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王典洲松开手,阿芷的身躯如水般流淌逶迤在地,他这才直起身来,背着手站在笼子前:“少东家请看。”

    谢晏兮轻轻捏了捏凝辛夷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才向后一靠,像是第一次见到阿芷般,颇为兴致盎然地开口:“药人?”

    “不错。少东家有所不知,像阿芷这样完美的药人,可不多见。”王典洲搓了搓手,难掩眼中的近乎癫狂的兴奋之色:“她天生能完美吸收所有何日归的药性,在她身上,无论用多猛的药,都不必担心她的性命。也多亏了她,让我知道了,原来那句传言竟然不假。”

    谢晏兮挑眉:“哦?哪句?”

    “谢家三味药,凡人可成仙!”王典洲意味深长地念了出来,却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卖个关子,他死死地盯着谢晏兮,像是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少东家今日愿意来这里,想来应当是同意了王某的提议。”

    谢晏兮眉眼冷淡地牵了牵唇角,一摊手:“王大老爷连着数夜传讯与我,情深意切,我当然要来看一看了。”

    王典洲的目光在谢晏兮和凝辛夷之间骨碌碌转了一圈,似是在思忖他这话中有多少真实性,但很快,他便拊掌大笑道:“好,好,此前我还担心少东家常年修道,超脱于世,不懂吾等凡体之人所贪想的红尘俗物,既然少东家如此通情达理,还带了少夫人一并前来,如此诚意,我自当再无后顾之忧!”

    他拍了拍手,便见陈管家提着一口看起来很是沉重的匣子,有些踉跄地走了进来。

    那匣子乃是铜铸,落在地上发出重重一声,又有符箓运转的微光在匣面流转,凝辛夷看得分明,那是一张封妖符。

    匣中有妖。

    下一刻,陈管家揭开了符箓,铜匣中,果然有妖祟的身形在一团黑雾中浮凸出来。

    凝辛夷手上已经下意识掐了个决,然而那一团黑雾却已经钻入了阿芷被困的金色笼中,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在短暂的停顿后,向着阿芷的方向暴冲而去!

    雾色浮凸出一张妖祟的狰狞面容,这东西在《妖鬼灵简》上并不罕见,对于捉妖师来说也并非难以对付之物,不过是刚刚能够聚灵、尚未通智的小妖祟罢了。

    可对于凡体之人来说,若是有这样一只小妖祟出没,满村都可能会丧命其手。

    虽然见过阿芷用过三清之力,但凝辛夷还是难免捏了把汗,手中的诀已经凝成型。

    但下一刻,阿芷的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

    锁链碰撞出不绝于耳的清脆,她一把捏住了那只妖祟的脖颈,手指用力,竟是在如此轻巧的一个照面之下,就直接将那只小妖祟捏死在了掌心!

    妖气尚且停留在空气中,刚刚弥散开来了一部分,便已经被阿芷这一捏搅碎消弭!

    一击之后,阿芷似是耗光了所有力气,重新沉沉倒了回去,周身却还残存着方才那一击溢散出来的气息。

    而那气息对于凝辛夷和谢晏兮来说,都再熟悉不过。

    分明是精纯无比的三清之气!

    有掌声从耳边响起,王典洲面上一派赞许,明显对于阿芷方才杀妖的表现很满意。而他看向阿芷的模样,与其说是在看一个人,不如说,更像是在看一件让他感到极为得意的物品。

    这物品经由他的雕琢,有了他想展现出来的效果,又近乎完美地展示给了他想要展示的人。

    怎么不算是一件完美的作品。

    王典洲施施然转过身来,面上自得之色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少东家,您看到了吗?只要何日归的用量足够,无法通灵见祟的凡人也可以使用三清之气,也可以杀妖!这才是真正的凡人可成仙啊少东家!”

    凝辛夷眼瞳微缩。

    如她所观没错,方才举手投足间,王典洲的周身的确也有三清之气激荡的痕迹。

    这一味用在阿芷身上的所谓“试药”,在展现给他们之前,他自己也早已服用过不知多少。

    所以,这才是她一直以为阿芷是凡体之人,可阿芷却出人意料地使用过三清之气的原因。

    此物如若与他所说的别一无二,真的能让凡体之人使用三清之气,那……哪怕是天下的格局,也要为之变上一变。

    陈管家适时在一旁连声捧哏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也恭喜少东家,贺喜少夫人。”

    他这样的话语仿佛激活了这一整个屋中的所有人,那些薄纱少女也一并娇声道:“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洪福齐天!”

    漫天吹捧中,王典洲面色更红,眼下的青黑之色也被衬托得更加明显,他近乎狂热地看向谢晏兮:“少东家,谢家有了如此良药,何愁复兴无望!”

    屋中少女们跟着他的声音,如歌如颂般重复。

    “复兴!复兴!复兴!”

    香雾缭绕,甜腻冲鼻,那一声声的附和极近极远,似从天边来,也似是耳边喃喃之语,让这一隅华美的密室变得仿若什么离经叛道的传教之地。

    奇异的是,从步入这里开始,凝辛夷却丝毫没有被这一切影响。

    她若有所思地垂眸看了一眼依然与谢晏兮交握的手,再看向身边之人。

    绿衣少年散漫地坐在那儿,缭绕的香雾让视线有些模糊,却也让他那张本就过分俊美的脸漂亮得近乎妖异,仿若仙人涉凡,才沾染红尘,却又被一步拉下神坛,没入幽暗的不知名之地。

    他长长的鸦色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与她依然交握的那只手,却莫名更灼热了些,握着她的力道似是更克制,却也更重了一点。

    就像是这个房间里愈发狂热的气息。

    一声声“复兴”传入耳中,凝辛夷忍不住想,如今谢家式微至此,除却找到当年的真相,家业再兴,恐怕也应当是谢家后人和那些昔年依附于谢家的所有人们的最大执念。

    就如同面前此刻。

    但凝辛夷却感觉不到身边之人有任何意动。

    反而有种忍耐到极致的不耐烦,甚至连他的垂眸,都像是极力的压抑,不要让自己的杀气太明显地表露出来。

    凝辛夷心底第一次产生了好奇。

    ——谢晏兮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过去她总觉得,两人这一桩婚事各取所需。而他之所需,无非与谢家有关。振兴谢家,繁华重现,让扶风谢氏之名重新扬于世间。再将昔日害得谢家如此之的幕后之人手刃。

    合情合理,她自当竭尽全力相佐。

    可如今,她却又不确定了起来。

    谢晏兮的确是清醒的。

    这种程度的何日归和沉水鬼都不会侵扰他半分,且不论日夜灼烧他五脏六腑的离火会将这些东西燃尽,他自幼便被浸在毒潭之中,这等小毒,还奈何不了他。

    可那些纷扰的声音却不能如毒素那样被隔绝在外。

    红粉骷髅般的少女身影和王典洲写满了贪婪和渴望落在他眼中脑中,化作另外一张张实在太过相似的面容——

    “殿下!大邺只剩下殿下了——!”

    “您不可以置老臣不顾啊殿下!不可以置江山不顾!殿下!你是大邺最后的希望了!”

    “复国!殿下!我们要复国!你要复国!就算你自幼入三清观,但你是大邺最后的血脉了!只有你了!”

    无数如夜般的人影汇聚而来,压满山头,再压满少年的心头。

    所有的声音都落在他的脑中眼中。

    “复国!复国!”

    “——复国!”

    再与面前此刻晕成一片。

    “复兴!复兴!”

    沉水草不会让他产生幻觉,但此时此刻,这些声音却迭次在谢晏兮脑中响起,让他深埋心底的嗜杀之意悄然探头。

    ——那一声声看似撕心裂肺血泪纵横的呼喊中,却哪里有什么忠肝义胆,哪里有什么碧血丹心舍身为国,分明各个都心思各异,居心叵测,各有所图,无一真正的良善之辈!

    一张张面容幻化成最狰狞扭曲的模样,世间各色欲望晕成一片肮脏的黑,诉说着最不堪一击的人性。

    这样的人间,这样的人。

    不如杀了。

    都杀了。

    只要一剑下去,所有这些虚伪的假面都会被击碎,只有血与火能让人露出最丑态毕露、却也是最真实的一面。

    抑制不住的嗜杀之意从骨子里翻涌出来,血脉之中的离火跃跃欲试,神智有些浑浑噩噩间,师父闻真道君的声音隐约在他脑中响起,试图将他从这种状态中唤醒。

    那是闻真道君在他脑中留下的一道印。

    “你生而命连破军,煞气入心,为师便送你‘善渊’二字。愿你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以此名引你从善,化你命中嗜杀极煞之意,切记,切记。”

    谢晏兮扯出一个极讥诮的笑意。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

    是为善渊。

    可他已经将善渊这个名字连同他的傩面一并送人了。

    他从不会反悔自己做出的任何决定,既然已经不留任何余地地舍弃了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他便绝不会回头。

    越来越多的嘈杂让他的灵台混沌一片,三清之气将要被心底涌出的煞气搅乱,谢晏兮几乎便要抬手按在剑上。

    但那种三清逆转所带来的熟悉紊乱感却迟迟没有到来。

    一片混沌中,谢晏兮掀起眼皮,目光落在了一侧。

    那只与他交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饶是少女白皙的肌肤被他稍显失控的力道捏出了发红的指印,却依然没入他的指根,与他十指相扣。

    这样的交握落入他眼中的几乎同时,那股弥散心头的煞气便已经开始退却,某种恒定的力量藉由柔软贴合在他掌心的肌肤传递过来,将他心底最后的戾色都抚平。

    “阿垣?”

    面前的少女与他记忆中的面容重合,看向他时,她漂亮如黑曜石的眼中的担忧也几乎如出一辙,仿佛时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更仿佛,他们还在三清观中,她是前来偷师的学宫师妹,而他则是那位从不露出真面目的善渊师兄。

    凝辛夷只觉得绿衣少年的这一抬眼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熟稔和温柔笑意,让她的心底猛然收缩。

    然而涩意不过一瞬,就如谢晏兮的刹那恍惚。

    再想去看时,谢晏兮已经松了捏住她手的力度,又轻轻握了握她以示安心,将目光很是轻飘飘地转向了王典洲。

    王典洲的神智已经彻底被狂热占据。见到谢晏兮这一眼,他以为谢晏兮已经考虑妥当,飞快凑上前来,难掩神色之中的狂意:“少东家,只要你我连手,何愁前路!这药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登仙!”

    他大笑道:“我这一味登仙,定能让全天下都趋之若鹜!当今圣上不是想要天下无妖吗?若是人人可杀妖,天下自然无妖!更何况,只要尝过一次登仙的妙处,谁不想再登一次呢?少东家,你说,是也不是啊?哈哈哈哈哈——!!”

    他言语之间已经化去了尊称,边说,边抬起一只手,就要拍在谢晏兮肩头。

    然而他的所有动作都被顿住,再也无法寸进。

    一缕剑意将他的所有动作锁住,他有预感,如果他想要挣扎着再向前一点,恐怕下场最轻也是断手断脚。

    “王典洲,你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一点?”谢晏兮靠坐在软垫上,散漫掀起眼皮,他那双极浅淡的眸子在距离这样近的时候,更显出了几分平素不会有的妖异,让王典洲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心头更是难以抑制地涌上了恐惧之意。

    面前的少年一手托腮,施施然坐在那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资格站在这里,和我谈条件?”

    他不看阿芷,也不看满屋少女,只讥诮而难掩厌恶地挑眉看着王典洲:“登仙的确是个好名字,但你……配吗?”

    王典洲脸上的兴奋之色似是被冻住,笑容一分分从他的脸上褪去,只剩下了一片阴沉。

    心头难以平息的恐惧化作了颤抖的愤怒。

    初见谢晏兮时,他表面卑躬屈膝,心底实则不以为然,只等着向谢晏兮摊牌的此时此刻,等着看昔日高高在上的东家向自己低眉顺眼,与自己平起平坐,为了利益而不得不奉承他,将他高高捧起。

    可此时此刻,他为何竟然还要怕?

    为何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王典洲沉着脸,那张白面馒头般的脸终于撕开了写满和善与奉承的面具,显露出了内里真正狰狞的一面。

    “谢大公子,这可与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王典洲阴恻恻道:“即便谢家覆亡了,谢家大公子到底代表的是谢家的颜面,不该如此出尔反尔吧?”

    谢晏兮似是不解,挑眉道:“出尔反尔?王大老爷何出此言?”

    王典洲死死盯着他,道:“如果不是你点头,我怎可能让你见到登仙?若非顾及谢家昔年恩惠,我王典洲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你当我造这登仙药,非你谢晏兮相助不可吗?!事到如今,你我也不要再打哑谜了,给我句明话吧谢大公子,你到底干,还是不干?”

    谢晏兮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小丑,神色讥诮而冷淡:“我只说要来看看,何时说了要参与其中?”

    王典洲胸膛起伏,面色比之前还要更涨红几分,他看着谢晏兮无动于衷如玉雕雪砌般的一张神仙面,终于带着嘲意地低笑了起来:“谢大公子,我称你一句谢大公子,你就真当自己还是过去那个锦衣玉食万人供奉的世家公子了吗?!”

    “谢晏兮,醒醒吧!三年过去了,早就树倒猢狲散了!你们谢家现在还剩下什么?只剩下你一个了!除了和我合作,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面上的红意越来越盛,脑中哪里还有见到谢晏兮之前酝酿好的那些说辞。

    怎么会有人在见过了登仙之后,还这么无动于衷?

    他明明制造出了天下最一等一的神药,但凡有一点远见卓识的人,都不难知晓这药背后代表的巨大利益和意义。

    没有他想象中的尊重,也没有他预想了太久的笑容满面,卑躬屈膝。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此刻就应该将他奉上神坛,捧着他,求着他,让他拿出登仙的药方,求他能够分分给自己一杯羹,求他用登仙的药方来复兴谢家!

    甚至那位刚刚加入谢家的凝氏女也应当为之神动,想要凝家也在这其中分一杯羹!

    扶风谢氏算什么?龙溪凝氏又算什么?

    这才是一切应该发展的方向,就像他和他的父辈们当年为了能够为谢家争取拿到何日归的培育机会而低三下四,而长跪于谢氏门前,甚至在回到了定陶镇王家后,逢年过节和谢家家主的生辰之日,都还要向着扶风郡城的方向遥拜。

    他从小就想问一句为什么。

    问一句凭什么。

    何日归明明是在他们王家的地盘上发现的,为何反而是他们要如此卑躬屈膝,谨小慎微?

    就只是因为血脉吗?

    因为谢家的血脉能够让他们通灵见祟,走上登仙之路,拥有凡体之人所不能拥有的力量吗?

    他不甘。

    从被报国寺的老僧判定他此生无缘修行开始,就不甘。

    所以他找寻了天下无数的法子,只为了让自己感知到哪怕一缕三清之气。

    如果被人看得起的前提是拥有力量,那么倘若有朝一日,他也能使用三清之气呢?

    有朝一日,他也能让世间的凡体之人都成为修道者呢?

    修道有什么了不起?

    只要他想,他……他也能!

    而现在,他明明做到了,明明付出了那么多代价,忍了那么多常人所不能忍受之事,为何面前的这两个人却还在用这种眼神看他?

    所有那些不甘和积攒的怨毒一并爆发出来,与面前两人脸上因为冷淡而显得愈发不屑一顾的神色混杂在一起,让王典洲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也断了。

    甚至忘了他最原本的目的。

    “不,我改变主意了。你若是想要得到登仙的药方,现在跪下来求我,我还能勉强同意。”王典洲阴沉的脸逐渐变得狰狞起来,他裸露肌肤上的红意浓郁,蔓延到了他的眼白,连带着他从口中吐出来的哈气都带了一丝血气,他自己还丝毫未觉:“没有你,这世间也还有很多人想要一步登仙,也还有更多世家愿意与我合作。”

    他看着面前的两人,随着那些蔓延的血气一并溢散出来的,是他本不该能调用的三清之气。

    凝辛夷早在他脸上有了异常的红晕时,便已经眼开天目。

    此时目之所及,面前的王典洲还是那个凡体之人,但他的皮与肉之间,真的流转有了三清之气的流转。

    那三清之气却与方才阿芷身上的那一缕并不相同,浑浊,掺杂着带着妖气的杂质,一面提供给他力量,一面悄然钻入他的体内,丝丝缕缕,分明在想要将他的身体分离瓦解!

    但王典洲恍若不觉,不仅不觉,他手心的三清之气牵引下,那些薄纱覆体的少女们也如牵线傀儡般,一个个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们的眼白也如王典洲般赤红,指甲尖利渗血,浑浊的三清之气随着她们的起身冲天而起,让凝辛夷忍不住抬手捂住了鼻子。

    听到现在,她终于从王典洲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语里,对所发生的一切有了一个匪夷所思,却或许是唯一可能的推测。

    “等等,王大老爷。”凝辛夷终于忍不住道:“你千万不要告诉我,那些传言中入了王家后便再也未曾在世人面前露面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女子们,都被你做了药人,目的只是为了你这一味所谓的……登仙?”

    第92章

    被三清之气操控的少女们迭次排开,原本尽显红尘俗态的薄纱宽袖在此刻却成了遮掩王典洲身形的工具。

    他的身形没在一片烟雾缭绕之后,连同带着疯态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能够成为登仙的药人,这当是她们至高无上的荣耀。毕竟无论失败与否,她们都在死前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知道了何为修道,何为力量,这难道不让人死也无憾吗?”

    他大笑起来,双手向着天穹的方向张开双臂:“原本究其一生都不能修道之人,却有了窥见这世间真气的须臾,这怎么不算是一种逆天改命!”

    “只是为了这种理由吗?”回应他的,是少女带着十足疑惑的声音。凝辛夷坐在谢晏兮身边,没有起身,却坐姿笔直,她极黑的眼中盛满了被愤怒燃烧出的不解:“可是,能修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能感知到三清之气,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典洲所有猖狂的笑意倏而顿住。

    那股刚刚平息了些许的戾气又重新翻涌了上来。

    就是这个语气。

    这些生而具有修道血脉,甚至生而通灵见祟的世家子们,分明在出生的刹那就已经凌驾于了世间大部分人头上,可他们却分明还不知足!

    他们享有世间的一切,还要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就和面前这位凝家大小姐的神态一模一样!

    他受够了。

    他受够这种惺惺作态的天真了。

    “是啊,有什么了不起的。”王典洲低声桀桀地笑了出来,他用手捂住脸,重复着凝辛夷的话:“凝大小姐这话,可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那些深夜折磨他的痛苦,那些让他辗转反侧不得而眠的不甘,那些他付出了所有的一切才换来的一次逆天改命,在面前锦衣玉食生而通灵见祟之人的眼中,只仿佛一场不解的笑话。

    王典洲只觉得自己痛苦清醒的灵魂无人能懂,无人知晓,而这样的绝望和自己已经做到的成功夹杂在一起,让他体内的那一团名为愤怒和疯狂的火焰愈燃愈烈。

    杀意悄然蔓延在了这一隅地宫之中。

    他等了这么多日,服用了这么多次登仙,早就脱胎换骨,一脚踏入了修道之门。不如今日就拿这两个人来练练手,将这两人困死在这里,也让他们尝一尝狂妄无知的后果。

    王典洲红着眼睛,狞笑着对着身后比了一个手势。

    陈管家会意,躬身悄然走开,就要去将密道打开,封死这一处地宫。

    “何不食肉糜?”凝辛夷却终于笑出了声,她只是坐在那里,轻轻扬起下巴,那张过分美艳的脸上便已经蔑意十足:“王典洲,你配说这话吗?”

