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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叶满枝表现得像个莽撞的小年轻, 但罗健民似乎并没受她那番话的影响,仍然笑呵呵地请她进入厂区参观。

    在全国“学上海,赶上海”的热潮下, 义民食品二厂每月都要接待不少参观学习的外地同志。

    作为国营大厂的厂长,罗健民工作繁忙, 不可能亲自招待每位客人, 一般都是由几位副厂长轮流接待的。

    他今天能出面招待叶副厂长, 在很大程度上是做给市工业局看的。

    罗健民并没把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竞争放在心上, 别管他们蹦得多欢,都是搞七捻三, 对义民二厂构不成威胁。

    所以, 与叶满枝客套了几句, 不待对方深聊那条生产线, 他便将人交给了同为女性的汤副厂长。

    让汤厂长带她去车间参观。

    “叶厂长,这是我们罐头车间的新产品。”汤厂长将一个还没贴标的罐头瓶子递过去。

    叶满枝接过瓶子仔细看了看, 笑着说:“这应该是南方特产吧?在我们那边没见过这个。”

    她早有心理准备, 事情不会完全按照她的剧本走。

    被罗健民推给了副厂长, 她就安安心心跟着人家参观, 学点先进经验回去。

    汤厂长说:“这是用江浙两省的特产百合, 做成的糖水百合罐头, 有甜味, 还有百合特有的微微清苦味, 很适合夏天食用。除了糖水百合,我们还研发了百合羹和百合浆, 都是最近的新产品。”

    叶满枝笑问:“咱们厂最近好像出了好几款新品?我前几天还在南京路上的中百一店,见过义民二厂生产的炒三丝罐头和茄汁莱豆猪肉罐头。”

    “对,我们正在想办法, 将地方特色菜做成罐头食品,增加产品花色。”

    叶满枝将罐头瓶放回原处,冲好奇望过来的女工点点头,笑着说:“还得是上海的大厂呀,一直推陈出新,确实值得我们学习。”

    汤厂长谦虚道:“大家学习上海,我们也要拿出值得大家学习的东西。”

    叶满枝再次表现出心无城府的样子,口无遮拦道:“标杆真是不好当,不但要敞开大门让人学习,还得不断提高自身水平,以防真被人赶上。我前天还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了一篇报道,说是你们市里为了应对‘学上海、赶上海’的新形势,要求本地各大企业提高技术水平,让企业更上一层楼。”

    “汤厂长,”叶满枝小声打听八卦,“我听说在今年的对口评比中,梅林食品厂输给南京罐头食品厂了?”

    梅林和义民对外都是上海的食品厂,可是因为业务重合度高,在本市内部也是经常被人拿来比较的。

    听她问起梅林的情况,汤副厂长便笑道:“不算输,那只是上半年的评比,而且梅林厂在二十五个指标中有十五个领先。南京厂只在劳动生产率、原料材料消耗几个方面的主要指标上,超过了梅林厂。尤其是次品率,梅林厂的十万罐成品中平均有四罐次品,但南京厂只有三罐,以一罐的优势领先了。”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上海南京都很先进,便不再说什么。

    跟着汤厂长继续在厂区里参观。

    中午还在人家食堂里混了一顿午饭。

    *

    汤厂长并没陪叶满枝吃午饭,请了另两位副厂长作陪,她便返回厂部,径直去了罗健民的办公室。

    “怎么样?她又跟你提那条进口生产线了吗?”罗健民问。

    “没有,但是我带她去参观生产番茄沙司的车间时,她在里面逗留了很长时间,而且问了不少问题。”

    “哼,看来他们还真是冲着咱们的番茄沙司生产线来的。”

    罗健民从不小看任何人。

    叶满枝是年轻漂亮的女同志,但是能坐到国营大厂副厂长的位置上,绝不会是因为年轻漂亮,也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

    最起码不会是脸皮薄,易冲动的人。

    他接到孙玉书电话的时候,就对突然冒出来的滨江第一食品厂心存疑虑了。

    据说滨江刚得到一条轻工业部的汽水生产线,那么按照常理,无论是省工业厅的领导,还是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厂长,都应该清楚他们根本不可能再从轻工业部拿到一条番茄沙司生产线。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不但被省工业厅批了申请,还由厂长亲自去北京提交,大张旗鼓地在部委门口站岗。

    连上海这边都听说他的光荣事迹了。

    部领导难道真的会因为同情滨江厂的遭遇,给他们划拨第二条生产线?

    罗健民在心里摇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昨天接到电话以后,就一直在揣摩滨江厂的用意,还跟其他厂领导开会讨论过。

    但大家对这个突然杀出的程咬金,都没什么头绪。

    有人还玩笑说那个牛厂长发昏了。

    直到今早在厂门口接到来参观的叶满枝,罗健民终于发现了这件事最大的蹊跷——

    滨江厂的厂长在北京站岗,而副厂长却来上海参观学习了!

    他们要是真的重视那条匈牙利生产线,难道不应该劲往一处使,要么留在滨江支应,要么去北京努力吗?

    而叶满枝不但来了上海,还应邀来了竞争对手的厂里参观。

    再结合叶满枝那番唱念作打,声称老生产线只有转给外省市才能拿到新生产线,这让罗健民合理怀疑,滨江第一食品厂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滨江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什么匈牙利生产线,而是他们义民食品二厂的老生产线!

    顺着这个结论倒推,那一切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明知没用,省工业厅还是批了申请,厂长还是亲自跑去北京站岗!

    汤副厂长与叶满枝相处了一上午,对这个年轻女厂长的印象还不错。

    她不太确定地问:“滨江有没有可能是想低价购入咱们的老生产线?”

    罗健民差点被气笑了,“他们半年前刚发生火灾,重建肯定要花不少钱。我要是滨江厂的厂长,一定是一分钱也不想花的。花钞票从上海买老设备回去,还得搭上运输和安装的费用,那还不如在他们当地购买全新的设备。滨江的重工业相当发达,这样的设备可以定制。”

    这突然杀出的程咬金,一定是为搨便宜而来的!

    他们不去同样是竞争对手的江苏和广西,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去,而是那两地都没有番茄沙司生产线。

    他们去了也占不到便宜!

    罗健民挥挥手说:“滨江第一食品厂根本就申请不到匈牙利生产线,他们属于趁乱搨便宜的投机分子,不用理会他们了!等那个叶副厂长吃了午饭,就送她离开吧!”

    他们厂的便宜可不是好占的!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厂办主任却敲门进来汇报道:“厂长,滨江厂的叶厂长已经用完午饭了,她问是否方便来你办公室里喝杯茶。”

    罗健民从沙发上起身,在原地拧眉沉思许久。

    他还真挺想听听这个叶副厂长能说出什么高见来,点头说:“来者是客,既然叶厂长想喝茶,那咱们就拿出好茶招待一下。”

    ……

    叶满枝被人引进来时,厂长办公室里只有罗健民一人。

    茶几上摆着茶壶和两个茶杯。

    罗健民还是那副得体的派头,笑着与她握手,请她入座。

    叶满枝喝了口茶,客套道:“这次来咱们义民二厂参观,确实受益匪浅,难怪全国各大单位都要来上海学习呢!”

    “叶厂长,明人不说暗话,”罗健民看了眼手表说,“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咱们抓紧时间说正事吧。”

    叶满枝暗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罗健民与汤厂长先后不见踪影以后,她就怀疑自己演技不到家,也许被人家看出了什么。

    不过,被拆穿也有被拆穿的打法。

    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跟老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空手回去,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叶满枝放下茶杯说:“罗厂长,义民二厂与我们滨江厂的处境差不多,咱们两家其实是可以合作共赢的。”

    “合作的前提是双方得利,”罗健民呵呵笑道,“叶厂长,你们是为了我们的生产线而来吧?让滨江厂白拿走一条生产线,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的话不中听,但是从现有的条件来看,滨江厂与我们另外三家工厂并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你们几乎没什么准备,仓促上马这个项目,部里不可能同意你们的申请。”

    既然滨江厂没有威胁,那么义民二厂也就没有必要送出去一条生产线,以求对方退出竞争。

    叶满枝和和气气地说:“罗厂长,咱们今天刚见面的时候,我就提过了,如果还留着老生产线,那义民二厂从轻工业部拿到那条进口生产线的概率其实挺低的……”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罗健民说,“我们可以将生产线低价卖给其他工厂,滨江厂如果愿意出钱买,咱们也可以商量。”

    白送绝不可能!

    涵养很好的罗厂长在心里轻哼,滨江厂的脸皮可真厚啊!

    叶满枝唇边带笑,尽量不让对方生出抵触情绪,轻言细语道:“罗厂长,假设我们滨江不参与竞争,也假设贵厂将老设备卖给外省市的单位了。你们与江苏、广西的企业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可是,即便如此,你们就一定能拿到这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吗?我觉得不一定。咱们不妨分析一下,你们三家各自的优势。”

    罗健民端着茶杯腹诽,这位叶厂长可真是“热心肠”。

    热心肠的叶厂长分析道:“轻工业部一直在三个省市之间犹豫不决,一定是因为大家各有优势。政治上的考量,我就不班门弄斧了,咱们只从经济层面分析一下吧。”

    “咱们义民二厂的优势很明显,老牌食品厂,牌子响亮,工人素质高,地理位置优越,上海港可以直接出口。”

    “但是,国内生产的大多数番茄沙司,都是用于出口的。咱们国人会认本土名牌,国际友人却未必。所有出口商品都印着国家食品出口公司监制的标识,由总公司监制的产品,质量都是过硬的,名牌效应的作用微乎其微。”

    “对于咱们义民二厂来说,除了名牌优势是不可替代的,其他条件都是可以被别人取代的。”

    “广西有北海港,产品出口同样很方便,而且人家的番茄种植条件非常优越,一年可以达到两到三熟,很适合大面积种植,可以规模化生产,原料供应的优势相当明显。”

    “而江苏那家南京罐头厂的工人素质也很高,在今年上半年的对口评比中,人家有十项指标胜过了梅林厂。梅林厂与咱们义民二厂的实力不分伯仲,让南京厂与义民二厂比较的话,南京厂也未必会输吧?”

    叶满枝笑道:“罗厂长,义民二厂确实有优势,但并不是压倒性的优势,并不足以让轻工业部忽视其他厂的有利条件,毅然将这条生产线交给你们吧?”

    罗健民已经为这个项目筹备两三个月了,各自的优势劣势,厂里早就分析盘算了数次。

    这些情况他都了解。

    可是,哪怕拿不到那条生产线,他也不想让滨江厂占便宜!

    现有的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当初也是他们费了不少力气购入的。

    凭什么让滨江吃现成的?

    罗健民借着喝茶的掩饰,瞥一眼对面那张如花的笑脸。

    叶厂长年轻漂亮的面容,在他眼里可以说是面目可憎了!

    他再开口时,不禁带出些轻嘲:“哦,其他都不行,只有将我们的老生产线给了滨江厂,轻工业部才会考虑我们,一定将进口生产线交给我们?”

    叶满枝说:“不绝对,但可以给义民二厂增加一些砝码。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担负着省内一大半的罐头生产任务,自从经历了火灾以后,省里和食品进出口总公司都很关心我们的重建工作。”

    “这次我们厂向轻工业部递交了申请,牛厂长跟部领导阐明了厂里面临的困难,如今连轻工业部都了解我们的难处了。”

    “罗厂长,如果咱们两家结成对子,共同向轻工业部递交申请,那么部里的一条匈牙利生产线,就可以解决两家工厂的难题。不但能让我们滨江厂尽快恢复生产,还能让义民二厂扩大番茄沙司的生产规模。这样做有经济效益,也有政治意义。”

    “我们省里近半年一直在大力宣扬学习人民解放军,不但要学解放军团结的作风,还要发挥‘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见先进就学,见后进就帮’的共产主义风格,也要发扬‘一人有事,万人帮助,一处困难,八方支援’的共产主义协作精神。”

    “罗厂长,义民二厂在我们滨江厂遭受重创的时候,主动伸出援手,赠送给我们一套生产设备,不但是上海对其他地区的传帮带,也是‘一处困难,八方支援’,学习人民解放军的典型。”

    罗健民:“……”

    怎么突然就唱起高调了?

    他在心里考虑着叶满枝的提议。

    思量许久后仍然摇头说:“叶厂长,你说的这件事啊,大概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呢?”叶满枝又给他吃一颗定心丸,“罗厂长,咱们合作的前提是,轻工业部会将那条匈牙利进口生产线分给义民二厂,如果义民二厂最终没有拿到新的生产线,那么咱们刚刚提到的所有条件都是不成立的,我们从义民二厂拿不走任何东西。”

    她觉得以目前这些条件,罗健民其实已经动心了。

    罗健民心里确实有一点动摇。

    他并不知道滨江厂的一系列行动都是叶满枝推动的。

    只通过这次谈话,他就看得出来,这位叶副厂长不是一般的年轻女同志。

    能被派来上海,与远在北京的厂长打配合,至少说明叶满枝是个聪明人,能力是受到厂长认可的。

    罗健民踯躅一阵后,向门口望了一眼,降低音量说:“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你我二人,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跟你讲两句,但是有些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是不认的。”

    叶满枝点头表示同意。

    罗健民小声说:“当初采购这条番茄沙司生产线的时候,市财政出了大半的资金,我们厂里要是想处理这条生产线,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卖给其他工厂,收回资金,二是由市里调拨给上海本地的其他工厂使用。”

    他的音量更低,声若蚊蝇一般悄声道:“学习人民解放军这个主意确实很好,很有代表性,但是……”

    罗健民心里对这位刚见过一面的叶厂长还是有所保留的,并没有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但是,响鼓不用重锤,叶满枝只听前半截,便基本领会他的未尽之语了。

    这个主意有代表性,很典型,可是,不足以让人家市里为之付出一条生产线。

    毕竟学习人民解放军的例子多得是,不差这一个。

    罗健民喝了口茶,恢复正常音量说:“叶厂长,要是真的将我们的生产线给了滨江,我作为厂长,不好跟市里交代呀。”

    叶满枝若有所思地颔首。

    罗厂长有顾虑是必然的。

    易地而处,她也不舍得将这样一条生产线免费交给外人。

    “罗厂长,要不这样吧,”叶满枝提议道,“我们也不白拿义民二厂的设备,我们可以出点东西跟贵厂交换生产线。”

    罗健民来了些兴趣,问:“叶厂长准备用什么跟我们换?”

    “你应该听说过,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产品名录里,有一款产品是美味黄瓜,其实就是苏联人喜欢吃的酸黄瓜。我们厂的酸黄瓜配方是从苏联专家那里得到的,口味非常正宗,与苏联人自己生产的无异。尽管这两年没有苏联的出口订单了,但是东德和法国的订单也不少,在咱们国内的市场也非常受欢迎。我们愿意用酸黄瓜的配方,与贵厂交换这条生产线。”

    罗健民:“……”

    开什么玩笑!

    谁会用生产线,交换一个酸黄瓜配方?

    叶满枝也知道这样的交换是不对等的。

    而且这个配方在滨江本地也不是什么秘密。

    滨江有不少苏联侨民和侨民后代,许多人在自己家里就能制作酸黄瓜。

    可是,罗健民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借口,给市里一个交代!

    这样一来,滨江厂就不是白拿设备了。

    双方合作共同向轻工业部提交申请,不但能解决两个厂的困境,义民二厂还占着“一处困难,八方支援”的大义。

    为了答谢对方,滨江第一食品厂拿出酸黄瓜罐头的配方。

    双方有来有往。

    这不是挺好的嘛!

    至于这配方具体有多少价值,那就见仁见智了。

    只要义民二厂开始生产酸黄瓜,那它就是价值千金的!

    叶满枝往他神情难辨的脸上扫了一眼,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她算是看出来了,罗健民其实是动心的,毕竟能增加他们取得匈牙利生产线的砝码。

    但是这些条件加在一起,还不足以让他跟滨江厂站在一起,挖市里的墙角。

    “罗厂长,咱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交浅言深了。但是,就像你说的,这间办公室里只有咱俩,我也开诚布公地跟你说几句心里话,出了这间办公室,我也是不认的……”

    罗健民笑了笑,颇感兴趣地问:“叶厂长想跟我说什么?”

    “虽是初次打交道,但是看得出来,”叶满枝先给对方戴高帽,“罗厂长非常睿智,我那点小把戏,只用一个照面就被你看穿了。”

    “呵呵。”

    戳穿对方的障眼法,罗健民心里确实是有些许得意的。

    “我也能看得出来,罗厂长是个一心为公,一心为企业发展考虑的好厂长。但是,”叶满枝又是一声叹息,“罗厂长,我觉得在当厂长这件事上,你得跟我们厂的牛厂长学一学。”

    她在心里默默对远在北京的老牛厂长说了声抱歉,继续道:“咱们都是同行,虽然距离远了一些,但是你大概听说过我们滨江厂的事迹。我们厂以前只生产罐头,后来逐渐扩大规模,糕点、面包、酱菜、糖果等等,产品种类多达三百多种,职工人数超过两千人。”

    “滨江厂的规模迅速扩大,一方面是时代造就的,大越进那几年,我们省里要将一些小厂进行合并,算是因势利导。另一方面,也是我们牛厂长主动争取的结果。”

    “省里要整合资源,扩大生产规模,可以让罐头厂合并糕点厂,当然也可以由糕点厂合并罐头厂。如果不是牛厂长主动出击,尽力争取,我们现在可能就不是第一食品厂,而是第一糕点厂或是第一糖果厂了。不想被人合并,就要让自己变强。”

    毕竟你在自己厂里可以当厂长,并入他厂以后,就只能当个副厂长了。

    罗健民认真倾听,但是一时没弄清她说这些话的用意。

    “罗厂长,咱们距离远了些,可是有些消息还是能透出风声的,”叶满枝压低声音问,“梅林罐头厂是上海食品的一面旗帜,你们市里一直想让梅林做大做强。有这么回事吧?”

    “嗯。”罗健民点点头。

    “我前两年就听说过,市里曾有人提议,将你们义民食品二厂的罐头设备和人员,并入到梅林食品厂。”

    罗健民不动声色道:“只是传闻而已,这个传闻传了几年,不是一直没有实施嘛。”

    “呵呵,以前没动作,是因为你们各自都发展得很好。可是最近全国都在‘学上海,赶上海’,不说别人,南京罐头食品厂已经在今年上半年,赶超梅林10项指标了。尽管从总体指标来看,还是梅林占优势。可是,标杆不好当呀,若想不被人超越,除了提高技术水平,扩大企业规模也是很有必要的。保不齐市里什么时候又会动了合并你们两厂的心思。”

    “罗厂长,我知道你是一心为公,凡事替市里和工厂考虑的,但是除了公事,你也要为自己的处境考虑考虑,如果真的并入梅林厂,咱们义民二厂的领导层何去何从?”

    市里的利益与厂里的利益,甚至是个人利益,并不是始终一致的。

    “与我们滨江厂合作,共同申请生产线,能提高义民二厂得到生产线的概率。只要这条生产线到位,义民二厂的生产规模立即翻倍。这么大的厂,即使想合并也要想想由谁合并谁。”

    叶满枝再次在心里对老牛说了声抱歉,小声说:“罗厂长,我这话算是交浅言深了,但是你确实应该跟我们牛厂长学一学,为自己的处境考虑考虑。”

    第162章

    说给罗厂长的那番话, 并非叶满枝危言耸听。

    她心里真是如此想的。

    目前梅林是沪上罐头第一厂,美名传遍全国。

    若不是惦记义民二厂的生产线,叶满枝最想去参观学习的其实是梅林罐头厂。

    她在工业厅工作那几年, 省内几乎每月都有企业之间的合并,无论是省里还是市里, 都想把企业做大, 扶植几个名字叫得响的名牌产品。

    叶满枝没当过那么大的领导, 但她觉得领导们的思路兴许是差不多的。

    一要政治挂帅, 二要办大工业。

    梅林的底子好,又是行业标杆, 以防真的被外地同行追赶上来, 市里八成会想办法把梅林做大。

    那专门生产罐头的义民二厂, 不就是现成的选择吗?

    这可不是叶满枝胡诌, 人家市里早有让两家合并的风声,只是一直没落实罢了。

    “不知道罗厂长在市工业局那边能不能说得上话。”叶满枝迎着江风感叹, “希望他动作麻利点, 我的介绍信马上就要到期了。”

    “只要厂长松口, 市里一般不会强烈反对, ”吴峥嵘单手揪着小崽的后脖领, 防着她将脑袋探出轮船栏杆, “对市局和义民二厂来说, 最紧要的是把那条进口生产线攥到手里。”

    “老生产线是市局出钱买的, 听罗厂长的意思,这事不好办。”叶满枝摇摇头说, “算了,不想了。”

    他们一家三口难得能找到时间,一起夜游黄浦江。

    吴玉琢已经兴奋得在甲板上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 双手抓着栏杆向岸上张望。

    他们在滨江坐过轮渡,但滨江没有夜游项目,晚上看不到什么风景,不像上海的外滩灯光璀璨。

    “我明天要去百货商店买东西,”叶满枝兴致勃勃道,“这次来上海出差,我大姐、三嫂、振芳嫂子都让我帮忙捎带雪花膏,我还没买呢!”

    吴峥嵘说:“你之前交代的任务,我还没来得及买。你既然来了,就自己去买吧。”

    “嗯。”叶满枝趴在栏杆上吹风,扭头笑问,“你听过那句话没有?来上海出差的同志,出门像公子,下车像兔子,办事像孙子,回家像骡子。其他还没什么感觉,但是下车像兔子似的着急找旅馆还挺形象的,哈哈。”

    吴峥嵘随手接过她喝空的汽水瓶,想起出差前叶来芽交给他的那张购物清单,心说,明天你就知道回家像骡子是什么感觉了。

    罗健民那边还没有回信,叶满枝次日起个大早,与吴博士一起吃过早餐,就带着小尾巴去南京路逛街了。

    除了帮亲戚朋友捎带的雪花膏、洗头膏、上海牌手表、大白兔奶糖和照相机胶卷,她还想给吴玉琢再买双新鞋。

    孩子的衣服可以由她自己做,但鞋子就没办法了。

    去年在北京买的那双小皮鞋已经挤脚了,叶满枝得给她买双新的。

    这次吴玉琢就在身边,可以让她自己挑,但这小崽有了点审美,对新鞋款式挑三拣四。叶满枝带着她走了三家百货商店,才买到一双和她心意的白色小皮鞋。

    等她俩提着大包小裹返回旅馆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前台服务员在她上楼前,将人喊住:“叶同志,刚才有人来找你。”

    “对方留名字了吗?”

