大门在王衔月过于愕然的目光中被推开,衙役们蜂拥而入,赵宗面色涨红,满面愤怒地盯着王衔月,口中不住地谩骂:“贱人!你这个贱人!你竟想杀了你的兄长!你忘了是谁将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养大的吗?!你杀了你的兄长,是不是还想杀我?!”

    “我千算万想,就是没想到自己是后院失火!今夜少夫人找到我,要我带人配合她这一遭时,我原本还不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赵里正恨声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婊——”

    “赵里正嘴下积德。”凝辛夷淡淡打断了他:“你难道听不出来,王夫人最多是想要替人顶罪罢了,她只是从犯而已。若你对大徽的律法不熟至此,我不介意上书一封,让你回书院重学一次律法。”

    赵宗猛地住了口,口中称是,眼中的恨意与狠绝却丝毫不减。

    她边说,边唤道:“满庭。”

    满庭悄无声息地越众而出:“少夫人请吩咐。”

    “看好她,别让她死,也别让这些人侮辱她。”凝辛夷道:“我想,我从王夫人这里问出的所有话,已经足够让我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了。”

    王衔月的脸色变了又变,事到如今,她哪里还会看不出来,这一切分明都是一场针对她、诈出她口中真话的骗局罢了!

    她的所有自以为缜密无缺的伎俩,落在面前的这个分明年岁也不比她大很多的少女眼中,恐怕就像是一场闹剧。

    王衔月的情绪大起大落,她看向赵宗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再移向凝辛夷时,她的眼神极为复杂,最终却只化作了一句:“所以,王典洲的死,也是诈我的,对吗?”

    赵里正在旁边放声大笑:“王兄怎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你这毒妇,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得逞?”

    凝辛夷与她对视片刻,道:“是的。”

    王衔月对赵宗的话充耳不闻,直到凝辛夷开口,她才闭了闭眼,甚至没有力气再去问对方到底是何时发现了端倪,又是什么时候针对她布置下了这一切的,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在地上。

    片刻,她倏而低笑了一声。

    凝辛夷才要提步离开,闻声却猛地回头!

    九点烟从她掌心急弹而出,在半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将王衔月掌心的峨眉刺击落。

    下一刻,满庭已经贴了一张符在她身上,将她定住不得动。

    “不用你这样假惺惺地对我。”王衔月的目光怨毒至极:“凝玉娆,你乃神都贵女,美名远扬,连我们这种小地方都听说过你,你又哪里知道这世间最丑恶的模样,哪里知道我曾经经历过什么!”

    凝辛夷面上却没有半点被惹怒的样子,她俯下身来,对王衔月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别着急寻死。”凝辛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只要不死,就什么都可以等到。”

    言罢,她转身踏入黑夜。

    第88章

    时间转回凝辛夷刚刚踏出客栈的门时。

    谢玄衣从她身后追上来,她头也不回地将谢玄衣拽进了阴影之中,压低声音道:“陪我演一出戏。”

    谢玄衣不解:“什么戏?”

    “从我们到定陶镇开始,收集到的线索太多,太凌乱,继续这样下去,不知还要再拖多久。迟则生变,我觉得,我们距离真相或许并不太远,只是还需要一个突破口。”凝辛夷言简意赅道,又冲着谢玄衣招了招手,示意他凑过来。

    谢玄衣于是俯身。

    凝辛夷凑在谢玄衣耳边这样那样说了一番,谢玄衣先是因为她的体温突然凑近而浑身僵硬了片刻,但等听完她说什么,他的神色便逐渐变得复杂起来,重新直起身子的时候,连带着谢玄衣看她的眼神都有点欲言又止。

    凝辛夷挑眉:“干嘛这么看着我?”

    谢玄衣道:“没什么,只是好奇你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

    顿了顿,他又竖起一只手掌,止住凝辛夷的话头:“不想告诉我可以不说,但禁止说我没长脑子。”

    凝辛夷好笑地看着他:“谁要说你没长脑子了?”

    谢玄衣眼神游移:“你刚才说的,我去照做就是了。反正不许说别的这些有的没的。”

    凝辛夷本来压根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但见他这样,反而忍不住故意道:“那你长了吗?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

    谢玄衣:“……”

    谢玄衣的面巾下,嘴抿成了一条线,古井无波道:“我去叫满庭。你等两炷香时间再去里正府邸。”

    言罢,谢玄衣腾身而起,不见了踪迹。

    凝辛夷失笑,摇摇头,心道谢玄衣怎么还记得自己当年奚落他的事情。

    那些记忆在她的脑中不至于褪色,却也终究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因为记忆不全的原因,她对于自己重生过一次这件事始终没有太多实感,甚至很多时候,她都在扪心自问,她现在选择和走过的这一条路,经历的这些事情,究竟是不是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的眼神逐渐晦涩,谢玄衣的身影却又突然从阴影中冒了出来。

    他盯着她,似是为她刚才的眼神有些不解。

    两人对视一瞬。

    谢玄衣咬了一下舌尖,这才将自己脱口而出的、想要问凝辛夷刚才在想什么的话咽回去。

    他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就算他问了,她也不会说实话,既然如此,还不如不问。

    于是谢玄衣在凝辛夷逐渐变得疑惑的眼神里开口道:“这件事你告诉他了吗?”

