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常月娥急慌慌地将罐头拿给闺女看, 主要是怕她吃亏。
罐头这种高级货,向来只在商店里销售,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自由市场上。
“要是真的有人从你们厂里偷拿了罐头出去倒卖, 会不会对你有影响?”常月娥担忧地问。
她闺女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厂里一下子丢了那么多罐头, 她这个分管领导八成要受些牵连。
叶满枝皱眉想了想, 暂时无法确定是否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这瓶罐头虽是在她上任之前生产的, 但是她包干罐头车间时, 仓库里还有一批糖水苹果罐头没有交付。
如果这瓶罐头出自那批未交付的产品,那她多少要有点连带责任。
叶满枝压下心里的怀疑, 先安慰紧张兮兮的妈妈, “这罐头是二月份生产的, 跟我的关系不大。”
闻言, 常月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提醒道:“食品厂跟我们那个肉制品加工厂可不一样, 偌大一个工厂, 管理难度太高了。你在安全工作上可得上点心, 别被人钻了空子。”
叶满枝听话答应着, 又问:“我五哥在哪个市场上发现这种罐头的?”
“我忘问了, 估计就是在反帝大集上看到的。再有几个月, 他媳妇就该生了, 他这阵子总去大集上寻摸活鸡, 可能是在那边碰上的。”
叶满枝关心起嫂子怀孕的事,顺势将罐头的话题岔了过去。
她之后的表现一切如常, 带着男人和孩子在娘家玩了一整天。
好不容易等到返回自己的小家,她赶紧将闺女哄睡,然后拉着吴峥嵘上床。
吴峥嵘一边脱衣服, 一边反思自己。
他最近常在单位加班,有几天回来得比较晚,做二休一变成了做一休二,但也不至于把叶来芽急成这样吧……
“你好歹等我把裤子脱了。”
“哎呀,你动作快点,我都憋了大半天了!”
老叶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动不动就心动过速,叶满枝生怕把他急出什么毛病,今天一整天都没敢在娘家多提那瓶罐头的事。
这会儿面对自家男人,她真是不吐不快了。
见他还磨磨蹭蹭地脱衣服,叶满枝上手助他一臂之力,将他扒个精光,然后把被子往两人脑袋上一蒙,“我跟你说个事!”
“嗯,什么事?”
叶满枝暂且无视覆上来的掌心,如此这般将那瓶罐头的蹊跷跟他讲了一遍。
“罐头车间那边肯定出内鬼了,库管员监守自盗的可能性很大。”
吴峥嵘收起缱绻心思,将被子扯下来问:“你们厂的安全保卫工作这么薄弱?随便一个库管员就能将那么多罐头带出工厂?”
在656厂那样的军工厂,监察保卫工作相当严格,车间工人连个螺丝钉都带不出厂大门。
水果罐头的目标那么大,总不至于被人大摇大摆地带出厂区吧?
工厂门卫是摆设?
叶满枝说:“食品厂在这方面其实看守挺严的,工人进入车间和走出车间时,都不允许携带任何东西。罐头跟糖果点心不一样,绝不可能逃过车间主任的眼睛,被人带出车间。所以,在一线操作的职工,没机会干这种事,最薄弱的环节就是库管员那里。除了门卫,几乎没什么人能限制库管员。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求这事不是我上任之后发生的。”
吴峥嵘不以为然道:“库存都是有数的,库管员想监守自盗哪有那么容易?”
“哎呀,”叶满枝急道,“水果罐头跟656厂那些铁疙瘩可不一样,罐头瓶子是玻璃的,要是在搬运过程中不小心碰碎一两个,向上报损以后,库存就能抹平了。”
食品厂的罐头生产能力在全省数一数二。
去年并不是最辉煌的时候,但仍生产了2100吨罐头,平均每天生产5.75吨,折合6000多瓶。
这么庞大的基数,产生一些损耗是再正常不过的。
仓库报损不用多,每天报一个,一个月下来,就能拿双倍工资了。
吴峥嵘不甚在意道:“即使报损也不是库管员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总要让人看到破损的罐头瓶子吧?你们那个牛厂长的掌控欲那么强,能放任仓库出现这么大的漏洞?”
叶满枝头都大了,“如果不是库管员干的,那自由市场上那些苹果罐头是怎么出现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罐头在时下属于硬通货,算是大家公认的金贵东西,也是探病慰问、逢年过节的送礼佳品。
倒腾一瓶罐头,转手就能净赚八毛,这种诱惑相当考验人性。
有心人若是想攫取巨额利润,少不得会挖空心思寻找厂里的漏洞。
叶满枝被一瓶罐头闹得心里毛毛躁躁的,周一去单位上班,先去生产糖水樱桃的车间走了一趟。
然后不经意似的问车间主任:“这批樱桃罐头的报损率怎么样?”
“还可以,基本能控制在千分之一以内。”
“包括车间和仓库吗?”
“对。”
叶满枝又问:“报损后的罐头,咱们一般是怎么处理的?”
“销毁啊,”黄主任理所当然道,“车间主任和库管员同时确认罐头破损,在登记簿上签过字,就可以将破损的罐头扔了。”
叶满枝心想,库管员若想通过报损的办法监守自盗,其实难度还挺高的。
四个车间八个正副主任,总不可能所有人都愿意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与库管员沆瀣一气。
可是,如果罐头不是库管员带出去的,也不是一线工人带出去的,那自由市场上那些罐头是从哪里来的?
她下班后往市财政学校跑了一趟,在校门口等到了正要进去上课的五哥。
“来芽,你咋跑到这来了?”话落,五哥又回过味儿似的问,“是不是为了那个苹果罐头的事?”
叶满枝笑着问:“叶会计,你这书读得咋样了?白天上班晚上上学,咱这么勤奋,结业以后能进商业局当个会计不?”
“商业局就不用想了,上次考试我没考上。这次先把结业证拿下来,等百货商店招会计的时候,我再去试试。”五哥看了手表说,“你吃晚饭没?我带你去财政学校的食堂吃一顿。”
“我早就吃过了。”叶满枝长话短说,“距离上课还有点时间,你赶紧给我讲讲那苹果罐头的事,你在哪个市场看到的?他们手头有多少货?”
“在新城街那边的自由市场上,不过那人不敢明目张胆摆摊。他穿个挺宽松的工作服,罐头就藏在工作服袖子里。一双眼睛到处寻摸,发现衣着体面点的就将人拦下来,露出罐头瓶底子,问人家要不要,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懂,不识货的人摆摆手就走了。”
叶满枝咋舌:“这人挺老练的啊?”
“看样子是个熟手。”五哥说,“我来这边上课,经常路过新城街的自由市场,之前也没少去市场上买东西,但是上周是第一次见到卖罐头的。那人要么是近一两个月没卖过,要么是在其他市场活动的。”
叶满枝问:“他的罐头全是撕了罐贴的啊?”
“嗯,都撕了。我说没商标的罐头送礼不好看,问他有没有带商标的。他说带商标的贵两毛钱,让我等他一刻钟。我在原地等了他十多分钟,他给我拿回来一瓶带商标的,不过我一摸那商标纸有点湿,像是刚用浆糊黏上去的,就没多花那两毛钱,只买了一瓶八毛钱的苹果罐头。”
叶满枝:“……”
连备用的罐贴都有,必是食品厂内鬼无疑了。
“五哥,那人手里大概能有多少货?”
“具体的不清楚,但我想跟他讲讲价,一罐苹果八毛钱还是有点贵了,他说零卖不讲价,如果整箱拿货可以便宜点。”
“……”
叶满枝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箱罐头24瓶,听这话里的意思,人家手头肯定不止一箱罐头。
存货至少在50瓶以上。
而且能拿到整箱的罐头,就绝不是她之前所揣度的,每天偷渡一两瓶这样的小打小闹。
五哥忧心忡忡地问:“来芽,他们倒卖罐头这事,对你有没有影响?”
“看他们的罐头库存,干这事的时间应该不短了。我才到食品厂不到俩月,而且没生产过苹果罐头,对我影响有限。”叶满枝皱眉说,“就怕最近生产的樱桃罐头出现在黑市上,五哥,你下次如果还能遇见那个人,帮我问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品种的罐头。”
她将自己带来的半斤绿豆糕和两瓶山楂罐头交给五哥,让他带回去给怀孕的媳妇吃。
目送他进入夜校上课,这才转身往回走。
叶满枝没坐公共汽车,一路从财政学校步行回军事学院,分析着目前已知的线索。
等她走回家时,两位吴姓同志的脖子都抻长了两寸。
吴玉琢照例期盼她每天的樱桃糖水,吴峥嵘则在等待她分享今天在单位的调查结果。
尽管叶满枝心里毛毛躁躁的,但每天的八分钱福利,她绝不会忘。
用樱桃水打发了自家馋丫头,她连忙拉着吴峥嵘进屋,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测。
“我怀疑,那些罐头不是从仓库出货的,”叶满枝皱眉说,“咱们之前也许陷入了一个误区,我一直以为那罐头上的商标罐贴是被对方故意撕下去,掩人耳目的。但是我们厂的罐头盖上也有商标,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是我们厂的产品,撕罐贴的举动纯属多此一举,根本起不到掩饰的作用。”
吴峥嵘顺着她的话说:“所以,你觉得那些罐头被偷走时,并没有商标罐贴?”
“对啊。”叶满枝在手边的白纸上信手画出一个工艺流程图,指着最后几步说,“前面的选果、漂洗,咱们就不管了,只看最后这几步。”
“罐头经过封罐和杀菌冷却以后,暂时不会贴商标,只需要在瓶盖上打一个生产日期。然后转移到检验库,在室温下静置检验一周。一周以后,只有质检合格的罐头,才会被贴上商标罐贴,正式装箱入库。我之前只想到了仓库的报损率,但是忘了车间里还有次品率的指标。”
吴峥嵘问:“罐头车间的次品率是多少?”
“千分之八左右,每天生产6000瓶罐头的话,次品大概在50瓶左右,50以内都算是正常的。”
在不合格的产品里,混几个合格的,数量不用多,每天三五个,就能让人发一笔横财了。
每年至少能赚上千块。
上千块是啥概念?
她在市中心买套两间房的院子,也才一千多块。
叶满枝不忿道:“这不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嘛!”
关键是,她现在正包干罐头车间的工作,这件事一旦被爆出来,她也要跟着吃挂落。
那她得多冤枉啊!
她一分钱好处都没得到,凭啥替人背锅?
叶满枝皱眉说:“怎么样能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呢?我就怕这伙人把主意打到樱桃罐头上。”
苹果罐头是在她来厂里之前生产的,但樱桃罐头可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入库的。
她想推脱责任都推不掉。
吴峥嵘在她背上拍了拍,“捉贼捉赃,你说的这些还只是猜测,暂时先别在厂领导班子里提这件事。想将那么多罐头带出厂区,只靠一两人是不可能的,很大概率是团伙作案。万一被人听到风声,那在黑市负责出货的人,一定会及时收手,到时候连这条线索都没了。”
叶满枝不太确定地说:“那我就不管了?”
其实最便捷的办法是直接报公安。
那人在自由市场上兜售了那么多水果罐头,第一涉嫌行窃,第二涉嫌投机倒把。
随便哪个罪名,都够他喝一壶的。
但叶满枝虽然是副厂长,却不能代表食品厂出面报公安。
她需要上报给牛恩久,很可能还要在班子会议上进行讨论。
那问题就又回到了原点,万一有人给自由市场那边通风报信,公安十有八九什么也查不到。
而且这年头有些事情很复杂。
就像一个村里的村民吵架,通常由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出面主持公道,很少会报到公安那里。
工厂其实也差不多,工厂的保卫科在很多时候能代替公安解决一部分问题。
只有保卫科实在处理不了的情况,才会走到报公安那一步。
吴峥嵘安慰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们手里有那么多存货,必然着急变现。只要他经常在市场上活动,总会露出马脚。”
他顿了顿,又提议:“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找个热心市民去公安局报案。”
只要不是叶来芽出面报案,这种事让谁去做都行。
反正倒卖国家资产,投机倒把是板上钉钉的。
一告一个准儿。
到时候从出货那人的身上顺藤摸瓜,很大概率能从食品厂牵出一串硕鼠。
叶满枝迟疑片刻说:“再等等吧,我后天要去参加环城赛跑,等我参加完比赛再报公安,别影响了我的比赛成绩。”
“那不是正好么,”吴峥嵘调侃道,“要是没能拿到奖牌,连借口都是现成的。”
叶满枝瞪他一眼,“讨厌!谁说我拿不到奖牌的!人家活动细则说得很清楚,除了前三名,只要能坚持到终点,所有运动员都能得到纪念奖牌!”
她不追求名次,只求拿个纪念奖牌,让吴玉琢去幼儿园嘚瑟一下就行了!
*
庆祝“五一”、纪念“五四”环城赛跑的活动时间在5月1日劳动节。
劳动节全国放假一天,几乎半座城的市民都跑到街上看热闹了。
叶满枝上次参加游泳比赛的时候还是队员,这次参加跑步比赛,就变成食品厂三八妇女长跑队的队长了。
女队员们的前胸后背,以及手臂上,都别着“滨江第一食品厂”的铭牌。
叶满枝依照惯例,在赛前做了一番动员,斗志昂扬地鼓励队员们鼓足干劲,坚持到底!
为了能最大限度地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她还改进了工业厅等到赛后才公布奖项的传统。
开跑之前,叶满枝在起点处提前向队员们透露:“咱们厂的所有参赛运动员,都能得到一个搪瓷茶缸和半斤水果糖作为本次活动的纪念品。另外,取得了奖牌,为集体争得了荣誉的同志,还能额外获得一斤糕点、一瓶水果罐头,以及一双运动胶鞋!”
奖品特别丰厚,希望大家都能拼尽全力,在此次活动中取得佳绩!
环城赛跑的起点和终点都在青年宫门口,哪怕是绕小圈,也要跑足足五公里。
叶满枝能征服滨江,却实在征服不了环城赛跑。
她只跑到一半就跑不动了,后半程是跟工会主席皮玉珍,一边唠嗑,一边溜达过去的。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过两公里,在距离终点还有三五百米的时候,叶满枝拉上皮玉珍说:“皮主席,最后的这一段路,咱得小跑过去,走路不算成绩!”
“要是没你搀着我,我早就坐在地上了!”皮玉珍挥手说,“不行不行,我就走到这儿了,叶厂长,后面的路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走吧!”
叶满枝:“……”
听起来怪悲壮的。
真怕皮主席掏出党费交给她。
“坚持就是胜利!皮主席,想想长征二万五!”叶满枝为两人打气,小声鼓励道,“咱都走到这里了,拿到那枚奖牌就能吹一辈子!再坚持坚持!想想咱们的集体荣誉!想想罐头,糕点和胶鞋!胶鞋不分尺码,咱可以选小号的,带回去给咱闺女穿!”
“……”
不知被她的哪句话激励了,皮玉珍竟然真的重新振作了起来!
拖着最后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一直拖到跨过终点线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热乎乎的柏油马路上,呼呼喘着粗气感慨,她这工会主席当得可太不容易了!
完成这趟环城赛跑,能要她半条命!
兴许是这个倒地的姿势看起来过于震撼,等在活动终点的记者从人群里挤过来,蹲在她身边进行了现场采访。
“这位运动员,今天这么热,很多运动员都中途放弃了,是什么支撑着你一直跑到终点的呢?”
“j……”被上方的阳光晃了眼睛,回过神的皮玉珍整理好表情说,“想想长征二万五!”
……
这次环城赛跑的第一名是体育学院的学生,第二名是体委的教练,第三名是一名纺织厂女工。
而食品厂这边,包括叶满枝和皮玉珍在内,三八妇女长跑队里共有21人想尽办法坚持到最后,拿到了一枚纪念奖牌。
尽管没能排上名次,但食品厂的三八长跑队算是斩获奖牌数最多的单位,比第二名多出四块奖牌。
次日的《滨江日报》上,还对食品厂的三八妇女长跑队提了一嘴。
字数不多,不到一百个字。
叶满枝读了两遍后,将这篇报道剪了下来,与喜报一起,贴到了厂部一楼的宣传栏里。
她这块奖牌的水分比较大,后半程几乎是走过来的,但是一块奖牌已经足够吴玉琢去幼儿园吹嘘她妈妈了。
自打奖牌被拿回家,吴玉琢小同志每天都要挂着奖牌去幼儿园上学。
脚上还穿着她妈妈赢回来的那双胶鞋。
鞋是好鞋,可惜最小的尺码,对四岁娃来说仍然很大。
“有言,这鞋不跟脚,你得过两年才能穿。”吴峥嵘站在门口,等着闺女换好全套装备,送她去幼儿园。
“我能穿!一点都不大!”吴玉琢睁眼说瞎话。
“那你抓紧时间,别迟到了。”吴峥嵘没再劝她,心说,让她吃一次亏就老实了。
吴玉琢主意特别正,挂着奖牌,趿拉着新胶鞋,美滋滋地去幼儿园显摆了一天。
不过,当晚回家以后,被妈妈发现膝盖有点青。
吴玉琢小同志终于学乖了,第二天没再要求穿新胶鞋去上学。
*
环城赛跑结束以后,叶满枝想着那倒卖国有资产的事,可不能再拖了。
藏在被窝里,跟吴峥嵘一起商量了一下找人报案的具体细节。
吴峥嵘了解过情况以后,对她厂里的事已经失去了兴趣,也不想跟她在被窝里再次讨论案情。
拉着她干了点上不得台面的事以后,次日一早就找人交代了另一件上不得台面的事。
叶满枝对自家男人相当放心,自他俩结婚以来,除了当初送她去医院生娃的时候,剐蹭过一个水果摊,吴峥嵘从没在大事上出过岔子。
吴秘书办事,还是很靠谱的。
所以,她将要事交给吴秘书以后,就安心地等待公安那边的反馈。
在她想来,从报案到核实,少说要经过两三天才能有公安上门调查情况。
然而,她早上刚来单位上班,椅子还没坐热呢,周如意就敲门进来汇报道:“厂长,刚刚有两名公安同志来了,被丁主任请去了会议室。”
叶满枝:“……”
吴秘书的行动也太迅速了!
难怪要号召全国人民学解放军呢!
瞧瞧人家这效率!
他俩昨晚刚在被窝里商量了作战计划,今早就有公安的同志上门了!
叶满枝忙问:“牛厂长去北京出差了,现在由谁接待公安同志呢?”
“丁主任让人去请了蒋副厂长。”
叶满枝颔首,蒋文明是资历最深的副厂长,请他出面是比较合适的。
她坐在椅子里权衡一阵,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起身说:“走,咱们去会议室那边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会议室。
蒋文明似乎也是刚进门的,这会儿正在与两位公安同志握手寒暄。
只听其中一位大盖帽同志说:“蒋厂长,我们今天来食品厂,主要是想核实一些情况。你们厂有位同志叫刘汉民吧?”
蒋文明纠正道:“刘汉民曾是我们罐头车间的安全员,但是因为玩忽职守,已经在两个月前被厂里开除了。”
公安同志“嗯”了一声说:“蒋厂长,这位刘汉民同志向我们公安机关实名报案,声称滨江第一食品厂内部存在监守自盗,倒卖国有资产的情况。我们分局已经根据他提供的情报线索,在临江自由市场那边,抓获了他举报的投机倒把分子。今天来咱们厂里,主要是想请相关同志配合调查的。”
“……”
周如意望一眼站在门口的叶厂长,小声问:“厂长,咱们还进不进去啊?”
叶满枝交代道:“你先在这里听听情况,我回去拿点东西。”
她得赶紧给吴秘书打个电话,那件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不用他去办啦!
第152章
两名公安同志突然登门, 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不是厂长,也不是厂办丁主任,而是食品厂的门卫老杜。
眼瞧着公安快步走进了厂部办公楼, 老杜那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他返回门卫室,给自己泡了一缸子浓茶, 又将屋里的卫生打扫一遍。
徘徊了好半晌, 仍是觉得不对劲。
他放下扫帚, 对刚交了班, 正准备回家的同事说:“老姜,你帮我守一会儿, 我突然肚子疼, 进去上趟厕所!”
“那你麻利点!”老姜打着哈欠说, “我着急回去睡觉呢!”
老杜应了一声, 从抽屉里拿了两张草纸就小跑着冲进厂区,直奔真正的目的地——三号成品仓库。
库管员赵保明正在记录着早上的出库数据, 被他拉住手臂时, 嘟囔道:“有什么事不能等会儿再说?”
“等什么等?赵保明, 你跟我说实话, ”老杜将他推出仓库, 小声问, “你之前让我放行的那辆卡车里, 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呵呵, 就是一些厂里不要的木箱子。”
“你少给我打马虎眼,木箱子能值几个钱!”老杜不依不饶地问, “到底是啥东西?”