    “是个姓牛的男同志。”

    叶满枝闻言一愣,狐疑地问:“这位同志是外地口音吗?”

    “对,应该也是来出差的。他说先去找招待所落脚,明天再来找你。”

    叶满枝暗道,这人不会是老牛厂长吧?

    她昨天上午才给对方打过电话,说了一下罗健民的态度,牛恩久这么快就从北京赶来了?

    然而,次日上午,她果真见到了满头大汗的牛厂长。

    “厂长,你怎么来啦?”

    “打电话太急人了,说不了几句就要花十几二十块,买张车票来上海也是十几块,那我还不如来上海当面说。”

    最近上海的天气闷热,旅馆房门都四敞大开着。

    叶满枝连忙将人请进房间,倒了杯凉白开给他喝。

    “厂长,你能来上海一趟真是太好了,我自己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而且我的介绍信再有几天就要到期了。”

    她是为了参加工业展才来上海出差的,介绍信的有效期只有二十天。

    牛恩久放下水杯问:“义民二厂那边有消息没有?”

    “还没有。”叶满枝低声说,“他们罗厂长虽然没给准话,但是那天送我离开时,他说要跟班子开会讨论一下,然后上报市工业局。”

    “那他心里应该是倾向与咱们合作的。”

    “对。”叶满枝省去拿老牛厂长举例的部分,大致介绍了那天的谈话内容,“我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

    她的话音未尽,前台服务员上楼来敲门说:“叶同志,前台有你的电话,对方姓罗。”

    叶满枝与牛恩久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快步下楼接起了电话。

    她握着听筒听了一阵,原本放松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眉毛也越拧越紧。

    “罗厂长,这件事我还得跟厂里沟通一下,我稍后跟你联系吧。”

    叶满枝与对方寒暄几句便放下听筒,对旁边的牛恩久说:“罗厂长说可以合作,但是咱们得出点钱意思意思。”

    “出多少?”

    “五千块。”

    “呵呵,五千块是意思意思吗?”

    牛恩久背着手,越想越生气。

    花五千块买个老生产线确实比新机器便宜,可是双方若要合作,对外的说辞就是义民二厂在滨江厂危难之时出手相助。

    为了这条老生产线,滨江要承上海的人情。

    如果他们真的能从上海拿一套免费的设备回去,那人情欠了也就欠了。

    可是,让他们欠着人情,还要花五千块,哪有这样办事的!

    叶满枝转述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蹙眉说:“他们市局领导的意思是,不用滨江承情,在轻工业部那边只说义民二厂把设备便宜卖给咱们厂了。”

    牛恩久拉着脸“哈”了一声,“人家这主意可太精了!”

    合着他从滨江跑去北京站岗好几天,是替上海工业局站的!

    滨江厂到处折腾,帮人家拿到一条全新的、免费的生产线,但自己得花五千块!

    而且人家不但能拿到最先进的设备、赚到五千块,还能在部委那边赚个好名声!

    要知道,滨江跑去部委门口站岗,算是给部领导出了难题。

    但上海在这个节骨眼上,将老设备卖给滨江厂,在外人看来,那不就是帮领导解决难题吗?

    滨江和上海的前期交流,只有双方知道,北京哪会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人家玩的这一手,既能在领导那里留下好印象,为争取匈牙利生产线增加砝码,又能处理掉老设备,赚回五千块,再让滨江小小欠个人情,毕竟五千块的设备确实便宜。

    这岂止是一箭双雕,这是一箭好几雕啊!

    牛恩久断然拒绝道:“不行,这五千块不能出!”

    要是没有他去北京站岗这一出,花五千块买条生产线还是划算的。

    可他已经去北京站过岗了,再从义民二厂买设备,就不只是经济行为,其中还有了点政治意义。

    即使义民二厂口头上说不需要他们记人情,可是看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占了上海的便宜,以优惠的价格买到了设备。

    叶满枝也知道这事让人心里别扭,可是她来上海出差的目的是搞设备。

    只要能将罐头设备弄回滨江,让罐头车间恢复生产,就算达成了她的目的。

    至于欠人情啊,面子啊什么的,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双方距离那么远,即使欠了人情又能如何?

    能免费拿到设备最好,若是需要花点钱,她其实也能接受。

    她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牛恩久,老牛厂长黑着脸嘟囔了一句:“五千便宜吗?他们要是愿意五百块把生产线交给咱们,我立马交钱!”

    五千块的设备不值当他欠人情,但五百的可以。

    *

    叶满枝跟牛厂长一起往义民食品二厂跑了几趟,商量花点小钱购买那条生产线。

    老牛的心里价位是两千五百块,而市工业局只肯四千五百块出让。

    双方谈了几次都没有结果,直到叶满枝的介绍信到期,不得不尽快离开上海时,事情仍没有定论。

    牛恩久介绍信的有效期是一个月的,叶满枝只能让老牛厂长留在这里亲自坐镇。

    她则独自返回了滨江。

    至于吴峥嵘和吴玉琢,哎,说起来就让人嫉妒。

    吴大博士前天就完成了在上海的工作,为了不让吴玉琢在上海耽误事,吴博士将小崽带回了滨江。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这父女俩是坐军用飞机走的!

    叶满枝长这么大还没坐过飞机呢,她家小崽居然先一步坐上了飞机!

    等她搭乘火车,千里迢迢返回滨江时,这父女俩已经到家将近一个礼拜了。

    吴峥嵘在火车站接到了媳妇,并且向她透露:“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有言现在不太一样了。”

    “怎么啦?”叶满枝问。

    “进步了,”吴峥嵘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满枝以为这所谓的进步,就是学习进步,或是自理能力的提高。

    然而,当她回到军事学院的家属院时,远远就瞧见了她闺女站在大门口,身后背着一柄木枪,小细胳膊上带着一个挺大的套袖,站在执勤的小战士身边。

    等到双方的距离拉近以后,她才发现闺女胳膊上戴的不是什么套袖,而是一个红袖箍。

    “宝宝,你站这儿干嘛呢?”

    “我站岗放哨呢!”吴玉琢骄傲地答。

    叶满枝忍不住笑问:“你站什么岗啊?”

    “妈妈,你别跟我说话了,放哨不让说话。”吴玉琢违背了执勤纪律,偷偷摆手说,“妈妈你先回家吧!”

    吴峥嵘很支持闺女的工作,配合地发动摩托车,将好奇的妈妈带走了。

    挎斗摩托车走出挺远,叶满枝还在回头张望呢。

    “到底怎么回事啊?她身高还不到一米,站什么岗,放什么哨?”

    吴峥嵘透露道:“吴玉琢同志刚刚成为青年街儿童团的正式团员,今天有站岗执勤任务。”

    叶满枝惊讶地问:“她居然能加入儿童团?她年纪太小了吧?”

    儿童团跟少先队差不多,但是接收的都是年龄比较小的孩子。

    一般是小时入儿童团,大了入少先队,再大就是共青团了。

    并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加入儿童团的,军事学院所在的青年街公社组织了儿童团,能入团的孩子只有三四十人。

    叶满枝对这个儿童团不太了解,不过她之前在大院儿里见过带着袖标的孩子义务劳动,看年纪应该有七八岁了。

    吴峥嵘再开口时,语气里满是笑意,“儿童团选人挺严格,但有言去过上海,参观过发行《十万个为什么》的出版社。她在大院里天天给小朋友讲上海见闻,还说自己是革命接班人,儿童团团长听说以后,亲自把她招进去了。”

    叶满枝:“……”

    他们这次在上海的时间不算短,谈资还是很丰厚的。

    而且她家小崽的记性挺好,为了回家给哥哥和小姐妹讲她的经历,还特意用狗爬字写了日记,要是让她尽情发挥,她能叭叭三天三夜。

    小崽加入了儿童团,那确实是进步了。

    吴玉琢的站岗执勤时间是一小时,叶满枝回家洗漱好,吃过晚饭以后,终于等到了完成任务的吴玉琢同志。

    “宝宝,你这个木枪是哪来的啊?”

    叶满枝之前也见过小孩巡逻,人家好像没配枪呀。

    吴玉琢将木枪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珍惜地挂在了“横渡滨江”的小红旗旁边,兴奋地说:“爸爸给我做的枪!我爸爸说站岗放哨都得有枪,没枪不像样!”

    “……”叶满枝在男人的小腿上踢了一下,埋怨道,“她本来就矮,你又给她挎一把枪,万一被压得不长个儿呢!”

    吴峥嵘无所谓道:“她又不用每天站岗,只背一小会儿能有多重。让她背一把枪,磨练一下革命意志。”

    吴玉琢附和:“对呀,我要磨练革命意志的!雷锋叔叔就当过儿童团团长,我好好表现,以后也能当儿童团团长!”

    叶满枝:“……”

    她闺女真是太进步了!

    *

    吴玉琢加入儿童团,让这趟上海之行的含金量持续飙升。

    “那个双人间也不算是白白浪费了。”

    叶满枝回单位销假时,还在回想昨晚吴大博士搂着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看得出来,吴峥嵘对他闺女的进步还是欣慰多过好笑的。

    叶满枝心里真的很好奇,面对背着一把长枪的吴玉琢时,他是怎么忍住不笑的。

    反正她忍不住,从挂着枪的墙边经过时,她都想笑。

    叶满枝销了假,回办公室询问这大半个月厂里有什么最新动向。

    “人事科那边开始招工了吗?”

    周如意说:“招工启事已经张贴一个礼拜了,但是牛厂长出差还没回来,人事科还没定下具体的考试时间。”

    叶满枝在心里叹口气。

    食品厂就这样,牛恩久攥着人事权,他不在家,人事科连招工计划都要向后推迟。

    她给老叶打了电话,听说去三线的名单还没公布,她稍稍松了口气,然后让老叶督促四哥看书复习,食品厂马上就要招工,四哥必须通过笔试。

    老叶满口答应着,又问:“具体考试时间是什么时候?”

    “应该很快,我们牛厂长最近出差了,等他回来就能安排招工考试。”

    厂里不少人都在期待牛恩久的回归,不只为了招工考试,也希望他能为厂里带回好消息。

    几位副厂长都知道厂里在打上海义民二厂的主意,只要生产线到位,他们的罐头车间就能立马开工。

    在众人的期盼中,牛恩久终于在十天后回归了。

    时序已经进入八月,盛夏的蝉鸣声惹得人心浮气躁。

    叶满枝接到消息,从车间赶回厂部,直接去了牛恩久的办公室。

    另外几位副厂长都在,但大家的脸色并不好看。

    见状,叶满枝心里顿觉不妙,勉强撑着笑脸问:“这是怎么了?”

    王士虎低声说:“上海那条生产线没戏了。”

    “价格没谈拢,还是因为什么?”

    牛恩久摇头说:“我在那边还跟他们谈价格呢,结果突然就传来消息,那条匈牙利进口的番茄沙司生产线交给了广西。轻工业部综合计划司批准投资84万在桂林建厂。”

    “……”

    “上海没拿到新生产线,那原来的老生产线也就无法转手了,我没在那里逗留,得到消息的当天就买票回来了。”

    叶满枝:“……”

    明明可以有双赢的机会,只因为几千块钱就变成了两败俱伤。

    他们要是能干脆点,早早往轻工业部递申请,兴许还能有点转圜的余地。

    哎。

    叶满枝被巨大的失落笼罩,坐在沙发上好半晌都没说话。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显得窗外蝈蝈的嘶鸣愈发聒噪。

    牛恩久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口说:“这事的责任主要在我,要是不跟他们纠缠那么久就好了。”

    叶满枝忙道:“谈生意就是要有来有往,哪有他们要多少咱就给多少的!咱们没拿到生产线固然可惜,但是义民二厂肯定比咱们还头疼呢。为了申请那条进口生产线,他们跟三个生产队签了承包合同。如今计划落空,多出来的原料还不知要如何处理。”

    “对啊,”蒋文明说,“牛厂长也算是尽力了,上层领导的决定哪是咱们能左右的!”

    “我看买人家的旧生产线也没什么意思,等咱手头有了钱,直接买新的!”

    ……

    几个副厂长在老牛的办公室里相互安慰了一番,一直聊到下班才相继离开。

    叶满枝没什么精神地走回家,一进门就趴到了吴峥嵘的后背上。

    “怎么了小叶厂长?”

    吴峥嵘刚在院子里修车,手上全是机油,这会儿只能擎着双手,任由她拦腰抱着自己。

    “义民食品二厂的生产线没了,”叶满枝慢腾腾地讲了事情原委,唉声叹气道,“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一场!”

    “你去上海是为了参加上海工业展的,能拿到设备算是意外之喜,拿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吴峥嵘去水盆里洗了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叶厂长早就不是嫩瓜了,这点挫折就让你蔫了?”

    “我就是期望太高了,我以为顶多是价格高一点或低一点的问题,生产线肯定能拿到。”叶满枝失落道,“我昨天还在厂里组织大家打扫清理车间呢,今天就被告知生产线拿不下来,这心理落差可太大了……”

    吴峥嵘暗道,要是让叶来芽去研究所工作,可能每天都要失望。

    科研工作的进度相当缓慢,且需要灵感。

    吴峥嵘已经能看淡失败了,这番话如果是单位里那些研究员说的,他早就让人直接出去顺便把门关上了。

    可是,对象换成了自己媳妇,他不但要好言安慰,摸头拍背,还得积极出谋划策,提供有效建议,否则很容易被回过神来的叶来芽秋后算账。

    叶满枝靠在吴大博士怀里,寻求了一番慰藉,汲取了点知识分子的精神力量。

    终于不再纠结义民二厂的生产线,转而思考起接下来的安排。

    厂里还能有什么办法弄到其他生产线?

    窗外葵花的叫声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叶满枝突然问:“你今天没去接有言放学吗?”

    “接了,儿童团有活动,她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去参加活动了。”

    叶满枝好奇问:“他们都有什么活动啊?儿童团怎么总有活动?”

    吴峥嵘对闺女的动向相当清楚,“公社给他们批了一块地,可以种菜种粮,到时候卖光荣粮。据说卖光荣粮的钱,可以用于公益。吴玉琢跟人家一起去地里抓虫子了。”

    叶满枝:“……”

    听起来咋跟过家家似的。

    孩子跟着大部队去参加劳动了,而且劳动地点就在大院里,夫妻俩都不怎么担心。

    直到时针指向八点,还不见吴玉琢的踪影,叶满枝才发觉不对。

    “外面天都黑了,还怎么捉虫子啊?”

    “我出去找找她。”吴峥嵘作势便要出门。

    然而,不待他推门出去,吴玉琢就一蹦一跳地跑进了院子。

    怀里还抱着一个有些斑驳的铁皮罐子。

    “宝宝,你怀里装的什么啊?”叶满枝生怕她把捉到的虫子装进罐子带回家来。

    “钱!”吴玉琢把铁罐的盖子打开,将里面的钞票展示给妈妈看。

    “你哪来这么多钱?”

    吴奶奶和常月娥给她去上海的15块钱,已经被叶满枝存进银行,换成吴玉琢的存折了。

    这小屁孩每周只有两分钱的零花钱。

    吴玉琢“啪”一下将罐子盖上,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们团长给我的!”

    吴峥嵘皱眉问:“他给你这么多钱做什么?”

    他家有言才五岁……

    “团长说我以后就是儿童团的会计啦!”吴玉琢难以抑制心中喜悦,连珠炮似的说,“郭冬冬挪用了五分钱公款,被团长发现了,团长说以后再也不让郭冬冬当会计啦,让我当!”

    叶满枝不可置信地问:“宝宝,你真的当上儿童团的会计了?”

    这不是胡闹嘛。

    吴玉琢并不觉得团长胡闹,美滋滋地点点头,然后捧着铁罐子回自己房间,找地方藏钱去了。

    叶满枝和吴峥嵘:“::::::”

    他们家闺女的进步速度可太快了,这才加入儿童团多长时间啊,居然就当官儿了!

    第163章

    叶满枝私心里认为, 她闺女还是有些当会计的潜质的。

    最起码,吴玉琢很会管钱,也很会省钱。

    自打她学会花钱买冰棍以后, 他们夫妻俩每周都给她两分的零花钱。

    但吴玉琢收了钱却从来不花,想买吃的喝的就跟爹妈开口。

    叶满枝在花钱的事上还算有原则, 并不是总能满足她的要求。

    可是吴峥嵘一贯的手松, 没结婚之前就大手大脚, 结婚以后, 手松的毛病不但没改,还带着媳妇孩子一起花。

    接孩子放学的路上, 有言想要啥, 他掏钱就买了。

    以至于吴玉琢的零花钱没有用武之地, 一年就攒了一块钱的巨款。

    然而, 管自家的钱和管外面的钱是两码事,儿童团的公款至少有二十块, 把这么多钱交给一个五岁的孩子, 不是胡闹是什么?

    夫妻俩不顾吴会计的抗议, 带着小会计和那个铁皮罐子, 找去了青年街公社。

    儿童团受青年街党、团支部的领导, 这事得跟公社书记讲清楚。

    让夫妻俩没料到的是, 吴玉琢当会计的事, 公社书记竟然是知道的!

    “刚才儿童团的团长来跟我说明了情况, ”方书记给两位家长让了座,笑着介绍道, “儿童团虽然成立了好几年,但之前一直没有会计。去年公社给儿童团划拨了一亩地,让他们自己种, 自己管,自己收,自己用,卖了光荣粮以后有了余钱,这才选了一名会计。”

    “会计需要给团员们记工分,要能写会算,但儿童团最大的孩子才十岁,就是他们的团长副团长,其他孩子在5-10岁不等,大部分孩子还没入学或刚刚入学,能写会算的孩子并不多。”

    “这大半年来,儿童团换过两个会计,一个是因为记错工分,引起团员之间的矛盾,另一个是因为被团长发现挪用了五分钱的公款。”

    吴峥嵘瞅一眼还紧紧捧着钱罐子的吴会计,对公社书记说:“方书记,吴玉琢才五岁,虽然会写字算术,但此前并没有会计工作经验,让她当儿童团的会计,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一番话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有言才五岁,当然没有会计工作经验。

    这都是什么事啊……

    方书记也笑道:“咱们不要小瞧了娃娃们的力量,对儿童进行共产主义教育,培养他们的学习能力,加速孩子的成长也是很有必要的。这些孩子的成长其实真的很快,换过两个会计以后,他们自己提出,要在儿童团内部竞选会计,凡是能写会算的团员均可报名。”

    “这次参加会计竞选的儿童一共有14人,总共10道算术题,只有两人的笔算和口算都得了满分,其中一个就是吴玉琢。”

    叶满枝和吴峥嵘对自家孩子能得满分都不怎么惊讶。

    吴玉琢能说话以后一直跟着吴爷爷学习,每周都有数学作业,早就会做加减乘除了。

    儿童团的算术题应该没什么难度。

    叶满枝问:“方书记,另一个得满分的孩子多大了?要不就让那个孩子当会计吧?”

    她其实不太想让自家孩子管钱。

    小孩子很难控制自己的欲望,挪用五分一毛的公款,现在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将贪污公款的会计免职就好了。但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要是这段黑历史被人挖出来说,“某某某在儿童团期间贪污过公款”,对以后的进步多少会有些影响。

    方书记说:“那个孩子好像有七八岁了,团长让那孩子负责计算工分,吴玉琢负责管账。听说吴玉琢小朋友是有零花钱的。”

    这年月的孩子手里很少有零花钱,即便有也要等到上学以后了。

    像吴玉琢这样五岁就有存款的,堪称凤毛麟角。

    找个手头有零用钱的孩子管钱,能大大降低挪用公款的风险。

    叶满枝否认道:“她哪有什么零花钱,估计是家里老人偷偷给的。她太爷爷太奶奶可能是觉得我们对孩子管得太严了,怕她在家受委屈,偷偷给了五分一毛的零花钱。哎,我们拿老小孩也没办法,老话讲的隔辈亲真是没错!”

    他俩给孩子零花钱的事还是太打眼了,虽然只有二分钱,但看在外人眼里仍是惯孩子的表现。

    这会儿时间不早了,夫妻俩了解了情况,便带着孩子从方书记家里告辞。

    既然会计的任命不是瞎胡闹,吴玉琢本人也挺愿意当这个会计,那父母就没必要过多干预了。

    回家以后,叶满枝和吴峥嵘轮番跟吴会计讲明廉洁奉公的重要性,想要什么就跟父母直说,千万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信任,冒着巨大风险贪污公款。

    哪怕是暂时挪用也不行。

    吴玉琢听得可认真了,捧着她的钱罐子连连保证,“我肯定好好看着钱,自己不花!”

    叶满枝搂着闺女大夸特夸了一通,说她算术题得满分太厉害啦,能当上儿童团会计也是进步的表现,以后一定要继续努力。

    等小崽抱着钱罐子回屋睡觉了,她才不无担忧地说:“让这么小的孩子管那么多的钱,还要求人家不伸手,其实挺违反人性的。”

    连成年人都受不住巨大诱惑,更何况是意志力本就薄弱的小孩子。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大家肯定都表现挺好,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

    敢贪污公款的大多是老会计。

    吴峥嵘让她放宽心,“我明天带她去银行一趟,帮儿童团在银行开个户,从源头上掐断她犯错的可能。”

    “你这个主意好!那儿童团好像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给他们在银行办个活期存折,随用随取。到时候只让咱家吴会计保管存折和账本,把取款介绍信放在儿童团团长那里,方便又安全!”

    叶满枝给自家男人竖个大拇指,不用担心吴会计职务侵占,她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

    吴玉琢小小年纪取得巨大进步,让叶满枝很自然地联想到吴会计的亲舅舅——叶满桂同志。

    有言已经当上会计了,而她四哥一把年纪没个正经工作,还在电影院门口卖瓜子呢!

