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陈数的声音噎在喉头,整个人都宛如泥塑般僵硬在了原地。
返魂丹的雾气融入风中,像是将他的最后一丝力气都一并抽空。
他怀中的白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陈数慌忙低头。
却见风过处,他怀中的枯骨也开始化作齑粉。
风吹和骨化的速度几乎一样快,不过几个眨眼的瞬息,陈数怀中姜妙锦的遗骨便散落开来,化作自由自在的风,与返魂丹一并飘洒消散。
陈数跪在地上,伸出手想要留下什么,最终却竟然两手空空,连最后追逐的念想都一并失去。
返魂丹是空。
骨灰也成空。
大喜又大悲,如此剧烈的情绪交错,让他难以发出任何声音,喉头只剩下了嗬嗬空响,眼前一阵一阵发白。
可旋即,他喉头的声响也一顿。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去。
和他一样动作的,还有那些半身妖化的药人少女们。
她们脸上的泪痕尤在,神色尚残存空茫,此刻却已经带着讶异地看着彼此。
“你……你的鳞片……”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变回黑色了!”
“我的腿,我可以站起来了,我的腿恢复血肉了!”
……
风吹过她们周身,便如一场雨露落于荒原,枯枝抽芽,沉疴尽褪。
那些因为服用何日归而带来的妖化痕迹悄然消弭,那些苦难来时汹涌,似绵绵不绝,暗无天日,但此刻离开时,却又如流沙滑落山体,不过顷刻。
黄粱梦醒。
盛满了苦难的过去,也似梦。
一声啜泣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这是真的吗?”药人少女看着自己完整的酮体,用手摸着自己恢复了的容貌,反复确定,又用手掐自己的肉,感觉到疼,再四顾:“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真的还能变回人,真的还能继续活下去吗?”
她想笑,但笑之前,她的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小声的呜咽逐渐变成嚎啕,那些哭声连绵成一片,几名药人少女们彼此反复确认了一遍又一遍,又哭又笑,像是要将这些年来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尽数宣泄。
唯有陈数跪在原地。
他慢慢地收回了那只什么也捉不住的手,捂住自己心口的位置,自嘲一笑。
那些痕迹,的确消失了。
他的心脏恢复了往日的跳动,一下一下,缓慢沉重,健康且生机勃勃。
可他宁可自己没有这样的生机,宁可这一场风不要吹拂过自己的身体,让他拖着那样妖变的身躯了此残生,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赎罪。
赎去他曾经可以伸手,却最终停住了脚步的罪。
一声佛偈倏而响起。
卸去了所有伪装的老僧身无袈裟,只一身素色僧衣,双手合十,站在剑阵之外,宝相庄严。
是菩元子。
那些持刀剑的黑衣人们在返魂丹碎裂时,便已经互相比了个眼色,几个纵身便纷纷退去,显然他们的目的,也是那颗实在珍贵的返魂丹。如今返魂丹碎,他们自然也没了争抢的必要。
谢玄衣有心去追,然而撑了这么久的剑阵,他才要起身,却已经踉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跌坐在地。
菩元子一把扶住谢玄衣,将一个定神凝气的佛印打在他的肩头,再看着面前的残局,长长舒出一口气。
似是释然,似是感慨,也像是某种解脱。
“阿弥陀佛。终是到了这一天。”
“老僧本不该入世,却强行入世,卷入这一场因果之中。虽竭力补救,却于事无补。老僧自知罪孽深重,识人不清,识事不清,所行所言,皆愧对姜施主,纵此生难救一二。”
夕阳的余晖落在菩元子身上,给他的素衣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他一字一句,皆如洪钟,是在说自己过去的所为,也像是在向天地昭示自己的罪业。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程祈年急急上前两步,大声问道。
“那日陈施主上报国寺来,请老僧下山识妖祟,老僧本不该来,却还是来了。”菩元子边说,双眼已经流下两行长泪。
老僧落泪,便如血泪。
他面容愈发枯槁,慢慢道:“个中缘由,虽也算身不由己,却终究离不开金银俗物,离不开沽名钓誉几个大字。”
“老僧本想劝姜施主一劝,然而姜施主刚正不阿,对老僧极是信赖,笃信老僧绝不会行错事。”
“羞愧,实在羞愧啊。”
“宁院无妖,却被一道宁字符封了院,从此隔绝天日。”菩元子继续道:“老僧本想等事了后,便悄悄解了这宁字符,然而等我入了院内,却发现……发现……”
他声音哽咽,难以继续,是陈数帮他继续开口:“发现姜夫人已经去了。”
“没错。”菩元子沉痛道:“此为一错。”
“而我明知姜施主为他杀,却只觉得大错铸成,不敢声张。告知王施主后,王施主笑了一声,此事便不了了之,此为二错。”
“此二错皆为业障,业障降于身,心魔凝于心,从此老僧便不得解脱。”菩元子叹道:“所以老僧不惜与堕妖合作,只为这定陶镇中少几条人命,也为寻求那返魂丹或许微淼的希望。”
“如今希望破碎,但大家也算求仁得仁,求死得死。此处罪业累累,人不人,妖不妖,妖祟有情有义,人却虚情假意,阴阳倒施,暗无天日。”菩元子合掌,再道一声佛偈:“好在如今,那所谓的返魂丹未成,却让妖归妖,人归人,已是一场圆满。”
“王施主去了,姜施主去了,归榣施主去了,老僧心愿已了,心事已了,往事种种,已是过往,老僧此刻,也是时候了。”
他脱了袈裟,将罪业诉说于天地。
他有愧于心,却无惧于罪,所以天地在此刻为他赋上一身光影袈裟。
“上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凝辛夷深吸一口气,高声道:“王家如此,定陶镇如此,为何群青山上报国寺无人入世,为何那慈悲庵无人过问?若释家修行只修自己,不见人间,真的能得大道吗?”
菩元子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了一抹苦笑,他再次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或许施主在推开报国寺大门的时候,便能寻找到答案。”
说出深埋心底的这一切后,菩元子的唇边终于有了经年来的第一道笑意。
但那笑意中,却也带着去意。
“禅者不思善,不思恶,各自观心,自见本性。”菩元子朗声诵罢,跌坐于地,抱手于前,持禅定印,慈眉善目,破颜轻笑道:“即可顿悟菩提。”
竟是就这样坐地圆寂去了。
有风吹过,吹拂起众人的发与衣袂,带来日暮时的冷冽雪意。
是一场能掩盖一切,即将让天地一片白茫的暮雪。
妖祟尽去,人间重回一片清明。
可所有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原本谁也不得入内的宁院静静地坐落在一隅,昨夜的一切似乎对这里没有任何影响,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依旧。
因为这里曾被一只堕妖守护过。
陈数艰难抬步,从其中一间房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有些陈旧的本子。
他走到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将那个本子递给他们:“我知道你们来定陶镇,是有想要知道的事情。我想,这本大夫人生前的日记……或许可以帮上忙。”
凝辛夷接了过来。
陈数转而向程祈年的方向伸出双手:“杀人偿命,我早已知道我的下场。程监使,请。”
言罢,他的目光又厌恶地落在了赵宗身上:“别忘了还有他。”
程祈年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将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下去,只沉默地给他和赵宗都拷上了木枷锁。
扣紧锁的时候,程祈年到底忍不住问道:“这一切,值得吗?到头来,只有你一人要接受审讯,或许你的后半生,都要在牢狱中度过。若是你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我也不会退缩的。”陈数道:“这不是最完美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差的结局。王典洲死了,赵宗的乌纱帽也丢了,这定陶镇中,这王家大院里,不会再有生不如死的药人女子,也不会再有这么多的罪恶和污秽。我陈家为王家奴,到我已是第八代,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敢去面对我的祖先。”
他笑了起来:“如今这般,已经很好。”
“王家是没了,但人间却多了一块干净的地。”陈数道:“大夫人……她若是知晓,想必也会觉得欣慰的。”
他身上最贵重的这套衣服已经在地动山摇中被弄脏,有泥泞污渍停留其上,但他却觉得,他这一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干净。
“陈数。”凝辛夷倏而开口,叫住了背影看起来已经苍老了十岁不止的男人。
带着木枷锁链的男人古井无波地回头,不知何时,他竟一夜白头。
凝辛夷的目光越过宁院的大门,落在那片枯槁的竹林边,问:“你一直都可以从竹林之外看到宁院,对吗?”
陈数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微微拧眉:“竹林有缝隙,自是可以。”
言罢,他苦笑一声:“少夫人是看到了我每次路过之时,都要故作无意地多看宁院一眼吗?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睹物思人,我的确看了。过去是想或许有机会能看到大夫人一样,便是看不到,只是看到她的院门,我心便已经慰藉。至于后来,每一次看,都会加深一点我内心的仇恨,我内心复仇的欲望,我想要杀了王典洲,杀了王家所有人的念头。”
“不。”出乎他意料,凝辛夷却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他尚不能明白的叹息:“我是想说,陈数,你能看到宁院,但同样的角度,我看不到。”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声音轻得像是竹叶落雪,再落地:“这世间,只有你,可以看到。”
陈管家愣了片刻。
他几乎是僵硬地扭头再看向了竹林的缝隙之中。
一场大战过后,宁院尤在,他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意识到,这一次,院中的人,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她已安息于天地。
他的嘴唇翕动,面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最终,种种情绪终于爆发,堆积成了他的一声恸哭。
陈数泪如滂沱。
凝辛夷不再看他,转身而去。
将要提步迈出宁院时,凝辛夷脚步微顿,轻轻“咦”了一声。
一株淡紫色的小花从窗棂的缝隙里探头出来,随风摇晃,恰好照耀到夕阳散尽前,最后一缕光。
第102章
“王典洲失败了。”
“谢家大公子不愿意继续向我们供应何日归。”
“王家人已经全死了。”
“并蒂何日归的妖丹也落在了谢家大公子手里。”
高平司空家。
一只虚芥影魅张开嘴,喑哑地吐出这些话语,旋即便如一团烂泥般坠入影子之中。
“没用的东西!”年轻公子身着一袭松散的抱衣裹衫,闻言,他一脚踹在了桌子腿上,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焦躁:“这王典洲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不足惜!”
“迟儿,冷静。”主座上的男人面沉如水,他长相本就偏阴柔,偏又面白无须,唇红齿白。皱纹将他的脸皮再拉长一点,便显得他的眼睛与眉毛愈发细长,说话时宛如毒蛇吐信:“扶风谢氏昔日何等威风,谢尽崖说一句话,整个南地的风都要为他停一停,难不成你还指望过王典洲这种粗鄙商贾能说服谢家大公子?”
“那又如何?谢家的血都快要把扶风郡城淹没了,爹啊,今夕早已不是往昔,看你被谢家吓得。”冬日还着轻薄裹衫的年轻公子正是司空家唯一的公子,司空不迟。
司空家主司空遮子嗣困难,老来得子,只得这独一苗姗姗来迟,却偏起名为不迟,足以可见此子在他心中的珍贵程度。
司空不迟言语之间都是对司空遮的不以为然,这位面色阴沉的司空家主脸上却没有半点愠色,只道:“若今夕是往昔,你以为我敢在扶风谢氏的眼皮子底下搞这些手脚,永嘉江氏敢把手伸得这么长?”
“啧。”司空不迟又极为暴躁地踹了一脚椅子腿,这一次,他脚下不自觉带了外溢的三清之气,那椅子顷刻便四分五裂,发出一声巨响。
有侍女战战兢兢上前来收拾,便听司空遮道:“三清外溢,近日修行又有懈怠?听闻那谢家大公子已至合道化元境,你对上他,又有几分胜算?”
司空不迟在那貌美侍女的腰上捏了一把,又放到鼻前闻了闻,才道:“自然是十分。”
司空遮挑眉。
“我有爹,有司空家为我后盾,更有永嘉江氏挡在最前面,如今爹又告诉我,我们的头顶上,乃是神都那位贵人。”司空不迟摊了摊手,极是傲慢地笑了起来:“我与那谢晏兮,不亟于瓮中捉鳖,釜底抽薪,凭他,也想和我斗?”
司空遮终于笑了起来,只是他如此面相,常年纵虚空影魅这等阴邪之物,笑起来也显得渗人:“吾儿如此通透,为父便也放心了。不妨告诉你,返魂丹一物,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我们真正需要的,不是妖丹,不是那颗返魂丹,王家的灭亡早在计划之内,他们知道的太多,便如王家那位夫人,早就该死了,谢晏兮不愿合作也在意料之中。”司空遮慢条斯理道。
“那贵人究竟想……”
司空遮意味深长道:“贵人所需,是那并蒂何日归小妖化形后,留下的那一截树桩。”
*
天地收走了洒落白日的最后一束光。
黑夜降临。
凝辛夷只觉得心脏收缩,像是有一股大力攥住了她的全身,让她难以寸进。
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野蛮的灼烧之意席卷而来,不过眨眼,她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像是淬了火,烧得她的肌肤生疼。
那些她在妖瘴之中强撑过去的炽热,此刻以双倍的姿态,重新施加在了她的身上!
她倏而抬手,一只手扣在了身边的树身。
那树身有三人合抱粗细,树龄已逾百年,深冬时节,万物凋零,它的枝叶虽枯,却依然可见繁茂,此刻落雪纷纷,于是整棵树便银装素裹。
然而,就在凝辛夷的手触碰到树身的几乎同时,那些枝条上的落雪竟是顿消!
少顷。
老树上繁茂的枯枝开始如雨坠落,发出一阵噼啪声。
以凝辛夷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要在火意之中消融开来!