    “他?”凝辛夷愣了愣:“你是说谢晏兮?”

    她摇了摇头,想要说自己也是临时起意,配合她完成这一场局的人也足够,谢晏兮好像也有自己在意的线索去追查,等到她在里正府邸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再告诉他也不迟。

    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玄衣就“嗯”了一声,然后匿踪潜入了黑暗之中。

    凝辛夷疑惑了片刻,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闭了闭眼,重新梳理脑中的线索,只等约定好的两炷香后,所有人准备到位,她再潜入里正府邸,去在那位里正夫人面前演一出戏。

    ……

    所幸在里正府邸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凝辛夷的猜测极为相似,也不枉费她这一番布置。

    从里正府邸出来后,她一脚踏入阴影之中,谢玄衣已经跟了上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群青山回来那一日,王夫人特意来给我们送了一次饭食,当时赵宗当着我们的面呵斥了她,王夫人虽然装作温婉赔笑,转过头的时候,眼睛里却是怨毒,而她将食盒递给我的时候,故意掀开了一截衣袖,她的手腕上有青紫色的掐伤。”凝辛夷道:“而菩元子却说,赵里正迎娶了王典洲的妹妹,乃是良缘,足以可见,赵宗对于自己的声名维护得极好。”

    “王夫人在孤注一掷地向我求救。”凝辛夷看向谢玄衣:“可她有自己的兄长,为何却要来找我?原因自然只有一个,她信不过王典洲,因为赵里正和王典洲沆瀣一气。”

    “当地豪商与里正有所勾连,这也不让人非常意外。”谢玄衣沉吟道:“这种事情无论在哪里,都屡见不鲜。要我去看看赵里正到底收了多少来自王典洲的金银财物吗?”

    “不,不仅是这样,在真正的利益交换里,金钱通常是目的,而非手段。阿满,你还记得,世家之间若是想要利益共同化,彼此信任,最简单的手段是什么吗?”她倏而问道。

    这一课,是所有世家子从识字懂事开始,就被灌输的思想和道理,谢玄衣自然也知道。

    只是他想到了什么,眼神在凝辛夷身上微顿一下,然后才道:“……联姻。”

    “没错。”凝辛夷颔首,极直白道:“正如我阿姐与你兄长的这一场婚约,凝家和谢家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我的父亲因此获得了南地世家们的尊重和支持。大徽王朝新立,朝中事务繁杂,不过一纸婚约,所有原本摆在明面上的侨姓世家和南地世家们的争斗便转为地下,在朝堂之上和江湖之间都维持了应有的体面和表面的平和。”

    这道理谢玄衣如何不懂。

    婚约订立时,他还年幼,只觉得兄长不过是多了一位未婚妻,这件事也没什么稀奇,他的那些表叔和表兄们也都如此,只是兄长这婚事定下时,年纪尚幼,只等十多年后再履行,本质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年长后,他自然也逐渐明白了这桩婚事背后的意义。

    ——徽元帝南渡后重建神都,与北满隔江而立,维持了天下微妙的对立与和平。这样的平静对于颠沛流离了太久的百姓来说,实在太过可贵。

    那些自诩清贵、不入朝堂不问政事,实际眼目早已遍布的南地世家们,也需要一个与侨姓世家,与当今圣上握手言和的台阶。

    这桩婚事,就是那个台阶。

    所以凝家和谢家的这一桩婚约才如此出名。

    ——因为所有人都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凝辛夷继续道:“所以,其实从这一层含义上来说,嫁入谢家的到底是我还是我阿姐,都不重要。”

    谢玄衣沉吟片刻,觉得自己明白了凝辛夷以此举例的原因:“意思是说,你觉得王衔月可能并非真正的王衔月,而是另有他人李代桃僵,所以赵宗才恼羞成怒,这样对王衔月……?”

    凝辛夷:“……”

    凝辛夷盯着谢玄衣看了片刻:“虽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也觉得这个猜测并不成立,但还是要夸奖你一句。”

    谢玄衣心头一跳,下意识觉得凝辛夷不会说什么好话,但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一句什么?”