    随着她的声音,谢晏兮也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谢家选人的眼光也是够差的,竟然选了能够孕育出如此愚蠢的蠢货的家族来看守何日归。”

    王典洲却不怒反笑了起来:“少东家,你说得对,的确如此,王家的确是一群蠢货,否则怎么会明明坐拥金山银山而不自知,世世代代都俯首帖耳,做谢家的狗呢?”

    谢晏兮微微眯眼,已经从他的话里听明白了什么:“看来,你拿到家主之位的手段并不光彩。让我猜猜,是弑父,还是弑兄?还是……都杀了?”

    王典洲大笑起来:“阻我路者,皆不可留!成大事者,本就注定是孤家寡人!”

    “看来是都杀了。”谢晏兮看向王典洲的眼神却带了怜悯:“难怪你不知道。”

    一种奇怪的预感蔓延上了王典洲的心头:“不知道什么?”

    “既然不知道,便也不必知道了。”谢晏兮轻轻叹了口气:“你以为,谢家会平白无故将何日归这么放心地交给王家吗?”

    王典洲的眼中开始震颤,但他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少在那儿装神弄鬼地吓我!要是真的有什么,你会被我困在这里吗?况且,就算真的如你所说,你也将要死在这里了。”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让被控制的少女们更好地遮掩住他的身形:“即便你有什么手段,若你死在这里,我看你要如何施展开来,哈哈哈哈——”

    在他的笑声之中,横挡在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的药人少女们周身的三清之气在刹那间爆裂开来!

    原本就变得尖利的指甲瞬间暴涨,向着两人的面门而去,那些废物的薄纱让空气中的香气变得更浓,几乎要看不清身侧的人影,只剩下一道道混杂着凄厉杀意的攻击扑面而来!

    凝辛夷掌心的九点烟急转,一指在眼前一抹,才要抬眸,一道身形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谢晏兮甚至还是没有松开握着她的手,只是右手拇指轻轻一挑,曳影剑出鞘三寸。

    剑气带着火色一并漫卷。

    漫天的薄纱燃火,那些尖利的、带着说不清是三清之气还是妖气的指甲再也无法寸进,反而陷入了薄纱拧出的大网。

    “等等!不要伤害她们!”凝辛夷站起身,急急道:“都是被王典洲抓来的无辜女子,只是服用了登仙,未必完全没有救,且等宿绮云来看看再说!”

    谢晏兮的剑意都已经旋至半空,闻言一滞,竟然真的依了凝辛夷的话,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自从服用了登仙,能够调用三清之气后,这自然不是王典洲第一次与捉妖师动手。

    几声掌声响起,王典洲的身形隐没在雾气之后,拊掌笑赞道:“见过许多捉妖师出手,要说,还是谢大公子的剑最是好看。啧啧,真是没想到啊,谢大公子竟然真的会停手,是怜悯,还是谢大公子耳根居然如此之软?”

    听起来是赞扬,实则分明像是在居高临下地观赏,也像是另一层意义上的羞辱。

    谢晏兮却丝毫没有被激怒,他只是有些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

    雾色浓厚,王典洲却觉得,那一眼几乎要穿透这层层雾气,直接与他对视!

    “所以,你张贴出来的金额如此高昂的赏金令,其实想要找的,也是能够陪你练手的外乡人捉妖师?”凝辛夷的声音从谢晏兮身后响起,她上前一步,站在谢晏兮身侧:“而这件事之所以没有被传播出去,是因为那些外乡人捉妖师在这之后……都被你和你身后的人解决了。让我想想,永嘉江氏的杀手们到底从这其中拿了多少好处?炼出了多少偃术邪法?”

    “正因为你践踏了如此之多的捉妖师的性命,将昔日你眼中所谓高高在上的修道之人们踩在了脚下,所以如今才会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凝辛夷倏而笑了一声:“王典洲,你猜,那些捉妖师在与你交手的时候,到底用了几分力?到底被允许用几分力?而我此刻站在这里,若是想要取你的性命,又要用多少力?”

    王典洲想要嗤笑,想说那些他见过的自称自己一力降十妖的捉妖师们也不过如此。但他转而又想到了谢家大公子在三清观的十年清修,方才不过一抬眼他便不得寸进的散漫,以及凝家大小姐誉满神都的声名。

    可旋即,他便有恃无恐地笑了起来:“王某人就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

    他还没说完,凝辛夷已经打断他,再向前踏出一步:“高平司空家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王典洲瞳孔骤缩,所有的话都被塞在了嘴中。

    隔在两人之间的那些女子都被谢晏兮的剑意压制,逶迤在地。薄纱燃尽,化成漫天的飞灰,所有旖旎都变成齑粉,洋洋洒洒落下。

    一片扭曲的三清之气中,唯有九点烟扇骨后的一双眸色极黑,极沉。

    洞渊之瞳。

    凝辛夷的眼瞳极其精准地对上了王典洲的眼,他只觉得某种力量在这一瞬摄住了自己的神魂,让他就要情不自禁地将深埋在心底、起过毒誓不得说出的那些事情。

    然而他心神动摇之时,才一张口,便有两股力量同时向着他的身躯袭来!

    那两股力量都极快,快到凝辛夷和谢晏兮同时出手,却竟然都没有拦住。

    一只不知从何而出的冷箭将王典洲瞬间钉在了身后的石壁上,而那原本应该在他的这一股大力之下直接洞开的密道入口,不知为何,却竟然没有开启。

    而另一股力量,则是从他的脚下而起。

    整座地宫都在震颤。

    那一击像是积蓄了某种必死的决心和义无反顾,所有此前被硬生生压制下去的妖气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变成了最终刺中王典洲心脏的位置,再重重一拧,让他死得透彻的一只峨眉刺。

    峨眉刺上有字。

    字从手持峨眉刺的那一团影子中透出来。

    是一个“宁”字。

    太过剧烈的伤势一并洞穿身体,服食过太多登仙的王典洲虽然看起来虚胖,但那些强行借来的三清之气到底还让他的神魂存续了片刻,也破除了凝辛夷之前的那一眼洞渊。

    他缓慢而迟疑地看向那一柄峨眉刺,再看向那一团妖气浓烈不辨面容的虚影。

    “你……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一张模糊的,没有五官的面容从虚影中浮凸出来,旋即那张面容上缓缓裂开了一个翕动的口。

    那单薄的裂口动了动,发出了一声意味难辨,但嘶哑刺耳至极的叫声。

    浓郁到化不开的妖气从那一道裂口中喷涌而出,几乎是顷刻便将整个地宫盈满,而握着峨眉刺的那一团形容难辨的妖影像是跳动的妖气源泉,随着不断的、尖利刺耳的啸声,源源不绝地向外涌出浓烈的妖气!

    这一刹那,在所有人都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妖瘴以一种爆炸般的方式炸裂开来!

    一股几乎难以抵抗的大力随着妖瘴的倏而扩散袭来,凝辛夷和谢晏兮的身躯都被席卷而起,刹那间便被宛若音波炸开的妖气弹出了刚刚形成的妖瘴!

    光影错乱,凝辛夷长发翻飞,旋身再落,发觉自己竟然被那撑开的妖瘴直接斥出到了宁院之外!

    第93章

    宁院之外,王家大院并不平静。

    谢玄衣一人持剑,盘腿而坐,剑气将整个宁院笼罩,几乎要形成剑域。

    赵宗里正率一众衙役在宁院之外,想要硬闯,却又慑于剑气之威,难以寸进。而他身为官府之人,无论此刻心底多么焦躁,到底还顾及头上那一顶乌纱帽,至少在明面上还要保持对出身平妖监的谢玄衣保持尊重。

    “监使大人,之前明明都已经说好了,这事儿归我们县衙管。小老儿我夜半心惊,想要来夜巡一遭,没想到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竟然也会出尔反尔?”赵宗拉拢着眉眼:“神都至此千里迢迢,来此数日,监使大人们想必都还没有好好休息过吧?不如今夜,就由我等来守着这里?”

    谢玄衣静默地坐在原地,任凭赵宗如何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硬是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赵宗的心底逐渐积蓄起了杀意。

    与王典洲合作这么多年来,他的胆子早就被养肥了。从一开始的惊惧,到逐渐习以为常,甚至会在王典洲与那些应了赏金令而来的外乡人捉妖师们交手的时候旁观一二,再耳濡目染王典洲慢条斯理不以为意地与永嘉江氏完成有关这些捉妖师们性命的交易。

    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与金钱挂钩。

    如此乱世之中,只要出得起价格,捉妖师的性命又算什么?凡体之人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能以金钱,让昔日的世家也为自己卖命低头?

    只要有钱。

    只要有钱,他可以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连官帽都可以买来!

    如此久而久之,赵宗心中其实早就没了对捉妖师的敬意,连带着对平妖监的那一份也变得寥寥无几。

    他表面好言好语,抬起的眼底却难掩杀意,心底俨然已经在盘算,想要将这几个人一并铲除,究竟要花多少银两,继而又难掩对王衔月的怒气,若不是她偷了他的官印,模仿了他的笔迹,将这里的事情上达平妖监,又怎么闹到如今的地步。

    这些日子以来,他还是对王衔月太客气了,待这些事情结束,他定要让她知道何为天高地厚!

    如此重重件件落在心头,赵宗自以为将面上的神色掩饰得极好,实则早就落在了持剑之人的眼底。

    谢玄衣拇指轻轻摩挲剑柄,在脑中飞快回忆翻阅大徽律令,盘算朝廷命官若是击杀了命官,当罪几何,平妖监的细则中是否又对此有什么特赦条例,若是没有,先斩后奏对方罪责,又能减刑多少。

    剑气内外,表面平和对峙,实则双方各自杀意重重。

    直到一股饶是凡体之人也能感知到的大力从宁院之中炸裂开来。

    东方即明,朝霞已经浅浅地将稠蓝刺破,群青山的轮廓已经清晰,只要向着那个方向看去,就能看到报国寺大雄宝殿的金顶。

    然而就在这一声炸裂之后,天色骤暗。

    几道人影蓦地出现在了所有人眼中。

    谢玄衣心底一跳,在看清人影的同时,已经脱口而出:“阿橘!”

    凝辛夷与妖瘴爆发的距离最远,在觉察到前方异动的几乎同时,谢晏兮已经将她护在了身后。

    但这并不妨碍她抬手将那几位实在无辜的妖变少女以三清之气笼罩。

    所以此番被妖瘴斥出宁院之外时,她不仅要稳住自己的身形,还要尽可能不让手中的那些少女受伤。

    更重要的是,如今世间虽然民风不算封闭,然而这些少女们满身遮体的薄纱已经被谢晏兮一把离火烧了个干净,再开放的民风,也断没有让她们就这样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这么多人面前。

    因而在眼中倒映出这许多意料之外的人影时,凝辛夷情急之下,只得轻转手腕。

    三千婆娑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叮铃——

    于是在谢玄衣和谢晏兮的目光同时落在她周身时,便见那些被她一手以三清之气拖住的少女们,倏而在半空消失了。

    刚刚赶到的宿绮云猛地停步,转头便已经挥手,要扬起一把毒,暂时让自己身后的程祈年失明。

    却已经晚了。

    程祈年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是我眼花了吗?”

    宿绮云暗道一声可惜,从善如流道:“妖瘴初现,出现一些妖祟幻影也是常见的,程监使难不成还是第一次见到妖瘴展开?”

    程祈年挠了挠头,对于宿绮云口气中的尖锐已经司空见惯:“也是。不过……谢兄和夫人这是被弹出来了吗?”

    凝辛夷在空中翻过一个弧度,恰好落在了赵宗身边。

    她长发翻飞,从半空而落的样子宛若瑶池仙子,眉眼动人,美艳不可方物。

    赵宗的目光难免有些发直,却只觉得心神一凛。

    方才还与他笑里藏刀的谢玄衣的目光,在这一刹那变得只有刀,没有笑,仿佛他再多看一眼,就要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赵宗先是下意识收回目光,倏而又觉得不对。

    这不是谢家少夫人吗?

    他多看一眼,怎么反而会惹得平妖监的这位监使大人如此不悦?

    赵宗这人,别的不行,看人下菜拿捏人心这块儿,却是下足了功夫,更不必说,他自己的夫人都是以极不正当的手段得到的。

    他眼瞳微转,已经从中看出了点儿端倪。

    只是不等他开口,凝辛夷已经一抬臂,径直抓住了他的后衣襟,将他一把扔向了前方!

    剑气将他的本就已经非常稀疏的额发削碎,直到此刻,赵宗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大眼,以为自己今日或许就要命丧此处。

    他甚至来不及开口呼喊什么,心头只掠过了一个想法。

    这凝家大小姐,行事怎么如此不讲章法——

    下一瞬,那足以让他身首分离的剑气消散刹那,竟是让他就这样穿过了那片剑域,一头撞进了将将形成的妖瘴之中。

    眼见赵宗的身形被那一团膨胀的色泽吞噬,所有与他同来的衙役们纷纷难掩面上惧色,悄悄后退。

    凝辛夷这才真正落定于地面,扬声道:“还不快滚,是也想入妖瘴吗?”

    衙役们哪里还敢再多留,不过眨眼,便已经四散而去。

    凝辛夷这才松了口气,喊了一声“闭眼”,然后将被收进三千婆娑铃中的妖化少女们重新放了出来。

    程祈年在闭眼上的前一瞬看到了人影纷纷:“……”

    所以说,他刚才根本不是眼花!

    这位谢少夫人身上,就是有这样的宝物!

    三千婆娑铃中的确可以藏活物,然而其中气息稀薄,这么多人进去,绝难活过半柱香时间,这才是她刚刚二话不说就将赵宗扔进去震慑其他人的原因。

    只是此举实在冒险,世间能够容纳活物的灵器本就寥寥,若是被人看清,再逆向追踪,难免摸清她的师承。

    好在赵宗不算无辜,在场的其他人……

    谢晏兮自不必说,宿绮云此前便知道她的一些手段,想来也不会为奇,唯有谢玄衣与程祈年还蒙在鼓中。

    凝辛夷在心底舒出一口气,心道其他人,回头再糊弄吧。

    “宿监使,这些女子就交给你了。”凝辛夷语速极快道:“想来应当便是登记在册的那些失踪于王家大院的女子们,她们被当做药人,喂食了大量何日归,不知被何催动,可暂借三清之气为己用,可惜这种借用,最终导致了她们的妖化。不知是否有救,倘若不能,还请宿监使尽量为她们保留好尸首。”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以一个人的方式死去,总比妖好。”

    宿绮云已经在睁眼看到那些少女们的同一时间,便已经扬起白布,将她们的身体遮蔽,道:“好,都交给我。”

    凝辛夷轻轻舒出一口气,道:“还要劳烦玄监使守好这里,不让任何人进入宁院。”

    言罢,她与谢晏兮对视一眼,已经双双同时提步,从分开的剑气中重新踏入宁院。

    少顷,程祈年等了好久都没了声音,这才鼓起勇气道:“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再少顷,程祈年的声音忿忿响起:“我呢!那我做什么呢!我们机关术师也是有一战之力的好吗!”

    谢玄衣眼皮都没抬:“那你闯过去试试?”

    程祈年:“……”

    程祈年盯着眼前的剑域和显然已经彻底形成、不允许任何人再进入的妖瘴,缓缓陷入自闭。

    *

    妖瘴之中,浓紫遮天蔽日。

    不过是一方才形成的小世界,却已经爆发出了如此浓烈的妖气,难以想象,凝出这一方妖瘴的妖祟,究竟拥有怎样的实力,积攒了多久的妖力。

    方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凝辛夷只来得及将最紧急的事情解决完毕,直到与谢晏兮重新踏入这一方小院,才有时间梳理妖瘴展开前发生了什么。

    她边想,边跟在谢晏兮身后迈步。

    然而下一刻,凝辛夷的身体倏而一个踉跄。

    熟悉的、难以忽略的炙热燃烧之意从体内升腾,好似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

    天地之间还是亮着的,可天穹之上,却妖紫一片,无月无星。

    朔月之夜以这样的方式,被提前到了白昼的妖瘴之中。

    凝辛夷猛地抬手,扣住身边的窗棂,几乎难以喘息。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妖瘴已经彻底形成,最后的缝隙也消失,此行至此,只剩下了前进,无路可退。

    也不能退。

    妖瘴此刻还被谢玄衣的剑气压制在这一片宁院之中,可妖瘴合闭,任何人不得进入,等到妖瘴中的妖祟成长完毕,说不定会将整个定陶镇都吞噬,届时必将生灵涂炭,血流满地。

    她与谢晏兮,是最后的希望,定陶镇所有人最后的一道壁垒。

    她不能,也不可以在这里倒下。

    自从来了陵阳郡,剑匣她从来都是随身携带,藏于三千婆娑铃中,可方才她已经用过一次三千婆娑铃,想要再用,需得再等十二个时辰。

    谢晏兮已经觉察到了她的不对劲,停了脚步:“阿橘?”

    他俯身将她捞了在了臂弯之中,入手灼热的温度让他骤然意识到了什么。

    “今夜确是朔月。”他掐指一算,再看向天穹,已经明白了什么:“你……”

    “我必须要去。”凝辛夷已经打断了他想要说的话,再补充一句:“你也是。”

    谢晏兮站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她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指节上,再慢慢滑在她白璧无瑕的侧脸。

    妖紫的夜倒映在她极黑的眼瞳,凝辛夷长发松散挽在脑后,只用了一只简单的珍珠发钗,她的额发被窗外的冷风吹拂起来,可那冷意却到达不了她的肌肤,在她的几寸之外就已经雪融。

    那样灼热的温度,让风雪退避,却只让常年被离火灼烧的他觉得熟悉。

    这世间,恐怕也只有他一个人,不惧怕这样的温度。

    “很想去?”他低声问。

    “你不应该在这里陪我。”她的眼睛里像是有一团燃烧的火:“与其说想去,倒不如说,你我……必须去。”

    说话间,凝辛夷已经想到了办法:“你可会画封妖符?若是不会,我身上……”

    她想说自己身上便有一道,若是谢晏兮不会,只需要临摹出来,就算失败几次,以谢晏兮的天赋,想必不出两炷香时间,就能成功。

    虽然她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但这已经是当下她能想出来的最稳妥的办法了。

    但谢晏兮已经打断了她:“你相信我吗?”