她原本有些散乱的发彻底垂落,被她陷入狂躁的三清之气刮起,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都重重一跳,倏而驻足向她看来。
“阿橘!”谢玄衣脱口而出,向前两步,便要纵身。
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身影。
谢晏兮正攥着那枚并蒂何日归妖丹,妖丹坚硬,硌得他掌心生疼。
那是对他来说太过珍贵和重要的东西。
可接过凝辛夷跌落身体的那一刻,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将妖丹随便草草塞在了口袋里,以免硌到她。
“阿垣。”凝辛夷的神智混沌,但她甚至不必分辨来人是谁,便已经脱口而出,几乎是本能般想要伸手去抓住他,似乎只有接触到他的掌心,她才能安心:“阿垣。”
她口中喃喃重复,终于在攀住他结实手臂的刹那,放下心来。
“这次好像……格外……”她艰难开口:“三千婆娑铃……剑匣……”
“我知道,有我在。”谢晏兮将她拦于怀中,剑意展开,将她紊乱的三清之气包裹其中,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密不透风地覆住。
于是落雪重下,被她落下了重重一个手印的老树也重新稳住身形。
“放心。”谢晏兮低声道。
他这样说,她便也真的卸了浑身的力,侧头依偎在了他的身上,低喃出一个音来:“嗯。”
谢晏兮垂头。
他见过她朔月时的模样,那样肆虐到近乎不可控的三清之气像是要搅碎一切,他甚至能闻见其中的怒意与颤抖。
如同此刻。
第一次遇见她失控时,他的好奇与惊讶大于感知。第二次时,他沉默守在一侧,出于尊重,他也从未想过要探知什么。
直到现在。
她的所有颤抖与战栗都融于失控的三清之气中,那些平素里微不可查的尖锐一览无余。没有了能够压制她的剑匣,便只有他敢近身。
因为这世上,只有他见过她这般模样,所以她只信任他。
于是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的剑意包裹,再感知。
怀中的少女已经强撑了太久,她长发乌黑,额头高洁,有着明珠一般璀璨的容颜,饶是此刻虚弱苍白,睫毛轻颤,也难掩这一张面容的秾丽精致。
这世上最狂躁的锐意,多半出自于剑。
一个人的三清之气里,会有这个人过去所有的情绪,所有所学,如此不可控时,凝辛夷的三清之气里,自然带了剑意。
她有剑匣,从未持剑,却有剑意。
谢晏兮看着她,眼底晦涩难明。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她的剑意。
她的剑,本就是他教的。
舍弃那枚十二龙吞半面大傩的面具时,他自以为心如冷石,早已风雪不侵。
可此刻将她抱在怀中时,他才发现,他可以扔掉面具,舍弃善渊这个身份,但他留下的这些印记,却竟然已经成了构成她的一部分。
正如她满身失控三清之气,最脆弱的这一刻,张口喃喃的,是他的名字,抓住的,是他的袖子,愿意安心的,是他的怀抱。
她甚至分了两颗三千婆娑铃的铃铛给他。
他的确可以舍弃一切。
但他不能抹去他留下的这些。
而好巧不巧,他的过去,他的现在,所有这一切,都交错停留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他心绪纷呈,却也到底压下所有难言,因为他知道,以她现在的情况,决不能再于这里停留。那些黑衣人虽然暂时退去,却不知何时还会再来,更何况,凝辛夷现在需要的,是绝对安静的休息。
谢晏兮将凝辛夷抱起来的这一刻,她的满头青丝拂过他的手腕,再滑落下去,她的侧脸恰贴在他心脏外的胸膛,他将要迈步,脚下却一顿,慢慢闭眼。
因为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究竟为何已经攥着妖丹,却难以抽身了。
“谢兄!”谢玄衣终于赶来,这么多人面前,他终究选择了最稳妥的称谓:“我有话要对你说。”
谢晏兮抱着凝辛夷,从一晃神中抬眸,眼刀凌厉:“一定要现在吗?”
谢玄衣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让开了身体,却追在了谢晏兮身后,咬牙道:“一定要现在。”
谢晏兮脚步不停,王家大院并非稳妥之地,但此刻他也顾不得太多。况且,他们虽然包下了客栈,却到底不如王家空旷,倘若真的还有事端,他也不必束手束脚。
所以谢晏兮一脚踢开一间无人的厢房,三清之气漫卷,将其中尘埃扫去,然后才俯身将凝辛夷放在了厢房里的床上,回头看了一眼谢玄衣。
意思很明显,送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该走了。
谢玄衣却固执地站在门口,此刻四野无人,他终于可以开口:“我与阿橘自小相识,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谢晏兮面色渐沉:“谢玄衣,别闹,出去。”
“若我偏不呢?”谢玄衣上前一步,死死盯着谢晏兮,他一把将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露出了染血的下颚:“善渊,你与她相识才几日,对她了解又有多深,你知道她现在是怎么回事吗?”
谢晏兮手指一紧,声音更冷:“我说过了,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那我应该用什么名字叫你?”谢玄衣言辞更加激烈:“师兄,除了善渊,难不成你还有别的名字吗?该不会用我兄长的名字用久了,你便真的以为自己是谢晏兮吧?”
“谢玄衣,当初是你来找我的。”谢晏兮的表情比平时更冷淡,他微微眯眼:“你我本就是各取所需,并无相欠。如今你我皆入局已深,难不成你想中途反悔?”
“一码归一码。”谢玄衣语速极快道:“我只说阿橘的事情,至少现在,应该由我陪在她身边。你与她的夫妻关系本也不过维持在表面,不知道也正常,她现在的情况很危急,没时间和你解释了,你先让开,我……”
谢晏兮却倏而笑了起来,打断他:“你是说她体内封印着一只妖尊的事情吗?”
谢玄衣的所有动作倏而顿住。
第103章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谢玄衣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都带着轻颤:“是她主动告诉你的?还是你逼问她的?”
他闭了闭眼,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是你看到的,对吗?”
是他疏忽了。
以谢晏兮如今的修为,的确不可能忽略朔月时凝辛夷的异常,谢家虽大,却也大不过谢晏兮的感知。他觉察到妖气,顺路而去,看到过什么,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谢晏兮并不答,他的目光里却带了审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才是看到的那个人吧?”
谢玄衣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因为他的确是看到的。
“那一日,我的确在东序书院。”谢玄衣的声音极低,他的眼前已经浮现了少女于冰湖之中,被妖祟黑气缠绕,悬于半空的场景。
那是他此生见所见最浓郁的妖气,整个东序书院的半边天都被染黑,巨大的压迫感让他趴伏在地,一动都不敢动。那样从心底冒出来的恐惧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后来他在长水深牢时,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无法超越记忆里的那一幕。
谢玄衣摇摇头,下意识想要挥散记忆里让自己和她都痛苦不堪的场景,低声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日我听到他们说……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谢晏兮的心头倏而一跳。
不必谢玄衣继续说下去,他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这一刻,他的手指难以抑制地落在了剑柄上,甚至产生了将谢玄衣直接打晕的冲动,这样他就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生平第一次,谢晏兮竟然有了想要逃避知道什么的冲动。
逃避意味着在意,只有这样纵生心间,难以用理智来约束和克制的情绪,才会让人想要退缩。
但谢玄衣已经说了出口:“正是你方才拿到的那枚并蒂何日归的妖丹。”
若是谢玄衣看得更仔细一些,便可以发现,谢晏兮的瞳色比平时更淡,淡得像是冷月的残辉,那是他心绪震颤几难自控的表现。
可偏偏是这样的神色,却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冷意,他只是这样立在凝辛夷的床前,不言不语,便已经显出了满身不耐,好似下一瞬,变要有杀气蓬勃而出。
“你一定要说的,便是此事?”谢晏兮神色难辨地问道。
谢玄衣也在勉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正是此事。师兄,妖丹于你无用,对她来说,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知道此丹珍贵,也知道事成之后,你与她尘归尘,路归路,但这一场婚约,终究是你利用她,骗了她……”
不等他说完,谢晏兮已经冷笑一声:“她不也骗了我吗?”
谢玄衣一滞。
“至于你,你又有什么立场来劝我呢?”谢晏兮终于抬眼看了过来:“谢玄衣,与其劝我,不如劝劝你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要知道,骗她最深的人,是你,不是我。”
房门“啪”地一声在谢玄衣面前关上,谢玄衣站在合闭的门前,竟然完全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何时退了这几步到门外的。
他只怔忡地看着面前紧闭的门,看了这样许久,却甚至没有记住这门的色彩,也没有抬手去重新推开门的勇气,只在脑中回荡着谢晏兮的那句话。
然后,他极痛苦地闭上了眼。
因为谢晏兮说的,是对的。
骗她最深的人……
的确是他。
是他设计了这一切,是他邀了善渊来假扮谢晏兮,是他在白沙堤见到了凝辛夷的脸后,明知这一切是局,却缄默不语,看她洞房红烛,看她入局却不自知。
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自以为是地想要救她?
他那点可怜到可笑的心思的确也只能骗到他自己,仿佛只要谢晏兮听了他的话,将那枚妖丹给她,他便能继续心安理得地继续骗她。
——因为他已经给出了补偿。
可这样的所谓补偿,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罢了?
满身谎言的人,纵使有再多的不得已,欺骗这两个字,也不能被书写成别的形状。
这一切都结束后,都尘埃落定后,他可有颜面再立于她面前?
还有……
谢玄衣的眼底渐渐有了自己都没能发觉的冷色和杀意。
让谢晏兮知晓了她这么大的秘密,这对于她今后的所有人生来说,都是一个随时会让她身败名裂的威胁。这件事一旦被知晓,她兴许便将会被镇入玄天塔之下,永生不得再见天日。
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她,至少这件事,他要想办法……帮她善后。
……
谢玄衣在门口垂眸,谢晏兮立在床前。
这一程中,他只掷了一次剑,不比白沙堤的鏖战半宿,满身是伤。但此刻,他却觉得比那时要更累,更身心俱疲,让他几乎难以支撑。
他俯身,慢慢地坐在了床边。
然后再抬起手。
他的手腕上,是她亲手绕上去的红绳铃铛,暗金色的三千婆娑铃一左一右地坠下来,贴在他的肌肤上,已经与他的体温融为一体。
铃无铃芯,示警时才会响起,上镌婆娑密纹,内里还有一处能储物的四方空间,这等真正的灵宝实乃世间罕见,也不知她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
他之前不是没有过这些疑问。
但疑问也只是从心头一转便消失,他不关心,便不深究,又或者说,他不愿让自己的好奇浮出水面,因为好奇的背后,从来都是在意。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太清楚人心,太明白人性,对自己的剖析更是直白到残忍。
便如谢玄衣方才问的那个问题。
若是他褪去了谢晏兮的外衣,再舍弃善渊这个道号,他可有别的名字?
——自然是有的。
可他的本名也理应早就和覆灭的前朝一并埋葬,变成了不可言说,不必回首的幽暗往事。
他是这世间的幽灵,是不容于世的阴影,所以他从来都不让自己对这个世间有所好奇,自然也不必为任何的一切而停留。
但此刻,有人给他缠绕了一圈红绳。那一圈灿烂的红像是要顺着他的手腕一路蔓延向上,再向上,最后没入他的心脏。
他开始好奇,开始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
不止是三千婆娑铃,还有她那柄名为九点烟的扇子,和她的一身可拘神遣妖却被列为禁术的鬼咒道术,都是从何而来。
她又究竟为何要替嫁?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解开她身上的封印吗?
还是别的什么更深,更无法诉诸于口的原因?
她是否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他长久地注视她的面容,再在她眉头倏而紧皱时惊醒,有些迟疑地抬起手。
在彻底晕过去之前,凝辛夷对他说了三千婆娑铃,再更早一点的时候,她也告诉了他使用的办法。
但他只觉得不过暂借,也或者说,在那妖瘴之中,倘若凝辛夷失控,这三千婆娑铃也许可以帮他一并缓解她的症状,却从未深思。
直到此刻。
他向腕间的三千婆娑铃里依言注入三清之气,于是那神秘的暗金色铃铛真的为他打开。
他看到了想象之中,预料之外的存在。
剑匣。
黑釉瓷枕,乌木剑匣。
枕中匣,匣中剑。
他早该想到的,这世上唯一能够压住她失控之态的东西,便是她的剑匣。
可他便是想到,也会下意识否定自己的猜测。
直到现在,他亲眼看到,她竟是真的将存放剑枕的那枚铃铛,栓在了他的手上。
谢晏兮神色难测。
朔月无光,只有窗外的雪色反射出了檐下飘摇的烛光,让他线条凌厉的侧脸被照得明灭不定。
他应该高兴的。
在白沙镜山的山巅,他为她拦下那一剑时,是为了博她信任,以索取更多。
后来,他辗转试探,不断用各种手段和言语触碰她,以加深她对他的信赖。
皮肉之苦,心机费尽。
而现在,她真的毫无保留地将最深的秘密告诉了他,将最重要的东西亲手交给了他。
他得偿所愿。
谢晏兮却拧眉,抬手,慢慢将手指按在心口。
那里的心跳声和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心里却像是有一簇火在燃烧,让他殊无半分欣喜,只剩下了一片有些恍惚的惘然。
像是感受到了铃外人的处境,剑匣在三千婆娑铃中微微颤动,似是不安,似是低鸣。
谢晏兮还记得此前凝辛夷说过,让他绝对不要用手去触碰剑匣,因而他将凝辛夷拖起来,心念一动,那剑匣便出现在了床上。
凝辛夷枕在剑匣上的一瞬,周身的气几乎是瞬息间便趋于平稳,整个人的脸色也好了许多,只是眉头却依然紧皱,似是深陷什么难以抽身的梦魇。
谢晏兮注视她许久,想要伸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又在距离她肌肤一寸时顿住。
然后自嘲一笑。
他方才说谢玄衣自欺欺人,他又何尝不是。
在听到谢玄衣说,凝辛夷也需要这枚妖丹的时候,他的心底竟然泛起了一丝奇异的愉悦。
就像是他内心底最隐秘的那一缕情绪突然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
也是这个刹那,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在拿到归榣的妖丹后,他的确已经可以离开,甚至于情于理,都没有了任何留下的理由。
——可他不想。
是的,他不想就这样扔下她一走了之。
他不想离开她。
他竟然不想离开她。
他这样一个浑身都写满了谎言,从一开始就不敢揭开任何一张面具的人,竟然也有了欲望。
这个念头普一冒头,便充斥了他的五脏六腑,喧嚣不已。
谢晏兮唇边自嘲的笑意更深,更带了几分对自己的讥讽。
他天性散漫且冷淡,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只唯独觉得捉妖一事还算有点意思。
也许是能以杀止杀才能止住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的离火杀意,也或许他过往的人生已经太过虚无荒诞,太过没有意义,所以他对一切的舍弃都轻而易举。
可他终究还是出观下山了。
他人生唯一称得上在意的人,或许便是抚养他长大的师父闻真道君。
闻真道君百卦百灵,可他偏偏爱算苍生。然而这世间千疮百孔,苍生百态,算出这里的窟窿,去堵了这里的窟窿,算出那里的灾祸,去平了那一段的祸事,却也只救得了一隅,哪里能救得了苍生。
昔日他跟在师父身后,很不耐烦地挥剑落剑,杀妖平乱,顺便奚落:“师父,您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没有看透这世间的人心?只要人心一日如此,便永远都是妖祟横生的沃土,便是捉妖师再多,也无济于事。”
闻真道君却道:“万物有灵。我能救一点,便救一点。人心如何,是人的事情,我如何做,是我的事情。”
他不以为然,只百无聊赖地跟在闻真道君身后,带着那张面具,遮掩他真实的面容,剑斩四海。
再后来,闻真道君有些愁苦的眉眼愈发沟壑丛生,算卦的时辰也越来越长,时而动辄数日,每每他这样算出来的妖祟横生之地,也愈发凶险。
他们救了更多的人,三清观的声名更盛,闻真道君名满天下,连带着他座下首徒善渊也一并被人称颂。
然而三清观中,这师徒二人里,一人面上愁苦更深,一人面上冷淡散漫,还透着几分讥诮,分明对这些虚名都毫不在意。
“善渊,为师要再起一卦。”
他抬眸,不以为然:“又要算苍生?”