来食品厂拉货卸货的卡车都要经过检查,尤其是来厂里拉货的卡车,要根据出库单核对箱子的数量。
赵保明每月给他十块钱, 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一辆卡车出门。
次数不多,每个月两次。
老杜第一次放行的时候,特意检查了卡车上多出来的七个木箱子,确实都是空的。
虽然心里疑惑,但架不住十块钱的诱惑。
他就是个门卫,工资不高,平时也没什么油水。
日子最困难的那几年,车间里的工人总能想办法让自己填饱肚子,而他们家却要勒紧裤腰带,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他老爹老娘把口粮省给孙子孙女,自己却得了浮肿病。
老杜实在是被穷日子搞怕了,只犹豫两天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赵保明的要求。
这样的事持续了一年多,直到2.27大火之后才结束。
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老杜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觉得从前那些事都一笔勾销了,他和赵保明谁也不提,就当从没发生过。
可是,许是做了亏心事的缘故,今天突然登门的两名公安,让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慌。
他总觉得公安上门与他放行的那辆卡车有关。
赵保明搂着他的肩膀,小声笑道:“老杜,你就放心吧,凭咱哥俩这交情,我肯定不能害你。你以后就好好守着大门,每辆车都严格检查,正常上班就是了。”
见他还不肯说实话,老杜直言道:“刚才有两名公安来厂里了,是找厂长的,我听他们跟丁主任说,有案子要查,需要厂里的职工配合调查。”
赵保明心里一突,但面上还是一派轻松道:“你这个老杜,就爱瞎联想!上次2.27大火的联合调查组来厂里调查的时候,就把你吓破了胆,这回刚有点风吹草动,你又坐不住了!你就是个看门的,只要你不主动说什么,没人能把事情联系到你身上!”
他耐着性子安抚了焦虑不安的老杜,好说歹说将人稳住了。
等老杜的背影在视野里消失后,赵保明跟同事打声招呼,拿着一沓单子去供销科找人签字。
科长刘胜不在,他走到副科长丛伟的办公桌前,将单子放到办公桌上,又挤出一个谦卑的笑说:“丛科长,麻烦您帮忙签个字。”
“怎么这么多?”
“攒了半个月的。”
丛伟抬头瞅他一眼,嗯了一声说:“放这儿吧,我出去抽根烟就给你签。”
说着就率先走出门,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一边点烟,一边小声问:“你突然跑来办公室有什么事?”
“老杜说,刚才有公安来厂里了。”
“来就来,有什么可紧张的?”
赵保明劝道:“要我说,那批货先不要急着脱手,最起码要等到年底,等风声过了再说吧?”
“不脱手不行,市里突然对自由市场征收管理费了。”
丛伟是当干部的,自认比赵保明这种大老粗看得远。
之前市里不管自由市场,是因为大家日子不好过,不让人家摆摊就没了经济来源。
但今年的经济形势明显好转,有些工厂增加了用人指标,市里不可能任由自由市场继续这样无序经营。
一旦上面下大力气狠抓自由市场,他们就不好浑水摸鱼了。
以免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将罐头脱手更稳妥。
赵保明担忧道:“我就怕一下子卖出这么多罐头,会被有心人盯上。”
丛伟吸了一口烟,笑道:“放心吧,咱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不让他在市里卖,一般人注意不到。”
两人在窗边吸了一支烟,重新返回办公室时,却在门口见到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大盖帽,身边还跟着面无表情的丁主任。
“丛伟同志,你认识陈德旺吧?”
丛伟脸色瞬间煞白,强自镇定地点头:“认识,他是我远房表弟。”
“认识就行,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吧。”
*
投机倒把这种事,通常是由熟人一起作案的。
这种方式有利有弊,亲戚朋友不容易反水,可是一旦其中某人落网,那与他有亲戚关系的同伙也很难逃脱。
第一个被公安抓住投机倒把现行的人,嘴硬不过两刻钟,就将给他供货的同伙陈德旺供了出来。
而陈德旺是在临时仓库被公安人赃并获的,这么大的事着实不是他一个人能扛下来的,所以又供出了表哥丛伟。
两人是表兄弟关系,丛伟又是食品厂的供销副科长,简直百口莫辩。
大家有钱一起赚,有罪当然也要一起担着。
所以,继丛伟之后,公安同志又从食品厂带走了生产计划科长、库管员赵保明,以及门卫老杜。
三天时间,带走了四个人。
而且四人被带走的原因,也渐渐传了出来。
这让食品厂内部莫名躁动起来,职工们私下相互议论,都在猜测下一个被带走的人会是谁。
有人觉得两个科长和一个库管员,不可能干出这么大的案子。
上面肯定还有保护伞。
要么是厂长牛恩久,要么是副厂长陈谦。
尤其是陈谦,他之前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这不是近水楼台嘛。
那么多罐头,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他能不知道?
陈谦听到这种传闻的时候,直接在办公室里拍桌子骂娘。
“那么多车间主任都没发现罐头的数量少了,我一个包干副厂长,能去一瓶一瓶地数罐头嘛?”
他跑去隔壁蒋文明的办公室,问:“咱们能不能跟进一下公安那边的案情进展,让公安的同志尽快出一个调查结果?不就是投机倒把罪嘛,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再不公布结果,我就要被人说成投机倒把的同伙了!”
蒋文明呵呵道:“少安毋躁嘛,牛厂长去北京出差了,咱们现在都不适合去公安局询问案情进展。咱本来没啥嫌疑,要是主动去打探情况,反而显得咱们心虚。”
“那也不能一直拖着吧?现在厂里人心浮动,都在相互怀疑呢!”
蒋文明抬手往隔壁指了指,“领导班子里,只有刚来的叶厂长完全没嫌疑,你要是实在着急,就请叶厂长出面去分局问问情况。”
叶满枝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而且她对案情进展也挺好奇的,因此,当蒋文明找上门的时候,她并没过多拿乔,只意思意思为难了一下,就点头答应去公安局走一趟。
分局那边出面接待她的是雷副局长。
“叶厂长,即使你不来,我们也要联系食品厂的领导了。”
叶满枝神情严肃地问:“雷局,这个投机倒把的案子很复杂嘛?”
“确实有点复杂,”雷副局长说,“据嫌疑人供述,他们每月能从第一食品厂盗窃三百瓶罐头,而且已经持续一年多了。”
“这么多?”叶满枝心中早有怀疑,但还是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提问,“雷局,我们厂的成品仓库是每天对账的,300瓶罐头,至少要装12箱。如果真的少了这么多罐头,账面上根本无法平账。”
雷副局长摇头说:“他们不是直接从成品仓库行窃的,而是通过检验仓库作案。质检员每天会用十瓶合格产品,替换十瓶不合格产品。而你们厂里对不合格产品的销毁办法是,丢掉内容物,留下完整的玻璃罐子。只要垃圾桶里有东西,再将空罐重新还回车间,就算完成了销毁。”
“质检员钻了这个生产漏洞,用提前准备好的空罐头瓶子,将合格产品从检验仓库里调换了出来。比如说,当天的次品有50瓶,但是质检员在其中混入了10瓶合格产品。销毁次品时,她只向垃圾桶中倒入不合格的40瓶内容物,留下40个罐头瓶子,另外10瓶的漏洞,用她提前准备好的空罐填补空缺。”
叶满枝:“……”
仓库里的罐头瓶子成山成海,而且玻璃制品的损耗很高,没人会细究罐头瓶子的个数。
检验仓库就在车间里,质检员甚至不用自己花钱买瓶子,完全可以从车间就地取材。
雷副局长接着说:“被他们调换出来的罐头,会被当作刚杀菌冷却的罐头,继续在检验仓库里观察。等到厂里快要统一出货的时候,再装箱送去成品仓库,跟着订单上的产品,一起装车送出食品厂。”
叶满枝:“……”
食品厂的安全工作其实已经很严格了。
要不是出了事,谁能想到厂里竟然能有这么多空子可以钻?
“雷局,公安同志只从我们厂里带走了四名同志,其中并没有质检员。那这位配合作案的质检员,不会是已经遇难的质检员苏秀吧?”
“确实是她,”雷副局长说,“他们倒卖的罐头都是在2.27大火之前生产的,苏秀遇难后,没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这条犯罪链条就中断了。据嫌疑人丛伟和张宝忠交代,在大火中遇难的苏秀和何大力都参与其中,所以,我们怀疑2.27大火并不是普通的意外,今早已经申请将两个案子合并,重审2.27大火案了。”
2.27的一把大火,毁掉了罐头车间半个世纪的积累,未来好几年都缓不过气来。
没想到那场大火居然还有蹊跷。
叶满枝心情沉重地问:“雷局,有关2.27大火的情况,现在方便透露吗?”
雷副局长说:“根据之前对现场的勘察,调查组将火灾定性为意外失火。但是,按照丛伟的口供,我们怀疑,这场大火另有隐情。”
食品厂的这个小团伙,已经作案一年多了。
刚开始作案时,并没有副厂长何大力的参与。
他是在半年以后加入的。
据丛伟所说,何大力的胃口极大。
他们之前每月销货的收入在250元左右,何大力加入后要求每月抽100元。
而整个利益链条中,无论是质检员苏秀,库管员赵保明,还是丛伟和张宝忠,每个人都比何大力贡献大。
他们刚被何大力抓住时,完全慌了神。
何厂长要多少,他们就答应多少。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人也渐渐回过了味儿来。
何大力抓到他们把柄的同时,他们也抓住了何大力的把柄。
尽管何厂长确实为他们搬货送货提供了一些方便,但也不至于独占一百块吧?
大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偷罐头,可不是给何厂长卖命的!
2月28号厂里要出一批货,他们要在27号那天,将存在检验库里的罐头,转移去成品仓库,等待第二天一起出货。
27号的值班厂长是包干了罐头车间的陈谦,以陈谦的习惯,必然会在罐头车间逗留。
所以,何大力就与陈谦换班,亲自去罐头车间坐镇。
而丛伟和苏秀则打算趁机跟何大力谈谈重新分成的问题。
如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双方都不可能将投机倒把的事情说出去。
双方也都因此有恃无恐。
丛伟觉得,若想让何大力让步,还需要找另外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要挟他。
而生活作风的把柄,能让何大力有所忌惮,又不至于让他鱼死网破,将更严重的倒卖国有资产捅出去。
案情还没查明,雷副局长没向叶满枝透露太多内情。
介绍了大致情况,就端茶送客了。
而他这边刚将叶满枝送出门,便有个年轻民警跑过来说:“雷局,库管员赵保明那边有进展了!”
雷副局长二话没说,快步走进最近的一个办公室。
昏暗的房间里,老民警正在不紧不慢地重复着刚刚的话。
“供销副科长丛伟,将照相机给了你,让你拍下苏秀和何大力的亲密相片。但是你当时没能成功对吧?因为何大力将苏秀推开了。”
赵保明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神情委顿地点头。
老民警慢吞吞地问:“那你再说说,他为啥推开苏秀?”
赵保明烦躁道:“还能是为了啥?何大力不行呗!这个问题我都答了多少遍了?你们去食品厂问问,谁不知道何大力有阳X症!这是他媳妇亲口承认的!要是早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我才不去拍相片。”
“嗯,相片没拍成,所以你就一把火把车间烧了?”
“放屁!谁烧车间了?”
老民警胡诌道:“你们厂供销科那个丛伟,还有生产计划科的科长张宝忠,都说是你放的火。”
赵保明被气得愈加烦躁:“火不是我放的!真的是意外!”
“呵呵,哪有那么多意外!当时车间里只有你们三个人,那俩人已经死了,只有你一个人跑了出来,而且上次调查2.27大火的时候,你并没说自己就在火灾现场。”
“没人问我,我为什么要没事找事。”
老民警对旁边的年轻民警说:“嗯,记上,他承认放火了。”
“……”赵保明气急败坏道,“你们这是罔顾事实,随意篡改口供!谁承认放火了?”
“嗯,记上记上,一会儿让他按个手印就行了。”老民警像个老混子似的,看了眼手表说,“按完手印正好吃晚饭,那个227大火,能对上面有个交代就行。”
年轻民警附和道:“师傅,今天食堂做了汆白肉,审完这个咱早点过去吃饭!”
赵保明双眼赤红地拍着桌子:“火不是我放的,是何大力和苏秀放的!”
“呵呵,反正死人不能开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年轻民警嘲讽。
“真的是他俩!何大力推开苏秀的时候,把最近的一个静置架撞倒了,检验库里的架子一个挨一个,一个倒了其他架子也受牵连,架子上的上百瓶罐头被摔碎了!洒出来的糖水泼到了一个电源上,这才导致起火的!”
老民警紧跟着说:“哦,起火了,你们就干看着?怎么没人去拉电闸?检验仓库里有单独的电闸吧?”
“摔碎的罐头太多了,苏秀是值班质检员没法跟厂里交代,那种情况,她被批评和扣工资都是轻的,造成那么大的损失,有可能会被厂里开除!”
“所以你们就将计就计,任由火势烧起来?”
“何大力让我去外面找人救火,检验库里可以制造出因为救火才导致罐头摔碎的假象。”
老民警问:“那你找人救火了吗?”
“找了。”
“你撒谎!当晚厂里大多数人都放假了,没人在罐头车间见过你!你跑出来以后并没去找人救火。”老民警眼神犀利地说,“你不但没找人救火,还将从检验库通往车间的通道堵住了!”
“我没有!”赵保明歇斯底里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民警步步紧逼道:“因为在春节放假结束后,厂长牛恩久突然加紧了对仓库进货出货的管理。你作贼心虚!害怕暴露,不想干了!但你只是个库管员,一旦上了贼船就很难下船了。如果倒卖国有资产的重要环节苏秀,以及副厂长何大力死了,你们这个小团伙也就彻底解散了!”
“我没有!”赵保明呼呼喘着粗气。
“呵呵,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老民警继续诈道,“你不会以为那天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在场吧?将你们四个人带回局里以后,我们在食品厂广泛征集线索,成品二仓库的金城同志,也是在2.27那天值班的,他上厕所的时候,发现车间方向在冒烟,跑过去查看情况时,正好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
他这句话里几乎全是漏洞,但是已经慌了神的赵保明只是一径地回忆那天金城是否也在厂里值班。
长久的恐慌和压抑,让他完全无暇思考,既然金城发现车间着火了,为什么不组织救援?火灾以后为什么从没发过声?
他六神无主地回忆着那天的值班表,上面好像真的有金城的名字!
这个结论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瘫在了椅子里。
*
牛恩久从北京回来的当天,区公安分局正式公布了2.27大火的真相,同时宣布,成功抓获了以前任副厂长何大力为首的倒卖国有资产的犯罪团伙。
真相公布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伙人仅用一年多的时间,竟然利用罐头牟利三千块!
不仅倒卖国有资产,还因此引发了一场震惊全市的火灾!
不但省市领导对此做了批示,罐头车间的职工们也群情激奋,有些老职工对厂子和车间特别有感情,听说2.27居然是被人故意纵火的,当天就跑去赵保明家里砸了窗玻璃。
当然,何大力和苏秀家里也未能幸免。
对于这个调查结果,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何大力的家属。
何大力昨天还是救火英雄呢,怎么今天就变成贪污腐败分子了?
家属邱艳萍跑去公安局抗议,要求重新审查何大力那部分案情。
何大力是副厂长,工资足够支撑家里的开销,没必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投机倒把。
而且按照公安的说法,何大力至少分到了七八百块的赃款。
那么,钱呢?
除了工资,何大力从没往家里多拿过一分钱!
负责接待她的民警说:“我们查到了何大力的汇款记录,他分三次,往德化汇款七百元。据我们调查,何大力与你结婚之前,在老家有个媳妇,生过两个儿子。那两个儿子分别在去年10月和今年1月份结婚了。”
何大力的头婚媳妇一直没再婚,独自在老家拉扯两个孩子,这些年也没找他要过钱。
直到两个儿子到了结婚的年纪,拿不出彩礼钱,才给他这个亲爹写信,让他负责给儿子出彩礼。
何大力的工资一直由邱艳萍保管,而且他与邱艳萍结婚时,没说过自己曾经结过婚,好几年后才被邱艳萍意外发现。
这个话题一直是家里的禁忌。
儿子等着钱结婚,何大力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
因着2.27大火案有了新结论,厂里一直乱糟糟的。
无论是厂领导班子,还是普通职工,都有些躁动。
叶满枝算是在这件事上受牵连最小的人。
厂里忙着安抚职工的时候,她忙里偷闲,往娘家跑了一趟。
“四哥,我们厂可能要招工了,你最近好好看看书复习一下,再练练字。招工考试肯定要有笔试的,你要是笔试通不过,可别指望我给你走后门啊!”
四哥得意笑道:“哈哈,我早就开始复习了,你们厂的工作我肯定能考上!我听说有个门卫被撸下去了?我相中那个门卫的活儿了,到时候我就报考门卫!我这么年轻,一准儿能通过!”
第153章
自从亲妹妹当上了食品厂的副厂长, 叶满桂就时刻准备着去食品厂上班,连以后的上班路线都考察好了。
他刚开始看好的工作是面包车间、糕点车间、糖果车间的一线工人岗位,甚至还跟媳妇私下研究,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偷摸吃两口。
但是,研究了大半天, 沈亮妹突然给他泼了盆冷水。
“这样有机会偷吃的岗位, 你就别奢望了, 来芽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当了十多年姑嫂, 沈亮妹对小姑子的脾气不说十分清楚,也能摸到七八分吧。
“你是她亲哥, 要是在车间偷吃被人抓住, 那不是给来芽丢脸嘛!到时候不用来芽说啥, 咱爸就得削你!”
叶来芽在老叶家本就受宠, 如今当了副厂长,那就更是不得了了。
老叶在家, 张口闭口都是他小闺女如何如何。
还让几个孙子都跟小姑看齐, 向小姑和小姑父学习。
满桂要是敢在食品厂扯妹妹的后腿, 影响妹妹的前途, 那老叶肯定得手撕了他!
叶满桂觉得媳妇言之有理, 他对自己也不是很信得过, 所以将很容易监守自盗的库管员工作也排除了。
看来看去, 他最后相中了门卫的活儿。
食品厂那个传达室挺大的, 他一边当门卫,一边伺候花鸟鱼虫, 两不耽误。
如今的日子比前两年好过了一些,花鸟鱼虫的生意有了复苏的迹象。
他在单位领一份工资,享受国营工厂的福利待遇, 看病吃药不用花钱,看大门的同时还能利用自己的兴趣爱好,赚一份外快。
这不就是神仙日子嘛!
四哥了解叶满枝,叶满枝也挺了解四哥的,对他想当门卫的志向并没多少惊讶。
“哥,我们厂刚开除一个门卫,现在门卫的工作可不轻松。不但要分白班夜班,而且对进出人员、车辆的管理非常严格,飞进厂里一只鸟,都得确认是公是母。”
四哥嘿嘿笑道:“没关系,刚开始累点没事,我不怕累!”
食品厂最近风声紧,门卫当然要严格管理,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就轻松了。
“我还不确定厂里是否会对外招门卫,那个岗位一般会安置从一线下来的伤病职工。”叶满枝再次督促他,“你先准备笔试吧,到时候有什么岗位,你就考什么岗位。”
四哥上一次正经读书还是在二十年前,混个高小毕业就回家啃老了。
叶满枝不担心别的,就怕他通不过笔试。
在这种岗位紧缺的情况下,她可没那个厚脸皮,将没通过笔试的亲哥弄进厂里当正式工。
叶满枝将监督四哥学习的任务,交给了老叶和三哥。
要是抓不住这次机会,下次招工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
食品厂这边,厂领导们不但要平息2.27大火真相带来的影响,还要等待上级对他们的处理意见。
一年侵吞国有资产三千块,还烧毁四个车间和大部分设备,放在哪里都是大新闻。
由于影响太过恶劣,厂里的几位厂长轮番被工业厅和滨江市委的领导喊去谈话。
牛恩久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在这件事上失察失职,让食品厂蒙受重大损失。
有人提议应该对牛恩久严惩,至少要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被免职。
也有人认为,应该将2.27大火案与何大力团伙案分开来看。
何大力是团伙主谋,作为他的直接领导,牛恩久应该负有领导责任。
但2.27是刑事案件,库管员赵保明激情作案,导致救火不及时,造成食品厂的重大损失。
在这个案子里,赵保明是主犯,追究责任的时候,应该先追责他的直属领导和分管副厂长。
牛恩久在食品厂经营数年,功劳苦劳都有了,在工业系统里有不少人替他说话。
最终还是让他保住了厂长的位置,给他一个党内严重警告和系统内通报批评的处分。
滨江第一食品厂也要向省工业厅和滨江市人委作出书面检查。
对负责领导的处罚尘埃落定以后,保住了厂长位置的牛恩久,终于有心思处理厂里这一摊子事了。
他先是代表厂领导班子,大张旗鼓地给区公安分局送了一面锦旗。
感谢公安同志帮厂里查明真相,抓住硕鼠,没有让食品厂承受更大的损失。
而后他亲自批示,让那个整天来厂里要工作的安全员刘汉民,重新返岗工作。
刘汉民工作期间玩忽职守,擅自离岗,是不争的事实,开除他没毛病。
但对方为公安查案提供了重要线索,也算间接帮厂里挽回了损失。
功过相抵,可以让刘汉民返厂工作,调离安全岗,由人事科分配其他工作。
至于另一个被开除的安全员,他则提也没提。
叶满枝对牛厂长的养气功夫还挺佩服的。
公安刚通报案情的时候,她亲耳听见老牛大骂过“怎么又是刘汉民这个搅屎棍子”。
从牛恩久的角度来看,刘汉民无疑是相当可恶的。
投机倒把的主犯已经在大火中丧生了,他们倒卖罐头的利益链条早已切断。
哪怕不揭露真相,厂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如今虽然揭开了真相,却对厂里没啥正面作用,烧毁的厂房、设备没人能够赔偿,追回的赃款也没多少。
不但没有正面作用,还让他和陈谦背了处分。
牛恩久心里八成恨死这个搅屎棍了。
可是,如今要稳定人心,顾全大局,他还是捏着鼻子将刘汉民弄了回来。
送完了锦旗,召回刘汉民,他又开始在食品厂内部搞整顿。
供销科长、保卫科长,还有分管生产计划科的副厂长陈谦,全被记过追责。
陈谦当副厂长不到两年,因为一场2.27大火,被追责三次,整个人都麻了。
同时,全厂所有车间内部进行自查自纠,凡是有监守自盗嫌疑的,全部上报彻查。
叶满枝一个礼拜开了八个班子会议,几乎全是跟安全工作有关的。
牛恩久这回铁了心,花大力气整顿生产纪律。
凡是被证实了有小偷小摸行为的工人,厂里全都从严从重处罚,杀一儆百。
一个礼拜的时间,第一食品厂开除了12个工人!