    凝辛夷一愣。

    她抬眸,正对上了谢晏兮看她的目光。

    他的眼瞳很浅,看她的眼神却极深,深到仿佛要将她镌刻在眼底,再从眼底抵达更深的地方。

    凝辛夷第一次知道,原来目光也可以带着温度,可那温度分明也是炙热,却竟然让她短暂地忘却周身的灼然。

    谢晏兮没有因为她这一刹那的哑然而动怒,他分明一只手绕过她的腰,以一种太过暧昧的方式揽着她,让她大半的重量都依靠在他身上,却还向她极礼貌地伸出了另一只手。

    “阿橘,你可愿意信我?”

    妖紫漫天,何日归的甜腻味道包裹在每一寸空气之中,但近他身侧,却只有一股天然的草木香气。

    凝辛夷心想,她是清醒的。

    所以她明明有很多更好听、更漂亮的话可以说,却清醒的、好似不受控制般地只剩下了一句喃喃:“我相信你。”

    “好。”

    谢晏兮在松开她的腰间的几乎同一时间,已经矮身,背朝她,单膝跪地。

    “上来。”

    凝辛夷趴在他的背上,直到被他背起来的时候,才有些恍惚地想,谢晏兮的背竟然如此宽阔,背肌饶是隔着衣料,也能极明显地感觉到,更不必说他小臂结实的触感。

    而这一恍惚,她自然便没有看到,在方才两人双手交握、谢晏兮从揽着她变成将她背在身后的这一刹那,一道喑哑的金影从他的臂间窜出,缠绕在了她的手臂上。

    但这并不妨碍凝辛夷在他身后道:“等等。”

    谢晏兮停步。

    凝辛夷趴在他的背上,捻了一根新的红绳,不知何时已经将手腕上的三千婆娑铃取了下来。

    那一串三千婆娑铃名为三千,实则分明只有五颗,她垂头,口中咬着九点烟的扇柄,将其中两颗暗金色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的铃铛串在了新的红绳上。

    “伸手。”凝辛夷有些含糊地开口。

    她从他的肩头探头出来,谢晏兮想要侧脸看她,距离如此之近,几乎只能看到她极认真的眼瞳和挺翘的鼻尖。

    他下意识听从她的话语,将一只手递到了她的面前,再看着她柔白的手指灵巧地绕过他的手臂,将一截穿着两颗铃铛的红绳系在了上面。

    “三千婆娑铃,分给你两颗。”她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边,和她的声音一样,有点痒,“如果我拖你后腿了,你就向铃中注入三清之气,只要心念一动,我就可以被暂时收入铃中。”

    谢晏兮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暗金色的铃铛和红绳像是藤蔓一样缠绕,明明只是细细的一圈,却像是要从他的手腕燃起能够烧到他心中的火焰。

    “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吗?”谢晏兮眼神晦涩。

    凝辛夷弯唇一笑,分明全身灼热难忍,声音却依然轻快:“一定要说的话,把我收进去的时候别太久,我虽然不怕黑,但我讨厌黑。其他的事情,就拜托你啦。”

    第94章

    宁院还是那个宁院。

    有些破败的石阶,脱漆的木门,沾染着没有冲洗掉的血渍的地面。

    与他们之前刚进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风平浪静,若非这浓郁到难以忽略的妖气和浓紫的天穹,就仿佛之前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觉,而他们又站在了最初的起始点。

    但谢晏兮的脚步却在刚刚向着那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走了两步后,蓦地停住。

    凝辛夷问:“怎么了?”

    谢晏兮没说话,凝辛夷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他正在看那一片血渍。

    凝固的、干涸的、陈旧近紫黑的血渍。

    “等等,之前我们来的时候,我记得血渍是红色?”凝辛夷的意识并不算多么清明,灼热的刺痛侵袭着她的六感,好似要将她拖入炽热的黑暗之中。

    但她此刻,到底没有如以往一般直接昏睡晕厥。

    也不知是谢晏兮身上那一股草木气息的作用,还是他的体温,亦或是这样隔着布料的贴近让她有了从未有过的奇异安宁,让凝辛夷原本浑身的紧绷都慢慢放松下来。

    “你可知道,这世间的妖瘴,其实有两种。”谢晏兮慢慢道:“一种是因为大量妖祟聚集,妖气浓度过高而形成,这也是如今天下最常见的一种,需得将其中妖力最深厚的那只妖杀死,才能破开妖瘴,散去妖气。”

    “就如我们在白沙堤遇见的那次?”

    “是,也不是。”谢晏兮却道:“白沙堤的确有许多妖祟,却又因为两位妖神同时存在,反而让妖气变得可控。白沙堤的妖瘴与此地一样,都是妖祟有意为之。”

    他边说,边轻轻偏了一下头。

    凝辛夷被负在他的身后,看不全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线条流畅的侧脸。

    方才她还在疑惑,谢晏兮为何突然挑起了这个在此时此刻并不算最要紧的话头,但此刻,她心头已经升起了一丝明悟。

    所以她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道:“草花婆婆是为了困住平妖监的监使,妄图以蜉蝣之姿撼动大树。这里呢?”

    她边说,边努力回想此前那一幕:“我甚至还没有看清这里的妖祟究竟是什么。”

    “自然也是为了困住。”谢晏兮眼底有了笑意,声音却平直,道:“困住想要从这里逃走的人。”

    凝辛夷于是提高了一点音量:“妖瘴展开之时,我们全都被送出了宁院,这也是那妖祟刻意为之?它想要留下的人是……王典洲?”

    她有些探究地看向前方:“这妖祟究竟是何出身?来自何方?为何与王典洲有这般深仇大恨?”

    “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可曾有所耳闻。”谢晏兮弯了弯唇角:“这般由妖祟主动形成的妖瘴,一般与妖祟自身的能力有关。比如草花婆婆本体为菩提树,妖瘴之中,所有草木都可以被她控制,凋零盛放,不过一念之间。”

    “同样,你面前的这一处妖瘴,也是如此。”谢晏兮背着她,姿态却依然轻松,甚至有余力松开一只手,看似漫不经心地搭在了剑柄上,手指轻敲:“屋顶瓦片的数量是对的,地面砖块的排列是对的,但血迹的颜色不对,门开的缝隙大小不对,因为幻境究竟是幻境,总会有蛛丝马迹。”

    “最重要的是,方才那样剧烈的妖力爆炸后,这里怎么可能还可以维持原状?越想要欲盖弥彰,越会过犹不及。”谢晏兮终于抬眼看向前方,眼底似是有凌冽的剑风:“这个道理,阿芷姑娘难道不懂吗?”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片刻。

    那扇通往大夫人书房的门无风自动,发出“吱呀”一声响。

    歪斜的书柜重新出现在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那些书柜上重新被层叠的书册填满,以一种有些诡异的姿态顽强地停留在书架上。

    下一刻,所有的书架轰然坍塌,那些书也化作了一片火色,逐渐变成了漫天的飞灰。

    飞灰逐渐扩散开来,一道紫衣红发的身影踩在那些灰烬上,赤足走来。

    她的手腕和脚腕上是断了一半的铁链,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长发有些歪斜地束起在脑后,就像是这具躯体之中原本的灵魂终于归位,那张清丽的脸上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痴傻之色。

    虽然衣着和发色都变了,但那张脸,正是阿芷。

    她赤足塌灰而来,整个宁院都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摇摇欲坠,那条通往地宫的路也被她从地底提起,就仿佛这一片空间都可以随她的心意被揉捏抑或折叠。

    “谢大公子,少夫人。”她的小半张脸上还沾着明显不属于她的血,就这样笑吟吟看过来:“我不是都把你们丢出去了,留了你们一命,你们何苦又要自己进来?王典洲对你们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她边说,边一抬手,那一扇死死钉着王典洲的门浮凸在她手中。

    石门之上,白胖的中年男人已经血肉模糊,箭伤贯穿了他的身躯,深入他腹部被搅动的峨眉刺还停留在他的血肉之中,更多的则是火烧爆裂后的烧伤与炸伤。

    但饶是伤势如此,他却还是清醒的。

    或者说,有人不想让他就这么轻易死掉。

    就在王典洲的身影出现的几乎同一瞬间,另一道身着官服的人影踉跄向后几步,脚下不知碰到了什么,就这样跌倒在地,一派狼狈之姿,但他却只记得手脚并用,继续惊惧后退。

    赵宗瞪大了眼,难以相信面前看到的这一幕。

    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好的便是事情败露,便是与谢家如今的少东家无法谈妥,对方也有办法让王典洲全身而退呢?

    他面前的血肉模糊难辨生死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赵宗心中只手遮天,几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神秘人们的形象开始坍塌,但他却依然抱有侥幸的心理。

    是了,是了,方才那谢家小子说了幻境二字。

    这里是幻境,王典洲这般的形象也是假的,都是那妖祟幻化出来迷乱人心的!

    他这样想着,却又眼睁睁看着阿芷俯身,轻轻转了一下王典洲腹部的峨眉刺。

    白胖富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而惨叫很快便哑了下去,因为他甚至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

    曾经最是怕死之人,在极痛之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生不如死。

    而这样对生的惧怕,在阿芷的指间旋转出了一枚薄刃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疼吗?”阿芷笑着看向他:“这算什么呢?剥皮其实不过一点皮肉伤罢了,养一养,就会有新的皮长出来。”

    她边说,手中的薄刃一边轻轻刺入了王典洲残破的肌肤,顺着他的皮轻轻一挑,妖气灌注其中,竟是将他的皮肉就这样分割开来!

    王典洲疼到晕了过去,阿芷的手在他面上拂动,却又强迫他醒了过来,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对他用刑。

    “忘了吗?这可都是当年你对我说的话语,我不过原封不动地再说回给你听罢了。”阿芷手中的薄刃继续挑开王典洲的皮,血喷涌而出,她却仿佛在欣赏什么极美的画面,眉眼之间都是愉悦和终于喷涌而出、不必再隐藏的恨意:“王典洲,你剥下我的皮肉,恶事做尽之时,可曾想过天道好轮回,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你也会一一体验一遍?”

    王典洲喉咙中发出了“嗬嗬”的声音,他慢慢转向谢晏兮和凝辛夷的方向,哪里还有此前狂妄不可一世的姿态,俨然只剩下了哀求:“救救——救救我——”

    他尽力比着嘴型:“救——我——”

    阿芷这才抬眸看向凝辛夷和谢晏兮,露出了一个近乎挑衅的笑:“要救他吗?”

    她这样说着,妖气大涨,顷刻间已经将想要偷偷向后退去的赵宗带到了自己面前,再以手中的薄刃挑起了赵宗的下巴:“赵里正,我方才还在遗憾,不能亲手了结你的性命,没想到,王衔月果真还是这么没用。也好,她没能杀得了你,反而便宜了我,今日能够一箭双雕。”

    赵宗在看清阿芷长相,听到她提及剥皮二字的时候,已经抖得像是筛子,此刻被她周身的血腥味道一激,整个人倏而僵直。

    少顷,一股恶臭的味道蔓延出来。

    在定陶镇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赵里正,竟是硬生生被吓到失禁了。

    阿芷也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或——没用的东西,原来你竟是如此没用的东西!”

    她笑着笑着,却又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滋味的悲切表情:“可就是你这样没用的东西,却害得王衔月这么惨,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杀你。”

    她这样喃喃之时,凝辛夷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衣袖下露出来的肌肤上。

    此刻她身躯如焚火,三清倒乱,难以使用,更不必说起鬼咒瞳术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阿芷的模样。

    她看到了浓郁的恨与绝望,看到了忍耐太久后,终于能够复仇的爆发,然而这样看似血腥的肆虐带给她的,却并非报仇雪恨,更像是某种她自己也知道是徒劳的宣泄。

    “阿芷。”她轻声问道:“他对你做过什么?”

    阿芷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她,却只是笑。

    化作少女外形的妖祟脸上满是血渍,她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甜美,然而那些血色模糊了她的面容,让这样的笑变得格外诡谲。

    “这重要吗?我是妖,他是人,无论他对我做过什么,难不成你们还会倒反天罡,为一只天诛地灭的妖祟主持公道?”

    第95章

    凝辛夷沉默一瞬。

    见状,阿芷的笑声更大:“我杀了人,形成了妖瘴,迟早是要死在你们捉妖师手下的,横竖都是一死,总不可能我多费了些口舌,告诉你们王典洲这禽兽究竟做了什么,你们就能放我一马。既然如此,说与不说,回答与否,又有什么区别?”

    空气里一时之间,只有阿芷的笑声,王典洲粗重的呼吸,和赵宗大口的喘息声混杂在一起。阿芷本就散乱的红发随着她的笑声落下来了更多,将本就消瘦苍白的脸遮住小半,又随着她的笑声轻颤。

    “对你来说,或许的确没有区别。”凝辛夷倏而道:“但是对姜大夫人呢?”

    笑声顿消。

    阿芷脸上的所有笑容都散去,那笑意本就不达眼底,此刻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终于显露出了她不似人类的一面。

    那双眼睛是与她的衣裙同出一辙的妖紫,红发衬得她的面上一片妖异,她死死地盯着凝辛夷,像是想要看穿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府中下人对姜大夫人赞颂有加,可见这位已故的夫人应是宅心仁厚,颇有胸襟之人。然而在定陶镇中,我们听到的,却又是另外一种说法。”凝辛夷强撑着从谢晏兮身上直起身子,不避不让地看着阿芷:“而你又将杀死王典洲的地点定在了姜大夫人生前所居的宁院,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阿芷,若我所猜不错,三夫人阿渔,可是死于你手?被拔舌,乃是因为她生前说过许多姜大夫人的坏话……”

    “何止是坏话!”阿芷高声打断了凝辛夷:“她所做之恶,哪里是用轻飘飘的坏话二字就可以掩盖过去!大夫人的声名,都是被她和王典洲一手毁去!若不是她,阿宁姐姐也不会……如今的下场,不过是她恶有恶报罢了!”

    说完,阿芷倏而意识到什么,猛地止住话头,冷笑一声:“少夫人看起来情况并不比我好多少,与其想要从我这里套话,不如先管好你自己吧。”

    “阿宁姐姐?”凝辛夷却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话语,她思绪飞转,不由得喃喃道:“等等,与何日归有关的感知监察在阿垣手里,可阿垣所能感知到的,却分明不是王典洲的动向,而是宁院!”

    谢晏兮神色微动,侧头看向凝辛夷的眸光变得柔和。

    这样的低声自语中,她对他的称呼竟也还是阿垣,而非谢晏兮。

    他却未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况下,窥见她内心的一隅。

    说出这句话后,凝辛夷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豁然开朗。

    是的,这样一来,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终于得到了最终的解释,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不需要谢晏兮说什么,她已经快速道:“谢郑总管临终前喊的‘老宁’,根本不是我们所想的王典洲。是我们自己先入为主地认为,能被他这样喊的人,应当是一位与他年岁相仿的中年男子。”

    “可为什么‘老宁’,不能是女子呢?”

    逶迤在地的王典洲倏而抬头,连赵宗都转过了头,一并看向了凝辛夷。

    见到二人神色,凝辛夷已经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我所想没错,姜大夫人姜妙锦,行走在外时,化名姜宁。这些年来,与谢家之间有关何日归的生意往来,都是姜大夫人一手操持的。王衔月告诉我,姜大夫人的死都是因为她,但我觉得,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罢了。王典洲,我且问你,你逼死姜大夫人,究竟是为什么?”

    跌坐于血泊之中的白胖富商喘着粗气,抬脸之时,面上的表情混杂着痛楚与讥笑:“凡世间商人,无利不起早。只要你答应保我一命,我自当将我所知,尽数讲与二位听。”

    阿芷一听,周身的妖气顿时暴涨,就要开口说什么,谢晏兮却看向赵宗:“赵里正,你呢?”

    赵里正还在惊惧之中,未能完全反应过来:“我?”

    “王大老爷说他为了活命,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都和盘托出,我猜,这其中定然也少不了赵里正的参与。”谢晏兮施施然道:“那么,赵里正想要从这妖瘴中活命吗?”

    赵里正脑中急转,哪里会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他与王典洲对视一瞬,刹那间已经做出了决断。

    便是他反应再迟钝,方才受了再大的惊吓,此刻也已经意识到了,此处便是传闻中的妖瘴。身为一方里正,他自然知道妖瘴意味着什么,饶是他也悄悄服用过登仙,也绝无可能从中生还。

    平素里看起来小意谨慎,总是苦着一张脸的赵宗脸上闪过了一丝狠厉。

    王典洲意识到了什么:“赵兄!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赵宗却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头:“这还是王兄当初交给我的道理。眼下王兄如此重伤,想必已经伤及根本,大罗金仙来了也药石无救。如此,不如将活命的机会让给我,”

    赵宗不顾身下狼藉,当即已经转身向着凝辛夷和谢晏兮的方向一拜:“赵某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能活着走出这妖瘴。”

    凝辛夷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图,笑道:“好说,好说。只是你们也见到了,此刻我身子虚弱,需得夫君看顾,如此一来,恐怕只有把握带走你们其中一人。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她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不如这样好了。你们一起说,我以巫草占真,看谁说的真话多,说的内容多,我就救谁,如何?”

    赵宗面色变了又变:“可你们又怎么保证,在知道了这一切后,还会救我?”

    “我当然无法保证了。”凝辛夷慢慢敛去脸上笑意,居高临下看着他:“可除了这一条路,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赵宗和王典洲脸上纷纷闪过狠厉之色,对视一眼,昔日兄恭弟谦的二人,终于撕破了常年挂在脸上的那层名为伪善的人皮面具。

    这一场即将上演的狗咬狗大戏,显然让方才还极难沟通的阿芷也燃起了兴趣。

    她兴致勃勃地坐在了一旁坍塌的石块上,一手撑着下巴,还颇有兴致地抖出了一块手帕,将脸上的血渍擦了擦。

    谢晏兮不知从哪里提了一把宽椅,刚好够他大刀阔斧地坐下,再让凝辛夷坐在他腿上,以足够舒适的姿态依靠在他怀中。

    他一手圈过来,广袖展开,从圈住他的手臂落下,将她的半边身子几乎都彻底覆盖。

    这是一个绝对周全的回护姿势。

    谢晏兮甚至还低头轻声问道:“还能坚持得住吗?”