闻真道君颔首:“算苍生。”
然后他闭门阖眸,拦动风云,再算苍生。
这一次,他算的时间,比过去加起来还要长,再起身时,他的身形前所未有地佝偻,一行血泪从他的眼角渗出。
他抬头:“师父?”
闻真道君沉默了很久,才叫出了他的名字:“善渊,这一卦苍生,应卦之人在你。”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在我?”
闻真道君没有睁眼,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谢晏兮身上:“不错,在你。善渊,人间苍生,皆系于你一身……”
这一次,他甚至懒得听闻真道君讲完这荒唐之言,便已经拂袖而去。
说什么狗屁笑话。
于他?
他虽生而通灵见祟,然而命连破军,在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这一生的命运便已经被判定。他不得继承大统,而破军引落的离火也将始终灼烧他体内的三清之气,让他终日不得安宁,直至神智昏聩,被引入破军修罗道,造下无尽杀孽。
这样的人,偏偏降生于皇室,母亲又高居贵妃之位,形如半后。他活着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本应在降生的那一日便被溺死。是闻真道君观星象有变,假意路过,收他为徒,这才勉强留了他一命。
他活下来的条件本就是了却尘缘,入三清观避世清修,永不涉凡俗。
这世间摒弃他,人间不容他,却有一日,他要反过来去救苍生?
要他来救苍生,谁来救他?
他拂袖而去,只觉得闻真道君想要救苍生想糊涂了,卦也算得越来越荒唐。
可他终究还是真的出观下山了。
因为闻真道君在起了这一卦后,算未来而遭反噬,诸多业障集于那双窥天道的双眼之中,进而从他的双眼没入七窍,待得那业障将他的灵台吞噬,三清搅乱的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他天生冷情,知晓人之一生,聚少离多,总有告别之日。闻真道君窥了这么多次天道苍生,他也是卜师,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可偏偏,最后致使闻真道君业障反噬的这一卦,落在了他的身上。
又偏偏,恰在这时,他那三年不见行踪,他以为早已在扶风谢家的那一桩惨案中死了的师弟谢玄衣敲开了他的门,平静却带着疯意地问他愿不愿意与他做一场交易。
就像是人在最瞌睡的时候,突然有人递来了枕头。
这世间唯二能够消弭闻真道人身上弥天业障的东西中,有一样便是龙溪凝氏的至宝【渊池虚谷】,只要他冒充谢晏兮,赢得凝家大小姐的信任,想来便能借此至宝一用。
待得消了闻真道人那老头子的业障,他再来负荆请罪,左右他绝不会做任何损了凝大小姐清誉之事。
他一直是这样打算的。
直到他越过那一扇屏风,一抬眼时,看到的却是凝辛夷的脸。
从那一刻起,他指间的巫草便已经弯了腰,他的计划没有偏差,有了偏差的,是他自己。
满庭那日的话语尤在他的耳边。
——“师父说,你如今出观下山,无论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否答应他,都已经算是应卦。”
“师父还说,若是有一日,你遇见了两难之事,一定要记得,从心而行,从善而行。”
他已应卦。
还差一步从心而行。
光从窗外落在他的侧脸,再落在他捏在指尖的那枚并蒂何日归的妖丹上。
妖丹无光,看起来更像是一块紫色的石头,只有内里一点幽暗的红像是蛛网一样辐射出来,细碎浅淡地分布在妖丹的表面,像是随时都会像返魂丹那样碎裂开来。
谢玄衣的话不一定是真,那不过是他恍惚中听来的一句话。更何况,别人不知,可他却一眼就看了出来,凝辛夷身上封印法阵的最后一笔并未落下,那分明就是一个残阵。
可如果呢。
如果是真的呢?
这世间唯有一样东西可以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却有两样东西可以救他的师父。
他虽名为善渊,可他到底命连破军,离火杀意缠绕,从来都不太在意善或不善。
但他知道什么是从心。
他既然选择了骗她,这骗也应当骗得有始有终,善始善终。
就让他自欺欺人,当这世上从未有过这枚妖丹,让一切在这一夜后,都回归以欺骗开始的最初。
妖丹若要发挥最大的效用,自是要以最精纯的三清之气为佐,从口中渡入体内,直至其中的妖力化开,流淌入五脏六腑和灵台之中。
若凝辛夷醒着,这一切都可以由她自己疏导完成。
但他不想让她知道妖丹的事情,也等不及让她再受这一夜的痛。
所以他侧头,咬住那枚妖丹,轻轻捏开凝辛夷的嘴,再俯身,将那一枚天下不会再有第二颗的妖丹,从她的唇齿之间渡了进去。
他极力自持,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不让自己碰到她分毫。
可他俯身的这一刻,依然像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
第104章
凝辛夷又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辗转沉浮,她知道自己半梦半醒,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谢玄衣和谢晏兮交错的声音,他们的语气似乎很是激烈,不知究竟有了什么样的碰撞。
满身灼烧的痛苦里,她下意识想让自己醒来,让他们不要吵了,却又转念想到,这两人本就是兄弟,要算起来,她才是外人。
只是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层遥远的空气,只有寥寥几个字穿过那一层桎梏,落在了她的耳中。
“……我与阿橘自小相识……”
“谢玄衣,别闹,出去。”
“……善渊。”
“骗她最深的人……”
……
所有这些字句模糊不清,难辨深意,她被困在梦中不醒,辗转反侧,脑中沉浮到最后,只剩下了两个字。
善渊。
善渊师兄啊。
他们俩怎么突然提到他了?
这两个字吞吐的音勾勒出一道持剑的身影,身影前方是燎原的火,那人的面上是狰狞的大傩面具,将他的容貌遮去大半,只剩下一小片线条漂亮的下巴。
他手中的剑通体纯黑,却被火色倒映成绯红一片。
面具遮住他的脸,他的眼,但凝辛夷却知道,他在看她。
“阿橘——快走!”
她不想走,她的腿重若千钧,但她却不能浪费他拼尽全力为她断后,劈开的这一条路。
所以她一边哭,一边跑。
然后呢?
她就只能重复的、一遍又一遍地跑吗?
梦里的她不知要跑向何方,做梦的她不知梦境从何而来。
这一切的记忆究竟是她的臆想,还是前世的真实?
刚刚重生的时候,她曾无数次想要回想起前世的过去,以免自己再重蹈一遍必死的覆辙。
然而每每她想要回忆时,针扎般的疼痛和被攥住挤压般爆发出难以承受痛楚的心脏总会阻止她。
次数多了,她不断昏死过去再醒来,终于放弃,转而想要从其他方向去寻找自己的记忆。
再后来,除却做梦,她已经很少去刻意探究前世了。
但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如果不让她想起,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阻碍,而是对她的某种引导呢?
就像是她在妖鬼森林中,一遍遍一次次重复走的,都是那条尽头是明光的路。
这条路,像是坦途,却也像是某种既定结果的结局。
可倘若她不呢?
凝辛夷动念之间,她真的便又站在了那片阴森诡谲的妖鬼森林之中。
世人皆杀妖,恨妖,恐惧妖,将现下这乱世的根源归咎于妖,人人都说,若非那极北从极之渊的结界破碎,方相娘娘的法力经历千年终是衰竭,又怎会有如今天下乱世。
可所有人都忘了,这一切的开端,分明是人间征战不断,民不聊生,国而不国,生灵涂炭,人心不古,妖祟才能汲取人间恶念与衰败而滋长力量,从而拥有了破开从极之渊,潜入人间,将更多的妖祟播种于人间的力量。
倘若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又怎么会给妖祟任何可乘之机?
在定陶镇的这些日子里,她早知人心不古,却再次直面了人性最肮脏最自私也是最贪婪的一面。
人心如此,那么妖呢?
妖尚有情义,尚会知恩图报,更不必说像草花婆婆这般的妖神,甚至会在村民的祭拜和信仰之下生出柔软的心和神性。
这世间究竟何为人,何为妖?
她已经能够克服恐惧,穿过形容可怖压迫感极强的妖鬼之森,直至那一扇有光芒照耀的门前。
可如果,她不走这条路呢?
凝辛夷在原地驻足了许久,终于第一次转头,将目光落在了阴森漆黑,仿若要将一切都吞噬其中的妖鬼之森。
然后,她抬脚,第一次偏移开了那条铺设好的长路,踏入了深不可测的妖鬼之森中。
那一瞬,她脑海中被滚滚浓烟淹没的记忆,突然像是轻轻拨开了一小片。
……
妖鬼森林的土地是柔软的,带着好似要让人陷入其中、宛如沼泽般的触感。
可踏在上门的时候,却没有所谓的陷落感,那些站在长路上只觉得狰狞无比的高耸树木与黑暗却竟然是静默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静默地注视着她,就像是在等待她的下一步选择。
是继续向前,还是回到原本既定的道路。
凝辛夷甚至没有低头看脚下,便已经继续向前迈步。
直到一声清脆的铃音倏而在她耳中响起。
三千婆娑铃从她的面前垂落,红绳崭新如血,五颗铃铛叮叮当当响作一片:“阿橘,伸手。”
是阿娘的声音。
凝辛夷下意识抬头。
她八岁之前的所有记忆都随着东序书院的那一次落湖而消失,她在梦里无数次地听到过阿娘的声音,感受过阿娘的手指触碰,她可以牵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头顶的温度,却从来都看不清她的脸。
她的面容,她的一切,都被笼罩在迷雾之中,像是某种不允许被探知的禁忌。
但这一次,雾气似乎散去了一点,她竟然隐约能够看到一个模糊却难掩秀丽的轮廓。
“阿娘?”她喃喃。
女子俯身,将她的的手腕抬起来,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腕细小,赫然是孩童模样。
她竟然走进了自己那段遗失的记忆之中。
红绳上的金色铃铛摇晃,阿娘的声音温柔却不容置喙:“阿橘,这世间唯有这么一串三千婆娑铃,只有你自己可以取下它,只有你可以驱使上面的三千婆娑纹。你我血脉相连,我不必教你怎么用,你自然会。所以我只为你演示一遍。”
她边说,一手边按在凝辛夷的手腕上。
她的手指带着让凝辛夷熟悉的冰冷,像是亘古不化的寒冰。
那红绳铃铛在她的手下轻轻摇晃,方才还叮铃作响的铃铛哑然无声,凝辛夷不过一个眨眼,便见一道圆环状的密纹自铃面起,顺着她细瘦的手腕如手环般瞬息而上!
等到她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一股冷意从她的后脊骨蔓延而来。
那婆娑密纹分别卡在她的脖颈,手腕,四肢。她虽是第一次见这东西,却在心底莫名明白,若是她此刻乱动,那婆娑密纹便会在一刹那收紧,将她割碎开来。
但下一刻,随着她的战栗和恐惧,她体内的三清之气自然涌动,那婆娑密纹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竟然连成了隐秘的金色细网,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她有些茫然,心念再动,婆娑密纹骤而回缩,消散破碎,仿佛从未出现过。
“血脉相连,便是如此。”阿娘欣慰道:“我能留给你的不多,这是其中之一。我这一生,只盼你以后能懂得我的选择,也盼你永远都不要懂得。就像我不希望你忘记我,但只有忘记我,你才能无惧无畏地过完这一生。”
小凝辛夷懵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阿娘,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不要忘记阿娘!我永远都不要忘记阿娘!”