    “虽然不太对,但终于会动脑子了,不错。”

    谢玄衣:“……”

    怎么还前后呼应上了。

    凝辛夷看着谢玄衣蒙着面罩也显得十分紧绷的脸,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道:“我的意思是,同理可得,王典洲和赵宗之间,应该也通过联姻达成了最终密不可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交换。既然这样,那么无论他怎么对待王衔月,这样的交换都不会破裂。”

    “阿满,你说,到底什么样的利益交换,才能让一个人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妹,自己的发妻,也要继续维系?”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近乎喃喃,显然陷入了深深的不解和思考之中。

    无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夜已经过去了一半。

    她下意识看向王家大院的方向。

    就算王衔月的所有话都是真的,就算王典洲对她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兄妹之情,但对外,王衔月代表的,都是王家的女儿。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发妻,连自己的妹妹都可以牺牲,那么还有什么不能牺牲?

    还有什么是他真正在乎的?

    凝辛夷的眼前浮现了王典洲见到王夫人诡谲凄惨死状时的漠不关心,和知道了三夫人身怀身孕后的状若疯癫。

    她的心中倏而有了一个答案。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凝辛夷轻声重复,然后自言自语般问道:“倘若一个人,毕生的愿望就是想要一个孩子,却始终得不到,他会怎样?”

    谢玄衣若有所思道:“无非是纳妾,养外室,直到得偿所愿。”

    说到这里,谢玄衣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但这仅限于问题出在女方……或者笃定自己没问题的时候。倘若知道事情的症结在于自己的身体,那么我想……”

    谢玄衣抬起眼,对上凝辛夷的眼睛:“或许他会一边不断地纳妾,养外室来粉饰太平,一边寻求别的方法,或许是药物刺激,亦或者一些邪门歪道的手段。”

    凝辛夷有些意外道:“在这件事情上,你竟如此通透。”

    “谢家擅医,我看过的医案自然也不少,少时也曾去四方馆听诊,这一类事情,实在见得太多了。”谢玄衣摇头:“可惜这骂名总让女子背负,男子却常常隐身其后,甚至有许多人为了不使妻妾改嫁后有孕,暴露自己有疾的事实,宁可让自己的妻妾在后宅耗死……”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

    与凝辛夷对视的片刻,那些有关王典洲的传言在两人信手浮现:越来越多的妾室嫁入王家,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夫人被封在一隅小院里不见天日的死亡,前一日乍闻死亡的三夫人竟然有身孕时王典洲的失态,他眼下浓厚的青黑之色……

    所有的线索,像是都在指向一个答案。

    某种奇特的预感让凝辛夷的心跳越来越快:“谢家三味药里,可有什么能让人……”

    谢玄衣知道她要问什么:“有。或者说,不是真的有,但至少会让人觉得有。而且所需最重要的一味药,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何日归。”

    凝辛夷拔腿就走:“我去再查一次三夫人的尸体,你……”

    谢玄衣已经跟上:“我去看王典洲是不是还活着。”

    *

    群青山。

    程祈年脸色数变,他手指翕动,却到底没有取出那两只魂忆蝶,但他随之又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少夫人可知道……”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不劳程兄费心。”谢晏兮神色淡淡。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了。

    程祈年自然明白这是别人的家务事,毋庸他插手,但他还是脱口而出:“你如此顶冒身份,欺骗凝家小姐,若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你可想过后果?!”

    谢晏兮脸上浮现了一抹讥诮的笑:“程兄此刻不关心自己的性命,反而在关心我?”

    程祈年诧异抬眼。

    谢晏兮脸上的神色却倏而敛去,他站在群青山中,目光凌厉地看向了不远处定陶镇的位置,引得程祈年也心下一凛,跟着他回头看去。

    天色已经从浓黑转为了稠蓝,定陶镇也笼罩在了清晨的第一线光下,像是在无声无息的苏醒,却也好似一场静默的凋零。

    程祈年布置在城中的机关木球并无异样,他还想要操纵木球再探,谢晏兮已经纵身而起。

    “看来,还要等下一次机会才能与程兄探讨魂忆蝶和性命的事情了,程兄可千万要将这两样东西保管好。”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已经近乎悄无声息地消失,只有光秃树枝的少许颤动,昭示着此处有人来过。

    程祈年握了握拳,被空留在原地,脸色并不多么好看,他下意识反手抚摸向自己身后的木箱子,低声道:“十安兄,再等等,很快了,总有一天,我会为你寻一个公道。”

    他折身,一边往山下走,脚步越来越快,口中一边喃喃:“天地不仁,万物为刍狗。可倘若刍狗想要一点仁义呢?”

    大箱子沉默地穿梭在群青山的枯林中,夜雾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影吞噬,却挡不住他的自问和反问。

    “——倘若刍狗想要一点仁义呢?”

    他站在定陶镇门口,轻轻叹了口气。

    “总要去争一争的吧?”