    凝辛夷下意识点头:“还好。”

    是真的还好。

    比她想象中的要更好一些。

    她从未想过,原来自己在这种被灼烧的朔月之夜,原来也可以维持理智和神智,不必任人宰割地昏迷,再一遍一遍地去走那一条妖鬼森林中诡谲可怖的路。

    只是当谢晏兮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膛传入凝辛夷耳中时,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个姿势,未免也太暧昧了。

    但下一瞬,谢晏兮指间的巫草已经燃起,仿佛自己单手环绕自己夫人的姿态实在再正常不过,抬眸看向了前方,所以凝辛夷也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王典洲和赵宗身上。

    这是一种审判的姿态。

    审判人不仅仅是谢晏兮和凝辛夷,还有阿芷。

    王典洲盯着谢晏兮指间的巫草,他身为谢家的附庸,自然知晓谢家人擅占。饶是他如今处境凄惨,但只要眼前有这样一线希望,他的心思便依然活络起来。

    要说真话,却也要有所保留。

    他率先开口:“少夫人所猜,都是对的。内子的确曾用过宁这个字作为名字,但却非少夫人所想的姜宁,而是王宁。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她代表王家与谢氏进行交易的。家父不认可我的能力,这才将所有的事情全权交给了阿宁。王家上下,看似我为家主,其实真正的掌权人,从来都是阿宁。”

    王典洲边说,边吐出了一口混着血沫的浊气,露出了一个惨淡的苦笑:“明明我才是王家的血脉,却只能做一个花架子,表面威风,实则接触不到任何王家真正的事务,久而久之,我便沾染上了寻花问柳的毛病。”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郁郁不得志地在山中垂钓之时,遇见了归榣。”

    这是凝辛夷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

    第一次是在王衔月口中。

    直觉让她觉得,这个人便是整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一环。

    “归榣纯真,善良,可爱,不谙世事。我寻花问柳许久,身上早已沾染风尘,人生竟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觉得哪怕接近她一步,都会玷污了她。”王典洲摇了摇头,但旋即又扯了扯嘴角:“可我到底是王家家主,哪怕只是明面上的家主,自幼除了真正的家主权柄,想要的,又有什么没能得到过?”

    “我太爱她了,太想要得到她了,我又有什么错呢?”

    凝辛夷的余光看到,坐在石块上的阿芷露出了一个充满憎恶的讥笑,落在一边的手指也慢慢蜷紧。

    “所以,我向她许下了山盟海誓,将她带回了府中。”王典洲脸上的笑容愈发耐人寻味:“我在外寻花问柳这么久,阿宁对我不管不问,但带人回家,这还是第一次。”

    “所以,她开始与我争吵,与我分居,越来越多次往返扶风郡,十天半个月都不许我踏入房门一次,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王典洲的声音渐冷:“到了后来,甚至在人前,她都不再给我留丝毫的颜面。”

    “既然如此,我便一鼓作气,将我养在外的妾室们纷纷都纳入了府中。”王典洲喘了口气,显然想要摊摊手,但他的体力并不允许他做出这个动作,于是他有些艰难地耸了耸肩:“一个妾室,和十七八个妾室,又有什么区别呢?”

    巫草静静燃烧。

    他之所言,非虚。

    几道掌声从他身边响起。

    赵宗打断了王典洲的话,粗声笑道:“王兄倒是也留点儿故事,让我来讲,否则所有的一切都让你讲完了,可如何是好。还好,还好,王兄讲话还是一贯的风格,说一半,藏一半,不如就由我来补完另外一半,如何?”

    王典洲阴沉地看了过去:“赵宗,那些事情,也有你的参与,我不说出来,是给你留两分颜面,既然你不想要脸,我自然也可以成全你。”

    赵宗却有些稀奇地看着他:“王兄以为我要说什么?我要说的,是你的那位纯真善良不谙世事的妾室归榣的真实身份啊!”

    他几乎是欣赏地看着王典洲脸上狰狞的神色,语出惊人:“王兄之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讲归榣带回来,是因为他发现,归榣是妖祟!而且不是普通的妖祟!!”

    凝辛夷眼瞳微缩。

    修成形的妖祟千变万化,可做妙龄女子状,也可化作英俊青年,过去也常有凡体之人与妖祟成亲之事发生,这事儿并不算稀奇。

    但她直觉,这事儿绝非这么简单。

    果然,下一刻,赵宗便面带讥嘲地继续道:“王兄当然爱归榣,毕竟有了归榣在,他兴许便能一举从姜妙锦手中将王家夺回自己手中!”

    “因为归榣的本体,乃是何日归。”

    第96章

    草花婆婆能够以菩提树为本体,收集万众朝拜之力而成妖神,何日归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作为谢家三味药中最有名的一味,不知治愈了多少人的恶疾,更不必说,还被王典洲炼制出了登仙这样能够让凡体之人借三清之力一用的药。

    有这等效用的药材,追随信奉的人,未必比区区一个白沙堤的村民少。

    况且,能够种植孕育何日归的地方,本就是水月洞天,灵气充沛,成妖一事,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何日归乃是谢家药,自家药材成妖,凝辛夷下意识抬头去看谢晏兮的深色,却见他的眼中并无半分如自己这般的惊讶之色。

    “归榣。”谢晏兮闲闲地捻着被灵火点燃的巫草,为凝辛夷低声解释:“这个名字本就已经说明了她的身份。归乃是何日归的归,榣则是其阴多榣木的榣,只因何日归最喜的生长之处,乃在山极阴之处的榣木之上。”

    而那边,赵宗已经继续开口道:“王兄只说归家之后,姜妙锦与你争吵,与你分居,又多次往返扶风郡,但这背后的原因,却只字不提,怕是想要像过去一样,让旁人以为,这是姜妙锦善妒。可事实上呢?”

    “你可敢告诉谢大公子,你们王家的衣食父母,你如今的少东家,在将归榣带回家后,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在王典洲愈发阴狠的眼神下,赵宗大声道:“你不过想要用她来催熟何日归罢了!”

    “来找我那一日,王兄是怎么说的来着?是了,王兄说,虽然你被架空,但到底是王家家主,有些明面上的账目,你也是可以过目的,所以你知道每一年,每一季度何日归的产量,以及始终供不应求的状态。”

    “利益当前,王兄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先是甜言蜜语哄骗归榣为你催熟何日归,你连夜去联系那些何日归排队名单上的世家,高价卖出。后来,归榣的身子越来越虚弱,可你尝到了甜头,所以你请了世家中人来帮你将她软禁起来,强迫她继续日以继夜地为你催熟何日归。”

    “好巧不巧,扶风谢氏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昔日的整个有关何日归的链条一夕崩塌,姜妙锦为了维持王家的生计,这才不断往返定陶镇与扶风郡城之间。而这一切,正好给了你倒卖何日归,从中获取巨大利益的机会。”

    “——直到这一切,被姜妙锦发现。”

    “你的想象中,你必不可能这么快就暴露,更没有想到,姜妙锦的手段竟然如此狠辣,她将你投入了王氏祠堂,王兄莫不是忘了,当初是谁连夜入祠堂为你送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饭食的?”赵宗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是你的赵兄我啊。”

    “早知道你是这样的白眼狼,我便是那日在祠堂饿死,也绝不会吃你一口饭食!”王典洲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赵宗,你莫不是忘了,我以何日归获利的那些日子,究竟是谁从中斡旋,替我出面去联系那些世家中人的?!是谁为了取得我的信任,甚至不惜设计了我的义妹,奉献了自己,迎娶一个残花败柳之身为正妻的?”

    赵宗桀桀笑出了声:“是啊,姜妙锦当初可是极力反对这门婚事,为此不惜与你大打出手,而你呢?你抓住机会,将错就错,把你为了给登仙试药而炼制的那些药人们失常与死亡的锅全部扣在了姜妙锦身上,说这是府中妖变,而这一切,都与姜妙锦有关,逼得她不得不自封于宁院以自证清白!”

    他边说,边再次为王典洲鼓起了掌:“要说心狠手辣,斩草除根,杀人诛心,我还是差王兄远矣!”

    “这个主意当年分明是你提给我的!”昔年旧事被一桩桩提起,遮羞布被一层层揭开,王典洲目眦尽裂,嗓音沙哑道:“赵宗,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归榣失控后,请平妖监来的事情,不也是你提议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宗蓦地大笑了起来:“王兄啊王兄,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不会以为,我请来的人,真的是平妖监的监使吧?平妖监的监使,只会如这次来的这几个人一样,傻傻地四处奔波查案,怎么可能会将那妖祟抽筋扒皮,用来炼丹呢?”

    王典洲愣住。

    同样愣住的人,还有坐在一旁的阿芷。

    一直在笑吟吟旁观两人狗咬狗的妖祟少女慢慢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走到了赵宗面前:“你说什么?将归榣扒皮的,不是平妖监的人?那是谁?”

    赵宗却不答她的问题,宣泄般说出这些年来都深埋心底的话后,他的神智陷入了某种奇特的癫狂:“但是你不知道,你不仅不知道,还以为用妖皮炼丹,便可如他们给你的那一枚丹药一般,可以延年益寿,白日登仙!”

    “所以在姜妙锦死后,再也无人能拦你之时,你开始变本加厉地给药人喂食何日归,妄图让她们沾染更多何日归的气息,如同昔日的归榣一样,再将她们剥皮,成为你炼制登仙的原料之一!”

    一幅幅过分惨烈的画面经由赵宗的话语勾勒出来。

    凝辛夷的意识本就不甚清明,赵宗与王典洲互相指责的话语逐渐模糊,她仿佛看到了王典洲以金钱与赵宗的权势威逼利诱那些少女被纳入王家大院之中,旋即,那些无辜的少女们被迫服食高纯度的何日归药汁,在痛苦中挣扎,成为王典洲疯魔一般想要炼制出登仙的踏脚石,末了还要被剥皮,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一开始还是冠冕堂皇的纳入府中做小妾,后来,随着一顶又一顶的软轿入府却有去无归,王家的声誉逐渐变差。于是王典洲开始专挑那些穷苦人家下手。

    权势与金钱的双重压迫下,乱世之中,银钱与粮食在很多时候,都比人命值钱。

    想要用钱来买命,尤其是女孩子的命,实在是太简单了。

    所以住在王家大院周围的那些人家,便常常看到一个又一个提着破布包裹的少女步入偏门,旋即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听到的声音,从来都不是什么妖祟的声音,而是从地底泄露出来的、那些女子被折磨至死期间发出的凄楚惨叫。

    回廊太长,地宫太深,无数的惨叫声叠加,才能流传出来少许,还要被风声人声幻化成一些所谓的“怪声”。

    最后再变成反过来众口铄金地加害姜妙锦声名的刀刃。

    受害的不止是那些凄苦的女子们。

    还有王典洲名义上的义妹。

    他甚至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义妹都没有放过。不仅以她试药,还为了拉拢那些世家子,屡次将自己的义妹送出去,满足他们变态的嗜好,最后甚至还要榨干她最后的利用价值,任凭赵宗做局,玷污她,再将她送给赵宗为妻。

    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他心目中的“登仙”。

    可到头来,他所以为的、自己窥探到了一隅的“登仙”药方,却竟然……只是他的自以为是和一厢情愿!

    只是为了这样的黄粱一梦,却竟然祭献了如此多条人命,撕开了一片人间炼狱,真是何其荒诞,何其让人愤怒!

    凝辛夷头疼欲裂,面上的表情也愈发难看,这样的愤怒驱使着她,让她周身的三清之气都随之沸腾起来!

    “阿橘?”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落下,草木清香涌入鼻中。

    谢晏兮垂眸看她,揽着她的那只手臂没有移开半分,反而以一种更回护的姿态将她笼罩其中,没有让她狂躁的三清之气有半分外泄。

    只是他的衣袖还是难免被割出了几道裂痕,谢晏兮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将涌上喉头的一点血气咽了下去,面上却并未露出丝毫异样。

    一股精纯至极的三清之气从两人交握的手传入凝辛夷的经脉之中,于是她周身那股几乎快要失控的狂躁渐渐被抚平,像是一场风被按下了休止符,终于允许所有的尘埃重新落地。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要抬眸去看谢晏兮,便听王典洲咬牙问:“赵宗,你他妈的明知这一切……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提醒我?!”

    “提醒你?告诉你?”赵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眼角都带了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算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吗?你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的一切!难不成你还会听我的话,不去犯下这些罪孽?”

    “更何况,我若是告诉你,这世上怎么可能还会有登仙?又怎么可能完成最后的……”

    说到这里,他倏而噤声。

    激动之下,王典洲身上的伤口渗出了更多的血,但他哪里还顾得上满身痛苦,只死死盯着赵宗:“完成最后的什么?谁想要完成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宗脸上癫狂的神色终于在这一刻褪去了少许,转而浮现出了某种混杂着怜悯,意味深长,恐惧,战栗和奇异兴奋的神色,慢慢说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语:“魂归之时,你我皆为蝼蚁,也皆为功臣。”

    王典洲茫然地看着赵宗,还想要再问,却听到了女子低低的笑声。

    “原来如此,原是如此。”阿芷不再看赵宗,而是转头重新看向了王典洲,大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从陌生到耳熟,她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再也不想隐瞒什么,露出了最原本的音色,如翠鸟,又如曼妙银铃洒落林间。

    分明是最悦耳、让人几乎能忘俗的笑声,王典洲的表情却开始变得极为难看。

    他甚至没有再去问赵宗到底想要说什么,而是转过脸,死死盯着阿芷那张脸,用一种麻木诡异的语气慢慢问道:“你到底是谁?”

    紫衣红发的少女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带着一种酷烈的漠然:“王典洲,你怎么会认不出我来呢?你已经这么快就忘了我吗?当年是谁将我拥在怀中,说此生不负,说你这一生最爱的人,只有我一人。待迎我入府,定要将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拱手送到我的面前。”

    她俯身,逼近他的面前,那张属于阿芷的面容就这样活生生地在王典洲面前扭曲变幻,最后定格在了一张王典洲再熟悉不过的娇美面容上。

    王典洲变得惊惧万分的眼瞳中,倒映出了一张笑容纯真的面容。

    “阿郎,你连我都认不出了吗?我是归榣啊。”

    第97章

    “不可能!”王典洲脱口而出:“归榣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她死的!四十九张符箓下去,她被剥皮抽筋,神魂俱灭,不得超生,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阿芷,不,归榣笑吟吟看着他,柔声道:“阿郎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我很欣慰。四十九张符箓,每一道都是直接抽在神魂上的雷刑,毕竟,若非如此,阿郎又怎么能得到一整张我的皮肉呢?”

    “那时,阿郎眼睁睁看着那些捉妖师将我镇在符箓之下,可阿郎怎会真的对我无情无义呢?阿郎到底还是跪在一边,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说,冤有头债有主,别来找你。”随着归榣的口中吐露出越来越多的细节,王典洲的表情也越来也精彩:“就和——你的三夫人阿渔被我杀死后,你说的一模一样。”

    “怨魂不散,阴魂不退。”王典洲颤抖着嘴皮,在血泊中扬起脸看着面前娇美的面容:“你到底是什么?妖魂?妖鬼?还是妖……”

    他有点词穷,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想象中的归榣:“若是这不归捉妖师管,那我去敲报国寺的门!妖祟鬼魂在侧,这群秃驴日日夜夜是怎么睡得着的!”

    王典洲分明满心登仙,却满嘴都是对修道众人乃至佛门上师门的轻蔑甚至辱骂,这种反差感更显得他嘴脸脏污,不知好歹。

    “他们当然睡不着。”归榣的脸上却倏而浮现了一缕不知想到了什么的、夹杂着残忍的轻笑:“所以他们,也不必再睡了。”

    王典洲一愣:“你什么意思?”

    “这重要吗?阿郎。”归榣已经转开话题,上下打量着坐在血泊中的男人:“你现在应该担心的,不应该是我要怎样一点点将你剥皮抽筋吗?”

    她的音色柔软,说出的话语却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是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天生含情脉脉,其中却又盛满了杀意。

    王典洲注视着归榣。

    一别不过区区几年,她还是昔日模样,而他却已经从那时清俊倜傥的少年郎,变成了如今的不堪模样。

    曾经那么轻易说出口的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似是尤在耳侧。

    可那又怎样呢?

    那些话,他对太多人说过了。

    他可以看谁都一往情深。

    而承诺,誓言……这些种种,说出口实在太简单,反正又不必承担什么后果,难不成真的会有人相信违背誓言就会被天打雷劈吗?

    那这世上恐怕没有一天天晴。

    既然天空还会洒下阳光,日出日落时东方还会一片瑰丽,那么即便他多重复一些山盟海誓,又能怎么样呢?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最不屑一顾的、被他哄骗的对象,竟然与他角色倒转。

    他成了瘫软于墙角之下,只能等待她或许的怜悯才能活命的那个人。

    王典洲太会趋利避害,他当然知道,这个时候,或许他不要再去追究真相,摇尾乞怜,才是上上选。

    可是一股出离的、难以言语的愤怒摄住了他的心智,也或许是肢体的疼痛让他素来引以为傲的理智瓦解,让他失去了趋炎附势的本能。

    “阿渔果然是你杀的。”他看着面前淬毒一般的甜美面容,“想来其他人也是你干的吧?”

    “冤有头,债有主。”归榣看着他,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如同他被锁魂的噩梦中一般,曼声道:“阿郎,我来找你了。”

    王典洲颤抖得更加厉害:“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你神魂都俱灭了!你到底是什么妖祟?你一定是别的妖祟假扮的!都说妖祟千变万化,你、你显出你的本体来让我看看——”

    “我的本体?”归榣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太过好笑的话语:“阿郎,我的本体,你早就见过啊。你难道忘了,我的本体,是一体双生的并蒂何日归,所以才能沐浴天地精华而成精成妖啊。”

    王典洲尚未有反应,谢晏兮的眼神却倏而变了。

    他本一幅作壁上观的神色,压根没打算插手任何,分明只想且先护着凝辛夷,渡过她最艰难的时刻,再做打算。

    但在听到并蒂何日归这几个的时候,他的目光倏而雪亮!

    他的脑中浮现了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这世间如今,只有两样东西,可以救你的师父。”

    ——“一样为渊池虚谷,藏于凝家。一样为并蒂何日归成妖后析出的妖丹,只是此物只存在于上古医术之中,世人从未见过。”

    而今,他竟然真的在这样一个小镇之中,见到了成妖的并蒂何日归!

    几乎是同一时间,凝辛夷也“咦”了一声,在唇齿间咀嚼这几个字:“并蒂何日归?”

    这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不应当去追索任何不甚明细的记忆,这会让她头疼如针扎般难忍,无数过去尝试的结果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可某种潜意识让她强迫自己湎于痛楚,也要尽力想起来。

    于是她本就混沌的思绪愈发纷杂,她分明还清醒,却又好似沉入了妖鬼森林那条漫长的甬道上,下一瞬,她又觉得窒息,如溺水于冰冷的湖泊之中。

    是了,冰湖。

    那是东序书院的长湖,她溺水被救出,有妖皇附身于她的那个冬日。

    满身被绘下封妖符箓时,她本应没有意识,可事实上,她曾苏醒过。

    那时,她听到的话语是——

    “……倒也并非无药可救,倘若这世间真的存在那传说中的并蒂何日归,倘若那并蒂何日归成妖,那妖丹,倒是能让她免受这朔月之苦。”

    “并蒂何日归成妖后的妖丹?”另一道声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荒谬的事情:“若是世间真的存在此物救她的命,她也不会今日遭此劫难了。”

    ……

    那些对话穿过重重时光,重新回到了她的脑中。

    凝辛夷慢慢抬眼,看向归榣的目光,已经变得与此前不同。

    月月受制于同一种痛苦的感觉实在太绝望,她本就行走于刀锋之上,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可偏偏却要有这样一夜虚弱不堪,弱点必露,这让她时刻都活在对朔月的恐惧和提心吊胆之中。

    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东西,如今却竟然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要得到那枚妖丹。

    凝辛夷如是想道。

    她脑中因为强行回忆的疼痛还在,哪有精力分神去看谢晏兮如何,然而她方才的那一声却已经让谢晏兮垂眸看向了她。

    也将她所有的神色都映入了眼底。

    她……也想要?

