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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老肖不可置信地看向被剑逼近的老齐,此前他只觉得谢玄衣神秘且压迫感极强,根本不敢上前,但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他就说怎么近来总觉得老齐怪怪的,如今可算让他找到原因了。

    原来他竟曾经想要杀他!以他的命去换好处!

    这事儿虽然并未得逞,可终究不是毫无把柄,只要在定陶镇一日,便有暴露于天下的风险,所以他才格外焦躁不安,心神不定!

    老肖面上最近未曾好好打理的虬髯乱飞,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听懂并消化了谢玄衣的话中意后,面色逐渐因为愤怒变得通红。

    “登仙是什么?”他闻所未闻,却到底也看清了方才老齐爆发出来的三清之气:“你不是与我一样,是凡体之人吗?你身上哪来的三清之气?”

    说到这里,他也已经有了猜测,眼瞳微缩:“难道是因为那什劳子的登仙?”

    老齐一夕被戳破所有未实现的阴谋,面皮发紧,与谢玄衣方才真正交手的那一刹,他才颓然认清一个现实。

    他的这点三清之气,对付凡体之人或许绰绰有余,但对上真正的捉妖师,就像是跳梁小丑般滑稽。之所以他之前能够一击让谢玄衣停下,不过是对方想要以此逼出他曾经服食过登仙,体内确有三清之气的证据罢了!

    老齐一张方脸上的杀气逐渐褪去,但狠厉还在,更多的颓唐和不甘浮了上来,他咬牙道:“技不如人,甘愿受罚!”

    “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便饶你一命。”谢玄衣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人知道登仙?”

    “我不知道有多少。”老齐摇头,转眼却又看到了谢玄衣面无表情的眼中冷漠的杀意,那种冷漠的感觉,他并不陌生。

    那位身居高位,从来都不会把凡体之人的命放在眼里的世家子们,便是这样看人的。

    所以老齐蓦地明白过来,若是他今日不说出点儿真正有用的东西,绝对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所以老齐飞快补充道:“我每次见到他们时,他们都很神秘,黑衣蒙面,蒙脸。我能去见他们,也是有固定的时辰时刻,有人排在我前面,也有人排在我后面。我的确不知究竟有多少人。”

    谢玄衣眯眼。

    老齐又想起了什么:“是了,有一次我走错了路,在荒林之中听到了几句对话。是有人说,这世上的凡体之人总想要一步登天,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所有的得到,都要付出代价吗?”

    谢玄衣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然后呢?”

    老齐咬牙道:“另外一个人说,怎么会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代价,这件事情才会显得格外真实。这世上的确不会掉下馅饼,可若是自己交换得来的,就会显得格外真实。”

    谢玄衣的眼中露出了讥诮:“所以你选择了用你的朋友作为交换?”

    老齐闭了闭眼:“我本是想要与他共享登仙的机会的……”

    这话开了个头,他又摇了摇头。

    事已至此,再说当初,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在群青山时,你故意与他兵分两路,便是为了方便行此事?”谢玄衣问。

    提及此事,老齐的表情更差了些:“本来是这样的,我也想到了此事不可能天衣无缝,恐怕总会被发现端倪,于是也安排了让自己受伤,以逃脱嫌疑。只是……”

    说到这里,老齐的眼中出现了惊惧和后怕:“只是那杀手……分明是真的想要杀我!”

    谢玄衣淡淡看着他:“因为对于他来说,你和你的朋友并无区别。”

    老齐怔住,表情逐渐铁青。

    谢玄衣已经问完了想问的话,转身,竟是真的就这样撤去了压制老齐的剑气。

    老齐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周身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气焰,他满怀希望道:“监使大人,那、那我们是可以走了吗?”

    谢玄衣摆摆手,道:“请便。”

    说完这句话,他又睨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眼:“不过我想,在走之前,你和你的朋友之间,应该还有一些事情该解决。”

    老齐一僵。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身后隐忍的杀意和怒气。

    老肖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的背后,手提长刀,面色赤红,须发尽竖。

    “是啊,老肖,在踏出这扇门前,你我之间,的确有账要好好算一算。”

    *

    谢晏兮不语。

    闻真道君却不再看他,像是已经看到了所有想看的。

    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阿渊,你还记得为师择了‘善渊’二字给你时,为你下的批语吗?”闻真道君慢慢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但事实上,为师也是有私心的。”

    谢晏兮抬眼。

    他的眼瞳淡淡,冷漠且凌冽,与闻真道君那双迟缓的双眸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这两双眼碰撞的时候,慈悲不能穿透冰河,却到底能在上门覆盖一层薄薄的暖意。

    闻真道君道:“你的母亲唤你阿渊,为师于是为你保留了这个‘渊’字,再强行为它赋予了更多的意义。人终究在有来处时,才不会如浮萍,才会愿意接纳这个世界。”

    谢晏兮终于道:“名字不过是几个字的排列罢了,师父想要保留什么也好,有私心也罢,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

    闻真道君摇头:“有区别。”

    再开口,他喊出的是谢晏兮的真名,是写在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的前朝皇室家谱上的那两个字:“姬渊,不要忘了你的名字,那是你逃避不了,也舍弃不了的过去。”

    谢晏兮面无表情地起身,显然完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也不打算接这个话,更不想承认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便是自己。

    “阿渊。”闻真道君在他身后道:“人有私心,才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正确,你心善渊,所行之事,便是正确。”

    谢晏兮脚步一顿。

    少顷,他终于回头:“师父,你都知道了,是吗?”

    闻真道君却露出了一个笑容:“知道什么?有什么我应该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事情吗?”

    谢晏兮还要再说什么,他已经恢复了之前那副不修边幅不甚靠谱的样子,冲着一旁的猴子扬了扬下巴。

    那猴子竟也真的递了几颗剥好的花生在他手心。

    谢晏兮于是知道,自己再问,闻真道君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但纵使是这样模棱两可的知道,也足够让他在片刻的沉默后,追问道:“师父还没有告诉我,所谓的方相族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相娘娘驱百鬼夜行,将天下妖鬼邪祟封于从极之渊,然而这世上哪有只封不守的道理,因而她以身凝剑,而拥有她血脉的后人为持剑人,祖祖辈辈都镇守于从极之渊,守着那些极恶的妖祟,不得出世。”闻真道君慢悠悠道。

    “可这数百年来,天下动荡,人间血流满地,白骨遍野,人饥相食,骨肉相残,手足反目。如此人间地狱,所有一切的恶与动荡,都是妖祟的养料。”闻真道君轻轻叹了口气:“妖祟从恶土中滋生,那些被封印的极恶自然有所感知,可惜封印破时,持剑人纵然示警,王朝倾覆,也已经无人会应。”

    “更不必说,如今北境已是北满的天下,又有谁人能知从极之渊如今怎样,封印怎样,持剑人又怎样。”闻真道君看向窗外,眼中有无尽的唏嘘之意:“自然也无人知晓方相族人如今何在,是否尚存人间,又是否已经湮灭于极北的冰原之中。”

    “而对于命连破军,时刻被离火燃烧五脏六腑,血脉神魂中都游离着随时可能会被点燃的嗜杀之意的你来说,这世间唯有方相族人可以压住你的离火。”闻真道君继续道:“因为方相娘娘可驱百鬼,可镇世间一切邪祟,诸天万界,都因她这一功勋而甘愿俯首帖耳。她后人的血,自然也能克一切恶。”

    谢晏兮静静听完,神色逐渐深深,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但这些思绪也被他深埋在了莫测的眼底,末了,他只问了一句:“那柄剑,可有名字?”

    “自然有。”闻真道君弯了弯唇:“剑名,却邪。”

    言罢,闻真道君抬起一根手指,向着屋外的方向指了指。

    “你放才问我知道什么,我这会儿想起来了。我只知道,阿渊,时间不早,你该走了,还有人在等你。”

    三清山冬日的风比定陶镇还要凌冽,谢晏兮掩上闻真道君的门,迎上不远处目露担忧神色的元勘和满庭,摇了摇头。

    元勘揣测片刻这个摇头的意思:“师兄,这是没什么事儿的意思,还是师父不好了的意思?”

    满庭平静道:“若是师父不好了,你我还能这么悠闲地站在这里?”

    元勘一噎:“就你聪明!”

    这两人的你来我往谢晏兮早已司空见惯,但此刻,他却只想自己在三清山中走一走,再吹一吹这里的风。

    所以他纵身而起。

    元勘和满庭斗嘴到一半,一回头,谢晏兮竟然已经没了影子。

    元勘咋舌:“师兄呢?”

    满庭用下巴比了比山深处:“吹冷风去了。”

    元勘感受了一下观中冷风,再设想了一下山中冷意,瑟缩了一下脖子,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要论没苦硬吃,还得看咱师兄的。”

    *

    凝辛夷掌心的魂魄并没有黄符定身,再逼迫他显形,而那人年轻的魂魄也只是像是蜷缩在她的掌心,有些瑟缩,却到底没有散开。

    “我只问两个问题。”凝辛夷将那一缕虚无的魂魄举到面前:“是谁让你们来的?你们的目标,是杀我吗?”

    缠臂金的光芒还未散去,她像是璀璨温柔的太阳,让阴冷的魂魄本能地畏惧,却又觉得温暖,想要靠近。

    那魂魄游移了很久,终于有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顺着风,似有若无地传入了凝辛夷耳中。

    “报国寺。”

    “杀你。”

    第112章

    群青山上,报国寺黄墙黑瓦,静静矗立。

    菩元子圆寂之前,她曾问过他,为何报国寺与慈悲庵都无人入世,不见人间。

    那时菩元子说,若是她推开报国寺的门,或许一切便将明了。

    而现在,这一缕魂魄告诉她,想要杀她的人,也在报国寺。

    凝辛夷有些疲惫,裙摆也全是血污,但她看向报国寺的目光里,却满是探究和审视。

    那黄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的血,倏而弯了弯唇。

    忘忧伞在她掌心旋转,白纸蝴蝶已经覆盖了几乎整座定陶镇,像是小镇白头。但很快,无数纷呈的色彩沾染在白纸上,逐渐也让纯白的伞面也落入尘世间。

    经年积累的恐怖与惧怕厚重且沉,那些飞起来的流苏逐渐坠落,伞面旋转,它们也只是轻微起伏,再也没有了之前轻盈的姿态。

    所有情绪都被白纸蝴蝶传入这面纸伞上,一层一层浓墨重彩地刷上去,红色紫色交织,最后变成了沉默的黑。

    白纸蝴蝶溶于那些情绪之中,逐渐消融,除了带走了镇上百姓们心头最深处对于妖祟的恐惧之外,了无痕迹。

    忘忧伞沉甸甸合拢,复而落回凝辛夷的手心。

    绸黑的伞带着满镇的惧意,散发着颇为阴森可怖的气息,对于其他洗心耳来说,这样一柄忘忧伞,便算是完成了使命,理应专门封存,最后交由平妖监处理。

    可对于凝辛夷来说,许是她体内封印着一只不知来路的妖尊的原因,这柄伞她不必交给平妖监,自己就可以处理。

    尤其是现在。

    绝大多数的白纸蝴蝶都已经消融,但还是有几只追着一道身影,向着报国寺的方向而去,那身影极快,白纸蝴蝶振翅片刻,终于在错综的山林里追丢,有些沮丧地落在了树干上。

    是方才在极遥遥的地方向她放出冷箭的那道身影。

    那人……亦或是背后之人,想来应当会觉得,她鏖战许久,又要收敛满镇情绪,早已脱力,三清之气枯竭,就算想要做什么,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恰好谢晏兮也不在此处,平妖监的三位监使都有公差在身,总也不可能受她差遣,总而言之,现下正是他们休养生息的好时机。

    这样的想法并没有错。

    凝辛夷的确耗空了三清之气,再也无法重新展开九点烟,也无法再请半点神力。

    可好巧不巧,她体内封着一只妖尊。

    妖食人间恶念,越是强大浓郁的恶与惧,越是能给妖源源不断的力量。

    所以此刻,这柄聚了满镇恐惧的忘忧伞,也可以成为她的养料。

    凝辛夷抬手,将那柄看起来已经重若千斤的忘忧伞举起来。

    她张开五指,轻轻吐出一口气。

    天气很冷,满地的血也逐渐冷了下来,所以凝辛夷的这一口气里,便带起了一片白雾。

    ……实在有些太多了的白雾。

    她的这一口气长到像是要让白雾将她的周身都缭绕,等到气尽,她才手指一收,重新握紧了掌心已经收拢了的忘忧伞。

    只是一握。

    那伞上所有的黑污便尽数消失,伞面,伞身,伞骨都恢复了原本的素白一片。

    而那些恐惧汇聚的阴森,已经重新化作了充盈的三清之气。

    凝辛夷收了伞,看了眼自己身上有些干涸的血迹。

    礼佛需敬,入寺院心中也常怀恭敬,本应先沐浴更衣,满身洁净。但报国寺中人对她满怀杀意,更好似成了截杀她之人的庇护所,那么她也不必讲求虚礼。

    所以她按照约定,敛了那年轻杀手是尸首,收在三千婆娑铃中,便抬步。

    “褪影。”

    凝辛夷轻声道。

    下一瞬,她整个人已经掠入了灿阳下的阴影之中,一路向着群青山的方向而去。

    就在她走后不久,一道蒙了半张面的身影出现在了王家大院外。

    谢玄衣懒得管也并不在意老齐和老肖之间最后的结局,凡体之人的事情,自应由朝廷自行解决,正好他们身处县衙,也免去了升堂。

    就算如今赵宗被关押在大牢之中,形若疯癫,怎么问也问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县衙群龙无首,倒也不至于对这样的小纠纷都束手无策。

    至此,王家大院中妖祟伏诛,方才他也见到了白纸蝴蝶,知道是凝辛夷出手,将整个定陶镇中因为妖祟而起的恶念与恐惧都消弭一空,那么他们平妖监此行的任务也算是画上了一个颇为圆满的句号。

    ……除了这么一趟下来,他们的捉妖袋里,还是空空如也,实在有点不好交差之外。

    事件报告本应带队的宿绮云写,但她毫不犹豫将这事儿推给了程祈年。所以这会儿,程祈年在写文书,宿绮云去驿站以玄天水镜口述告知平妖监事情经过,顺便给《妖鬼灵简》更新最新出现的这只并蒂何日归化妖。

    他也到了该和他们一起回神都的时候,不日便将启程。

    谢玄衣是来向凝辛夷告别的。

    但他才满腹心绪地走到王家大院门口,神色已经一凝。

    有血的味道。

    谢玄衣腾身而起,整个人如一缕轻烟般向前,不过眨眼,便已经落在了宁院的屋顶上,看到了满地的尸首和血。

    他按在剑上的手猛地收紧。

    才不过离开了这么片刻,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橘呢?!