厂里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叶满枝也跟着心累。
只有回家看到她家小漂亮,才能让她彻底放松下来。
“妈妈,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在幼儿园门口见到妈妈的时候,吴玉琢小同志再次提问。
“不知道呢,他跟你周伯伯在一起,你总操什么心?”
最近1062研究所跟滨江二机厂有个什么合作,吴峥嵘和周副所长进了二机厂的大门就没再回家。
她跟隔壁的柳振芳都要独自在家带娃。
叶满枝的情况稍好一些,只带一个。
柳振芳要一带四呢!
“我爸爸要是一直不回来,就看不到我上台演出啦!”吴玉琢不高兴道,“我站在第一排第一个呢!”
叶满枝在她脑门上点了点,“等你站第一排第七个的时候再到处显摆吧!我当初在舞蹈队站在最中间,也没像你这么能显摆啊!”
幼儿园编排的是集体舞,吴玉琢个子矮,被老师安排在第一排最边边的位置。
但吴玉琢始终坚信她那个位置是第一排第一个,就像课间排队似的,属于最好的位置。
吴玉琢锲而不舍地追问:“爸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明天能不能看我跳舞?”
叶满枝不想骗她,实话实说道:“可能看不到了,爸爸回来以后,你可以单独表演给他看!”
“好吧,那我要给太爷爷、太奶奶、小姑奶、姥姥、姥爷、大姨、二姨、三舅、四舅、五舅、大舅姥爷、小舅爷打电话,让他们带着我麦多哥哥、车车哥、球球哥、妞妞姐姐……”吴玉琢像报菜名似的,将她能想到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数了一遍,最后说,“让他们来看我演出!”
“……”叶满枝故意逗她,“要不要把梨花和葵花带去,一起看你演出啊?”
闻言,吴玉琢竟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摇头说:“不带它俩了,我在家跳舞的时候,它俩一点也不遵守纪律,总是到处跑!”
叶满枝心说,那是你跳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吴玉琢是被梨花和葵花从小看到大的娃。
尤其是梨花,似乎把吴玉琢当成它自己的崽了,在小崽的婴儿时期,甚至还抓过耗子给她吃。
梨花对这个人类幼崽相当包容,吴玉琢每次跳舞的时候,它都坐在旁边当忠实观众。
但猫妈妈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一样的舞蹈看了将近俩月,最近已经懒得看了。
吴玉琢一跳舞,它就蹿得没影了。
大舞蹈家拟定了邀请名单,回家以后匆匆洗了手,就跑去她爸爸的书房,赶紧给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打电话。
不过,其他人要么已经下班了,要么没有电话,能接到她电话的,只有吴家老两口,以及在车间上晚班的叶守信。
大舞蹈家再次邀请太爷爷太奶奶,姥姥姥爷拖家带口来看她演出,拉拉杂杂讲了老半天,连她今天在幼儿园吃了豆沙包都讲了,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听筒。
叶满枝在外面喊她吃饭,吴玉琢跳下了椅子。正要关门的时候,桌上的电话机骤然响了起来。
她赶忙重新爬回椅子上,再次接起了听筒。
“你好,吴峥嵘同志还没下班呢,只有叶满枝同志和吴玉琢小同志在家。”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嗯,我就找吴玉琢小同志。”
“爸爸!”吴玉琢惊喜地唤道,“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明天能去看我们幼儿园的演出吗?”
“明天恐怕要错过了……”
吴峥嵘对她解释了一番,将人哄好后又与媳妇说了几句,这才放下电话。
军事学院的总机班这边,女话务员切断连线后,对旁边的同事说:“刚才那个电话是吴所的。”
在总机班,吴所只有一个,就是1062所的吴副所长。
同事立即来了精神,学着吴所的冷淡声线说:“他是不是说,‘你好,麻烦转接吴副所长家。’”
“对对对,一板一眼的。今天的电话是他女儿接的,”女话务员点头,然后换了一副温柔腔调说,“嗯,我就找吴玉琢小同志。”
“哈哈哈,他上次跟他爱人通话的时候还笑呢,喊他爱人小叶厂长!”
话落,两个小话务员对视一眼,头碰头地哧哧笑了起来。
吴所虽然不在军事学院工作,但因其住在家属院里,顺理成章成了军事学院的名人。
抛开身份不谈,只看吴所那张脸就足够有话题度了。
他走在路上,周围人都被衬得黯然失色几分。
关键是,这样的脸居然有两张!他女儿跟他长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小话务员说:“每次接到他女儿的转接,想到她顶着吴所的脸喊我阿姨,我就好想笑。”
“你少听人家的电话!”另一人提醒,“小心被班长发现了!”
“我没偷听,每次都只听开头就切线了。”
*
接到亲爹电话的吴玉琢小同志,终于不再追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了。
但是,第二天去参加市里的儿童节汇演时,她隔几秒钟就要往天上看一看。
“宝宝,你看什么呢?”叶满枝也被她闹得不断望天。
“我爸爸说,他不能陪我过儿童节,但是可以送我一个礼物,”吴玉琢满含期待地说,“礼物就在天上!”
叶满枝:“……”
天上能有什么礼物?
被吴博士吹上天的牛吗?
“别看了!”叶满枝扳正她的脑袋,“马上就要上台演出了,你在舞台上的时候可不许往天上看啊!”
她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实在不行就买个气球给闺女,大过节的,不能让孩子失望。
又给闺女捯饬了一下发型,反复叮嘱她不许望天,叶满枝将孩子交给了幼儿园老师。
军事学院幼儿园编排的舞蹈是《花儿朵朵向太阳》,出场位置非常靠前,第二个节目就是他们。
一群小豆丁在老师的带领下走上舞台,立马赢得了台下观众和家长的掌声。
这是幼儿园舞蹈班第一次组织公开演出,小朋友们初次登台难免紧张。
隔了十几秒,还有人没能找到自己的站位。
吴玉琢是第一排第一个,站在最边边,反而最好找位置。
音乐一响,她就摆好动作起范儿了。
吴爷爷举着照相机站在舞台旁,不断给重孙女鼓劲儿:“哎哎,有言跳得太好了!好好好!”
吴奶奶拉着他说:“你别跟她说话,小心忘了动作!”
“忘不了,已经跳俩月了,这么简单的舞蹈,有言闭着眼睛都能跳!”吴爷爷按了一下快门,又说,“看有言这架势,以后没准儿真能当个舞蹈家!”
叶满枝:“……”
亲妈都不敢这么吹。
她紧盯着舞台上的边边选手,节奏是准确的,动作是标准的,笑容是甜美的,她闺女可真可爱呀!
可惜,就是总往天上看。
一支舞蹈总共不到三分钟,吴玉琢至少借着舞蹈动作的掩护,往天上看了五次!
勾得旁边的小朋友也往天上看。
台下观众还以为这是老师编排的动作!
叶满枝腹诽,这支舞蹈要是得不到名次,就全怪吴峥嵘!
演出结束,吴玉琢跟着小朋友们一起鞠躬下台。
然而,小朋友们刚站直身体,就听到远处天空传来一阵轰鸣。
十几秒之后,有一架绿色飞机从城市上方掠过。
吴玉琢盼了大半天,终于等来了爸爸送来的礼物,连忙指着天上的飞机说:“我爸爸!”
她拉住身边不知哪个小朋友的手,激动地说:“我我我,那个是我爸爸!”
被拉住的小男孩捧场地哇了一声:“开飞机的是你爸爸呀?你爸爸真牛!”
吴玉琢煞有介事地答:“我爸爸可牛啦!”
飞机只在视野里出现了十来秒,但是这架突然冒出来的飞机,让吴玉琢兴奋了一下午。
昨天的那通电话,让她坚信开飞机的人就是她爹,这就是她爹送她的儿童节礼物!
所以,当吴峥嵘完成任务回家时,不但得到了闺女崇拜的小眼神,还享受了独自观看舞蹈表演的贵宾待遇。
“今天高兴吧?”吴峥嵘在她乱晃的小辫儿上摸了摸。
“高兴!”吴玉琢猛点头。
叶满枝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的鸡同鸭讲了,对吴大博士说:“你闺女以为,你是开飞机的那个!”
吴峥嵘:“……”
并不是。
他们研究所研制的军用机载计算机正式应用到了飞机上,今天是第三次试飞,试飞范围比前两次大很多,可以掠过城市上空。
他跟老周都不能陪孩子过节,就打算用这招哄哄孩子。
他打完电话以后,老周也有样学样,跟他家那四个讲了一遍。
小孩子看到飞机通常会十分兴奋,足以让他们高兴一阵子了。
没想到他家这个不但高兴,想象力也很丰富,居然以为他是开飞机的那个!
他简单解释说:“我当时没在飞机上,但飞机的一部分是爸爸单位提供的。”
“哇,爸爸,你是造飞机的呀!”吴玉琢学着小朋友的话说,“你可太牛啦!”
吴峥嵘:“……”
这样理解似乎也不完全错。
吴玉琢对她爹是开飞机的,还是造飞机的,完全不在乎。
她今天上台跳舞了,看到了飞机,跟太爷爷太奶奶一起坐了小火车,还吃了奶油冰棍,她已经很开心啦!
*
吴大博士闹了一个大乌龙,让叶满枝笑了半晚上。
翌日去上班的时候,她还在想,吴博士要么学会开飞机,要么学会造飞机,否则吹出去的牛真的很难圆得回来。
她先去厂里点个卯,就立即动身前往市人委,参加“全市工业学大庆动员大会”。
因着食品厂刚爆出一个窝案,牛恩久还差点因此下课,他最近只在厂里大刀阔斧地整顿生产纪律,暂时不想出来抛头露面。
所以,凡是省里和市里的会议,几乎全是叶满枝等几个副厂长代为出席的。
叶满枝来市里和区里开会的时候,有几个固定的开会搭子。
比如第二啤酒厂的张厂长,纺织厂的吕副厂长,糖厂的郭厂长。
大家都是女厂长,坐在一起比较有话聊。
叶满枝进入会场就开始寻摸自己的开会搭子,结果今天居然一个也没看见。
她瞧见了滨江第二啤酒厂的冯副厂长,便笑着打招呼:“冯厂长,最近难得碰见你呀,好几次都是张厂长来开会。”
“哈哈,张厂长今天在车间跟班劳动,我正好有空,就过来听听领导的讲话。”
叶满枝好奇道:“冯厂长,你们厂的厂长需要下车间吗?”
“嗯,每周一天,在车间参加劳动。不但厂长要下车间,所有干部都要下车间。”冯副厂长说,“我们厂现在实行的是‘两参一改三结合’制度。”
叶满枝了然地颔首。
看来啤酒厂已经适用鞍钢宪法了。
前几年省里有段时间在推广鞍钢宪法,不少大型国营工厂响应号召,用这种方式来管理企业。
所谓的两参一改三结合,就是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然后让干部、工人和技术人员相结合。
第一食品厂曾经也搞过这种改革,让干部下车间劳动,让工人参加工厂管理。
不过,只看如今厂里的情况就知道,当初的改革并不成功。
牛恩久是掌握话语权的,怎么会愿意让工人参加管理?
叶满枝在市里开了一上午的会,在市人委机关食堂吃了午饭,下午就将“工业学大庆”的精神在班子会议上传达了。
自打厂领导被追了责,牛恩久每天都要召开班子会议,听取相关科室车间的整改汇报。
叶满枝传达了会议内容以后,本以为今天的主题又会是跟各部门整改有关的。
结果牛恩久却在会上提出,最近厂里的工作千头万绪,要尽快补足供销科副科长、生产计划科长、保卫科长,以及成品三车间主任的空缺,让人事科负责提名几个人选。
叶满枝心说,人事科长是被牛恩久提拔起来的。
他提名的人选,不就是牛厂长中意的人选么。
那这次整改的意义是什么?
叶满枝笑着接话说:“最近咱们厂里的各方面工作都有了明显改善,厂里一派欣欣向荣。”
“哎,”牛恩久叹气说,“就怕有些职工不理解我的苦心,看我一口气开除了那么多监守自盗的职工,估计还要在心里埋怨我呢!”
叶满枝笑道:“大家都是为了厂里好嘛。不过,我觉得咱们的办法还是太温和了一些,抓几个典型,开除几个工人,只能暂时止痛止痒,等到过段时间风声过去了,也许又会故态复萌。食品厂的产品对大家的诱惑其实还挺大的,一瓶罐头一块多钱,很难不让人动心。”
“要我说,咱们最好能在制度上彻底堵住漏洞。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应该尽快想办法,让上级领导看看咱们这次改革的决心。”
牛恩久问:“既然叶厂长主动提了出来,是不是已经有什么好办法了?”
他最近做的这些大动作,一半是为了堵住厂里的漏洞,一半也是做给上级领导看的。
捅出那么大的篓子,食品厂的领导班子总要拿出一个态度来。
叶满枝说:“我在省工业厅工作的时候,省厅的干部从上到下,每年都要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基层劳动,要去生产队实打实地下地干农活。但是来了咱们食品厂以后,我发现厂里并没有干部要去基层参加劳动的相关规定。除了几位厂长每周都要下车间包干,其他干部几乎是不下车间,不深入基层的。这样做工作,其实非常脱离群众!”
“另外,这次咱们厂里出现了一起倒卖罐头的窝案,金额巨大,而且长达一年之久。在此期间,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他们的可疑吗?其实很多事情是瞒上不瞒下的,有些人也许发现了,但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选择了沉默。”
“我觉得会出现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干部与基层的联系不够紧密,脱离了群众,另一方面是,咱们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意识还不够强烈,以厂为家的观念还比较薄弱。这几年,省里的不少大型工厂都推行了鞍钢宪法,让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人人既是管理者,又是生产者。咱们厂不妨也尝试推行一下鞍钢宪法,让上级领导看到咱们改革的决心。”
机会就摆在面前,叶满枝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老牛继续搞一言堂了。
第154章
牛恩久能在厂里搞一言堂, 除了那所谓的威信,主要是因为有人肯听话。
厂里很多科室和车间的负责人,都是被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些人是牛厂长的亲信, 得到了厂长的充分信任和放权,当然也能将厂长的意图贯彻下去。
从某种程度上讲, 这样确实提高了厂里的工作效率, 让食品厂在短短几年时间里飞速扩大规模。
但凡事有利有弊, 牛恩久这种工作作风, 必然会让一部分人感到憋屈。
比如,铤而走险倒卖国有资产的何大力, 又比如其他副厂长。
所以, 当叶满枝提出在厂里试行《鞍钢宪法》的时候, 并没有遭到其他副厂长的强烈反对。
陈谦甚至还明确表示了支持。
一场2.27大火案, 让他这个分管生产的副厂长被上级连罚三次。
要是再闹出一次重大事故,他就可以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鞍钢宪法》未必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是最起码能给牛恩久的一言堂打点折扣。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叶满枝刚在厂里站稳脚跟, 并不想与牛恩久撕破脸, 所以在介绍《鞍钢宪法》的时候, 她没在工人参加管理的事情上说太多, 只道:“我最近去罐头车间比较勤, 不少工人向我反应, 厂里的一些规章制度不合理。”
“前几天二车间那边有一盏电灯坏了,需要重新安装。但是从申请到安装, 居然要经过十四道手续!安装一个灯泡,不但需要车间主任签字,需要后勤签字, 还需要我这个包干副厂长签字,需要分管设备的蒋厂长签字,最后还需要牛厂长签字。”
“不但车间工人跑断腿,厂领导也无法提高工作效率。我每天至少要拿出两个小时的时间,给各种申请签字。我以前是给夏厅当秘书的,来了咱们厂以后,每天要签的字,比夏厅还多呢!”
“安装个电灯而已,其实让车间保养员申请,由车间主任签字,然后去后勤申请新电灯就差不多了。其他流程完全可以简化,提高咱们的工作效率。”
王士虎附和道:“有些流程确实可以简化一下,像那个事假条,病假条什么的,要么统一交给包干副厂长,要么统一交给生产副厂长,没必要让两个副厂长同时在单子上签字。”
他最近忙着为几款糕点申请市优评奖,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回来还得给一大摞单据签字,搞得他苦不堪言。
副厂长们一个个大倒苦水,口中说的是规章制度不合理,其实都在从侧面支持推行《鞍钢宪法》。
牛恩久吹着水杯里的茶叶,心里清楚副厂长们的用意。
他沉吟片刻说:“《鞍钢宪法》在咱们厂里试行过一段时间,但是当时的落地情况不理想。有些工人反应,大家不会管理工厂,而且参与管理耽误了生产。当时有个老工人还说过,‘让我们工人管理工厂,那还要厂长和干部干啥?’哈哈。”
叶满枝笑道:“刚开始实行《鞍钢宪法》的时候,质疑的声音肯定很多。但是《鞍钢宪法》在咱们省里已经推行三年了,据我所知在很多工厂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咱们厂不妨效仿一下。”
“……”
几位副厂长都等着牛恩久的答复,同时也在心里感叹,叶副厂长真会把握时机。
《鞍钢宪法》是由主席同志主张推行的。
食品厂第一次推行不成功,还可以推脱说没经验。
如今全省那么多成功经验在面前摆着,老牛又刚背了一个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推行《鞍钢宪法》?
牛恩久确实找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
但他不拒绝,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顺利执行。
不是还有个拖字诀嘛。
“叶厂长的提议确实比较有价值,不过咱们厂里最近人心惶惶,很多工人无法安心生产,有的车间已经耽误了生产进度。等到生产进度赶上来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吧。”
陈谦说:“大面积推行新政策,工人们乱糟糟的确实容易耽误生产进度,要不然咱们先找一两个车间当试点,尝试着推行一下?”
叶满枝接话说:“可以考虑用我包干的糖果车间和罐头车间当试点,目前这两个车间的生产进度都很正常,罐头车间虽然设备不够,但工人们三班倒,并没耽误生产。”
这两个车间的工人,占了全厂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可以先用这两个车间撕开一个口子。
牛恩久皱眉想了想,他刚背上的处分确实比较麻烦,执意拒绝推行《鞍钢宪法》对他弊大于利。
“那就先在刚恢复生产的两个罐头车间内试点推行一下吧。”
*
以防夜长梦多,叶满枝去第二啤酒厂实地取经以后,没两天就先在两个车间里推行了《鞍钢宪法》。
“叶厂长,这么大个工厂,让我们咋管啊?”有个老工人说,“我可不会管!”
叶满枝坐在破桌子搭成的临时主席台上,笑着问:“李师傅,要是给你两把车间大门的钥匙,你能管好吗?”
“钥匙有啥不能管好的,我拴在裤腰带上就行。”
叶满枝又说:“给你五百个罐头瓶子,让你管好这五百个瓶子,你能管好吗?”
“能啊,就数数呗,数清楚就行。”
叶满枝笑道:“你这不是会管嘛,咋还说自己管不好呢?”
李师傅无语道:“管钥匙和瓶子,跟管厂子能一样嘛?”
“厂子不就是由这些小事组成的嘛,你以为我这个副厂长每天都管啥?我管的就是一件件小事呀!”叶满枝敲了敲话筒,对几个车间的工人说,“推行《鞍钢宪法》的机会十分难得,是我竭力为咱们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争取来的机会。工人阶级是工厂的主人翁,让大家参加管理,不是正好证明咱们工人当家做主了吗?”
“叶厂长,全厂这么多人,每人都参加管理,那不就乱套了嘛。前几年搞过一次,乱得很!”
叶满枝颔首说:“崔大姐说得对,几千人管一件事,确实容易乱套。但如果每人只管一两件事,那就乱不了!”
“咱们先拿罐头车间举个例子,咱们车间的生产规模大,步骤多,内容杂,只靠车间主任和工长班长,其实很难不错眼地管理到每个生产环节。这就需要咱们车间的所有工人都参与进来,进行管理。”
“我这几天去滨江第二啤酒厂进行了调研,生产啤酒与生产罐头的步骤差不多。啤酒厂那边是怎么做的呢?他们在每个班次内部,又进行了分组。比如白班五十人,那么就将这一班的五十人,分成五个生产小组,每组有十个组员。组员们分工负责,把小组的生产、技术、经济,全面管理起来。到时候会根据大家的特长和具体条件,让大家管理诸如考勤、记录、计划、质量、设备、工具、劳保用品等工作,每人管理一项,到时候大家就都能管理工厂了。”
李师傅问:“就让我管一件事啊?”
“对,管理工厂并不难,咱们每人管一件事,对一件事负责。通过这一件事,就能看出大家是否适合做管理工作了。有那管理能力特别强的同志,还将有机会被厂里培养为后备干部!所以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对待自己的分管工作!”
工人之间顿时哗然一片。
从工人编变成干部编,那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车间里有些“上进”的人,走了好几年关系,都转不成干部编。
“叶厂长,我们管理工厂以后,真有机会变成干部啊?”
“当然了,”叶满枝语气肯定道,“管理能力强的同志,会成为厂里培养的后备干部,啥叫后备干部?就是厂里一旦有了干部空缺,会根据大家的能力和条件,优先考虑咱们后备干部!”