    ……

    并蒂何日归。

    王典洲哪里还记得这种细枝末节。

    但他到底不是真的忘了,他思绪飞转,随着归榣的叙述,已经渐渐回忆起来。

    紫枝之上,的确有两只红叶交缠双生。

    但他从未经受过家中最核心的事情,便是见过何日归紫枝红叶的模样,又哪里会想到,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杀死了我的一魂,却不知道,我还有一魂。”归榣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我本集天地灵气成妖,不食血肉也能存活于世,乃为良妖。是你将我逼成了如今这般真正的妖祟。既为妖祟,杀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这难道不是我们妖祟本就应当做的事情吗?”

    她的眉眼逐渐变得艳丽妩媚,分明还是那一张归榣的脸,却像是变成了完全黑化的另一个人。

    “但是好疼啊,阿郎。”归榣俯身,额头几乎抵在王典洲的额头上:“被生剥皮,真的好疼啊。”

    她边说,手指间的刀锋一转,已经在王典洲身上再轻巧地剥下来了一块皮肉。

    王典洲剧烈地惨叫起来:“你们不是说只要我说了——就保我不死——”

    “啪——!”

    王典洲的话被一个剧烈的耳光打断。

    他的脸被抽到转了过去,五个纤细却足够有力的手掌印落在他的脸上,很快便红肿一片。

    归榣轻蔑地收回手:“才一刀,就叫这么大声,真是没用的东西啊,王典洲,我当初怎么会相信你的那些鬼话?”

    王典洲的惨叫都被不可置信打断。

    直到现在,他才从见到了归榣如同见鬼的状态中醒了过来,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面前这个妖祟,的确是与归榣一体双魂,经历过所有一样的事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存在。

    她的归来,只有一个目的,索命。

    向他索命。

    不,不止是他,还有当时所有踩在她身上的那些人。

    “赵里正。”归榣扬声,目光却并未从王典洲身上移开:“你乃定陶镇里正,我与王典洲之仇怨,若敲登闻鼓,当由你依律裁决。我且问你,《大徽律》一共有多少条?”

    赵宗支吾道:“一、一万有余,律文烦广,庞杂浩瀚。”

    “错!”归榣清脆道:“本朝《大徽律》合二万三千六百五十二条,五百三十五万八千九百余言。”

    赵宗面皮一僵。

    “我再问你,这林林重重两万余条中,可有任何一条写明,杀妻妾何罪?”

    赵宗沉默片刻,那些宗卷上的字眼不甚明晰地掠过他的脑中眼前,最后却只道:“从律法条令来说,自然是有的。但纵观宗卷,大徽朝至今,尚且没有。”

    “没错,没有。”归榣笑了一声:“只需要说妻妾与人通奸,德行有亏,杀之不仅无罪,还要被人拊掌赞颂。又有谁会真的去探究这罪名究竟是真是假,是欲加之罪,还是妻妾真的行为不端?想要毁掉一个人的声名,实在太过简单,几句捕风捉影的话,几句故弄玄虚云里雾里的暗示,便足以毁掉后宅女子的一生。”

    “可这真的无罪吗?”

    “有人教我熟读大徽律法,说妖与人最大的区别,便是人有道德与律法的双重约束,而我既然不懂何为道德,又想成人,便要遵从律法。”归榣伸出手,掌心竟是真的浮现了一卷已经翻得毛边的《大徽律》:“所以我日夜读书,识字,这么厚的律法,每一条我都记在了心里。”

    “所以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这后宅中,分明有这么多人都违背了律法,按律当斩,为何却还能锦衣玉食地活着?”

    “三夫人品行有缺,贪墨家中钱粮补贴自己的相好,又贪图王家家产,妄图登上大夫人之位,于是出谋划策,怂恿王典洲污蔑大夫人的声名,致使她被困家中。”

    “所以我拔了她的舌头悬挂于梁。”

    ……

    她一一列出了王典洲后宅所有人的死状和死因,声音轻柔却严正,天地之间,妖瘴之中,她仿若最后执掌黎明正义的神。

    “你们人类最讲报应,最讲天道轮回。杀人偿命,为恶之人理应不得善终。”末了,归榣道:“既然法理律令翻不过王家大院这高墙,我来翻。”

    言罢,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愤怒:“更何况,妖祟就活该被骗吗?就应当不问由来不问经过,直接被诛杀吗?我不服。”

    “所以我来为自己讨一个正义,求一个公平。”归榣手中的刀悬于王典洲头顶:“他当初是怎么对我的,我便怎么对他,若他不死,此仇此怨,一笔勾销。而我将即刻散去妖瘴,任凭平妖监的监使处置,如何?”

    凝辛夷与谢晏兮对视一眼。

    从赵宗和王典洲的话语中,这个案子的大致轮廓已经浮凸出水面,虽然其中还有许多细节不甚明了,但王典洲和赵宗九死也难辞其咎这一点,已经板上钉钉。

    归榣的话,不是对两人没有触动。

    妖就不可以为自己求一个公平了吗?

    人……就可以为了一己私欲,这般折磨凌辱于妖,而不许妖祟反而报复吗?

    这天下,真的有这般的道理吗?

    可依照如今大徽的律法……又或者说,无论是哪个朝代的律法,一个人该死与否,最终都应当依法裁决。

    换句话说,倘若他们真的是平妖监的人,此刻便应当救出王典洲和赵宗。

    人间事,当由人来决断。

    但他们不是。

    可虽然他们不是,此刻守候妖瘴之外的人,却是。

    “真的不必为阿满留下这两个人?”凝辛夷强自掩下心底因归榣的言辞而起的颤动,轻声问:“到底能算作是向上升职的功绩,他职级越高,距离真相……也会越近。”

    谢晏兮正要说什么,归榣却已经听到了凝辛夷的话语。

    她眉眼间的戾气倏而凸显,原本就艳丽的眉眼更加妖冶,不过一念之间,整个妖瘴便已经随她的心意而变!

    眨眼间,宁院中的妖瘴变得浓紫发黑,何日归的气息浓郁到让人头脑发晕,不过一错眼间,整个宁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谢晏兮依然坐在那一张宽椅上,只是椅下从院落的倾圮地面变成了悬崖尖顶,宽椅正坐落在崖边,摇摇欲坠,但凡有一点动作,那椅子便会跌落深不见底的压低,粉身碎骨。

    悬崖的对面,归榣已经又削下来了一片王典洲的皮肉。

    在王典洲的惨叫声中,她用手指扣住他的下颚,满身紫衣被妖风扬起,漫天妖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姿态注入她的体内,被她一口吸入!

    凝辛夷整个人都紧绷起来,谢晏兮的拇指也扣在了剑柄,只等归榣向他们发难。

    然而下一刻,归榣竟然尖啸一声,旋即俯身将那一口妖气,直接渡入了口不能合的王典洲口中!

    从听说阿芷便是归榣的那一刻起,赵宗便已经被吓得手足无措。此前归榣虽然紫衣红发,不似凡人,行为举止却到底没有任何非人之处,但此刻,归榣红发飞舞,七窍都有妖气溢散,哪里还有半点他记忆中归榣的模样!

    赵宗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在心中暗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一边徒劳地想要尽力离开归榣的身边。

    然而整个妖瘴都在归榣的绝对掌控之中,她不过一伸手,一股大力便将苦苦挣扎着逃了几步的赵宗抓了回来!

    她眉眼张扬至极地看向悬崖彼岸的谢晏兮和凝辛夷:“你们若要阻我,我便倒要看看,是你们救他二人的速度快,还是我杀的速度更快!”

    凝辛夷此刻难以出手,不由得抬眼去看谢晏兮,却见他眼底晦涩一片,意味不明,似是有火焰燃烧其中,表面却一派云淡风轻,散漫无谓,仿佛真的在隔岸观火。

    浓郁的妖气刺激了她的六感,让她的洞渊之瞳在这一刻被动开启,她分明能看到,这所谓悬崖峭壁,不过是幻术障眼法,吓唬凡体之人尚可,但若是谢晏兮想要越过去杀归榣,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起身,一个出剑。

    归榣在试探。

    试探他二人的底线。

    方才那些关于她熟背大徽律法的话语,是说给王典洲和赵宗听,也是说给她和谢晏兮听。

    她赌的不是律法是否严明,是否深入人心。

    在赌这两名世家高门之子内心的公道。

    当律令无法守卫公平时,她只得自己持剑。

    她赌的是,公道二字,究竟能不能自在人心。

    谢晏兮的目光穿过稠重妖气,落在彼方的归榣身上。

    他这个人,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看人时,便如深渊一般难测,让人摸不清他的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却下意识会觉得他杀意沸腾。

    就在凝辛夷忍不住开口阻他一阻时,他轻轻抬了抬眉。

    然后,在王典洲和赵宗充满了希冀的目光中,谢晏兮摊了摊手:“看来这一次,是我要食言了。悬崖高耸,我夫人身体不适又恐高,我总不能为了这两个人,将她一人留在此地。”

    言罢,他竟然就这么向后一靠,耷拉下了眼皮,一副束手无策,不忍再看只得闭目叹息的样子。

    凝辛夷:“……”

    凝辛夷:“?”

    她恐高?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谢晏兮就这么闭目养神,还仿佛能看到她望着他一言难尽的目光般,开口道:“夫人本来也不想让我出手,不是吗?”

    凝辛夷本来都已经坐直了,打算好好理论一番,闻言又默默坐了回去。

    行,恐高就恐高吧。

    归榣的唇边终于露出了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她看向悬崖对策的目光也变得柔软了一瞬。

    但她的目光在转向王典洲时,又重新变得冷厉。

    或许曾经有过那么一刻真心的蜜意,也或许他们的确相爱过那么几个瞬间。

    但这样的瞬间,转瞬便被滔天恨意和血海深仇淹没,连甜蜜都变得虚伪,淬毒,染血,成了最不堪的回忆。

    归榣持刀的手有些颤抖,落在王典洲身上时却极稳。

    王典洲从最初的惨叫,唾骂,斥责,逐渐变成了大口喘息下的沉默。

    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归榣都只是坚定的,一片一片地剥下他的血肉,像是世间诸般声响皆已不入她耳,她这一生,只剩下了此时最后的复仇。

    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无路可退。

    只剩下了仇怨。

    有火焰将归榣的眼染成赤红,她本良妖,每作恶一分,妖气便会侵染她的神智一分,要将她拉入无尽深渊,变成作恶一方的怪物。

    她不要变成真正的、丧失神智的堕妖。

    她还有想要记得的人,想要做的最后的事情。

    等到这一切事了,她……她自当再行赎罪。

    时间好似在此刻被无限拉长。

    王典洲逐渐不成人样,崎岖的、被剥夺皮肉后的血与肉混杂在一起,太过直观地曝露眼前,让饶是见识过许多酷刑的赵宗也忍不住转过了头。

    他早就应该被痛死了,可他数次昏迷过去,希望就此一了百了,结束这样的痛苦,却又再次醒来。

    曾几何时,他所沉迷的、让他不断地感受到三清之气,知晓何为登仙的何日归的气息,此刻吊着他的命,变成了不让他死去的最后一口气。

    “我的皮肉曾让你延年益寿,三清流转。你自己曾说过,人这一生如蜉蝣,若是能够短暂地感受到何为三清之气,应当心存感激,死而无憾。”归榣慢慢刮下王典洲身上最后一块完整的皮肉,让面前之人彻底成了一具还有最后意识的血尸:“如今,你的阳寿,你的三清之气,你的皮肉,都该还给我了。”

    王典洲的每一寸血肉早就被何日归渗透到几乎腐烂,他自以为的所谓登仙,其实每一次都是在消耗他的生气。

    他本也已是强弩之末,便是不曾发生今日这一切,也活不长久。

    归榣之举,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过程罢了。

    “对了,还有一个秘密。”归榣俯下身,在王典洲最后一缕意识散去前,在他耳边轻声道:“你不知道扶风谢氏是以什么手段控制王家的,但我知道。”

    王典洲猛地睁大连眼皮都没有了的血窟窿双眼。

    “是子嗣。”

    归榣唇边有着报复般的快意,和最深的哀恸:“只有谢氏同意,王家才能有后。而阿宁姐姐被你逼死时,腹中的胎儿,已经六个月大了。”

    “阿宁姐姐那一次去往扶风郡,就是为了请求谢氏同意的,所以在那之后,她才有了身孕。”

    “那是你这一生唯一拥有后人的机会,但这个机会,被你亲手扼杀了。”

    王典洲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

    他的确有过一个孩子。

    一个被他的贪欲、他的愚蠢和自以为是,他与能力并不匹配的野心扼杀了的孩子。

    一个他以为不是他的血肉,是在他心中始终压他一头,把他不当回事,看不起他的阿宁为他孕育的孩子。

    阿宁啊……

    王典洲的眼前开始走马灯般回顾这一生。

    末了,他竟然发现,那些花天酒地红粉骷髅的画面散去,那些他极乐登仙的记忆化作齑粉,那些他终于完成执念,执掌了整个王家时的兴奋也不过只是一场虚无的镜花水月。

    他最后想要伸出手去抚摸的,竟然是他与阿宁初见时,少女在梨花树下嫣然回首时的一笑。

    这是王典洲挣扎着想要伸出手,去抚摸那张面容。

    但他再也不配玷污和沾染她分毫。

    王典洲的手重重落了下去。

    悬崖之上,谢晏兮终于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几乎同时,他面前的所有迷障便已经退却,悬崖化作平地,一条路平直地铺向归榣面前。

    她一手持刀,一手将王典洲腹中的那只刻着“宁”字的峨眉刺取了出来。

    血和肉沫溅了她满身,她不甚在意地抬手擦了擦脸,转过头来。

    只见赵宗早已被吓晕了过去,脸色惨白如纸。

    她抖了抖手上的血珠,旋即看向谢晏兮和凝辛夷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

    那个笑在满面的血中,显得有些狰狞,有些可怖,只依稀可见那个笑深达眼底,归榣眉眼弯弯,扬声道:“谢谢。”

    她一松手,那柄血刃了王典洲的刀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我只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很快就好。等我做完,要杀要剐,还是要将我带去平妖监关押折磨,都悉听尊便。”

    凝辛夷没有直接发问,她注视了归榣良久,才道:“在此之前,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归榣一抬手,妖气凝成了一把椅子,她靠坐了上去,姿态带了说不出的轻松:“请讲。”

    凝辛夷盯着她:“我也曾来过宁院,却未曾察觉到任何妖气。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才逃过了我的天目?”

    “事有两极,物有两用。”归榣道:“何日归既然可以借天地三清之气为己用,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调用三清之气,遮蔽妖气。”

    原来如此。

    “你与阿芷一体双魂,却为何要放任她在院中被欺凌?是为了不暴露你的存在吗?”凝辛夷再问:“阿芷为何又要做戏吓退来定陶镇的义士?菩元子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他真的是报国寺的上师吗?”

    “并非我与阿芷一体双魂。”归榣却摇头:“少夫人,王典洲将我剥皮抽筋,毁我神魂,我早已死得不能再死,而今,我不过是一缕妖祟魂魄罢了。可要杀死王典洲,我需要一具身体。”

    “阿芷便是愿意将身躯借给我复仇的药人,这些年来,太多的药物侵蚀她的身体和神智,才让她变得这样浑浑噩噩,极少有清醒之时。我让她拥有更多的清醒,承诺她一定会杀死王典洲。”

    “至于吓退那些义士,的确是我与菩元子上师商议好的一出戏罢了。那些义士若是凡体之人,来也逃不过被做药人的下场,然后再成为王家有进无出传说的寥寥一笔,若是外乡人,则会成为王典洲对招试炼的工具,然后再做药人。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们早点逃走。”

    “菩元子上师……在将阿宁姐姐封入宁院后,自知封错了人,做错了事情,然而他只知道如何封,却不知如何解。愿意配合我行事,不过是赎他心中的罪罢了。”

    这话没有太多破绽,凝辛夷却断然道:“不对。你的妖气如此浩瀚,阿芷的身体并不能承受。若是她在见我时也是一体双魂,我绝无可能对此毫无感知!”

    归榣轻轻笑了起来:“真是连最后的秘密都没能逃过少夫人的眼睛。是的,我只是投魂于她,并非附身,否则会将她的阳气吸走,折损寿数。少夫人猜猜,平素里,我究竟藏在哪里?”

    凝辛夷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宁院。”

    “没错,宁院。”归榣含笑道:“王典洲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的所有罪恶,都深埋在宁院的地宫之中。他炼制的所有蕴含大量何日归的登仙药,反过来也成了遮掩我气息的完美存在。”

    “不对,你不是藏于宁院之中。”凝辛夷指出她话中的含糊不清之处:“归榣,你分明即是宁院本身。”

    她堕妖化形,化作了宁院的院落,宁院的大门,宁院的每一块砖石。

    所以凝辛夷在第一次走近这里,想要抚上宁院的大门时,才会有那种奇妙却又说不出的感觉。

    “你说是王典洲炼制的登仙药遮掩了你的气息,倒不如说是反过来。”凝辛夷继续道:“是你在帮他遮掩登仙的存在。”

    归榣身形一顿,慢慢转头看向凝辛夷,一双通红眼眸直勾勾地看向她。

    “看来我说的是对的。”凝辛夷没有回避归榣的目光,她眼瞳极黑,在注视一个人时,就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看透:“归榣,王典洲日日出入宁院,下地宫服食用登仙,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王典洲?你明明应该有很多次机会,为何要等到现在?”

    归榣没想到她自以为隐藏至深的这些秘密,竟然就这样被面前看起来虚弱的少女抽丝剥茧地、一条一条地分析了出来。

    “因为王衔月这个蠢货。”归榣低声道,她说着“蠢货”两个字,眼中却殊无怒意,反而带着一种无奈的怜惜:“她偷了赵宗的官印,模仿了他的笔迹,上请平妖监。谁能想到,平妖监竟然真的来人了。更不必说,此次除了平妖监的三位监使,还有谢家本家来人的你们二人。”

    “你们与过往那些揭了赏金令而来的人不同,我再不动手,就要来不及了。”归榣咬牙道:“你们本来也已经找到了宁院,就要找到地宫之下了,届时,我哪里还能手刃王典洲!”

    “不,归榣,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归榣,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你不惜堕妖也要持剑求一场公平的人,到底是谁?教你大徽律法的人,又是谁?归榣,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归榣看着凝辛夷,目光再落在谢晏兮身上。

    因为王典洲的存在,她并不相信人类。

    可也因为王典洲,她才知道了,人间真正的温暖,究竟是什么模样。

    凝辛夷看着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苛责,审视和逼问,她不是在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问她,没有因为她是妖祟而对她充满杀意,她此刻凝视的,只是她本身。

    这样的目光……

    她曾经见过。

    也曾经拥有过。

    归榣神色变幻,脸上慢慢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痛苦之色,踟蹰良久,终于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因为有人告诉我,登仙虽然是假的,但是登仙又是另外一味药的原料,只要有人服食了足够多的登仙,等到他无法承受药力,彻底妖化失控死去后,会凝出一味丹药。”

    这个过程凝辛夷闻所未闻,只觉得骇然:“什么丹药?”