    他的三清之气毫无保留地探出,然而整个王家大院却竟然毫无凝辛夷的踪迹。

    朔月才过,她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就算她有能力杀这一地的人,可若是杀手不止这么多呢?她有受伤吗?

    她又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落了满镇白纸蝴蝶的?

    谢玄衣的手指扣入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存在过,经历过,就一定有痕迹。

    而他本就最擅长寻找痕迹。

    否则又怎么会知晓善渊的真实身份,知道若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一并查清楚谢家灭门的真相,那个人,只能是善渊。

    *

    三清山。

    山上雪,雪中人。

    有人向着山的方向而去,也有人已经身在山中。

    三清观的雪已经停了,山中却还飘雪,巨大的松树上积压出一片簌簌落下的洁白,像是碎屑。

    谢晏兮走在碎屑遍布的满山风雪中。

    三清山清冷如山落雪原,但事实上,山中并不萧瑟。

    因为三清观的前观坐落于山下,后观却散布于山中的无数洞穴,错落的小院,峭壁一隅,抑或陡崖边缘。

    那些传说中避世隐居于三清观的高人们,大多居于此处。

    除此之外,那些群山之中无数枯林的遮掩之下,也还有更多的院落里正在传道授业。

    道不拘于一格。一道降妖的符便可自成一道,一记捉妖的掌也可成一道。这天下大道若有三千,三清观的后观独占八成。

    所以此处风明雪净,却并不清净。

    有读书声丝丝袅袅,有符箓破空声,也有刀剑交错声。

    像是与尘世不同的另一隅人间。

    也是谢晏兮长大的地方。

    所以凡心绪不宁时,他总会在这山中漫无目的地走一走。

    他自幼便在此处学道,学剑,学符,也学卜。离火灼身于如今的他来说,早已是常态,但幼时他常常难忍,只得将自己埋入厚雪之中。

    三清山高,纵是夏日,只要向上攀登得够高,也总有雪可以埋。

    过去这些年里,闻真道君不知究竟涉雪过多少次,只为了将他从雪中捞出来。

    最初时,捞他并不难,巫草一燃,他的位置昭然若是。

    但后来,随着他的卜术小有成就,他也学会了避卦,使得原本应当容易的寻他这事儿,愈发艰难起来。

    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观中其他道君说,若是他们遇上他这样的倒霉孩子,就一把火将山中雪燃了,看他要往哪里躲。

    只有闻真道君,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极有耐心地满山找他,还说什么自己老人家了,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来观中学道的孩子们其实并不少,如他这样年龄的,也有一些。只是每到逢年过节之时,那些孩子的家人们便会想方设法地送来漂亮的衣服,新奇的玩具,还有他从未见过的吃食。

    ……不,要说从未见过的,可能不是吃食。

    而是爱。

    他看到的时候,尚不能分辨自己内心涌动的感觉是什么,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渴望和羡慕。

    不,应该说是嫉妒。

    只是无论是渴望,羡慕还是嫉妒,所有这些太过热烈的情感,都在离火对他日复一日的灼伤中,渐渐消失了。

    他生而不详,不能继承大统,这样的孩子,对于皇室来说,并无任何用途,他能活下来,有一条命在,已是格外开恩。

    理解这件事,是很简单的事情。但能不能接受,却是另外一码事。

    他没有感受过爱,也许曾经看到过别人家的爱,却在还没搞清楚自己是否期待的时候,已经淡去了这份感觉。

    闻真道君对他来说,或许便是此生唯一让他感受到被关怀之人了。

    可闻真道君的心太大,也太满,里面有他,但也装满了苍生。

    他只爱苍生。

    可谢晏兮唯独不可能从他这里学到爱苍生。

    所以他依然不知,所谓爱为何物。

    他思绪纷呈之间,一时竟然不知自己踏足了哪里,只听到那不远不近的院落之内,有对话声在他耳边响起。

    “这世间灵宝,自然不可能全数记录在册。尤其是那些世家,哪里可能会让你我知道他们到底藏了什么宝贝。”

    “要说宝贝,我就知道其中一样!”

    “你且说说,你知道什么?”

    “龙溪凝氏知道吗?他家有一样灵宝,名为【渊池虚谷】。”

    “那是什么东西?”

    “据说是什么可以消除业障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你我踏入修行一途,斩妖灭祟虽然本就是你我的职责所在,却难免会积累无数业障于身。若是这世间真的有东西可以消弭业障,于修为实在大有益处。”

    “真的吗?这世上竟然有这等灵宝?那要怎么用这个【渊池虚谷】?想要消弭业障,要付出什么?这世上哪有用起来不需要代价的东西,我不信就业障就可以这么简简单单被一样灵宝消弭。”

    “算你聪明了一回。”另外那道声音得意洋洋道:“当然有代价,只是这代价却与其他东西不同。”

    谢晏兮已经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

    那两道清亮的声音还在响起。

    “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同法?”

    “我来考考你,你可知道这世上最难的四个字是什么吗?”

    “最难的四个字?难如登天,孤掌难鸣、千难万险,窒碍难行?”

    “不不不,都不是。这世上最难的四个字啊,叫做心甘情愿。”

    谢晏兮心头一怔。

    便听那声音继续道:“想要用这【渊池虚谷】啊,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极难,必须要凝家人心甘情愿才行。”

    “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如今已经立于世家之巅的凝家人,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家的灵宝?”

    第113章

    上山的路已经并不陌生,只是再向前行,到了能听见梵音与钟鸣的范围时,凝辛夷却停了停脚步。

    她立于一颗高树上,从这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眺望过去。

    什么也看不见。

    无论她换了几个角度,都像是有某种障眼法将报国寺的内里遮掩住,让一切都显得太过如常。但这样的如常却带着一股死寂的味道,了无生机,反而显得处处异常。

    在山下时,只觉得山上高寺,威严庄重,但真正到了近前,才会看到,这报国寺比之神都那些佛寺来说,规模实在不大,总共不过一处大殿,供奉不知哪位佛祖。

    凝辛夷捏着九点烟,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报国寺的大门前。

    不告而来,无须敲门。

    一些难辨意义的声音从门缝泄出,像佛偈,也似梵音吟诵,但却又仿佛不止如此。

    凝辛夷懒得再猜,她用扇子抵在厚重大门上,向前一推。

    报国寺的大门缓缓打开,发出一声沉闷腐朽的吱呀声。

    门内那有些虚无缥缈的声音终于变得明晰。

    凝辛夷难以抑制的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因为哪里是什么诵经之声,那里有半点梵音,大殿深处传来的,分明是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

    声音变得明晰的这一刻,那些障眼法似乎也在同一刹那消失。

    于是报国寺中的一切,都彻底地展现在了她面前。

    有少女曼声而歌,有舞者婀娜身躯,自佛殿的深红木柱后面娇俏探头,扭出一截细白蛮腰,红粉胭脂漫天,洒在慈悲相的佛龛之上。

    莺歌燕舞,环佩叮当,哪里像是庄重的、有报国之名的佛寺,倒不如说是那销魂糜烂的勾栏之地。

    大殿的门是敞开的。

    然而端坐于堂的佛像却无首。

    佛身破败,有些歪斜,那断裂的脖颈上有奇特的气从里面溢散出来。像是那尊佛身之中存留的信仰之气在缓慢向外流淌,等到最后一点都散去的时候,这尊佛像便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今天下妖祟横生,大徽朝道佛并尊,便是对坊间杂术都极为宽容,只要能平妖戡乱,朝廷皆有礼遇。世道艰难,饿殍遍地,一份俸禄,常常意味着能养活一整个家,又拥有自保和守护家人之力。

    然而若想捉妖,需得先修行,纵使人人都知自己不一定能够得到修行的门槛,却也总想要让后辈一试。更何况,灾祸来临之时,若是距离佛寺更近一点,捡回一条命的可能便也更大一分。

    因而广纳弟子的佛寺比那些隐于山林难以寻找的道观更受民众的尊崇。凝辛夷走过的每一处,佛寺之中的香火都极旺,哪里曾见过凋零破败无人供奉的佛寺。

    她难掩心中震撼,三清之气却已经铺洒开来,时刻警惕这里的所有动静。

    是佛寺自然凋零至此,还是这里遭遇过什么变故,亦或者……是这里的僧侣,自甘堕落?

    疑窦丛生。

    凝辛夷不敢放松警惕,但这里如此古怪,她既然来了,断没有退走的道理。

    所以她一步踏入。

    寺院的大门吱呀一声在她身后合拢。

    最后一丝门外的光也被遮住时,殿内所有沉溺于歌舞之中的少女们倏而转过了头。

    她们手上的动作还在继续,腰肢扭出惊人柔软的弧度,长发垂落在地,无数双眼瞳却齐齐落在了凝辛夷的身上。

    那些目光空洞,无神,诡谲,却又隐约有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慈悲与唏嘘。

    仿佛在代替失去了头颅的漫天神佛注视这个闯入者。

    凝辛夷并不与任何人对视,她只径直一步步向前。

    然后抬头。

    便见那断首破败佛像的脖颈处,被斜斜地插了一只花。

    一只有些眼熟的花枝。

    紫枝红叶。

    何日归。

    红粉香气愈发浓郁,那歌者少女轻拨琴弦,口中的曲子倏而转了一个调,变得如同真正的梵音袅袅。

    “如是菩提 ——如是菩提——”

    她唱。

    “菩提本无相——”

    凝辛夷蓦地睨去与一眼,她闭眼再睁,天目之下,一切妖祟无所遁形。

    于是莺歌少女只剩一具骷髅,曼妙舞者不过一袭白骨裹轻纱,但白骨的嘴还在一张一合。

    “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净——”

    某种奇特的预感涌上心头,凝辛夷蓦地捏紧了掌中的九点烟。

    下一瞬,白骨骷髅的词调倏而一转,变得阴森顿挫起来,那张嘴一字一顿,咬字格外清晰。

    “此、处、有、尘、埃。”

    几个字落下的几乎同时,那些白骨的所有动作都停滞了下来,像是所有的生机都在说出这几个字后彻底耗尽。

    天地之间,连风都停了,一切都是极静的。

    却有一抹微小的绿闯入。

    一片翠绿的叶子从半空幽幽飘落下来,在进入凝辛夷视线的第一时间,便已经摄住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她怎么会认不出那是什么。

    如是菩提叶。

    她的三千婆娑铃中还静静躺着另外两片叶子,尚且没有更多追寻的线索,却岂料转眼,自己竟然会在这样一间破败诡谲的佛寺之中再见如是菩提!

    原来方才那歌者所唱,所指的竟真的是这片叶子?!

    她毫不犹豫地纵身抬手,跃至半空,将那片如是菩提叶攥在了指间。

    不过一个转身,一个错眼,她落在佛寺屋檐上时,若有所觉,重新低眉。

    却见佛寺空空,哪里还有什么骷髅,什么白骨,什么吟诵,什么红粉香气,她之前看到的一切,都好似一场只有她一个人的幻觉。

    三清之气与天目一并扫过殿内,却见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哪有半点人气。

    她以为自己足够快,但她已经来晚了。

    一叶障目。

    凝辛夷重新看向掌心的如是菩提叶,再遥遥看向远方。

    站在佛寺屋顶的黑瓦上,从群青山向下看去,整个定陶镇尽收眼底。

    这一天对她来说似乎格外漫长了一些,直到此刻,太阳才西落到天际线边,给天边镀上了一层厚重的璀璨。

    天地之间还是明亮的,但很快就会陷入无尽的黑夜。

    凝辛夷却没有着急再去继续追踪什么线索,抑或回到定陶镇,去等谢晏兮回来,与他会和。

    她握着那片如是菩提叶,在屋檐上慢慢坐了下来。

    第一片菩提叶可以是偶然,第二片可以是巧合,那么如今她手中的第三片呢?

    她这一路走来,在每次刚刚破开消弭一个妖瘴后,便有这样一片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面前,“正好”被她拿到手里。

    这一切,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一直在暗中看着她的所有行动,悄然抓着绳子的另一头,默不作声地牵引她向前,让她抵达被设计好的位置。

    是的,被设计。

    很久之前就隐约有的那个感觉愈发明晰了起来。

    她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局中。

    重生一场,她本应仪仗过去的记忆占尽先机,以便重蹈覆辙。奈何她却失去了大半的记忆,只在梦中得以窥见前世自己的结局,和阿姐凝玉娆的下落不明。

    她替嫁入谢家,本意是避免自己阿姐的失踪,反正左右她也要嫁过来,不如她直接来占了这份先机。

    如今,她可得偿所愿?