“你会忘记你天生便是鬼咒师,会忘记三千婆娑铃和九点烟的由来,也会忘记何为十二傩。”阿娘却仿若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径直道:“阿橘,但你要记住,这世间,诸神应拜你,听你差遣。”
她的眼神逐渐空茫,那原本显露出了几分轮廓的容颜再度模糊,逐渐连同她的身形都被浓到化不开的雾气包裹吞噬。
仿佛方才她所说的话语就要在此刻应验。
她便如自己的谶言一般,消失消散在她的回忆里,就像是过去那十余年间一样,让凝辛夷真的将她彻底忘却。
可这里是梦境。
凝辛夷比任何一刻都更清醒地知道这件事。
她在梦境里见到了过去,在梦境里被迫要再次忘记,所以她要醒来。
只要醒来,她就不会再忘记。
可只靠自己,她从未成功从这一夜的梦魇中苏醒过。
但好在,至少这一次,她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她赌谢晏兮不会任她一个人躺在这里。
所以她开始试图发音。
阿垣。
阿垣。
……阿垣。
她意识沉浮难辨,阻止她从梦境中醒来的力量与她对抗,让她在某些时刻近乎麻木失措。
可她还记得这两个发音。
这两个音节就像是某种可以渡她上岸的锚点,溺水时唯一的浮木,让她即便在几乎忘记这个名字的意思时,也要继续尝试。
……
妖丹自谢晏兮的口中落入凝辛夷唇齿间,三清之气流转,托着那颗妖丹逐渐化开,没入她的四肢,流淌在她的五脏六腑。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谢晏兮才有些疲惫地收了三清之气。
此事听来容易,实则累及,她尚在昏迷,周身气息看似平稳,实则隐含被压抑的暴戾,他要尽可能不伤害到她地将妖丹中的妖气带走,只留下原本的效力。
幸好归榣即便成了堕妖,也曾杀过人,却也从未滥杀,更因为原身为草木成精,所以其中蕴含的妖力也平和温顺。
可饶是如此,谢晏兮的额头也已经沁出了汗珠。
他的眼瞳是闭着的。
似是因为闭眼时,才能更专注地感知一切。
可只有谢晏兮自己内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最深处,才有他此刻的答案。
——这么近的距离,他做不到专心。
即便闭上眼,她的呼吸细微地洒在他的鼻尖,她唇瓣的柔软在最轻的接触下依然清晰可辨,她的睫毛在眼下落成一片阴影……所有这些过去不曾注意过的细节无限放大,几乎要充斥他的感官。
但谢晏兮直到直起身,都是面无表情的。
心底的所有汹涌都被他按下,包括对闻真道人的歉疚,那些幽暗的情绪,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所有一切,都会被他按在最不见天日的地方。
妖丹已经没入她的体内。
不过是一切都回到原点。
他还将继续延续自己之前的计划,只当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没有变化,但他的心底却莫名带着一股闷意。
闷且涩。
他猛地起身,想要夺门而出。
可一只手轻轻捏住了他的袖子。
“阿垣。”
她没有睁开眼,抓住他袖子的那只手也并未多多么用力,几乎只是用一根手指勾住了他。
“……阿垣。”
她眉宇之间比之前平和了许多,却像是在做一场醒不来的梦。
然后,她在梦中不辨意义地喃喃一声他的名字。
他便再也无法移开脚步。
第105章
他的衣袖宽大,色深,便显得那根手指格外纤细且无力。
想要辨别她的意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这并不妨碍谢晏兮下意识接住她卸力后垂落的手指,再将她的手抬起一点,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嵌入自己的掌心。
他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是在求助。
凡擅卜术之人,六感直觉素来不会无的放矢。
……是因为渡化妖丹带来的痛楚难以忍受,还是其他更深层的原因?
交握的手指传来灼热却温柔的触感,肌肤贴合的地方传来她一遍又一遍用力的抽搐,却又失败。
谢晏兮闭了闭眼。
他体内有离火燃烧,对他来说,不亟于时刻忍受焚体之痛。但同时,离火本就是这世上最炙热暴戾的火,凝辛夷此刻的体温本就高得可怕,体内又有刚刚渡入还未彻底吸收的妖丹,反而可以试试以离火压制。
更重要的是,若是他将本命离火渡入她体内,或许便可以感知到她这一刻在梦中的情绪。
只是……
她会愿意让自己知道吗?
谢晏兮静默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底越是晦涩难明,面上便越是冰冷如玉。
“阿垣……”
她再一次低喃出声,面上的挣扎之色愈浓。
于是谢晏兮不再迟疑。
他眼底有火色引燃瞳孔,让他原本淡如冷水的眼瞳染上了金红,像是他曳影剑上的那条龙也在他的眼底活了过来。
他垂头去引离火,自然便没有看到那黑釉瓷枕上一闪而过的璀金光芒,也没有看到两人贴合的腕间,那串着三千婆娑铃的红绳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将两人的手腕一圈一圈地绕连在了一起。
谢晏兮抵在凝辛夷的额头上。
这一次,他没有闭上眼,就这样看着离火将两人都挟裹。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将离火用在杀人之外的场合。
他见过太多在离火和曳影剑下扭曲痛苦的面容,那些本就该死的人们在死前这一刻的思绪偏生又通过离火与他连接,于是他听到过太多脏污粗鄙的心声。
那些声音里,是对他的咒骂,是对离火的恐惧,是对过往一切的后悔。
可那些悔意里,却从未有过对自己罪大恶极的忏悔,更无人觉得自己做错。他们往往会想起最美好的一瞬,旋即便是遗憾自己策划的一切为何不能成功,若是真的得手,会是如何一般光景。
然后在这样虚无的、建立在罪恶和业障上的畅想中,满身遗憾地死去。
死不足惜。
再后来,他杀的人多了,那些对他抱有期待,试图控制他,想要将他推出来高举前朝大旗的所谓前朝旧臣终于认清了他骨子里的疯劲和嗜杀,于是来找他的人越来越少,他的离火终于可以落在荒原,落在妖祟身上,再也不必倾听这些污言秽语和肮脏人心。
只用焚烧和涤清世间妖祟。
唯独这一次,离火的另一端,是一片柔软的平静。
很快,离火便突破了那一片平静,真正触及到了内里。
那是太过剧烈的挣扎和自问。
他终于触及到了她的内心。
那是一片冰湖。
是东序书院的那片冬日长湖,她早就被捞了上来,可她的内心底里,从她在那里失去记忆起,她的一部分便已经永远沉眠禁锢于此。
湖面并不平静,离火带来了灼热,破冰而入,却因为害怕灼伤而不敢接近沉浮在冰湖中的少女。
火色燃烧,少女一身素白,双眼紧闭,尚且不知,有人愿意自己跳入这彻骨的湖泊之中,来听她的心声。
她在扪心自问。
“这世间到底何为人,何为妖?人心不古,妖却有情义,人就一定应该活着,妖就一定该伏诛吗?”
也在试图自救。
“不能再忘记了。不能一遍又一遍地忘记这一切。”
“我要醒来。我一定要从自己的梦魇里醒来。”
“我要记住,我要记住我的由来,记住我的过去,记住……阿娘。”
然后是两个重复的发音。
“阿垣。”
湖水冰冷,火色婆娑,像是要将这一点音色都模糊少许,落在谢晏兮耳中时,就像是真的在呼唤他的乳名。
谢晏兮甚至有了一瞬息的恍惚。
也或许是他自欺欺人,可她的音色却像是要穿透所有的谎言,所有的火色,看到他。
“……阿渊。”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她说:“阿渊,帮帮我。”
所以离火刹那间散去,他怕灼伤她,那便不要离火护身。
过去他穷尽手段,想要她的信任。可真正得到的时候,他的内心底却在战栗。
如果他注定要辜负这一份信任,那么他至少……至少可以在一些别的地方,试图尽力补偿。
谢晏兮这样告诉自己,这样解释自己此刻的动作快过意识,将内心底更深处冒出来的那点奇异的酸涩感硬生生压了回去。
彻骨的寒意里,他的向着她的意识深处游去,那样的冰冷几乎从未出现在过他的生命里,过去他总觉得离火灼烧之痛便是天下至痛,恨不能有冰湖让他纾解一二。
如今却方知,原来寒气入骨竟是这等感觉。
他沉入其中的不过一缕意识,此刻冷意涌入,他浑身湿漉,五脏似是要寸断再被冻成一片僵硬的寒冰,他的眉眼都模糊,却还是向着凝辛夷的方向游去。
越是接近她,寒意竟然愈重,谢晏兮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念头。
——他要抓住她的手,将她从这里带出去。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将要力竭的那一刻,他终于触碰到了她。
这里如此冰冷,要将一切都冻成麻木的僵硬,可凝辛夷却是柔软的。
冰冷而柔软。
那些寒意早已与她融为一体。
他僵硬地牵她的手,试图抱住她,想要将自己最后残存的温度都给予她。
离火跳跃在他心头,他知道只要他将那些离火放出来,这一切的冰冷便会离他而去。
可他不能。
他压抑着自己的本能,几乎是笨拙地接近她,试图想要将她带出这片冰封长湖。
直到他倏而觉察,那只柔软的手反过来握住了他。
冰湖之中,沉湎于梦境中的少女并没有睁眼,但谢晏兮莫名有种感觉,她已经醒来。
至少,她已经知道他来了。
凝辛夷的记忆里,谢晏兮的手总是炙热的,可即使那只手如今冰冷如刀,她却依然笃定是他。
因为此时此刻,只有他敢握住她的手。
她不需要有人将她救出这里。
她只需要知道,有人愿意来,愿意借给她哪怕一点点力。
凝辛夷这样握过他的手很多次,她的手指刚刚贴上来攥紧,他便已经明白了她需要什么。
于是三清之气倒灌。
湖水沸腾,厢房中两人的发也无风自动,直至凝辛夷蓦地睁开了眼。
谢晏兮一手撑在她枕头旁,已经直起身。
他的额发带着水汽,眼瞳也沾染了一层朦胧,像是真的经历了一场冰冷的溺水。
十指相扣,四目相对。
一臂的距离,饶是夜色沉沉,也足以看清对方脸上的所有神色。
谢晏兮的发从耳边落下一缕,拂在凝辛夷的脖颈处,有点痒。
空气中的冷气在这一刻都变得轻柔。
她沉黑的眼底倒映出了他眼瞳中还未散去的金红之色,那样的色彩映衬得面前人本就俊美无俦的脸更多了几分妖异和压迫感。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谢晏兮想到了很久以前别人见过他这样眼瞳时流露出的恐惧和厌恶,心底微冷,下意识便要偏过头。
“有人说过吗?”她嫣然一笑:“你的眼睛很好看。”
谢晏兮心底的那抹酸涩已经重新涌了出来,只是他眨眼再睁,眼底的所有色彩已经与心绪一并敛去,只剩一片如常的冷色。
“是吗?”他直起身,顺势将与她交握的手松开,表情是说不出的冷硬。
凝辛夷却并未察觉。
因为她此刻只觉得周身充盈着轻松,像是连睡了三天三夜,驱散了所有疲惫和困倦,沉疴尽褪,四肢躯壳都是从未感受过的生机。
她三清之气流转体内,却未觉察到什么异样,于是她下意识以为,或许这便是她在妖鬼之森中选择了另一条不同的路,并且被谢晏兮唤醒了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好不容易才拨开迷雾看清的那一点记忆,也还在。
凝辛夷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意,就这样抬头看向谢晏兮,真情实意地开口道:“阿垣,谢谢你愿意守在我身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拉我一把。”
谢晏兮低低“嗯”了一声。
这下,凝辛夷终于感觉到了他的不对。
她试探着起身。
黑釉瓷枕周遭剑气缭绕,但此刻,那些锋利的剑意却随着她的逐渐离开而慢慢缩了回去。
东方尚未夜白,这是这么多年来,凝辛夷第一次在朔月之夜离开剑匣。
但她到底不敢大意,按了一只手在上面,坐在床边:“阿垣,你怎么了?”
果然是一场梦醒。
她的音色在这样的夜色中,软且脆,一字一字清晰无比,悦耳却又残忍。
哪里是他臆想中自欺欺人的“阿渊”,她从来喊的名字,都是“阿垣”。
于是一层又一层的面具重新落回谢晏兮的周身,他的失态也不过一刹那,再转回头时,他已经是谢家大公子谢晏兮。
“我以离火入你的灵识,与你有过半柱香的共感。”谢晏兮垂眸,道:“所以也听到了你的心声。”
凝辛夷愣了愣,下意识问:“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你喊我。”谢晏兮平直道:“听到你告诉自己不要忘记。也听到了你问赤忱之妖为何该死。”
凝辛夷怔然望着谢晏兮:“你有答案吗?”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谢晏兮道:“但我猜,你想要的回答,或许有一个人可以告诉你。”
凝辛夷好奇道:“谁?”
谢晏兮道:“程祈年。”
凝辛夷想了想,如今便是连她都知道,小程监使的经科便是在平妖监中也数一数二,她的问题,他或许真的能解惑。
但凝辛夷转而却道:“那你心中的答案呢?”
“我的答案?”谢晏兮露出了很淡的一个笑,没什么温度道:“你真的想知道?”
凝辛夷点头:“你既然曾随你的师父云游天下,平妖戡乱,自然见过比我多很多的妖,可曾也见过如归榣这样的妖?”
谢晏兮的手落在自己腰边曳影剑的剑柄上,修长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扣了扣。
他本可以直接回答她的,但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幽暗心思,他开口却道:“我杀过很多人。”
凝辛夷微顿。
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她有些散乱的发丝上,像是给坐在床上的少女渡了一层微弱的光晕。
她专注地看着他,眼中是安静的探究,没有他想要的惧怕,便如她看到他的眼瞳时那般。
他没由来地有些挫败,却又有如细丝般探头的隐秘喜悦。
于是他的声音更冷:“我杀妖与杀人,是一样的。我只看他们做了些什么,该不该杀。”
他说得冰冷无情,凝辛夷却听懂了。
真是非常谢晏兮的回答。
与天下苍生无关,与如今徽元帝心中所谓“天下无妖”的意向无关,甚至与三清观和佛国洞天的悯天下人也无关。
他自随心,也随性。
说完这句,谢晏兮其实已经想走了,但他才抬脚,便听到凝辛夷唤了一声“阿垣”。
一盏灯从厢房里亮了起来。
凝辛夷弯了弯手指,将上面的一簇灵火收了起来,她似是试探,又似是随口的好奇:“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该杀呢?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想要杀我吗?”