    归榣低声道:“丹药名为……返魂丹。”

    凝辛夷猛地睁大眼。

    第98章

    她与谢晏兮是追着引魂阵的线索来到定陶镇的。

    那引魂阵设于谢家墓冢之前,所引之魂,定然与谢氏有关。

    大阵所引,究竟是某位旁支?是谢尽崖,亦或是哪个关键人物的魂魄?

    谢郑总管究竟因何而死,他们究竟知晓了什么秘密,引了谁的魂,那幕后之人到底为什么要灭口,又有什么目的?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在“老宁”这个关键人物身上。

    虽然心中未必没有预料——其余两人都在同一段时间接连被杀,背后的势力想来决计不会放过老宁。便是定陶镇偏居一隅,老宁藏得再好,在这样深不可测的势力面前,也很难有把握可以逃出生天。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老宁竟然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死了。

    这样一位不输任何男子,敢行走于两郡之间,以一己之力挑起满家族生意的奇女子,最后竟然落得被困死后宅的下场,实在是令人唏嘘。

    然而峰回路转,在引魂阵后,他们竟然听到了返魂丹三个字。

    返魂丹。

    凝辛夷的心不知不觉开始剧烈跳动,像是身体和本能比她自己的神智更早更快地意识到了这样东西的意义。

    她抬眸与谢晏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疑惑与凝重。

    都说人死而不能复生,生死之事,从来都讳莫如深。只是这世间的确有传言说,魂有三,魄有七,在这三魂七魄都散于天地,再入轮回之前,倘若有人能够集齐这三魂七魄,集天地之力,或许真的能扭转乾坤,倒反天罡,为死者觅得一线生机。

    可那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言,是生者之间互相安慰的话语,人是否真的有三魂七魄尚不可查,又怎会真的有返魂丹这种东西存在?

    “所谓返魂丹……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凝辛夷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压低了几分:“是能让人死而复生的丹药吗?这世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吗?”

    “我总要试一试。”归榣的眼底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她几乎是殷切地看着王典洲的尸首,只等何日归将他的身躯彻底浸透,等他的肉身烟消瓦解。

    再析出她心心念念的那一颗返魂丹。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王典洲血肉模糊的躯壳上,再看向面色惨白,眼瞳却极亮的归榣。她满身满脸是血,饶是妖祟,这副模样看上去也过分凄惨了些,她像是高烧不退的重病之人,能强撑她坚持到现在的,只是心底的那一团火。

    电光石火间,凝辛夷的心中已经有了最后的答案,也唯有这个答案,可以解释此前所有的一切。

    “你想复活的,并不是你自己的肉身,也不是你一体双魂的另外一半魂魄。”凝辛夷慢慢问道:“你想复活的人,是姜妙锦,对吗?”

    归榣早就感觉凝辛夷或许已经猜到了什么,但她没想到她竟然多智近妖至此,这么快就已经猜到了她真正的意图。

    王典洲的肉身已经开始逐渐灰败,而她最终也将落在面前的这两个人手上。

    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了继续瞒下去的必要。

    “是的,我想复活的,是阿宁姐姐。”归榣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恐怕王典洲到死都以为,我是嫉恨他后宅那些昔日针对我,辱骂我,设计陷害我的人,又恨他曾经那样对我,所以想要找他复仇。可事实上,所有这些事情,都不能支撑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控制住自己的杀意。我等到现在,守在这里,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等王典洲成熟。”

    她用“成熟”这样形容果子的词,来形容王典洲,愈发显得这一过程邪异而残忍。

    “至于杀死其他那些人,不过是顺手而已。”归榣的笑容里甚至带了一丝傲然:“我承认我难掩杀性,但至少我可以肯定,我所杀的所有人,全都该死!”

    “方才你说,有人曾教你熟读大徽律法。”凝辛夷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问道:“那个人,也是姜妙锦吗?”

    “不错。”归榣掌心攥紧的那一卷《大徽律法》:“她说,律法便是人类心底最后的道德底线,我既然化形为人,想要在人间行走,便要遵从人类的规矩,不得僭越。”

    “于是我将这一卷律法烂熟于胸。”归榣的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直到我发现,原来人类的道德底线,就是用来被打破的。倘若人杀妖,乃是物种有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人杀人呢?若被杀之人为坏人,尚可说罪有应得,可若是被杀之人,乃是善人吗?”

    “人行善事,却不得好死,反而要被坏人挟持,被坏人所杀,甚至无从伸冤,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边说,边抬手。

    那一卷《大徽律法》在她掌心被妖风吹开,无数泛黄的纸业翻飞,上面的墨色被泅开,天穹上的妖紫近黑倒映下来,她掌中摊开的书倏而变得像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够倒映出天上地下所有罪业的镜子。

    归榣的红发早就散了,她的紫衣也大半染血,远远看出,就像是她的长发与她的痛苦一并曳地,拖出血色的长影。

    妖气化风,吹起她的长发,那面律法之镜里倒映出来的妖紫却渐渐化去。

    从妖紫变成了湛蓝。

    那是一片纯净到纯粹的蓝,像天穹,像平静的湖面,像流转着光芒的蓝宝石。

    也像是只有梦里才能抵达的彼岸。

    凝辛夷看着那一片蓝,有些恍神。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和她听到返魂丹这三个字的时候一样,某种直觉告诉她,她或许在哪里见过。

    归榣的目光落在一片纯蓝的律法之镜上,眼瞳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和虔诚,她连声音都放轻,仿佛唯恐掌心人。

    “阿宁姐姐没有错,律法也没有错。错的,是其他人。”她轻声道:“我虽初涉人间,被王典洲所骗,却非真的痴傻。我分得清别人看我的目光,分得清那些人在面对我时,是恶是善。”

    “唯有阿宁姐姐,这世上唯独她看我的目光是温柔的,是平等的,她看我时,只是看我。她教我读书,认字,教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人,教我既然是良妖,就要永远记得自己的这一份初心。”归榣低低地笑了起来:“相比起阿宁姐姐,王典洲给我的那点所谓的喜爱,算什么呢?若非是她,王典洲难道以为自己真的能困得住我?”

    “她都答应我要与王典洲和离,彻底离开王家了,可她却要救王衔月。她不愿意王衔月落入赵宗的魔爪,从此身陷深渊,却没想到,最终折进去的人,竟是她自己。”归榣的眼角沁出了痛苦的泪水,那一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她被封在了这里,日夜不得超生,直至死去。那道符的力量真强啊,我拼命修炼也没来得及破开那道宁字符。直到人死符散,我才能踏足此处。”

    泪水透明,但她满面是血,于是泪水便如血泪流淌。

    便如她字字血泪。

    “她被困死此处,我便化身此处,让这世间再无任何能够困她之物。”

    “无人能为我的阿宁姐姐伸冤,我便来做刽子手。”

    “堕妖又算什么,只要能为她讨回这一点公道,让杀人者死得其所,我纵九死,也心甘情愿!”

    她言语激烈,妖气流转,形势骤变。

    不过一个眨眼间,王典洲残存的身躯便彻底坍塌消散。

    旋即,竟真的有一颗小小的、暗金色的丹药从倾圮的血肉中慢慢析出,漂浮在半空。

    归榣大喜过望,满面血泪,唇角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痴痴望着那一刻自己梦寐以求的返魂丹。

    这一刻,她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屈从,都变成了值得。

    “成了,成了……!”她几乎是跪在地上,一只手托着律法之镜,另一只手便要伸出去,将那颗返魂丹捏在指尖。

    然而下一瞬,一道黑影骤然掠过,竟是就这样从她面前,先她一步地将那枚返魂丹抢了过去!

    归榣甚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尖啸一声,眼角赤红:“什么人——!”

    整个因她而形成的妖瘴都随之震动,扭曲变形的空气之中,行窃之人的身形很快被逼了出来。

    ——竟是一直昏迷不信,被忽略在地的赵宗。

    只见他嘿笑着,脸上浮现了不怎么正常的红晕,皮肤也变得莫名剔透,就像是有人想要通过他的皮肉,看清他的内里。

    他捏着那一粒返魂丹,眼中闪烁着痴迷的、不正常的光,口中喃喃:“魂归之时,你我皆为蝼蚁,也皆为功臣。”

    言罢,他就这样在归榣目眦尽裂的目光和地动山摇中,将那枚返魂丹向着自己的口中送去!

    “不——!”归榣嘶吼着,带着满身妖气向他的方向扑去。

    一道剑影倏而划过。

    血花漫天。

    又过了少顷,赵宗惨烈的嘶叫声才响了起来,他像是刚刚被吓醒般,看向自己拿着返魂丹的那只手——

    通体纯黑的剑没入他的手臂,将他的那只手就这样钉在了地上!

    剑入石壁三寸,而那颗返魂丹在手指卸力的情况下,就这样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向前滚去。

    暗金如一道流光,在颠簸的路面上下翻滚,竟然跳出了一派雀跃模样。

    直到那颗药停在了一双系带丝履下。

    那是一双缎面绣暗纹,一看便颇为华贵的丝履。

    然后,一只手从地面上捡走了那枚丹药,举起来,对着光旋转看了看,面上的神色淡淡,但那种倦淡之中,又分明有一种偏执的疯狂。

    “还差一点。”他慢慢开口,“催熟的药果然还是做不到完美。”

    下一瞬,归榣的手已经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她的眼瞳赤红,那只妖化的手上指甲尖利,肤色深紫,有血管从皮肉下面嶙峋地浮凸出来,看起来像是一截年老的树干。

    “陈数?!你想干什么!连你也要和我作对吗?”归榣恨声道:“把返魂丹给我!”

    她想要去抢,却又唯恐自己破坏了这一颗太过珍贵的丹药,一时之间竟然与陈数僵住。

    陈数的面色涨红,神色却依然平静,凝辛夷闻声看去,才发现,竟正是王典洲左膀右臂的那位陈管家!

    他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似是挑选了最上乘的衣料,最得体的装束——头顶乌沙帽,宽衣薄衫,身披鹤氅,熏香剃面。只是这一身虽然干净笔挺,上面绘的花样和所用的布料却都已经有些过时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奇特的违和感。

    但也正是这样,才将他平静下的那一点疯意泄露出了一点端倪。

    “作对?我怎么会和你作对呢?”陈数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拿着那颗返魂丹的手却依然很稳:“只是,这颗返魂丹并不完美。”

    归榣稍微冷静下来,松了松掐住他脖颈的手,劈手将返魂丹夺了回来:“你什么意思?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入妖瘴者,十人九死,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跟着王典洲吃了不少登仙药,就可以生还?”

    陈数用力咳嗽了几声,从濒死状态缓过来些许,哑着嗓子,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当然不是。我都说了,这颗丹药不完美,而我恰好吃过一些登仙药。”

    归榣的心里咯噔一下。

    凝辛夷的心里也是一跳。

    她终于看出哪里有些不对了。

    陈管家的平静之下,那一股疯意,分明是心存死志!

    他不是来求生的,而是来送死的。

    “我的确担心功亏一篑,归榣,你我都赌不起。”他看向归榣的眼眸:“我们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多,担不起一点风险。王典洲虽然距离成熟不远,但催熟到底不如自然熟,难免有缺漏,可你我都等不了更久了。所以今日我来,便是来为返魂丹兜底的。”

    归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慢慢睁大眼,目光落在那颗返魂丹上,又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敛眉看向被一剑钉在地上的赵宗。

    “他不行。”陈数已经明白了归榣想做什么:“王衔月虽然嫁做他妻,但王典洲此人本性抠搜,给他的所有登仙,都是减了量的。”

    疼得死去活来的赵宗一听这话,瞪大眼睛,惨叫声更盛。

    归榣拧眉,一道妖气封了他的嘴。

    “所以,只有我。”陈数摇头,笃定道:“把返魂丹给我吧。功成之后,功不在我,也不必记得我。若她归来,更不必向她提起我。”

    归榣犹豫再三,心知陈数所说,的确是对的,就要伸手。

    妖瘴的浓雾之后,却有了一阵嘈杂。

    那扇分明应该已经封死的宁院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群人猛地涌了进来。

    “还有我!”

    “让我来!我此生已然如此,陈管家却还可有大好人生。我们的努力,不可功亏一篑!”

    “我来!我也可以!”

    ……

    无数道女声次第响起,那些薄纱燃尽,肌肤表面却因为妖化而覆盖了一层奇异的色彩的药人少女们,赤裸着双脚,有些踉跄,却无比坚定地向着归榣的方向跑来。

    地面崎岖,碎石尖锐,有人的脚底很快渗出了血,但这样的痛似是对她们来说不值一提,没有人皱眉,也没有人停下脚步。

    “归榣姐姐,让我来!”

    “让我来!我也可以!”

    所有药人少女都在义无反顾地向前,像是看不到漫天的妖气,看不到归榣满身的血,看不到自己的这一场奔赴,不亟于慨然求死。

    归榣的手顿住,脸上有了不加掩饰的愕然和恼怒:“你们——我不是把你们都扔出去了吗?!你们怎么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扇宁院的门却还没有关上。

    宿绮云和程祈年一前一后地迈了进来。

    “抱歉。”程祈年清秀的脸上带着歉意:“破开妖瘴的过程中,此前的所有对话,我们都听见了。”

    凝辛夷却问:“你为何能破开妖瘴?”

    程祈年挠挠头:“我们机关术的一点小把戏罢了。也是巧合,正好这几位姑娘的身上与归榣姑娘的妖气重合度极高,所以才能以她们为媒介,强行给将这妖瘴打开一个入口,而她们又极配合……否则,便是有再多小把戏也不够。”

    凝辛夷这才看到,他从不离身的那只巨大木匣子不见了,想来或许这便是他口中小把戏的一部分。

    那几位化妖的药人姑娘已经跑到了距离归榣不过一线之隔的地方,然而归榣却猛地一抬手。

    于是那一线之隔,便成了她们再也无法越过的天堑。

    “你们能来,我很高兴。”归榣早已湿了眼眶:“可你们已经做了足够多,牺牲了足够多,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们……”

    “不!”为首的药人少女高声打断了她:“不是这样的!归榣姐姐,如果不是你和阿宁姐姐,我们不知还要多受多少折磨和羞辱!”

    “对!我被阿爹以八两银子的价格卖入王家的那一刻,便已经没有了活着的意义!若非你和阿宁姐姐,我早已寻死。可王典洲的手段如此酷烈,恐怕我便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变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另外一名药人少女含泪道:“是你们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是你们告诉我,只有活着,人生才有希望!”

    “后来,我无意中偷听到了归榣姐姐和陈管家想要复活阿宁姐姐的计划,我是自愿加入的!我要救阿宁姐姐,我要王典洲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天下再也没有别的姐妹再入王家这魔窟,遭受和我们一样的地狱和折磨!”

    她嗓音沙哑,字字泣血:“我和姐妹们夙夜麻痹王典洲,给他的饭食和香料里加大何日归的剂量,终于咬牙活到这一刻!我见到了王典洲的死,见到了我的愿望达成,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件事!”

    “如果我的这条命,可以为复活阿宁姐姐做出哪怕只是一点点贡献,那我死不足惜。”她眼含热泪,嘶声道:“我的命是她给的,我人生的所有希望和温暖都是她给的,她本来就是为了我们死的。除了这条命,我无以为报!”

    她边说,边跪了下来。

    随着她的动作,几名药人少女一并屈膝,乌泱泱跪了一片。

    碎石扎破了她的膝盖,她却毫无觉察:“让我过去吧,若是我一个人不够……”

    “我,我们。”

    无数条声音汇聚在一起:“把我们的命,都拿走吧。”

    妖风吹散她们的发,露出一张张或惨白,或骨瘦如柴,抑或伤痕累累的脸。

    但那些脸上,都写满了炙热的坚定和视死如归。

    凝辛夷怔然看着她们。

    起初,她的确以为,这是归榣对王典洲的一场血腥复仇。然后,当返魂丹三个字出现时,她才发现,原来复仇不过顺带,归榣原来是想要复活在曾经温暖和点燃她的生命、教导她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姜妙锦。

    但很快,想要复活姜妙锦的人开始变多。

    明知是死局也要毅然踏入的陈管家,分明被归榣斥出妖瘴,却拼死也要回来,只为了献上自己的生命的药人少女们。

    她们原来竟然是自愿去做这些事情的,只为了配合归榣的计划,让王典洲服食更多的何日归,早日成为完美的、合格的果实。

    甚至于不惜跪地磕头,将自己的额头都碰撞出累累伤口,也要尽可能地将她多拖延一段时间,让归榣完成最后的催熟。

    所有这些少女在沉默和痛苦中前赴后继,她们之间甚至无法用言语交流,只有悄无声息的眼神传递,然后义无反顾地奔赴同一场死亡。

    而所有的这些,才堆叠出了一颗只是或许能够让姜妙锦醒来的、暗金色的返魂丹。

    凝辛夷心底震动,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等她反应过来时,是谢晏兮的手将她脸上的泪轻轻拭去:“怎么哭了?”

    她……哭了吗?

    凝辛夷闭了闭眼,摇头道:“没什么,只是……”

    只是觉得,这世间再糟糕,这人间再烂,也总有微弱的星火燃烧。

    而这些星火连绵,也终将燎原,烧出一片人间赤诚的火海。

    另一边,程祈年也难掩心底感慨,但他到底疑惑道:“不是说姜大夫人的死,是因为想要阻挡王衔月嫁入赵里正府上,这才……”

    “不,不止如此,那不过是一个最终的导火索罢了。王典洲想要让她消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的死,是因为她阻挡了王典洲的利益。”陈管家摇头。

    “那你呢?”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谢晏兮蓦地开口:“陈管家,你又是为何要参与进这一场密谋?如果说所有的药人姑娘们是为了报恩和自救,王典洲待你不薄,他的所有脏事都是交给你一手操办的,你又为何要如此?”