台下聚集着好几百名工人,有人吃她这一套,当然也有人不以为意。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老工人说:“花样倒是挺多的,就是不知道那个什么宪法管不管用。要是屁用没有,那不是白折腾嘛!”
坐在他旁边的工友,在他脚上踢了一下,提醒他别乱说话。
“王师傅的顾虑,应该也是咱们在场大多数同志的顾虑,这《鞍钢宪法》到底好不好使啊?”叶满枝笑道,“罐头车间有个一直解决不掉的隐患,就是罐头瓶子的损耗无法控制,导致所有人都对罐头瓶子的数量含糊不清,容易被不法分子钻空子。这回咱们推行《鞍钢宪法》,正是解决这个隐患的好时机,时间不用太久,先等一个礼拜吧,到时候咱们再来看看效果!”
*
叶满枝给车间工人们开完大会,又拉着车间主任和工长班长们开小会。
目的就是让各车间尽快给工人们分工,让大家参与到工厂管理中来。
她在这边搞得热火朝天,另外几位厂长也一直关注着罐头车间的动静。
陈谦去办公室找她几次都扑了空,后来直接去车间里向她打听试点的情况。
叶满枝信心满满地说:“好得很呀!工人们都特别有干劲儿,让大家当家做主,谁能不乐意呀!我们昨天已经全部完成分组了,今天正式分管各自的工作。只一天的时间就看出了效果!”
“这么快?”陈谦不信。
“当然了!”叶满枝往洗瓶工那边一指,“知道那边有多少个罐头瓶子嘛?今早几个小组的分管工人数清楚了,一共4821个。你再看那个杀菌锅,够干净吧?这是分管工人擦出来的!”
陈谦:“……”
效果够立竿见影的。
叶满枝撺掇道:“陈厂长,你也跟厂里申请一下,让你包干的车间也推行《鞍钢宪法》吧。”
因为上级的处罚决定,最近陈谦跟牛恩久的关系有点微妙。
陈谦这个生产副厂长的权利并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大,但是出了事故以后,他却是第一个被推出去背锅的。
尽管牛恩久已经私下安抚陈谦好几次了,但陈谦心里真能没疙瘩嘛?
叶满枝在班子里势单力薄,提议能否被采纳,全看牛恩久的心情。要是有机会的话,她还是想找人抱团取暖的。
陈谦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试点有一个就行了,”陈谦说,“我先在罐头车间这边取取经,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往其他车间推行。”
叶满枝爽快道:“行,你随便取经,反正你是生产副厂长,这些车间都归你管,你多往这边跑跑,也帮大家提提意见吧。”
她看了眼手表,问:“陈厂长,你一会儿不着急下班吧?”
“嗯。”
“那你帮我在车间盯一会儿,今晚我值班,但我爱人出差了,我得先去幼儿园把孩子接回来。”
“那你快去吧。”
叶满枝将一摊子工作交给陈谦帮忙盯着,她则快速乘车回了军事学院。
儿童节的试飞结束以后没几天,吴峥嵘就带着新成果去上海出差了。
这两天家里又只剩她们娘俩。
其他时间还好说,但是轮到她在厂里值夜班的时候,吴玉琢的托管就成了问题。
叶满枝原本想把她托付给隔壁的振芳嫂子,让她跟伊伊挤一宿。
但吴玉琢这娃主意太正了,白天在哪玩都行,晚上必须回家跟父母或太爷太奶、姥姥姥爷在一起。
叶满枝匆匆赶去幼儿园,接粘人精放学,然后又带着她回了厂里值班。
“妈妈单位的床可没有家里舒服,你要跟着我就得将就将就了。”
吴玉琢连连点头。
她下了汽车就瞪着大眼睛到处看热闹,发现食品厂门口的糖水站以后,赶紧拉住妈妈,问:“那里是不是有桃子水?”
“嗯,今天应该已经卖完了。”
随着樱桃下市,樱桃罐头也停产了。
如今正是桃子和西红柿大批上市的季节,罐头车间正在生产的是黄桃罐头和番茄罐头。
糖水站里的糖水也变成了桃子糖水。
无论是樱桃水,还是桃子水,都是抢手货,每天下班一小时内就能售罄。
叶满枝买了根五分钱的小豆冰棍儿,然后就带着闺女进厂里值班了。
她每次值班都要将所有车间巡视一遍,今天也不例外。
吴玉琢跟着妈妈穿梭在一排排厂房之间,没多久就走得脚酸了。
“妈妈,你单位比咱们大院儿还大呢!”吴玉琢咬着冰棍杆提议,“你可以买一辆自行车,骑着车值班。”
“你倒是挺会安排的!”
见她确实走不动了,叶满枝没再继续溜达,带她去了最近的罐头车间,让陈谦下班了。
夏季是生产罐头的旺季,所有工人三班倒。
叶满枝带着孩子过去时,厂房前的空地上刚卸了两车黄桃,几百号工人坐在地上一起削桃子皮。
那场面还是相当壮观的。
土包子吴玉琢情不自禁“哇”了一声。
叶满枝心说,工人确实挺多的,孩子哇一下没啥。
吴玉琢却紧接着说:“好多桃子啊!”
“……”
叶满枝从口袋里翻出口罩带上,然后带着孩子挤进人堆,一边削桃子皮,一边跟大家聊天。
“陈大姐,要削这么多桃子,咱现在人手够吗?”
“肯定不够啊,每年都要从外面请临时工,去年请了三百多人呢!”陈大姐说,“今年的桃子比去年还多,哪怕把工地上那些职工全都喊过来干活,也至少要请280人。”
另一个女工对叶满枝说:“叶厂长,今年招人的时候,厂里可得管一管了,原来一车间的李主任把他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全弄来厂里工作了,这影响多不好啊!”
大家敢将李主任提溜出来,是因为李主任已经因为2.27大火案被追责免职了。
事实上,食品厂每年都要招聘大量临时工,应付罐头生产旺季。
往厂里塞亲戚的,可不只李主任一个。
这种事,其他车间主任、工长、班长也没少干。
工人们没少在背后嘀咕。
叶满枝按住闺女刚抓完桃子,又想去挠脸的手,扭头问:“往年的临时工领的是计件工资还是固定工资?”
“都是计件的,干多少领多少工资,赶上生产旺季,赚两三个月的钱就走了。”
“往年的家属很多吗?”
“反正不算少。”
叶满枝笑道:“其实我还挺支持厂里请家属来干活的,大家想想,请家属来帮工,至少是知根知底的。一旦这人的工作出了问题,可以追究到介绍他进厂的正式职工身上。这样能让临时工在帮工的时候有所忌惮,别影响家属在厂里的工作。”
周围几人纷纷点头,“叶厂长这话也有道理。”
叶满枝说:“大家提到的这一点挺好的,其实可以跟人事科的同志提个建议。每天让上百名陌生临时工进厂工作,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以后需要招临时工的时候,应该优先安排家属工。大家的亲戚里要是有想来当临时工的,可以跟厂里报名。”
闻言,工人们立即沸腾了。
不用走后门就能光明正大地让家属进厂赚外快,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要知道,以前的家属工也不少,但都是被小领导们偷偷摸摸塞进来的。
这种好事啥时候能轮到普通工人头上啊?
“那我给我闺女报个名,我闺女干活比我还利索呢,”陈大姐指了指面前的大盆,“她每天至少能削三盆桃子。”
一个月下来,少说能赚十几块!
叶满枝一面削桃子,一面笑着提醒:“大家可得推荐靠谱的人选啊,万一家属工在厂里惹了乱子,那受牵连的可是推荐人。”
吴玉琢蹲在旁边听妈妈跟阿姨们聊天,自己也剥好了两个桃子。
她没有小刀,是用手指头一点点剥的。
吴玉琢挠挠脸,凑过去小声问:“妈妈,我剥两个桃子,能得多少钱?”
“……”叶满枝望向面前的小童工,狠狠心说,“你要是能剥30个桃子,可以给你五分钱。”
吴玉琢快速计算了一下,“那我再剥四个,一共剥六个,妈妈你给我一分钱就行。”
一分钱能买一根盐水冰呢!
叶满枝答应给她一分钱,然后按住她又去抓痒的手。
“桃子上的毛毛没洗干净。”吴玉琢歪着脑袋,用肩膀去蹭刺挠的脸蛋。
“洗桃子的池子不够用了,咱坚持坚持。”陈大姐拿了手绢给她擦脸,感叹道,“当初还不如听杜涛的话,搞个浮洗车间呢,要是有个浮洗车间,咱也不至于整天去挤那两个池子。”
“算了吧,幸亏当时没建车间,要是真建成了,肯定也是被烧掉的下场。”
“哈哈,说得也是。”
叶满枝问:“那当时为啥不建这个浮洗车间?”
“太占地方了,”陈大姐说,“杜涛要搞个三百多平米的浮洗车间,他就是个普通工人,平时虽然有点小发明,但他不是技术员工程师啥的,领导肯定不能听他的呀。”
“那你们没找专家论证一下?”
“大家都忙着生产,谁有空论证这个。工人们其实都挺想要个浮洗车间的,多方便呀,但车间主任不信任杜涛那两下子,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叶满枝了然颔首,记下了杜涛的名字。
只让干部参加劳动,工人参加管理是不行的,还需要在“一改”和“三结合”上做点文章,才能在全厂范围内推行《鞍钢宪法》。
……
叶满枝带着孩子在值班室里睡了一晚,第二天实在懒得坐车送她去幼儿园,干脆就将人送去吴家老宅,让吴玉琢跟着太爷爷学习,明目张胆旷课一天……
对于这个决定,无论是吴玉琢本人,还是吴家老两口,都很满意。
叶满枝偷偷想念了一下每天接送孩子的吴峥嵘,然后在心里给自己找好开脱的理由。
她上午还得去工业厅开会,要是送孩子回去上幼儿园,那她开会不就迟到了嘛!
于是,她将孩子交给老两口,自己没啥心理负担地去工业厅开会了。
会议九点半开始,叶满枝九点就溜达到了工业厅门口。
工业厅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她到门口的时候,除了匆匆赶着上班的省厅干部,只有陈特冶在门口站岗。
“陈科长,你调来省厅工作啦?”叶满枝笑着问,“咋来这么早呢?”
“什么呀,我过来办事的!”陈特冶一脸警惕地问,“你怎么也来这么早?”
叶满枝闻言一愣,心说这陈铁吃错药啦?
他俩好歹是老同学,见了面咋跟见到阶级敌人似的?
叶满枝目光快速从他身上掠过,然后不经意似的瞟向他手上拿着的文件。
仗着眼神好使,她一眼就抓住了上面的关键信息,“日本汽水”和“申请表”。
国内的汽水已经能实现自给了。
国家的外汇储备有限,从外面进口的东西,大多是各关键领域正紧缺的设备,绝不可能从日本进口汽水这种东西。
心念电转间,叶满枝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她神色如常,笑着问:“陈科长,你也是来问那个日本汽水生产线的呀?哎呀,我们食品厂虽然是由省厅直管的,但厂房好歹是建在滨江市内的,税收啥的也算在滨江市的财政上。关于这条汽水生产线,市工业局其实可以跟我们食品厂合作一下嘛!”
陈特冶在滨江市工业局工作,能让他一大清早就颠颠儿跑来省厅申请的生产线,十有八九是免费的!
第一食品厂没有汽水业务,从没生产过汽水,但之前也没生产过糕点、面包和酱菜呀!
现在还不是啥啥都有了!
他们目前什么也不缺,就是缺点钱,要是真的有免费设备可以拿,那她当然要争取一下啦!
第155章
一大早就在工业厅门前见到了叶满枝, 让陈特冶顿感不妙。
几句话聊下来,果然印证了他心中猜想,对方也是冲着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来的!
他不由在心里长叹一声, 这回麻烦了。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轻工业部分给省里一套日本汽水生产线的事,还没有对外公布。
他能跑来厅里递交申请表, 主要是他们局长比较能耐, 从李副厅长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
按照他们局长的意思, 一定要尽快向工业厅递交申请, 在其它专区和市工业局反应过来之前,将这条生产线留在他们滨江市。
可是, 叶满枝是给副厅长当秘书的, 想打听工业厅的消息, 比他们局长还方便。
这不就在工业厅门口狭路相逢了嘛!
“叶厂长, 这条汽水生产线,你们就不要想了, 市里对这条生产线有其他安排。”
叶满枝眼里乍然绽放出聪明的光芒。
哎呀呀, 竟然真的被她蒙对了!
陈特冶真是来省厅申请汽水生产线的!
嘿嘿。
“那市里打算怎么安排这条生产线啊?”叶满枝问。
陈特冶是被局长安排来递交申请的, 不能对叶满枝透露太多, 只含糊道:“反正你知道市里有安排就行了。”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管企业。
尽管很多业务由滨江市代管, 比如税收、安全生产什么的, 但上缴的利润由省里占大头, 人事权也在省厅手里攥着。
第一食品厂之于滨江, 就像亲戚送来寄养的孩子。
平时吃饭多加双筷子没什么,但是到了真正分财产的时候, 不可能有这孩子的份!
所以,想让市局将这条生产线交给第一食品厂,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叶满枝能从他这里得到生产线的消息, 已经很有收获了。
至于生产线的归属问题嘛,可以从长计议。
陈特冶还只是副科长,对这种事做不了主,跟他商量也是为难人家。
她与陈特冶一起进了办公楼,然后与他在二楼分别,独自跑去综合三科,找彭佳音聊天。
“佳音姐,听说咱厅里有条从外面引进的汽水生产线,你知道具体情况不?”
“你们也相中那条生产线了?这生产线刚分给咱们省里不到一周,你们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这两天有好几个地方上的同志来厅里打听情况了。”彭佳音介绍道,“生产线是轻工业部从日本引进的,一共两条,一条给了广东,另一条给了咱们。”
“哇,这么厉害!这生产线不用花钱吧?”
“当然不花钱了!这是罗厅亲自去部里跑来的生产线,据说一分钟能生产150瓶汽水,每个班次能生产七万多瓶。厅领导对这条生产线都挺重视,到底要交给哪个单位,还得讨论讨论。”
叶满枝笑嘻嘻道:“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是省厅的亲闺女,有了生产线,不给我们给谁啊?”
“那可不一定,其他专区和市的领导也挺重视,昨天德化专区的副专员,亲自往咱们厅里跑了一趟,就是为了争取这条生产线的。他们专区只有一家小型汽水厂,大部分汽水靠外调,厅领导肯定要综合考虑各地区的实际情况。”
叶满枝:“……”
看陈特冶那个样子,还以为滨江对这条生产线已经十拿九稳了!
没想到竞争居然这么激烈!连副专员都跑来厅里要设备了。
副专员是副厅级干部,那是跟滨江副市长同级别的!
叶满枝在心里暗暗咋舌,跟彭佳音借了一些关于省内汽水生产的数据资料,才赶去会议室开会。
*
小叶厂长得到一手消息以后,并没有马上跟厂领导班子的其他人通气。
她先带着资料回去琢磨了几天,想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再告知牛恩久。
好在她并没有等太久,只过了一个周末,就等来了这个机会。
“厂长,供销科的孟科长来了。”周如意敲门进来通报。
“快请孟科长进来!”叶满枝笑着起身,与刚进门的高大男人握手,“孟科长,欢迎欢迎!”
孟烈语气热情道:“叶厂长,以后我就是你手下的兵了,肯定一切行动听指挥!”
“哈哈,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的效果不错呀,口号都喊出来了!”
等周如意给客人倒好茶,叶满枝才问:“牛厂长那边,你去过了吧?”
“去了,我先去了牛厂长那里报到,一会儿再去另外三位副厂长那里拜拜码头。”孟烈感叹道,“叶厂长,这次多亏有你帮忙,我实在是不知要怎么感谢你了。要是没有这次机会,想从我们那个小地方调动到省城,真是比登天还难。”
“谢我就不必了,还是谢谢你媳妇吧。我跟鹊桥姐,从进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她当支书我当班长,在同一个班里、同一个寝室里相处四年。她这几年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如今你们一家团聚,她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把孟烈从老家酒厂调动到滨江来确实不是简单的事。
叶满枝自己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她让边鹊桥两口子在老家那边活动关系,她则往工业厅跑了一趟,空着手上门求夏厅帮忙。
第一食品厂的供销科长是副科级,到了副科长这里就没啥级别了,顶多算是股级干部,拿的还是办事员的工资。
而孟烈所在的酒厂不是什么大工厂,他这个供销科长也没啥正经职级。
从外地调动个办事员,对叶满枝有难度,可是对工业厅副厅长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
她当副厂长以后,从没向夏厅求助过。
而且夏竹筠对2.27大火的态度很微妙,当初班子开会讨论的时候,她曾表态支持对牛恩久免职。
叶满枝揣摩过夏厅的态度以后,觉得对方有一半可能会答应她的请求,这才厚着脸皮上门求助的。
牛恩久主抓生产和经营,直接管着供销科的工作,她跟刘胜又有些陈年旧怨。
要是不在供销科里找个突破口,她就只能被人供起来,当个签字副厂长了。
与其让牛恩久从供销科里原地提拔副科长,还不如把孟烈安排进来。
孟烈人如其名,五大三粗,酒量了得,在酒厂供销科干得风生水起,个人能力没什么问题,今年五一刚得了他们区里的“工业学大庆先进个人”。
这让叶满枝推荐、夏竹筠调人的时候,都不至于没底气。
孟烈略有些拘谨地说:“叶厂长,把我从老家调来省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你看领导那边,咱们用不用表示表示?”
他自己活动了好几年,都没能调来滨江工作。
如今不但成功调来了滨江,还被调进了食品厂这样的国营大厂当副科长,他算是捡了大便宜了。
叶满枝虽说是他媳妇的同学,但帮他们办了这么大的事,肯定没少往里面搭人情。
送礼的钱,总不能让人家出吧?
叶满枝摆手说:“我没给领导送礼,不用表示什么。你来了以后安心工作,把供销科的工作抓起来就行。最近罐头车间在推行《鞍钢宪法》,搞两参一改三结合,你可以在这上面花点心思,尽快熟悉厂里的工作。”
两人在办公室里交流的时候,另几位厂长也在琢磨这个孟烈的来路。
尤其是牛恩久,他上周刚让人事科为空缺岗位推荐人选,结果没几天就接到了省厅的通知,厅里为他们厂的供销科安排了一位副科长!
这个安排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依照惯例,省厅通常只任命厂长副厂长,其他岗位由厂里自行安排,这次省厅却直接弄来一个副科长。
再结合食品厂前阵子闹出的乱子,以及他和陈谦刚背上的处分,这就很难不让人多想了。
要么是省厅领导对食品厂的现状不满,要么是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毕竟厂里还有个与工业厅颇有渊源的副厂长。
他心生疑窦的时候,这位副厂长却突然跑来了他的办公室。
叶满枝兴冲冲道:“厂长,我刚得到一个大消息!”
“哦,”牛恩久笑着问,“什么大消息?”
叶满枝压低声音,刻意营造神秘气氛,“我刚从省厅的同事那里听说,省里刚从轻工业部弄来了一条日本的汽水生产线!现在厅领导正在商讨,将这条生产线交给哪个单位!”
“真的?”牛恩久哪还顾得上什么供销副科长,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就是最近这几天吧,具体的我也不太确定,”叶满枝显得相当兴奋,“厂长,那生产线不用花钱!”
这句话算是精准拿捏了牛恩久的痛点。
食品厂规模大,用钱的地方多。
尤其最近重建罐头车间,更是花钱如流水。
有不要钱的设备,厂里当然要争取啊!
“汽水生产线好啊,正好可以填补咱们厂在这块业务上的空白!”
牛恩久虽然在厂里搞一言堂,但是在扩大生产规模这方面,几乎与叶满枝不谋而合。
两人的目标可以说是完全一致的。
叶满枝透露道:“现在至少有三家在争取这条生产线,除了滨江,德化专区和中江专区也在努力争取,咱们现在下手,其实已经有点晚了。”
牛恩久在办公室里徘徊了一阵,皱眉说:“滨江现在有两家汽水厂,一家是滨江汽水厂,另一家是第二啤酒厂,他们有个汽水车间,这两家汽水厂差不多能供应全市一半的汽水需求。德化和中江那边,有汽水厂吗?”
“德化专区有一家小汽水厂,中江专区没有汽水厂,这两地的汽水,主要靠外调。”
“这就麻烦了,”牛恩久摸着下巴说,“滨江已经有了两家厂,要是再给滨江一条生产线的话,兄弟单位肯定有意见。省里也许会照顾德化或中江专区。要想让这条生产线落户滨江,最好还是跟市工业局合作一下,咱们两边一起使使劲。”
叶满枝说:“我问过工业局的同事,据说他们局领导对这条生产线有安排。”
“生产线还未必能落在滨江呢,他们安排个球!”
叶满枝:“……”
牛恩久先给市工业局拨了一个电话,放下听筒就在办公室里转悠了起来。
“工业局那边想把这条生产线安排给滨江第二食品厂。”
叶满枝问:“他们有那个生产能力吗?”
第一食品厂和第二食品厂,名字仅有一字之差。
但生产规模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第二食品厂原名是粮油食品厂,总共只有两三百名职工,主要生产粮食制品,面条、年糕、食油什么的,这两年才开始生产酱油和醋。
这与生产汽水完全不搭界呀!
牛恩久骂了句娘,嘟囔道:“有没有生产能力咱哪知道,但他们厂的刘仁鹤是市工业局张局的小舅子!”
叶满枝:“……”
难怪陈特冶一大早就跑去工业厅交申请了,原来这条生产线真的另有安排!