谢晏兮慢慢侧头。
少顷,他在她带着笑意的目光中,不答反问道:“若是我骗了你,你会想要杀了我吗?”
烛芯发出一声噼啪。
火光照亮凝辛夷秾丽绝艳的面容,她的手掌按在剑匣上,与其说她被困于那张小小床榻,倒不如说,她将那一团剑气压于掌心之下。
“若是如此。”她终于开口,音色轻快:“不过是一场尔虞我诈,公平公正,谈何欺骗。”
谢晏兮不料她如此回答,但咀嚼一遍她的话,他却竟然真的笑了一声:“正是如此。”
言罢,他又道:“明日还有许多善后之事,我在隔壁厢房,若有需要,随时喊我。”
言罢,他提步,走到门口,却又顿了顿脚步,侧头,露出了小半张被檐下灯照得朦胧的脸,向着凝辛夷递去晦涩不明的一眼:“没有,但现在有了。”
凝辛夷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回答的是之前的那个问题。
“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好吗?”
“没有。”
没有人说过他的眼睛好看。
但现在有了。
凝辛夷坐在原地,眨了眨眼,蓦地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的目光便顿住。
因为谢晏兮开门再关的那一刹那,她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哪怕只是飞快的一眼,她也已经认了出来。
因为,那是一张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的……十二龙吞半傩面。
第106章
面具坠地,凝辛夷看见的同时,谢晏兮自然也有所觉。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俯身伸手,便已经将那样东西捞在了手中。
入手的触感太过熟悉,他甚至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里是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松手,可松手太刻意,继续拿着又太僵硬,所以他故意忽略了身后那缕带着惊愕的目光,冷淡抬眼:“谢玄衣,你又在搞什么鬼?”
凝辛夷却已经抱着黑釉瓷枕从床上下来,一路跑到了门口,向他伸出了手:“阿垣,可以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吗?”
谢晏兮这才转过头来。
他拎着那大傩面具的样子很奇特,只用两根手指捏着,表情和目光都很冷淡,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喜之物。
饶是如此,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凝辛夷要认出他来。
她说想要看面具,目光却落在他的眼瞳上,再慢慢滑落在他的下巴,仿佛在探究地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凝辛夷确实在看他。
总是带着那样狰狞威严的大傩面具的身影几乎就要和谢晏兮重合,可那些其实才过去三四年的事情,对于重生的她来说,却仿佛已经是雾里花。
朔月梦里的相逢太过惨烈,即便那人赫然便是善渊师兄,可她下意识不想让那一幕和任何人的身影重叠。
要说起来,善渊师兄和谢晏兮的确并非全无相似。
比如虽然她从未见过善渊师兄真正出手,可他教她剑时,自然而然会有剑意从指间溢散。
他的剑和谢晏兮一样爆裂到暴戾,揽起的剑风里也带着天然的炽热,仿佛要掀起燎原的火,焚尽一切。
可她之所见,善渊师兄的一切到底是克制的。
他极寡言,音色微哑却温柔,与他的剑意仿佛两个极端。
谢晏兮这个人却并不一样。
虽然现在与自己的相处还算愉快,是一个很不错的合作对象,但他初识之时嘴毒又讨厌,满身心眼子,周身更会时不时流露出来世家子特有的傲慢,比自己出发之前阿姐凝玉娆所描绘的样子还要更甚几分。
和她记忆中冷漠自持却又难掩温柔的善渊师兄没有半点相似。
最重要的是,如果善渊师兄真的是谢晏兮,彼时在三清观时,他根本没有任何向自己隐藏身份的必要。因为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谢晏兮乃是她未来的姐夫。更何况,如若真的是他,那么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应该认出来,她根本不是凝玉娆,而是凝家三小姐,凝辛夷。
凝辛夷定了定神,将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都在心底盘点一遍,看着谢晏兮捻起递到自己面前的面具,却没有接:“你可认识这面具的主人?”
到底是起了几分难掩的狐疑。
可话出口,不等谢晏兮说话,凝辛夷倏而又开口,仿佛在反驳自己方才那句话:“算了,你们都师出三清观,以他的声名,若不认识才反而奇怪。”
谢晏兮张了张嘴,却竟然没能说出口半个字。
他什么声名?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样?
凝辛夷抱紧自己怀中的黑釉瓷枕,仰起一张素白的小脸,看向谢晏兮,瞳中是一片纯然的黑:“不必回答我的问题。善渊师兄若是想见我,自然会来,他若是不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谢晏兮所有的动作都一顿。
屋檐上,将那枚大傩面具故意扔落下来的谢玄衣也是一怔。
黎明的第一缕光将要到来,万物都显得躁动,像是要开始苏醒。
万物里,自然也有那些难以言明却无法抑制般破土而出的心绪。
凝辛夷抬手想要触碰那张面具,将要触及,却又缩回了手,认真道:“这是对他来说很宝贵的东西,如果是他遗失的,还请你们帮他收好,若是他赠与你们的,也请你们不要这样乱扔。”
她字字句句都是缱绻,看着那张面具的神色更是谢晏兮和谢玄衣都未见过的留恋,她像是在怀念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她也在梦中,却唯恐惊扰梦中人。
谢晏兮定定地看着她。
他分明便是那位梦中人,是面具的主人,此刻却什么都不能说,一丝情绪都不能流露。
“你和他很熟?”谢晏兮看着她有些颤动的睫毛。
凝辛夷想说很熟,想说自己的剑便是他教的,也想说若是他们见到善渊师兄,代她向他问好。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凝玉娆不应该在三清观中见过善渊。
所以她笑了笑,偏过脸:“怎么会,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只是善渊师兄惊才绝艳,声名赫赫,偏以此面具遮掩,让人分外印象深刻,我自然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万事顺遂。
谢晏兮忍不住牵唇笑了一声。
他分明已经脱下了面具,可面具却依然带在两个人身上。
这是多少有些荒唐的一幕。
他带着面具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三清观闻真道人座下的一个符号,一个所谓的首徒。
可真正舍弃这张面具,才方知,这世上还有真正牵挂他、感念他的人。
但他已经挂上另外一张假面。
“阿满。”谢晏兮扬声,声音里已经带了惯常的散漫,意有所指道:“听到方才阿橘的话了吗?把别人送你的东西收好,别乱扔。”
谢玄衣于是纵身,落在两人面前,将那枚面具有些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再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的眼中是如刀的警告。
谢玄衣不甘示弱地牵了牵唇角,用嘴型比了两个字。
妖丹。
只要谢晏兮把妖丹给凝辛夷,这点谢晏兮的威胁和警告算什么,他心底的那点因为对方而冒出来的妒意又算什么,想必此刻谢晏兮的心里,应当比他还要更复杂千倍万倍。
谢玄衣才要提步,却骤而一停。
等等,他刚刚在想什么。
……妒意?
真是再陌生不过的两个字。
谢玄衣自嘲一笑,将那枚显得格外烫手的大傩面具往怀里随便一塞,折身便要重新离去。
凝辛夷却追了两步上前:“阿满,等等。”
谢玄衣这才回头。
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清晨此刻的第一缕光照亮的朝露。
凝辛夷掏出那本之前陈数给她的姜妙锦的日记:“这是姜大夫人生前所写,上面或许会有一些线索,说不定与谢家三年前的真相有关。”
“要一起看看吗?”
日记本落过灰,但那些灰却都已经被陈数拂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内页也并未泛黄。
清晨已至,朔月夜过去,凝辛夷将黑釉瓷枕和剑匣一起收回了三千婆娑铃里,摩挲手腕的时候,她又确定了一遍自己梦中的记忆还在,心情不由得变得更好了几分。
围坐在石桌边的三人神态各异。
凝辛夷已经将善渊师兄与他的面具之事情暂且翻篇,只将淡淡的疑窦暂埋心底,又忍不住想,自己要怎么样才能从谢晏兮手里讨到那枚归榣的妖丹。
见到凝辛夷不再追究,谢晏兮到底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下,却竟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谢玄衣的目光依然落在谢晏兮的袖口,他亲眼看到他将妖丹收在了那里,还在想要找个办法将那妖丹偷出来,交到凝辛夷手中。
但旋即,大家的注意力便都已经落在了那本日记上。
石桌上,凝辛夷敛了心绪,伸手按在姜妙锦的日记上,先轻声道了一声得罪,才翻开。
姜妙锦的字迹清秀却有力,像是自幼习了闺阁体,却又因为自身的性格和能力而迈出了那些束缚内宅女子的框框架架。
她的日记上没有流水账的记事,也没有什么感怀抑或心情,却竟然全都是以问号结尾。
是扪心自问,也是不解,更不知她究竟最终有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嫁入王家,究竟是对是错?姜家虽没落,却也并非无处可去,王家老太爷对我姜家之恩没齿难忘,阿宁不敢忘,姜家不敢忘。可这世间报恩的方法那么多,为何代价偏偏是我的命运?”
“账目混乱不清到这种程度,王家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谢家不管吗?还是说王家其实有阴阳账目?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糊弄傻子的?”
“天哪,王典洲怎么真的是个窝囊废??”
“他怎么敢这么对王衔月?王衔月不是他的妹妹吗?他是畜生吗?!”
“王家是谢家的刀吗?不,说刀可能太高估了,或许,是丢弃也不心疼的棋子?弃子?”
日记上的问题越来越尖锐,逐渐像是要刺破纸面的锋利刀剑,口诛笔伐。
“早知这世间从未朗朗乾坤,可竟然阴阳倒转至此?药人真的有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必要吗?就算有,拿自己的妹妹当药人,王典洲还是人吗?”
……
“谢家覆亡。王家还远吗?”
再向后翻,凝辛夷终于见到了她想看到的名字。
“谢郑游请王家同去白沙堤祭拜,此事应由我去,还是王典洲去?谢家悬案未解,又无后人存世,王家究竟应当何去何从?我该去吗?”
“……谢家当真血脉绝断了吗?为何白沙堤的守墓人还被困在这里?若是没有,谢家后人又在哪里?当真要扔下这偌大家业不管吗?谢家覆灭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
“谢郑的胆子真大,须知以引魂阵唤出安息之人时,点燃白烛所需的灵火,乃是以阳寿作为代价的。不惜折损阳寿也要引魂相问,我倒要看看他想问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太过密集,直入人心,凝辛夷从翻开第一页起,便连呼吸都险些忘记,直到此刻,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
凝辛夷的手指顿住,她想要知道的答案,谢晏兮和谢玄衣想要知道的答案,或许便会在下一页,但是这一刻,她却竟然迟迟不敢翻过去。
她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看到不想看见的,不该看见的,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心底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预感?
“阿橘?”见她不动,谢玄衣忍不住轻声道:“你还好吗?”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来,手指蜷缩,终于翻了过去。
白纸之上,只剩下了这一本日记的最后一个问题。
她不提王典洲,不提谢郑总管,也不提何日归。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东西能让人起死回生吗?”
第107章
神都。
帷幕重重落下,厚重的白色与玄金交织,缭绕整个房间中的雾气里带着纯净的何日归香气,与归榣魂散天地时的味道极其相似。
如果这天下还有人对这样的味道熟悉,或许只剩下了一个谢玄衣。
风扬起重重帷幕,隐约透出一道端坐的身影。
那道身影之下,还有另一道身影跪在身前。点燃的香炉上,明明只有一抹明灭不定的线香光泽,可那一点猩红却好似将这一整个空间都照亮,将端坐与长跪的身影都拖出长长的影子。
两道影子逐渐交叠,落到帷幕之后那人的面前时,只能看到跪地的那道身影抬起了纤细的手,仔细拨弄着那缕线香。
司空遮俯身跪在门前,连目光都收在自己的膝前这一隅,恭谨道:“并蒂何日归的树根已经被虚芥影魅带回来了。”
跪在他身后的司空不迟闻言,就要起身将被拘在坛子中的虚芥影魅呈上去。
帷幕之后的人没有说话。
司空不迟本就不屑于自己父亲的谨小慎微,但此刻,万籁俱寂,那摇晃的帷幕像是引诱他去揭开层层神秘的咒语,惹得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地面交叠的影子上。
高平司空家对影魅的使用已是出神入化,可司空不迟虽然心中了无敬意,却几乎是下意识地绕开了那些影子。
帷幕后倏而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道声音酥软悦耳,如莺啼,却也沉沉如歌。
“做得不错。”帷幕后的人开口。
司空不迟难以形容自己的感觉。
他从未听过如此奇特的声音,甚至一时之间难辨那音色的雌雄,也难以确定,这声音究竟是他看到的哪一道身影发出来的。
司空遮俯身更低,再问:“那剩下的人……”
回应的话语愈发轻描淡写:“杀了吧。”
好奇填满了司空不迟的内心,可是不等他再向前,已经有一阵不容分说的风涌来。
三清之气托起他手里的坛子,再将他温柔地向后送去。
直至那扇门重新在司空遮和司空不迟面前合拢,司空不迟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爹——”
他想要问这人究竟是男是女,是何背景身份,司空遮却已经先一步竖起了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没有看见。”司空遮压低声音,警告道:“你没有来过这里,也什么都不知道。”
*
凝辛夷心底悚然。
谢晏兮和谢玄衣的脸上也都有了不加掩饰的拧眉和惊愕。
这一路,他们追着白沙堤的引魂阵而来,先后见到了谢郑总管的死,收到了远渡神都那人的死讯,如今又知晓了神秘“老宁”姜妙锦的死,至此,在白沙堤祭拜,引魂相问的三个人全部都死了。
毫无疑问,姜妙锦并非是真的被困死在宁院之中,而是他杀。杀她的人,与杀谢郑总管的幕后之人必定脱不开关系。
只是王家都可以用钱来买永嘉江氏的修士和捉妖师来杀人,如今那些式微的末流世家里,有的是人愿意为钱卖命。单纯从凶手本身入手,再去向上寻找线索,只怕反而阻碍颇多,困难重重。
可如今,这三个人都死了,已经无人知晓当初他们不惜以寿元为代价,究竟引了谁的魂,问了什么问题。
他们终究是晚了一步。
又或者说,晚了许多步。
只是连谢郑总管在死前都不知道姜妙锦的死讯,看来他们三人之间平素也并无其他联络。
但事情到底因为姜妙锦的这一句话,变得更复杂了起来。
按照谢郑总管此前的说法,他们是为了夺回碧海通的控制权,要擅自动用谢家流传下来的药方,所以才前往白沙堤祭拜,燃烛告罪。
而返魂丹一事,乃是姜妙锦死后,归榣和陈数在得知此物的存在后,为了复活姜妙锦,才不惜以身入局,酿成如今局面。
可如今看来,姜妙锦或许比归榣和陈数还要更早知道返魂丹的存在!