    她所经历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重蹈覆辙?

    之前她觉得不是,可如今,她竟然不确定了起来。

    她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否真的有意义?

    如果她的直觉是对的,那么背后牵着那条线的人,是谁?

    她顺着这条线一直向前走,是否便能触及到那一端的存在?

    还是说,她前世便是在触及到真相之前,便已经在葬身于那一场神都的火色之中?

    神都又究竟会因为什么原因而燃起这样一场燎原的火?

    凝辛夷怔然看了一会儿夕阳,然后从三千婆娑铃中取出了一只精致的金丝笼。

    铃中空间不能储活物,但应声虫并不算真正的活物,所以那只拟态为蝴蝶的应声虫依然活着。

    它的翅膀上落满了墨渍,这些天来,凝玉娆竟然和她说了不少话。

    凝辛夷盯着蝴蝶看了片刻,弹指将笼子打开。

    于是那只蝴蝶振翅,落在了她的指尖。

    凝玉娆的声音轻柔地响在了破败佛寺的上空。

    “阿橘,你近来可好?谢家之事繁杂冗乱,想要理出一个头绪,定然很不容易吧?若是有什么阿姐能帮忙的,记得随时来找我哦。”

    “阿橘,神都落了第一场雪。昨日我路过京兆府时,听到了有人说近来不怎么太平,神都中怪事奇案频发,死了好些个人,平妖监的人都要被遣空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冬天,看来也不会好过。”

    “又快要到朔月了,阿橘,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对了,若是觉得封印松动,也可以去三清观找菩虚子道君再加固一次哦。”

    ……

    她似是随口而言,找她说话也不过是闲话家常,断断续续,没什么前后顺序和逻辑。

    凝辛夷听着听着,却依然听出了一丝异样。

    她在家中时,这些话凝玉娆也偶尔会说。

    是的,偶尔。

    凝玉娆乃是真正的龙溪凝家嫡女,声名盛极,在神都的贵女圈中,朋友多不盛数,每日邀约她去游玩的帖子多如雪花。她每每交际回来,早就将想要与人分享的话语说完了,见到她,就只剩下了一些关心。

    但现在,所有这些话,她却好似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能够倾诉。

    阿姐没有失踪,没有下落不明,她还明明白白地活着,只是……

    宿绮云已经告诉她,凝家有熏了龙溪沉水的马车,有去无回地驶入了铜雀三台。

    她已经不是稚童,不会认为阿姐去此处,是如幼时那般去拜访后宫那些娘娘们,与她们打叶子牌解闷。

    因为徽元帝曾在后宫撞见过凝玉娆打叶子牌,他不辨喜怒地说过,凝家嫡女一身平妖戡乱的本事,将她困在这小小牌桌消遣时间,真是好大的胆子。

    从那以后,便是贵妃娘娘也不敢再随便喊她阿姐入宫。

    这世上无人再有胆子困住她。

    不,还有一个人。

    凝辛夷有些出神地看着指尖慢慢翕动双翅的蝴蝶,终于出声。

    “阿姐,你在哪里?”

    几乎是她这句话传出的同时,应声虫振翅,清楚明白地传来了一句新的话语。

    “阿橘,爹说,就算多有不便,也断没有不归家省亲的嫁女。你且与阿垣商量一二,年关将至,左右在扶风郡也是你二人孤孤单单,不如回神都同我们一起过年。”

    然后,两端一并沉默了下去。

    少顷,凝玉娆的声音重新响起。

    “凝二十九的无色剑,你找到了吗?”

    第114章

    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回答。

    凝玉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正如她也无法回答凝玉娆的问题。

    凝辛夷倏而笑了一声。

    这是一种多么彼此心知肚明的试探和回应,正如后来她们姐妹之间的相处。

    她们曾是对彼此最熟悉的人。

    这份对凝玉娆的依赖和绝对信任一直持续到了凝玉娆被辟雍书院接走,而她自己满怀欣喜,却被息夫人设计,车马迢迢,翻山越岭,送去了三清观旁破落不堪的东序书院。

    在下马车,看到摇摇欲坠的门匾的那一刻,她心中已经恍然明白了什么。更不必说,彼时跟在她身边的侍女强装出的故作惊讶的神色,口中说着安抚的话语,表情却分明带着一丝不屑的模样,让过去所有她在不安中感受到的温暖都瓦解殆尽。

    拙劣。

    所有一切针对她的手段都显得拙劣,却有用。

    她也是从那一刻起明白过来的。

    信任永远都是最容易被利用的东西。

    而她脸上一层层的面具,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带上的。

    “没关系的。”她甚至没有敛去脸上欣喜的笑容,只柔顺地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捋好:“在哪里都可以。”

    她的内心底不是没有过怀疑。

    息夫人素来如何待她,凝玉娆又岂会不知。童稚时,她尚且要听从母亲的教诲,可随着她被灵泉子元君看中,开始在神都之中大放异彩,区区一个息夫人,又岂能遮掩她的半分辉光?

    换句话说,将她送到东序书院的事情,凝玉娆真的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知道却无力阻止,亦或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可无论哪一种,凝玉娆都没有错。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地想要追随阿姐的步伐,便是凝玉娆去辟雍书院临行前对她说过要在书院等她,可她事实上的确也没有任何义务,一定要为凝辛夷保驾护航。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力场。

    凝玉娆没有错,想要流放她于荒蛮,最好永远都回不去神都的息夫人也没有错,她也没有错。

    不,她最大的错,或许便是弱小。

    进入东序书院后,她不是没有和凝玉娆以应声虫传讯过。

    她没有问凝玉娆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凝玉娆也从未提及这其中曲折,只当早就知道她在东序书院。

    两人的对话便如此时。

    不能回答的问题,便以对方也不能回答的问题相对。

    怎么不算是一种体面的默契。

    只是,凝玉娆怎么知道,她无法给出凝二十九无色剑的下落?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柄剑是冲着她来的吗?

    那么问题便又回到了彼时她入东序书院时那般。

    凝玉娆是不知道,知道却无力阻止,亦或是选择了袖手旁观?

    她眼底的神色愈发难辨。

    少顷,她第一次在这样的反问后重新给应声虫注入了三清之气,打破了这份默契。

    蝴蝶振翅,她言笑晏晏道:“倒是忘了告诉阿姐,已经找到啦。待我夫君归来,我便问问他是否愿意随我省亲,若是要回神都,我就直接带回来,亲手交到凝二十九手中,阿姐觉得,这样可好?”

    ……

    铜雀三台。

    神都这一日有雪。

    天穹是近灰的白,将覆盖了神都的厚雪都倒映上了蒙蒙的灰。

    一袭群青宫装的少女端坐在湖心亭中。

    黑白棋子在她面前的棋盘上交错成了不分伯仲的残局,而坐在棋盘旁的少女,就像是在这里以棋局等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

    凝玉娆的目光并不落在棋盘上,但这一局棋的无数种走势都已经在她心中。

    她的指腹上托着一枚半黑半白的棋子。

    应声虫既然可以有很多种姿态,自然也可以拟态成一枚她掌心的黑白棋子。

    水声可以隔绝岸边的许多耳朵和窥探。

    她听着棋子中凝辛夷的声音,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多了几分带着讶异。

    这天下,知晓凝辛夷真实性格的人不太多,她也是反复试探后,才确定了这件事的。

    她的阿妹在从东序书院回来后,像是和从前的模样彻底变了个人,再也没有牵着她的袖子,无论她去哪里,都要一起,也没有再流露出太剧烈激荡的感情,好似这世间的事情对她来说怎样都无所谓。

    凝茂宏说帝心如渊,凝家不需要两个聪慧且惊才绝艳的女儿,所以她便变得跋扈蠢笨,让凝家三小姐不学无术的声名瞬息传遍了全神都。

    息夫人在知道谢晏兮推开了谢家的大门后,日夜担忧凝玉娆,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女儿去扶风郡受苦,她便主动说,不如由她替阿姐去。

    她变得太过善解人意,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覆盖在脸上,纵使朔月被折磨欲死,也只会一个人在黑暗中强忍着。

    可凝玉娆知道,不是这样的。

    因为她的符见过凝辛夷在夜里面无表情地驱散满室香气,让烛火刺破黑夜,照亮她隐约带着 厌恶的脸,也见过她只有在这样四野俱寂的时候,才会垂眸修炼的样子。

    她真实的自己,甚至不能出她黑夜中的床榻一步。

    凝玉娆将那枚黑白棋子应声虫举至眼前,广袖向下滑落,露出了一截手臂。

    她的手臂上,竟然挂了一整串以黑白棋子编织而成的手串。

    旋即,她倏而笑出了声。

    因为她素来假意乖顺的阿妹,终于学会了在她面前亮起藏在掌心的锋芒。

    这很好。

    *

    蝴蝶归笼,凝辛夷的耳边还回荡着凝玉娆最后的笑。

    “好啊。”

    于是她也笑了起来。

    之前被杀阵围截时,她都没有动用那个可以联络到谢晏兮的字,但现在,她一念动,指尖已经闪烁起了灵火的辉光。

    “阿垣。”她言笑晏晏道:“报国寺没了,我打算把寺院烧了。若你回来时我不在,记得看一眼群青山上还有没有冒烟。”

    片刻。

    那缕辉光轻轻闪烁,谢晏兮的声音传了出来:“等我一起。”

    凝辛夷有些诧异,他不问前因后果,也不问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几个字实在颇耐咀嚼。

    等他一起什么?

    一起火烧佛寺吗?

    她想要烧了这里,是因为此前那些佛像与红粉骷髅的幻觉实在出现得诡谲,此处曾受人供奉,佛像虽然破败,却到底镇这一方土地。若是邪祟在这里滋生,恐怕后患无穷,保不齐会不会有几位捉妖师折在这里。

    此外,她也想看看,火烧是否会逼出这山中藏着的那些秘密。

    ——报国寺如此,那距离这里并不算多远的慈悲庵呢?

    但谢晏兮说要等他一起,凝辛夷想了想,看了眼天色,便也真的就这样坐在了报国寺破败大殿的屋檐上。

    日落西山。

    从定陶镇看群青山时,只觉得黄墙黑瓦,肃穆宁静。而今人在山中,垂眸去看定陶镇,不知不觉,竟也满眼慈悲。

    像是山上寺,山中人,便天然应该庇佑和注视这一方百姓。

    不远处的松枝低垂,压在上门的厚雪不堪重负地落地,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凝辛夷像是被惊醒,转头看向那只被压弯的湿漉松枝,再看向报国寺破败的院落时,只觉得若有所感。

    一年多之前,陈管家上山来请菩元子上师下山时,这寺中尚有香火,不过一年时间,这里却已经破落至此。

    一切的衰败都绝非无迹可寻。

    正如能压折一根松枝的雪,绝非一时半刻所能够积累。

    菩元子会因为自己当初答应下山是受了钱财之诱而心魔丛生,潘然悔悟后,只想赎罪。那么这报国寺中的其他人呢?

    这里可还曾是一方净土?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否则菩元子又怎会在悔悟后,宁可易容成落拓老汉,也不愿再踏入报国寺一步?

    凝辛夷心中,有答案开始逐渐明晰。

    因为菩元子不愿意同流合污时,他便已经与这里格格不入。

    而那一株插在无头佛像脖颈处的何日归,也像是在昭示着这一切的源头。

    王典洲如此疯狂地在王家大院里制造登仙时,报国寺是不知,还是早已同流合污?是谁帮他联系到了其他世家?那些世家便是再衰败,又凭什么相信他一个小小富商做出来的药,还甘愿被他驱使?

    这其中一直都少了一环。

    这一环,应当便是她脚下的这一座报国寺。

    如若有这样一座庇佑一方的佛寺为登仙做担保,并且将它引荐给世家呢?

    这样一来,一切便都能说通了。

    这一场日落还未尽,日斜西方,将所有一切的影子都拉长,包括她的。

    她的影子有一半在屋檐上,另一半落在报国寺的院中。

    菩元子下山不归,直至圆寂,都在意图化解自己的业障。

    那么报国寺的业障呢?

    这一场彻底的毁灭和倾圮,是业障吗?