“咱们不是市管企业,市里要是将这条生产线给了咱们,就是为他人做嫁衣。工业局那边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为第二食品厂争取生产线,我看咱们也别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了。”牛恩久说,“咱们各干各的,各凭本事向省里争取!”
*
不得不说,牛恩久的行动力是相当强的。
头一天得到消息,第二天他就将申请表递交到省厅,并且跟负责这件事的企业处长吃了一顿晚饭。
等他醉醺醺地从省厅回来时,四个副厂长都没下班回家,全在会议室里等待他的消息。
牛恩久接过秘书沏好的浓茶,嚼了一大口茶叶,然后搓了一把脸说:“包括咱们在内,已经有五家单位提交了申请表,而且中江专区和惠城专区都没有汽水厂,省里可能更偏向中江专区。”
叶满枝说:“我下午跟省厅的同事打听了情况,汽水生产线从海关通关以后,不会送到北京,到时候会走铁路专线直接送到咱们省里来。这几天往省厅跑动的同志特别多,有的人还找到省委那边去了,厅里可能会在半个月内给出结果。”
“这也太快了!”蒋文明说,“咱们昨天才听到消息,什么都没准备呢!”
陈谦叹道:“拖得越久,打招呼的领导越多,到时候可能不好收场。”
“省厅要在下周开一个专题会,到时候所有提交了申请的单位要派人出席并发言。”牛恩久说,“咱们不管别人,先把第一食品厂的优势列出来,在会议上尽量争取。”
王士虎笑道:“咱们厂的优势很明显啊,那条生产线每班能生产7万瓶小汽水,那占地面积是相当大的,其他地区新建厂房需要不短的时间吧?至少要等大半年才能投产。但咱们厂的罐头车间已经修建四个多月了,再有一两个月就能建成。反正罐头设备还没凑齐,到时候咱们可以用罐头车间生产汽水。”
“而且汽水和罐头一样,水源很关键,咱们厂是老牌罐头厂,水源都是现成的,机器送来就能搞生产。汽水的配方简单得很,水里加点糖精,食用香精,食用色素,打上二氧化碳,就是汽水了。”设备副厂长蒋文明接着说,“这玩意没啥技术含量,贵在生产设备上,一天生产几万瓶,对设备的要求还是很高的。”
牛恩久瞅一眼默不作声的余幽芳,问:“余总工有什么看法?”
“生产汽水肯定是很好的,扩大厂子规模嘛。但是生产那种用香精调味的汽水没什么意思,不妨发挥咱们厂的特色,调配出果汁汽水。咱们厂糖水站的糖水特别受欢迎,不少市民说,要是糖水能带点气就完美了。”
余幽芳介绍道:“罐头车间不是推行了《鞍钢宪法》嘛,这两天车间工人和厂里的工程师结合,正在研究一种小型的搅拌汽水机,想给糖水加点汽。这种带汽的果汁如果能规模生产的话,也许会成为咱们厂的下一个拳头产品。”
叶满枝放下钢笔说:“余工这个思路挺好的,如果市面上有果汁汽水,作为消费者,我可能会买来尝尝。”
几个人在会议室里商量了几个钟头,等到碰头会结束时,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了。
叶满枝和余幽芳是女同志,可以骑着厂里的自行车回家。
其他人要么在值班室凑合一宿,要么就步行回家,想坐车是没有的。
在厂门口分手时,牛恩久说:“叶厂长,下周的专题会大家一起去,你到时候代表咱们厂里发言吧,女同志比较有亲和力,在这方面还是有一定优势的。”
而且最近第一食品厂刚在厅里挂上了号,厅领导对他们有些意见。
叶满枝是从工业厅走出来的干部,在厅里有几分面子情,让她代表厂里发言是比较合适的。
“行,那我这几天好好准备一下,大家要是有什么新思路就及时沟通。”
叶满枝独自骑行在昏暗的城市街头,身体很疲惫,但刚刚那种团结一致,大家为了同一个目标齐心协力的工作氛围,让她精神上非常愉悦。
来了食品厂这么久,今天终于找到一些归属感。
她一边拼命蹬车,一边寻思汽水生产线,等她好不容易到家的时候,留守儿童吴玉琢立即从隔壁的周所家里跑了出来。
怀里抱着梨花,身后跟着葵花。
叶满枝不合时宜地想,她闺女这也算是左拥右抱了吧?
“妈妈,你怎么才回来呀?”吴玉琢关心地问,“妈妈你吃晚饭了吗?我今天在芳芳姨家里吃了三个豆包!”
“在厂里吃了。你吃这么多?”叶满枝去隔壁跟周所两口子道了谢,这才牵着闺女,带着猫狗回了自己家。
“伊伊也吃这么多,”吴玉琢追问刚刚的问题,“妈妈,你咋回来这么晚?你再不回来我就跟芳芳姨一起睡觉了。”
叶满枝适时露出吃醋的表情说:“那可不行,你只能跟我睡!我在厂里研究生产汽水的事呢,要是成功了,你就可以喝到果汁汽水了!”
闻言,吴玉琢急慌慌地问:“有樱桃汽水吗?”
与桃子水相比,她更喜欢酸甜口的樱桃水。
“可能有吧,到时候肯定口味多多。”
“那我还要喝葡萄汽水和山楂汽水。”吴玉琢大胆点菜。
“嗯。”
叶满枝随口应付着。
她烧了一壶热水,然后跟闺女一起坐在板凳上泡脚。
吴玉琢却不买账地问:“咱们今天不洗澡呀?昨天就没洗!”
“明天再洗吧,你爸不在家,我搬不动那个铁桶。”
吴峥嵘在家的时候,他们娘俩天天洗澡,反正有吴峥嵘帮着处理浴桶里的水。
如今轮到叶满枝独自带娃了,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爱干净。
两三天洗一次澡就差不多了,她实在不爱处理那个洗澡桶。
吴玉琢用脚丫子拍着水花,老气横秋地叹气:“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已经埋汰两天了!”
“你爸去上海办大事去了,我最近也挺忙,你乖乖去芳芳姨家吃饭,等妈妈把汽水生产线申请下来,请你喝十瓶汽水!”
*
叶满枝在闺女面前放了豪言以后,对汽水生产线就更上心了。
接连几天一直在厂里商量方案。
牛恩久的一言堂,在此时终于显出点正面作用。
所有业务科室的负责人都被他召集过来,为新成立的“汽水生产筹备领导小组”出谋划策,提供弹药支持。
省厅领导似乎真的怕夜长梦多,被更多领导打招呼,收到申请不到一个礼拜,就召集了一次专题会。
参会人员,除了负责召开这次会议的企业处,还有工业厅的两名副厅长,以及提交申请的五个单位代表。
五个单位中,只有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企业。
另外四个单位,要么是工业局出面,要么是专区副专员亲自出马。
反正阵仗闹得挺大,让第一食品厂的筹备组显得特别不堪一击。
他们来了五个厂长和一个总工,六个人加起来都没人家一个人的级别高。
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中江专区的工业局长。
王局长先说了他们中江急需这条汽水生产线的迫切心情,毕竟那么大的专区,没有一家正经的汽水厂,确实有点寒碜。
另外又介绍了他们的优势,比如专区会全力配合汽水厂的生产,寻找最合适的水源地兴建厂房,调遣最有经验的工人和技术人员……
而且中江有制作果干和糖渍水果的传统,如果将汽水厂建在中江,他们将充分发挥中江特色,研究合适的配方生产果汁汽水。
叶满枝与己方几位成员对视一眼,他们居然与人家中江专区的办法撞车了?
余幽芳说:“没关系,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说咱们的,叶厂长,别紧张,不就是果汁汽水嘛,大家都可以生产。”
叶满枝点点头,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发言稿,然后将上面的内容稍稍调整了一下。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在第三个发言的。
叶满枝在同事们没啥气势但尽量热烈的掌声中,走到会议室最前面。
“各位领导,同志们,与前两个单位不同,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来申请这条汽水生产线,并不是为了解决什么困难,事实上,我们第一食品厂的生产经营情况非常好,没有必要诉苦!”
“我们来厅里申请这条生产线,主要是想利用自身优势,让这条汽水生产线发挥出最大价值。”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一家拥有五十年历史的老牌食品厂,我厂积累了半个世纪的罐头生产经验,滨江牌和长城牌罐头不但长期为国家出口创汇,还畅销省内外,在全国范围内已经打响了知名度。”
“这条日本汽水生产线如果马力全开,全天不停工的话,每天可以生产20万瓶汽水,这样的产量,不但可以应付滨江市内的汽水需求,还可以调往其他省市。”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我省规模最大的食品厂,不谦虚地说,省内任何一家食品厂的知名度都不能与我们相提并论。北京有北冰洋汽水,天津有山海关汽水,如果借用我厂滨江牌和长城牌的知名度,生产滨江或长城牌汽水,很可能会让我省自己的名牌汽水畅销全国。”
“滨江人民长期以来,‘吃广州粮,饮海河水’,饼干是从广州调来的,而汽水是从天津调来的。自从滨江第一食品厂开始生产饼干以后,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依靠广州粮的情况,如果将汽水生产线交给我们第一食品厂,我们也会很好地解决喝海河水的问题……”
第156章
今天的参会人员将近五十人, 叶满枝站在前面发言时,始终将注意力放在第一排的厅领导身上。
留意到前排大部分领导都认真望向了她,叶满枝心下稍安。
厅里一直在扶持本省名牌产品, 去年在省际竞赛中获胜的企业还得到了专项扶持资金。
她用名牌当噱头开场,明显比诉苦的效果好。
“除了知名度, 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还有哪些优势呢?”
“我首先要强调的是地理位置优势!我们第一食品厂位于省会滨江, 滨江是我省对外联通的重要交通枢纽, 公路、铁路、航运, 四通八达,无论向内调入原料, 还是向外运输成品, 无论在省内调配, 还是远销其他省市, 滨江都是全省最方便快捷,效率最高的城市。”
滨江工业局的几位同志频频点头。
省城的优势就是这么明显!
“众所周知, 汽水的配方并不复杂, 生产汽水只需要解决三个主要矛盾!”叶满枝伸出右手数道, “一要解决生产设备问题, 二要解决水源问题, 三要解决汽水玻璃瓶的供应问题。”
“第一食品厂在滨江发展了半个世纪, 为了生产出品质最好的水果罐头, 我们找到了市内最好的水源地, 汽水业务落户我厂以后,无需另外寻找水源建厂, 可以直接使用我们生产罐头的水源。”
“至于玻璃瓶的供应,全省应该没有哪个城市,比我们滨江更方便。”叶满枝笑道, “滨江拥有啤酒厂、汽水厂、白酒厂,还有我们第一食品厂的罐头车间,对玻璃瓶的消耗量是相当大的。在去年之前,咱们本省的玻璃瓶供应一直不足,需要从其他省市调入。但是,去年12月份,省里成立了第一座机械玻璃瓶工厂——滨江玻璃瓶厂,省内的啤酒瓶、汽水瓶、罐头瓶自此可以完全自给了。”
“轻工业部拨给咱们的这条日本汽水生产线,如果马力全开的话,每天可以生产20万瓶汽水,即便只工作一个班次8小时,也能生产7万瓶汽水。这么大的玻璃瓶需求量,以目前的生产能力来看,除了滨江,省内其他地区根本无法实现自给。汽水生产线在其他地区落地以后,仍然需要从滨江玻璃瓶厂调运大量玻璃瓶。”
叶满枝望向其他专区的代表,笑着问:“反正都要从滨江调运,调运玻璃瓶和调运成品汽水的距离、空间、运费应该是差不多的,那么为什么不从滨江直接调运汽水呢?”
其他专区的同志:“……”
你说为啥?
虽然从外面调运玻璃瓶麻烦了些,可是把汽水厂建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税收、利润全算在地方财政的账上。
工厂建起来以后,还能提供不少工作岗位,解决城市剩余劳动力的问题。
但是,从滨江调运汽水回去,就是纯纯的消费了!
叶满枝没管其他代表的反应,按照自己的节奏,赶紧往下进行。
其实玻璃瓶的重要性被她故意夸大了。
与罐头的瓶子不同,啤酒和汽水的玻璃瓶是可以回收重复利用的。
即使有损耗,也不至于每天都需要购入几万个新瓶子。
她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突出第一食品厂的地理优势,毕竟挨着玻璃瓶厂嘛,多方便!
叶满枝继续道:“之前中江专区工业局的同志提到过,中江有制作水果干和糖渍水果的传统,汽水厂落成后,可以研发生产果汁汽水。事实上,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已经在着手研发果汁汽水了!”
“咱们滨江本地的同志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食品厂开了一家糖水站,厂里会将当天生产水果罐头的剩余糖水,放到糖水站销售。价格比汽水便宜,八分钱能买一大壶,入夏以来受到了广大市民的热烈欢迎。”
“前阵子有市民反映,糖水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不像汽水那样有汽,喝起来不爽口。所以,为了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我厂总工艺师余幽芳同志,正在带领工程师、技术员和车间工人,研发一款全新的果汁汽水!”
话落,坐在台下的食品厂小分队,在牛恩久的带领下啪啪鼓掌。
他们第一食品厂就是这样,一直走在行业前沿!
叶满枝对第一排的厅领导们说:“这条日本汽水生产线落户我厂以后,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挖掘这条生产线的价值,除了生产多种口味的普通汽水、果汁汽水,我们还准备生产盐汽水!”
“省里一直号召轻工业为农业服务,为重工业服务,作为省工业厅的直属食品厂,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也一直在响应厅里的号召,致力于为重工业服务。”
“在重工企业里,很多工人从事的是高温作业。在高温环境下,工人每八小时的出汗量可以高达5-10升,随着汗水流失的盐分可达30-50克,而正常人每天依靠日常饮食摄取的盐分不超过20克。所以,为了满足保健需要,大多数工厂都会为高温作业的工人提供盐水,补充盐分。”
李副厅长点点头,为高温作业的工人额外补充盐分是必须的。
叶满枝接着说:“大多数重工企业为工人提供的是盐汽水片,将盐汽水片放到开水里,溶解后饮用。但是据我们调查,这种盐汽水片溶化得非常慢,往往是前面味淡,后面味重,甚至发苦,有些工人喝了盐汽水以后,会有恶心的感觉。”
她家老叶是电焊工,每天都要进行高温作业,大量出汗后需要补充大量盐分。
据老叶透露,那盐汽水片难喝得很,喝到最后总想吐,他宁可往菜里多加点盐,也不想喝那个盐汽水片。
“由于出现恶心现象的工人太多,一些规模较大的工厂按照制作汽水的方式,制作了瓶装的盐汽水,比如重机厂、滨江机械厂、656厂,都开办了小型盐汽水厂,为本单位的高温作业工人提供瓶装盐汽水,很受工人们的欢迎。”
“但是那些规模比较小,设备也不够齐全的企业,则没有条件为工人提供这种盐汽水。如果这条进口汽水生产线可以落户第一食品厂,我们每周将拿出一个班次生产盐汽水,为全市甚至全省的重工企业提供盐汽水,满足高温作业工人的保健需要!”
食品厂小分队再次鼓掌。
这就是全省第一食品厂的优越性,他们厂就是这么有觉悟!
夏竹筠也跟着他们一起鼓了几下掌。
“为重工行业提供盐汽水的想法确实不错,很值得鼓励!无论这条生产线最终落户到哪里,希望大家都可以考虑一下生产盐汽水的提议。”
现场并没有提问环节,叶满枝发言结束以后,便直接返回了座位与其他厂领导汇合。
牛恩久等人都给她鼓了掌,“叶厂长讲得很好,圆满完成任务!”
他们要是厅领导,肯定要把这条生产线交给第一食品厂了!
不过,现场并不缺聪明人。
前面三个单位讲完以后,德化专区的副专员当场拍板说,水源、果汁汽水、盐汽水,他们都能解决。
至于汽水瓶也不是问题,德化的酿酒行业发达,本地有不少小型玻璃瓶厂为酒厂服务。
汽水瓶能回收利用,他们可以先跟滨江玻璃瓶厂订购几万个玻璃瓶,其他损耗由本地的玻璃瓶厂补充。
等他讲话结束,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优势,就只剩知名度和地理优势了。
厅领导并没有在专题会当天给出结果。
回到厂里以后,牛恩久说:“微弱的优势也是优势,再说知名度和地理位置优势,并不是微弱优势,只凭这两点,咱们就能胜过其他单位了!好不容易弄来一条进口生产线,领导总要统筹全局,充分发挥出这条生产线的最大价值。这可不是哪里弱就能给哪里的!”
食品厂小分队都自信厂里能拿到这条生产线。
但是事情没有敲定之前,心里总是不踏实的。
牛恩久几乎隔天就往工业厅跑一趟,打听领导的最新决定。
他往工业厅跑得勤,带回的消息也多。
这天回到厂里以后,牛厂长黑着脸召开了班子会议。
在会上说,“滨江市工业局想跟咱们一起争取这条生产线!”
大家都用一种茫然的眼神望向他,王士虎疑惑道:“什么意思?工业局不是想把生产线交给第二食品厂吗?专题会都结束了,怎么又想跟咱们合作了?”
蒋文明撇嘴说:“肯定是觉得自己没戏了呗。这条生产线要么不给滨江,只要落在滨江,必然会交给咱们第一食品厂。”
他们是省厅亲生的,又有知名度和地理优势。
怎么看都比其他单位强吧?
市工业局八成是觉得自己没什么希望了,又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才又把主意打到了他们身上。
“这是想占便宜摘桃子啊!”陈谦嘀咕了一句,又问,“厂长,工业局想怎么合作啊?咱们有厂房,有设备,工业局能出钱还是出啥?既然是合作,总要出点东西吧?”
牛恩久说:“他们出不了啥,但张局似乎能在罗厅那里说得上话。”
其他人顿时露出恍然神色。
原来如此。
关于这条生产线的归属问题,主要由李副厅长和夏竹筠拍板决定。
但这两位副厅长的发展理念完全不同。
夏竹筠比较倾向于将生产线交给第一食品厂,充分发挥名牌优势,把企业做大做强。就像中央试办的托拉斯企业一样,在省里打造一个龙头企业,放在全国也能有一定知名度和影响力。
而李副厅长觉得应该全省均衡发展,不能把好事全让滨江占了,这两天频频接待德化专区和中江专区的同志。
看样子不太想将生产线留在滨江。
双方的分歧不小,这事绕来绕去,最终可能还是得由罗厅长拍板。
如果市工业局的张局能在罗厅那里说得上话,那确实可以合作。
然而,叶满枝心里却对张局的作用保持怀疑。
她正色道:“厂长,我觉得与市局合作没问题,但是市局如果只出一张嘴,那可不行。大家别忘了,咱们是由工业厅直管的,如果与市局合作开办汽水厂,必须有明确的占股比例。哪怕只让工业局占一股,都要跟厅里解释清楚,这一股是因为什么给出去的。要是厅里问起来,咱总不能说市局出面公关了罗厅长吧?”
那可就让人笑掉大牙了!
陈谦呵呵笑了出来,“叶厂长说得对,既然想合作,那市局总要拿出一些诚意。第二食品厂的厂区面积小,显然不可能装得下一个汽水厂。市局为第二食品厂争取这条生产线的时候,八成已经做好了新建厂房的准备。”
“他们不是想合作嘛,行啊,我还觉得咱们厂区里有点挤呢,不如让市里出钱在咱们厂南边那块空地上盖个新厂房,搞个分厂,这个分厂以后就专门生产汽水。”
牛恩久严肃着脸不说话。
他们之前想跟市局合作申请生产线,市局那边百般推脱。
如今眼瞅着第一食品厂拿到生产线的可能性变大,市局又改了主意,想跟他们合作。
这让牛恩久心里简直腻歪透顶。
他不想让市局占这个便宜,但食品厂的不少业务要受地方上管理。
要是拒绝人家递来的橄榄枝,九成九要得罪人。
叶满枝笑道:“其实陈厂长说得有道理,咱们厂区里确实比较拥挤,为了争取汽水生产线,咱们可以暂时占用罐头车间,可是厂里的罐头业务不能落下,要是以后有了新的罐头设备,那生产场地又是个问题。不如考虑一下与市局合作,咱们双方各出一点钱建个汽水厂,当作咱们食品厂的分厂。”
无论谁出钱建厂,用的都是国家的钱,市里愿意掺和就让他掺和呗。
能搞个分厂,还能跟市局打好关系,其实不吃亏。
老牛可别钻牛角尖啊!
她说的这些,牛恩久当然都知道。
可是合伙办分厂不是那么简单的,市局出了钱,能不抓人事权吗?
叶满枝能猜出一点他的心思,当时没在会议上说什么。
会议结束后,她单独去了一趟牛恩久的办公室。
“厂长,咱们总要为以后考虑考虑。现在拒绝市局不要紧,但是万一以后食品厂被划拨地方管理了,咱们厂的处境难免尴尬。”
牛恩久警觉地问:“叶厂长,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难道工业厅要将第一食品厂下放到滨江了?