    于是,她又回单位关心了一下食品厂的招工情况。

    “厂长,这次招工可能要复杂了,”周如意小声通风报信,“人事科之前把招工启事贴在咱们厂的告示栏里,没贴在厂外,其实就是想优先招职工家属的意思……”

    叶满枝笑道:“优先招聘职工家属不是挺正常的嘛,又怎么了?”

    “如果尽快组织招工考试,应该没什么事,但牛厂长一直没回来,咱们招工的消息慢慢传到了厂外,有人把咱们告到了市劳动局,说咱们暗箱操作,搞小团体主义。”

    叶满枝讶然问:“真被人告了?”

    “真的!”周如意说,“今早牛厂长刚来上班,就被喊去市人委了。”

    叶满枝:“……”

    很多人一听说哪个单位只招本厂职工子弟,就觉得其中肯定有猫腻,比如给领导送礼啦,内部走关系啦,有萝卜坑啦。

    叶满枝没上班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想法。

    可是,她当了街道副主任以后,渐渐就理解了各单位优先招聘厂子弟的原因。

    这其中不乏走关系的可能,但是站在企业领导的立场考虑,招聘本厂子弟确实更方便。

    一方面大家知根知底,身家背景好调查,政审比较容易。

    另一方面,国营单位职工的住房都是单位分配的,企业在这方面的压力很大。

    本厂子弟大多跟父辈住在一起,挤一挤总能住得下,不至于像新来的职工那样,闹着让厂里解决住房问题。

    而且厂子弟对本厂的归属感和认可度更高,综合考虑几方面的原因,企业领导当然愿意优先招聘厂子弟。

    不过,城里各大单位连续好几年精简职工,很少有单位会面向社会进行招聘。

    今年食品厂一次性放出二十个正式工指标,怎能不让人动心?

    因为这些正式工指标,牛恩久跑去市里挨批,直到午饭时间才返回厂里。

    而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事科将招工启事贴到厂外的布告栏上。

    只贴三天,三天以后进行招工考试。

    叶满枝下班后特意去厂外的布告栏前看了一眼,等她好不容易找到那张启事的时候,当场就笑了出来。

    那布告栏上花花绿绿的,之前贴过的各种大字报并没有被人撕下去,粉的、绿的、蓝的、红的,各种颜色的大字报都有。

    不知是人事科哪个大聪明想出的办法,这张招工启事所用的纸张规格很小,黄底黑字,被人贴在另一张黄底黑字的大字报上面。

    底下那张大字报的标题还明晃晃露在外面呢!

    不留心观察的话,很难发现那里新贴了一张招工启事。

    叶满枝心说,老牛虽然挨了一上午的批评,但是积极认错,死性不改呀!

    ……

    告示只贴三天,纸张又那么小,很多人都觉得当天来报名考试的人肯定不多。

    然而,食品厂的考试在上午十点开始,叶满枝早上九点去上班的时候,厂门口的那条人行道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本厂职工也好久没见过这番阵仗。

    糖果车间的几个工人,一边骄傲地走进厂大门,一边嘀嘀咕咕。

    “不是只招20人吗?怎么来了这么多人?这得有两三百人了吧?”

    “城里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大规模的招聘,来的人肯定多呀!而且咱们食品厂的福利多好啊,谁不想进食品厂当工人?”

    食品厂属于轻工业,除了仓库那边的搬运工,车间里没啥重体力活。

    而且很多人觉得食品厂工人跟饭店厨子一样,不缺吃的。

    工作轻松、环境好、福利待遇高,有些岗位还能偷吃几口,这样饿不着的工作,就是时下顶顶好的工作了。

    “除了20个正式工,还有30个临时工名额呢!现在这种情况,能当个临时工也行呀!我家那边的街道干部又开始挨家挨户做动员了,让没有工作的青年去农村劳动。”

    有人接话说:“我闺女的年纪差两岁,要不然我也让她报名参加考试,哪怕只是个临时工也行!等她中学毕业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哎……”

    这样的对话在食品厂各处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叶满枝混在人群里听着大家的讨论,目光不停睃巡,很快就找到了正在跟人高谈阔论的四哥。

    她走过去,将人喊了出来。

    四哥见了她就笑道:“呦,叶厂长,上班挺早呀!”

    “这都快九点了,早什么呀,”叶满枝带着他过马路,找个没人的地方交代道,“哥,今天来考试的人太多了,人多嘴杂,你可别跟其他人说你跟我的关系。”

    “嘿嘿,咱爸已经叮嘱过我了,不让我到处说。”

    四哥在这种事上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

    如今的正式工作多难得呀,尤其是食品厂这样好单位的岗位。

    他要是凭自己本事考上了,却被人说是走了妹妹的关系进厂的。

    不但影响来芽,连他的工作也未必能保得住。

    这会儿不能太嘚瑟,就得闷声发大财。

    叶满枝信不过四哥,但对老叶还是很信任的,她笑问:“哥,你笔试准备得咋样?”

    “就那么回事吧!”四哥背着手说,“我把主席语录都背下来了,还默写了好几遍,咱爸说,要是遇到了不会答的题,就挑个主席语录写上去。”

    “……”

    叶满枝语竭片刻,拿过他手里的报名表看了看,“‘曾获奖项’这里,你怎么不填呢?”

    四哥啧道:“讽刺我是吧?我获得过啥奖项啊?获得奖项了我还能卖瓜子吗?”

    “夺煤英雄不算奖项?”叶满枝将报名表还给他,“赶紧写上,哪年哪月去哪里夺煤,当过夺煤英雄。”

    “那算什么奖项呀?”

    “你听我的,写上!”

    四哥蹲在马路边,按照她的要求写了。

    隔了一会儿又听她说,“技能和特长那里,也不能空着,你不是会开卡车嘛,写上!”

    “我就应聘个门卫,写那干啥!万一厂里让我去当司机,我可开不了!”

    “别管你应聘什么,只要是技能和特长就都写上。”叶满枝想了想说,“会游泳吧?”

    “会啊。”

    “写上!会唱歌吧?虽然唱得不咋地,但是只要能开口就行,把唱歌也写上!还有长跑、骑自行车,也都写上吧。”

    四哥搞不懂自己只是想当个门卫,为啥还得会游泳和唱歌,但他还是按照叶厂长的要求,将这些一一写了上去。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我先进去上班了,报名表你自己再斟酌斟酌,不要在表格上留下空白,凡是你会的,能沾上点边儿的,你就别谦虚,全都写上!”

    四哥挥挥手,让她尽管去上班,又在心里感叹,来芽可太能吹了,难怪能混成厂长呢!

    ……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招工考试,在上午十点正式开始。

    由于报名人数太多,总共来了将近400人,人事科提前准备的试卷并不够用。

    一部分有试卷的人被带进厂礼堂进行作答,另一部分人就坐在厂部门前的空地上,单人单桌,根据前方黑板上的考题,在稿纸上写答案。

    厂部许多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考场,几乎每个窗边都围着几个看热闹的职工。

    叶满枝也站在窗边观望了一阵,她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也经历过很多场类似的考试,尽管全都没考上,可是当年的录取率比食品厂高很多。

    按照今天的考试人数来看,哪怕把临时工的岗位也加上,录取率也接近1:8了。

    八个人里只有一个能如愿。

    *

    食品厂组织考试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其实在录取阶段。

    笔试结束的当天,叶满枝回家就跟家属院门口的执勤小战士说,她这段时间不会客,要是有人来大院登记找她,麻烦将人拦下来,就说她不在家。

    小战士尽职尽责帮她拦了几个人,可是能拦得住生人,却拦不住熟人。

    招工考试刚结束没几天,叶满枝就在家里招待了青年街公社的方书记。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对提着礼品的父女。

    方书记是公社党支部书记,吴会计要受方书记的领导。

    为了自家闺女的进步,叶满枝还得热情招待人家。

    双方简单寒暄后,方书记介绍道:“叶厂长,这位是我的老同学郭庆福,在滨江锅炉厂工作,现在是厂办的副主任。”

    叶满枝笑道:“原来是兄弟单位的同志,我就说嘛,瞧着郭主任有点面善,应该是之前在市里碰过面的。”

    她口中客气着,心里其实有点纳罕。

    锅炉厂也算是大厂了,工作岗位应该挺多的,厂办副主任给自家闺女找个活干应不难吧?

    怎么还托关系托到她这儿来了?

    郭庆福很快就给她解了惑。

    锅炉厂今年也有招工指标,不过要么是技术岗,要么是重体力工人岗,都不适合他女儿郭美荣。

    郭美荣高中毕业一年,一直没找到工作。

    这次食品厂招人,对她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

    叶满枝听说她是高中毕业生,心里就有些了然了。

    人家提着重礼找她帮忙,不是为了进厂当工人的,而是奔着厂部那两个干部编制来的。

    但是第一食品厂的所有干部编制都要由牛恩久亲自把关,估计老牛厂长心中早就有合适人选了。

    郭庆福说:“叶厂长,我这个闺女学习成绩很不错,食品厂的考试肯定能通过,笔试成绩这方面一定不会让你为难。”

    他也知道双方不认不识的,第一次上门就让人帮忙办这么大的事,不太可能办得成。

    叶满枝也未必能瞧得上他带来的这些东西。

    所以,接下来他隐晦地提及,只要食品厂能录取郭美荣,那他以后也可以找机会,帮叶厂长安排一个人进锅炉厂工作。

    他当着厂办副主任,不好直接把自家闺女弄进单位当干部,但是大家资源互换一下,相互帮帮忙还是有可能的。

    自家人都有活儿干,叶满枝不需要操心其他人的工作。

    郭副主任提的条件,在她心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但她还是笑着点头说:“既然美荣的成绩好,那进厂工作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方书记,郭主任,这事儿我记下了,等人事科那边出了成绩,我尽量帮美荣争取一下。不过,这次的干部编制只有两个,牛厂长可能会有其他安排,我只能尽量争取,反正咱们及时沟通吧。”

    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郭庆福只以为是他提出的交换条件起了作用,高兴地与叶厂长握手道谢。

    叶满枝将人送出门,顺便把他们带来的礼品退回去。

    “郭主任,东西你带回去吧,现在正是招工的关键时刻,不知多少人盯着我这里。咱们尽量让美荣清清白白地进厂工作,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郭庆福也担心自家闺女被人举报走后门,见她确实不想收这份礼,来回推辞几次就将东西带走了。

    *

    食品厂这次的招工,虽然招收50人,却并不是按照考试成绩从高到低录取50人的。

    这年头招工人跟考大学差不多,除了成绩,还要看出身,看历史是否清白。

    有些车间还要求有专业制作技能。

    所以,以防有人政审不合格、学历造假、户口造假,导致人数不够,人事科划定的录取分数线是67分,笔试通过80人。

    在正式公布录取结果之前,几位厂长和人事科长的家里简直门庭若市。

    叶满枝住在军事学院的家属院,站岗小战士帮她拦了不少人,目前只有两人跑来给她送礼了。

    但是其他领导家里可没这么清静。

    因此,食品厂不出意外地又出意外了!

    厂领导频繁接待访客,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又把食品厂给告了!

    人家这次告状还拿出了证据,副厂长王士虎的侄子也参加了这次的招工考试,以67分的成绩排名第80,压线通过了笔试。

    这不就是副厂长给亲侄子走后门吗?

    王士虎对这种指控简直暴跳如雷。

    第一轮先录取八十名,是人事科早就做好的方案,他侄子正好压线考了第八十,跟他有啥关系?

    再说,他侄子进厂不是为了当干部,而是要去糕点车间当工人的!

    他家的几个孩子受他影响,都学过做糕点的手艺,有一技之长傍身,进糕点车间工作不是很正常的吗?

    以他侄子的手艺,哪怕不进食品厂,也可以去其他糕点店上班。

    ……

    食品厂的这次招工,明里暗里被不少人盯着。

    针对厂里不断被举报的情况,牛恩久紧急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

    专门商量这次的招工事宜。

    “自打传出招工的风声,厂里就一直不消停,”牛恩久伸出两根手指比量了一下,“我抽屉里打招呼的条子能有这么厚,跑去我家送礼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是烦不胜烦。”

    陈谦和蒋文明也附和着说,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现在最矛盾的是,咱们招了熟人或是厂子弟进来,会被人揪着不放,到处举报。不招人家进来,又有失公平,毕竟大家都通过了笔试,不能因为在厂里有熟人,就把人家刷下去。”

    叶满枝主动发言说:“咱们既然搞了招工考试,就应该按照报考条件上的说明进行录取,一是一,二是二,不能受外部舆论的影响畏首畏尾。”

    “王厂长被举报以后,我特意关注了王志明的情况,人家考了第80名,又有一手做糕点的手艺,按照人事科公布的条件,将他划进第一批名单是没什么问题的。”

    被点名的王士虎冲她严肃地点点头。

    叶满枝微笑道:“有句话叫举贤不避亲,既然提到了王厂长的侄子,那我也顺带说说我这边的情况。这次笔试的第50名是我亲哥叶满桂,大家都知道我是工农阶级出身的,老家在农村,父亲是工人,我这个哥哥跟我的出身一样,也是工农阶级。”

    目前暂时没人举报她跟四哥,但叶满枝还是主动提了。

    自己报备好过被人举报,至少这样能掌握主动权。

    “我哥小时候的学习条件不好,只读到高小毕业就辍学了。有关叶满桂的情况,人事科的报名表上都有记录,我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点——在过去的四年间,叶满桂同志参加过十次夺煤大会战,当过十次夺煤英雄!挖煤有多辛苦大家都清楚,不但辛苦,而且没有工资,坚持当十次夺煤英雄需要很强的毅力和很高的思想觉悟。”

    “叶满桂高小毕业,能考到第50名,其实还挺出乎我意料的。只要他符合厂里的录取条件,被招进咱们厂工作,那其他人说什么我是不在乎的,不能因为我当了副厂长,就否定了叶满桂的努力。”

    叶满枝没帮四哥打过招呼,没给他泄过题,毕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考题。

    四哥凭自己本事通过笔试,她没啥可心虚的。

    认真说起来,四哥能考进前五十名,算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

    时下的很多工作都要求政治挂帅,而且今年全市各大单位都在组织职工学主席著作。

    人事科的那张试卷上,凡是文科方面的试题,都与主席语录的内容有些关系。

    四哥学习不咋地,但是近几个月在老叶和三哥的督促下,把主席语录背得贼溜。

    试卷上的大部分题目他都能答出来。

    叶满枝继续道:“另外,我也想说一说递条子这种情况。说实话,我已经想办法避免被人拉关系了,但是根本躲不掉。不只是咱们厂,所有单位招工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各单位领导在招工期间被举报也是家常便饭了。咱们厂这次招工,有两个干部编制,大多数递条子的人都是冲着这两个干部编制来的。”

    “我最近想了想,困扰咱们厂的最大问题,是罐头车间的灾后重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罐头生产设备迟迟无法到位。之前我跟牛厂长尝试过与上海的义民食品二厂合作,可惜失败了。”

    “其实咱们滨江的重工业非常发达,有些设备完全可以在本市内部解决。这次跟咱们打招呼的人中,不乏机械厂、锅炉厂的厂子弟,而且我听说他们的考试成绩都很靠前,甚至出现了并列的情况,确实不好取舍。咱们不如跟这些人联系一下,看看人家是否能帮咱们厂弄来罐头设备。就比如咱们市锅炉厂就有罐头车间需要的2吨蒸汽锅炉,咱们暂时没钱购买,是否可以跟锅炉厂商量一下分期付款的可能?”

    第164章

    刚听说郭庆福是锅炉厂的办公室副主任时, 叶满枝眼前立即浮现出四个大字——蒸汽锅炉。

    这正是罐头车间急需的呀!

    至于郭庆福所说的,可以帮她在锅炉厂安排一个正式工的名额,则彻底被她当成了耳旁风。

    每个单位的招工都被不少人盯着, 她要那工作名额没什么用,没必要去人家单位蹚浑水。

    还是为食品厂搞一套设备更实惠!

    牛恩久在她发言结束后, 拧眉思考良久。

    “叶厂长为咱们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市里虽然没有整套生产线, 但是单个设备还是能凑一凑的。确实可以与机械厂、锅炉厂这样的厂家联系一下, 不过……”

    听到这个表示转折的“不过”,叶满枝暗中哀叹一声, 看来老牛厂长不会轻易松口了。

    其他人也将目光投向牛恩久。

    陈谦甚至腹诽, 这还不过什么?

    两个干部编是分给生产计划科和供销科的, 采购设备本就是供销科的任务, 让人家的厂子弟帮忙联系不是正好吗?

    再说他们又不是占人家厂的便宜不给钱,只是约定一个期限, 先用后付而已。

    牛恩久喝了口茶, 继续说:“让外厂子弟联系罐头设备, 可能需要拉锯一段时间, 采购设备不是一两天能敲定的。但外面很多人在关注这次招聘工作, 咱们厂正站在风口浪尖上。我认为不宜节外生枝, 还是尽快公布录取结果吧。”

    刚被人举报过的王士虎赞同道:“对, 咱们快刀斩乱麻, 赶紧搞完招聘工作。”

    同样不想节外生枝的蒋文明接着表态:“叶厂长,罐头车间的事急不来, 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这两个干部编落不到他手里,继续拖延时间的话,不知又要冒出多少举报信。

    他没必要陪着他们一起吃挂落。

    一共五个厂长, 三个明确表示反对,哪怕陈谦愿意支持她,也没什么用了。

    “……”叶满枝默然片刻,遗憾地说,“那就再看看。”

    食品厂因为一场招工被举报了好几次,大家不想折腾的心情她能理解。

    只是可惜再次错过了一次搞到设备的机会。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兴许是接连碰壁让她的承受能力变强了,这次错失良机并没让她失落太久。

    下班以后,应邀与林青梅一起看了场《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剧,小叶厂长又重新支棱了起来。

    *

    在牛恩久的要求下,人事科以极快的速度公布了录取名单。

    叶满枝没操心其他人,只关注了四哥的排名。

    总共录取五十人,他排倒数第九,只能当个临时工。

    虽然不是正式工,但人事科关照职工家属,给他安排了一个相对不错的岗位——在糕点车间做月饼。

    四哥着实没想到,食品厂会让他去做月饼,这不就跟他媳妇沈亮妹变成同行了嘛!

    可是,无论心里如何嫌弃,想想这是自己凭本事考下来的工作,四哥还是去食品厂上班了。

    他长到三十多岁,还是头一回考到这么好的成绩呢!

    老叶面对他时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破天荒地表扬了他一句。

    四哥进厂上班的第一天,大大方方地跟妹妹一起吃了顿午饭。

    听说他是叶厂长的亲哥以后,在窗口负责打饭的大娘,也就是周如意的妈妈,给他打了一勺冒尖的炖豆角,另外多给了两片大肥肉。

    这两块肥肉成功慰藉了四哥受伤的心灵。

    “厂里可真是没眼光,”四哥嘟嘟囔囔道,“像我这样年轻力壮的,多适合去当门卫啊!”

    “门卫是正式工编制,这次的前二十名全是中学学历,去看大门太浪费,所以厂里从车间调了一个五十多的大爷去把门,把年轻人放进一线了。”叶满枝把自己饭盒里的肥肉挑给他,“就算当上了正式工,厂里也不可能让正值壮年的男工人当门卫。”

    “那能不能让我去其他车间?我不爱做月饼,五仁月饼不好吃。”

    叶满枝瞪他一眼:“你就别挑剔了,王副厂长的亲侄子也参加招工考试了,人家家学渊源,全家都是做糕点的,愣是因为笔试成绩分数不够,没能进厂上班。”

    她觉得这次人事科的招工安排存在很大问题。

    糕点车间需要手艺好的糕点师傅,有没有文化、会不会写字其实并不耽误做糕点。

    但这次招工闹出了好几封举报信,人事科生怕有营私舞弊的嫌疑,录取时一律按成绩排名。

    把她四哥这样的弄进车间做月饼,人家王志明那种真正有手艺的,反而连个临时工都没考上。

    “你要是不想在糕点车间做月饼,就只能去酱菜车间搬酱菜缸了。”叶满枝放下筷子说,“男工人在糕点车间的用处还挺大的,那些搬搬抗抗的活你多干多表现,主席语录也继续背,别落下了。”

    “我都考上了还得背啊?”

    “当然了,主席语录常看常新,我每周都要参加学习讨论会,连我家有言都要经常学习。”叶满枝小声说,“你还只是个临时工,好好学习,积极表现,争取早日转正。”

    这次招工闹出的动静太大,举报信跟雪片似的,食品厂一两年内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招工了。

    以后要是再有正式工名额,很大概率是内部解决,将已有的家属工和临时工转正。

    叶满枝将自己每月2斤的糕点票分出一斤给他,“你今天第一天上班,下班去门口的门市部买点糕点,给嫂子、麦多和起球带回去,也算是从头开始,有个新气象了。”

    四哥将糕点票揣进口袋里,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吧,有我在糕点车间,保管让你知道车间里的第一手消息!”

    叶满枝:“……”

    糕点车间是王士虎包干的,除了供销工作,她其实不怎么插手那边的事。

    但四哥难得有点工作热情,她还是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让他好好上班。

    *

    叶满枝并没把四哥的保证当回事,糕点车间不需要她操心,她要先捋顺自己的工作。

    罐头设备一时半会儿没着落,但是那条日本汽水生产线已经落户滨江了。

    牛恩久亲自抓汽水业务,这几天一直往汽水车间跑,想在国庆节之前让滨江牌汽水正式上市。

    而叶满枝瞅准他无暇他顾的时机,继续在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建立了岗位责任制、安全生产制、经济核算制等八项全厂性的制度。

    只要罐头车间在季度总结时有突破性进展,她就能想办法说服厂党委在全厂推广。

    再有一个来月就是国庆节,今年是建国十五周年,食品厂也要拿出国庆献礼。

    这天,她正与陈谦商量要如何献礼时,四哥却探头探脑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见状,陈谦收起笔记本,乐呵呵道:“我再想想其他方案,快下班了,你们聊吧。”

    叶满枝将他送出门,然后请四哥进了办公室。

    这是四哥第一次来她的办公室串门,双手插兜环视一周后,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当厂长就是不一样,瞧他妹妹这办公室多敞亮!