    第89章

    长夜将明。

    凝辛夷悄无声息地落在白日里来过的屋子里,门外把守的侍从们睡得东倒西歪,手里还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没用符箓,显然,虽然王典洲对于三夫人凄诡的死状毫无感觉的,但下人们看在眼里,却颇为发憷。

    凶手还没有找到,尸体上只掩盖了一层遮掩了面容的白布,高悬的半截舌头也已经被取下来,作为物证带去了县衙,那只盛了宜欢散的香炉也已经连着炉子都消失了。

    空余一室死气沉沉的华美,和一具蒙着白布,直挺挺躺在正中的死尸。

    凝辛夷带了手套,俯身用九点烟将那层白布挑了起来,已经死了整整一天的尸首却没有任何腐烂和凋零,好似痛苦和绝望将要隽永地停留在这具躯壳上。

    白日里,宿绮云假扮仵作,已经验过一遍尸。但到底因为都是女子,身边人多眼杂,加上最残忍的部分都在头部,所以宿绮云还是给这位三夫人留了一份体面,周身的衣物都还算完整。

    但此刻,天色将亮,这具尸首也即将被运往县衙,抑或盖棺入土,凝辛夷顾不得其他,直接掀开了三夫人的衣裙。

    常年养尊处优下,三夫人的肌肤娇嫩无暇,便显得那一处刀伤格外狰狞可怖。

    她闭眼再开,那双墨黑如夜的眼中有一抹绯金的光浮现。

    【瞳术·月曈胧】

    能够看穿一切的瞳术,自然也可以在精神足够集中的时候,看穿人类的血肉。

    看到这里究竟存在过什么的痕迹。

    不到三个月的身孕,小腹还是平坦的。一刀贯穿的位置在肋骨下,皮开肉绽,搅动血肉,那一刀极深,几乎贯穿,绝对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拥有的力道。

    她继续向下看。

    目光停留在本应该如孕象所示,有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的地方。

    凝辛夷甚至做好了准备,去看向或许有些残忍的生命模样。

    然而那里空空如也,干净平滑,只有一团黑雾色的残留。

    ——毫无疑问,三夫人的孕象,便来自这一团如黑雾的存在。

    按照她方才和谢玄衣的推测和设想,这理应便是以何日归为最主要的一味原料调配出来的假孕现象。

    但……

    这一缕藏在三夫人体内的黑雾碎片,凝辛夷实在觉得有点眼熟,眼熟到只需要一眼,她就已经认了出来。

    是虚芥影魅残余的痕迹。

    虚芥影魅会藏在人的影子里,会潜伏在一切阴暗的角落,她却从不知道,这东西居然……还能蜷缩在女子的腹中!

    某种不适感席卷了凝辛夷的感官,她猛地偏开脸,掌心的指甲抠入肉中,以刺痛感让自己的冷静下来。

    虚芥影魅究竟是什么孕育出来的?

    何日归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才问过谢玄衣之后,在来王家大院的一路上,她都一直在想一件事。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

    这世上真的有这么神奇、这么厉害的药吗?可以让人又能成仙,又能致幻迷情,还能有假孕的脉象和表征?

    有其中的一种功效就已经很骇人听闻了,若是三者兼具,岂不是成了真正的神药?

    倘若真的有,为何她此前在天下珍宝荟萃的凝家,却从来都没有见过?

    所以,究竟是这药本身有这样的功效,还是有人想要这药被天下人以为有这样的神奇作用?

    凝辛夷闭了闭眼。

    出身凝家,她如何不明白。

    一切魑魅魍魉的背后,从来都离不开一个人字。

    操控虚芥影魅的高平司空家,种植何日归的扶风谢家,甚至于不让她继续向下查账目的龙溪凝家……或许都在这里扮演着这个一撇一捺的“人”字。

    利益连环相扣,层层咬合,无数埋藏在阴暗之中见不得光的秘密于三夫人的腹中被窥见了一隅。

    她于大夫人门外抓住了那一只虚芥影魅的几乎同时,三夫人亡故的音讯传来,如今想来,这只虚芥影魅相比起之前的那一只,的确显得小了几分,攻击的手法也显得更稚嫩,更无力。

    要说的话……就仿佛刚刚出生的稚子。

    这一刻,她难掩心绪复杂,甚至不敢继续深思下去。

    谢晏兮和谢玄衣对这些事情是真的一无所知吗?谢晏兮要借着她的手去做的事情,与这件事有关吗?此刻谢晏兮借口要去查线索,究竟是真的如他所说,还是想要去为什么未尽之事扫尾,故意独自行动?

    自己面前的这一条利益链,究竟串了多少人?

    太多问题从面前的这一具尸体砸向自己,凝辛夷扣紧手指,只觉得心跳比平时更快,快到自己的耳边仿佛都只剩下了这一声又一声的跳动。

    “阿橘?”