叶满枝连忙摇头说:“没有没有,就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有备无患嘛。你想想,十年前,工业厅下属企业多达上百家,但是几年间纷纷下放给地方管理了。省厅现在直接管理的要么是重工企业,要么是制糖、纺织、皮革这类比较重要的轻工业。食品厂只剩咱们一家了……”
万一哪天厅里改变主意,将食品厂也下放地方管理了,那市工业局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他们现在仗着有省厅撑腰,可以拒绝市局,一旦以后落到人家手里,那可就尴尬了。
牛恩久:“……”
*
或许是着急拿到那条生产线,也或许是听了叶满枝的劝告,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牛恩久最终还是代表厂里与市工业局谈了合作。
双方一起向省厅争取这条生产线,一起建分厂。
但老牛曾经合并了好几家工厂,对此也算经验丰富。
与工业局谈条件的时候,他要求工业局一起出钱盖新厂房,否则厂里无法与省厅交代。
而且利润分成从分厂落成以后开始计算。
在此之前,先在食品厂的罐头车间里生产汽水。
至于分厂啥时候能建成,那就全看市局了。
反正食品厂忙着重建罐头车间,手上没多少现金。
汽水生产线由牛恩久亲自跟进,这回有了市局做说客,牛恩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天天往厂外跑。
当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条汽水生产线上的时候,罐头车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车间工人杜涛,在一名工程师的配合下,成功设计出一台搅拌式汽水机!
试用汽水机这天,车间里的不少工人喝上了带气的桃子糖水。
叶满枝闻讯赶去看热闹的时候,车间工人们正热烈讨论着。
“杜涛,这汽水机真是你设计的啊?”马志超怀疑道,“不会是刘工的成果吧?”
杜涛推推眼镜,老实巴交地嗫嚅道:“真是我设计的。”
“你会画设计图吗?”
“会一点。”
刘工出面替他解释:“搅拌式汽水机真的是由杜涛同志设计的,他出了图纸,我帮他找材料制作的。”
叶满枝从那卖相不咋地的破罐子里,接了一杯桃子水,小心地喝了一口。
有细密的气泡在口腔中炸开,确实是桃子味的汽水!
叶满枝往杜涛身上望了一眼,她记得之前陈大姐就推荐过杜涛,说他搞过一个浮洗车间的设计图,但是因为非科班出身,不被车间主任信任,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杜涛同志,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能研制出汽水机,你们可太厉害了!”
杜涛挠挠头说:“其实这个机器不难,往罐子里放上糖水,充入二氧化碳到一定的压力,然后摇这个手摇柄,带动里面的叶片进行搅拌,让糖水和二氧化碳混合就行了。这个不难的!”
“很多发明都是听起来不难,但是一般人却想不到,一个点子就价值千金了!”
当初她们家吴大博士制作出的捕蝇网和蜂窝煤炉子,看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可是之前却没人能发明出来。
金点子难得呀!
叶满枝好奇地问,“这个罐子里的汽水能带气多长时间?”
“三四个小时吧。”杜涛讲起机器头头是道,“手柄这里虽然做了密封,但是仍然会漏气,所以,如果放到糖水站卖汽水,每天都要加一次二氧化碳。”
“我听说你之前还给厂里提供过浮洗车间的设计图?”
杜涛讪讪道:“啊,幸好当时厂里没听我的,那个设计图好像有点问题,我最近在修改呢。”
叶满枝:“……”
你倒是挺老实的,什么都往外说。
她对杜涛同志鼓励了一番,让他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动手能力,搞出更多发明创造。
然后她就追着一大群人,去糖水站买果汁汽水了。
这回真的是带汽的果汁!
她家吴玉琢肯定要高兴坏了!
搅拌式汽水机还在试用阶段,而且长得有点丑,放到糖水站里不太起眼。
厂外的消费者不知道这台丑机器的价值,瞧见穿着工装的食品厂职工全在那边排队,心里还在纳闷。
等他们听到喝过糖水的职工,打了一个响嗝,才反应过来,今天的糖水是带气的!
“同志,汽水多少钱啊?”
“厂里还没定价呢,今天暂时还按八分钱卖,明天可能就要涨价了,毕竟是汽水嘛!”
叶满枝用军用水壶打了满满一壶汽水,将壶盖拧得紧紧的。
等她着急忙慌地赶回家时,果汁里的汽还挺足。
吴玉琢小同志终于喝上了带汽的桃子糖水!
她跷腿坐在椅子里,对准水壶灌了两口,打了一个嗝,美滋滋地感叹:“我可太幸福啦!”
叶满枝好笑道:“你还挺惜福的。”
喝个汽水就幸福了。
她这几天其实挺犯愁的。
她闺女马上就要过五岁生日了,但吴大博士出差还没回来。
四岁生日的时候,她在北京出差,这回过五岁生日,吴峥嵘又去上海出差了。
反正爹妈总有一个不在身边。
叶满枝寻思,既然亲爹不在家,那她无论如何得带着孩子把这个生日过好。
不过,具体要干啥,她还没想好。
次日是周末,她不用去厂里值班,也没什么特别安排。
天气不错,她跟吴玉琢商量好了,先在家里进行一次大扫除,然后搞搞个人卫生,娘俩一起去大众浴池里洗澡。
上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叶满枝坐在床上拆洗被面,吴玉琢跟梨花一起趴在旁边的桌子上,写太爷爷留给她的作业。
院外传来些声响,一室静谧很快便被葵花的叫声打破了。
吴玉琢向窗外望了一眼说:“肯定是小李叔叔来送报纸啦!”
他们家订了《人民日报》和《滨江日报》。
不用妈妈吩咐,她就跳下椅子,飞奔出去给小李叔叔开门。
然而,她踮着脚将院门打开,准备与葵花、梨花一起迎接小李叔叔的时候,却发现送报的换人了。
而且这个叔叔骑的是挎斗摩托车,不是自行车!
“叔叔,你找谁啊?”吴玉琢睁着大眼睛问。
梨花和葵花也站在旁边,两脸警惕地望向陌生人。
“我找叶满枝同志,”来人笑道,“有她的电报!”
听了对方的答复,吴玉琢兴冲冲地跑回屋里,喊道:“妈妈,有个叔叔在门口,有你的电报!”
她还没见过电报呢,电报长什么样啊?
一份电报,把她和猫狗都忙得够呛,脚跟还没站稳,又跟在妈妈身后屁颠屁颠跑了出去。
叶满枝来到门口,一边接电报,一边随口问:“同志,哪里发来的电报?”
“从上海来的。”
闻言,叶满枝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从上海发来的电报,八成是吴峥嵘的。
她将闺女抱起来,母女俩一起在第一时间欣赏了吴大博士从上海发来的电报。
电报是按字数收费的,吴峥嵘言简意赅的作风,特别适合拍电报交流。
电报展开,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上海工业展上有罐头设备,速来!】
第157章
叶满枝最近时常感叹, 小崽太聪明,也挺让人头疼的。
即将五岁的吴玉琢小同志,已经能在没有拼音辅助的情况下, 读懂小人书了,马路上的路牌和招牌, 她也都能看得懂。
所以, 理解电报上面的内容, 对她没有任何难度。
叶满枝想找个借口搪塞她都没可能。
“电报是我爸爸写的吗?”
“嗯, 爸爸发来的。”
“速来,是来上海吗?”吴玉琢警惕地问, “妈妈, 你也要去上海啦?”
“想什么呢, 妈妈还有工作, 哪是说走就能走的!”
叶满枝拉着她回屋,坐到床上继续拆被面, 心里则琢磨着电报上的内容。
吴大博士办事向来靠谱, 特意拍个电报给她, 必然是因为那个工业展确实有价值。
总不至于因为想媳妇了, 就让她千里迢迢跑一趟吧?
吴玉琢趴在床边, 帮妈妈揪被面上的线头, 不太相信地问:“妈妈, 你真不去上海呀?”
“不一定, 要看单位的安排。”
“去上海是不是跟去北京一样,要坐小火车?”
“嗯, 上海比北京还远呢。”叶满枝听出点弦外之音,故意吓唬她,“坐火车可累了, 只能坐着,没有躺的地方,一坐就是三四天,屁股贼疼。”
“我不怕屁股疼,”吴玉琢凑过去商量,“妈妈,你去上海能带我不?”
“带不了,你看哪个大人上班是带着孩子的?”
叶满枝挺想去上海工业展看看,甭管能否遇到合适的罐头生产设备,至少可以去见见世面。
而且上海有好几家大型食品厂,她想去兄弟单位取取经,找找差距。
但是,她自己去出差没什么问题,带着孩子就不行了。
这年头对流动人口的管理非常严格,不是你想去哪就能去哪的。
必须有工作证和介绍信!
像吴玉琢这样的小孩,除了跟着父母去外地探亲,基本没有出远门的可能。
他们家在上海没有亲戚,在这种事上骗人,万一被人查出来抓住把柄,那她跟吴峥嵘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真要去上海的话,只能由她只身前往,不可能带着孩子。
叶满枝平时好说话,每天下班都去排队给孩子买糖水,但在原则性问题上很少退让。
她拒绝得干脆,吴玉琢自然能听出来,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妈妈不可能带她一起去上海找爸爸了……
吴玉琢躺在床上,抱着梨花生闷气,也不帮她妈揪线头了。
爹妈都去出差以后,她就是没人要的小可怜啦!
叶满枝当然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里,至少要给吴玉琢过完五岁生日。
而且单位那边能否放行还不一定,毕竟食品厂现在确实没啥资金搞罐头设备。
“宝宝,要是妈妈去出差了,你想让太爷爷太奶奶来咱家陪你,还是去他们那边住?”
如今老叶家全员上班,即使是四哥也得去电影院卖瓜子,所以如果她去出差,那吴玉琢的去处只有吴家老宅。
吴玉琢闷闷不乐地说:“去太奶家!”
到时候她就不用上幼儿园了!
她太爷爷可乐意让她在家学习了!
叶满枝放下剪刀,在她毛绒绒的额发上撸了一把,“行啦,别噘嘴了,坐火车一点也不好,时间特别长,坐得屁股疼。你去了太奶家就不用上学了,还有太爷太奶给你买好吃的,多好啊!今年过生日,妈妈再给你买个小蛋糕!”
*
吴峥嵘的一封电报,让他闺女沮丧了一个周末。
即使被妈妈带去大澡堂洗了澡,又吃了一毛五的冰砖雪糕,心情仍然没啥好转。
叶满枝没能将人哄好,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也就没跟牛恩久提那上海工业展的事。
她让周如意提前搜集一些有关上海工业展览会的资料。
周如意找了两天,却为难地说:“厂长,我只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外宾去参观的新闻,苏丹共和国的将军,还有肯尼亚的副总理都去参观过上海工业展览会,但是找不到关于这个展览会的单独报道。我联系了工业局的同志,他们只有前年的资料,问咱们要不要。”
“嗯,那就要前年的吧。”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我今天要下车间,你就不用去了,先去工业局把资料拿回来。”
《鞍钢宪法》正在罐头车间推进得如火如荼,除了让工人参加管理,还得让干部下车间参加劳动。
叶满枝每周有固定的一天去车间实打实地劳动。
上午在罐头车间,下午去糖果车间、酱菜车间或糕点车间。
反正她一天要跑足四个车间,不但要劳动,还要解决车间的实际困难。
除了她,供销科的所有人也要下车间。
孟烈当上供销副科长以后,暂时没什么大动作,但是非常支持推行《鞍钢宪法》。
他在科室里说,供销科由叶副厂长分管,连叶副厂长都去车间劳动了,供销科的同志总不能在办公室里干坐着。
当然也要下基层劳动,主动联系群众!
他这番话不受同事待见,但是占据了各种意义上的制高点,没人能反驳。
因此,自打孟烈当了供销副科长以后,供销科全员响应号召,分批次去车间劳动一天。
叶满枝去糖果车间劳动的时候,供销科的两个业务员已经坐在台案前开干了。
车间里摆着几排台案,工人们围坐在台案前,给切好的牛皮糖包糖纸。
叶满枝刚干这活儿的时候,工作效率非常低,主要是牛皮糖外面要包两层纸,一层外包装,还有一层防粘的糯米纸。
糯米纸又薄又脆,稍不留神就弄得稀碎。
最近练得勤了,叶厂长效率有所提高,但次品率仍然没能降下来,不合格产品被班长打回来好几次。
与她情况相近的,还有供销科的两个业务员。
“我记得之前去广州出差的时候,看到人家的食品厂都用自动包装机,”业务员苏芩说,“用机器给糖果包装可快了,比咱们这样一个一个用手包快多了。咱们糖果车间怎么不上机器啊?”
另一个业务员在桌下用腿撞她一下,示意她别多事。
车间主任能不知道用机器的效率更高吗?
人家主任都不提,他们瞎提什么意见!
叶满枝来糖果车间劳动的次数不少,其实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
如今什么都强调机械化,而糖果车间算是机械化最低的车间。
从熬糖、制糖,再到包装,几乎全靠人工。
熬糖制糖也就算了,包装这一块儿就像苏芩说的,完全可以提高效率,降低次品率。
厂领导和车间主任一直不提上机器的事,无非是担心车间职工被精简掉。
有了机器以后,车间减员是必然的。
到时候这么多职工,要如何安置?
尤其前几年粮食短缺,这些工人被精简以后,要么去农村搞生产,要么像四哥似的,在自由市场上混口饭吃。
食品厂的领导班子对糖果车间的现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职工的角度来看,算是比较有人情味的。
叶满枝坐在车间主任对面,笑着说:“甄主任,小苏说得没错啊,咱们车间里可以考虑提高一下机械化水平,搞两套自动包装机。”
“呵呵,现在厂里用钱的地方多,”甄主任戴着口罩,声音嗡嗡地说,“糖果车间这边人手充足,能应付得来,就不给厂里添麻烦了。”
叶满枝没反驳他的话,稍稍提高音量道:“机器也未必全靠厂里出钱买嘛,咱们厂糖水站的那个汽水机,大家应该都看到了吧?那个机器就是罐头车间的杜涛发明的,罐头车间在试点推行《鞍钢宪法》,搞两参一改三结合,搅拌汽水机算是三结合的产物。干部、工程师、工人相结合,一起解决车间里的难题。咱们糖果车间要是也有技术方面的人才,可以效仿罐头车间,搞搞小发明小创造,为厂里节省一些开支。”
“有了机器以后,车间里多余的人手,可以安排到其他岗位上,”叶满枝问,“大家都听说了吧?咱们厂要生产汽水了,生产线上还需要不少工人。”
甄主任忙问:“叶厂长,咱们真的要生产汽水了?我听说那进口生产线还不一定能交给咱们厂呢!”
“已经初步确定了,”叶满枝点点头说,“今早刚得到的消息,省厅打算将这条生产线交给滨江。到时候咱们厂与滨江工业局合作办厂生产汽水。”
这张台案前的工人们立即沸腾了,“叶厂长,咱们真的能生产汽水啦?”
“对啊!”
“那可太好了!”
工厂职工都挺有集体荣誉感的,单位的业务越来越多,说明他们发展得越来越好。
厂子办得红火,大家走出去也有面子!
叶满枝唰唰包着糖纸,顺便鼓励大家想办法提高车间的机械化程度,提高生产效率。
但她觉得这种事只跟工人喊口号是没用的,厂里得拿出相应的激励办法。
回到厂部以后,她又去了牛厂长的办公室。
叶满枝是很爱串门的副厂长,至少隔天来一次牛恩久的办公室。
由于她来得太勤,没事就爱进来坐坐,牛厂长的秘书秦刚还给她单独准备了一个茶杯。
叶满枝谢过他的茶,对牛恩久说:“厂长,我来跟你汇报一下咱们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的情况。”
牛恩久其实不太想听什么鞍钢宪法,但叶满枝实在太爱来他这里串门了。
他不好直接将女同志撵出去,不但要好茶好水招待她,还得听她絮叨。
“其他方面我就不赘述了,先说说三结合的成果!”叶满枝抿了一口茶,问,“厂长,咱们厂能顺利将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申请下来,与糖水站的汽水机多少要有些关系吧?”
牛恩久点点头。
他前天送了几瓶现打的桃子汽水给厅领导品尝,直言这是他们新研发的果汁汽水。
在口味和工艺上已经走在了其他单位的前面。
工业厅的领导愿意将那条生产线放到第一食品厂,是各方面加成的原因,其中兴许也有这个果汁汽水的功劳。
叶满枝振奋道:“656厂那边给高温作业的工人提供盐汽水,搞一套小型汽水设备要一千多,将近两千块。但是杜涛和刘工一起研制的这种搅拌汽水机,成本只有一百七十多块。不但给厂里节省了买机器的开支,还能为糖水站创收。厂长,咱们厂应该拿出个章程来,鼓励更多的车间工人发挥主观能动性,积极搞发明创造,为厂里节约成本!”
“杜涛是一线工人吧?”牛恩久问。
“对,负责给罐头封罐的。”
厂里刚争取到汽水生产线,这会儿正是牛恩久心情最好的时候。
他爽快地拍板道:“杜涛这样的工人确实值得鼓励和表扬,这样吧,先让宣传科的同志在厂里宣传一下杜涛的事迹,年底评先进的时候,咱们优先考虑杜涛这样的同志,同时给他发一笔奖金,具体金额咱们再开会讨论一下,到时候以补贴的形式发放给他。以后但凡有类似的发明创造,都照着这个标准奖励。”
叶满枝说:“这两年省里提拔了不少红色专家,都是从工人阶级中走出来的工程师,而且大多是从重工业单位提拔上去的。食品行业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工人们的工作都是重复单一的,难得能遇到这样有天赋的工人,我觉得厂里应该积极培养杜涛这样的同志,比如推荐他去工业厅下属的工业学院进修,培养咱们厂自己的红色专家。”
车间工人的晋升通道其实非常单一,只能顺着组长、班长、工长、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这条线发展。
如果能把杜涛树成典型,逐步将他这样有潜力的工人培养成工程师,也能让工人阶级看到另一种发展的可能性。
培养红色工程师,也算是厂党委的工作成果之一,牛恩久自然不会反对这样的提议。
他当场就表示支持,还说要将这件事放在班子会议上过一下。
牛恩久喝口茶,心想叶厂长这回可以走了吧?
他一会儿还得去市工业局商量事情。
然而,叶满枝的屁股像是被胶水黏在了椅子上。
茶杯喝空,她自己给自己续了水,顺便还照顾了一下老牛厂长的茶杯。
牛恩久:“……”
看来事情还没絮叨完。
“厂长,我听说上海工业展览会上,展出了一些罐头生产设备。咱们的罐头车间烧毁以后,一大半的设备还没有着落,我最近想带一名设备工程师,去上海工业展上看看,有没有适合咱们的设备。”
牛恩久叹了口气说:“设备肯定是有的,国内不少厂家都能生产罐头设备,关键是钱的问题。咱们马上要跟工业局一起新建汽水厂,一分钱不出肯定不行,多少要拿出点钱来意思意思。按照我的估算,最少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有点余钱买设备。”
听他拿钱说事,叶满枝暗道,看来这次上海之行没啥希望了。
厂里拿不出钱,她去工业展上看了也是白看。
岂料,牛恩久沉吟了一会儿,又突然改口说:“叶厂长先去考察一下也可以,万一能遇到合适又便宜的设备,厂里可以尽量想想办法。不过,这种没有对方单位邀请的活动,原则上只能有一人出席,你代表厂里去工业展上了解一下情况就行。”
叶满枝怔愣片刻,颔首说:“那行,我先去了解一下行情。”
市里确实有这样的规定,有对方单位邀请的,按照邀请人数派遣出差人员。
没有邀请的,原则上只允许一人出差。
供销科的业务员都是独来独往的,上次老牛去北京申请午餐肉出口任务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去的,不能带随行人员。
叶满枝觉得,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规定,一方面是减少人员流动,另一方面是减少全国粮票的消耗量。
出发之前,出差人员可以凭介绍信去市里换取全国粮票。
要是每个单位都派人全国到处跑,上级分给市里的全国粮票根本就不够用。
叶满枝不知老牛为啥会改变主意让她去上海出差,但是既然厂长同意了,那她就可以着手准备了。
她先拿着单位的介绍信,去区人委开介绍信,然后拿着区里的介绍信,再去市人委开介绍信,换取全国粮票。
拿到市里的介绍信和全国粮票,才算是有了正式的出差手续。
*
得知妈妈即将一个人去上海,留守儿童吴玉琢的嘴简直要噘到天上去了。
艰难坚持了一刻钟,没跟她妈说话。
满心愧疚的叶厂长,从介绍信说起,向吴玉琢解释了为啥不能带她一起出门。
然后带着她,还有梨花葵花,一起搬去吴家老宅住,提前帮她适应与太爷太奶在一起的生活。
“宝宝,妈妈只去一个多礼拜,你过完一个周末,妈妈就回来了!”叶满枝大晚上还得哄哭鼻子的闺女。
吴玉琢鼻音囔囔地说:“那你给我写个介绍信,带我一起去,小姑奶说我还不到一米,坐车睡觉都不用花钱,我吃的也可少啦!”
叶满枝:“……”
你身高不到一米还挺光荣的呗!
吴玉琢跟出租车和起球的年纪差不多,两个小哥哥已经比她高半头了,但她身高还不到一米呢。
不过,据亲姥姥常月娥证实,吴玉琢的发育可能是随了妈。
叶满枝小时候,长牙和长个都比别人晚,连月经都是上了中学才来的。
叶厂长实在无法带着闺女一起出差,只能再次狠心拒绝与吴博士共用一张脸的小漂亮。
然后在闺女的要求下,给她买了一个比去年那个更大的小蛋糕,算是补偿她了。
……
“厂长,丁主任问您火车票买卧铺还是硬座?”周如意跟她征求意见。
“买卧铺吧。”
周如意以为她不了解厂里的差旅规定,委婉道:“财务那边只能报销硬座车票。”
牛厂长也只能做硬座。
“没关系,买硬卧吧,差多少钱,我自己补差价。”叶满枝状似无奈地说,“这次去上海的时间比较赶,在上海呆不了几天,我在车上好好休息,下车就能投入战斗。”
食品厂的差旅报销条件着实算不上好。
无论去哪里出差,一律只报销硬座车票,若想坐卧铺,需要自己补差价。
短途出差还行,但是从滨江到上海太远了,往返车票的差价将近三十块。
叶满枝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个月的工资还没三十块呢。
不过,苦谁不能苦自己,她可不想在车上干坐三四天。
宁可补三十块差价,她也得坐硬卧!