    窗台上还摆着好几盆花呢!

    他走到窗边仔细看了看,语气不屑道:“你这花养得不行,蔫了吧唧的没精神。”

    “之前养得挺好,上次出差大半个月,如意帮我浇水浇多了。”叶满枝问,“哥,你找我啥事啊?”

    四哥从她办公桌上拿了把剪刀,帮她给那盆杜鹃塑塑形。

    一边咔嚓咔嚓,一边说:“糕点车间那边,好像要偷白糖!”

    叶满枝差点被凉白开呛住,瞪大眼睛问:“谁要偷白糖?怎么偷啊?”

    她脑子里霎时想起了倒卖罐头的前任副厂长何大力。

    但是糕点车间是集体作业,偷一把白糖兴许有可能,拿多了可不行。

    “我听车间副主任说的,做月饼的白糖不够用,要想不停工,就得从其他仓库拿点。”

    “你们做月饼的白糖不够用了?”

    “我一个临时工哪知道白糖够不够用,组长跟副主任说话的时候被我听见了。”

    车间里不让抽烟,他搬了一上午的面袋子,累得腰酸背疼,借着上厕所的机会在厕所外面抽根烟,然后就听见两个小领导的谈话了。

    一听那偷偷摸摸的语气,就知道他们干的不是啥好事。

    叶满枝对这番告密满心狐疑。

    相较于有人想偷白糖,其实糕点车间的白糖不够用,更令她惊讶。

    今年的月饼退出了高价行列,为了让全市人民都能在中秋节吃上平价月饼,市里给第一食品厂临时下达了20万斤的生产任务。

    虽然是临时下达的,但是生产原料都按时划拨了。

    糕点车间没有后顾之忧,只需要加班加点赶生产即可。

    距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呢,白糖怎么会这么快用完?

    四哥说:“他们想从糖果车间调点白糖过去,你不是管着那个车间嘛,白糖要是被偷了,对你有没有影响?”

    “嗯,我一会儿找人问问。”叶满枝还真不了解这两个车间的情况。

    四哥着急回家歇着,跟妹妹通了风报了信,就撵兔子似的撒丫子下班了。

    今天不用叶满枝值班,她跟周如意一起走出办公楼时,低声问:“如意,糕点车间那边最近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吧,我没听说。”周如意摇头。

    “原料供应有没有短缺的?比如面糖油。”

    周如意当了半年秘书,成长速度极快,听叶满枝这样问了,便马上回道:“厂长,我明天去仓库那边打听一下。”

    事实上,她并没等到明天,当晚就跟原料仓库的熟人打听了情况。

    次日中午给了叶满枝确切消息。

    “糕点车间制作月饼的白糖被人挪走,确实不够用了。”

    “被谁挪走了?”

    “被牛厂长挪给汽水车间了,那边正在试制汽水。”

    叶满枝:“……”

    汽水还没正式投产,上级没划拨生产原料。

    但牛恩久一门心思地想让汽水车间在国庆节之前正式投产,用滨江牌汽水给国庆献礼。

    糕点车间不敢阻止牛恩久挪用白糖,转而把主意打到了糖果车间的头上。

    这就是所谓的柿子挑软的捏吧?

    叶满枝疑惑问:“月饼的生产任务也挺紧的,牛厂长怎么不直接挪用糖果车间的白糖?”

    “糖果车间的白糖见底了,没有能挪的。上周才将第四季度的白糖入库。”

    叶满枝颔首说:“要是糖果车间的甄主任过来了,就请他直接进来吧。”

    调用白糖的事情还没发生,即使她想帮忙,也得等人家苦主找上门来再说。

    她等了几天,还让供销科的副科长孟烈留意市场上的原料,但车间那边却一直没动静,她去糖果车间包糖纸的时候,也没人跟她提过这一茬。

    叶满枝以为“偷”白糖这事不了了之了。

    可是,她周二刚从省厅开会回来,就听说糖果车间和糕点车间的几个工人,因为争抢白糖,在原料仓库打了起来。

    糕点车间着急赶工制作月饼,从牛恩久那里拿到了条子,暂时挪用糖果车间的白糖。

    但是每年第四季度以后都是糖果需求旺季,车间需要为元旦和春节备货。

    这批白糖一旦交出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时候糖果车间完不成生产任务,耽误全车间的奖金,责任算谁的?

    双方一个有厂长的条子,一个觉得白糖是自己的,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言不合就动了手。

    有个工人的脑袋被打破了,已经送去了医院,而两个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全被牛恩久喊去办公室批评了。

    叶满枝回来的时候,几位主任刚从牛厂长那里离开。

    按照她的想法,“偷”白糖的事情被爆出来了,糖果车间的主任总该来跟她这个包干副厂长,谈一谈接下来要如何安排生产吧?

    然而,并没有。

    叶满枝等了一天,也不见糖果车间的主任主动上门。

    临近下班时,周如意甚至还进来汇报说:“甄主任和陈副主任去牛厂长的办公室了,好像是想请牛厂长想办法给糖果车间再弄一些白糖。”

    说这番话的时候,周如意都不敢看叶满枝的脸色。

    其他人不清楚,她作为秘书其实是很了解领导动向的。

    自打叶厂长得知了白糖短缺的情况,就一直在帮糖果车间想办法。

    供销科的孟烈被她喊来办公室好几次。

    如果甄主任这会儿上门求助,叶厂长肯定会帮他们想办法的。

    但是,牛恩久在食品厂积威甚重,小领导们遇到麻烦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牛厂长。

    周如意颇有些讽刺地想,月饼车间的白糖条子是牛厂长亲自批示的,他要是能弄来多余的白糖,还用挪用月饼和糖果的白糖吗?

    糖果车间的两个主任,越过包干副厂长,直接去找牛厂长,也不知道是咋想的。

    叶满枝心说,还能是咋想,肯定是觉得她太年轻,办不成事呗。

    ……

    所以,当天晚上洗完澡以后,小叶厂长只披着毛巾被,在大穿衣镜前左照右照,足足照了一刻钟。

    吴峥嵘加班回家,一进门就瞧见她光溜溜地站在屋里。

    他忍不住暗骂一声,疾步走到窗边,将窗帘拉了起来。

    “叶满枝,你干什么呢?”吴峥嵘难得喊了她大名。

    开着电灯,不拉窗帘,只披着条毛巾被在屋里乱晃……

    叶满枝“哎呀”一声说:“没事,开窗散散屋里的水汽,外面的院墙挺高的,没人能看见。再说,我刚才站在柜门后面,刚走出来。”

    吴峥嵘是个思维很活跃的聪明人,叶来芽不着寸缕在家等他,结合他最近几天早出晚归的特殊情况,吴大博士将她今晚的举动当成了某种暗示。

    他们夫妻之间还是有些默契的,因此,吴峥嵘不用叶来芽暗示更多,连衣服都没脱就将人搂了过来。

    叶满枝扶着浴桶叫道:“我照镜子有正事呢!”

    “小点声吧。”吴峥嵘在后面连着她,“我刚才进门的时候,有言房里还有动静,你别把她招来。”

    叶满枝立马闭了嘴。

    浴桶里的水面泛起涟漪,热水被撞出去不少,等到水面终于恢复平静时,她从脸红到脚指头,整个人都是潮热的。

    “所以,你刚才照镜子是为了什么?”吴峥嵘贴着她问。

    叶满枝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茫然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我今天在单位被气得够呛,所以回来照照镜子,看看是不是因为我太年轻了,人家才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在单位还得装没事,其实心里快要气死了!”

    “那你照完镜子得出了什么结论?”吴峥嵘将她的湿发捋到耳后。

    “结论是——我就是年轻漂亮呀,有啥办法!”叶满枝哼了一声。

    许多年轻干部为了扮成熟,会穿一些颜色和款式老气的衣服。

    叶满枝也曾尝试过这种办法,但她一贯爱美,上班不能刻意打扮已经够让她难受了,要是再穿件丑衣服出门,那她这日子过得还有啥滋味?

    而且工作能力与年龄、服饰无关,人家夏厅也挺爱打扮的,偶尔用漂亮的丝巾和发夹点缀一下,还不是照样当了女厅长!

    所以,小叶厂长上班的行头依旧保持年轻,与另外几位厂长形成鲜明对比。

    这样做有好处也有弊端。

    兴许是觉得她这个副厂长太年轻,不如老牛厂长可靠,出了事以后,人家糖果车间的主任副主任干脆就没搭理她,直接越级找牛恩久了!

    叶满枝搂着自家男人好好倾诉了一番,话语相当刻薄地将那些轻视她的人统统嘲讽了一遍。

    然后像个反派似的,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通过这件事,让大家看清牛恩久一言堂的危害。

    啥都听他的,就是这样的下场!

    身体和精神都在吴博士这里得到满足以后,叶满枝睡了一个好觉。

    翌日醒来,她依旧我行我素,穿了一件好看的衬衫去上班。

    “宝宝,妈妈这身打扮好看不?”叶满枝在小崽出门上学前问。

    “好看!”吴会计捧场地说,“比沈进步的妈妈还好看!”

    “沈进步的妈妈很好看吗?”

    “好看呀,他妈妈总穿裙子!”

    叶满枝心气很高地想,那她也得好好打扮,她闺女这么进步,可不能让闺女输给沈进步!

    *

    小叶厂长精心打扮一番,又斗志满满地去上班了。

    但她跟甄主任的脑电波无法同频,她私底下嘀咕的话,人家根本就接收不到。

    接连几天往牛恩久的办公室跑,甚至还去了供销科,让牛厂长和刘胜为糖果车间的白糖供应想办法。

    供销副科长孟烈见状,特意来了一趟叶满枝的办公室,问她接下来怎么办。

    叶满枝皱眉沉默一阵说:“再等等。”

    人家直接绕过她这个包干副厂长,连问都不问她,她总不能太上赶着吧?

    而且牛恩久一心想在国庆之前让汽水上市,其他事情都要排在后面。

    绝不可能将已经调走的白糖还给糖果车间。

    以糖果车间的生产速度来看,现有的白糖原料只能坚持到10月末。

    如果不能在11月之前调来白糖,糖果车间就得被迫停工了。

    而11月以后正是糖果的生产旺季……

    时间拖得越久,甄主任越上火。

    他找了牛厂长好几次,牛厂长都让他别着急,等到汽水投产以后,上级自然会给厂里拨白糖。

    可是,汽水投产是十月的事,糖果车间的白糖最多坚持到月中或月底,万一上面不给白糖呢?

    毕竟其他厂的汽水都是用糖精提味的,而且年底很少有多余的原料可以拨付。

    甄主任急得满嘴起泡,他倒不是真的把叶厂长忘了,车间里的生产进度他都一一汇报给叶厂长了,只是没跟叶厂长讨主意而已。

    连牛厂长都让他等着上面拨原料,那叶厂长也不可能凭空变出白糖来。

    然而,过了中秋以后,不但甄主任着急,连车间里的普通工人都跟着急了起来。

    食品厂的奖金是按照年度发放的,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车间才可能得到集体奖。

    一旦年底这几个月因为白糖停工,那大家今年的奖金就得泡汤了!

    叶满枝听着周如意转达的工人们的议论,坐在办公室里沉默许久。

    然后从座位上起身,前往糖果车间。

    要是任由他们以目前的形式继续生产,那10月以后可能就真的要停工了。

    其实,让甄主任在牛恩久那里多吃几次闭门羹,大家渐渐就能回过味来了。

    牛恩久为了搞国庆献礼,拿糖果车间的白糖补漏洞,确实是为了厂子好,但牺牲了糖果车间全体职工的利益。

    无论牛厂长的威信有多高,经过这件事以后,糖果车间职工对他的信任肯定会大打折扣。

    但是,哎……

    叶满枝走在前往糖果车间的路上。

    一会儿觉得自己太不成熟了,错失一次打击老牛威信的机会,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会儿又告诉自己要保持正直善良的本心。

    领导的错误决定凭啥让一线职工买单?

    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最后却要因为领导的失误,痛失全年奖金。

    那也太没道理,太不公平了!

    叶满枝默默安慰自己,牛恩久拿走月饼白糖的时候,包干糕点车间的王士虎不是也没阻止吗?

    受一言堂之苦的,不只她一个人。

    她加快速度赶到糖果车间,将甄主任喊了出来,询问他生产进度和白糖余量。

    听他介绍了大致情况,叶满枝问:“既然车间的白糖不够用,之前为什么不向我汇报?咱们可以一起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

    甄主任说:“牛厂长说市面上没有能支应这么大规模生产的白糖,供销科买不到计划外的白糖,必须要等上面为汽水拨付原料才行。”

    牛厂长已经从省里和市里各方面想办法了,但是连牛厂长都说要等,作为副厂长的叶满枝又能从哪里弄来白糖?

    叶满枝问:“生产任务要求咱们必须生产哪一个种类的糖果吗?”

    “那倒是没有,就是分一类和二类。”

    一类是带包装的糖,二类是散装糖。

    “既然没要求必须生产硬糖、软糖、杂瓣糖,那咱们是不是可以在糖果种类上想想办法?”

    甄主任:“……”

    “生产一百斤硬糖,要用砂糖88斤,但生产一百斤软糖只要40-70斤的砂糖,如果能往糖里加点花生、瓜子、核桃之类的坚果,那每斤糖果所需要的砂糖就更少了。”

    叶满枝板着脸说:“咱们按时完成生产任务要求的吨数即可,商业部门采购的时候,不会挑剔糖果品种,咱们生产什么,他们就卖什么。甄主任,白糖确实采购不到,但是不至于连坚果也采购不到吧?”

    第165章

    听了叶满枝的办法, 甄主任并没露出太多惊喜神色。

    “叶厂长,商业部门给糖果划分一类和二类产品,是为了照顾不同的消费需求, 老百姓买二类糖就是图个便宜。散装的杂瓣糖、牛皮糖,便宜又好吃, 一块糖能让孩子吃半天。”

    “而你刚才说的, 瓜子、花生、核桃这类坚果, 虽然压秤, 但是成本太高了,做成散装糖以后, 定价跟一类糖差不多, 甚至比一类糖还贵。”

    甄主任苦笑道:“叶厂长, 咱们车间里有工人提过这个法子, 但是开会讨论了几次以后,我们觉得行不通。一是因为价格贵, 散装比带包装的还贵, 不受市场欢迎的话, 产品很容易积压。二是因为糖果需要切割, 坚果有了切面以后很容易变质, 没有包装的坚果糖不方便保存, 等到新年销售的时候, 可能已经有哈喇味了。”

    他们之前生产过散装花生糖, 放上一两个月就变质了,通不过质检, 根本无法上市。

    见他们是用心想过办法的,叶满枝神色稍缓,但还是语气严肃地问:“担心二类糖价格贵、易变质, 那咱们就生产一类糖,给糖果加个包装不难吧?”

    甄主任无奈道:“生产一类糖当然不难,但一类糖各有各的包装,生产新产品的话,咱们需要跟上面申请新包装纸。产品包装也是统一调配的,印刷厂有自己的生产计划,未必能给咱们加印新包装纸。退一万步讲,即使印刷厂能给咱们提供新包装,这种糖也通不过质检,无法上市。”

    不等叶满枝询问,他就接着解释说:“这类坚果糖的保质期短,更适合有密封包装,或是现做现吃的。叶厂长,你每周都来劳动,车间的生产条件你是清楚的,咱们给糖果包装全靠工人手工,糖纸并不是密封的,坚果切面仍可能与空气接触,保质期延长不了多久。”

    这年头的糖果包装很少有密封的。

    一些大型糖果厂用上了包装机,那也不过是提高了生产效率而已,包装效果与人工的一样。

    上海冠生园算是国营大厂了吧?

    牌子够响了吧?

    他们厂那个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纸也是扭起来的。

    甄主任这会儿已经品出味儿来了,自己在调剂白糖这件事上,忽视了叶厂长的作用。

    甚至很可能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已经将这位副厂长得罪了。

    但是叶厂长提出的这个办法,他们车间里早就想过了,就是因为很多办法行不通,才不得不将目光重新放到白糖上。

    与其浪费功夫到处采购坚果、设计新包装、联系印刷厂,还不如直接调配白糖。

    叶满枝盯着他瞅了一阵,在对方面色有些不自然的时候,问了一个与他们的谈话内容不相关的问题。

    “甄主任,你知道牛厂长为什么能将生产月饼的白糖拿去生产汽水吗?”

    甄主任:“……”

    这问题让他怎么回答?

    牛恩久是厂长,厂里从上到下全听他的,他想调配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见他不答话,叶满枝又接着问:“牛厂长不但能把月饼的原料调给汽水,还能将咱们糖果车间的白糖批给月饼。甄主任,你想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

    甄主任咋可能没想过!

    还是那句话,人家是厂长!

    牛厂长为了生产汽水,搞国庆献礼,调走了他们的白糖,导致糖果车间陷入停工危机。

    到时候整个车间的奖金都可能打水漂。

    作为被牺牲的那一方,甄主任心里能没有怨言吗?

    可是,有怨言也得忍着,现在最要紧的是不影响生产任务。

    厂里由牛厂长说了算,人脉关系也广,调配白糖的事还得落到牛厂长身上。

    叶满枝心里还有气,像电影里的反派似的挑拨离间,暗戳戳地给老牛上了一次眼药,这才心平气和地说:“其他原因咱们就不提了,只说说最直观的原因,厂长为什么能任意调配各车间的原料。”

    “因为咱们向上申请全年的生产原料时,是根据每个车间的生产任务,做出的全厂计划。这些原料是划拨给第一食品厂的,而不是指定给某个车间的。原料进厂以后,再按照各车间的计划进行内部分配。”

    甄主任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这就是为啥没人能阻止牛厂长随意调配原料,一句“全厂一盘棋,以大局为重”,就能将他们打发了。

    “牛厂长要是想从糕点厂或糖果厂借用白糖,那是肯定要吃闭门羹的,大家都有生产计划,人家凭啥把原料借给咱们?可是糕点车间和糖果车间的原料,却可以随意调配。那是因为大家是车间与车间的关系,都是一家人,在紧要关头,进行一下内部调配是行得通的。”

    甄主任还以为她在给自己做思想工作,不让他对厂领导的决定心存怨念。

    谁知不等他点头,又听叶满枝说:“其他人可以从糖果车间调配白糖,那糖果车间当然也可以从其他车间调配物资和设备。糖果车间里没有包装封口机,不代表其他车间也没有吧?”

    甄主任回忆了一下,“饼干车间应该是有封口机的,除了散装饼干,他们也生产带包装的饼干。”

    “嗯,饼干车间的生产任务每天只有一班,下班以后,封口机就闲置了。”叶满枝问,“咱们能不能借用他们的封口机,生产带包装的坚果糖?”

    隔了几秒,甄主任一拍手说:“要是能借用饼干的封口机,那可就太好了!”

    他心里快速思索着跟饼干车间借用机器的说辞。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饼干生产,他们可以使用与饼干包装一样规格的包装袋,这样就不用调整封口机的参数了,两个车间能一起用!

    到时候每个袋子可以装半斤或一斤的坚果糖,那可比每颗糖都单独包装方便多了!

    叶满枝问:“甄主任,有了封口机以后,就可以生产坚果糖了吧?”

    “密封包装能延长保质期,确实可以生产这种糖,”甄主任瞅瞅她说,“就是新包装袋可能比较麻烦,不知道印刷厂那边愿不愿意让咱们加塞。”

    叶满枝没有半分犹豫地说:“今年是建国15周年,各厂都准备为国庆献礼。生产汽水是献礼,咱们生产糖果也能献礼。到时候就在包装袋上印上‘建国15周年特别供应’的字样。凡是跟国庆献礼有关的工作,各单位都要加紧安排,咱们加塞生产点特别供应的包装袋应该是可行的。”

    甄主任当了好几年的车间主任,有自己的处世智慧。

    他心知之前的疏忽,已经将这位年轻的副厂长得罪了。

    趁着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他连忙笑着奉承:“还是领导有办法,困扰我们好长时间的难题,就这样被叶厂长轻松解决了!叶厂长,你这个办法真是解了咱们车间的燃眉之急!”

    他这人能屈能伸,不但跟叶厂长说了好话,认了错,还返回糖果车间,向职工们宣布了叶厂长提出的解决办法。

    有几个跟叶满枝在同一组包糖纸的女工,率先鼓掌说:“厂里能保证我们继续生产,那可太好了,今年的奖金算是保住了。”

    又有人问:“叶厂长,那花生瓜子啥的可不好采购,咱们车间的生产用量不小,能供应得上吗?”

    叶满枝笑道:“我已经让供销科联系原料了,现在正是今年新果成熟的季节,只要糖果车间做出计划用量,供销科就可以组织采购。”

    闻言,又有更多人拍手鼓掌。

    “要是早知能用饼干车间的封口机,咱们早就应该生产坚果糖了。”

    叶满枝收起脸上的笑,抬手压了压说:“趁着工间休息,我想跟大家讲两句。从两个车间的职工动手打架开始,一直到今天,这次的白糖危机已经持续半个月了。如果没有白糖补充,又不尽快转产的话,咱们车间在十月末就可能停工。”

    “往大了说,这样会影响国家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往小了说,会影响咱们糖果车间评选先进集体、先进个人,甚至还会影响集体奖金的发放。”

    职工们连连点头。

    集体奖金才是最关键的!

    大家还指望这笔奖金过年呢!