    一道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她像是刚刚被唤醒,还来不及掩去眼中的那一抹惊疑不定。

    “你怎么了?”谢晏兮俯身,指腹轻轻贴上她的额头。

    几点温热落在肌肤上,逐渐扩散成一片连绵的温度。温度滑入眼底,几乎要让人觉得这便是温柔。

    凝辛夷怔然看向谢晏兮,他的动作温柔,眼瞳也温柔,可他的身上虽然不染纤尘,却寒深露重。

    那日她说,她会试着多相信他一点。

    可今日,疑火却难以控制地在她心头重燃,好似要将她那日的话语以火舌吞噬。

    凝辛夷错开目光:“你方才去哪里了?”

    谢晏兮收回手,却没有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群青山,杀了点甩不掉的影子。”

    他音色散漫却冷冽,难掩其中杀意。

    又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打算掩饰什么。

    偏偏是这种坦然,反而让凝辛夷重新抬眼。

    她看了他片刻,才道:“你自己呢?”

    谢晏兮反而没有反应过来:“我?”

    凝辛夷看着他:“你有受伤吗?”

    面前的男人却蓦地没了声音。

    他这样静静注视一个人的时候,极专注也极认真,方才那一眼的温柔几乎在他的目光中具象化,让人同时产生沉溺和逃避两种情绪。

    他就这样看了凝辛夷片刻,看到凝辛夷忍不住想要先问他在看什么的时候,才轻轻笑了一声:“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凝辛夷想要说什么,谢晏兮却竖起了一根手指在她唇前,止住了她的话,道:“我没有受伤,你呢?有发现什么吗?”

    “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凝辛夷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试着多相信面前的人一点:“三夫人并不是真的有孕在身。阿满怀疑与她服用的假孕药有关,而我在她体内却发现了别的东西。”

    “假孕?”谢晏兮的脸上有了不似作伪的微诧:“宜欢散里有大量的麝香成分,除了宜欢散,这位三夫人身上竟然还有这么多秘密?”

    凝辛夷一瞬不瞬看着他:“阿满说,何日归调配出的一味药物就可以营造出假孕的效果。”

    谢晏兮看着她:“但你说,你发现了别的?”

    “是的。”说到这里,凝辛夷反而比自己想象中更容易地开口道:“我看到了虚芥影魅的残影。”

    谢晏兮的反应比她想象得更快:“是你之前抓的那一只虚芥影魅?”

    他转头,目光落在身边那一具女尸上,少顷,倏而不掩厌恶地嗤笑了一声:“素闻高平司空家的那些营生最是令人不齿,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

    凝辛夷的心跳难以抑制地变快了一些,她看着谢晏兮线条漂亮凌厉的侧脸,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此前你对此并不知情?”

    谢晏兮目光微凝,转头看向凝辛夷的时候,却又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道:“此前你可知道?”

    四目相对的刹那,凝辛夷倏而明白了什么。

    她怀疑谢晏兮、却又想要尽力如承诺般给于他更多信任的同时,他何尝不是如此。

    便如此刻,她由此而想到的一切,谢晏兮自然也可以想到。

    她怀疑他身为谢家长子,便是常年不在家中,云游天下,又怎会对家中这些生意真的一无所知。

    他自然也会反过来怀疑,她身为凝家长女,难道对这些事情真的一无所知吗?

    最不可能的事情,为何不能同时发生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再去看谢晏兮的时候,凝辛夷忍不住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心道自己不知道,乃是因为她过去的确接触不到凝家的这些核心,可谢晏兮身为谢家嫡长子,怎么也不知道?

    她心底有淡淡的疑惑一闪而过。

    谢晏兮不知道这些,谢玄衣也一无所知,那么扶风谢氏,还有谁有资格知道这些?

    但这个疑问又很快被另一个问题冲散。

    她不知晓,那凝玉娆呢?

    凝辛夷压下心底涌起的疑惑,抬眼,重新看向谢晏兮,唇边挂了一抹自嘲的笑,转而道:“看来你我都对此事一无所知。昔日你云游时,可曾接触过虚芥影魅,可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见过,杀了。”谢晏兮说得言简意赅,“过去我只当这是一缕三清之气凝出来的影子。但现在,我也很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话音落下时,窗棂处有了一声轻扣。

    一声之后,再传来轻微的两声。

    凝辛夷的表情稍松,这是她和谢玄衣约定好的信号。

    她才向着谢晏兮比了个“阿满”的嘴型,便见谢玄衣神色极差地从阴影中浮凸出了身形。

    见到谢晏兮后,他稍诧异了一瞬,便重新看向了凝辛夷:“我寻遍了王家大院,都没有找到王典洲。门口和周遭也都探查过了,没有任何他出过门的痕迹。”

    凝辛夷和谢晏兮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凝辛夷问道:“你确定你寻遍了,没有遗漏之处?”