    凝辛夷若有所思地看向脚下,片刻后,她踏着夕阳的余晖,翻身而下,重新站在了报国寺的门外,然后一伸手。

    这一次,她没有用九点烟,而是用手推开了报国寺的大门。

    靡靡歌声重新入耳,红纱扑面,芙蓉面的少女折腰向下出一个柔弱无骨的弧度,露出嫩白细腰。

    此前在她面前业已消散的一切重新浮现,像是她第一次推开这扇门般,旧事重演。

    果然和宁院一样。

    她用手推门,才能以身入局。

    凝辛夷笑了笑,欣然抬脚。

    踏进去的那一刻,凝辛夷想,若是谢晏兮来得快,说不定真的能赶上一起烧。

    第115章

    重入报国寺,凝辛夷径直走到了这寺院唯一的宝殿门外。

    这本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她所见过的佛寺,无一不是三门并立,入无相后见天王殿,穿过天王殿,才会来到大雄宝殿,再向后,往往还有藏经阁,方丈室,法堂,佛塔,和众僧平素的居住之处。

    可这报国寺,竟然只是一进院落,那大殿的牌匾碎了一半,只空余了宝殿二字。

    殿中端坐,不过一尊佛像,两边随侍的弟子尊者已经不知所踪,只留两块稍显突兀的空白。

    堂堂偌大一个报国寺,竟然只剩下了一尊不辨面容的佛,就连身上的细节都残破模糊,不辨身份。

    天目看不到什么妖气,那便换一种方式。

    白纸蝴蝶从忘忧伞上振翅,不过眨眼,便将那断首佛像落满。

    再片刻,所有的白都开始凋零。

    那是一种像是白烛遇烈焰般的融化,不消片刻,所有的白纸蝴蝶就彻底消融在了佛像的表面,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凝辛夷的神色逐渐变得郑重了起来。

    洗心耳多为境界低微不过通灵见祟的捉妖师,只等妖祟尽除后,以白纸蝴蝶消弭人心中的恐惧,鲜少有人如她这样,反过来用白纸蝴蝶来试探和开路。

    可即便是她早就将白纸蝴蝶运用出了许多花样,见识过许多的色彩,却也第一次见到这样彻底的消融。

    凝辛夷站在宝殿门口片刻,终于抬脚,跨过了高高的坎。

    在殿外时,尚有夕阳的余晖洒落,踏入这里时,方觉这殿中莫名的阴森诡谲。

    她若有所感,蓦地回头。

    却见那些本在殿外自顾自地吟歌曼舞的少女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外,她们似是无法跨过这宝殿的门槛,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挡在外,却又渴望着这其中的什么。

    在这种渴望的趋势下,她们的姿态逐渐扭曲阴狠,那些轻纱红粉的身外之物连同伪装的皮肉一并剥落,终于露出了白骨嶙峋的内里!

    白骨渐多。

    越来越多的白骨不知从何涌出,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将大殿门外爬满,几乎将所有的光都遮住,让这本就阴森的佛殿更加光怪陆离了起来。

    殿门大开,虽然那些白骨暂时无法进入,却不禁让人想象,这屏障能坚持到几何。

    饶是凝辛夷过去也闯过不少妖瘴,如此诡谲之地,也实在罕见。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

    白纸蝴蝶不能落,天目也不能看透,那佛像断首之处尚有袅袅的烟气蒸腾而出,像是某种还没有被破开的力量在庇护此处。

    究竟是什么力呢?

    凝辛夷不能辨别,但这不代表她不能捕捉。

    她抬起手中折扇,一寸寸展开,直至九根扇骨全部展露出来。

    饶是此处佛堂破败,佛像断首,她也依然保持着对释道应有的尊重,没有在这里招神拘鬼相助,以免冲撞。

    她举扇至面前,遮住了她翕动的唇,周身三清之气大盛!

    【鬼咒·牵灵】

    无数条幽绿的线以从九点烟为媒介和牵引,向着大殿的四周探去!

    这一次,那些扭曲的、难以被探知的屏障和气终于以一种间接的方式被勾勒了出来。

    万物有灵。

    有灵的万物,才会被牵灵探知。

    那些幽绿的线勾勒出一道道气的走向,凝辛夷的心中于是也随着那些走向,逐渐画出了一幅描绘着无数线条的图。

    随着一道一道线在心中的浮现,凝辛夷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无他,这样的走势实在太过眼熟了。

    是杀阵。

    她去夜探谢郑总管房间的那一次,地面上将她困住的杀阵,与此刻一模一样!

    而阵心——

    凝辛夷霍然抬眼,牵灵的那些线已经收了回来,下一刻,她不再迟疑,不再去顾及什么尊重与否,已经抬手,一拳向着地下挥落!

    一声地动山摇般的轰然。

    三清之气将她的手包裹,饶是如此,她的骨骼也因为大力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但凝辛夷仿若未觉指骨的传来的痛感,牵灵的线已经没入地下,她向上极用力地一扯,那些线终于将深埋地下的那一样东西拽了上来。

    是那颗失踪无影的佛头。

    牵灵的线不善牵引实物,那无数根线在这个过程中断裂了无数根,最后只剩下寥寥几条,一条从佛头空荡的眼眶里穿过,一条从嘴巴,另一条则是从脖颈入,头顶出,像是要将这一颗头颅四分五裂。

    凝辛夷心底一悚,猛地收回牵灵。

    怎么会以佛头为阵心?

    做这件事的人究竟是谁?!竟然胆敢对神佛如此大不敬!

    这杀阵,究竟想要杀的是谁?

    难道他们想要弑佛?

    便是贪婪蒙心,佛心动摇,凝辛夷也绝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一手划过眼前,眼瞳已经聚了三清之气。

    【鬼咒瞳术·月曈胧】

    她的目光在鬼咒术的加持下,深入地底,却一无所获,直到她无意中抬头,向着大殿四壁看了一眼。

    四壁之外,卸下了红粉轻纱的蠕动白骨。

    四壁之中,竟也是白骨。

    那些从报国寺消失不见的僧侣们,赫然列阵在墙中!

    一时间,凝辛夷提着那颗佛头,独立于这殿中,只觉得背后汗毛耸立。

    她用了极大的自控力,才没有失手直接将那颗佛头扔在地上。

    泥塑的佛头,怕是经不起她这一扔。

    她强忍着心中的震动,重新看向了四周的墙壁中的白骨。

    那些白骨依然披着僧衣袈裟,嶙峋白骨撑不起僧衣,但墙壁中的砖石和泥土可以。

    那些列阵的僧侣白骨有的手持佛珠,有的双手结印,也有的手持金刚降魔杵……凝辛夷一一看去,竟是一时间忘记了方才的悚然,只是胸中的震荡之意,依然难平。

    因为所有这些被封在墙壁中的僧侣,分明都是战斗的姿态!

    他们有的面向大殿内里,有的向着殿外,好似腹背受敌,却依然怒目圆睁,不肯倒下,直至最后一刻。

    脚下殿中有杀阵,墙中有僧侣不肯放下武器的白骨躯壳,殿外有扭曲诡谲的森森白骨,却一步都无法踏入殿中。

    再结合之前的推测,一个更明晰,也更立体的猜测浮现在了凝辛夷的脑中。

    菩元子的离开,是因为报国寺与何日归背后之人的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可一处寺院中,僧侣几何,人心繁多,便是一时的利益驱使,使得大家的言行一致,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也是人心。

    随着王典洲的行事愈发荒诞残忍,或许这其中也还有别的事情发生,报国寺中的僧侣们逐渐分为了两个派别。

    有人想要回头是岸,放下屠刀。

    有人却不愿意在这里停下。

    这两方最终爆发了极其剧烈的冲突,昔日同门甚至不惜反目成仇,刀剑相向,血流成河。

    所以才有刀剑向内,也向外,因为殿内殿外都是敌人,这宝殿,两方都进得。

    可倘若只是意见相左,真的会闹到如此地步吗?

    这杀阵究竟又是什么用意?

    更何况,这杀阵的阵心都被她一拳打开,却没有被触发,只能说明,这杀阵已经作用过了。

    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人甘愿顶着杀阵,也要拿到?

    凝辛夷沉默了许久。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被牵灵提在自己手中的那颗佛头。

    少顷,她终于叹了口气,在心中宣了一声佛偈,闭眼,松手。

    然后在那佛头落地的同时,面无表情地抬脚,一脚踩了下去!

    佛头的面中裂开了一条缝。

    那条缝逐渐扩大,最后让整个泥塑的佛头都碎裂开来,让内里封存的一个小小的玉匣子,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果然有东西。

    凝辛夷俯身,将恰好滚到了她脚边的东西捡了起来。

    玉匣子的质地并不多好,玉质有些粗糙,入手并不温润。

    但在打开玉匣子后,一样东西落入了凝辛夷的眼中。

    有淡淡的、乳白色的光从那样东西的周身透了出来,但那样的色泽并不明亮,像是被困住许久,却始终想要在这样的一片泥泞沼泽中普度众生。

    是一颗舍利子。

    一颗如指甲盖那么小且薄的舍利子。

    可那玉匣子中,分明还有放置其他舍利子的位置,而今,其余所有的舍利子都不见了,只留下了这好似是被遗落般的薄薄一片。

    原来,这报国寺中,竟然供奉有舍利子。

    一切都变得更明朗了起来。

    原来是为了舍利子。

    此物在所有佛家僧侣心中都是绝对神圣不容侵犯之物,更不必说,这报国寺封存舍利子的地方,乃是这尊泥塑佛像的头颅之中,倘若有人想要将手伸到这里,不亟于要将这尊佛像斩首。

    于是报国寺的僧众们在因为自己的贪念引狼入室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他们本应为了苍生在此修行,半途迷失,坠入深渊,却到底为了守护舍利而亡,死后也不惜以自己的躯壳和白骨为阵,守护这一方大殿,不被殿外的邪祟和妖鬼侵扰。

    然而事与愿违。

    杀阵失效,佛像坍塌,他们想要守护的舍利子也被人夺走,只剩下了最后没有被发现的这一小片。

    而今,这一小片舍利上,却满是业障。

    报国寺的僧人所造下的业障。

    这怎么不算是一场轮回。

    报国寺的僧人们临终时,拼死也想要守护这殿中的大佛舍利。而当他们真的为了这舍利舍生赴死,这舍利却反过来想要将他们的业障化解消弭,甚至不惜将那些业障缀于己身,哪怕有异化的风险也全然不顾。

    纵地狱,亦往矣。

    祂代众生受众苦。

    那颗舍利明灭不定,

    凝辛夷再抬头。

    原来此处所尊,乃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王菩萨。

    可惜此处现在佛力式微,白骨累累,业障重重,这一片舍利更是承满了报国寺中的业障之力,若是她再不管,恐怕此处真的要连同山下的定陶镇,连绵出一片滋养妖祟的阿鼻地狱。

    凝辛夷闭了闭眼,将瞳术收拢,她已经感觉到了些许的体力不知,此前动用了鬼咒·回溯之力的反噬感将要上涌,她心知要速战速决,不能再等。

    只是不等她重新燃起灵火,那片在她掌心的舍利子竟然若有所感般,腾地燃烧起了一小片火色。

    凝辛夷下意识想要松手,却发现,那火如莲花盛开,一片片绽放,最终在她的掌心绽放出了一朵形如红莲的火花,而她竟然没有感受到半分灼烧之意。

    舍利所燃,自然是红莲业火。

    红莲业火,褪一切恶,渡一切罪。

    她若有所感,将掌心的红莲向前一递——

    一片火色莲瓣垂落在地。

    刹那间,火色燎原。

    *

    在夜色中纵马而来的青年耳边倏而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铃音。

    谢晏兮心头一跳,想起她之前的话语,蓦地向着群青山上看去。

    一缕火光乍现。

    顷刻,火色炸开,将整座报国寺都吞噬,照亮了半边夜空。

    元勘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情况?有人火烧佛寺了吗?”

    他转眼想要对满庭说什么,却见身前的谢晏兮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兄?!”元勘惊呼一声。

    谢晏兮的脑中空白一片,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弃马提气,以最快的身法向着群青山上掠去。

    凝辛夷还在那里。

    她说要等他一起,此刻火却先燃了起来,定是这里出现了什么旁的变故。

    她……还好吗?

    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他手腕上的那一串三千婆娑铃的铃声愈发急促,像是感知到了主人的危险般,几乎响成了一串清脆。

    谢晏兮到达近前时,整座报国寺都已经烧了起来,火光冲天,墙体噼啪剥落,内里不断有梁柱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阿橘——!”他大声喊道。

    无人回应。

    他驻足在门前,毫不犹豫地抬手,推开了被火吞噬的大门。

    那火将他的手掌灼得一片通红,痛楚难忍,他素来最厌恶受伤,此刻却仿若未觉,甚至没有思考,他体内有离火熊熊,寻常的火都难以伤害到他,为何此处的火却让他的血肉模糊一片。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展开三清之气来寻人。

    “阿橘——你在哪里——!”

    他跨过已经被火烧得狼藉的地面,躲避不断倒塌的柱体,试图在每一个下一瞬看到凝辛夷的身影。

    火色越来越浓,在他终于越过重重废墟,到达大殿面前之时,那原本还有一根柱子支撑的大殿就这样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谢晏兮整个人都顿在了原地。

    下一瞬,他扑将上去,想要握剑扫平这一片废墟,手却又顿住,只怕自己的剑气反而伤人。他想要用手去抬和挖出废墟中的人,却第一次只觉得一己之力竟然如此渺小。

    他张了张嘴,音色已然带上了哑意。

    “凝辛夷——!”