    “这次的危机可大可小,这段时间让不少同志悬着心。但是,通过这件事情,我希望大家能看到咱们车间里存在的问题。”

    “首先,我得批评一下甄主任,作为车间主任,没有守住本车间的原料。厂长的一张条子,就让你们罔顾月度和季度生产计划,将白糖交给其他车间了。而且我是咱们糖果车间的包干副厂长,还是主抓经营的副厂长,原料采购的工作由我分管。遇到这么大的危机,甄主任并没有向我直接汇报,商量解决办法,以至差点让车间停工。我觉得在这一点上,甄主任和陈副主任都是需要反思的。”

    叶满枝刚给糖果车间解决了问题,说这样的话底气十足。

    车间工人管不到领导层的事,谁也不知道车间主任是如何与厂领导沟通的。

    这会儿听说甄主任居然没找叶厂长商量,不由惊讶地看向两个主任,议论声嗡嗡一片。

    甄主任也没料到叶满枝会当众批评他,别管他在领导面前啥样,但是在车间里是很有威信的。

    被这么多职工看着,让他有点尴尬。

    叶满枝没理会车间主任的脸色,接着说:“另外,我还要批评咱们车间的全体职工,大家当家做主的意识太薄弱了。其他车间调用咱们的白糖,明显会影响咱们的生产进度,可是人家来要,大家竟然就给了!”

    所有工人们:“……”

    这叶厂长的打击面是不是太大了?

    有人私下嘀咕:“白糖是领导调走的,跟我们有啥关系?”

    叶满枝肃着脸说:“我批评大家,大家心里肯定觉得挺冤枉的,是呀,厂长批了条子,连车间主任都同意给了,那咱们普通工人的阻拦有用吗?我空口白话跟大家说有用,大家肯定不信,咱们今天就做一个实验怎么样?”

    职工们全都望向叶厂长。

    啥实验?

    叶满枝问:“哪位同志愿意去罐头车间跑个腿?”

    上次在仓库参与打架的罗强站了出来,“叶厂长,我去吧,有什么事啊?”

    叶满枝让甄主任写了一张借用1吨白糖的条子。

    同时,她自己也掏出钢笔写了一张。

    然后将两张条子一起交给了罗强,让他往罐头车间跑一趟,借用1吨白糖。

    罗强去了将近一个钟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走到台案前,对正在包糖纸的叶满枝说:“叶厂长,我先把甄主任的条子给了罐头一车间的陈主任,陈主任说他们的白糖都是按照生产计划安排的,没有多余白糖。我跟他磨了一会儿,他就让我去找保管原料的几个工人商量。”

    “那你们商量得咋样啊?”

    罗强笑道:“嘿嘿,甄主任的条子不好使,人家不肯借白糖,等我拿出你写的那张条子,人家才转变了口风,问我借了白糖以后,啥时候能还。”

    旁边有人问:“罗强,你怎么回的呀?”

    “我说一个月之内肯定能还,但那两个保管员不答应,让我找叶厂长写个条子,条子上必须有明确的还白糖日期,还得写上,要是因为出借白糖,影响了生产进度,厂里不追究罐头车间的责任。”

    这种条子,领导们通常是不会写的。

    谁也不确定上面什么时候能给厂里拨白糖,万一超出期限还没归还白糖,那耽误生产进度就是批条领导的责任。

    除非十分有把握,否则没人愿意白纸黑字给人留下这种把柄。

    叶满枝手上还唰唰包着糖纸,玩笑似的说:“有可能是我这个副厂长说话不管用,人家罐头车间不给面子。甄主任,上次牛厂长批的条子还在吗?”

    甄主任说:“在,我收着呢。”

    “那咱借用一下牛厂长的条子,”叶满枝笑着交代道,“罗强,你拿着牛厂长的条子,再往罐头车间跑一趟,知道怎么办吧?”

    “知道知道,我攥着条子,只给他们看签名。”

    罗强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他这次去的时间不长,半小时就跑了回来。

    “叶厂长,我把牛厂长的条子也给他们看了,还是不管用。人家说让牛厂长再写个条子,跟之前要求的一样,要有还白糖的日期,而且还让牛厂长写上,如果耽误了生产进度,不影响罐头车间评先进集体,不影响奖金发放。”

    旁听的工人们:“……”

    罐头车间的人咋这么硬气?

    连牛厂长的条子都不好使?

    有人问:“他们是不是看出那条子是假的了?”

    “没有,他们连条子都没看,只说让牛厂长再写一张有归还日期和免责的。”罗强挠挠头说,“我跟他们车间的人打听了,他们车间里有‘仓库领料及发料制度’,领料发料都是由每个班次固定的两人负责的,要是原料对不上数,耽误了生产进度,就要追究个人的责任,奖金、评优啥的全都没份。”

    其他人嘀咕道:“那谁干这个工作谁倒霉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万一原料对不上数还得被追责。”

    罗强呵呵笑道:“我刚才也是这样说的,但他们说,罐头车间对这个岗位和安全岗有额外的补贴,要是一直不出错,年底会从车间的集体奖金里提取一部分,奖励给他们。”

    能多得到一份奖金,肯定有人愿意干。

    罗强带回来的消息,在车间里又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

    其实厂里的各种制度挺多的,那个领料发料制度,他们车间也有。

    只不过,并没有将责任明确到个人身上。

    就拿这次的白糖危机来说,只要车间主任同意就能将白糖划走。

    要是追究责任的话,应该追究到车间主任身上,但甄主任也是见了厂长的条子才放行的。所以,事到如今,工人们想埋怨都不知该埋怨谁。

    罗强好奇地打听:“叶厂长,我听说罐头车间是《鞍钢宪法》的试点,他们的这些花样是不是因为搞了那个《鞍钢宪法》啊?”

    叶满枝在心里表扬一句“上道”,笑着点点头,高声说:“罐头车间确实是咱们厂《鞍钢宪法》的试点,有些同志可能已经知道《鞍钢宪法》是怎么回事了,两参一改三结合嘛,像我和供销科的同志,每周都来咱们车间劳动一天,就是践行干部参加劳动的要求。同样的,罐头车间的工人严格把控生产原料的进出,也是工人参加管理的结果。”

    “这么说吧,除了日常生产,罐头车间的所有工人,都是有责任在身的,每个人都管着车间里的一项工作,大家都是管理者。”

    糖果车间里有上百人,对于叶满枝的这番话,很多人只是听个乐子、看个热闹,但有那想的多的人,就觉得罐头车间这种办法也不错。

    虽然责任具体到人了,但也因为责任具体到人,降低了集体共同承担责任的风险。

    这次的白糖危机,不就差点让所有人一起损失奖金嘛。

    叶满枝趁机在糖果车间介绍了鞍钢宪法,但是并没有要求马上推行,只是先在大家心里播下一颗种子。

    ……

    此事过后,叶厂长没有特意宣扬自己给糖果车间出的主意,可是解除了危机的车间工人们,自发帮她宣传了一波。

    而且她有两个现成的宣传员——周如意和四哥。

    周如意在厂里的亲戚多,回家稍微提一提,就能一传十,十传百。

    四哥虽是刚进厂的,但他在社会上闲晃多年,拥有吸引狐朋狗友的体质,进厂没多久,就因为一起抽烟,认识了好几个同样不着调的家属工。

    有这两人帮忙宣传,小叶厂长的事迹,以及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反应,很快就成了工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工人们才不管什么制度,什么宪法,大家只笑话糖果车间不硬气,一见到厂长的条子就啥原则都没了,差点把自己的奖金也折腾没了。

    作为与这件事牵扯最深的两位厂长,叶满枝和牛恩久都没把工人的讨论当回事。

    汽水如期投产,牛恩久办成一桩大事,正在兴头上。

    而叶满枝也没奢望,因为批条子这点小事就能打破老牛厂长的一言堂。

    但老牛这次挖了坑却不管埋,让糖果车间怨声载道,还是有些打击威信的。

    *

    “我现在只想把《鞍钢宪法》继续深化推行下去,今年能否评个先进个人,就全看罐头车间的成绩了。”

    叶满枝从衣柜里翻出一套列宁装,在身上比量了一下,回身问:“你觉得穿这件去参加游行怎么样?”

    “换一套浅色的吧。”吴峥嵘瞅一眼,认真给出意见,“你们单位那些男厂长也会穿深色衣服,不是黑色就是深蓝色,你跟他们同色系,显不出你这位女厂长的特殊地位。”

    “我才不跟那些男同志穿一样的,我得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叶满枝将衣服放回去,重新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又羡慕地说,“还是军人好啊,所有场合都可以穿军装,多省心!”

    今年是建国15周年,全国各地都要组织集会游行欢度国庆。

    滨江也要在十月一号当天举行群众游行活动,而且游行还是有主题的——祝贺建国十五年来的伟大成就,欢呼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

    到时候全市所有单位都要组织人手参与游行,尤其是各大国营工厂,还得派人展示15年来取得的成绩。

    滨江第一食品厂作为全市最大的食品厂,肯定是要好好准备的,全厂所有领导都要参与欢庆游行。

    叶满枝翻找了半天,没找到满意的,“我明天去问问工会的皮主席和余总工穿什么服装,到时候我们女同志穿一样的!”

    “……”

    叶厂长试了十多套衣服,连压箱底的旗袍都套到身上臭美了,还抱着琵琶弹了两支小曲儿。

    吴峥嵘什么正事也没干成,被小叶厂长的换装硬控了一个小时,结果小叶厂长仍然没能选到合心意的衣服。

    “柜子里要是没有合适的,你就买一套新的。布票还有吧?”

    这是最佳方案。

    叶满枝其实很想假贤惠一下,但她实在没憋住,在吴博士的脑门上吧唧一口。

    “我还有一块新料子没用呢,等我找时间自己做一件新衣裳!”

    她回身去找那块压箱底的料子时,吴玉琢小同志风一样跑进家门,直接回了自己房间,不知从屋里拿了什么,又匆匆忙忙地往外跑。

    叶满枝将闺女喊回来,“吴会计回来啦,吴会计你干活累不累啊?先喝口水吧?”

    吴玉琢刚从地里劳动回来,脸颊被蚊子叮出两个大包,跟抹了红脸蛋似的。

    她拍拍自己身前的军用水壶说:“我带的水还没喝完呢,妈妈,我有急事先走啦!”

    吴峥嵘伸出一条长腿将小崽拦下来,冲她手里的东西扬了扬下巴,“你拿存折干什么?”

    吴会计很有责任感地说:“团长让我去银行取钱,买彩纸做小彩旗!”

    一想到五岁的吴会计要去银行取钱,叶满枝就想笑。

    她努力绷住表情,一本正经地问:“吴会计,你们买彩旗干嘛?”

    “当然是有用呀!”吴玉琢很骄傲地宣布,“我们儿童团要去参加国庆节游行啦!”

    闻言,夫妻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又不约而同看向身高还不到亲爹大腿根的吴会计。

    就吴会计这样的,走在游行队伍里,只能看看前面人的屁股了。

    第166章

    国庆节早上, 晨光熹微中,整个家属院都忙碌了起来。

    叶满枝难得起个大早,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喊闺女起床。

    她家小崽也要参加国庆游行, 今天可不能迟到了。

    可是,房门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

    她提高声音问:“吴峥嵘!咱家有言呢?”

    “天没亮就被儿童团的小朋友喊出门了, ”吴峥嵘系好衬衣扣子, 冲窗外扬了扬下巴, “在外面排练呢。”

    “……”

    叶满枝随意披了件外套,推开大门便走了出去。

    家属院的布局是“非”字型的, 她走出自家所在的岔路, 很快就在主路上见到了一个娃娃兵方阵。

    一群小孩子正在大孩子的带领下挥舞着小彩旗。

    吴玉琢起得早, 头发没梳脸没洗, 连外裤都没套,只穿着绒裤就跑出来训练了。

    而且站在方阵的最后一排, 最后一个。

    人家队伍是按照身高排队的, 她年纪小, 站在最后实属正常。

    但叶满枝隐隐担心她的小短腿跟不上前面的步伐, 万一掉队走丢了咋办?

    不过, 她的担心明显多余, 儿童团游行队伍的花样还挺多的。

    人家是组字方阵!

    吴玉琢没一会儿就窜到前面去了。

    叶满枝与几个家长一起站在马路边看热闹, 直到儿童团的排练结束, 才牵着闺女一起回家。

    一进门,她就跟吴峥嵘夸道:“咱家有言表现得可好了, 儿童团的准备也挺充分,他们那个队伍是能变换队形的,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一个‘干’字, 大干快上,干劲儿十足,还挺有意义的。”

    吴玉琢竖着耳朵听妈妈夸奖自己,前面都挺好,听到后面的话,她急忙解释说:“妈妈,我们的队形不是‘干’字,是‘十一’!”

    叶满枝:“……”

    吴峥嵘不厚道地笑出声,胸腔都跟着震动起来。

    叶满枝气恼地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有本事你来夸!

    她看到那个“干”字以后,心里还有点疑惑,挖空心思才想出一句“大干快上”来表扬闺女。

    吴玉琢被哄去洗漱吃早餐了,吴峥嵘看着没词硬夸的叶厂长,唇角的弧度一直没能落下来。

    “再笑就迟到了!”叶满枝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又难得贤惠地拿了衣架上的军装给他穿上,“你以后能不能多穿这套衣服呀!”

    “没活动的时候,谁会穿它?”

    除了拍相片,吴峥嵘只在出席重大活动的时候穿过军装礼服。

    叶满枝的钱包夹层里就藏着一张他穿礼服的相片,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下,足可见她有多喜欢这身装扮了。

    这会儿吴峥嵘本人就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她面前,身姿笔挺,英气逼人,表情比相片里的男人更放松,眼神也更温和。垂眸望向她的时候,密密的长睫毛还能印下两瓣影子。

    叶满枝内心蠢蠢欲动,十分想冒犯一下吴大博士。

    但穿了军装的吴峥嵘有个洋名——贞洁烈夫斯基。

    亲嘴儿的难度比较高。

    叶满枝磨蹭了一阵,帮他把外套的纽扣系好,又仔细数了一下他胸前的军功章。

    “是不是少了一个啊?你前两个月不是刚得了一个新的吗?”

    叶满枝对他取得的荣誉还是很关注的。

    研究所的工作好像有了什么重大进展,与滨江二机厂的合作,还有上次去上海,都是为了让他们的科研成果应用到部队里。

    八一过后,吴峥嵘和隔壁的周所就拿了一枚军功章回来。

    吴峥嵘回想了一下说:“好像在书房的抽屉里。”

    叶满枝去书房找出来,然后亲手将那枚最新的军功章别在他胸前。

    “咱们吴峥嵘同志太棒啦!优秀!”

    她心里爱意泛滥,忍不住踮脚在他下巴上啵了一口。

    吴峥嵘扶着她的腰,笑道:“你夸有言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哄人的口吻都不带变样的。”

    “我这是真诚!”

    一家人都有任务在身,夫妻俩并没在家耽误太多工夫。

    一起吃了早饭,就将吴会计送去隔壁周所家,交给了振芳嫂子。

    今天参与游行的人很多,像吴玉琢这样的小孩,不但容易被踩踏,还很可能被人趁乱拍走。

    夫妻俩不放心这么小的闺女,又不想阻止她参加这样有意义的活动。

    只能找振芳嫂子帮忙,请她今天跟着公社干部,一起看着儿童团的游行队伍。

    正好她家老三周墨,也是儿童团的成员。

    ……

    一家三口在大院里道别,分头行动。

    叶满枝匆忙乘车赶往食品厂,与单位的大部队汇合。

    今天的游行起点都是各自单位门口,终点是市人委。

    但是,因着游行主题是“祝贺建国十五年来的伟大成就,欢呼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经过十五年的建设,滨江已经由消费城市,变成了以机械工业为中心的综合性工业城市。

    所以,游行队伍的最前排是各大国营工厂,展示这15年的建设成果。

    重工业单位只能展示图表和模型,毕竟重工机器都是大家伙,不是轻易能拉出来展示的。

    与之相比,食品厂、纺织厂、服装厂这样的轻工企业就很能讨巧。

    食品厂的游行队伍,不但有图表和喜报,还有实物展示。

    他们厂的产品名录有一本书那么多,游行队伍里的每个人都能手持一两种产品。

    所有人在厂部门口集合后,牛恩久这个党委书记兼厂长,先给大家做了动员讲话。

    可是,他讲着讲着,就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了。

    “叶厂长,余工,你们怎么穿了工装?”

    他们厂的游行方阵是,厂领导班子在前面打头阵,之后是从各科室和车间选出来的干部和工人代表。

    工人代表都是省市各级劳模、先进个人、三八红旗手,大多是在一线从事生产的工人,身穿白色的工作服。

    但坐办公室的干部们通常是穿中山装、列宁装、干部服的。

    为了参加今天的国庆游行,不少干部特意挑出了自己最干净整洁的衣服。

    牛恩久就穿了一套中山装。

    但是,瞧瞧与他站在同一排的叶满枝穿了啥?

    小叶厂长竟然穿了一套与车间工人一样的白色工作服!头上戴着白色的工作帽,手臂上还戴了套袖!

    这不是显眼包吗?

    四位男厂长都穿了深色的干部服,只有她这个女厂长穿了白色的工作服!

    与众不同的打扮,一下子就把她凸显出来了!

    而且除了她,总工艺师余幽芳、工会主席皮玉珍、妇女主任李琼,甚至还有那个养殖基地的经理戴先花,居然全都穿了白色工作服!

    这些女干部到底咋回事?

    叶满枝笑道:“厂长,我们女同志想穿相同颜色的衣服参加游行,显得队伍整齐一些,但是不可能所有人的衣服都一样呀,做新衣服又没有布票。大家商量了一下,索性就穿工作服吧,反正我们都要下基层劳动的,大家都有工作服!”

    皮玉珍附和道:“这样穿整整齐齐,挺好的!”

    其他男领导:“……”

    你们倒是整齐了,但我们咋办?

    男同志被女同志衬托得,有点不贴近群众呀!

    牛恩久想说说叶厂长,但是叶满枝之前问过他服装的问题,他说只要服装得体就行,女同志不必与男同志穿同样款式的衣服。

    他想着叶满枝是年轻女同志,平时穿衣打扮也不是那种特别稳重型的,人家年轻人可能有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年轻人穿了工作服……

    牛恩久看了眼手表,距离出发时间还有几分钟。

    他当机立断对穿干部服的人说:“既然大家都穿工作服了,那咱们几个也换一下,让队伍尽量看起来协调统一。”

    十多人呼啦啦地跑回办公室换装。

    于是,当滨江第一食品厂的方阵走进一眼望不到头的游行队伍时,就是整整齐齐的白色方阵。

    而且每人手里都拿着两款产品,与那些扛着模型的工厂截然不同。

    人家挥舞彩旗、毛巾、花束,他们挥舞罐头、汽水、饼干、糖果、面包……

    队伍中间有两个负责敲锣打鼓的男工人,其他人则不断喊着口号。

    走到市人委的时候,牛恩久和蒋文明高举着“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牌子。

    叶满枝和陈谦则扯着“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永站排头”的标语。

    大家口中喊着:“跑步学大庆,年年迈大步,一步一层天,步步攀高峰!”

    叶满枝喊得可大声了,今年食品厂增加了三十多种新产品,还搞到了日本汽水生产线,可不是步步攀高峰嘛!

    其他单位的人,望着他们这个队伍,不由感叹道:“现在的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那家食品厂居然能拿出那么多种产品!”

    食品厂的队伍服装统一,有标语有口号,还人人举着两种产品,花花绿绿的,红火热闹,成功得到了不知哪家报社记者的特写镜头。

    见状,叶满枝赶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顺便将手里的酸黄瓜罐头往旁边挪了挪,以免被罐头挡住了脸。

    全市的群众游行一直持续到下午,当晚还在人民公园燃放了烟花。

    叶满枝和吴峥嵘也带着闺女去凑了热闹。

    但她心里总惦记着记者拍的相片,次日去上班就将当天的报纸全都拿了过来。

    查看报纸上是否有关于第一食品厂的报道。

    “如意,报纸只有这些吗?”

    周如意点头,她知道厂长在找啥,但是今天的报纸上确实没有关于第一食品厂的特别报道。

    《滨江日报》用大篇幅介绍了昨天的游行盛况,只在介绍游行队伍的时候,提到了滨江第一食品厂,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报道了。

    图片报道也没有。

    叶满枝内心有点遗憾,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全市那么多企业参与游行,十几万人一起上街,哪有那么多篇幅一一报道啊!

    没有就算了,叶满枝将报纸收好,不再做上报纸的美梦。

    然而,又过了一天,她下班回家的时候,吴峥嵘却突然喊了她一声“小叶女工”。

    “乱喊什么呢?”叶满枝飞过去一个眼刀,“不许给我起外号!”

    她只是穿着工作服参加了一次游行,吴大博士就开始给她起外号了。

    女工怎么啦!

    她本来就是工人阶级出身,她光荣得很!

    见她并没给出预期的反应,吴峥嵘停顿片刻,问:“你还没看报纸呢?”

    “看了呀。”

    吴峥嵘问:“没看今天的《人民日报》吧?”

    “还没来得及看呢。”

    叶满枝平时比较关注本地报纸,每天都按时阅读《滨江日报》和《滨江晚报》,了解本地动向。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这类全国发行的大报,通常是积攒几天一起看的。

    他们家订了《人民日报》,听吴峥嵘这样说,她就找出今天的报纸翻看起来。

    在第三版上,有一篇题为《全国各地盛大集会游行欢度国庆》的报道。

    “据新华社一日讯 今天,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滨江、武汉、成都、西安、太原、呼和浩特、鞍山、兰州、南京、杭州、福州等地人民分别举行盛大集会和游行,隆重、热烈庆祝……”

    这类报道,叶满枝通常指看个标题,大致浏览一遍。

    但是,因为今天的图片特别多,她格外留心了一下。

    她这一留心不要紧,一下子就在下方的一张图片上看到了她跟余总工的脸!

    她俩当时站在游行队伍的第一排,而且比较靠边。

    照相机的镜头照过来时,她俩是最先入镜的。

    她一手扯着横幅,一手举着酸黄瓜罐头,余幽芳的两只手上分别是山楂罐头和婴儿饼干。

    余总工的表情比较正经,但叶满枝正眯着眼睛冲镜头笑呢!

    小叶厂长心想,她当时咋那么高兴,笑得咋那么喜庆呢,与余总工摆在一起,显得她有点傻乎乎的。

    不过,能登上报纸,还是《人民日报》这样的大报,让她心里的欢喜陡然达到顶峰。

    她盯着照片,感叹道:“新华社记者的照相机真好,把我俩拍得真清晰呀,后面几个职工的脸也挺清楚的,熟人都能认得出来!”