    谢玄衣颔首:“我早前就在王典洲身上留了印记,但现在我感知不到印记的存在。”

    “会不会是有人将印记抹去了?”凝辛夷问。

    “绝无可能。印记有损伤和被抹去我都会有感知,除非抹去印记之人修为远高于我。我不觉得定陶镇有这样的人。”谢玄衣摇头道:“更何况,比起抹去印记,我觉得更像是被某种东西隔绝了我的感知。”

    听到这里,凝辛夷已经想到了什么。

    她和谢晏兮几乎同时开口。

    “姜夫人的院子!”

    “姜妙锦的宁院。”

    第90章

    宁院。

    黎明的风并不小,但所有的风好似都吹不透宁院的墙壁,只能让墙外的竹林摇摆,发出飒飒脆响。

    再次来到这里,凝辛夷的感觉比上一次还要更加明显,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四面的墙深深地吸附了进去,形成了一面牢不可催的壁垒。

    “印记被吞噬消失的方向,的确是这里。”越是靠近这里,谢玄衣越是确定,他四顾一圈:“我已经通知了宿监使和程祈年,他们都在附近,等他们到了,我们再一起行动。”

    凝辛夷却摇头:“不,等不及了。”

    她站在宁院紧闭的门前,顷刻间已经有了决断:“王衔月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拖延我的,她想杀的,或许未必只有赵宗一人。”

    言语之间,她的手终于按在了那一扇陈旧的木门上:“我和阿垣先去,你们接应。”

    她抬手推门,然而那扇看起来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门却纹丝不动。

    分明没有落锁的门,却无法被推动,便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在门上动了手脚。

    无论是符箓,亦或是其他手段,至少都说明,这里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谢玄衣还想说什么,谢晏兮却已经越过他,一步向前,从凝辛夷身后探出身去,伸出一只手。

    一道三清之力的漩涡从他掌心浮现,那扇木门被硬生生扭转开了一个甬道,有些扭曲隐约地浮现出了内里的青石路面和凋零的花木。

    凝辛夷毫不迟疑地踏入漩涡之中,谢晏兮紧跟其后,漩涡在他的身形没入的同一时间,便已经消失。

    谢玄衣连迈步跟上的机会都没有。

    谢玄衣:“……”

    他在原地沉默片刻,将遮掩面容的黑布再向上提了提,有些不甘地上前。

    然而这一次,无论他如何折腾尝试,那扇门,这四周的墙,都始终没能为他敞开。

    谢玄衣骂了一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旋即后撤半步,持剑而立,一道剑气自他脚下展开,环绕整个宁院。

    他自当在此守好后路,不容任何存在越过此线。

    *

    宁院之中是一片古怪的安静。

    那些风穿不透宁院的墙壁,那些外面的竹声飒飒自然也无法穿透,甚至好似连晨曦将要落满天地之间的光都被困住,让整个院落都显得异常暗淡和荒凉。

    这是困死姜大夫人姜妙锦的地方。

    陈旧的血痕落在不起眼的地面一隅,像是下人在泼水洗去血迹时,潦草忽略,敷衍了事,然后催促对方快点离开这个晦气的地方。

    死气淡淡地弥漫在空气里。

    三清之气漫卷,凝辛夷却没有发觉任何活物气息,她有些试探地看向谢晏兮,却见他的目光落向了极不起眼的一隅侧屋,径直向着那个方向走去。

    又或者说,他从一进入这里起,目光甚至没有在别的地方停留过。

    “你早就知道这里有问题?”凝辛夷跟在他身后,随他迈入那扇被推开的木门。

    门内的纵深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许多。

    连排的木质书架有些凌乱地闲置其中,因久无人打理,木质已经粗糙,上面的漆层也已经剥落大半,落满了灰尘。如今书架已经空空荡荡,却也不难从木架的磨损痕迹看出,这里曾经放满了书卷。

    地面也是木质的,走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那样的吱呀便成了此刻除了呼吸之外唯一的声响。

    “一位富商的夫人,竟然拥有这样大的一处书房,如此多的藏书。”凝辛夷轻声道:“实在令人惊叹。”

    “这位姜大夫人,的确不简单。”谢晏兮的手指在最近的书架上轻轻一擦,旋即抬手看了看自己指腹上的灰尘,才道:“我确实对这里有所感知,你是怎么发现的?”

    “在说出宁院这两个字的时候,虽然看似你和我一样,是从一系列的推论中断定了最后的地点,但你的眼中没有丝毫惊讶。”凝辛夷道:“你早就知道所有一切的源头是在这里。”

    谢晏兮有些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错,我从群青山临时赶回来,就是因为感受到了这里的动静。”

    “阿满的印记都失去了感知,你却能知道。”凝辛夷挑眉,道:“不知谢大公子用的又是什么办法?”