    陈数平静的表情终于被打破。

    他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那是不可见人,不可言说的,在幽暗处滋生的情愫。

    哪怕说出口,他都会觉得是对姜妙锦的玷污。

    如今这个时代,哪怕民风开放,他的心思但凡流露出来半分,最终的结果也只是会给姜妙锦原本在外就狼藉的声名再雪上加霜。

    没人在乎真相,所有的污名最终都会落在女子身上。

    陈数在过去的无数时候都是这么劝解自己的,不是他不说,不是他不敢流露分毫,是他为了姜妙锦好,才将自己的情感死死压抑。

    可……可是。

    这样的垂眸,最后导致的,却是她的死亡。

    “我……我……”他嗫嚅嘴唇,垂头看向自己这一身有些陈旧的隆重衣衫,终于露出了一个苦笑,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挤出自己的心声:“因为我对姜大夫人,有非分之想。”

    说出这句话后,仿佛某种压在他身上太久的大山和负担终于卸下,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和泪水一并爆发出来。

    “因为我明明有太多次机会可以提醒她,却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步入宁院,看她身陷囹圄,看她香消玉殒。”

    “我只能看着。”

    “我一个字也不能说,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上报国寺请上师下山、将她封在此处之人,便是我自己!我是这天下最大、最可笑也是最虚伪的懦夫。我怎么配对她有这样的非分之想!”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王典洲,更不会原谅我自己。”

    他双目赤红,蓦地抬眼:“但我不想看着了。”

    所以他入局。

    为了赎自己心中的罪而入局。

    “我本想寻找机会,与王典洲同归于尽。却没想到,事情还有了这样的转机,于是我与归榣一拍即合,里应外合,目的只是为了这一刻。”

    如此,一场针对王典洲的、以命铺就的围剿正式开始。

    王典洲有了登仙后,性子愈发狂妄自大,自以为掌控一切,并且即将位列世家,以登仙一味药物控制人心。

    却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最后的瓮中之鳖。

    至此,几乎所有的疑问都被解答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那赵宗呢?”凝辛夷问道:“他此前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魂归之时,你我皆为蝼蚁,也皆为功臣。”凝辛夷重复一遍,“谁是蝼蚁,谁又是功臣?他也知道返魂丹的存在吗?”

    说到这里,凝辛夷蓦地意识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你们又是如何知道王典洲最终可以析出一颗返魂丹的?”

    陈数摇头:“其他一切我不知道。但……返魂丹一事,是一位神秘的黑衣人告诉我们的,还说此事事关重大,要我们一定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我当然知道他们也想要这颗返魂丹,但富贵险中求,我等早已心存死志,只要能将大夫人复活,死又何妨?”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坏了!”

    “是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有药人被留在妖瘴之外吗?”陈数急急看去,试图辨认出每一位少女的面容。

    然而过去死去的药人少女实在太多了,有太多人未能坚持到此刻,他又不可能当着王典洲的面与她们有太多交流,此刻看去,也不能数清楚。

    短暂的静默后,果然有人大声道:“阿如妹妹没有进来!”

    陈数满面焦急,语速极快道:“程监使能打开妖瘴,她落在外面,那神秘的黑衣人未必不能通过她来打开妖瘴!”

    像是印证他的猜想般,妖瘴倏而一颤。

    妖紫之色变淡一瞬,宁院内外的界限在这一刹那变得稀薄,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剑光。

    “玄衣!”程祈年面色骤变,已经认出了那剑意的主人。

    谢玄衣留在宁院外,以剑阵守宁院,而今确有剑光出现,说明宁院之外……真的有人想要硬闯妖瘴!

    “归榣!来不及了!”陈数催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犹豫什么!再不将返魂丹给我们,就真的要功亏一篑了!”

    归榣终于抬眼。

    第99章

    归榣染血的眼含泪扫过面前所有人。

    身为妖瘴的主人,她比任何人都能感知到妖瘴之外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陈数说的话不假。

    的确不能再拖了。

    宿绮云悄然攥紧了拳。

    纵使归榣的人生和遭遇都值得同情,纵使她的所作所为从情感层面来说让人觉得潸然泪下,但妖就是妖,她不能因此而再在她面前伤害,抑或祭献任何一个人。

    就算那些药人少女已经半身妖化,就算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绝对自愿,也不行。

    这是人与妖祟之间的天堑。

    宿绮云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阻止归榣的准备。

    但归榣却没有将返魂丹交给陈数,也没有交给任何一个药人少女。

    她摇了摇头,看向面前的所有人:“你们都忘了吗?要说这世上何处的何日归最浓,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她是这世间唯一一朵并蒂何日归,是人间千年也难得一见的何日归成药,她一人,便可抵这世间几乎所有何日归的药性。

    “陈数,你以为,你能想到的,难道我想不到吗?”她笑了起来:“今夜乃是朔月,天地妖气最重的时刻,我以妖瘴遮天蔽日,将朔月的时刻投射提前到此刻,所为的,就是这件事。”

    陈数眼瞳骤缩。

    “如果这世上,还需要最后一次献祭,才能让返魂丹变得完美,那个人,只能是我。”她举起返魂丹,放在面前凝视:“这一切由我开始,自当由我结束。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实在是再完美不过。”

    言罢,她不等任何人反应,掌心的那面律法之镜已经开始被妖力催动,散发出柔和的光。

    镜面在一片光明中旋转,逐渐幻化成了一方小小的幻境。

    有人长眠于幻境之中。

    一道女子的身姿有些虚幻地被勾勒出来,姿容清丽的女子工整地梳着大手髻,身着袿衣,背脊挺直,双眼轻闭,好似只是睡着了。

    归榣深深看了那道身影一眼,决然闭眼,将那颗返魂丹放入了口中!

    “归榣!”

    “归榣姐姐!”

    众人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想要向前,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禁锢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归榣慢慢闭眼,唇边却露出了一抹笑。

    少顷,她的身体猛地震颤一瞬。

    血色开始从她身上剥落。

    旋即剥落的,是一切伪像。

    她本就是俯身阿芷而生,此刻以妖魂服下返魂丹,属于归榣的另一半堕妖之魂自然从阿芷身上剥离。

    风起。

    挟裹着浓郁妖气的风一缕缕从妖瘴的四面八方流入归榣的魂体内。

    妖瘴之中,归榣本可随心所欲地显露出所有自己想要的形态,但此刻,分明整个妖瘴的妖气都在充盈着她,可她却依然难以再维持住自己的姿态。

    返魂丹在拼命吞噬着她体内的何日归之气,而那正是她的生命。

    于是她落在地面的脚开始生根,她本为并蒂何日归,生根后,自然也会幻化为原本的模样。

    她的人形愈发虚幻,她体内的返魂丹的色泽也更亮,逐渐从原本的暗金色,变成了更亮,更有光泽的沉金。

    生息流转,归榣能感觉到自己妖力的不断被吸走,妖瘴变得越来越稀薄,她的支撑也越来越勉强。

    噗通——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回响,像是响彻天地间,形成一声重重的叹息,也像是天地间最无声息的沧海一粟。

    大概就到这里了。

    是时候了。

    她有些模糊地想着。

    意识最溃散的时候,归榣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她第一次见到姜妙锦的那一天。

    ……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白日,天穹是一片阴暗的灰,她被困在王家的小院之中,所看到的天也如坐井观天,只剩下了目之所及的四四方方。

    窗外有侍女压低声音交谈的声音,她们已经足够小声,可她是妖,这周遭的什么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你听说了吗?大夫人据说对我们这一房夫人极为不喜。”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咱们王家掌家的可是大夫人,掌家之人却还要容忍夫君纳妾,这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也是,这么说来,大夫人也是可怜之人。那、那你们觉得,大夫人可会对我们做什么阴私之事?”

    “一看你就是新来的。这你就不懂了吧,我们大夫人可是这世上最顶顶好的人,她志在四方,目光也不会落在这小小的后宅的。”

    归榣有些出神地听着。

    真好啊,她想,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如王典洲所说的那样,所有的女子最终都要踏入后宅,原来也还有人可以踏出这院落,去看江河四海。

    她心中悄然对这样的奇女子生出了好奇。

    却未曾想到,她会这么快就见到她,而且是在自己如此这般狼狈的情况下。

    便是化形的妖祟,到底也还是妖,在每个朔月的妖气最浓之日,总会有些难以自控。

    归榣踏入人间本也不久,经历这种事情的次数总共也不过寥寥,她有些艰难地对抗着天地妖气与自己想要化形的本能,又怕院中侍女突然闯进来看到自己的模样被吓到,于是偷偷溜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但她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只来得及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便控制不住地化形了。

    她的腿化作枝干,向着泥土之中扎根,归榣心慌意乱,却又在触碰到熟悉的泥土时,觉察到了太过久违的归属和放松感。

    只是不等她多感受什么,附近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和说话声。

    “夫人,这是上个季度府内的用度账目,老爷为了讨那房新纳的妾室欢心,几乎搬空了锦绣阁和珍宝阁,您是不知道,那些奇珍异宝像是流水一样被送入那妾室的院子里,夫人,您就真的不生气吗?”

    “小姑娘喜欢点儿花花绿绿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更何况,依我看,未必是她想要,还是王典洲硬要给她。”姜妙锦含笑道,她又走了几步,抬手止住侍女愤愤不平还想再说几句什么的话头,顺势停住了脚步。

    “哎呀,阿蓁,我的珍珠钗呢?是不是丢在了路上?”姜妙锦摸了摸,柔声道:“你们都去帮我找找看,仔细点,今夜夜黑,总要多找一会。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蓁有些不放心:“可是,夫人,你一个人在这里……”

    “我一个人怎么了?”

    “这里,这里距离那个归榣的院子太近了,我、我怕她……”阿蓁支支吾吾道。

    “就算是这样,这里可是王家,我又能有什么危险呢?”姜妙锦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蓁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领着侍女们快步而去,等到她们的身形和脚步声都消失,姜妙锦才转回身,向前走了几步。

    “方才我还在想,是谁会在这里,倒是阿蓁提醒了我。”姜妙锦将手中的灯提起一点,照亮了面前的景象——少女还穿着精致的衣裙,然而她的长发已是黑夜都难以掩盖的妖红,裙摆之下,枝叶扎入泥土,就连那张姣好甜美面容的鬓边,也多了几片红叶。

    归榣怕极了。

    她惊惧不定地盯着在第一个照面就已经发现了她真实面貌的大夫人,心中不断盘桓着所有自己此前听说过的,有关她的传言。

    可无论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就算这位大夫人真的志不在后宅,也不可能在亲眼看到自己的夫君纳的妾室竟是妖祟后,还能保持镇定。

    归榣已经预想到了一声尖叫,和自己即将而来的大白天下。

    但她想象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等了片刻,又等了片刻,依然没有人说话,却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她怯生生睁开眼,却见姜妙锦已经移开了照亮她的灯笼,正在将旁边已经堆了一层的落雪不动声色地移过来,在她面前堆了一个恰能将她的身形遮掩的雪人。

    归榣怔忡地看着她的动作,终于讷讷问道:“你不怕我吗?”

    姜妙锦拍了拍手上的雪渣,笑了一声:“等到你真的害了人,我再怕也不迟。”

    言罢,她竖起一根手指,向她比了个“嘘”的姿势,又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她躲好,不要声张。

    阿蓁已经带着侍女们又急急跑了回来:“哪里都没有找到——”

    她的声音骤停,又带了啼笑皆非:“这珍珠钗不是好端端地在您头上吗?”

    姜妙锦也愣了愣,抬手重新去摸:“真的吗?”

    阿蓁将她的手轻轻向上托了一点,让她摸到珍珠钗的边缘:“在这里啦,夫人今日特地嘱咐我,要将珍珠钗插得高一点。夫人一定是近日实在太忙了,所以才忘了——咦,这里怎么有个雪人?”

    姜妙锦也闻声看了过去,很是笑了一声:“还会堆雪人,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好了,既然没有丢东西,我们也早点回去吧。”

    阿蓁对于姜妙锦“小姑娘”的评价显然很是不满,但她当然也不会翻反驳她,只是噘了噘嘴,就从雪人身上移开了目光,追了上去。

    脚步声离去。

    天地间只剩下了落雪声和极细微的风声。

    那是雪夜的气息。

    归榣不怕冷,但雪到底是冰凉的,可这一刻,她却忍不住在心底反复勾勒姜妙锦的那一个笑容。

    在见到她的真身后,还这样对她微笑的人类……是真实存在的吗?

    她甚至不敢相信对她百依百顺蜜里调油的王典洲能做到这一点,可面前的这位女子,却做到了。

    而且,她究竟是怎么看出来,自己是从未害过人的良妖的?

    这个问题,在三日后,得到了解答。

    她已经从朔月的影响中缓了过来,王典洲这些日子据说外务繁忙,并未来她这里,过去她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时空空荡荡,闲来无事,总是思念,但不知不觉,她的脑子里有了另外一道身影。

    所以当那道身影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时之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一个小小妾室,见到夫人,怎地这般无礼!还不快快行礼!”

    阿蓁看着施施然半躺在一边的归榣,气得浑身发抖。

    姜妙锦却轻轻摇了摇头:“阿蓁,你去门口等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阿蓁脸上不忿的表情终于收敛许多。

    她随时都在姜妙锦身边,当然知道自家夫人虽然素来和善,可若是她真的毫无手段,又怎么可能做到为王家操持这么多事情。

    听到姜妙锦要单独和归榣谈谈,阿蓁觉得事情终于要向着自己想象的方向走了。

    这一次,夫人一定会给归榣一个下马威的!

    将大门掩上的时候,阿蓁如是想着。

    归榣直到这时,才有些惴惴地反应过来,想要行礼。可她才来人间不久,就连行礼这件事情,都是生疏的。

    姜妙锦却在她身边径直坐了下来:“既然是妖,何必要学被礼教束缚的人类?”

    归榣怔然:“礼教……束缚?”

    “礼教是束缚,道德是束缚,生而为人的那一刻起,人生便已经充满了束缚。你是妖,为何却要来人间?”姜妙锦看着她,这一日的归榣哪里还有半点夜里妖化时的模样,若非那双眼中的神色太过纯然,她的举止也太过天然,哪里还有半点妖祟的模样:“自由自在,不好吗?”

    归榣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慢慢眨眼,道:“我只想和阿郎在一起,他说以后要带我去看这天地人间,所以我想要成为人。”

    姜妙锦第一次露出了大为震撼的表情。

    归榣在说完这些过去对她来说太过理所当然的话语后,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是这样的吗?

    她真的是因此才想成为人的吗?

    “为了王典洲这种人……”姜妙锦啼笑皆非道:“他知道你是妖吗?”

    归榣摇了摇头。

    “那就永远都不要让他知道。”姜妙锦道:“还有,有需要的话,记得随时来找我。”

    “大夫人……”她学着别人那样叫她。

    姜妙锦顿住脚步,侧头笑了笑:“叫我阿宁姐姐吧。”

    归榣追上去:“阿宁结界,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没有害过人、也不需要吃人为生的良妖的?”

    “可能因为我见过太过人间的恶。”姜妙锦停下脚步,耐心回答道:“你若是真的想要做人,便要时刻记得,不能做恶事。”

    归榣想了想,又问:“何为恶事?”

    姜妙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但是她走了以后,却有人送来了数卷的《大徽律法》。

    归榣于是开始明白,违反律法,便是恶事。

    但同时,一颗种子也在她的心里被种下。

    姜妙锦说,不要让王典洲知道她是妖,可若是他知道了呢?

    他那么爱自己,知道了应该也是没关系的吧?

    更何况,她乃是世间极为罕见的并蒂何日归成妖,说不定还能帮到他呢!

    知道了自己的价值后,阿郎肯定会更爱她,更离不开她的!

    归榣一边翻看律法,一边天真地想着。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她再与姜妙锦见面时,她已经深陷囹圄。

    那是一个王典洲精心编织,她心甘情愿踏入的地狱。

    在知道了她的真身乃是何日归化妖后,王典洲的表情很古怪。

    归榣还没有那么理解人类,不知道王典洲的表情是惧怕,是厌恶,也是贪婪,狂喜,横流的欲望。

    随后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用符来封印她,也没有请捉妖师来肃清家中,他对她愈发柔情,只是这些柔情之余,他总会说一些让她心中难免惴惴不安的话语。

    “阿榣,你乃至纯至善之妖,这世上若是离开我,世人皆会欺你,杀你,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和我在一起,你才是世人眼中的人类,听话,不要乱跑,就在这里待着。”

    “难道你想被更多人发现你的真实身份吗?别怕,有我在,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人知道的,你只能依靠我,懂吗?”

    ……

    再后来,这些话语不知何时,悄然变了样子。

    王典洲失望地看着她。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以前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如今,只是这么一点小事,你都不愿意了吗?阿榣,你变了。”

    “你如果不这样做,就是不爱我!你要是爱我,就证明给我看啊!”

    她惶恐不安,一应王典洲让她做的事情,她都不自觉地照做。

    比如让她日复一日地催熟何日归。

    从此,她的妖力一日不绝,生息一日还在,便要端坐在他编织的牢笼之中,为他培育出更多的何日归。

    从那以后,王典洲的真实面目也开始展露出来。

    他对她的耐心越来越少,口中虽然说的还是那些话语,其中却分明打压和恐吓更多,让她惶惶不可终日,只能卖力催熟更多的何日归,想要讨取他的欢心。

    “归榣。”一道女声响起时,归榣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多久,她仿佛又回到了尚未化形,却刚刚有了意识的时候,暗无天日,浑不觉时间的流逝:“你不必为他做这些。”

    归榣怔然抬头:“我……”

    她想起王典洲平时说过的那些话语,他说姜妙锦那个臭娘们肯定想不到他居然还能有别的办法能搞到何日归,他说这一切千万不能让姜妙锦知道,否则她一定容不下他,还说了很多她不想记住的污言秽语。

    可面前之人扫过屋内这一切后,表情分明没有任何波动。

    她早就知道。

    但她浑不在意。

    不,应该说,她在意的,完全不是王典洲是否能从她这里得到何日归,她在意的,是她。

    她如初见时那般看着她,归榣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完整地倒映在她眼中。

    姜妙锦的眼睛宁静,镇定,带着坚定的力量,不知不觉便能抚平人所有的情绪。

    “阿宁姐姐,我给你带来麻烦了吗?”归榣小声问道。

    “是有一点,但那不是你的错,你不必介怀。”姜妙锦道。

    归榣又问:“那你今天来……”

    “我是来看看你的。”姜妙锦在她身边坐下,“他近来对你可好?你在这里,快乐吗?”

    实在说不上好。

    归榣不会说谎,所以她摇了摇头,顿了顿,再摇了摇。

    不好,也说不上快乐。

    她上一次快乐,好像还是姜妙锦来的时候。

    不知不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期盼姜妙锦的到来,好似只有她来的时候,她密不透风的生活里,才会有一缕亮光照进来。

    便如此刻,所有人咀嚼的都是她身为王典洲的妾室的身份,却只有姜妙锦,问的是她自己,问她快不快乐。

    “那你为何还要心甘情愿在这里?”姜妙锦问:“归榣,你是妖,你为何要被困在这里?”

    “我是妖。”归榣张开手,一株尚未孕育成熟的何日归出现在她掌心:“我拥有漫长的生命,人类的寿数对于我来说,实在太短了,就像朝露一般,很快就会消散。不过这样一小段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的。”

    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值得被你视作朝露的,应当是对你来说更重要,更珍惜的人。”姜妙锦却摇头道:“阿榣,他不值得。”

    归榣盯着掌心的何日归,反问道:“如果他不值得,阿宁姐姐,你又为何还在这里?”

    姜妙锦难得愣了愣:“我?”