    吴峥嵘好笑地附和:“嗯,拍得确实挺清楚的。”

    叶满枝正想说,应该多买几份《人民日报》,把上面的图片剪下来保存,目光下移时,却倏地定住了。

    只见这张图片的下方写着一行小字,“滨江食品厂的女工参加游行欢度国庆。”

    叶满枝瞄一眼照片,再看看小标题。

    被收入镜头的所有人,包括她俩身后的几名职工,居然全是女同志!

    如果把她们看成真正的女工来解读这张照片,那她跟余幽芳确实挺淳朴的,笑容里满是完成生产任务的喜悦!

    她每周有一半的时间在车间里度过,余幽芳作为总工艺师,下车间的时间也不短。

    说她俩是食品厂女工,没毛病!

    反正能上报纸就是好事,叶满枝没那么挑剔,珍惜地将报纸收好。

    等她闺女带着报纸去幼儿园显摆完,她就可以将这张照片保存起来了。

    *

    国庆游行结束,献礼也完成了,食品厂全年的工作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

    牛恩久将工作重心转移到了完成生产任务上。

    几个副厂长的神经也都紧绷了起来。

    大家都有包干任务,年底干部考核的时候,除了各自分管的工作,还要看包干车间生产任务的完成情况。

    今年还剩不到九十天,一些比较先进的车间,已经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提前进入1965年了,比如酱菜车间和面包车间。

    而大部分车间的生产任务还没完成,需要拼命赶工。

    厂长牛恩久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提出了“革命加拼命,永远站排头,干部能下海,群众能擒龙”的口号,呼吁大家大干快上九十天,务必要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

    所有包干厂长要去车间跟班劳动。

    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在厂里干开了。

    叶满枝包干的两个车间——糖果和罐头车间——还是比较危险的。

    糖果车间的问题相对简单,为了给春节备货,每年都是最后一个季度的任务最重,大家只要按照生产计划科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搞生产就好了。

    但罐头车间的设备不足,目前只有三套半的设备,若想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必须三班倒。

    一个班次八小时,机器全天不停车。

    叶满枝几乎天天在车间里泡着,而与她一同泡在车间里的,还有牛恩久。

    “牛厂长,要不你回去歇一歇吧?”叶满枝提议,“这里有我看着。”

    “没关系,罐头车间的生产任务重,我亲自过来盯一下。”

    牛恩久坐在车间的角落,翻看着罐头车间制定的那些新制度。

    叶满枝:“……”

    生产进度紧张,有个人帮她分担一下,确实能让她轻松不少。

    但这个人最好不是老牛厂长。

    她这小半年在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几乎每天都来车间转悠。

    那些新制度也是她邀请陈谦,与职工们一起制定,并多次调整的。

    相处的时间长了,大家自然而然就熟悉了起来。

    车间里有什么紧急的事,车间主任和职工会习惯性地找她商量。

    叶满枝隐晦地给车间主任提过醒,让他多找牛厂长请示汇报。

    《鞍钢宪法》没在全厂推广之前,她还想跟牛厂长保持良好关系,维持住团结的表象。

    可是,请示过牛厂长以后,牛厂长给出的指示,有时会与车间的新制度相悖。

    比如,为了节省生产原料,降低成本,制定调味组岗位责任制的时候,要求每班剩余的汤汁不能超过20公斤。

    但牛恩久要求提高生产效率,白班的调味组要多调汤汁,中间不要因为汤汁不足而耽误生产,用不完的可以给另两个班次用。

    这就导致白班的汤汁剩余过多,让后面两个班次不好掌握分寸。

    夜班的汤汁有时不够用,有时调多了,反而还要被班长记过。

    夜班调味组的组长找了叶满枝好几次,想让她给大家拿个主意。

    叶满枝能有啥主意?

    她总不能跟牛厂长说,我们车间都定好制度了,你别来瞎指挥了。

    牛厂长来跟班是出于好心,帮她分担压力,况且她还要跟老牛维持团结呢!

    叶满枝想了几天,对牛恩久说:“厂长,咱们罐头车间的职工太辛苦了,虽然每班只工作八小时,但是夜班和白班的条件相差太大。我前几天值夜班,发现有的工人干到两三点就饿了,只能喝水充饥。白班工人能在厂里吃午饭,但夜班工人的伙食问题要怎么解决?”

    牛恩久的一言堂,在这种时候是相当有正向作用的。

    连商量都不用跟人商量,他大手一挥就通知后勤科,让食堂每晚派人值班,给各车间的夜班职工开火做饭。

    为了省去大家走夜路去食堂吃饭的麻烦,牛厂长还提议,给食堂定制几辆餐车。

    做好饭以后,由食堂那边将餐车推来车间,让夜班职工在车间里吃上热乎饭。

    他这个决定,立即得到了全体夜班工人的拍手叫好。

    之前嘟囔牛厂长瞎指挥的调味组工人也不嘟囔了。

    叶满枝从前一直疑惑,老牛厂长是怎么做到一言堂的。在其他厂当十年八年厂长的大有人在,但她没听说哪家的厂长能这么强势。

    全厂上下都听他一个人的。

    通过这次给夜班职工做饭的事,她倒是有些明悟了。

    如果由她来做这件事,顶多让食堂开火做饭,这是很多厂长都能做到的。

    但牛恩久能让食堂将饭菜送到车间去,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都很暖人心。

    如果她是夜班职工,肯定要在心里记牛厂长的好。

    老牛厂长有强势的缺点,但也有贴心的一面。

    叶满枝觉得牛厂长身上的一些领导魅力,还是值得她这样的小年轻学习的。

    可是,学习归学习,她不能让老牛厂长继续在罐头车间跟班了。

    她用小半年的时间推行《鞍钢宪法》,眼瞅着就能出成绩。

    要是再被牛厂长瞎指挥几次,那车间里好不容易形成的制度很可能形同虚设,工人们只要说一句“这是牛厂长让的”,就能绕过许多制度规则。

    但她向来奉行以和为贵,团结共赢,能不撕破脸的时候,她通常不会跟人撕破脸。

    作为副厂长,如何与一把手保持和谐良好的关系,也是一门很重要的学问。

    叶满枝专门找了一个全新的笔记本,将牛恩久的名字写上去,全面分析老牛厂长这个人。

    把对方的性格、学历、工作履历、工作成就、重大贡献之类的要点一一列上去,好好琢磨了好几天。

    叶满枝自嘲地想,上一个被她这样用心关注的男同志,还是她家吴峥嵘呢。

    然而,吴峥嵘听了她的话,却说:“上一个被你这样关注的男同志,应该是光明街道办的张勤简吧?”

    叶满枝:“……”

    好像还真是。

    不过,她的用心关注还是有些作用的。

    没几天她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若想与牛厂长保持良好的关系,那就不能让牛厂长闲下来,不能让他在厂里呆着!

    为啥这样说呢?

    纵观食品厂的发展史可以发现,在全省范围内,滨江第一食品厂绝对是合并其他单位最多的企业。

    除了罐头业务,其他业务全是被牛恩久合并过来的。

    牛厂长喜欢向外扩张!

    通过上次与上海义民食品二厂的合作,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一听说能拿到免费的罐头生产线,牛厂长跑得比谁都快,连刚到手的汽水生产线都顾不上了。

    嗖嗖往北京和上海跑。

    是以,叶满枝认为,若想把老牛从罐头车间支开,又不打破双方目前的平衡,那就不能让他在厂里待着,得让他出去开疆扩土!

    因此这天从省工业厅开会回来以后,叶满枝又端着茶杯溜达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

    “厂长,我想跟你说说糖果车间的问题。”

    牛恩久疑惑道:“糖果车间怎么了?按照他们的进度,完成今年的计划应该不成问题吧?”

    “完成生产计划确实没什么问题,但糖果车间的损耗率一直居高不下,我最近与车间的甄主任商量了一下,原料损耗率最高的是包裹糖果的糯米纸。咱们糖果车间的糯米纸是从外面采购的,糯米纸这种东西又薄又脆,经过长途运输以后很容易断裂破碎。厂长,咱们能否自己搞个车间生产糯米纸?我听说市里似乎想开一家食用薄膜厂,你看咱们厂能不能争取一下?”

    第167章

    叶满枝对自己的推测并不百分百有信心, 毕竟那全是她瞎猜的。

    所以,对牛恩久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心里的感受就像等待定期有奖储蓄开奖。

    在答案正式揭晓之前, 紧张和期待直接攀升到了顶点。

    但牛恩久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叶厂长, 这两个月正是今年的最后冲刺阶段, 厂里都忙着完成生产任务, 糯米纸的事可以再等等。”

    糯米纸在糖果车间的用量不算小, 奶糖、牛皮糖、大虾酥等等,凡是带包装的糖都要用到糯米纸。

    可是这东西的成本和售价都很低, 即使有损耗, 也达不到为其专门搞个生产车间的程度。

    糯米纸与汽水和罐头并不是一个量级的, 牛恩久不想在年底最忙乱的时候, 分心搞其他业务。

    见他不搭腔,叶满枝猜他可能是瞧不上糯米纸那点利润, 于是换上振奋的语气说:“厂长, 咱们市里一直没有食用薄膜厂, 糯米纸全靠从外地调入。市领导在这时候提出建厂, 就是因为市里对糯米纸的需求越来越大了!”

    “除了咱们的糖果车间, 好多单位都要用糯米纸, 糕点、药品都是糯米纸的消耗大户。我听说咱们市里的药厂好像也在打这个食用薄膜厂的主意。”

    抢着吃饭才吃得香, 牛恩久听说药厂也盯上了这个食用薄膜厂, 终于有了谈兴。

    “市里打算在哪里建厂?投资多少?”

    “那我还真不清楚,我去省厅开会的时候, 听人家聊天听到的。”叶满枝表情尴尬,“我在市里没这方面的人脉,还真不知应该跟谁打听。”

    她要是把啥都问清楚了, 那还怎么把老牛从罐头车间支开啊?

    让牛厂长出去跑跑关系,应酬应酬,也能折腾好几天。

    牛恩久对她这套说辞倒是没怀疑,叶满枝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去省工业厅工作,即使有人脉那也是在省厅的。

    她这样的年轻干部根基浅,在市里还真未必说得上话。

    牛恩久点点头,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转了几圈。

    叶满枝再接再厉道:“建厂还要划拨地皮,盖新厂房,咱们要是能把这套业务接手过来,能给市里节省不少开支,我觉得谈下来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到时候咱们只让市里出设备和技术员就行,咱们厂很需要食品工艺方面的技术人才,这次可以多申请几个用人指标。”

    既能扩大业务板块,又能多得几个正式编制的指标,这可都是老牛厂长最上心的。

    牛恩久终于对食用薄膜引起了重视,“我抽空去市里打听一下具体情况!”

    ……

    有了正事的老牛厂长,行动力相当迅速,当天就跟上了发条似的,干劲儿十足地跑动了起来。

    没再去罐头车间跟班。

    精准把到了老牛厂长的脉,让叶满枝有点高兴,晚上跟吴峥嵘一起喝了半斤小烧酒,导致她第二天早上又赖床了。

    他们家起得最早的是吴博士,数年如一日的六点起床锻炼。

    吴玉琢小同志在夏天起得早,偶尔能跟她爸一块儿晨练,但入秋以后她就不乐意早起了。

    被起床号吵醒后,瞅准爸爸出门的工夫,她便抱着小枕头钻进了妈妈的被窝。

    娘俩一起睡个回笼觉。

    叶满枝搂着软乎乎的闺女赖床时,院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母女俩都闭着眼睛听动静,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人高喊“号外!号外!”

    吴玉琢揉揉眼睛说:“好像是小李叔叔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叶满枝睁开一只眼睛,往挂钟上瞄了一眼。

    小李负责往家属院送信件和报纸。

    往常送到她家这一片的时候,他们早就去上班上学了。

    如果没有需要签字的信件,小李会将报纸放在门外的信箱里。

    他今天来得倒是挺早,现在还不到七点半呢!

    娘俩缩在被窝里赖床,谁也不愿意走出去看看。

    最后还是人类幼崽的好奇心比较重,她实在太想知道外面在吵什么啦!

    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线衣线裤就跑了出去。

    院门被她打开,小李叔叔的吆喝声也随之一同飘了进来——

    “号外!号外!《人民日报》号外!”

    隔壁周所家的大门也在此时打开,周家大儿子周武跑出来问:“李叔叔,什么号外啊?”

    小李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报纸,这会儿正好骑到两家人的门口。

    他挥舞着报纸说:“《人民日报》号外!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了!”

    吴玉琢对这个消息有点蒙,但周武是中学生,又有个当研究所副所长的父亲,对这类消息是相当敏感的。

    他接过今天的报纸就立即往外跑,与小李叔叔一起宣扬这个好消息。

    吴玉琢愣了两秒,也依葫芦画瓢接过报纸。

    一手提着有点松的线裤,一手挥舞着报纸,蹬蹬蹬地跑回屋里。

    “妈妈,《人民日报》号外!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啦!”

    “真的?”

    叶满枝赶紧起床,接过报纸浏览起来。

    头版头条的标题是两行鲜红的大字——《加强国防力量的重大成就 保卫世界和平的重大贡献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吴玉琢凑到她身边,指着报纸上的一个字问:“妈妈,这个字念什么?”

    “核。”

    “这个呢?”

    “讹诈。”

    吴玉琢盯着新闻,逐字逐句念道:“新华社十六日讯,1964年10月16日15时,我国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成功地进行了第一次核试验。这是我国在加强国防力量、反对美帝国主义核讹诈和核威胁政策的斗争中所取得的重大成就……”

    吴峥嵘收到消息,快步走进家门时,就听到他女儿用清脆又稚嫩的童声念着报纸上的新闻。

    “有言,给我看看。”吴峥嵘伸手。

    小屁孩赶紧将报纸塞给他,又好奇地问:“爸爸,这个原子弹厉害不?”

    “厉害。”

    像是觉得程度不够,吴峥嵘又添了两个字,“非常厉害!”

    他快速浏览着报纸上的内容,然后露出一个笑,双手将闺女举起来颠了颠。

    吴玉琢难得遇上一次举高高,兴奋地喊了两声,又拍着她爸的肩膀说:“再举一次!”

    吴峥嵘好心情地满足了闺女的要求,然后让母女俩吃早饭,他得先去单位开紧急会议了。

    作为外行,叶满枝和吴玉琢只能看个热闹,但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有一大半的人是从事国防和科研工作的。

    大家对这件事的反应远超叶满枝的预料。

    家属院里沸腾了!

    她俩还没吃完早饭,外面的大喇叭里就放起了《东方红》的音乐。

    居委会组织人手敲锣打鼓扭秧歌,喧嚣的场面甚至比前段时间的国庆活动还热闹。

    叶满枝送闺女去幼儿园的时候,听了一路的鞭炮声和欢呼声。

    这样的阵仗,她其实是见过的,前些年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时候,大家就举行过欢庆活动。

    当时她还在被窝里批评过吴峥嵘,觉得他思想不进步,对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事反应太冷淡,跟大家唱反调!

    吴峥嵘不以为然,不但唱反调,还跟上级领导和盘托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因为讲了那番话,他才被组织推荐来军事学院读了副博士。

    七年时间一晃而过,这次终于轮到自家传来好消息,吴大博士的反应与当初截然不同。

    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吴峥嵘恨不得顶着他闺女去大院里转两圈!

    叶满枝一边为国家变强而感到喜悦,一边又不得不感叹,人生际遇真是奇妙,七年好像形成了一个闭环。

    这样的好消息让整个城市喧腾了一天,广播里反复播送着这条新闻,许多市民自发组织了欢庆游行。

    吴玉琢晚上回家时,比早上还兴奋,显然是在幼儿园被老师们进行过共产主义教育了。

    一曲《北京的金山上》,被她甩着红绸跳了好几遍。

    “宝宝,咱能换个舞蹈不?”叶满枝看了一晚上,有点看腻了。

    连最捧场的梨花都跑了。

    吴玉琢提要求,“妈妈,你给我弹个曲子,我可以即兴跳个别的!”

    叶满枝对她那所谓的即兴舞蹈不抱啥希望,但还是拿出琵琶,给她弹了一曲《将军令》。

    曲调铿锵有力,很有将士气概,配合今天的喜讯还挺应景的。

    大舞蹈家跟着伴奏即兴跳了一支民族舞,跳完一曲不尽兴,又要求再来一个。

    叶满枝满足她的要求,又弹了一曲《赛马》。

    这曲子比将军令的节奏还快,跳吧,让小崽把体力消耗完就可以洗洗睡了。

    然而,她这边刚弹了两小节,窗外便有二胡的弹奏混了进来。

    《赛马》本就是二胡独奏曲,有了二胡合奏以后,那热烈奔放,气势磅礴的场面一下子就有了。

    大舞蹈家吴玉琢顾不上跳舞,赶紧拉开房门,跑出去寻找声音来源。

    叶满枝手上的动作不停,直到听见闺女喊了声“芳芳姨”,她才放下琵琶走了出去。

    “振芳嫂子,刚才的二胡是你呀?”叶满枝站在自家院里问。

    “哈哈,没忍住,打扰你了吧?”

    “没有,我就是哄哄孩子,”叶满枝笑道,“我家吴所还在单位没回来,今天那个原子弹的消息太提气了,我们娘俩在家自娱自乐一下。”

    “我家老周也没回来呢!今天实在太高兴了!”

    两家挨得这么近,柳振芳其实早就知道隔壁有个琵琶高手。只不过人家弹琴的时候总是门窗紧闭,那就是不想被人知晓的意思。

    柳振芳掌握着分寸,偶尔教老大老二拉二胡,便也紧闭门窗。

    今天的气氛好,隔壁又没关窗,她才一时技痒,想跟同行交流交流。

    两家的男人都不在家,孩子们还玩儿得挺好,叶满枝索性将人请来自家院子。

    让吴玉琢拿出水果点心,招待小朋友。

    她则跟振芳嫂子合奏几曲,搞了一个小型演奏会。

    她们这边拉开了架势,左邻右里不少人都闻声跑出来看热闹。

    周家老大周武向大家解释,为了庆祝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两家的妈妈一起演奏几首曲子,为祖国贺喜!

    叶满枝笑望向周武,对柳振芳说:“嫂子,咱家周武这是青出于蓝了呀!”

    “哈哈,”柳振芳心里欢喜,谦虚道,“他还小呢,现在看不出啥来。”

    一曲《赛马》过后,两人又商量着合奏了几首革命歌曲。

    几个孩子端茶倒水招待着附近的邻居们,一直热闹到熄灯号吹响,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场。

    *

    一颗原子弹的爆炸让市里热闹了好长时间,各级单位都在组织各种庆祝活动、开各种学习会。

    忙到了十一月初,才渐渐消停下来。

    食品厂这边,延续为国庆献礼的传统,也为原子弹爆炸献了一次礼。

    厂里最近正在生产山楂罐头,需要加印罐头标的时候,他们让印刷厂加印了五万份带有“热烈庆祝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字样的罐头大标。

    这本来只是食品厂职工的一点心意,举国欢庆嘛,他们也跟着热闹热闹。

    可是,第一批贴上新标签的罐头出厂以后,只过了两天,市商业局就来人洽谈,询问是否能紧急生产15万份这样的罐头。

    叶满枝是经营副厂长,与商业局有关的合作由她出面。

    听到对方的要求时,她连连摇头说:“陈科长,这个真加不了,我们厂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罐头生产设备不足,现在工人正加班加点赶工完成生产任务呢!今年的山楂是有数的,我们前天就停产山楂罐头了。”

    陈科长问:“那你们现在生产什么?”

    “现在生产的是糖水苹果和午餐肉罐头。”

    “那你们赶紧给糖水苹果换个罐头标,也用庆祝原子弹爆炸成功的那种!”

    叶满枝笑道:“罐头口味都是一样的,价格也没变,只是罐头标不一样而已,不至于这么畅销吧?”

    “嗐,就是很畅销,分给第一百货商店的一千瓶山楂罐头,两天就脱销了。”陈科长解释说,“一方面是这种标签确实有纪念意义,有些人像集邮似的,收集特供标签,另一方面,这种罐头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会很受欢迎。”

    “……”叶满枝犹豫许久,紧皱眉头说,“那我尽量想想办法吧。”

    其实这种要求很容易满足,只是换个标签的事。

    但她要是答应得太轻易,商业部门会三天两头给他们提要求。

    她将加印罐头大标的事交给供销科,又换上工作服,跑去车间跟班了。

    最近罐头车间的工作明显有了松懈的苗头,大家似乎进入了一个倦怠期,工作热情普遍不高。

    叶满枝虽然心里着急,但是对于这种情况还挺能理解的。

    别说工人倦怠,连她这个包干副厂长都累得够呛。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哪有那么多铁人和铁姑娘啊!

    可是,国家下达的生产任务,那是必须想尽办法完成的。

    这年头很少有完不成任务的工厂,报纸上的新闻报道大多是XXX工厂提前半年或几个月完成全年生产任务。

    罐头车间要是完不成任务,即使有客观原因,也很容易被人侧目,到时候全车间的职工都得抬不起头来。

    “这还不简单!”四哥觉得妹妹面临的困难完全不算事,“你学学我们糕点车间,那个王士虎王副厂长,可会喊口号了!两三天就能弄出一个新口号,我们车间的墙上到处贴着口号标语,大家都老有干劲儿了!”

    叶满枝问:“你们都有啥口号啊,说几个给我听听。”

    她想抄抄王厂长的作业。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革命加拼命,跑步学大庆。”

    “我们要永远在生产战线上打胜仗!”

    “还有,三千斤指标,六千斤措施,一万二千斤干劲!”

    叶满枝:“……”

    太厉害了!