    她这话不无嘲讽,谢晏兮轻轻叹了口气,才摊了摊手,道:“虽然我诸事不晓,但总归还是谢家大公子。谢家三味药在谢家覆亡后,药方外流,昔日的秩序崩坏,但也总还有一些东西被握在谢家手里。”

    他边说,已经再向前半步,将书架上的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木板转动了一个方向。

    于是面前的所有书架都向后退去,没入墙壁之中,显露出了通往地下的一条路。

    那条路由数不清的台阶铺就,陈旧却一尘不染,显得与此处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而台阶蔓延的前方,竟似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透出了一片薄绯。

    像是血光。

    谢晏兮打了个响指,一缕灵火在他指尖点燃,将周遭都照亮。他一边向下走,一边道:“王家既然被谢氏所用,谢氏自然有相应的掌控王家的手段,也对王家的所有暗道与密室了如指掌。”

    向下的台阶越来越窄,有些陡峭的尽头,是一扇门。

    门后还是门。

    甬道周而复始,从狭窄变得宽阔,路的两边开始有明灯燃烧。灯的样式从简单到富丽,门的样式与做工也逐渐繁复。

    就像是在从蜿蜒质朴的石壁走向深处的宫阙。

    凝辛夷跟在他身后。

    谢晏兮深青色衣摆上那些深重的露意还未散去,又笼上了一层甬道里蔓出来的寒气。

    他步履很稳,指尖的那一缕灵火也很稳,像是永远都不会被这世间的一切侵扰。

    这一刻,凝辛夷竟然奇异地感受到了一种宁静。

    那些藉由三夫人腹中的虚芥影魅带来的推想,深埋在姜大夫人书房地底堡垒的秘密,王衔月拼死也要拖延的真相……所有这些串联起来的疑窦还在,那些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也还在,但至少此刻,至少这一刻,有人在她身前,点燃了一盏灯。

    无论最终的目的有什么不同,至少现在,他们是最不亲密的夫妻,和前路最一致的盟友。

    他如此放心地将后背展露给她,正如此前,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对她的相信一样。

    谢晏兮明明没有回头,却仿佛像是能感知到她在想什么般,向着身后她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凝辛夷于是下意识抬手,却又在将要触及的时候猛地顿住:“怎么了?”

    谢晏兮在她缩回去之前,就已经将她的手指抓住,进而将她的整只手都握住:“路太长,夫人在我身后,可我身后不长眼,我怕出什么变故,又力所不能及。牵着你的手,我会比较安心。”

    丝竹之声渐起,影影绰绰的气味从门后钻了出来,没入鼻端。

    谢晏兮的声音在这些光线与香气中沉浮,分明清冽,却又莫名带了一丝蛊惑。

    她想要拒绝说不必,她有自保之力。但温热的触感已经在她开口前顺着每一根手指没入肌肤,他掌心干燥,虽然不是握剑的惯用手,却也有一层薄茧。

    凝辛夷的记忆中,还有一人也有这样的左手茧,在握着她的手给她教剑时,虽然以面具覆面,让面容与声音一并模糊,她的手却能真切地接触到那一层微硬。

    那层薄茧就像是谢晏兮某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交换,让凝辛夷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极自然地牵着她,继续顺着之前的话题道:“父亲曾对我提及,谢家三味药,唯何日归最是难得。此药只生长在地缝最深之处,人力所能及的最极限。”

    谢晏兮指尖的光被墙壁上逐渐明亮的光吞没,身形也变得愈发明晰:“何日归药性极浓烈,淬炼出的花汁也极浓,一勺便已经足够谢家所有四方局一个月所需。”

    一扇扇门被推开,气味中的熟悉感愈发明显。

    太多次的闻见,便是没有如宿绮云那般的嗅觉,也足够分辨这香气中蕴含了什么。

    “何日归产量极低,药性极凶险,若是有不懂药方之人擅用,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且死状极惨。”谢晏兮熄了指尖的灵火,道:“王家家训里,将善用何日归之人的死事描述得很清楚,如果我没有记错,此人死前七窍流血,白骨外翻,却不觉得痛苦,还将自己的肋骨掰断抽出来,将身边之人全部屠尽,血流成河,王家几乎彻底葬送在了此人手上。”

    “也正因为王家曾经尝过贪婪带来的苦果,谢家才会对王家掌管何日归的培育种植一事如此放心。”谢晏兮驻足在一扇格外精巧富丽的门前,神色淡淡,手却已经搭在了剑柄上,垂下眼眸中是遮掩不住的杀意:“阿橘,你说,会有人在知道这些后果后,还会不顾性命地善用何日归吗?”