    大殿坍塌,火色燎原,将空气都灼烧得虚幻扭曲。

    火光之中,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慢浮现。

    她一手持扇,另一手的掌心绽放着一朵正在剥落莲瓣的火色莲花。

    手持业火,火自然烧不到她。

    她没有死,甚至毫发无伤。

    只是此刻,他最想见到的人,却停留在了距离他几步之外,慢慢停住了脚步。

    凝辛夷静静地注视着他,神色复杂至极,她先是看向他血肉模糊的手,他被灰烬染脏的衣袍,然后才缓缓看向了他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似是有很多话语要说,她的眼瞳在这样的火色下,仿若最澄澈的黑曜石,倒映出绯红,也倒映出他的模样。

    时间像是在这一刹那静止,漫天只剩下了火烧燎原,风吹动衣摆,和她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116章

    持火立于烟色之中的少女紫衣染血,她早已精疲力尽,站在那里时,皎白的面容上都沾了几分灰。

    她知道谢晏兮会来。

    这种知道,更像是信任。

    或者说,相信他所说的话,都会一字一句地兑现。

    甚至在看到他的刹那,凝辛夷才有些恍惚地意识到,她之所以敢明知溯回的效果不知何时便会让她双目失明,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地推开了这报国寺的门,也是因为他说了,让她等他。

    他这样说了,他就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地赶到这里。

    他也的确如她所想。

    她看到了他呼唤她的名字,看到了他焦急的神色,看到他不顾火色滚烫,也想要将她从废墟之下将她挖出来的模样。

    某种奇异的、她心中从未有过的,大约是感动的奇妙情感升腾起来,也或许是火色实在灼热,让她的眼眶都有了一刹那的湿润。

    只是那时业火漫天,那红莲虽然在她手中,但她到底是第一次试着“玩火”,实在不甚娴熟,控制业火不要燃烧到谢晏兮身上,花了她不少精力。

    等到她终于成功控制住业火时,她的心底是欣喜,甚至带了几分迫不及待的。

    她揽起被血色拖曳得有些狼狈的衣裙,就想要这样跨过火色,跳过那些坍塌的横梁,只剩下小半的木质屋顶,逶迤一地的泥塑佛像的残骸,跋涉到他面前。

    可她的脸上才要露出一个笑容,唇边的“阿垣”才刚刚吐了半个字,所有的笑和话语就蓦地僵硬。

    因为,她听到,他喊出了她的真名。

    凝、辛、夷。

    不是凝阿橘,不是凝玉娆,而是确确切切指向了她最真实身份的那个名字。

    凝辛夷。

    这一瞬,她甚至有些恍惚。

    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三个字,会从他的口中,以他的音色被念出来。

    他或许会在答应与她一并回神都省亲时,在她的示意下,客套疏离地问一句“代问贵府凝三小姐好”,这便已经是全部。

    她也并未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敞开的、说得明明白白的、各取所需的关系。

    如果有可能,她其实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凝辛夷。

    因为他要借助凝家的力量复兴扶风谢氏,查明谢家覆灭的真相,倘若她并非凝家嫡女,他自然会觉得凝家对这一场婚约的怠慢,并且自然而然会怀疑,他所能借用的凝家力量究竟还有多少。

    不,这些都是太过冠冕堂皇的说法。

    一定要说的话,各取所需已经足够冰冷,若是让他知道,连这一切的开端都是欺骗,未免实在太过难看。

    凝辛夷想过谢晏兮若是知道了她真实身份,会有什么样的神色和心情,也早就做好了最差的预期。

    她也曾冰冷地想过,就算谢晏兮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只要他还需要借凝家的势一天,别说她是声名狼藉的凝三小姐而非凝玉娆,就算她是凝家的侍女,只要凝家对谢晏兮说她是凝玉娆,谢晏兮捏着鼻子也要认。

    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在这样激荡甚至痛苦的神色下,喊出她的名字。

    不是她想象中得知后的震惊,没有厌恶,没有难以接受,没有利益权衡。

    他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而他音色中的担忧和撕裂……更不似作伪。

    一个凝辛夷从未想过的念头符线在她心间。

    他明知她是凝辛夷,却竟然在真情实感在这一场燎原的火色中寻她?

    这怎么可能?!

    若非他此刻神情激荡,看来恐怕他也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他其实知道她是凝辛夷这件事。

    在他看到她之前,她其实已经张了好几次嘴。

    她想过要假装没听到他喊出了这几个字,粉饰太平,让一切都回到从前的模样。

    也想过直接转身去问谢玄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出卖了他,他们兄弟二人在合力演一场只有她一无所知的戏。

    还想过不然干脆假装自己真的晕死在了这片火原之中,直至被他找到,也能免去这一场对峙。

    可她到底看到了他血肉模糊的手,他张皇焦急的神色,和衣摆上的狼狈灰尘。

    所以最终,她还是问了出来。

    四目相对。

    谢晏兮撑着废墟,慢慢站起身来。

    他的眼中有乍一见到她时的愕然,但那些愕然旋即便变成了欣慰,他肉眼可见地因为她的无恙松了口气,然后似是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而她又问了什么。

    然后瞳孔微缩。

    那些他一直回避,一直佯做不知的,隔在两人之间的巨大谎言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猝然戳破。

    素来从容不迫如谢晏兮,也第一次有了张口无言的时刻。

    然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此刻的模样,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早一点。”

    还要早一点,那是多早?

    他觉得,她想象中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诸多问题在凝辛夷口齿边打转,这一刻,连将报国寺燃烧殆尽的火好似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抿了抿嘴,终于破开火色,从高处一步步走了下来,她眼中方才的那一点感动化作的湿意在她的垂眸间滴落,不过须臾,就被红莲业火灼尽。

    她似是对自己的这一滴泪毫无察觉,只这样一步步向前,直到能真正看清他的脸。

    “谢晏兮。”她仰头看着他,慢慢开口:“我用了一圈你的缠臂金。”

    谢晏兮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低低“嗯”了一声:“无妨。”

    “接下来,想要杀我的人,应该依然很多。”她继续道:“你确定还要将这样东西放在我身上吗?”

    谢晏兮道:“给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那你自己呢?”凝辛夷上前一步,她与他的距离太近了,几乎只有半步,他能感觉到她掌心业火的炽热,和她这一步展现出来的 、近乎咄咄逼人的姿态:“你自己不需要什么吗?”

    不等谢晏兮说什么,她已经径直继续问道:“你之前说,你有一样东西想要问我要。”

    谢晏兮想说是,却又想到了自己离开三清观之前,在三清后山听到的那些话语。

    在从三清观疾驰来定陶镇的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

    什么才是心甘情愿。

    他想了很多种诡计。

    或许是出身于帝王家,纵使前朝覆灭,但他的身上终究有一半的血脉属于曾经的九五之尊,所以纵使他本身没什么兴趣,但在览群书时,那些玩弄人心的阴谋阳谋和策略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的脑中。

    无非是欺骗,阴谋,陷阱,编织出醒不来的梦境,许诺下全是虚假的诺言,给出永不会兑现的保证。

    不是做不到,也不是不可行。

    而是他不想。

    “你又救了我一次。”凝辛夷斟酌字句,心底倏而苦笑一声,她想了许多种向他开口,让他将归榣的妖丹给自己的办法,末了却竟然只能干涩地说出一句:“你想好问我要什么了没有?”

    谢晏兮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这个人,最是喜欢偏要,所以他垂眸,落在她的眼瞳之中。

    她的目光比平时要更空茫一些,那一圈隐约的湿润已经散去大半,好似方才的那一滴泪不过是他的幻觉。

    她看着他,用带了一点陌生和防备,一些叹息,和许多无奈的眼神。

    而他竟然一下子就读懂了她这分明繁复莫测的心绪。

    陌生和防备是因为他明知她的身份却缄默不语,而她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何而知。叹息来自饶是如此,她被他救了这一次又一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无奈,大约是因为他手上的血肉模糊,是他为她挡下的那一剑,和她在无数次的承诺后,真的做到的,对他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

    她这样看着他,那滴早已被红莲业火蒸干的泪却像是此刻才滴落在了谢晏兮的心底,他到嘴边的话语不受控制般一变。

    眼瞳素来冷淡散漫的青年难得染了一圈认真的神色,却也像是在用这样的认真压制最深处的失控,少顷,他神色有些莫测地开口:“想好了。”

    凝辛夷问:“什么?”

    谢晏兮慢慢眨眼,上挑的眼尾压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的真心。”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盯着谢晏兮看了许久,差点脱口而出,问他还记得自己不是凝玉娆,而是凝辛夷吗?

    他想要凝家相助,想要谢家的真相,和她凝辛夷的真心有什么关系?

    他确定自己想要的,是她凝辛夷的真心,而不是凝玉娆的吗?

    简直荒谬!

    但她看着他那只血污遍布的手,到底将这些话语咽了下去,因为太过不可置信而忍不住失笑一声,然后才道:“好,但那要用你的真心来换。”

    谢晏兮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很平静,却又像是带了一股莫名的疯意:“好。既然要换,那不如赌一赌,谁会先动心。”

    凝辛夷的确觉得能说出这话,没疯也距离疯不远了,干脆挑眉道:“赌注呢?”

    谢晏兮像是早就想好了,径直道:“输的人要赔一颗心。赢的人,自然是可以把对方真心捏在手里玩。”

    他说得慢条斯理,好似真心这种东西,是什么绝世珍贵,却也是最惹人厌弃的矛盾存在。

    凝辛夷笑了一声。

    她这种人,纵观过去人生的每一瞬,都没有感受到过什么真心,又怎么可能轻易将自己的真心交付。

    报国寺已经彻底倾圮,业火不出半刻,想来便会将这里彻底化作废墟。

    最后一片莲瓣落下,莲蕊却不灭,仿佛有意识般眷恋在凝辛夷的掌心,然后沉入她的三清之气之中,像是感谢她完成了报国寺最后的夙愿,没有让曾经没入歧途的佛门真的成为一片令人不齿的妖瘴。

    凝辛夷的视线也愈发模糊了起来,她有些看不清谢晏兮的五官,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连将要灭去的火色也氤氲成了一片没有边际的红。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我不想我的真心被玩,更不必说被捏在手心把玩。”

    谢晏兮看她良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回应时,蓦地展颜一笑:“没关系,我的送你,你随便玩。”

    凝辛夷忍不住抬眼看他。

    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视觉,自然便也没有看到,他看她时的眼瞳里,像是写满了他已经输了。

    也没有看到,稍远的地方,谢玄衣终于寻到了她的踪迹,飞掠而来,却在看到了谢晏兮的身影时,骤而停住。

    然后满眼沉沉。

    第117章

    陵阳郡城。

    凝辛夷伏在谢晏兮背上,许是双眼看不到,所以天地间的风吹草动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声声入耳,变得格外清晰。

    许是人在失明之时,眼瞳便会格外麻木,多看两眼,便会看出几分异常来。

    “嘶,这小娘子如此貌美,却不料看起来竟然有眼疾,真是可惜了。”

    “别光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你看人家郎君那张脸,活脱脱一张神仙下凡。老娘我活了半百,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神仙眷侣。”

    “这哪里像是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将养出来的人,恐怕是哪个世家的贵公子带妻出门,寻医问药的吧?”

    “你见过自己用脚走路的世家公子?更何况,我们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能有什么狗屁大夫?”又有人发出一声嫌弃对方没见识的冷哼,“依我看,不如说是什么落魄人家,空有一副好皮囊,很快就要和我们一样咯。”

    话虽粗俗,里外却全都是烟火气。

    更不必说,这街头巷尾本就极是热闹,有糖油炸糕的味道混着炒干货的香气一并蒸腾,旁边有小贩叫卖,酒馆中也有笑声交谈声一并传来。

    凝辛夷听得分明,忍不住笑了一声,笑又忍不住带动了几声咳嗽,她趴在谢晏兮背上,道:“还是这老翁慧眼如炬,咱们现在这样,可不就是落魄人家。”

    那时她听完他的话,静立原地,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谢晏兮竟然只一眼,就已经发现了她的异样。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谢玄衣就已经掠来,然后被她周身的红莲业火硬是逼退了三步。

    片刻,谢玄衣一把扯下了脸上已经被燎糊了的遮面,往火里一扔,面上带了遮掩不住的怒意,想要喊她,却又在看到谢晏兮的身影时,话风一转:“凝……阿橘,你最好给我说清楚,宁院截杀,你为何不喊我,还要故意支开我?这一场火,又是怎么回事?”

    凝辛夷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火气。这些质问的话语像是在担心她,如果哪怕是一炷香之前,她心中涌动的,或许都是感动。

    但现在,她却只轻轻叹了口气,道:“谢玄衣,不必如此,你可以直接喊我的名字。”

    谢玄衣所有的话都被堵回了嗓子里。

    什么意思?

    这话,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意思吗?

    他带着几分茫然地看向谢晏兮,对方的脸却比平时绷得还要更冷漠几分,他的心突然跳变得飞快,于是再看向凝辛夷时,又多了几分无措。

    但这一次,他终于发现了异样。

    “等等,你的眼睛怎么了?”

    ……

    再后来,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虽然凝辛夷反复说了自己的眼睛应该不多时便能恢复原样,这两人却没一个相信,勉强同意随她在这里等红莲业火燃尽,将报国寺彻底燃成了一片生机断绝的废墟,然后迅速给她渡了三清之气。

    可惜谢家血脉说是医剑双绝,这两兄弟却一个不自医,一个医不好别人。

    于是谢晏兮给凝辛夷看了片刻,却也看不出她的症结在哪里,而谢玄衣只会给自己疗伤,他很快抚平了自己方才被红莲业火掠到的一点皮毛,旋即束手无策。

    凝辛夷自知无碍,却也还记得谢晏兮那只血肉模糊的手。

    定陶镇太小,拼拼凑凑也找不出一个真正拿的出手的大夫。宿绮云和程祈年都是平妖监中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不值得信任。而定陶镇距离陵阳郡城不过几十里地,或许在陵阳郡城,还能找到有用的大夫。

    她还试图问一嘴满庭去哪里了,有满庭在,又何需还要跑这一遭,结果谢晏兮说,满庭去收拾王家的烂摊子了,一时半会也脱不开身。

    凝辛夷于是讪讪闭了嘴。

    然后从头到尾,几乎都没能插得上话。

    ……算了,说不定到了陵阳郡城,她也就好了呢。况且,就算她不需要,谢晏兮也的确需要一位大夫。若是让他单独去,他肯定反而未必去。

    所以最后,她干脆闭了嘴,任凭他们折腾。

    谢晏兮面沉如水,侧头想要看一眼凝辛夷,然而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侧,呼吸无意中铺洒在他的脖颈,温热且痒。

    她看不见,他却能。

    那些看过来的目光里,善恶难分。这世间并非良民的心中便会全是善念,人性从来复杂,那些向下的揣测,也未必不算是一种内心的折射。

    这其实无可厚非。人活在世,总不可能永远脱离别人的视线。

    谢晏兮并无所谓,世人如何看他评他,可他却不想那些打量的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

    尤其是此时此刻,目不能视的凝辛夷。

    但有人先他一步,落过去了视线。

    谢玄衣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本是一双无忧无虑且跋扈张扬的眼,但他轻钓眉梢,转眼去看时,眼中却是一片凶戾和不耐。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么重的杀意,一时之间噤若寒蝉,哪里还敢再多看几眼。

    只有人忍不住嘴中还嘀咕了两声:“嘶,看来是没少杀人……”

    “你少说两句!老头子你这辈子就这张嘴最贱!怕自己死的不够早吗?”老妇人的声音伴随着击打声一起传来。

    凝辛夷忍不住道:“寻常百姓而已,说便也说了,你吓唬他们做什么?”