甚至不光姜妙锦,谢郑总管的死,可能也和这返魂丹脱不开关系!
“起死回生……”谢晏兮在口中咀嚼这四个字,手指在桌上轻扣:“归榣想要复活姜妙锦,于是穷尽妖力附着于宁院之中,以保存姜妙锦的尸首,寻觅一线生机,来让姜妙锦起死回生。”
凝辛夷抬眸,心中若有所悟。
谢晏兮继续道:“我一直都觉得疑惑。白沙堤中,村民们自甘献祭出自己的生命时,按照妖神草花婆婆的说法,是他们被自己说服,愿意燃烧自己,杀死来到白沙堤的平妖监监使,以换取朝廷对白沙堤的关注。可人心复杂叵测,以我对人心的了解,只是为了这样一点以卵击石、甚至极有可能石沉大海的结果,我不相信她真的可以说服所有人。”
他眉眼冷峭,继续道:“除非草花婆婆在游说时,另有一套说法。”
他的疑问,也是长久以来一直盘桓在凝辛夷心头的疑问。
那样的牺牲固然让人动容,却经不起半点细思。
凝辛夷并未提出这一点,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对人心素来没有任何信心,她不希望自己的不信任感影响任何判断。
直到现在。
“比如,草花婆婆告诉他们,只要按她说的去做,就能够让死去的那些人起死回生。”凝辛夷接上谢晏兮的话,慢慢道:“甚至,草花婆婆或许还承诺过,一旦事成,既然那些已死许久的人都能活过来,那么为之而牺牲的他们,也能与亲人们重聚于世间。”
如此,所有的一切的确变得更说得通了。
那一丝对白沙堤人和草花婆婆的所作所为感到敬佩的同时,却又觉察到的些许怪异和不合理,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让人更加信服的解释。
村民们笃信击败的妖神终于现身,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假死一场,再醒来时,便可以结束过去的这些苦难,见到他们朝思暮想的亲人。
既然是集结了他们的愿力而出现于天地之间的妖神,那么为了他们而展现神迹,又有什么不可信服?
可如今草花婆婆业已如归榣般烟消云散,便是返回去以鬼咒术拘魂,怕是都无法从天地间再寻觅到她的痕迹。
凝辛夷还在想突破口,便听谢玄衣倏而道:“可这两次所谓的返魂,明明看起来都失败了。幕后之人想要的返魂丹也碎了。如此布局数年,耗费良多,最后难道真的不过是一场空?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
他分明说的是疑问,可这些话语中的某些字句却触动了凝辛夷的思绪。
这两次返魂,是失败了,还是……看起来失败了?
他们看到的那颗金色的珠子,真的就是返魂丹吗?幕后之人如此竹篮打水一场空,真的就甘心这么悄无声息的放弃吗?
她倏而起身,抬手将散落的长发随意挽起在脑后,甚至来不及折身回房间去取挽发的发簪,随手从旁边垂落的枝丫上掰了一截插在脑后,急急向外走去。
“阿橘?”谢晏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甚至来不及解释,足尖已经生风。
从厢房到宁院不过片刻,她一把推开宁院的大门。
一声摇摇欲坠的吱呀。
少顷,那扇门终是不堪重负,在她身后重重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灰尘从凝辛夷的身后向她覆卷而来,她却好似无知无觉,只死死地盯着面前一隅。
她清楚地记得,归榣魂散之前,的确化形出了自己最原本的姿态。
漫卷的枝叶落入泥土之中,瞬息生根,那根茎很快粗壮起来,能够孕育出并蒂何日归这等天地之间太过罕见的灵物妖祟的地方,理应如此茁壮。
她甚至清楚地记得,归榣魂散之后,留下过一截最后的痕迹,隐约是一段树桩。
那时她神智不甚清明,只是扫了一眼,还在心底唏嘘片刻,只觉得归榣倘若能够在天地之下留下一点痕迹,而这痕迹又恰留在了她为之付出了性命的姜妙锦身边,对她来说,未尝不算是一种完美。
可……
可如今,归榣魂散后留下的那一截枯木树桩已经消失。
不,不是消失。
凝辛夷单手按在如今只剩下了一个空洞的地方,某种直觉让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在眼皮上一抹。
【鬼咒瞳术·溯回】
她极少用使用这种瞳术,因为时光回溯,多少算是逆天而行,因而用完以后,便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凝辛夷此刻顾不得其他,她闭眼再睁,眼前已经出现了前夜自己与谢晏兮等人离开这里后的景象。
时光以正常流速的好几倍在她眼中快进,风和雪夜都有了痕迹,直到一道身影如青烟般无声无息地落在这里。
然后,那道满身都被三清之气缠绕、看不清真容的身形像是一道真正的烟雾一般,整个身形都散化开来,将归榣留下的树桩包裹住,连根拔起。
虚芥影魅。
能够拥有这种形态的,自然非人。却也没有任何一丝妖气,毫无疑问,只剩下了虚芥影魅这一种存在。
取了树桩后,那虚空影魅如地面蜿蜒的蛇影般,竟是就这样遁地而去,不过片刻,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踪迹。
凝辛夷还要再看,却突然觉得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
她重新再向之前溯回一次。
谢晏兮赶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凝辛夷一手按在地上的样子。
她眼瞳本就极黑,而此刻,那种黑却像是能够吞噬一切的空茫,她的瞳孔也比平素还要更大,像是要将大半的眼白都覆盖,平白让她的面容显露出了几分不似常人的妖异。
与此同时,凝辛夷也终于看清了自己方才遗漏的那一幕。
在被虚芥影魅偷走之前,那树桩的模样实在不太起眼,凝辛夷也下意识觉得,不该盯着归榣最后留下的这一隅像是墓碑般的存在一直看。
可此刻她将目光投注过去时,却骤而发现——
“菩提树?”凝辛夷死死盯着归榣化形的脚下,忍不住低喃出声:“她的原形不是何日归吗?怎会是菩提树?!”
不会有错的。
她几乎翻遍阅尽了谢家的药典,也近距离与草花婆婆接触过,纵使因为枯萎而在外形上有些许变化,但她绝不会认错。
“菩提树上何日归。”谢晏兮不知她在看什么,但他自然也看到了面前被连根拔起树洞:“看来,他们真正想要的,恐怕从来都不是那枚返魂丹,而是这一截树桩。”
说话间,谢晏兮指间的巫草燃起,灵火中,他继续道。
“或者说,他们想要的,是服下过那颗所谓返魂丹后的……并蒂何日归。”
巫草静静燃烧,宛若对他话语的无声肯定。
第108章
溯回结束,凝辛夷却只觉得一阵恍惚。
她追着藏在紫葵影子中的那只虚芥影魅的谶言一路向前,本以为白沙堤一事便已经是谜底,虽然尚有疑问未解,却也算是应谶。
然而此刻,她却竟然不确定了起来。
倘若黑树便是菩提树,献祭于树中的村民为白骨,那么归榣既然生于菩提,又何尝不算是黑树之上的白骨生花?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甚至想要直接去一趟高平郡城,一脚踹开司空家的大门,问问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故弄什么玄虚,有什么目的。
凝辛夷闭了闭眼,让自己的思绪尽量平静下来。
溯回所能看到的信息无疑巨大,在探寻真相时绝对是最不可多得的一种鬼咒术。可它的副作用也同样明显。作为透支鬼咒之力的代价,在未来的十二个时辰里,她会有一段时间失明。
可她没有时间等十二个时辰后再行动了。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最后一个人知晓姜妙锦生前之事的话,这个人,只可能是王典洲。
虽然姜妙锦的那本日记里,话里话外都是对王典洲的嫌弃甚至唾弃,可她却从未提及她想要私吞王家,抑或隐瞒王典洲什么。
王老爷子对她,对姜家有过没齿难忘的大恩,她既然选择了用自己的一生来报恩,她这样的女子,便一定会将个人情绪和喜好放在恩情和大义之后。
也或许,正是姜妙锦虽然独揽王家大权,却素来对王典洲据实以告,从未隐瞒过他什么,才反过来造成了他的心理不平衡,觉得姜妙锦是故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想要以此踩他一脚。
所以凝辛夷打算,去问问王典洲。
王典洲已死,要问他,就只剩下了拘魂一途。
何日归点燃构筑的引魂阵或许可以引来不愿消散于天地之间的魂魄,但拘魂一事,在于一个拘字,自然是强行为之,需得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完成。
而今距离王典洲身死,也已经过去了一整夜,她没有时间去等溯回的副作用结束了。
拘魂一事,到底是鬼咒家秘术中手段激进的一种,就算谢晏兮已经多少知晓她是鬼咒师的事情,他们甚至一起以拘魂阵将谢郑总管的魂魄拘出来过,她依然不太想被看到她是如何拘魂的。
她还在思绪飞转,想要找一个借口支开谢晏兮,却听他先开了口。
“我要回一趟三清观。”谢晏兮看着面前的树洞,道:“以我的脚程,从这里折返一趟三清观,大约需要一日一夜时间。”
凝辛夷转头看他。
她眼中的浓黑散去了大半,恢复了平日的样子,但看上去却好似有哪里不尽相同。
迎着她的目光,谢晏兮解释道:“事出反常,或为示警。并蒂何日归这般不出世之物现身人间,又与谢家有关,我要去请我师父卜一卦,看是否有其他蕴意。”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他自然不可能告诉她。
“只听说三清观的闻真道人擅卜,看来观中也还有其他高人。”凝辛夷闻言,道:“事关谢家,要带着阿满一起去吗?”
“不带。阿满的身份不便与外人道,我师父既然未提,我便也只当他不知。”谢晏兮道。
凝辛夷点了点头,却依然没有移开目光。
谢晏兮看出她有话要说,静静等在原地,只等她继续发问,心中却不禁猜测,或许她是想要将三千婆娑铃要回去,毕竟朔月已过,她已经没有了将这两枚铃铛留在他身上的必要。
这本就是她的东西,自然应该物归原主。
但那一圈红绳绕在他的手腕上,微不足道,却带着实感,就像是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了隐秘且坚不可摧的缔结,这缔结在他腕间不过一日,却惹得他垂头看了好几次。
凝辛夷也确实想要问谢晏兮要一样东西。
却并非他所想的三千婆娑铃,而是归榣的妖丹。
可若是请谢晏兮的师父起卜术,有了归榣的妖丹作为缔结,或许便能卜出更精准的结果。
因而这话在她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她咽了回去。
谢晏兮自然看出了凝辛夷的欲言又止,只是不等他发问,她便已经露出了一个笑:“一路平安,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左右不过一天时间,王家这边有我在,我正好去处理一下老肖和老齐的事情,你且放心。”
竟是只字未提三千婆娑铃。
谢晏兮压根没将老肖和老齐放在眼里,这两个人在他看来,不过是想要投机取巧赚一笔快钱的凡体之人,并不必多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
但凝辛夷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有干涉她行动的全力,他只颔首,道了一声“辛苦”,压下心底的一点隐秘喜悦,就要转身。
凝辛夷却道:“等等。”
她起身,快步走上前来,将他的手抓了起来,掀起袖子,露出了他手腕上的红绳。
然后,在谢晏兮有些了然的目光里,她并起双指,点在了他腕间暗金色的铃铛上。
婆娑密纹闪烁一刹,从铃铛上浮凸出来,再呈环状绕着他的手腕向前,一直到他的指尖,才如翩跹的蝴蝶般驻足落下。
沉金的光消失时,他的食指指尖隐约被烙印了一个字,看不真切。
“虽然我知道你的本事,但逢此乱世,应声虫也未必及时。”凝辛夷解释道:“你若遇险,我的三千婆娑铃会响,你按在这个字上,注入三清之气,便可以与我说话。但我修为有限,这个字也只能用一次。”
言罢,她才松开他的手,侧头咳嗽了一声,继续道:“早去早回。”
满庭和元勘早早就牵了马来,元勘捏了一沓神行符,俯身仔细贴在马腿上。
谢晏兮翻身上马之前,到底做了决定:“我留满庭给你。”
凝辛夷却摇头道:“不必。你既然不带阿满,有他在,也是一样。”
阴影之中,刚要匿踪而去的谢玄衣脚步一停。
谢晏兮一顿。
他深深看了凝辛夷一眼,眼眸一转,落在了某一处阴影的位置,再收了回来,不辨喜怒道:“也好。”
言罢,他不再多留,拉了缰绳,策马而去。
凝辛夷等到他的身影都看不见了,这才慢慢走回了王家府邸。
定陶镇小,王家一家便占去了小半县镇的土地,镇中不少人都靠着给王家打工维持生计。如今王家一夕倒塌,王典洲身故的消息也悄然流传出来,飘扬在了街头巷尾。
凝辛夷走了不过这样几步,便已经听到了周遭的窃窃私语声。
“这今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啊?王家没了,我们还能找谁讨要工钱去?”