    她想了想,然后对归榣说:“你之前说想做人,我告诉你,做人便不能为恶,要守法,要守心中的道德。其实想要做人,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便是责任。”

    “我留在王家,是因为我的身上有责任。”姜妙锦道:“但你不一样。”

    她看着归榣如今模样,欲言又止,末了只说:“若你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我想办法送你走。”

    那日姜妙锦走后,归榣想了很多,想了很久。

    她看着一屋子的何日归,又听道屋檐下侍女们的窃窃私语,说大夫人与老爷越来越不合,老爷已经很久都没有踏足大夫人的院子了。又说两人不知为何又吵了一架,闹得很凶,有人听到了他们激烈的言辞之间分明提到了归榣。

    于是所有人都认定,两人的争吵定是因为老爷偏宠归榣。

    可归榣看着自己一屋子的何日归,心道,不是这样的。

    阿宁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她想救她。

    她想从这里将她救出去,可她自己却不能走。

    责任。

    小小的草木化妖,在唇齿间咀嚼这两个简单的字,心想责任究竟是什么,是可以让人不惜清醒着自坠炼狱的东西吗?

    是王家吗?

    是王典洲,亦或是何日归吗?

    再后来,她越来越憔悴了下去,连日的妖力消耗,让她的精神比之前要差了很多。

    姜妙锦来看过她很多次,有时她醒着,有时她只能从侍女口中知道她来过。

    侍女们说,老爷和大夫人的争吵次数越来越多了。

    侍女们还说,扶风谢氏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什么都没有了。谢氏没有了,王家也要没有了。

    王典洲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眉眼之间的戾气横生,对待她也愈发粗暴,有时看着她的眼神哪里像是再看曾经有过山盟海誓的妾室,更像是再看猎物,亦或是一样物品。

    归榣心底惶惶不安,她终于想要去找姜妙锦,却可却发现,她在屋子里实在太久了,所用的妖气也实在太多,她已经虚弱到完全不能承受日光,不能承受星芒,不能沐浴月色,只能被封闭在这一隅小院之中。

    “我要带她走。”一日,姜妙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王典洲笑得阴沉:“你休想。归榣是我的,姜妙锦,她是我找到的,你休想将她从我手中夺走,据为己有!王家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王家了,谢家没了,姜妙锦,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吧,如今我王典洲,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王典洲,你疯了吧!”姜妙锦的声音已经怒极:“我警告你最后一次,停下你那些丧心病狂的实验,药人的存在也从来都不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你这是在杀人!我要去报官!”

    “杀人又怎么样呢?”王典洲无所谓地摊开手,用一种看蝼蚁的目光看着姜妙锦:“我已经拥有了力量,拥有力量的人,杀人本就是必然。更何况,如今这个世道,人命本就如草芥,能够为我而死,是她们的荣幸。”

    “若当真如此,王典洲,你也不过区区草芥!”姜妙锦喝道:“如今大徽朝新立,还在将养生息,但律法已经完备,这世间总会海晏河清,总会回归最初的安居乐业。更何况,人命就算再如草芥,也不容你这样践踏!”

    “你放心,我已经买通了赵宗,还说好了将王衔月嫁过去封他的口。”王典洲不以为意道:“届时整个定陶镇还不是掌握于我手,天王老子也看不到这里。你说你要去报官,你且报官试试,你看看会不会有人理你?”

    “王典洲,你疯了吧?你居然要把阿月嫁给赵宗那种禽兽不如的畜生?!”姜妙锦不可置信:“那可是你妹妹!”

    “什么妹妹,收养来的义妹罢了,难不成她真当自己是王家大小姐?王家养了王衔月这么多年,是时候让她报答一二了。”王典洲阴沉地笑了起来:“难道连这件事,夫人都要阻我一阻?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阻我?”

    “你休想将阿月推入这个火坑!只要有我在一日,这件事便不能成事一日!”姜妙锦掷地有声道:“还有,把你手头的何日归交出来,新一批订单的大部分我都已经推辞了,但是给病人的那一部分,不能省,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何日归活命呢。”

    “给那些蝼蚁?他们配吗?”王典洲压根没有任何动作。

    “王典洲!那是等着救命的病人!你若是断了他们的药,等于想要他们的命啊!”姜妙锦咬牙道。

    “你懂什么!姜妙锦,谢家都没了,你想一辈子给谢家当狗,我不想!我要这天下都无人再看不起我王典洲,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没本事,还要靠夫人在外走动!”

    姜妙锦看着他的嘴脸,少顷,她倏而笑了起来。

    王典洲盛怒:“你笑什么?”

    “笑你的痴心妄想!”姜妙锦摇了摇头,看王典洲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无药可救的疯子:“你只想要力量,却从来都不懂,得到力量的另一面,是失去。”

    王典洲哪里愿意听,他拂袖而去,心底的杀意已经浓到自己都难压抑。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两人的不欢而散了。

    姜妙锦看着王典洲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侧身道:“阿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送那几位药人姑娘走,她们支撑不了太久。多盯着王典洲点儿,但凡他想要再买女子入府,第一时间通知我。”

    阿蓁声音里全是担忧:“可是夫人……你……”

    她想说,夫人你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为何还要去救别人。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才是她敬重爱戴的大夫人,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她。

    所以阿蓁红着眼眶,闭了闭眼,点头:“阿蓁知道了。”

    姜妙锦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旋即才上前推开了归榣的院门。

    在与归榣对视的刹那,姜妙锦已经明白了什么:“你都听到了。”

    归榣有些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阿宁姐姐,大徽律法我都读过了。你和王典洲和离吧,他……他不配再与你在一起。你和他和离,所有这些便都与你无关了,你快走,不要管我们了。我是妖,恢复的速度很快的,我也自有我的办法脱身……”

    姜妙锦怔然看向她,勾唇,却摇了摇头:“谢谢你,阿榣,可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归榣慢慢闭上眼。

    时至今日,她已经明白,姜妙锦所说的责任,究竟是什么。

    是她要为所有自己能够庇护的人撑伞,直到伞面破碎,落雨将自己淋湿,再不堪重负地倒下。

    是那些千千万万需要何日归这一味药物、只要停药,或许便会有性命之虞的病人们。

    是她接过王家时,对彼时那位王家老爷子的承诺。

    所有这一切都压在她身上,变成了她挺直的瘦弱背脊必须肩负的责任。

    归榣一瞬不瞬地看着姜妙锦,心道若是这世间真的有朝露,她的朝露,她的太阳,也都应该是同一个人,姜妙锦。

    可她那时还不知晓,太阳也会日落西山,朝露最终也会干涸蒸发。

    “我会与他和离。”姜妙锦坐在归榣身边,“在所有的事情都办完后,反正东家都已经不在,死守王家也没有了意义。”

    “我和你一起走!”归榣努力想要站起身来:“阿宁姐姐,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我要和你一起……”

    姜妙锦的身后有一面巨大的铜镜。

    归榣无意识中看到了那面镜子中的自己。

    妖力的过渡运用,太久的不见天日,所有这些都让她的状态变得极其糟糕。

    铜镜中的她,形销骨立,举起的手腕如枯枝干柴,她长发披散,宛若一只锁魂的女鬼。

    姜妙锦却倏而抱住了她。

    “对不起……”她喃喃道:“我若是早知会变成这样,当初一定不会同意你入府。背负善妒的恶名又如何,世人的评价不过虚名罢了,可那些……可你……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她要救的人太多了。

    那些等待何日归的病人,那些被王典洲用做药人的女子,还有面前这只纯善、一心想要做人的小妖。

    她曾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而今却为自己的力不从心而痛哭。

    “对不起,归榣,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把你们都救出去的。”

    她含泪抚摸上归榣的脸:“照顾好自己,等我来。”

    归榣于是等啊等,等啊等。

    等来的是传言中姜妙锦铺天盖地的恶名,是她自请了报国寺的上师来将她封入府中,是王衔月最终还是嫁给了赵宗,是那些药人女孩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脱王典洲的魔爪。

    是那一日,她终于妖力枯竭,难以继续催熟何日归时,王典洲带着据说是平妖监请来的捉妖师,踏入了她的房门,在她身上落下的四十九道雷刑符箓,和从她身上剥落的一张完整的皮。

    真疼啊。

    就算是现在回忆起来,也真疼啊。

    不过没关系,还好她是并蒂何日归,一体双魂,所以她还有机会,重新睁开眼,去完成姜妙锦未曾完成的一切。

    再让世间唯一真正对自己温柔过的她,再看一眼世间。

    ……

    所有过去的一幕幕在归榣面前交错,她走马灯般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她来过世间一遭。

    做过良妖,学过做人,也成为过真正的妖祟。

    她为了人而来到人间,也为了人而离开人间。

    她已无憾。

    律法之镜中,那道人影分明还虚幻,但落在归榣眼中,却从未模糊过。

    “我见过太阳。”她模糊地看着姜妙锦的脸,轻声呢喃:“虽然我不理解太阳,也不能成为太阳,但我依然愿意为了这一须臾的照耀而燃烧。”

    “即便我的影子上,最终只会有死亡停留。”

    第100章

    妖气溃散,归榣的身躯逐渐虚幻,而她体内的那一枚返魂丹的色彩却愈发金璀,像是吸收了这世间唯一的何日归成妖的妖气后,终于填补了所谓的最后一丝不完美。

    律法之镜中,那缕缥缈到几乎只能称作是一个影子的女子魂魄似是被返魂丹的气味吸引,极轻微地转了一下头。

    而这也是归榣在这世间看到的,最后的画面。

    她弯唇一笑。

    归榣魂散天地,那枚返魂丹上还附着归榣最后的意识,带着那枚返魂丹,落在了陈数手中。

    而她析出的妖丹则随风被送到了谢晏兮面前。

    “若无扶风谢氏,则无定陶王家,自然也没有这一场相遇。归榣无以为报,唯有最后这枚妖丹赠与少东家。”归榣的声音近乎虚无:“还请少东家能照拂夫人一二,归榣感念不尽。”

    谢晏兮抬手,那枚妖丹落入他掌心,他五指合拢,神色晦涩道:“好。”

    若是那姜大夫人真的能被这一枚返魂丹魂归人间,便是归榣不说,他也自当照拂一二。

    前提是,这世间真的有返魂一事。

    凝辛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谢晏兮掌心一扫而过。

    妖瘴退却,夕阳之下,凝辛夷只觉得身形骤松,那被朔月带来的五脏六腑的灼烧感减轻许多,虽然真正的朔月之夜将至,但到底不是此刻。

    一整个白昼已经过去,夕阳从西方开始泼洒,将整片天空染得瑰丽,像是在为归榣的魂魄绘制最后一点色彩。

    凝辛夷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扣紧九点烟的手指近乎痉挛。

    但她面上不显半分,只一手轻轻撑在谢晏兮肩头,从他身上滑落下来,重新站在了地上,然后冲着谢晏兮露出了一个稍显虚弱的笑:“抱歉,实在辛苦你了。”

    怀中骤而一空时,谢晏兮的气血猛地翻涌。

    不过这么一会,他竟然有些习惯于自己平和的三清之气了,这让谢晏兮眼底的神色更加晦暗难平。

    妖丹很小,落入掌心时,妖气如寒气般散落,是彻骨的寒,谢晏兮却只觉得那妖丹烫得几乎难以拿稳。

    他比想象中更加轻易地拿到了这枚可以替代渊池虚谷的并蒂何日归妖丹。

    所有他接近凝辛夷、与谢玄衣交换条件的目的都比此前更轻易地达到了。

    他不必再伪装成谢晏兮,不必再继续获取凝辛夷的信任,直至她愿意将凝家的至宝渊池虚谷交给她。

    所有的谎言与欺骗在这一刻,都可以画下一个休止符。

    这世间纷乱如何,血流如何,与他这位三清观中不问世事的前朝皇子又有何关系,那些各自心怀鬼胎的前朝老臣若是再找到他,想要借着他的声名去扰乱天下,他便如从前那般,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杀一群便是。

    这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便是他此刻抽身而走,也无可厚非。

    要帮谢玄衣调查谢家灭门的真相,不是非要以谢家大公子的身份,他并非言而无信之人,即便拿到的并非渊池虚谷,能拥有这枚妖丹,谢玄衣本也功不可没,而他也有别的办法来兑现自己的承诺。

    但……

    所有这些纷扰的心绪涌上心头之前,谢晏兮便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扶住凝辛夷:“朔月将至,不要勉强自己。”

    他看着她,瞳色之下,是一片难言的涌动。

    凝辛夷摇了摇头,只觉得谢晏兮好似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只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他一眼,便见陈数已经捏着那枚返魂丹俯身。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但他并不迟疑,转身便将那颗他和她们已经期盼了太久,为之付出了太多的返魂丹,干脆利索地按入了那面律法之镜中!

    归榣身死,妖瘴如镜面般碎裂开来,天地之间的妖紫散去,肉眼可见地露出了天穹原本的色彩。

    剑气漫天。

    谢玄衣的剑与谢晏兮截然不同。

    谢晏兮的剑像是冷冽的雪,炙热的火,仿佛世间最酷烈的一切都在他的剑端。谢玄衣的剑势却不同,他平素出剑时,简单挽剑,自然也凌冽,可像是今日这样,真正展开之时,却与他这个人大相径庭。

    那将整个宁院笼罩的剑意,像是缱绻的水,温柔的风。

    谢玄衣一手掐剑诀,黑布依然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他的双眼紧闭,睫毛贴在肌肤上,单手持剑,剑阵流转,就这样将宁院密不透风地守在身后。

    可他身形已然有些摇晃,黑布下的唇角更有血渍悄然滑落却无人而至,但显然只要他还能持剑,就绝不会让那些黑衣人真的攻入宁院之中。

    剑影刀意没入谢玄衣的剑阵之中,便仿佛落入海中,被剑阵如海绵般吞噬。

    凝辛夷抬眼看向谢玄衣的剑阵,眼底神色复杂。

    是了,这才是她所熟悉的,谢玄衣真正的剑意。

    ——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少年,纵使昔日跋扈骄纵一些,但自小连真正的血都没有见过,从未真正害过人,他在爱与无尽的温柔中长大,无论经历过什么,他的内心最深处终究是柔软的。

    谢家灭门后,三年的蹉跎与暗无天日的确会让他的剑变锋利,让他的心变硬,却到底不会将他内心的底色彻底磨灭。

    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和父亲留给他的,最深的烙印和最后的记忆。

    可凝辛夷知道,也正是如此,谢玄衣在很多时候对自己的剑意,是厌恶的。

    否则他怎么会一手撑剑阵,双眼却紧闭,不愿意看哪怕一眼。

    因为这是如今的他最不愿意露出的一面。

    他不该如此柔软,他应该锋利,应该尖锐,应该愤怒,应该戾气满身,应该想要用剑去刺破一切,直至找到谢氏灭门的真凶。

    可即便他在白沙堤直面鼓妖时用出的剑悍勇无双,但他的真正的剑意终究如现在一般。

    他学的,是守剑。

    天地间唯一的何日归化妖形灭,于是何日归的香气悄然散布在了每一寸空气里,不同于凝辛夷过去闻见的那些香腻腐烂的气息,那是一种不似在人间的香甜。

    像是一个松软的,踩在云端的梦般的香甜。

    谢玄衣握剑的手骤而攥紧。

    是了。

    他闻见过那么多次香腻腐烂的味道,却只觉得陌生,也曾想过自己身为谢家人,为何连谢家三味药都从未见过,难道真的是他过去太幼稚,太荒唐,惹得父亲宁愿让自幼云游的兄长继承家业,也不让他染指半分。

    直到现在。

    他闻见过这样的香甜。

    那是他母亲的房间里时而充斥的炉香,是他父亲衣袖间时不时会沾染的甜梦,是贯穿了他童年到少年所有记忆的香气。

    谢玄衣的眼眶瞬间湿润。

    原来不是他不得染指,而是他从来都耳濡目染,他得到的,从来都是最好的一切。

    从三年前起,他不愿再睁眼看自己的守剑,因为多看一眼,都会刺痛他的眼,让他唾弃和厌恶这般的自己。

    但此刻,谢玄衣睫毛轻颤,慢慢抬眼。

    他终于敢正视自己内心底的这一份柔软。

    因为柔软才是最坚实的盾。

    于是剑风重盛,谢玄衣的衣袍无风自动,少年的背影单薄却足够挺拔。

    而就在他睁眼的几乎同一时间,陈数按入律法之镜中的返魂丹也终于彻底溶入其中。

    所有从镜面折射出来的湖蓝的光骤而收敛。

    寄生于书的镜子轰然落地,像是变回了一本再平平无奇不过的大徽律法书卷。

    有药人少女“啊”了一声,旋即死死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到什么。

    在陈数和所有药人少女颤抖的目光中,那面跌落在地的律法之镜终于动了一动。

    那道原本虚无的影子重新浮凸出来。

    闭眼再睁,不过一个眨眼。

    便见姜妙锦的身影开始变得明晰,她的五官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笔勾勒出来了轮廓,古井无波的五官染上了生息,像是凋零的生命重新开始绽放。

    天地之间,三清之气漫卷,分明已是夕阳西下,这一刻,却因为姜妙锦的死而复生而天光大亮。

    一束光不偏不倚地从云层中洒落下来,将她的身影照亮。

    陈数脸上满是狂喜,他连呼吸都放轻停下,生怕惊扰了这一场期盼太久的复生。

    返魂丹……真的能返魂。

    真的能让早已盖棺之人起死回生。

    这一刻,连剑阵之外的黑衣人们都停下了动作,天地间的风也都放轻,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姜妙锦身上。

    她衣料下的皮肉开始生长,发丝变得柔顺,枯槁的面容被充盈,连嘴唇都变得有了血色。

    风停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就要睁开。

    凝辛夷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息,两息。

    姜妙锦的胸膛轻轻起伏,嘴唇翕动。

    陈数激动的泪水已经落下,脚下抑制不住地上前半步。

    但下一刻,姜妙锦翕动的嘴唇里,却是猛地吐出了那颗返魂丹!

    陈数的眼瞳骤凝。

    顷刻间,风云巨变。

    洒落在她身上的光线暗淡,停滞的风重新漫卷。

    上天收回了对她这一落眼的眷顾。

    仿佛她只活了一个瞬息,便又重新死去。

    她的容颜刹那枯槁,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向后倒去。

    过去是归榣以她的妖力幻化出律法之镜,这才最大程度地保存了姜妙锦的肉身。

    而今,归榣已死,时光的痕迹在一刹那间落在了姜妙锦的身上,于是红颜白骨,不过一眨眼。

    她向后倒去的时候,还是将要苏醒时的模样,然而落在陈数怀中时,却已经成了累累白骨。

    旋即。

    大家都听到了一声分明轻微,但在这样的万籁俱寂中却分外明显的巨响。

    喀——

    那颗被姜妙锦吐出来的返魂丹落地染尘,滚了两圈,再从中碎裂成了两半。

    返魂丹的残渣跌落了一地,失去了原本的金璀,空余炭黑的细碎残渣。

    “不——!”陈数撕心裂肺地向前伸手,然而不等他碰到那碎裂的返魂丹,便有一阵风吹过。

    碎裂的返魂丹如雾散开。

    似黄粱一梦。

    而今是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