    这事儿分明与谢晏兮无关,但凝辛夷说是他,他竟也没反驳,只道:“嗯。”

    谢玄衣心底一顿。

    他落后半步,忍不住抬眼去看面前的两人。

    不知何时,她与谢晏兮这般靠近之时,竟然变得如此自然。

    他明明记得,她最不喜与人有任何接触,可现在,她趴在谢晏兮肩头,却哪有半分不喜的模样。

    甚至在报国寺时,谢晏兮蹲下身将她背起来的姿态,她扶着他的肩靠上他的背的姿态,都显得……那么熟稔却刺眼。

    这样的发现,让他心头愈发缩紧。

    这明明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假戏。

    可如今,假戏的一方已经落下了伪装,这戏于是变成了真真假假,让人分不清哪些是虚,哪些是实。

    有些缠绕心头的话语难以启齿,但谢玄衣觉得,如若此刻他再不与她说点什么,恐怕他就要被这种仿佛将他彻底排斥在外的气氛憋死了。

    于是谢玄衣加快两步:“凝辛夷,你……”

    “等一下。”凝辛夷却几乎在同一时间歪头:“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说书?”

    谢晏兮和谢玄衣一并顺着声音看去。

    到底是陵阳郡城,许是更近神都几分的缘故,此处比扶风郡城还要再繁华一些,那街角的酒楼之中,确实有说书弹曲儿的声音响起。

    笑声捧场声混杂在酒声里,此刻已经入夜,整个陵阳郡城的灯火都已经亮起,不知今夜又会有几人醉在这酒楼的桌子上,醉去巷子深处的春风楼里。

    “想听?”谢晏兮的神识已经悄然探过一圈前方,但他只道:“不如等先找到大夫,再回来……”也不迟。

    “嘘。”凝辛夷却竖起一根手指,直接抵在他嘴边,止住了他的话语:“你听。”

    那只手绕过他的脸颊,从他身后探出来,加上凝辛夷目不能视,竟是直接贴在了他的唇上。

    她的肌肤是如记忆中的冰冷细腻,那些灼热退却之时,她便如坠冰窟。

    但冷也好,热也罢,她的浑不在意就像是他已经习惯了离火的日夜灼烧。

    那说书人的声音在嘈杂中也显得高昂,稍微凝神,便足够听清其中的内容。

    “各位看官,且听小老儿我细细讲来。上一回说到啊,咱们这陵阳郡中,有佛寺它不供未来,不看现在,也不在意过去,偏偏尊了一座地藏王菩萨。”

    “这本也无奇,毕竟如今我大徽朝重道也尊佛,而那佛国洞天的八十八洞之中,自然也有地藏王菩萨一洞。但这一尊地藏王菩萨宝殿不同,这宝殿中,没有十殿阎罗开路,唯尊菩萨一人。”

    “这寺院之中,香火本极好,院中僧人慈眉善目,满面慈悲相,小老儿我每次去,还都能分得一碗素斋,免不得要在地藏菩萨面前多拜一拜,多奉两炷香。”

    “要说这混脸熟的好处呢,那寺中僧侣见我面熟,一日午后,竟也与我闲聊起来。他问了我好几个问题,今日,我便也问问大家,看看在座的诸位,可比小老儿我更有几分慧根。”

    “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可知,佛究竟在哪里?”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有人大胆开口。

    “佛……在庙里?”

    “佛在佛经里!”

    “不!我知道!佛在人心里!”

    “我读过书,佛在西方极乐世界!”

    ……

    说书人笑了起来:“诸位所说,与我那时所想所说,非常相似。可那僧侣却说,非也,非也。”

    他摆出那僧侣姿态,拉长语调,慢悠悠道:“佛在人世间。”

    堂下一片哗然。

    “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乃已经觉悟的众生。”说书人施施然道:“你们说,佛是不是在人世间啊?”

    “我呸!”有人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这说书人,好端端的怎么在这儿满口胡言地讲起什么佛了众生了的?老子到这里来吃酒听书,谁要听你讲这些啊?!”

    “因缘和合,缘起性空。佛渡众生,也渡有缘人。”说书人并不恼火,只笑着合上手中折扇:“过去小老儿我总说别人的故事给诸位听,今日我突然想说自己的事情,究竟是谁听到了,听出了什么,那便是各位自己的开悟。”

    “既然有看官老爷不愿意听,我这故事,其实也已经到了结尾。”他有些唏嘘地看向窗外:“听闻那寺庙高山之上,昨夜燃起了一场大火,这让我想起那日我走时,身后传来的那句话。”

    “人离难,难离身,凡所有苦,皆是尘埃。”他缓声叹出一口气:“如今,这寺这庙已经得偿所愿,化作尘埃。可惜你我众生还未度尽,尚且不能从这红尘之中离身啊。”

    他口中说着这般语焉不详,玄之又玄的话语,又长吁短叹少顷,终于站起身来。

    便见那说书人一拍醒木,双手合十,向着面前众生轻轻一躬,道:“还请诸位,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如是才能明白,既见菩提落叶,是非菩提落叶,是名菩提落叶。”

    言罢,他像是力气耗尽,头上竟然沁出了豆大的汗珠,让他整个人都战栗起来。

    再过了片刻,他才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奇妙感觉中回过神来,仿佛大梦初醒,哆哆嗦嗦拿起自己的醒木,向着自己头上猛地一敲。

    众人的惊呼里,一行血从他的头上蜿蜒流下,那说书人“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第118章

    凝辛夷什么都看不到,但众人的惊呼和反应已经足够她意识到什么。

    “死了?”她轻声喃喃:“有人灭口?”

    “是,也不是。是他自己将说书的醒木敲在了自己头上。”谢晏兮道。

    “你听到他刚刚说什么了吗?”凝辛夷在他耳边压低声线:“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那说书人方才所讲的那些……简直像是在冲着我们说。”

    又或者说,冲着他们一行人。

    就像是专门等在这里,等到她为他驻足的这一刻,他再说出这番话,然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她手持红莲业火,将报国寺化作了灰烬。说书人说凡所有苦,皆是尘埃,如此湮灭,乃是得偿所愿。

    她在报国寺中抓住了那片从空而落的菩提落叶,说书人以三句义诠释菩提落叶。

    “因缘和合,缘起性空。佛在人世间,佛在众生中。”凝辛夷轻声咀嚼这几句话:“这几句话又在暗示什么因果?倘若这人真的是冲我们来,这因果难道最终要落在你我身上?”

    凝辛夷还在侧头细想,谢玄衣已经微微拧眉,悄无声息地掠过人群,落在了那说书人身边。

    并非多管闲事。且不论这人确实多少有点像是冲着他们,凝辛夷的推测到底有没有几分道理,只是这说书人的举止模样,也实在有点像是……

    “撞邪了!这说书人定是撞邪了吧!”

    堂下终于有人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快!快去报官!去四方局请大夫来看看!说不定还有救!”

    然后才有人看到谢玄衣的身影。

    “你干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谢玄衣充耳不闻,一道三清之气渡进去,不多时,眉头已经越皱越紧。

    凝辛夷看不到,伏在谢晏兮肩头,轻声问:“怎么了?是发现什么了吗?”

    “阿满去看了。”谢晏兮的目光也落在那说书人身上,不过一醒木造成的昏厥,未必没有救。

    谢晏兮背着她站在人群后面,本来凑来一并听说书的人就多,这会儿出了事,大家却不仅没有一哄而散,街坊邻里们却都纷纷向这边聚了过来,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

    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更像是看热闹。

    “咋会事儿啊里面?”有婶子的声音响起:“好端端的,那说书人怎么就给了自己一下?”

    “听说是撞邪了。这可不就是撞邪了吗?谁没事干打自己啊?你可没听到,刚才那哐当一下,嘶——听得我都疼啊!”

    如此议论纷纷中,谢晏兮却倏而侧头,问道:“你呢?你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感觉?还能坚持吗?”

    不如何。

    她也很想知道,怎么还没好。

    明明过去都只会眼盲一两个时辰的,怎么这一次丝毫没有重见光明的征兆。

    但凝辛夷不提,只道:“总会好的。不疼不痒,当然还能坚持。只是这样到底行动不便,实在是麻烦你了。”

    “凝辛夷。”谢晏兮却突然唤出了她的名字,在明显感受到自己背上的少女浑身一凛时,藏去眼底几分笑意,继续道:“你我夫妻,这种事情,是理所应当,谈何麻烦。”

    凝辛夷张了张嘴,思绪一时之间被谢晏兮的这番话语打断。

    离开报国寺后,这一路上,她虽然心中对谢晏兮知晓她真实身份、最终给出的答案也模棱两可之事耿耿于怀,却奈何消耗过大,早已力竭,不多时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入耳便已经是陵阳郡城的喧嚣了。

    她一直都没有机会再提及这件事。

    又或者说,她的内心底,其实也在逃避。

    她说不出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摸不清谢晏兮究竟是什么态度。

    直到现在。

    他唤出她的名字,再说,他与她,已是夫妻。

    凝辛夷抿了抿嘴,有些奇妙的放空,又蓦地想起,这话或许也需要一点回应。

    于是有些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谢晏兮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躁动。

    人潮分开的方向,有一行人匆匆而来。

    为首一人年纪已经不轻,须发皆白,着深色长褂,步伐却稳健,只是掠过身边,便已经带起一片药气。有几名小厮跟在他身后,每人都提着一个巨大的药箱,手极稳,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跟随。

    “黄大夫来了!都让让!让让路!”有人认了出来,大声道:“有黄大夫在,下了黄泉之人,也能有一条活路,大伙儿都向后退一退,不要拦了黄大夫的路!”

    “竟然请动黄大夫出诊了?不是说黄大夫非疑难杂症病入膏肓不看,非闻所未闻之症不诊吗?”

    “这说书人什么来头?”

    “什么什么来头,这说书人压根就不是咱们陵阳郡人,据说是从附近的哪个郡的村子逃过来的。”

    “所以说,依我看,这说书人就是撞邪了吧?!撞邪总该符合黄大夫的疑难杂症吧?反正我是第一次见。”

    黄大夫如此一路赶来,气息尚稳,他看也不看也在一旁的谢玄衣一眼,也对周遭的议论毫无波澜,只径直将一只手落在了那说书人的脉搏上。

    片刻,黄大夫慢慢皱起了眉,这才看了谢玄衣一眼:“捉妖师?”

    谢玄衣下意识去摸腰间,想要亮明身份,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早就将平妖监的牌子给了凝辛夷。

    这么一个停顿间,黄大夫已经伸出了一只手,非常直接地开口道:“借点三清之气。”

    这要求简直闻所未闻。

    谢玄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何意?”

    黄大夫吹胡子瞪眼:“白瞎了你一身三清之气。看不出来吗?这人身上有蛊虫!”

    他这话没可以压低声音,此言一出,周围凑上来看的人,顿时惊呼一片,纷纷向后退去,显然生怕那什么蛊虫惹上自己的身。

    谢玄衣当然也看出来了,所以方才才面色凝重。

    想要救人,外伤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先祓除蛊虫,俗称解蛊。

    只是他空有一身医术,却只能自医,此刻再去叫最擅长蛊术的宿绮云,等她赶到这里,怕是这说书人就要真的药石无救。

    解蛊之事,最重要的便是要快。

    他正打算咬牙向谢晏兮开口,这黄大夫便来了。

    “你有几分把握?”谢玄衣当然也听到了方才周遭人的议论,但将手搭在黄大夫手上之前,还是问了一句。

    黄大夫脾气不怎么好的翻了个白眼:“你又有几分?”

    谢玄衣:“……”

    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因为那黄大夫的药箱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标志。

    金钗石斛。

    “你是四方馆的大夫?”谢玄衣问。

    黄大夫掀起一条发白的眉毛,表情愈发不耐烦,像是谢玄衣问了什么无比愚蠢的问题。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到面前蒙面少年周身那怀疑和隐约的敌意烟消云散,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他看不太懂的复杂情绪。

    黄大夫本来并未正眼看谢玄衣,直到此刻。

    不知为何,虽然这少年将自己遮得严实,但他却莫名依稀从他身后感受到了一抹奇异的熟悉。

    只是黄大夫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一股精纯至极的三清之气已经顺着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渡了过来。

    “请。”

    救人要紧,黄大夫按下心头泛起的隐约疑惑,掌心已经将那一缕三清之气推了出去。

    他虽是凡体之人,却习了谢家医术和心术,在探知蛊虫的时候,心中便已经有了解蛊之法,只差这一缕三清之气。

    那蛊虫潜于血脉之中,黄大夫一手运气,一手燃了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

    便见那说书人的肌肤之下,开始有某种奇异的涌动,黄大夫眼中精光烁烁,待得那涌动终于归于一处时,那张黄符猛地拍下!