    四哥撺掇道:“你把这些口号改一改,放到你们那个车间里,估计也能有用。”

    叶满枝去了一趟糕点车间取经,将墙上的标语一一记下来,打算回去研究研究。

    不过,她在喊口号这方面实在没有王士虎的创意,憋了一晚上,只想出一句“争分夺秒,一天当两天用。”

    听起来干巴巴的,没有人家那些口号有新意。

    让她拾人牙慧,用人家用过的,她还有点不甘心。

    叶满枝瞄一眼桌面上的东西,左手的笔记本上记着糕点车间的标语,右手这本是主席的著作。

    与其效仿王士虎,还不如效仿主席同志呢。

    她这一年,响应号召学过雷锋、学过大庆,还学过人民解放军。

    学习的目的不是喊口号,而是给自己制定一个努力的目标。

    她觉得罐头车间现在还缺少一点动力和目标。

    所以,再去车间跟班的时候,她将几个车间主任召集到一起。

    让各车间和班组,开启今年的先进个人、先进集体、劳动模范,以及三八红旗手的评选。

    “叶厂长,现在评先进还太早了吧?”一车间的陈主任说,“每年评先进都要等到12月中旬呢。”

    “今年罐头车间的情况比较特殊,咱们的设备不够用,大家的工作强度很大,咱们让大家提前报名参加评选,也算有个盼头。”

    评先进和劳模是工人阶级的大事。

    大家忙碌了一整年,得一张奖状,带回家一个茶缸、一条毛巾什么的,算是一种精神慰藉。

    大人在自家孩子跟前也有面子。

    反正她家老叶和三哥,要是哪年评上了先进,真的能从元旦高兴到过年。

    昂首挺胸,走路带风,那精神面貌,就跟胸前带了朵大红花似的。

    叶满枝希望利用评选先进和劳模的机会,调动一下大家的工作热情。

    “虽说生产任务还没完成,但咱们罐头车间的表现非常出色,所有人都值得提名先进。所以,”叶满枝对车间主任们笑着说,“咱们的第一目标是拿到全厂唯一的先进车间奖!这是对罐头车间全体职工的肯定,另外先进集体、优秀班组、先进个人、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什么的,也不要落下,能报的全都报上。”

    几个车间主任对视一眼,用评奖激励一下确实是个好法子。

    “那我们回去试试?”

    “不是试试,咱就是实打实的评比。”叶满枝说,“各位主任要做好规划,咱们的评奖有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区级的,还有厂级的,每个等级还分个人和集体奖。大家辛苦了一年,咱们尽量让所有同志都有评奖的机会。特别优秀的就报国家级和省级奖项,条件不太成熟的,就报区里的和厂里的。除了领导提名,也要允许车间职工推荐提名,允许职工毛遂自荐。”

    几位主任连声答应着,车间里能多出几个先进个人和先进集体,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

    这算是主任的一项工作成绩。

    叶满枝又看向罐头一车间的主任说:“陈主任,我听说你已经连续九年获得市级先进个人了,今年就是第十年,而且省级先进个人也获得了好几次。你组织工人评选的时候,也别忘了自己的评奖,把报奖材料好好写一写。”

    陈桂兰红光满面道:“我已经得了这么多年,要不然就不报了吧?去年报奖的时候,就有人有意见,觉得总是我得奖,占了别人的机会。”

    叶满枝不赞同道:“好就是好,省里和市里能一直选你,说明你的工作得到了上级认可。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陈主任,你只管报奖。其他同志也一样,放心大胆地报,评奖的事我会尽量替大家争取!”

    副厂长都发话了,那大家还谦虚啥,肯定积极报奖呀!

    几人当天就回车间宣布了马上评奖的消息,把所有工人的热情都调动了起来。

    先进和劳模可不只是发个奖状或领个茶缸那么简单。

    这不但是对大家工作的肯定,也是进步的钥匙。

    车间里所有的小领导,都是有奖傍身的!

    罐头车间马上就因为这个消息恢复了朝气,有那想报奖又不好意思自荐的,就与其他人心照不宣地相互推荐。

    车间主任的推荐名单足足写了两大张纸!

    ……

    罐头车间评奖的动静不小,其他车间也很快就听到了风声。

    尽管厂里还没有下达评奖通知,可是车间之间总是相互看齐的,只要有一个车间动了起来,那其他车间肯定要跟上。

    不跟不行呀!

    要是哪个车间主任落到人家后面了,不为自己车间争取权益,绝对能被工人们戳着脊梁骨骂一年!

    于是,很神奇的,厂办还没下达通知,全厂的评奖工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

    还在外面跑食用薄膜项目的牛恩久,不得不返回厂里,特意开了一个班子会议商量评奖事宜。

    蒋文明兼任厂党委副书记,每年的评奖工作都要由他牵头。

    他率先发言说:“其他工作可以慢慢来,但是省市两级每年都要在年底开表彰大会,咱们得先把省市两级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推荐上去。”

    王士虎清了清嗓子说:“那我提个建议啊,咱们今年的推荐尽量推几个新人,像那已经连续拿了八九年先进的人,咱们就不要推荐了,给新人一些机会。”

    “就拿糕点车间来说,今年有两款糕点获得了市级优秀产品的称号,这两款糕点都是由糕点师傅王爱民研发制作的,这样的同志难道不值得被推荐为省级甚至市级先进吗?”

    他们是轻工单位,省级先进集体和个人奖项只会给一个名额,市级的也只有两三个而已。

    名额给了某个人,那其他人就没了机会。

    之前的省级先进个人,常年被罐头车间的陈桂兰,以及面包车间的胡六培轮流做庄,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参与评奖的余地。

    王士虎虽不是车间主任,可是作为包干副厂长,他得站出来为包干车间的职工争取奖项。

    叶满枝明确反对道:“评奖要讲究公正公平,某位同志能连续多年被评为先进个人,一定是因为他有被评审组认可的成绩。罐头车间的陈桂兰多次改进产品配方,改进生产方式,提高生产效率,在前两年物资最紧缺的时候,她开辟了用黄羊子肉、野猪肉、狍子肉等野味制作罐头的先河,想尽办法完成了当年的生产任务。除此之外还有过两次见义勇为的先进事迹,这样的同志被评为先进个人是很能服众的。”

    “咱们不能因为人家获奖的次数太多,就不允许人家报名了吧?这种理由放到哪里也说不通。”

    “我们当然知道陈桂兰同志很优秀,当初把她推荐上去当先进也是厂里的决定。”王士虎说,“但是省级奖项和市级奖项的名额只有一两个,常年让她得奖,那其他人真是一点奔头都没有,相当打击大家的积极性。”

    陈谦给出一个折中的办法,“叶厂长不是在罐头车间说了吗,让大家尽量都能得奖,一个人不要报重复的奖项。陈桂兰是女同志,要不然就给她报三八红旗手吧,把市级和省级先进留给其他人。”

    “陈厂长,三八红旗手是妇联为女同志设立的奖项,是为了激励女同志的。谁也没说当了三八红旗手,就不能当劳模和先进了,陈桂兰的成绩足以获得先进称号,凭什么不让她报奖?要选谁由评审组决定,如果报了没选上,那咱们没话说。可是,不能因为她是女同志,能报三八红旗手,就取消她评先进的资格吧?”

    王士虎说:“别的人我不管,反正糕点车间的王爱民是一定要报省市先进的,一个人占着先进的位置将近十年,让其他人怎么进步?”

    叶满枝撇嘴,该进步就进步,人家当先进,就阻止你进步了?

    这是什么道理?

    牛恩久轻咳一声说:“评奖工作刚开始,咱们内部要搞好团结。先把名单报上来吧,到时候在根据总体情况,分配一下报奖名额。”

    听他用了“分配”这个词。

    叶满枝就知道,老牛厂长也是倾向于大家一起分果果了。

    如果陈主任报了三八红旗手,那就不给她报省市先进了。

    毕竟全厂两千多号人,奖项不能让她一个人占着。

    何况还一占就是将近十年。

    叶满枝蹙眉想了想,没再说什么。

    见她不再继续针锋相对,另外几个厂长总算放了心。

    每年的评奖都是一场博弈,领导们吵得面红耳赤的情况不在少数。

    叶满枝没跟他们在会上争执,但她总觉得不给陈主任报奖太可惜了。

    她径自琢磨了几天,然后专门往市人委的评奖委员会跑了一趟。

    今年的评奖委员会刚开始正式工作,见到企业领导上门,评委会的副主任笑道:“企业的同志来的也太早了,你们这么快就将名单拟好了?”

    “孙主任,名单还没拟好,但是评奖过程中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我想跟评委会反应一下。”

    “哦,那你先说说。”

    叶满枝组织了一下语言,笑着说:“我们厂有一位同志,自打市里开始评先进,她就被评为了先进个人,截止到去年,已经连续获得9年先进个人称号了,今年要是再得奖就是第十个先进个人称号。正好咱们市里的奖项也评了十年,孙主任,咱们今年的评奖能不能设立一个特别奖,发给全市连续十年获得先进称号的同志?比如给他们颁个‘光荣十年奖’之类的。”

    第168章

    滨江市的评优工作, 是从一五计划之后开始的。

    最初只评选劳动模范,后来为了激励大家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又增设了先进个人奖和先进集体奖。

    今年正好是评先进的第十个年头。

    孙副主任当过三次评委, 遇到过一些比较个别的,“要奖”的企业领导。

    但人家都是来要名额, 或是推荐先进人选的。

    像叶满枝这样, 直接让他们增设一个新奖项的, 她还是头一回遇见。

    她怔愣过后, 公事公办地说:“叶厂长,你提的意见我们评委会记下了, 之后会认真讨论的。”

    评奖这种事向来是上级单位公布评奖细则, 下级单位按要求推荐人选。

    叶满枝也知道自己管得有点宽了, 但是机会就摆在面前, 她总得试试吧?

    今年不争取的话,明年就更难了。

    逢五逢十搞些特别活动, 设个特别奖项顺理成章。

    但“光荣十一年”虽然也挺光荣, 却像是为某人特设的奖项。

    “孙主任, 市里的评奖工作我们基层单位肯定全力支持。我今天冒昧登门, 只是想反应一下基层出现的情况。咱们市里每年都要评出一千多名先进个人, 我相信连续多年得奖的同志一定不在少数。”

    孙主任不确定连续获得九次先进的工人有多少, 但多次得奖的肯定大有人在。

    见她点头, 叶满枝继续说:“获奖能督促大家一直保持优秀, 可是奖项名额有限,如果这个奖项总是颁给固定的几个人, 其他人会觉得没奔头,争不过这几位优秀的同志,索性就不争了。不过, 让常年得奖的同志发扬风格,将名额让给其他人,那对他们也很不公平……”

    孙主任笑了笑说:“叶厂长,企业领导也要开辟新思路,如果某位同志连续九年获奖,说明这个同志非常优秀,可以考虑让其走上更重要的领导岗位。”

    厂领导与工人的评奖体系不同。

    如果在工人这边走到顶了,那就可以往干部那边努力。

    叶满枝笑道:“我们厂的这位同志,今年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

    2.27大火之后,罐头一车间的主任和副主任都被追责了。

    陈桂兰是在大火之后提拔上来的新主任。

    闻言,孙副主任若有所思地颔首。

    这个叶厂长反应的情况是存在的,十周年也确实是个噱头,值得颁发特别奖项。

    但是评委会不可能为某人量身定制一个奖项,他们得先确认一下,市里有多少能拿到“光荣十年”奖项的同志。

    *

    尽人事听天命,叶满枝去市里反应了情况便重新返回单位上班了。

    给别人跑动奖项的同时,她自己的事也不能落下。

    车间的工人要评奖,厂部的干部也要评奖。

    叶满枝来第一食品厂上班将近一年,能写的内容挺多。

    她对争取奖项还算有经验,不但要工作做得好,汇报材料也要写得好才行。

    所以,除了去车间跟班劳动、做明年的全厂供销计划,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写汇报材料上了。

    周如意进入办公室拿走签好字的文件,踯躅片刻问:“厂长,年底要总结的材料还挺多的,有没有需要我来写的?”

    她家这个厂长是大学生,无论是演讲稿还是提交给上面的材料,都是自己动笔的。

    刚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周如意还暗自窃喜过。

    可是,时间越久,她心里越不踏实。

    秘书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当领导的笔杆子,材料都被领导自己写了,那她这个秘书还有什么用啊?

    人家蒋副厂长那边,连年终工作总结和评奖申报材料,都是由秘书捉刀的。

    蒋厂长只需要在此基础上修改补充。

    叶满枝笑道:“行啊,今年分管工作的总结我还没动笔。你跟供销科和财务科联系一下,先写个初稿吧。”

    这算是很重要的工作了,周如意连忙点头,捧着一沓文件高兴地回了秘书室。

    而叶满枝还在盯着面前的稿纸犯愁。

    她申报个人奖项的初稿已经写完了。

    足足三十页,比她的大学毕业论文还长。

    她担心评奖委员会没耐心看完,盘算着精简一下。

    但她反反复复翻看了好几遍,哪一部分都不舍得删改。

    尤其是与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有关的内容,十七页的汇报,她一个字都不想减。

    这可都是她的成绩!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改了一下午也没改完,眼瞅着到了下班时间,她赶紧将材料收进抽屉,去幼儿园接孩子放学。

    吴峥嵘昨天去北京出差了,家里只剩她跟吴会计。

    “宝宝,妈妈今晚要值班,你跟我去厂里还是去太奶家住一晚?”

    “我跟你在一起!”吴玉琢答得干脆。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妈妈单位值班了,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都要跟着妈妈去单位。

    叶满枝对跟屁虫的选择不惊讶,正要答应的时候,又听她闺女说:“我要写工作总结,妈妈你一会儿教我写。”

    “写什么工作总结?”

    “就是我们儿童团的工作总结呀!”吴玉琢很光荣地说,“团长让我写的!”

    叶满枝:“……”

    天呐。

    她闺女才五岁就要写工作总结了,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五岁能写出个啥呀!

    吴玉琢从她的小书包里拿出一个田字格本子,骄傲地说:“团长让我写在这上面,到时候要交给方叔叔。”

    方叔叔就是青年街公社的方书记。

    看来这儿童团的工作总结,是方书记那个大聪明安排的。

    叶满枝接过本子翻看起来。

    这上面有好几个人的字迹,有的一看就是大孩子写的,字迹工整,很少有错别字。

    有的不但通篇错别字,还有生字是用拼音代替的。

    但小干部们写的都挺认真,记录着一年来儿童团组织过的活动,还有那一亩地的种植和收获情况。

    吴玉琢当会计的时间不足四个月,所以,这本子上还有之前那个小会计的笔迹。

    叶满枝盯着郭冬冬歪歪扭扭的签名,心想这儿童团团长真够可以的,连贪污公款的前任会计都被他找回来写工作总结了。

    她当机立断改口说:“宝宝,最近降温了,我们单位的值班室可冷了。你去太爷爷家住一晚吧,你太爷以前是当大学院长的,可会写工作总结了。你这个总结,让他给你指导指导。”

    “我太爷爷比你写的还好吗?”

    在吴玉琢的印象里,她妈妈总在家里写工作总结,应该是很会写的。

    “肯定比我会写呀!”叶满枝夸起老头来,极尽赞美之词,“我只是大学生,你太爷爷是给大学生当老师的,可厉害了!”

    吴会计小小年纪就很有责任心,以工作为重,点头说:“那我去找太爷爷吧!”

    叶满枝赶紧将孩子送去吴家老宅。

    与亲妈相比,吴院长对小孩的工作总结相当重视,冲孙媳妇挥挥手,就开始带着重孙女一起打草稿了。

    *

    小叶厂长给闺女安排了去处,便独自返回厂里值班。

    她每个月要值班五六次,对值班的流程早就烂熟于心了。

    上半夜跟民兵连和保卫科一起,在各车间来回巡视,主要是检查安全生产,以防出现意外事故。

    11点过后,她可以回值班室睡觉。

    保卫科会安排人手值夜班。

    一般不会出大事,像2.27大火那种意外事故,多少年也遇不到一次。

    然而,她今晚刚睡下没多久,就有人跑来值班室,哐哐拍值班室的大门。

    “叶厂长,你睡了吗?”

    叶满枝听到声音,立即清醒过来,答应一声就起身穿棉袄。

    一边搬运堵着大门的桌椅,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她睡觉不脱衣服,穿衣用不了多少时间。

    费工夫的是搬桌椅。

    她能跟男同志一起值夜班,但胆子其实没多大,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厂区里值班时,每次都要给大门上锁,顺便用桌椅堵住大门。

    等她终于将桌椅放回原位,门外保卫科的人也讲明了情况。

    “叉车司机操作失误,让叉车撞上了成品仓库的大门,鲍师傅头部流血已经昏迷了。当时装卸班的小许正站在大门旁边,被大门砸到了肩膀。”

    叶满枝拉开房门问:“组织人手送医了吗?”

    “我们科长给医院打了电话要救护车,但医院说救护车只有一辆,已经被派出去接一个难产的孕妇了。鲍师傅的头上全是血,大家不敢挪动他。”

    叶满枝疾步跑向仓库,等他们来到成品仓库前的空地时,十几人正围在鲍师傅和小许身边。

    有人拿着干净毛巾按着鲍师傅的额头止血,小许则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刘科长,鲍师傅这个出血情况太严重了,还是得尽快送医院。”

    “我让人去找住得最近的卡车司机了。”

    厂领导没有小汽车,厂里只有两辆拉货的卡车,在场众人没有会开车的,若想出车必须联系卡车司机。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即使司机尽快赶来,也需要半小时。

    “咱们仓库里不是有拉货的推车嘛,先把两个伤员放到推车上,送去最近的中心医院,那边有夜间急诊!”

    有人能站出来拿主意了,大家立即行动起来。

    一群人先将鲍师傅和小许搬到板车上,然后派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推着板车走出厂区。

    走到门口的时候,在医务室值班的卫生员也赶了过来。

    成品仓库的大门被叉车撞倒了一扇,叶满枝找了几个人看守成品仓库,匆匆安排了后续事宜,这才追上前面的小推车,跟大家一起将人送进了急诊。

    ……

    她一直在医院守到天亮,等到牛恩久和伤患家属一起赶来医院时,她强打起精神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鲍师傅昨晚值夜班,在罐头车间和成品仓库之间运输货物,11点45分左右,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就操作着叉车撞上了成品仓库的大门。大门被叉车撞倒了一扇,鲍师傅会受伤是因为被掉落的碎石砸到了额头和后脑,另外他左腿骨折了。小许师傅被仓库的大门撞到右臂,肩膀脱臼,手腕和手指都骨折了。”

    叶满枝对这次的意外挺无语的。

    与装卸班的其他人相比,开叉车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了。

    成品罐头比较重,而且大部分产品是玻璃瓶装的,以防在运输过程中出现损耗,食品厂去年特意采购了一辆叉车,专门在厂区里装运货物。

    既能给装卸工人省些力气,又能保证罐头制品的安全。

    以前让工人搬运货物的时候,从没出过大岔子,如今工作条件好了,有了叉车,反而捅了篓子。

    鲍师傅的爹娘只关心儿子的安危,拉着叶满枝问:“厂长,我家鲍旭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但他腿骨折需要将养,头上的伤也要观察。鲍师傅半夜醒来了两次,现在又睡着了。”

    叶满枝其实不太确定鲍师傅是被砸晕的,还是醉过去了。

    但家属的情绪有点激动,她没在家属面前提这件事。

    直到两家人都进了病房,她才将细节讲给了牛恩久。

    “鲍旭身上有白酒味,昨晚不少人都闻到了,但我不确定他喝了多少,是不是因为喝酒才出了意外。入冬以后气温骤降,夜里挺冷的,司机师傅靠着白酒保暖也有可能。”

    叉车跟汽车不一样,汽车虽然也四处漏风,但至少有个带门带窗的驾驶室。

    而叉车驾驶室的两侧是空的,没门没窗,夜班司机作业的时候,与户外露天作业没什么不同。

    鲍旭身上有酒味,脸也挺红。

    可是不能仅凭这些就给他定性醉驾,毕竟喝酒可以是为了保暖,脸红也可以说是天冷冻的。

    牛恩久哼了一声说:“十有八九是因为喝酒,保卫科的人在叉车的驾驶室里找到一个军用水壶,一打开全是白酒味,那酒壶至少能装二斤白酒。”

    如果只是小意外,厂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只要不出事,这年头对司机喝酒开车没啥处罚。

    三九天喝点白酒是很多司机的取暖手段,大家都能理解。

    可是如今正值年末,厂里的所有工作都进入了冲刺阶段。

    全厂都在加班加点赶生产的时候,鲍旭却驾驶着叉车把仓库的大门撞倒了。

    而且他当时刚从罐头车间装了20箱苹果罐头。

    他这一撞不要紧,20箱,共计480瓶罐头,也几乎全被撞碎了,幸存下来的不足20瓶。

    哪怕只计算成本价,这些罐头也要三四百块了。

    无论意外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厂里对鲍旭的处罚必然轻不了。

    ……

    事情的后续发展与很多人料想的差不多,厂里很快便做出了开除鲍旭的决定。

    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有连带责任的安全员全被开除了,这次鲍旭是第一责任人,将他开除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厂里尚未将开除鲍旭的决定公布,公安就率先上了门。

    鲍旭的父母似乎已经料到了儿子会被食品厂处置,在事情发生的第三天,他们报了公安。

    要求公安出面调查。

    但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即使鲍旭真有醉驾情节,也查不出什么线索。

    被公安问到时,当时在场的几个工人,都回答得模棱两可。

    大家平时的关系不错,即使有人觉得他醉驾了,也不好意思站出来证实。

    医院的医生只能证实鲍旭喝了酒,时下对醉酒没有明确的衡量标准,鲍旭被送来时不清醒又受了伤,医生更倾向于他是因为遭受重击才短暂昏迷的。

    唯一能给出明确证词的,只有同样受伤住院的小许。

    他愿意出面指认鲍旭喝醉了。

    小许是装卸班的工人,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因为这次事故,造成手腕和指骨骨折,治好以后能正常生活,却不能提重物。

    而装卸工是个体力活,他还是个临时工。

    年纪轻轻就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算是被鲍旭砸了饭碗。

    人家能不恨他吗?

    “那鲍旭明明就是喝酒出事的,厂里应该将鲍旭开除!”