“给谁做活不是做?我关心的是,我家虎子这个月的月例能不能拿到?应该找谁发?王家不会赖账吧?”
“赖了又能怎么样呢?树倒猢狲散,你还能挖坟找王家老爷算账不成?”
“呸呸呸,这等话语可不能说!死者为大,他生前做过再多坏事,那是他的事情,这种事情,我可做不来。”
“我倒是有点想法,据说赵里正的夫人乃是王典洲的义妹,若是这工钱有问题,她总要给我们一个说法的吧?”
“你想什么呢?没看到吗?赵里正今天可是被那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押走的,自己的乌纱帽怕是都要不保了,何况他夫人?”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据说赵里正这夫人嫁入里正府的时候,可是带了不少嫁妆的。给我们结一个月的工钱又算什么呢?”
“……所以说,王大老爷真的是被他自己养的妖怪吃了吗?还好有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在,若是这妖怪在王府还没吃饱,还要来吃我们,可就麻烦大了!”
“这么说来,还算是监使大人们救了我们一命?”
……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平素里对大家来说门槛高不可攀的王家变成了定陶镇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谈资。
以三清之气强压体内躁动,又经历了一次朔月夜,凝辛夷到底有些疲惫,但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除了拘魂问一句王典洲,还要以白纸蝴蝶驱散镇中人可能的、有关妖祟的记忆。
饶是归榣本意向善,但她到底曾在定陶镇掀起过一阵大家对于王家妖祟的恐惧,这点恐惧如若不消除,恐怕很快就会演变成更离奇恐怖的传说,若是这样的恐惧狙击在一起,恐怕很快就会引来更多妖祟,到时候,妖祟吃人一事,可就不是大家口口相传的所谓“传言”了。
王典洲死于宁院,魂魄自然还散布在宁院周遭。
凝辛夷捏着九点烟,立于眼前,闭上眼之前,先轻声道:“阿满,你在吗?”
谢玄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在。”
“我要拘王典洲的魂。”她直白道:“此事不容他人打扰,劳烦你先去县衙审讯老肖和老齐,我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有猜测,且等我去了以后看看,我猜的对不对。”
谢玄衣到底有些担忧:“拘魂凶险,不如我在院外为你护法。”
“魂灵难辨,若是有你在,活人的气息反而会让我更难拘魂。”凝辛夷却道:“放心,王家里里外外都被我们清扫干净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谢玄衣却还不肯走。
凝辛夷无奈道:“最多十炷香的时间,若我没来县衙,你变来寻我。”
谢玄衣这才应声。
等到谢玄衣的气息终于消失,凝辛夷这才闭上了眼。
九点烟执于掌心,灵火之上,扇骨青烟再次燃起。
扇面被搓开一节,再一节。
青烟大盛,几乎将她的身形遮掩,也像是要将她身上活人的气息掩盖住。
凝辛夷的面容再浮凸出来时,已是半面虎耳狮鼻,须发如刀目如剑,唇色朱红如血。
她不言不语,只一抬手。
数百张黄符在她的五指张合间浮现,再随着她的手势,四散而去!
少顷,她语调生涩古怪地念出了三个字:“王、典、洲。”
那声音丝毫不像是她的,更像是一道藉由她的唇齿,从亘古传来的召魂行拘之声。
漫天黄符中,有其中一道符倏而亮起。
像是应召。
*
官道。
元勘和满庭气喘吁吁地追在谢晏兮身后,元勘实在跟的辛苦,宁可吃满嘴风也要问一句:“满庭,是我的错觉吗?师兄今日骑马的速度格外快?是我给师兄马上贴的神行符画的比我们马上的更好吗?”
满庭面无表情道:“你不如追上去直接问师兄。”
元勘的头顿时摆得像是拨浪鼓:“不不不不,我可不敢,师兄的心情就算从背影看起来,也不怎么妙。”
是不怎么妙。
因为谢晏兮发觉,自己竟然有些在意,凝辛夷的最后一句话。
某种名为妒意的,燃烧着丑恶火焰的情绪在他胸膛中灼烧。
……妒意?
他明明早知凝辛夷与谢玄衣认识,却竟然有朝一日会在意介怀谢玄衣在她身侧?
第109章
黄符亮起的同时,凝辛夷的手腕上开始有红线浮现。
那红色的灵线顺着她的手腕绕了几圈,再藉由她的手,引至那张黄符周遭。
红线牵引,黄符被拖曳向凝辛夷,而周遭的那些黄符也从四面八方环绕过来,等到发光黄符到了近前时,那些其余的黄符已经在虚空中贴出了一个人形。
又或者说,一道魂魄的形状。
旋即,所有的黄符都变得虚无,却又并非完全消失,那道被拘来的魂魄在浮凸出身形时,周身隐隐绰绰被烙印了无数黄符咒文,像是被这些咒字圈禁,不得动弹。
正是王典洲。
他自混沌中苏醒,在看清凝辛夷那张脸的同时,便已经一个瑟缩。
他死前看到的,是归榣的脸,但将他逼入归榣设下的绝境的,却是凝辛夷。
然而凝辛夷一刻不揭去他口齿上的黄符,他便一个字也不得说出,只能惊惧无比地看着凝辛夷,不知道她还要对自己做什么,更何况,此刻的凝辛夷乃是半年傩神的模样,看起来诡谲神秘,仿佛下一刻便要张开那张赤红的唇,将他最后这一缕魂魄吞咽下去。
拘魂消耗巨大,凝辛夷三清之气翻涌,九点烟上的灵火燃烧出青雾,将一人一魂都笼罩其中。
凝辛夷的一只眼瞳沉黑,另一只眼璀金如虎豹,她紧紧地盯着王典洲的魂魄,问:“姜妙锦生前可知道何日归和返魂一事?她真正的死因,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
王典洲的魂魄有一刹那的震颤。
凝辛夷全神贯注盯着他,维系着他魂魄的稳定,抬手去揭那张封口的黄符。
黄符揭开的刹那,王典洲终于能够言语,他惊声大叫:“不是我——”
然而话音才起,便有一道破空之声由远至近而来!
等到凝辛夷反应过来,王典洲的魂魄已经被击中。
那竟然也是一道符。
符遇魂则消弭,毫无疑问,这道符本就是冲着王典洲的残魂而来的!
于是刚刚才被拘来的魂魄在说出了这三个字以后,便已经开始消散,几乎是顷刻间便如同泡沫一般碎裂开来!
竟是刹那魂散。
贴于他周身的那些黄符本就是以精纯浓郁的三清之气幻化出来的,如今魂体破碎散开,那些黄符便也没有了继续存留于天地之间的意义,在一个顿挫后,跌落消融于地。
此番拘魂虎头蛇尾,中途消融,于是凝辛夷的半张傩面也开始碎裂。
这一切都发生得让人猝不及防,此前她全神贯注于手下牵引而来的魂魄,直到此刻,三清之气一扫,她才发觉,这王家大院之中,宁院之外,不知何时,竟然悄然多了这么多道陌生的气息。
她要抬脚,才动作,数道以她为中心的符阵阵纹便从她的脚下亮起。
符阵并不多么复杂,一眼看去,便能发觉许多仓促为之的痕迹。
但既然凝辛夷已经无知无觉地入阵,再仓促的阵也已经被激活。
更何况,这是一个杀阵。
符意一圈一圈地亮起,来人布下杀阵还不够,更有数道黑衣蒙面的身影在确认她被困住后,从四周的屋檐上悄然露面。
事到如今,凝辛夷哪里还会反应不过来,这是一场针对于她的杀局!
“想杀我?就凭你们,恐怕还做不到。”拘魂一场,她有些气喘,气势却足:“你们背后的主子是谁?不如让他来试试看?”
雪早已停了,群青山白头,阳光盛却冷,是陵阳郡最常见不过的一个冬日。
便如那些黑衣身影,虽然已经被日光照得几乎无所遁形,却依然冷如硬石般,缓缓向前碾动。
无人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四野带着杀气的风倒灌而来。
凝辛夷一身紫裳宽袖,正好遮掩住她抚上腕间三千婆娑铃的手。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是犹豫了一下的。
既然她给了谢晏兮一个字,让谢晏兮可以与她联络,那么反过来,她自然也可以用这个烙印去找到他,让他回来。
她相信,若是谢晏兮知晓她现下的处境,定然会掉头折返。
但这个念头才起,凝辛夷却已经自己牵了牵唇角,露出了一个自嘲和否定的笑。
她这一生,从未想过要依靠谁,能依靠谁。这还是她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这感觉,真是有些陌生。
且毫无必要。
三清之力注入腕间,她心念一动,婆娑密纹已经从她的腕一闪,将她的全身都笼罩了一层金色的薄光。
既然名为三千,那么婆娑密纹,也有三千道。
她虽然修为不足够驾驭三千,却也能驱使其中的三十。
于是三千婆娑铃无声摇摆,一圈又一圈的婆娑密纹从她周身震荡而出,悄无声息没入周遭,只等那些人靠近之时,一击必杀。
与此同时,九点烟上,青烟已经再起。
扇骨一节一节被点燃,此前在白沙堤时,她最多也不过搓开了三节扇骨,但此刻,她已经借了一次力,自然要搓开更多扇面。
不言不语的杀手,下手最是狠辣直接,来的目的,便只有要她的命这一件事。
有杀阵要破,又有这么多人要杀,凝辛夷闭眼再睁,已是双眸璀金!
就在她抬扇遮住半张面的几乎同时,那些黑影般鬼魅的杀手们也动了。
剑光交错,刀影斑驳,冷日之下,是无数向着凝辛夷的方向坠落而来的杀意。
而杀阵也在同一时间开始运转,那些被激活的符意在一刹那间如同阴毒的蛇般活了过来,顺着地面的符阵痕迹,蜿蜒着向阵中心的位置咬杀而去!
凝辛夷位于一切杀意的正中心,却没有半分惧意,九点烟下的唇边反而流露出了一抹笑。
“竟然如此重视我。”无数张狰狞面容在她脸上变幻,她笑了一声,却又带了几分自嘲:“看来,对面应是觉得,我乃凝家那位天之骄女的符剑双修,凝玉娆。”
“既然如此,你们今日,全都得给我留下!”
最后两个字从她的唇齿间吐露出来时,她仿佛被傩神的虚影遮盖,可那袭紫棠色的衣袍却背脊挺直,赫然并非那些虚影将她笼罩,而是她请傩神,再借神力!
“既见神鬼——”
她扬腕,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飞舞:“诸方拜我!”
随着她的声音,她一掌落在地面的杀阵上,于是那些如毒蛇般的杀阵符意刹那凝滞,不得寸进,再寸寸碎裂开来!
连草花婆婆倾尽妖力布置的幻境都无法困她,更不必说,这区区一个杀阵!
但凝辛夷依然没有松开撑地的手。
黑衣人的攻势已经愈发近了,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些刀剑之意要打在她的肌肤上,但她却竟然就这样一动不动。
带着神鬼之力的三清之气顺着杀阵流转而出。
刹那间,攻守已相易!
所有黑衣人的动作都是一滞,只觉得脚下杀阵流转的杀意竟是刹那间如芒般刺扎在了他们身上!
而凝辛夷要的,便是他们停滞的这个瞬间!
那些早些时间被她悄然布置散落在周遭的婆娑密纹一道道亮起,而每一道密纹亮起之时,便是那一圈密纹卡住一人脖颈,收缩割裂一次。
鲜血崩裂。
密纹切割过的痕迹如同刀削剑落,头颅落地发出骨碌碌的声响,血泼洒了一层又一层,不过眨眼之间,整个宁院已经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凝辛夷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握着九点烟的掌心早已沁出了一层汗珠,而一次驱使了这么多条婆娑密纹,对她来说,负担也极大。
但她早就习惯了带着假面强撑,所以紫衣少女独立于血泊之中,眼睁睁看着交叠的血连成一片,最终慢慢流入归榣留下的那个树洞中。
四野已经了无人息,那些杀手想要速战速决,天罗地网密布而来,上手便是最毫无保留的杀招,却没有想到,反是这样,才给了凝辛夷一招反杀的机会。
她定了定神,到底抬手,还想再拘魂一次。
人总不能平白经历这样一次刺杀,却还不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到底为何要如此针对她。
这恩怨,究竟是与谢家的,与凝家的,还是与她的。
这么多具新鲜尸首,她借着方才请神的余力,也足够拘魂。
无数尸体层叠累累,在她抬手的刹那,却正好有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到了凝辛夷面前,恰与她的一抬眸对视。
凝辛夷有了刹那的失神。
因为那是一双带着杀意,狠厉,却极年轻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去想,蒙面巾下会有一张怎样的脸,是否也有家人翘首以盼,等待他的归来。
她下意识俯身,想要让那双眼睛闭上,也想扯下那张蒙面的面巾,去看清下面是一张怎样的脸。
这一刻,她的脑中浮现的,甚至莫名竟然是谢玄衣的脸。
这是一种她平素里绝不会有的同情心,也是她绝不会做出的举动。
可现在,她偏偏做了。
因为杀局还没有结束,那颗头颅的那双眼中,带着蛊惑和引诱之意。
就在她俯身探手的刹那,一只冷箭如鬼魅般急射而出,顷刻间便已经到了她的近前!
凝辛夷被杀意所激,猛地惊醒,然而那冷箭已经近在咫尺,她早就来不及避开了!