    少顷,一声轻微的“啵”声响起。

    那声音很脆,却带着说不出的诡谲,像是将人的皮肤如皮球般撑大,旋即爆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这一声响起后,黄大夫也不敢松懈,不过这么一时半刻,他的脑门上已经有了豆大的汗珠,再被随侍身边的弟子非常有眼力见儿地飞快擦拭掉。

    说书人皮肤下的古怪涌动消失,那蛊虫被黄符封住,三清之气将其牢牢禁锢,黄大夫伸出手,那只手有些枯败,却极稳地捏住了黄符的一角,缓缓向上揭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黄符上。

    大家心中都有预感,这黄符应该会将说书人体内的蛊虫就这样吸出来。

    黄符被揭开到一小半的时候,一小团隐约的漆黑乍现!

    有人紧张地捂住了嘴。

    黄符继续被揭起,黄大夫身后的弟子已经悄然递来了能盛纳蛊虫的匣子。

    然而下一瞬,变故徒生!

    那黄符上倏而燃起了一团黑火,黄大夫惊叫一声,谢玄衣反应极快,衣袖一扬,已然将黄大夫与那黄符隔绝开来,将他护在了身后。

    等谢玄衣回头再看时,那说书人竟然迅速干瘪下去,皮肤也开始如蜡烛燃烧般融化开来,呈现出了一种非常难言的流动的溃败感,显得又恶心,又诡异。

    围观的众人中,有人蓦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到了如此程度,便是再来十个黄大夫也于事无补。

    “这蛊虫……这蛊虫早就将他的身体吃空了!”黄大夫脸色灰败,喃喃道:“若不是今日,这蛊虫怕是,怕是要从他的体内钻出来,然后、然后……”

    他不敢想,也不敢再说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趟看热闹的最后,竟然真的死人了,而且死状一看便如此不对劲,与其说撞邪,倒不如说是——

    “一定是有妖祟作乱!”有人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转身拔足,口中大叫:“快跑啊,是妖祟!”

    一传十,十传百。

    所有人都开始掉头推搡着向外狂奔,生怕跑慢一点儿,那妖祟便会缠上自己。原本门庭若市的酒楼不出片刻便变得冷冷清清,几名店小二瑟缩在门口,想要跑,却又不敢跑,面如白纸,战栗不已。

    没有人了,谢晏兮这才背着凝辛夷走上前去,在那具已经面目全非,形容极其可怖的说书人尸体旁站定。

    “黄大夫,你可认出这是什么蛊了吗?”

    第119章

    黄大夫面色凝重至极。

    但他到底知道,这蛊虫虽看似死了,却决不能将它就这样留在原地,置之不理。

    “老夫才疏学浅,不知这是什么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黄大夫捻须摇头,并不像传言那般恃才傲物且难以接近:“诸位见之不走,想来都是有修行傍身之人,可有头绪?”

    他边说,掌心已经聚了谢玄衣方才渡过来的最后一点气,颇为吃力地抬手:“但无论如何,引蛊离身的法子不应有错,这乃是我们四方局的不传之秘,倘若让我早几天见到这说书人,此事说不定还另有转机,可惜,可惜啊。”

    一只手却轻轻阻住了他。

    谢玄衣沉默地将黄大夫挡在了身后,先他一步伸出手去。

    三清之气经由谢家心法运转一圈,再将那说书人的尸体覆盖,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防止那蛊虫死而不僵,危害更多人。

    黄大夫的神色从惋惜,慢慢变成了震惊。

    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看着谢玄衣的神色也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你、你怎么会我们四方局的心法?”黄大夫死死盯着蒙面的少年,目光滑过他全身,显然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一星半点的眼熟之物。

    然而谢玄衣今日没穿平妖监的官服,一身打扮也寻常无奇,黄大夫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但他的目光却最终落在了谢玄衣的脸上。

    许久,他的眼瞳中倏而有了一丝恍惚。

    “太像了。”他喃喃道:“你虽蒙面,可你的轮廓,你的眼睛,都太像东家了。你……”

    “黄老。”一道声音平静地打断他:“还请帮我夫人看看眼睛。”

    黄大夫倏而被打断,面色不虞地抬头,目光却又是一顿。

    “像……也像。”他的眼中浮现了另外一种震惊,像是在透过谢晏兮看一位故人。

    若是凝辛夷能看到他的眼神,定然能察觉,此刻这位黄大夫口中的像,与方才看到谢玄衣时,完全不同。

    但只是听,她便自然而然觉得,谢晏兮与谢玄衣二人,当然都和他们的父亲谢尽崖有相似之处。

    黄大夫年过半百,这一生大风大浪所见颇多,心中虽然已有猜测,难掩面色激动,却只字不提,只依言将目光从谢晏兮的身上,落在他背上的少女面间。

    那是一张世间难寻的娇颜,饶是垂眸不语,不过一只发钗将长发挽起,如此天然去雕饰,却也难掩这般绝盛的面容。

    如此,黄大夫心中已有定数。

    他振袖,便要屈膝去拜。

    一道和煦的三清之气托住了他:“黄老,不必如此。”

    黄大夫再抬眸,眼中却已经有热泪:“黄某从未想过此生还有能再见少东家的一日。这位可是……少夫人?如何就伤了眼睛?”

    他边说,边向着左右递了一个眼色。

    于是那几位随他而来的弟子四散而去,显然是去将这酒楼外窥探的目光清理干净,顺便好言好语地去劝酒楼的老板和小二们先去休息,这里一切有他们。

    黄大夫在当地颇有声望,这些事情于他的弟子们而言,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谢晏兮将凝辛夷放了下来,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极自然地将她的一缕发挽到了耳后。

    却听凝辛夷道:“黄老,我的眼睛非外力所伤,不急于一时。请您先看阿垣的手。”

    谢晏兮不料她有如此一说,动作稍顿,才要说自己早已无碍,凝辛夷却已经飞快地拽住了他的袖子,然后顺着袖口摸到了他的左手。

    他带了不知什么材质的手套,这一路过来,他的手已经不再渗血,那手套未能覆盖之处的手腕,触及依然有灼伤的不平痕迹。

    凝辛夷的手指勾在了手套的边缘,又停住:“自己脱。”

    谢晏兮:“……”

    谢玄衣差点咬到舌尖。

    凝辛夷哪里知道自己这简单三个字带来的奇妙气氛,唯恐谢晏兮不肯,一手仅仅抓着他,催促道:“快点。”

    谢晏兮神色微妙,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依言将那只手套脱了下来,露出了皮肉模糊的一只手。

    凝辛夷并不放心,就这样顺着他的手臂向下摸去。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那只柔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攀着肌肉漂亮的手臂向下,伸出手指,不确定却足够温柔地试探他究竟有没有听话。

    谢晏兮垂眸在她的手上,看不清他的神色。谢玄衣却只觉得刺眼,这明显是火烧的痕迹,毫无疑问便是凝辛夷此前掌心燃灼的业火。

    她尚记得让火色绕开他,却灼伤了谢晏兮。

    这只能说明,谢晏兮去的比他还快,还要急。

    他急什么?

    谢玄衣眼底幽暗。

    唯有黄大夫的脸上有了一抹欣慰:“老夫之前还担忧,世间佳偶难得,怨侣常见。婚约一事,本就是为家族而牺牲,老夫这一生见多了相敬如宾,人前做戏,如今见到少东家与少夫人如此,心中甚慰。”

    说着,他已经垂眸看过了谢晏兮的伤:“这伤看似不过灼伤,但少东家乃是道门中人,却未能痊愈,老夫也未必有办法,只能尽力一试。还请少东家移步四方馆,此地非医治之地。”

    言罢,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说书人的尸首上,有些犹豫。

    蛊虫虽被控制,但也总不能将这具尸首放在这里不理,可这说书人也非本地人,并无家人前来收尸……

    “附近可有平妖监的监使活动?”凝辛夷虽然看不到,却感受到了黄大夫的迟疑:“既然有蛊虫,又有人已经报官,此事理应……”

    “你忘了我的身份吗?”谢玄衣倏而出声道:“我在这里,等于平妖监在这里。”

    凝辛夷坐在椅子上,为了仔细听到更多动静,稍微向前倾身,那张平时神色更丰富飞扬的面容此刻沉静一片,她沉默少顷,突然抬手。

    “也是,但你忘了这个。”

    一面平妖监的腰牌出现在她掌心,上面一笔一划地镌刻了“玄衣”二字。

    谢玄衣眼瞳一缩。

    他起身,快步走到凝辛夷面前,几乎是沉着脸看向谢晏兮:“可否让我与她借一步说话。”

    谢晏兮明知他要说什么,却道:“一块腰牌,丢了就早点收回去,有什么好借一步说话的?”

    谢玄衣闭了闭眼,几乎要压不住眼底的愠色。

    凝辛夷却先开了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谢玄衣一愣。

    他再去看凝辛夷,却见少女依然抬手举着那块可以保命一次的要腰牌,她的面容沉静柔和一片,其中并没有半分他想象中的嫌弃。

    于是他原本想要撂出去那几个类似于“我送出去的东西如果你不想要,就扔了吧”、“你把我送的东西当什么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类的话,都被他吞了回去。

    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掌心,终究还是将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腰牌重新握在了掌心:“好。”

    等到谢晏兮重新将凝辛夷背在身上,几名弟子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后,官府的人才匆匆来到。

    谢玄衣一人站在门外,举起腰牌:“平妖监办事,闲人免入。喊你们的头儿来见我。”

    *

    四方馆中。

    药香袅袅升腾。

    谢晏兮搭着伤重的那只手,任凭黄大夫一脸认真地在上面摆弄。

    他其实不太喜欢被人触碰,但这既然是凝辛夷开口的请求,他竟然便也就这样默许了。

    凝辛夷安静地坐在旁边。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极少的,他这样近乎肆无忌惮地看她的时刻。

    她皮肤很白,肌肤剔透,这样安静地坐着的时候,如同完美的瓷色美人。在从报国寺走出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将身上染血的紫色外袍扔进了火里少了,换了一件鹅黄的立领罩衫。日光从窗外打落进来,有窗棂的阴影与光线交错,投下了一片像是画作般的光影。

    她的坐姿很周正,双手交错摆在腿上,背脊挺直,唇边的微笑像是刻上去般的标准弧度,完全是神都的贵女做派,最微小的细节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可谢晏兮这样看着她,眼前出现的,却是扒在三清观的墙头,偷偷摸摸露出了一双眼的少女。

    那双眼黑白分明,黑如最沉的夜色,白如最纯粹的雪峰,灵动异常,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练剑的身影。

    谢晏兮早就觉察到了人息,却并不在意。

    三清观后山那么多座观,弟子更是甚众,慕他之名前来偷看的弟子不知凡几,等到他们发现越看他的剑,越容易因为太过巨大的差距而生出心魔时,便也很快都离开了。

    可那双眼,却天天都在同一时刻出现。

    他落了三清之气过去,她甚至是踩在一排落起来的砖石上,再踮起脚,才勉强够着墙头的。

    明明她的身形都在摇摇欲坠,但她却还是在看。

    谢晏兮的眼瞳透过脸上的面具,在那双眼第十次锲而不舍地出现时,与她对视。

    那双眼愣了一下,旋即缩了回去,再片刻,却又重新冒了出来:“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学会。”

    是意外稚嫩却已经十分悦耳的女声,脆如黄鹂,让人闻之生喜,将心头莫须有的那一点点不悦都彻底吹拂开来。

    于是他道:“没学会就进来看。”

    那双眼里露出了真正的意外。

    片刻,有人真的推开了门。

    穿着东序书院最普通院服却难掩殊色的少女背着手站在门口,并不敢真的上前,但她的眼中满是雀跃:“善渊师兄,我真的可以在这里偷师……不,在这里看吗?”

    他的心里莫名因为她脱口而出的“偷师”二字泛起了一丝笑意,于是他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于是每天傍晚,她的身影开始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门边。

    ……准确来说,一开始是门边,后来她便开始悄悄向前挪移。

    等到三清山的落叶满地时,她已经嗑着瓜子捞着小凳子,坐在屋檐下了。

    她的话也比最开始要多了许多。

    或者说,他的剑影之中,早就落满了她细碎的话语。

    “三清山的冬天果然要比神都还冷,还好我一直畏冷,早就带足了厚衣服。”

    “还是好冷啊,善渊师兄不冷吗?”

    “不过好像冷着冷着,也就不那么冷了。”

    “善渊师兄,一式剑如果练千百遍,是不是就算不懂什么是剑意,也可以提剑杀人?”

    “这剑法叫什么名字呀?善渊师兄,为何你从来都只用木剑,你自己的剑呢?”

    “阿满那小子果然骗我,他说善渊师兄最是难接近,从来不给人看剑,看了也看不懂,因为善渊师兄一点也不想教别人,依我看,明明不是这样的。”

    他鲜少回应,对她的话语好似充耳不闻,却也从未嫌她吵闹。只有这次,他停了剑,问:“那是怎样的?”

    少女笑盈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从小凳子上跳起来,从地上捡了一小截树枝在手里。

    然后,她闭目,再睁。

    树枝如剑出。

    他这些天来练了无数套剑法,她学会的不多,寥寥几式,却竟然已有剑意在枝头。

    剑法尚且稚嫩,可剑意已经浑圆,无懈可击。

    最后一击时,树枝不堪重负,碎裂成了齑粉,被风从她的指间吹落,她也笑了起来。

    “善渊师兄明明一直在教我。”

    他站在原地,脸上依然带着大傩面具,沉默不语。

    他教她了吗?