她在心里给自己开脱,这样可以好好养精蓄锐,下车后提高效率,直接开始工作!
……
周如意去厂办回复丁主任的时候,被王士虎的秘书唐杰撞见了。
唐杰回到办公室就跟领导汇报,叶副厂长正在买去上海的火车票。
他内心还挺疑惑的,厂里没多少现金,牛厂长怎么会让叶副厂长去上海看设备?
王士虎放下茶杯,在心里轻哼一声,还能为什么,老牛这是想把那叶满枝支走呗!
几位厂长最近其实都有点回过味来了。
叶满枝来厂里四个多月,人年轻,工作方法也比较温和,即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搞出什么大动静。
这位女厂长总是乐呵呵的,从没跟班子成员红过脸,貌似还跟牛恩久相处得挺好,几乎天天去老牛那里串门唠嗑。当然,其他几个副厂长的办公室,她也经常光顾。
总的来说,叶厂长看起来就是个手腕温和,为人亲切的女干部。
可是,仔细回想的话就能发现,叶满枝上任后提出的好几个建议,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厂里采纳了。
养殖基地办起来了,糖水站红红火火,《鞍钢宪法》搞起了试点,红色专家也培养了,甚至连供销科那个新来的孟烈,都有可能是她搞进来的。
叶厂长没办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工作方法润物细无声,自己的意图几乎都实现了。
这还不够让其他人提高警惕吗?
牛恩久将叶满枝一竿子支到上海去,十有八九是不希望她在汽水厂的事情上瞎搅和,顺便给那个《鞍钢宪法》降降温。
*
叶满枝还不知班子成员已经将她近期的表现反复研究过好几遍了。
她要去出差,手头的一摊子工作当然要交接清楚。
其他工作她不担心,就怕《鞍钢宪法》落地不顺利。
所以,她将罐头车间的包干工作,暂时托付给了她的盟友预备役——陈谦陈副厂长。
能否将人拉拢过来,就看陈厂长这回的表现了!
安顿好单位的工作,她还得回家安抚粘人精吴玉琢。
不过,她今天下班回老宅的时候,吴玉琢终于不再扮演噘嘴鸭子了。
人家甚至还关心地问:“妈妈,你买车票了吗?哪天去上海呀?”
“这周六。”
吴玉琢背着手在她面前转了几圈,然后将手伸出来,神神秘秘地往她怀里塞了几个信封。
“谁的信?”
“上海的,”吴玉琢小同志神气道,“我太爷说,只要有这个,我就能去上海!”
叶满枝将几个信封挨个看了一遍,全是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发来的。
“爷爷,这是什么呀?”她看向老神在在的老爷子。
“呵呵,这家是出版发行《十万个为什么》的出版社,当初编辑修订这套书的时候,向全国人民搜集选题,广泛征求群众意见,有言也参与过这个活动,给出版社写过信。”
当时重孙女写字还跟狗爬似的,信件要么是他代笔的,要么是有言用拼音写的。
反正给出版社提供了不少问题。
这些信件都是出版社给他们的回信。
“现在不是在提倡什么学习科学知识也要革命化嘛,可以让有言去上海那个出版社好好学习学习。”
叶满枝头大地问:“爷爷,这样能行吗?”
“肯定行!”老爷子信心满满地说,“陈副校长他孙子,也给出版社写信了,那小子前几个月就是这样去上海的!轮到咱们有言这里,应该也没什么问题。你拿着这些回信去街道办开个介绍信,就说咱们吴玉琢同志思想进步,也想搞那什么革命化。反正她坐车不要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去见识见识也好,到时候让吴峥嵘想办法安排她。”
叶满枝瞅一眼抿嘴偷乐,身高还不到一米的吴玉琢。
这小屁孩能有啥进步思想啊?
第158章
“旅客们请注意, 前方到站是我们祖国最大的城市——上海。”
听到女乘务员的播报,叶满枝在闺女屁股上拍了拍。
“别看了,看了一路还没看够啊!把你的地图和介绍信收好, 咱们准备下车了!”
她带着吴玉琢,从滨江到北京, 又从北京转车来上海, 三四天的时间, 车外的风景她早就看腻了, 但她家小崽却能盯着窗外一直看。
也不知道有啥可看的。
吴玉琢坐回妈妈身边,喜气洋洋地说:“我要把路上见到的都记下来, 回家讲给我太爷太奶、姥姥姥爷、车车哥、球球哥, 还有伊伊听。”
“那你应该把路上见闻写进日记里, 让他们看你的日记。”
“我球球哥能认的字太少啦, 我还是记在心里吧,回家讲给他听!”吴玉琢有点苦恼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姥爷到时候还在不在家, 要不我还是写日记吧, 他要是去了三线, 我就把日记装进信封里, 让小李叔叔寄给他。姥爷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呀?”
“还没确定呢, 你叹什么气!”
叶满枝拿出梳子, 给自己和闺女重新梳了头发, 打算精精神神地去见上海人民。
不过,她心里对老叶的事也有点犯愁, 南下这一路上,总要拿出来琢磨琢磨。
她带着孩子来上海是大事,出发前当然要跟父母交代去向, 而且还得把家里的存折和贵重物品交给常月娥替她保管。
但她俩回军工大院的时候,却听说656厂响应中央号召,要调集人员和设备内迁援建三线。
这会儿支援三线是最大的政治任务,很多一线单位都无条件择优,向三线派遣人员。
老叶是贫农出身,又是工人阶级,全国解放让他过上了好日子。
所以,他向来把主席同志的话奉为圭臬。
主席同志一说要备战备荒,他就热血上头,主动举手报名了。
如果厂里接受了他的报名,那他马上就会跟着大部队去西南援建。
这个消息无异于在家里扔下了一颗原子弹。
除了常月娥支持他为了理想和事业奉献,其他人都不太赞成。
尤其是四哥,反对得异常激烈。
叶守信是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心骨,他要是去了三线,那老叶家不就散了嘛。
就凭老叶那身子骨,去了三线以后,能否回得来还是未知数。
眼瞅着再有几年就能退休养老了,还折腾什么呀!
叶满枝也觉得老叶这把年纪不该折腾了,可是主动报名去三线支援的工人有很多,听说她家那栋楼里的所有工人都踊跃报了名。
叶守信要是能在关键时刻退缩,就不是他叶守信了。
作为爹妈的贴心大棉袄,她能做的也只是尊重老叶的选择罢了。
叶满枝给闺女梳了两根羊角辫,又帮她把小短裤换成带黄色碎花的布拉吉,戴上幼儿园发的黄色凉帽,这才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下火车。
“哇!”吴玉琢望着站台上乌泱泱的人群,又哇了一声。
“你总哇什么呀,”叶满枝对小土包子笑道,“在滨江和北京的时候,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嘛。”
“上海的人真多呀,我要哇一下!”
吴玉琢心里还记着太爷的叮嘱,以防被拍花子的人拍走,她紧紧攥着妈妈的手,一边随着人群出站,一边睁着大眼睛到处寻摸。
“我爸爸呢?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
“晚上才能见到。”
如今的火车发车和到站都不准时,吴峥嵘还有工作要忙,叶满枝当然不能让他在火车站干等着。
所以,两人约定晚六点在火车站对面的五和楼菜馆见面。
这会儿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叶满枝打算先找一家招待所安顿下来。
吴峥嵘住的是保密单位的招待所,她俩即使是家属也住不进去,需要另外找地方安排住宿。
时间还来得及,母女俩先在上海站外面拍照留念,而后才找去了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
叶满枝拿了介绍信和工作证递给前台服务员,吴玉琢也慌忙从身前的小挎包里翻出介绍信,踮着脚将自己的身份证明交了过去。
她能跟着妈妈一起来上海,全靠这封介绍信,所以她对这张介绍信特别宝贝。
专门背了一个人造革的小包包!
然而,招待所服务员却将那两份介绍信推回去,用带点口音的普通话问:“同志,公司开的介绍信呢?”
叶满枝疑惑问:“什么公司?我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介绍信是单位和市委开的。”
“外地同志来我们上海出差,想住宿就必须先去上海旅馆服务公司登记,等待公司的统一分配。”服务员介绍道,“旅馆服务公司会给你开介绍信,到时候你们拿着介绍信,去上面分配的旅馆和招待所办理入住。”
叶满枝:“……”
居然这么麻烦?
她住招待所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的一次是六七年前,她高考结束那天,跟吴峥嵘一起在附近的招待所住了一晚。
上次跟夏竹筠去北京出差,住的是省人委驻京办,并没有这样复杂的手续。
她向服务员打听了旅馆服务公司的地址,问清乘车路线后,又提着行李,带着闺女走出了大门。
吴玉琢一直盯着自己的介绍信,临走之前还不忘把介绍信装进小包包里。
再次站在马路上,她仰头问:“妈妈,你想喝汽水不?我可以请你喝汽水。”
叶满枝好笑道:“你有钱吗,就敢请我喝汽水。”
“有啊,”吴玉琢扒开小包包夹层,用手指头从里面抠出一块钱,“我太奶奶给了我十块钱,姥姥给了我五块钱,让我走丢了就找警察叔叔或者打电话。”
“……”
没想到这孩子还偷偷藏私房钱了!
叶满枝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喝汽水要给押金,还要还瓶子,宝宝你请我吃个奶油冰棍吧,咱俩尝尝上海的冰棍是啥味的。”
一大一小还没找到晚上的落脚处,先跑去冷饮店门口排队,花钱跟当地人换了几张冰棍票,然后一人买了一个大家都在抢购的光明紫冰糕。
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吃了冰糕,解了暑气,终于心满意足地乘车前往旅馆服务公司。
旅馆服务公司里,全是等待安排住宿的外地人。
而且大多是跑供销的采购员。
叶满枝带着闺女挤过去排队的时候,前面还有二十多人。
有个中年男人正在跟办手续的工作人员商量,“同志,饭店怎么睡啊?能不能给我安排个旅馆或者招待所?”
“饭店怎么不能睡?两张桌子一拼就睡了!”
“那怎么睡呀,给我换一个吧!”
“真没有了!”工作人员说,“市里的招待所和旅馆全都满员,不想去饭店就得去浴室。”
“同志,你再帮我看看吧!”
排在后面的年轻人劝道:“有地方住就别挑了,总比露天好吧?你不要就给我,我不挑剔。”
听着前面的争执声,叶满枝心里隐隐感觉不妙。
旅馆和招待所都没有房间了,她们娘俩不会也要去住饭店拼桌吧?
排在她俩前面的女同志是苏州来的一个副厂长,似乎经常往返苏沪两地,叶满枝跟人家搭话问:“同志,除了在这里排队,就没别的地方可以安排住宿吗?”
“没了,上海是大城市嘛,全国各地的单位都派人来上海出差,市里的旅馆接待能力有限,只能由旅馆服务公司统一安排。分到哪里就去哪里住宿,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女同志瞅一眼她身前的小豆丁,建议道:“你要是来探亲的,最好能住进亲戚家里,别等服务公司安排了,现在这个时间没有房间能安排。你一个女同志,带着孩子住饭店和浴室不方便。”
叶满枝:“……”
大城市果然不一样,连住宿都这么紧张!
她心存侥幸,希望轮到自己的时候,能有个正经房间。
可是,看过她的介绍信和工作证以后,工作人员却说:“饭店没有了,只能安排浴室!”
好嘛,这回连饭店拼桌都没了。
吴玉琢还没理解自己面临的局面,一心只顾着万能的介绍信。
毕竟这一路走来,介绍信确实发挥了巨大作用。
坐火车的时候,她还被验票阿姨检查介绍信了呢。
所以,她又打开自己的小挎包,将介绍信掏出来,放到了头顶的台子上。
服务台的桌子很高,之前把吴玉琢挡得严严实实,工作人员并没注意到叶满枝身边还有个孩子。
这会儿骤然冒出一封介绍信,让对方从椅子上起身,探头往桌外望了一眼。
“这是你女儿?”
叶满枝连忙点头:“同志,我带着孩子,您能不能帮我安排个招待所的房间?单人床也可以。”
她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心想带着小崽出差,还是有些好处的。
兴许能被人家照顾一下。
“带着孩子确实不方便,这样吧,”工作人员在介绍信上写了几笔,“我安排你去理发馆住宿,先凑合一宿,明天早上你们早点来排队。前一天没能安排房间的,第二天会特别关照一下,来得早的话,差不多都能安排上房间。”
一般情况下,他们是不跟出差人员打商量的,安排哪里就是哪里。
要是人人都能挑拣住处,那他们的工作还怎么做?
看在女同志带着孩子的面子上,他才额外关照了一下。
相比于浴室,理发馆确实要好很多。
大众浴池营业到23点,所以被安排去浴室住宿的人,要等到浴池打烊,23点以后才能进去住宿。
而且椅子拼起来的大通铺不分男女,大家挤在一起凑合着睡。
但理发馆就不一样了,晚九点打烊,每人能分到一张理发椅,椅子放倒就是单人床,这条件不比浴室好嘛。
她们娘俩有两封介绍信,正好一人一张理发椅,不用跟人挤着睡。
叶满枝:“……”
尽管理发馆的条件也不怎么样,但人家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关照她们了。
她心里还是承情的,跟对方道了谢,便拿着两封介绍信离开了服务公司。
“宝宝,幸好带着你一起来出差了!否则我就得去住浴室了!”叶满枝夸赞道,“人家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咱们分去了理发馆!今晚住理发馆,你能住不?”
吴玉琢对自己起到的作用相当满意,弯着眼睛向妈妈确认:“咱俩是住一起的吗?”
“当然了,”叶满枝笑道,“到时候咱俩选两张挨着的椅子睡。”
“行呀,我都没住过理发馆!”
叶满枝暗道,难怪市里对来上海出差的人员控制得那么严格,这住宿条件也太紧张了。
“走吧,咱俩原路返回,去火车站跟爸爸汇合。”
第159章
双方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六点, 但吴峥嵘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不到五点就赶来火车站等人了。
他去出站口打听过,从北京到上海的火车早已到站。
依着叶来芽的性子, 不可能老老实实在原地等着,八成已经带着孩子去哪里溜达了。
所以, 没在五和楼菜馆见到人, 他也并不着急。
站在菜馆门前, 没多久就在刚进站的一辆公共汽车上, 发现了这对母女的身影。
有言先从汽车上跳下来。
脚踩红色凉鞋,身穿黄底碎花布拉吉, 戴着黄色凉帽。
身前挎着圆形的人造革皮包和军用大水壶。
整个人花里胡哨的活泼。
走在她身后的叶来芽, 穿了条绿裙子, 看上去比闺女素净不少, 但扎头发的手绢与有言身上的裙子花色相同。
母女俩一脉相承的臭美,让吴峥嵘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身上的绿军装足够打眼, 吴玉琢跳下车就冲他飞奔而来。
“爸爸, 你想我不?我可想你啦!”
“说好话也没用, ”吴峥嵘将人抱起来颠了颠, “谁让你跟来的?又不上幼儿园!”
“我太爷爷和我妈妈都说可以带我一起来上海!太爷爷让我跟着你混!”吴玉琢搂着他的脖子感慨道, “我妈妈可好啦, 带我坐了两次大火车, 还在车上吃了饺子, 还买了葡萄吃,跟你出门就只能坐小火车!”
叶满枝走过来, 正好听到这句,忍不住笑道:“知道要跟着你爸混了,还不赶紧说点好听的!”
吴峥嵘接过她手上的包, 将人引去路边的吉普车,低声说:“带她来太麻烦了,你路上还得照顾她。”
好好的二人世界,多了一个电灯泡。
“我们厂只能报销硬座车票,我买了卧铺得自费好几十呢,把有言带来,就显得这车票特别值了!”
上车前,叶满枝将自己包里的两张介绍信拿给他看。
“这边的住宿条件怎么这么紧张?我俩刚才去旅馆服务公司申请房间,人家只给我们分了理发馆的两张椅子。”
吴峥嵘拉开车门让她上车,随手将两份介绍信塞进上衣口袋。
“全国企事业单位都在学上海,赶上海,来上海的人太多了,我刚来那两天也没有房间,在华东所的黄副所长家里凑合了两宿。”
吴玉琢坐进后座,乖乖与穿军装的司机叔叔问了好。
叶满枝也笑着打了招呼,然后隐晦地问:“吴所,咱们之后怎么安排?”
“先住下来再说吧。”
……
吉普车将一家三口送到了西藏路上的旅馆门前。
吴峥嵘让司机先开车回去,自己则带着媳妇闺女去前台办了入住手续。
叶满枝惊喜地小声问:“吴所,你是不是提前帮我们订好房间了?”
吴峥嵘拿了房间钥匙,走上楼梯说:“没有本人的介绍信和工作证确实订不到房。这间房是华东所的办公室主任帮忙联系的,据说是某家机械厂在上海的常住房,最近没人来出差,先让给咱们住几天。”
国营大厂的常住房,不但地理位置优越,内里环境也很好。
人家居然是附带室内厕所的!
吴玉琢一进门就欢呼一声,提着小裙子跑了进去。
爹妈的跟屁虫终于能离开一会儿,叶满枝盯着男人问:“吴峥嵘,你说实话。”
“什么实话?”
“这个上海工业展好像没什么水花呀,报纸上都没怎么报道!”叶满枝挽上他的手臂问,“你是不是想我了才把我喊来上海的?”
吴峥嵘一边脱军装外套,一边颔首承认,“嗯,所以你为什么要把吴玉琢带来?”
出差还带个小尾巴,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把有言一个人扔在家里也太可怜了,而且难得有机会让她见见世面嘛。”叶满枝等他脱得只剩衬衫了,才凑过去亲他,“你就别嫌弃闺女了。”
吴峥嵘在她唇上轻吻,嘟哝道:“浪费了双人间。”
被他强烈的怨念逗笑,叶满枝贴着他问:“你今晚在哪睡啊?”
“你说呢,司机都走了。”
叶满枝忍着笑说:“快一个月没见,咱一家三口今晚一起睡。”
吴玉琢完全没有感受到来自亲爹的嫌弃,上完厕所又提着小裙子跑出来,嚷嚷着想吃饭。
旅馆距离南京路不远,夫妻俩带着孩子出门,在南京路上找了家国营饭店。
等着上菜的工夫,叶满枝问起了正事。
“你去上海工业展览会看过了吗?罐头生产设备很多吗?”
“还没时间去看,听说有一些。”
吴峥嵘来到上海就一头扎进了这边的研究所,暂时没时间去参观那个展览会。
叶满枝:“……”
果然是诓骗她的!
“就算展览会上真有你们需要的设备,以食品厂的现状,你们也买不起吧?”
“……”叶满枝无语道,“那你给我拍电报干嘛?”
总不至于是为了那个双人间吧?
那也太大费周章了。
点的菜上齐,吴峥嵘往两位女同志的碗里夹菜,笑着说:“有些事用一两句话说不清,拿上海工业展当个幌子,即使这次出差没碰到合适的设备,也不至于让你们厂里太失望。”
叶满枝:“……”
确实。
大家都不觉得她这次出差,真的能给厂里弄回设备。
毕竟那工业展上的展品是要花钱的,而且可能价格不菲。
牛恩久不想浪费差旅费,连设备工程师都不舍得派出来。
吴峥嵘又夹了一块酱鸭给她,笑着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么,在华东所的黄副所长家借住了两晚。”
“嗯。”
“他家老三今年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去了,就在上海周边的生产队……”
叶满枝关注的点比较偏,好奇地问:“副所长家的孩子都没工作啊?”
滨江那边也在动员知识青年下乡劳动,大部分是找不到工作的青年报名。
“他思想觉悟高,主动要求下乡的。”吴峥嵘将话题扳回来,“他每周末从乡下回来,而我就借住在他的房间里。”
“你俩不会挤一张床了吧?”叶满枝的关注点再次跑偏。
“挤了一晚,这孩子跟我倾吐了半宿的心声。小黄挺有抱负的,就是比较理想主义,下乡生活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以为自己能将科学文化知识带去农村,但现实是他每天都要在地里干农活,侍弄西红柿。”吴峥嵘再次将话题扳正,“你猜他们生产队那些西红柿是卖给谁的?”
“谁啊?”
吴玉琢也望过来,母女俩好奇的神情一模一样。
“他们生产队今年跟义民食品二厂签订了供应西红柿的合同,”吴峥嵘强调,“上个月刚签的,据小黄说,除了他们生产队,还有两个生产队也签了供销合同。”
叶满枝心说,人家孩子跟你吐露了半宿的心声,而你,居然只关注生产队的西红柿?
不过,这个点确实挺值得关注的。
她到第一食品厂当副厂长以后,对国内几家大型食品厂的业务特意了解过。
义民食品二厂的罐头生产规模很大,产品名录里有番茄罐头和番茄沙司,而且有自己的种植基地。
突然跟附近生产队签订西红柿的供销合同,十有八九是因为接到了更多的罐头生产任务,要扩大生产了。
可是,扩大生产可没那么简单。
一下子跟三个生产队签订供销合同,那原料供应量着实增加了不少。
“他们厂里是不是要上新设备了?”