    门后不绝的靡靡之音像是已经在回答谢晏兮的问题,浓郁到化不开的香腐气味萦绕,这样闻了一路,饶是凝辛夷这样意志坚定之人,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清明。

    她看着谢晏兮落在门上的那只漂亮的手,轻声道:“会的。人的欲望永远是深渊,只要贪婪的成本降低,贪婪便永远都不会消失。”

    “倘若,我是说倘若。”她分明还站在门外,看不清门内有什么,却像是已经看穿了这一扇门后会有什么:“倘若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使用何日归的代价变小,甚至没有呢?”

    谢晏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掩去眼底因为赞许而带来的笑意,倏而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这一路而来,王典洲这样谨慎到让我们至今都没有抓到他尾巴的人,却没有丝毫察觉和防备。”

    凝辛夷一愣。

    谢晏兮这一路走得太理所当然,她跟在他的身后,的确从未思考过这一点。她有些迟疑道:“是你说知晓这条路,并且有谢家能够拿捏王家的把柄,我以为……”

    “一码归一码。”谢晏兮却已经竖起手指,轻轻摆了摆:“只是刚巧,夫人说自己在里正府邸,为了诈出王衔月的话而演了一出戏。现在,还要再请夫人配合我,再看一出戏。”

    凝辛夷才要说一声好,却又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终于挑了挑眉:“所以,这也是戏的一部分?”

    谢晏兮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让,毫无心虚之意,反而弯唇一笑,俯身在她耳边道:“怎么会,这明明是关爱夫人的一部分。”

    言罢,不等凝辛夷瞪他的目光落过来,他的另一只手已经用力,将面前最后的那扇门推开。

    丝竹靡靡与脂粉香腻滚滚而来,翻卷喷涌,将两人的身形几乎吞没。

    陈管家从脂粉中笑吟吟迎上来:“少东家,等您多时了,我家老爷方才还在说,不知您何时会来,没想到竟然正是今晚。”

    言罢,他才注意到什么,目光一顿,流露出几分诧色,旋即才垂首,飞快行礼:“少夫人也在。”

    又道:“素闻少东家与少夫人琴瑟和鸣,今日方知,传言果然不假。”

    凝辛夷这才意识到,两人此刻的距离实在有点太近了,近到落在别人眼中,几乎像是耳鬓厮磨。

    她知道这是一场演戏,身体却难免有些僵硬,才要不动声色地与谢晏兮错开一点距离,谢晏兮却已经先一步将她扣在怀中,带着她进入了门内。

    直到那扇门在身后沉沉合拢,凝辛夷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是比她想象中还要极恶的画面。

    整个房间的陈设极尽奢靡,香炉里散发出无尽的何日归的甜腐,几乎将整个房间都缭绕。媚态必现的少女们横斜在地,薄纱覆身,眼神迷离不清,大口大口吸食着空气中的香气,像是想要将其中所有的气息都吸入腹腔之中。

    而这些人里,赫然有一张凝辛夷相熟的面容。

    是阿芷。

    与那些已经很难说到底还有没有残存神智的女孩子们并不相同。

    她被关在一个纯金打造的巨大笼子之中,四肢都被巨大的金链锁住,那些金链靠近她躯干的部分都已经变色,像是某种毒素的反向蔓延。

    王典洲的脚步声从一侧响起,他一只手里用透明的琉璃盏盛着一杯妖紫色的液体,一只手穿过笼子,将阿芷的下颚捏住,露出了少女带着懵懂和清澈的眼瞳。

    “少东家。”王典洲裂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这药已经在药鼎里温了好几夜,您若再不来,恐怕便要失去药效了。”

    “老陈刚刚还在和我打赌,说觉得你不会来了,这一局看来是他要输了。只是我也没想到,少东家不仅来了,竟然还带了少夫人。”王典洲的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如毒蛇般意味深长,哪里还有半分他之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可惜了,我这里精挑细选的一众美人,看来少东家是无福了。”

    谢晏兮从踏入这间房子开始,脸上的表情就比平素里还要更漠然许多,他的目光分明像是在看一屋子死物,听闻王典洲的话,却还能扯起嘴角,带着凝辛夷在主座的位置坐下,旋即轻笑了一声:“我对脏东西没有兴趣。王大老爷到底想要给我看什么?”

    王典洲大笑出声,一脸我都懂的表情,肥胖的手指像是蠕动的蛆虫般,将阿芷的嘴撬开,旋即将手中的那一整杯紫色的液体都倒进了阿芷的口中。

    凝辛夷瞳孔微缩,忍不住扣紧了与谢晏兮交握的手。

    她看得分明。

    王典洲倒入阿芷口中的,分明便是谢晏兮方才所说的,只需要一勺便足够谢家所有四方局所需的,何日归的淬炼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