    她又笑道:“阿满虽然骗我,但有一件事他说的是对的。善渊师兄的剑,确实是三清观最好的剑。”

    不过半载,她的容颜已经比初见时还要更盛,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冬日阴沉的阳光都变得灿烂,像是天地都要为她变得浓墨重彩。

    那时他尚且不知此刻的她已经经历过一次落湖,她所有过往的记忆都随着那一次彻骨的冰冷而消失,甚至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模样。

    她向他诉说那么多,只是因为这些话语,她无人可说,无人能说。

    那时的他,只会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木剑扔进剑篓,转身道:“剑是你自己学的,与我无关。”

    他甚至压了声音,并未以真声与她说过只字片语。

    “啊!”身后却传来了有些惊喜的笑声,她仰起头,看向天穹:“善渊师兄,你看,下雪了。”

    ……

    谢晏兮闭了闭眼。

    那个小小的身影与面前的重合,却又似乎不尽相似。

    时隔这么多年,他心中突然涌动出了一字一句的回答。

    他体内有离火时刻灼烧,不冷。

    千百遍不够杀人,但如果持剑的人是她,那便可以。

    剑法有很多名字,他已经不记得她问时,他用的是哪一套剑法了。

    他的剑太特殊,杀戮之气太重,练剑时用,杀气弥漫,容易伤到她。

    他还想问一句。

    凝辛夷,落雪后,天气会更冷,为何见到雪,你却会如此欣喜?

    ……

    谢晏兮轻轻舒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应该移开目光了,他从不是一个贪婪的人,有些事情,浅尝辄止已是贪心,再多,未免僭越。

    “少东家,这药性烈,若是疼,还请忍一忍。”黄大夫轻声道:“这有干净的毛巾,咬在齿间,能缓解一二。”

    谢晏兮难得温和道:“不必,黄老直接用药便可。”

    黄大夫还要说什么,凝辛夷却突然道:“阿垣,你认出那个蛊是什么了吗?”

    “并未。”谢晏兮重新转头,目光却不再落在她脸上:“若是宿监使在,或许还能有些许眉目。”

    黄大夫上药的手极稳,接话道:“虽然认不出来,但这蛊之凶,之奇,实乃我生平第一次见到,此刻回想起来,尤有一身冷汗。只可惜,没能将那说书人救下来,否则或许还能问问他。”

    剧烈的痛从手上传来,谢晏兮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冷声道:“这蛊从他的心肺吃起,吃到皮肉,已是末期。从他被这蛊俯身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药石无救。黄老不必自责,也不必太过介怀。”

    黄大夫听完后,愣了一愣:“当真?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凶煞的蛊?”

    “确实煞极近妖,否则也不必请玄监使出手。”谢晏兮道,又见黄大夫忧心忡忡,出声宽慰:“黄老放心,既然见到,无论是平妖监还是我与夫人定然都不会坐视不理,总要搞清楚这蛊虫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黄大夫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甚好,如此甚好。非是老夫偏要强人所难,实在是老夫这半生,见了太多妖祟害人之事,而这些事端的开头,往往便是极小的、极易被忽略的征兆。若是从一开始就防微杜渐,便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言罢,他又起身,振袖一礼:“我知与妖祟缠斗从来都凶险万分,少东家和少夫人愿意与……玄监使一道出手,老夫先行在这里替天下苍生拜谢。”

    在提及玄监使时,他的话语内外有明显的一瞬顿挫,显然他多少猜到了什么,却还是从聪明地选择了缄默。

    谢晏兮在黄大夫起身时便已经想要阻他,但指间传来的剧痛让他满了一瞬,等到黄大夫说完,他却又沉默了下去。

    替天下苍生拜谢……他?

    他所行之事,都是为己,与苍生有何关系?

    还是说,这便是闻真道君所说,只要他下山,便已经是应了苍生之卦?

    “是了,还有一物!”不等谢晏兮有所反应,黄大夫已经想到了什么,匆匆而去,又急急归来,手上捧了几页纸。

    “这是我座下几名弟子从街坊邻居处收集来的有关那说书人的情报,或许派得上用场。”

    第120章

    四方馆中,一片安静。

    呈交了那说书人的几页情报后,黄大夫自然还记得凝辛夷的眼睛,要为她诊治。她倒也没有推却,但黄大夫为她诊脉许久,终是叹气一声,说自己怕是无能为力。

    谢晏兮想要追问,却被凝辛夷按住了胳膊:“不要为难黄老了。比起我的眼睛,那说书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几页纸上的字迹清晰,一笔一划,不过几眼,就已经足够抓获其中的信息。

    “说书人自称姓刑,名泥巴,说自己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喊自己的。自小无父无母,也不是陵阳郡人,而是雁门郡人,偶尔提及过自己家乡的名字,但没有听清究竟是霜南还是双楠,还需找一份雁门郡的地图查证。”谢晏兮翻到第二页,眼神微顿,继而道:“他日常闲聊时,提及最多的地方,便是定陶镇报国寺,不止一人听他说过报国寺中有舍利子,可渡化人心,渡化世间一切苦厄。”

    黄大夫“吱呀”一声,掩上了房门,将门口侍奉的弟子和侍从都遣散,自己亲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刑泥巴?”凝辛夷认真听着,微微蹙眉:“如此说来,他最后所说的尘埃一事,未必是假。可知道他的住处?遗物里是否有什么线索?”

    “阿满会去查。”谢晏兮道:“你怎么想?”

    “从陵阳郡去神都,有两条路。一条是经由扶风郡,过鹿鸣山,再行六百里,如同我加入谢家的那条路。”凝辛夷伸出两根手指:“另一条,则是绕行雁门郡,踏过一路黄沙,再入桐丘与高平郡的交界,最后踏入神都界内。”

    谢晏兮不解其意:“神都?”

    凝辛夷这才道:“年关将至,我也总不可能嫁入谢家便永远不回神都省亲,不如合二为一。”

    此事之前从未听她提及过,未免有些突然,谢晏兮稍稍挑眉,便见凝辛夷摸了一张符出来,在指间很是高深地摸了摸,然后沉吟片刻,将符展开来,讪笑一声,道:“没摸出来,这是隔音符吗?”

    谢晏兮:“……”

    谢晏兮:“拿反了,翻过来。”

    凝辛夷“哦”了一声,依言照做,手中却是一空。

    谢晏兮将符接了过去,在指间一撮,以灵火点燃:“眼睛没好之前,你还是不要乱用三清之气。”

    凝辛夷腹诽,自己这眼睛和三清之气又没有什么关系,表面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好吧。”

    未曾想谢晏兮话锋一转:“所以你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被报国寺的火熏的,又或者是其他原因?”

    隔音符都点燃了,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凝辛夷道:“之前为了知道一点事情,用了一门鬼咒术,会目盲本是意料之中,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持续的时间好像格外长……”

    谢晏兮想问她最近可有感觉到什么有异之处,倏而却又想到了那枚自己亲手喂给她的妖丹。

    并蒂何日归世间罕见,服用它的妖丹后会有什么反应,妖气是否会有别的影响……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一概不知,也无书可查。

    难不成……会是那妖丹的影响?

    可喂食妖丹一事,他从最初起就没打算告诉她,否则他极难解释为何他会知晓她需要,多少还有出卖了谢玄衣的嫌疑。

    谁能料想,一转眼,他已经暴露了自己知晓她究竟是谁的秘密。

    可这种事情,一旦在最初的时候没有说出口,就很难再重新启齿。

    一时之间,两人各自陷入了自己的猜测和思索之中。

    还是谢晏兮先回过神来:“此前并未听你提及过神都之事,你何曾有过这个打算?”

    凝辛夷下意识想说自己身为凝家嫡女,若不省亲,岂不是遭满神都笑话。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来了什么,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是我阿姐问的,说是父亲要她向我转达。”

    在报国寺时,他们之间的对话被她突如其来的失明打断,之后便一直没有什么机会。却不料此刻,她如此猝不及防地直接提及。

    谢晏兮轻轻搓了搓指间的隔音符,缓声问:“我一直想要问你一件事。替她嫁来谢家这件事,究竟是你自愿,还是被迫?”

    凝辛夷勾了勾唇,道:“从结果而言,有区别吗?”

    谢晏兮反问:“没有吗?”

    凝辛夷这是真的笑了起来:“谢大公子,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既然你没有在认出我的时候就揭露我,如今若是后悔,已经来不及啦。”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虽然目无焦距,却带着一种类似于……反正你也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和你装了的随意散漫。

    这样的她,反而与他记忆中的影子更相似地重叠。

    他后悔吗?

    谢晏兮倏而也笑了起来:“我这一生,所作所为,从不回头,从未后悔。”

    洒落窗棂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睫,他坦荡笃定地说自己并不后悔,心底却难以抑制地轻轻一缩。

    他不后悔的,究竟是所做之事,还是所遇之人?

    谢晏兮眼底晦涩,他不该问的,可这一刻,他的声音似是在随意反问,眼瞳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凝辛夷,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你呢?可曾后悔?”

    “谢公子,我和你一样。”凝辛夷端坐原地,她面上那一层凝玉娆的伪装虽然已经碎裂一地,流露出了真正属于凝辛夷的神情和姿态,但她面如瓷玉,貌绝天下,反而少了之前的几分违和,自有光华流转:“我也不后悔。”

    谢晏兮闭了闭眼。

    他当然知道,她的不悔,是指为了达到她那他所不知晓的目的而嫁入谢家之事。只要能够得偿所愿,她自然不会后悔。

    此事与他无关,也本应与他无关。

    是他阴差阳错,再一次以这样一种不堪的姿态与她相遇。

    但听到她这样说,他的心头依然有一层难以抑制的,带着些许战栗的奇异愉悦浮现上来。

    于是凝辛夷听到对面的青年似是极短地笑了一声,然后道:“好。”

    凝辛夷反而愣了一下:“什么好?”

    “绕行雁门郡,年关前回神都,随你省亲。”谢晏兮看着手中快要燃尽的隔音符:“之前你不是一直问我想要问你要的那样东西是什么吗?那样东西,正好也在神都。”

    凝辛夷不由得好奇:“到底是什么?”

    谢晏兮道:“等我们到了神都,我自然会告诉你。”

    凝辛夷想了片刻,还是毫无头绪,于是诚恳道:“谢晏兮,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我能拿到的,我都一定尽我所能。”

    谢晏兮心头微涩,倘若渊池虚谷真的能如她所说这般,只需要拿来就好,那么她的这个承诺便已经足够,只可惜……

    凝辛夷揣摩着隔音符燃尽的时间,觉得应是差不多了,于是飞快问道:“所以,谢晏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是谁?”

    谢晏兮猛地回过神:“为何这么说?”

    凝辛夷道:“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然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谢晏兮微微挑眉。

    “从初见你开始,你对我的称呼一直都是凝小姐,除了刻意奚落我的几次之外,从未有过凝大小姐。”凝辛夷道:“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你第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对吗?”

    谢晏兮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些:“且不论这些,我何时奚落过你?”

    凝辛夷:“……”

    这是重点吗?

    她忍不住舔了舔牙:“谢大公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就说那几次你为何话里话外都带了点我听不懂的戏谑,其中症结原来在这里。”

    谢晏兮挑眉,看了凝辛夷片刻,道:“不用伪装成凝大小姐的模样以后,凝三小姐变得愈发伶牙俐齿了。”

    凝辛夷:“……”

    凝辛夷自失明以来,第一次痛恨自己看不见,想要翻个白眼都显得有些无力看,她凉凉道:“是吗?可惜已经回不去了,所以还要劳烦谢大公子多多忍耐。”

    隔音符燃尽。

    凝辛夷抬手,揉了揉眼睛,左思右想,还是站起身来,道:“我想再拘一次魂,若是那刑泥巴能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回应她的,是翻书的声音。

    凝辛夷想到了什么,神色古怪道:“你不会又把你师父的那本破……神书拿出来了吧?”

    谢晏兮面不改色:“没错,就是那本破书。”

    凝辛夷:“。”

    有种当面说人坏话被抓住的心虚。

    她清了清嗓子:“你翻找什么呢?上次都试过了,那个拘魂阵基本上没什么用……”

    “上次拘的是傀尸虫的魂,一只虫能有什么魂,失败也是必然的。”谢晏兮施施然道:“更何况,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凝辛夷好奇:“什么话?”

    “平时不烧香,也能临时抱佛脚。”谢晏兮道:“更何况,你在报国寺烧了个大的。你我夫妻一体,你烧了,也等于我烧了。”

    凝辛夷:“……”

    凝辛夷幽幽道:“或许你听过一句别的版本。”

    谢晏兮:“什么?”

    凝辛夷诚恳规劝道:“以我火烧报国寺的程度,我怕你会临时抱佛脚,反被佛一脚。”

    谢晏兮头也不抬:“也没关系,我还可以踹回去,都烧过一把火了,想必多一脚少一脚,也无甚区别。”

    凝辛夷:“……”

    是她的错觉吗?自从她是凝辛夷这事儿不算什么秘密了之后,谢晏兮这张嘴欠的程度怎么好像也变本加厉了起来?

    凝辛夷忍不住道:“不然还是我拘吧。”

    谢晏兮已经“啪”一声合上了书:“看完了,走吧。”

    凝辛夷:“……”

    凝辛夷默默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