吴峥嵘说:“我让小黄帮忙打听了一下,义民食品二厂准备更换番茄沙司生产线,新生产线的产量更高,老生产线会被处理掉。”
“你觉得我们厂可以买他们的老生产线?”叶满枝问。
“老生产线的价格实惠,对你们厂来说应该挺划算的。”吴峥嵘低声道,“新设备还没上马,现在联系旧设备可能有点早,但这种事都是赶早不赶晚,等人家的新设备正式上马以后,老设备可能早就卖给其他厂了。”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点头。
事情挺复杂,确实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吴大聪明用上海工业展勾引她,言简意赅,效果相同。
没毛病。
叶满枝捧起阳春面的面碗,喝了一大口汤,感叹道:“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我们厂为了搞几套设备,头发都快愁秃了,人家义民食品二厂的设备明明还能用,却要鸟枪换炮,上马新设备了!”
吴峥嵘笑:“听说还是从匈牙利进口的。”
“哎,真有钱。”
叶满枝唉声叹气地嘟囔了几句。
隔了一阵,她心里突然一动,求证道:“他们那个进口设备是不是叫番茄沙司双效自动生产线?”
“具体名称不清楚。”
“肯定是了!”叶满枝一拍手说,“匈牙利进口的,还是生产番茄沙司的,必须是这条生产线!”
这条生产线可真是大有来历!
与他们厂刚得到的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一样,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也是由轻工业部分给地方的。
如果义民二厂的生产线,真是轻工业部划拨的,那人家换生产线根本就不用花钱呀!
哎,叶满枝再次嫉妒了。
不过,要是能借着人家换新生产线的机会,低价买入老设备,对他们第一食品厂也算是好事。
吴大博士提供的这个消息,确实值一个双人间。
叶满枝瞅一眼吃得满嘴酱汁的吴玉琢。
可惜呀,有个小尾巴黏在身边,吴博士这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
按照原计划,叶满枝准备尽快去上海工业展上看看。
可是,如今计划有变,她要想想义民食品二厂的那套设备,工业展可以往后推一推。
吴峥嵘还得去华东研究所报到,晚上才能与她们汇合。
叶满枝白天就独自带着闺女,猫在旅馆的房间里琢磨心事。
她上个月听说那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的消息时,生产线还没有最终归属。
据说,上海、江苏、广西三地都在争取。
生产番茄沙司与汽水不同,不是光有水源就行的,还得有充足的番茄原料供应。
轻工业部要派人实地考察生产环境,真能这么快就有结果?
而且义民食品二厂已经有一条生产线了,轻工业部能这样轻易地再给他们一条?
叶满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义民二厂突然跟生产队签合同,不会与他们突然开养猪场的目的差不多吧?
他们当初开养猪场,是为了从食品进出口总公司拿到午餐肉的生产任务。
而义民食品二厂的合同,很可能是为了拿到这套番茄沙司生产线,做给上面看的!
她躺在床上推测了一早上,然后起床洗漱,带着吴玉琢出门。
走进附近的邮电局,给牛恩久打长途电话。
跨省打长途的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她前前后后拨了七次,都没能转接成功。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电话那边总算响起了牛恩久的声音。
时间有限,叶满枝没说废话:“厂长,你赶紧往省里提交个申请,就说咱们厂要向轻工业部申请那条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
长途的通话质量不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但牛恩久也能猜出个大概。
“叶厂长,咱们刚拿到了一条日本汽水生产线,部里不可能把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分给咱们!”
“我知道!”
叶满枝当然清楚,这条进口生产线无论如何落不到他们手里。
但是,她的目标不是这条进口的生产线,而是那条被换下来的老生产线。
如果义民食品二厂能免费使用新生产线,那他们凭啥花钱买旧生产线啊?
她也想要免费的!
第160章
为了给牛恩久打这通长途电话, 叶满枝从上午等到下午,但有效通话时长只有几分钟。
吴玉琢蹲在她腿边,神情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手表。
指针走向1点31分12秒的时候, 她赶紧跳起来,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妈妈面前摇晃。
这是她俩提前商量好的暗号。
距离三分钟还有十秒的时候, 吴玉琢要给妈妈提个醒。
从上海往滨江打长途电话, 每三分钟计费一次, 一次收费9块钱。[1]
一旦超出了三分钟, 哪怕只超出一秒,也要按照两个三分钟计费。
所以, 吴玉琢小小年纪就肩负重担, 接下了替妈妈计时的任务!
叶满枝看到了女儿的提醒, 但今天的通话质量不佳, 牛恩久那边还没弄明白事情始末呢。
她在上海的行动,必须有老牛在滨江配合才行。
她加快语速讲完后面的话, 正要放下听筒时, 只见邮电局的工作人员摇了一下铃, 示意她超过三分钟了。
叶满枝:“……”
天都塌了!
她连忙收住动作, 重新将听筒放到耳边, 又将之前没说的细节, 跟老牛介绍了一下。
反正要交两份钱, 她能说就多说几句吧。
叶满枝又讲了接近三分钟, 在闺女再次打手势的时候,她没有半分犹豫, 没听清老牛在那边说了什么,“啪”一下就把听筒放了回去。
有工作人员在前边说:“2号机,5分51秒, 18元。”
叶满枝交了钱,将长途电话收据好好收起来,这电话费可是要回单位报销的!
持续紧张了几分钟,走出邮电局的时候,母女俩都有点脱力。
虽然吴玉琢在等待的过程中,不满地哼唧了好几次,但总体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所以,叶满枝在副食品商店买了瓶酸奶,又买了几个蟹壳黄,算是发给小崽的奖励。
“妈妈,咱们一会儿去哪啊?”吴玉琢对探索陌生城市还挺期待的。
叶满枝的心思全在那套生产设备上,暂时没想好接下来的行程。
两人所在的位置距离“大世界”不远,据说这是全上海最大的游艺场。
于是,叶满枝买了两张门票,带小崽进去看了一场木偶剧。
吴玉琢对着木偶发出惊呼的时候,叶满枝坐在观众席里,快速合计着之后的安排。
如果只是想从义民食品二厂购买老设备,那她大大方方上门去跟人家谈价格就成。
可是,他们现在打着白拿人家设备的主意,那可就不是简单谈谈的事了。
义民食品二厂是地方国营工厂,所有人员和设备都是受地方政府调控的。
就像她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原来只是罐头厂,后来在省厅的协调下,将庆芳斋食品店、酱菜厂等好几家企业的人员和设备合并过来,才有了今天的第一食品厂。
花钱从义民二厂购买设备没什么问题,但他们要是一分钱不出,就想从人家厂里拿走设备,上海市工业局那边肯定会有阻力。
这样免费的设备,人家转给本市的其他国营单位不好吗?
凭啥跨省送给你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啊?
因此,若想打人家设备的主意,不但要搞定食品二厂的厂领导,还得搞定人家市工业局。
叶满枝是第一次来上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想找个熟人不容易。
但是,在市工业局,她还真有一个半生不熟的人脉!
*
接下来的两天,叶满枝什么正事也没干,只带着闺女在大上海吃吃喝喝,到处闲逛。
等到第三天半夜,按照提前约好的时间,在邮电局接到牛恩久打来的半价长途电话时,她才有了下一步行动。
市工业局,副局长办公室的秘书间里,孙玉书得到了门卫的通知。
有人在单位门口找她。
“找我还是找赵局的?”孙玉书问。
“孙主任,就是找你的!这位同志叫叶满枝,从滨江来的,说是他们省工业厅夏副厅长的秘书。”
能当上领导秘书的人,记性都不会差。
但孙玉书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这个叶满枝是何方神圣。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以往遇上这种不认识的人,她通常不予理会。
毕竟她当着副局长秘书,想方设法跟她攀关系的人实在太多了。
但对方是从滨江来的,还是省工业厅副厅长的秘书。
这让孙玉书心里很难把握分寸,万一这个叶满枝是替领导跑腿的呢?
她要是将人拒之门外,很容易落人口实。
思忖片刻后,孙玉书从座位上起身,亲自下楼跑了一趟。
工业局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孙玉书走近后,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这人来找她怎么还带着个孩子?
正想开口询问对方是哪位时,叶满枝已经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主动与她握手打招呼。
“孙主任,真是好久不见了,上次陪领导去北京开全国工业政治会议的时候,咱们还说过,有机会去我们滨江吃欧式卷肉和烤奶猪,没想到,你还没去滨江呢,我倒是先来上海了!”
经她提醒,孙玉书终于抓住些头绪,面前这张脸也与记忆中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对上号了。
她去年陪赵局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与这个叶满枝打过几次照面。
领导在里面开会,她们这些秘书就在外面等着。
几天下来,秘书们都聊得挺火热。
不过,大家不在一个省市工作,又都是陪领导出行的,那次开会之后就没再有过什么联系。
孙玉书心里有了数,换上客气地笑脸说:“刚听同事说有滨江的同志来找我,我还不敢相信呢!小叶,你什么时候到的上海?这次是来出差的吗?”
“哈哈,我昨天下午才到的,”叶满枝在闺女头上摸了摸说,“算不上出差,主要是陪我女儿来‘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参观学习的,她给《十万个为什么》编辑组提过不少问题,这次来上海学习,当革命接班人!另外,再去上海工业展览会上参观一下。”
“……”
孙玉书瞅一眼面前的革命接班人。
这接班人可真是从娃娃抓起,年纪也太小了些!
作为重要工具人,吴玉琢小同志很自觉地喊了声“阿姨好”,得到一个摸头表扬后,又乖乖站在旁边不吱声了。
孙玉书实在搞不懂这对母女的来意,但她表现得非常好客:“走,小叶,去我办公室坐坐!”
“孙主任,我就不进去坐了,”叶满枝笑道,“难得来一次上海,今天主要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再带点滨江特产给你。”
叶满枝将提着的网兜塞进她手里。
网兜里面的特产,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两根欧式香肠,两罐午餐肉。
这本来是叶满枝准备在火车上,给吴玉琢加餐改善伙食的。
但她俩几乎在每个停靠站都能买到老乡兜售的吃食,所以,香肠和午餐肉就省了下来。
这会儿正好能充当特产送礼。
网兜里的东西不多,但价格着实不便宜,这一小兜特产,起码要五块钱了。
孙玉书推辞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哈哈,孙主任,我又不是你们上海的干部。外地朋友给你带点特产,有啥不能收的,你收好吧,我这就回去了。”
见她真的没打算多留,也不是求自己办事的,孙玉书反而有些为难了。
她跟叶满枝着实算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只在北京开会的时候打过几次交道。
虽然大家一起聊天时说过,“欢迎来XX玩”、“到时候尝尝我们的特产”,但那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没几个人会当真。
她哪能无缘无故收人家的特产!
孙玉书看了眼手表说:“小叶,还有几分钟下班,要不在我们机关食堂吃了饭再走吧?”
叶满枝当然不会拒绝啦,牵着小工具人就进了工业局的食堂。
食堂的饭菜都是大锅饭,没什么可挑的。
孙玉书打了饭菜,笑着问:“小叶,你不是在给夏厅当秘书吗?领导那边能离得开人吗?”
“领导秘书当然走不开,但我年初的时候,被省厅调到滨江第一食品厂工作了,现在是食品厂的副厂长。”叶满枝指了指网兜里的午餐肉,“这午餐肉罐头就是我们厂生产的!”
孙玉书惊讶地打量她一番,“那得恭喜你啊!这么快就走上领导岗位了。”
省工业厅与他们市工业局是同级别的单位。
副职领导的秘书,大多是副科级干部。
从省厅调去企业,一般不会平级调动,叶满枝这个副厂长应该是正科级干部。
妥妥的进步了!
叶满枝往闺女的饭盒里夹了两块瘦肉,让她好好吃饭,感叹道:“我这也算是临危受命吧,今年春节刚过,我们厂里发生了一场火灾,烧了不少厂房和设备。时间都过去半年了,我们厂还没恢复元气呢,要重新购买不少设备。”
“那你这次去工业展览会上参观,是想购买设备的?”孙玉书问。
“对,我们厂打算买几套罐头生产线,最近正在到处考察呢。”
孙玉书问:“需要我帮你跟厂家打声招呼吗?”
对方是来买设备的,她帮忙跟工厂打招呼,算是两边送人情。
“孙主任要是能帮忙招呼一声,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是第一次来上海,人生地不熟,还真怕买到不合适的设备。”
叶满枝承了对方的人情后,面上又露出犹豫神色,不好意思地问:“孙主任,我这次来,其实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
闻言,孙玉书心里反而踏实了不少。
她就说嘛,这个叶满枝无缘无故给她送重礼,实在是不正常。
要是对方有求于她,倒是说得通了。
“嗯,什么事?你先说说看。”
能办她就办,办不了就把网兜还回去。
叶满枝说:“我昨天来了上海以后才发现,全国各大企事业单位都在学上海,赶上海,来上海参观的同志实在太多了,连旅馆招待所的房间都特别紧张。我寻思,既然已经来了,就别浪费机会。除了买设备,我还想趁机参观一下咱们上海的食品厂,跟同行们学习学习,取取经。但我这属于临时起意,并没提前跟兄弟单位打招呼,冒然上门去参观学习未免唐突。孙主任,你能不能帮我牵个线?”
孙玉书算是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这对她来说就是举手之劳,打个电话就能办成的事!
“可以呀,你想去哪家企业参观?梅林、冠生园、义民食品厂,都是我们上海本土表现很好的食品厂。”
“梅林和冠生园都行,义民食品厂就先不去了。”叶满枝面上带出点尴尬,“说来惭愧,我们两家正在竞争那条从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现在去义民参观,容易引起误会。”
义民食品二厂一直想从轻工业部争取那条进口生产线,孙玉书是了解的。
但是,据她所知,目前貌似只有三家南方企业在竞争。
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滨江第一食品厂?
这怎么可能?
“小叶,你们要竞争的是轻工业部的生产线吗?”
叶满枝的表情更尴尬了,“对,就是轻工业部的。”
孙玉书动作微顿,无所谓似的点点头,笑道:“大家公平竞争嘛,其实没什么可误会的。我先帮你跟几家食品厂联系,哪家方便就去哪家。对了,你住在哪里?我到时候怎么联系你?”
叶满枝报了旅馆的名字和前台电话。
将饭盒里的饭菜吃干净,又与对方闲聊了一会儿,便带着坐不住的吴玉琢告辞了。
*
孙玉书权衡过后,还是在次日上班的时候,将滨江第一食品厂也在争取生产线的消息,汇报给了赵局。
“他们申请番茄沙司生产线?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我也是刚得知的。”
“我记得他们省里刚分到一条汽水生产线吧?部里怎么可能再给他们番茄沙司生产线?”赵副局长摆手说,“这事不可能,不用理会。”
孙玉书说:“我今早打听了一下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情况,他们厂的产品名录里有番茄罐头,每年都有生产任务,番茄的原料供应不成问题。而且这家食品厂的罐头产量很大,占了全省罐头产量的一半以上。但是,他们厂的罐头车间在今年初被烧毁过,不剩什么设备了。现在省工业厅正在全力支持他们重建恢复生产。”
赵副局长仍是摇头:“不可能,怎么会把两条生产线全给滨江?他们省里也不可能通过这样的申请!”
好处没有被一家占尽的。
全国这么多省市,哪里不需要新设备?凭什么好东西全放到滨江去?
他们省厅的领导也不会同意下属企业这样胡闹的。
孙玉书踌躇道:“我昨天刚见过他们厂的副厂长,听那位副厂长的意思,他们的申请早就提交给轻工业部了。”
这种申请都是通过各省市工业主管部门把关的。
既然能递到轻工业部,那肯定是他们省厅已经同意了。
赵副局长皱眉想了想,拿起听筒给北京拨了一通长途电话。
她内心坚信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然而,电话里的熟人却说:“滨江那边确实提交了一份申请,他们那个厂长亲自跑来北京,把申请交到了部里。他这两天一直在部委门口站岗,邀请部里派考察组去滨江考察生产环境。”
赵副局长不可思议道:“滨江那边怎么想的?”
刚拿到进口汽水生产线,他们哪来的底气申请进口番茄沙司生产线?
这脸皮可太厚了!
“部里不能任由他们胡闹吧?”
“咳咳,毕竟是基层来的同志嘛。”
滨江那边,但凡换个副厅长过来,都能被部领导训斥一顿。
可是吧,来递交申请的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
虽是副处级干部,但是到了北京就算是基层来的同志。
对厅长和对基层同志,那处理办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尤其这个牛厂长年纪不小了,衣着朴素,头发半白。
你可以说他贪心不足,想多吃多占,但不能急赤白脸地批评人家,撵人家回去。
毕竟他亲自跑来北京递交申请,跟部里讨设备,是为了工作,完全出于公心。
大热天在部委门口站岗,也算是一心为人民服务了。
赵副局长仍然觉得滨江那个厂长在胡闹,部里将生产线给谁都不会给滨江。
唯一的变数是,他们那个厂失火过,而且担负着全省大半的罐头生产任务。
可能会得到几张同情票。
她放下电话,对秘书说:“你跟义民二厂的罗健民介绍一下最新情况,要怎么办,让他自己决定。”
人家的厂长能去部委门口站岗,厅长副厅长全都不用出面。
罗健民总得拿出一个态度来吧?
*
城市的另一边,叶满枝已经带着吴玉琢去出版社完成了打卡。
《十万个为什么》的主编同志,在吴玉琢带来那本书的扉页上签了名。
还写下一段希望她顺利成长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寄语。
叶满枝帮她跟编辑组的几名同志拍了一张合影,就算是完成了她这次的学习任务。
吴玉琢捧着主编爷爷送给她的图画书,挺高兴地问:“妈妈,咱俩今天去哪啊?”
“先回宾馆吧,等爸爸回来,一起去夜游黄浦江。”
吴峥嵘是来出差的,工作安排很紧凑。
她俩都是白天自由活动,晚上与吴峥嵘汇合。
但吴峥嵘的时间安排没准儿,夜游黄浦江的计划已经做了好几天,全因为吴峥嵘晚归而搁浅了。
今晚的情况也差不多,吴峥嵘一直不见踪影。
等到七点半的时候,前台服务员喊她去一楼接电话。
叶满枝以为是吴峥嵘打来的电话,心说看来今天未必能回来了。
结果她接起听筒,对面却传来了孙玉书的声音。
孙玉书问她,是否愿意去义民食品二厂参观。
叶满枝没啥不愿意的,她就等着跟人家见面呢。
当即便笑着答应下来。
……
“成败在此一举了,”叶满枝在夜里偷偷跟吴大博士嘀咕,“这条生产线能否拿下,全看我明天的表现。”
“那你得好好打磨一下演技。”吴峥嵘笑道,“能在上海这边当厂长,可不是好糊弄的。”
义民食品二厂是个规模不小的工厂。
不会轻易被人忽悠走一条生产线。
“无论如何得试一试,我们牛厂长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当天下午就去省厅找领导盖章,当晚就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而且还是站票!老牛这回行动迅速,算是拼尽全力了,我也不能让他失望呀!”
叶满枝对牛恩久的行动力还挺刮目相看的。
吴峥嵘很期待她空手套白狼的结果,“那你好好表现吧,这几天让有言跟着我。”
于是,次日一早,他将跟屁虫吴玉琢带走。
让叶厂长轻装上阵,独自前往义民食品二厂参观学习。
义民二厂这边,出面接待她的是厂长罗健民。
人家已经知道双方有竞争关系了,但是并没有给她下马威什么的,和和气气地将她迎进了厂区。
对方不主动提那条生产线的事,叶满枝却不能不提。
她露出尴尬表情说:“罗厂长,真是叨扰了。这种时候,我本不该来的,没想到会被孙主任安排到咱们义民二厂参观。”
“呵呵,没关系,兄弟单位之间正常交流嘛。”
安排叶满枝来义民二厂参观,是罗健民的要求。
接到孙玉书的通风报信以后,他的第一反应与赵副局长一样。
滨江纯属乱凑热闹。
即使参与竞争的单位从三家变成了四家,那生产线的最终归属也不可能是滨江。
但赵局发话让他自己看着办,他必须拿出实际行动来。
与其跑去北京跟那个牛厂长一起站岗丢人,还不如联系一下这位女厂长。
双方见个面,聊一聊,就算是他有所行动了。
反正他内心是完全没把滨江这个小插曲放在眼里的。
他们的对手从来不是滨江!
“其实咱们都晓得,轻工业部不可能将这条生产线交给你们,你们那位牛厂长啊,哎,真是白费了一番心血。”
“罗厂长,其实我们厂的好多同志都觉得这件事不太可能完成。但是,我们牛厂长是很有韧劲儿的人,他向来说一不二,我们食品厂能从几百人发展到如今的两千多人大厂,全靠他这股不服输的牛劲。他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办成的。”
“呵呵,”罗健民不以为意道,“部领导对这条生产线会综合考虑,你们厂确实不是最合适的选择,他这回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
叶满枝暗暗憋住一口气,把自己的脸色憋红。
然后,像是恼羞成怒一般,不客气道:“罗厂长,我们厂未必能拿到这条生产线,但贵厂的情况其实跟我们半斤八两。我们刚得到一条进口汽水生产线,而贵厂早就有番茄沙司生产线了。在原料供应条件差不多的情况下,部领导肯定要优先考虑没有这种设备的省市。怎么可能再给你们一条生产线呢?这不是资源上的浪费吗?”
她像个没什么城府的年轻干部,持续输出道:“我知道,你们市里肯定会考虑,将你们厂现有的设备调配给本市的其他单位,这样你们与其他省份就算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了。”
“但是,部领导肯定要综合考虑地区内部的总体情况,上海早有这种生产线,你们左手倒右手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所以啊,老设备必须要转给其他省份才行!
最正确的选择就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