婆娑密纹蓦地亮起,她在自己周身布下的防身密纹亮起,将那冷箭的去势一阻。
却也只是一瞬,那冷箭竟是破开了一层外壳,露出了更为锐利的内里,硬生生穿透了婆娑密纹,以更让人咋舌的速度向着凝辛夷激射而来!
凝辛夷的心底甚至已经做好了硬接这一箭的准备。
然而那冷箭却顿在了距离她还有三寸之处,再不得向前。
一道她从未见过的金光在她周身亮起,将那冷箭死死抵在了身外。
凝辛夷愣了片刻,转头去看,才发现那金光竟是从自己的手臂上亮起来的。
那光沉静,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质,像是一条盘桓缠绕的金龙,从她的上臂腾飞而起,将她牢牢地圈守,不允任何会伤害她的存在接近。
*
“你的缠臂金呢?”一道有些吊儿郎当的声音自观中响起。
随着这个问题响起来的,是嘎嘣嘎嘣嗑瓜子剥花生的声音。
再走近一些,被不知什么阵法隔绝的瀑布水声便也变得明显了起来,剥花生和嗑瓜子的原来是山中躲来取暖却反客为主的猴子。
猴子倒也有点良心,也或许久在三清山中,也通了些灵性和人性,剥着剥着,也还记得用尾巴卷起扇子,给一旁炖着药的小炉扇扇火,再投喂没什么坐相也没什么躺相地靠在软塌上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湛青道袍,面上带了些自然而然的愁苦之色,却不让人觉得苦相,只觉得这么一张人至中年却也难掩清隽俊秀的脸,却偏要怜悯这芸芸苍生,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
更不必说,他全身上下都像是泛着懒劲儿,否则又怎么会用花生和瓜子做交换,让一只来取暖的猴子帮他扇火炖药。
谢晏兮有些无奈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也很是敷衍地行了个礼,环顾了一圈四周,闲闲道:“师父,您这猪窝,是我亲自动手,还是您自己来?”
与想象中白胡子白发仙风道骨的老前辈道人模样截然不同,这满身懒劲和愁苦奇异和谐并存的中年男人,竟赫然便是闻真道君。
“自己来个屁!老子都是道君了,难道还要自己收拾洞府?”闻真道君骂道:“来都来了,还不快点帮我收拾?”
谢晏兮冷漠道:“您就算飞升了,自己的事情也还是要自己做的。”
闻真道君冷哼一声,看着嘴上这么说,手下却已经开始驱三清之气帮他涤清一洞府的灰尘的谢晏兮,挑着眉,晃着鞋子没怎么穿好的脚,再次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缠臂金呢?”
谢晏兮没理他。
闻真道君于是径直继续道:“那缠臂金不是你娘留给你的吗?据说一共有十二圈,便是所谓的十二道,可以保你十二次性命,毕竟以你的体质,受点儿小伤都要将养许久……”
说到这里,闻真道君的目光又顿住了。
他终于翻身而起,从此前有些乱七八糟的坐姿变成了探身向前的模样:“哟,受伤了?”
谢晏兮淡淡“嗯”了一声:“这点小伤,还不至于以缠臂金相护。”
这话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自幼便看着他长大的闻真道君。闻真道君坐在那儿,一双眼终于在谢晏兮四下活动之时,展露出了些异样。
那双眼的眼瞳好似有些迟缓,跟不上谢晏兮的动作,左右上下都要慢上一拍,便显得颇为古怪,好似动作言语与目光并不相合。
但那双眼却还没有失去“看”的功能。
虽然慢了一点,却足够闻真道君看清谢晏兮。
看清他的缠臂金不在自己身上,看清他身上有伤,再看清……
闻真道君的脸上逐渐收了那股吊儿郎当,他甚至看了谢晏兮一会儿,才敢开口:“缠臂金也就罢了,你的三清之气是怎么回事?”
谢晏兮的动作一顿。
便听闻真道君匪夷所思道:“阿渊,你老实告诉我,这趟出观下山,你究竟遇见了谁,做了什么?难不成,你竟是机缘巧合,见到了方相族人?”
不等谢晏兮回答,他却又自己连连摇头,否定道:“不可能,这世上哪里还有方相族人,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可……可你这三清之气又是怎么回事?”
眼见闻真道君开始喃喃自语,不住地绕着他转圈,那双本就已经不甚健康的眼中开始混沌,似是又要起卦,谢晏兮终于忍不住拧眉,打断他,问道:“什么方相族人?”
第110章
闻真道君的絮絮叨叨终于被谢晏兮打断,他像是这才想起来什么一般,“哎呀”了一声,拍了一下大腿。
“为师竟是从未与你提及过。”闻真道君摇头晃脑:“但也不怪我,实在是方相族人的足迹早就不可查也不可追了,为师怕你为了这点微末的希望,非要去那极北之地追寻一线可能并不存在的生机,这才三缄其口,为师忍得也很辛苦啊!”
谢晏兮一眼看穿:“师父每次心虚的时候,话就会格外多。”
闻真道君:“……”
谢晏兮继续道:“忘了就是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怎么说话呢!”闻真道君拍案而起:“你生而便因为这虚无缥缈的命格被遗弃到我这荒山野岭来,不苦吗?这离火日夜灼烧,不苦吗?如今终于有人可以缓解你日夜的痛苦,让你睡一个好觉,怎么就成了大不了的事情?你且来与为师好好说说,你下山以后,究竟遇见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谢晏兮面上不辨喜怒,像是完全没听懂闻真道君在说什么,也无所谓他说的那些什么苦与不苦。他随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散漫道:“你不是会卜,爱卜吗?这等小事,你起一卦就知道了,何必问我?”
闻真道君饶是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冷淡又嘴毒,三句话里崩不出来一个好词儿的模样,此刻也忍不住一弹指。
卜卦用的巫草变成了锐利的针,向着谢晏兮的方向急射而去!
谢晏兮一抬手,将那根巫草稳稳夹在了食指和中指之间,轻巧卸了上面的力,于是那根巫草在他的手中又恢复了柔顺的模样:“师父火气还是这么大,这样下去,眼睛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闻真道君:“……”
想逐客了。
但舍不得。
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吧,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事。
或者说,也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用应声虫交流,三清观虽在山中,却也不是什么闭塞荒芜之地,传讯虽然慢一点,却也足够。
给凝辛夷所说的并蒂何日归一事,不过是托词而已,闻真道人是他的师父,若想请卜,何需专门走这一遭。
是他自己想来。
他下山本是为了治闻真道人的眼睛,救他的命。可那颗妖丹分明都已经在他的手里,他却因为一己私欲,将最绝佳的机会拱手相让。
如若不是他的私心,闻真道人此刻或许已经被治好,他也可以如从前那样住在三清观,随闻真道人继续云游四方,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如同从前。
所有这些思绪在他脑中翻涌,抬眼时,谢晏兮却只说:“没什么,来看看你最近老不老实,有没有嫌自己瞎得不够快,又起卦了。”
好好儿关心的话语,从他嘴里出来,就像是在骂人。
和这个徒弟相处了这么多年,闻真道君早就能做到老神在在地自动过滤其中刺耳的部分,领会他的言下之意:“不瞒你说,瞎得还是有点快。阿渊,天下苦啊。”
又是这句话。
闻真道君都已经做好了谢晏兮和从前一样面无表情地回敬一句“苍生和我有什么关系”的话了,等了会儿,却竟然什么都没等到。
谢晏兮竟然罕见地沉默了。
直到此刻,闻真道君的表情才慢慢变得严肃起来。
他用那双迟缓的眼睛锁在谢晏兮身上,倏而笑了一声:“原来你下山应卦,是见苍生。”
*
定陶县衙。
在此处躲了数日的老肖和老齐到底不是傻子,早就从衙役口中得知了近些天来发生的事情。
真相如何,衙役们自然三缄其口,但连赵里正都被平妖监羁押了的这事儿,可瞒不过任何人。
老肖奇道:“这定陶镇里到底埋了多大的秘密?搞得我又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老齐的表情有些古怪:“谁知道呢?比起什么秘密,我更想知道,你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
老肖长长舒出一口气,一脸后怕的表情:“说起来,那时监使大人不让我们出县衙,竟然真的是庇护你我的安危。还好有你劝我,否则冲撞了监使大人们,若是惹了他们生气,怕是此刻你我的尸骨上都开始长虫子了。”
老齐心不在焉道:“你的脾气是应该收敛点儿,不然真的哪天冲撞了不该惹的人,我想捞你一把都难。”
老肖摸了摸自己的满面胡子,这些天来他的虬髯都乱了,整个人显得落拓不已,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总觉得老齐有点怪怪的。
只是他这个人素来只喜欢动手,不喜欢动脑子,非要让他去描述和回忆哪里怪,他也说不出一二来,只能说是一种直觉。
就比如现在,老齐也怪怪的。
可要他看起来比平时更烦躁一点,倒也很正常,被困在这县衙里好些天了,他自己也心烦意乱,总不能因为老齐显得阴晴不定,就觉得他不对劲吧?
老肖暗暗思忖,几经犹豫,还是觉得兄弟一场,他这人本就心直口快,就算直接想问,想来老齐早知他为人,也不会觉得生气。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县衙门口。
老肖认出来人便是那日在群青山救了他的人,连忙迎了上去,挤出最真诚的笑脸:“监使大人,您可算来了!我知道您平素公务繁忙,只是我兄弟二人在县衙叨扰这么多日,也不知再打扰下去……”
谢玄衣哪有心情听他在这里客套。
这两人不过习过武的凡体之人,过去他早就看懂了这两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却因为不感兴趣而从未过问。
但如今,在得知了这世上竟然还有登仙这样的东西存在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这事儿他本也不太想管,自有满身的正义感快要溢出来的程祈年和宿绮云过问。
但凝辛夷既然让他来,他便走这一趟。
所以谢玄衣满身不耐,径直走到了方脸老齐面前:“你。”
方脸老齐一凛,心底无端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他努力压下去,露出一个小意的笑容:“监使大人,有何指教?”
谢玄衣单刀直入:“可听说过登仙?”
方脸老齐心神俱颤,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他努力稳住,露出了一个尽量茫然的笑:“您说什么?”
只是凡体之人的这种自控,落在谢玄衣眼中,实在是太不够看。
谢玄衣连逼问的心情都没有,只静静看了老齐片刻,倏而拔剑!
剑光雪亮如雪,在半空曳出一道盈满杀意的光弧,向着老齐的脖颈而去!
老齐哪能想到如此变故,他本就极其紧绷,杀意铺天盖地地袭来时,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了最本能的反应。
——格挡。
他不想死,他要挡住这一击!
这样的意念于是驱使着他皮肉之下流转的那一层服用登仙药而拥有的三清之气暴涨而出!
一声金石交错。
竟是真的将谢玄衣的剑阻了一阻。
老齐心跳如雷,眼中却已经有了狞色,心中蓦地冒出了类似“这所谓平妖监的监使也不过如此”的想法。
若是真的打起来,他老齐可能……可能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谢玄衣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只看了一眼被三清之气击中的剑身,然后转眼,对上了老齐满是狞色的眼。
“人啊。”谢玄衣摇了摇头,毫不设防般回头看向虬髯老肖:“你看清楚了吗?”
老肖茫然摇头:“什、什么清楚?”
不过一句话的时间,那方脸老齐竟是怪叫一声,孤注一掷般向着谢玄衣袭击而来!
谢玄衣微微歪头,躲过他暴起的这一爪,头也不回地翻腕。
长剑在他掌心翻转出一道流畅的剑花,见了点血,不多,却足以让方脸老齐的所有动作都停下。
谢玄衣垂眸看向被剑气逼至跪地的老齐:“说吧,吃了多少登仙?王典洲许了你多少味药,你才将老肖骗到这里来,想要用他的命去换你登仙?”
老肖的眼瞳骤缩。
*
无数尸首之中,凝辛夷静静站在原地,任凭那流淌过来的血些许沾湿了她的衣裙和鞋底。
她已经分辨出来,发出那样光亮、于防不胜防的冷箭下救了她的,是缠臂金。
这是不属于她的东西。
又或者说,女子本就少用缠臂金,这样一来,这东西属于谁,又是谁放在她身上的,简直昭然若是。
她又被谢晏兮救了一次。
这恩情真是越欠越多。
她失笑一瞬,便已经敛神。
九点烟上的青烟已经散去大半,她的已经快要力竭。
可她还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否已经安全,能否安然走出宁院和王家,亦或是等到谢玄衣注意到这里的异样,折身赶来。
但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更何况,对于她来说,想要知道周遭四野是否有人,还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办法。
凝辛夷抬手。
一柄纯净的白伞出现在她的掌心,白色的流苏随着伞身的旋转飞舞起来。
忘忧伞。
她还是洗心耳。
王家事了,此间事本也无法全须全尾地说与定陶镇的居民说,可因为王家和归榣造成的恐惧却还在蔓延,她本就要扫尾。
凝辛夷一手掐诀,并指落于额前,闭上了眼。
白纸蝴蝶从流苏中振翅,如落雪般向着四周飞去,直至汪洋般的忘忧蝴蝶落于万物。
一片忘忧忘怖的纯白之中,凝辛夷俯身,重新看向那颗滚到她面前的头颅。
蛊惑之术已经失效,那张面孔也不会让凝辛夷有任何想要抬手的冲动,但她依然为那张年轻的面容合上了眼。
“虽然你想杀我,但我依然愿意给你安息的权力。”凝辛夷轻声道:“能被选中做最后一击,你的心智应是这所有人中最脆弱,也是最身不由己的,我答应你,若是你的魂魄愿意到我掌心,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送你的尸骨回乡。”
她说完,向上摊开了手掌。
少顷。
一缕魂魄颤巍巍落在了她的掌心。
凝辛夷唇角露出了一抹笑。
她的确没有任何再点燃九点烟的力气了,也无法再借神力以拘魂。
但这不代表,她就毫无力量了。
她不拘魂,魂魄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