    “刘汉民,你不在车间工作,来这里掺和什么?”蒋文明头疼地问。

    这刘汉民因为2.27火灾时玩忽职守被开除,后来又将功补过,重新返厂上班了。

    “我是许建伟的舅舅!”刘汉民站在小许的家属阵营里,义正言辞道,“对这样喝酒误事的人就应该开除!”

    鲍旭的父亲说:“我儿子是叉车司机,夜里气温低,他喝酒是为了保暖!我家鲍旭是一斤的量,那水壶里的酒总共还不到二两,怎么可能喝醉?”

    “那他为什么无缘无故往仓库大门上撞?”刘汉民问。

    “我儿子当时身体不舒服!”

    醉驾发生事故肯定会被厂里开除,但因为身体不适才出现意外是可以被原谅的。

    “汽车司机年年体检,他身体要是不好也当不了司机!”刘汉民质疑道,“他既然身体不好,是怎么当上的司机?”

    “我儿子身体挺好,但他连续上了两个月的夜班,哪个好人能受得了?”

    刘汉民讥讽道:“罐头车间的夜班工人,哪个不是上了好几个月的夜班?大家都没事,就鲍旭出事了?出事的时候还喝酒了。”

    “鲍旭跟罐头车间的工人能一样吗?”老鲍急赤白脸道,“罐头车间的工人大多住在食品厂的家属院,但我们家住的是从街道租来的房子!不但临街挨着菜市场,还跟七户人家挤在一个院子里。白天吵吵嚷嚷的,根本就没办法好好休息!”

    食品厂的工人分白班和夜班,所以为了保证夜班工人能够正常休息,后勤科要求家属院格外关照有夜班工人的家庭。

    凡是有夜班的工人,都可以在家门口挂一块“今晚夜班,禁止吵闹”的牌子。

    挂了牌子以后,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许去人家门口喧哗。

    一旦被抓住,可以告到居委会。

    要是因为休息不好,导致上夜班时出现纰漏,那被抓住的人也要负连带责任。

    所以,食品厂家属院里的环境很好,白天也很少有吵闹喧哗的情况。

    只不过,家属院是在六七年之前建成的,当时食品厂的规模还没这么大,能住进家属院的大多是干部,以及罐头车间、酱菜车间的职工。

    后来并入食品厂的职工,都没有居住家属院的条件。

    要么住原来的房子,要么由厂里出面帮他们跟市里租房。

    大家住得分散,环境也参差不齐,而鲍家人比较倒霉,住的房子是个大杂院。

    一个院里住着好几个单位的职工,人家才不管你晚上是否上夜班。

    白天该干嘛干嘛。

    连上好几个月夜班的鲍旭根本无法在白天好好休息。

    所以,鲍旭父母认为,鲍旭出了意外,食品厂要负大部分的责任。

    厂里不能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又一直给他安排夜班。

    鲍旭休息不好,上夜班时精神不好,注意力不集中,尤其冬夜寒冷,人一冷就容易犯困,这不就出事了嘛!

    在场的几位厂领导全被鲍家人的狡辩惊呆了!

    连叶满枝也没想到,鲍旭醉驾撞坏仓库大门,还能跟住房扯到一起……

    这都哪跟哪啊?

    大家觉得鲍旭的家属无理取闹,刘汉民更是像讲笑话似的,将这番说辞宣扬了出去。

    他的本意是,让大家看看,为了给鲍旭脱罪,他的家属能胡搅蛮缠到什么地步。

    叉车撞仓库是厂里的热点话题,职工们都挺关注这件事的后续进展。

    鲍家人的话确实被广泛传播了,但是,让小许家属和厂领导们都没料到的是,厂里的舆论突然转了风向,不少人竟然还挺认可鲍旭一方给出的理由。

    街道公租房的条件本来就不好,跟家属院的环境完全不能比。

    食品厂的家属院有图书阅览室、游艺室、澡堂,还有篮球场。

    大家都是食品厂的职工,而且都要轮流上夜班,凭啥罐头和酱菜车间的职工可以住家属院,而其他人就只能租街道的房子?

    家属院的条件越好,就越让其他人心里不平衡。

    借着鲍旭的事情,许多没分到住房,或是居住条件很差的职工,纷纷向工会、后勤和厂办反应情况。

    要求厂里给职工解决住房问题。

    “我们车间里不少人想写联名信呢!”四哥嚼着大肥肉说,“他们让我也一起签名,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临时工没有分房的资格,你签名也没用。”叶满枝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又问,“哥,你开车技术咋样,当初学的驾驶技术还没全忘光吧?”

    四哥连连摇头:“不行,我一闻到那股柴油味就恶心。”

    “厂里总共只有两个叉车司机,鲍师傅受伤以后,没人能顶班。司机都是正式编制的,你要是能去开叉车,我就帮你推荐一下。”

    四哥晃着腿问:“厂里到底打算怎么处置鲍旭啊?他要是没被开除,那让我去开叉车有啥用?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最多顶班三个月,等人家伤好回来了,我又得回糕点车间去当临时工。”

    “你就别管鲍旭了,即使他回来了,也没什么影响。现在的叉车司机两班倒,工作时间还是太长了。最好能三班倒,每班工作八小时,以免司机疲劳驾驶。”叶满枝笑道,“要是当上正式工,你就有分房的资格了。”

    四哥还是摇头:“那柴油味我受不了,再说街道的公租房哪有军工大院的住房条件好?我在家里住得挺好,过阵子可能就更好了。”

    说到这里,他语气有些低落,叹气说:“咱爸和三哥不是都报名去支援三线建设了嘛,正式名单已经出来了,咱爸让你们抽空回去一趟……”

    第169章

    得知名单已经公布, 叶满枝没耽搁,当晚就回了军工大院。

    “哥,厂里要求你们什么时候走啊?”

    “最早的一批下周就走了, ”三哥笑着说,“咱家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 我想下周就跟着大部队离开。”

    二姐埋怨道:“家里怎么没有你操心的?你一走了之, 媳妇和孩子怎么办?咱爸妈的年纪也不小了……”

    三哥笑出一口大白牙, “哈哈, 不是还有你们嘛,我去三线支援建设, 你跟大姐还有小妹, 多回来陪陪爸妈。”

    二姐红着眼睛在弟弟肩上锤了一下, “你可真是的, 山高路远说走就走,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二姐, 你别怨他了。”黄黎拉着她小声说, “满堂要是不去, 就得让咱爸去了。”

    656厂是军工厂, 工人和技术人员的思想觉悟特别高。

    他们这栋楼的所有工人都为去三线报了名。

    有的甚至是父子母女齐上阵, 一家好几口人一起报名。

    656厂还有自己的生产任务, 不可能将大家全都放到三线上, 所以选人的时候是有条件的。

    像老叶家这种父子都报了名的情况, 一般会让年轻人上三线,而上了年纪的老师傅则被留在厂里。

    叶满枝摸了摸侄子的胖脸蛋, 担忧地问:“嫂子,我三哥要去三线,那你跟出租车怎么办?跟他一起去还是留在家里?”

    “暂时留在家里吧。三线那边是从零开始的, 啥都没有,住房和学校都要新建。先让你三哥去打前站,等他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带起祥过去。”

    黄黎来了这里将近十年,虽然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的生活,但她没经历过从前的苦难,很多时候无法共情当代工人的热血和激情。

    厂里刚让工人报名去三线的时候,叶满堂就回来跟她商量了。

    她起初并不同意。

    三线的工作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气候也与北方迥异,拖家带口去三线纯粹是自讨苦吃。

    可是,叶满堂是个很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特别是避开留苏,转而当上红色工程师以后,那奉献精神又提高了好几个层次。

    厂里做了几次动员,他就写了几次请愿书。

    只不过,都因为她不肯松口而锁进了抽屉,没能交出去。

    叶满堂整天心急火燎,迫不及待想去前线,每天都要回家跟她汇报车间里又有谁报名了。

    直到他们这栋楼里的大部分人都报了名,他要是再不报名就显得思想太落后了,黄黎才决定尊重叶满堂的个人意愿,他想去三线就让他去吧。

    厂里报名去三线的,都是跟他一样一心奉献的工人。

    三线山高路远,地点偏僻,估计没人愿意闹腾,接下来的几年,叶满堂可以在三线安心钻研技术,跟他那些工友齐心协力搞生产。

    大姐瞅一眼这个弟媳妇,皱眉问:“你要是跟去了三线,那边能给你安排工作吗?”

    技术工人去了还能一展所长,像黄黎这样的家属,去三线反而要牺牲自己的事业。

    三线搞的是国防工业,要求隐蔽分散,那地方不说荒山野岭,但也差不多了。没娱乐活动,再没个工作,总不能让家属一直在家带孩子吧?

    她这个弟媳妇是当过中学老师的,瞧着也不像是没有事业心的样子,去了三线能适应吗?

    “还不知道呢,”黄黎说,“全国都有邮政网点,等那边建起来以后,我想申请转到当地的邮电所上班,就是担心万一去晚了,没有岗位空缺。”

    叶满枝宽慰道:“你这些年不是出了不少连环画吗,哪怕到时候暂时安排不了工作,也可以在家画连环画。”

    叶满枝自己只出过一本服装书,在书店里早就买不到了。

    但黄大仙后来居上,出过六七套连环画,都是类似于《小兵张嘎》那样的少年儿童读物。

    她家吴玉琢的书架上,摆着她三舅妈出版的所有小人书,而且每一本她都看过了。

    算是三舅妈的忠实小读者。

    尽管前几年国家对出版稿酬进行了改革,出书的稿费没有她当年那么高,可是出书的收入仍比靠死工资赚得多。

    黄大仙手头不差钱,三线那边要是没有合适的工作,还可以画画小人书。

    “先让满堂去看看情况再说吧,”黄黎在儿子的脑袋上揉了揉,“起祥要参加今年的少儿速滑比赛,如果能出成绩,我就陪他在滨江多待两年,要是没这方面的天赋,那就去三线一家团聚。”

    黄黎没生娃之前,还做过培养天才儿童的美梦。

    但是现实比较打脸,她家儿子的体重一直居高不下,她这几年给儿子报了体操班、乒乓球班,还让他学了滑冰,企图让他减减肥。

    这小子在前两项运动上没啥天赋,但滑冰的效果还不错,他跟老四家的起球一起学滑冰,小哥俩一块儿上课,体重有所下降不说,还练出了一点成绩。

    这哥俩下个月还要一起参加区里的少儿速滑比赛。

    ……

    支援三线的人选确定以后,厂里很快就安排大家动身了。

    正式离开这天是周日,天空放晴,雪照云光。

    全家人一起到火车站为三哥送行,即使车站的广播里播放着欢快的《我们走在大路上》,仍然抹不去那股强烈的离愁别绪。

    因着不知三线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所有工人都背着自己的口粮、被褥,甚至连茶缸、暖瓶和洗脸盆都带上了。

    三哥胸前佩戴大红花,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神情无奈地安慰着哇哇大哭的几个孩子。

    亲儿子出租车已经在家哭过好几次了,本来早就说好了今天来送行的时候不许哭。

    但是架不住有人带头。

    吴玉琢刚开始还以为三舅跟她爸爸一样,只是去出差一小段时间的。后来听车车哥说,三舅要去那边工作好几年,小吴会计心里那股不舍突然就压不住了。

    抱着她三舅的大腿哭得直抽抽。

    导致其他送行的孩子也跟着哭。

    叶满枝将伤心的闺女拉开,鼻音囔囔地转移话题说:“哥,厂里安排得太突然了,吴峥嵘出差还没回来呢,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

    “哈哈,没关系,到时候我跟妹夫写信交流。”叶满堂望向眼眶通红的妻儿,强忍着心酸道,“来芽,我不在家,你嫂子和侄子这边,你们帮我多照看照看。”

    叶满枝用围巾抹了下眼泪,红着鼻头说:“用不着你特意交代,我们肯定把家里照看得好好的,你顾好自己就行了。干活的时候悠着点,你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了,别把身体累坏了!”

    她将几个孩子拉到旁边,将最后的道别时间留给三哥一家三口。

    直到火车头的方向传出长鸣,领队吹哨示意工人们上车出发,始终没怎么说话的老叶,才拍着儿子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

    *

    南下的火车不但带走了热血奉献的工人们,也把叶守信的精气神带走了。

    自己去三线和送儿子去三线,那心情天差地别。

    况且老三每天跟他一起去车间上下班,不但是儿子,还是徒弟,是上班搭子。

    家里和单位冷不丁少了一个人,让他很长时间都缓不过神来。

    出租车与他的精神状态差不多,爷孙俩整天都蔫嗒嗒的。

    三哥离开前,特意跟老四和老五喝了一顿酒,算是正式将家里交给了两个弟弟。

    所以,五哥这阵子经常回军工大院,买煤批柈子的活他全都干了。

    偶尔还帮忙去幼儿园接送两个小侄子。

    瞧着出租车一直闷闷不乐的,他就把俩侄子带回自己家,让出租车帮他看着刚过了百天的闺女。

    有个状况百出的小婴儿,出租车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来芽,装卸班那边还要不要人了?你说我去开叉车咋样?”

    吃过午饭以后,四哥晃悠到了妹妹的办公室。

    “叉车司机都是各厂自己培养的,对外基本招不到人,你要是能去开叉车当然好了。”叶满枝问,“你不嫌柴油味大了?”

    “咋不嫌呢!”四哥嫌弃地皱眉,“我这几天去看过那辆叉车,没啥密闭空间,柴油味比卡车小,而且冬天能戴围脖口罩,我可以先去试试。”

    先干半年,混个正式工的编制,到了夏天就看情况再说。

    开叉车有一点挺好,就是只在厂区里活动,不用开到马路上。

    他要是恶心了,随时能下车缓缓。

    叶满枝疑惑问:“你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她四哥可不是啥上进的人。

    他手头不缺钱花,要是没有三哥和老叶催着,宁可一辈子莳花弄草。

    四哥啧啧道:“三哥去三线以后,咱爸跟丢了魂儿似的,好像只有三哥这个儿子是出息的……”

    “对啊,就是三哥最出息。”叶满枝实话实说。

    “……”四哥翻个白眼,“我这回就混个正式工的编制,让咱爸开开眼!不过,我可不能跟那个鲍旭似的,老老实实干夜班。老于师傅是鲍旭的师傅,不是我的师傅,他要是像安排鲍旭似的安排我,那我就让他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司机都是老带新,在厂里认师傅的。

    鲍旭的驾驶技术是跟于师傅学的,相当于跟着人家学了一门吃饭的手艺,老于就是他名义上的师傅。

    所以,老于给他排了两个月的夜班,自己一直上白班,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自己去找人事科毛遂自荐吧,厂里没几个会开车的,卡车司机不愿意转去开叉车,现在应该没人跟你竞争。”

    叶满枝不担心四哥。

    他在家常被老叶收拾,但在外面混的时候很少吃亏。

    老于师傅未必支使得动她四哥。

    叶满枝催促四哥去毛遂自荐,自己则拿着笔记本,去隔壁的会议室开会。

    厂里的评奖申报材料已经交上去了。

    叶满枝没能评上省级先进。

    省级奖项每个厂只能推荐一名干部。

    按照惯例,这个名额应该是给牛恩久的。

    他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厂里的所有成绩都能算在他身上。

    但老牛厂长因为2.27大火背了处分,即使报名也是浪费名额。

    所以,今年厂里推荐的人选是王士虎。

    王士虎今年主导参与优质产品评比,12个产品获得了“市优”称号。

    几个车间的技术革新也可以算在他这个技术副厂长的头上。

    而且糕点车间接到了市里临时下达的20万斤月饼的生产任务,时间紧任务重,他参与到生产第一线,带领大家圆满完成了任务。

    几项加起来算是很亮眼的成绩。

    至于叶满枝,提交申报材料的时候,她包干的罐头车间还没完成今年的生产任务。

    即使完成了,也是将将巴巴完成,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不如王士虎有竞争力。

    叶满枝在心里安慰自己,她还年轻呢,要是现在就得了省级奖项,那以后还有啥进步空间呀!

    她可以再沉淀一下,继续努力。

    再说,没有省级奖项,不是还有市级的嘛!

    由于牛恩久和陈谦都因为2.27大火背了处分,滨江市评选模范干部的时候,只有她、蒋文明、王士虎三个副厂长提交了申报材料。

    叶满枝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元旦还有十天,公布评奖结果,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果然,在今天的班子会上,牛恩久安排完今年最后的冲刺工作以后,就提到了市里的评奖结果。

    “今年咱们厂的收获非常喜人,有一位同志取得了‘光荣十年’荣誉,三位同志获得了先进个人称号,一个车间和两个班组获得了先进集体奖。”

    牛恩久对照着笔记本,念完工人取得的成绩后,又接着说:“厂部这边的成绩也不错……”

    几位副厂长都镇定地喝着茶,心里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市级模范干部花落谁家。

    王士虎笑道:“大家今年都干得不错,虽然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总体还是稳中有进的。”

    食品厂的几个副厂长都有分管工作和包干车间,工作内容相差无几,年终成绩也没拉开太大的差距。

    在水平差不多的情况下,将奖项评给资历最深的蒋文明和王士虎是比较合理的。

    这种评奖能落到谁头上,大家心里其实都有点数。

    王士虎今年风头正劲,而蒋文明前年得过一次市里的奖项,今年的优势不明显,蒋厂长忙着在车间跟班,连申报材料都是让秘书代笔的。

    就在大家以为这个市级模范干部,八成会落到王士虎的头上时,牛恩久却带头鼓掌说:“厂部这边,叶满枝叶副厂长获得了‘市级模范干部’的称号,财务科的毕翠华获得了革新能手称号。两份名单都交给厂办了,咱们尽快出个喜报。”

    在另三位副厂长大惑不解的目光中,叶满枝起身示意了一下。

    接受了大家延迟了好几秒的掌声。

    蒋文明望着笑容矜持的叶副厂长,在心里狠狠后悔了一番。

    要是早知连叶满枝都能压过王士虎,拿到这个模范称号,那他真应该好好准备一下那份报奖材料呀!

    几位厂长几乎同时在脑子里回忆着,叶厂长今年到底干出什么成绩了?

    倒不是他们特意贬低打压年轻人,可是从目前的成绩来看,叶满枝的工作确实没有特别突出的呀!

    要是罐头车间或糖果车间提前半年,或是四五个月完成全年生产任务,那她得奖实至名归。

    可是,这俩车间的任务完成情况都一般呀。

    难道是因为她分管的经营工作?

    要是这样想的话,倒是有可能。

    经营工作由她分管没错,但厂里的生产和经营,其实一直绕不开牛恩久。

    困难时期过去以后,原料恢复供应,食品厂今年的产值全面提升,要不是老牛被追责了,他评上省级先进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牛恩久对叶满枝说:“叶厂长,市里要在12月30号召开全市干部大会,到时候要在会议上领奖和发言,你提前准备一下吧。”

    叶满枝笑着点头答应。

    会议结束后,陈谦与她一起走出大门,仗着平时相处得不错,陈谦玩笑似的说:“叶厂长,恭喜你得奖啊,不过,你这奖得的可真够出人意料的。”

    叶满枝也玩笑似的回:“我也挺意外的,可能是我的申报材料写得好吧。”

    她那份30页的材料,不但没删减,还被她多加了一页纸。

    厚厚一沓交给厂办丁主任的时候,着实把人震住了。

    *

    对于自己得奖的原因,叶满枝其实心中有数。

    因此,她准备的发言,也是照着那个方向准备的。

    出席干部大会的前一天,叶满枝找去牛厂长的办公室,笑着说:“厂长,咱们厂得了先进集体,明天由你去领奖吧?”

    牛恩久今年颗粒无收,摇摇头说:“那天还得上班,我就不去了,你代表厂里把奖状领回来就行了。”

    叶满枝想让老牛厂长去听她发言,于是给他戴高帽说:“大海航行靠舵手,厂长,咱们能得到先进集体的称号,你功不可没。咱们虽然因为2.27大火案被批评了,但是知耻而后勇嘛,这个先进集体就是上级对咱们的肯定!厂长,你还是亲自去将奖状领回来吧,还能顺便在大会上学学其他单位的先进经验。”

    牛恩久看了眼明天的工作安排,迟疑片刻说:“那就去学学其他人的先进经验吧。”

    他苦干了一年,连根毛都没得到,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能领个集体奖回来,也算是个安慰。

    ……

    全市干部大会在市人委大礼堂举行。

    出席会议的都是得奖的个人和单位代表。

    叶满枝不是第一次来大礼堂开会。

    她工作第一年就来过这里,但那次是代表光明街道办来领取“二等模范”的集体奖的。

    这次却是以个人名义获得了“模范干部”称号,心里的那份骄傲和满足感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小叶厂长默念了一句,这些年真是没白干,总算让她得一次奖了!

    今天要上台发言的,除了叶满枝,还有财务科的革新能手毕翠华。

    毕会计第一次在这么多领导干部面前发言,紧张得手脚冰凉,手心里全是汗。

    颁发完先进集体奖以后,就是革新能手和模范干部代表上台发言。

    几个重工企业的干部依次上台分享了先进经验,等到报幕员点到“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名字时,毕翠华紧张得深呼吸。

    再听到后面的“叶满枝同志”几个字,她就像死刑犯听说警察开错了枪,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缓缓提了上来。

    叶满枝在她攥紧的拳头上拍了拍,跟她一起深吸一口气,拿上道具便走上了主席台。

    舞台上明亮的灯光晃人眼,她适应了几秒钟才望向上千人的观众席。

    那里乌压压一片,坐着全市最优秀的同志。

    前排还有好多省市领导和报社记者。

    叶满枝平复了一下激烈的心跳,对着话筒做了自我介绍。

    然后,露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说:“得知我获得市级模范干部称号时,不少同志表现出了惊讶,与听说滨江第一食品厂获得先进集体奖时一样惊讶。”

    “刚才上台领奖的很多兄弟单位都提前完成了全年的生产任务,有的提前四个月,有几个特别优秀的,甚至提前半年就完成了。而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最快完成任务的车间,只提前了三个月。这个成绩放在全市来看,其实并不算特别突出。但是评奖委员会,却将这个先进集体奖发给了滨江第一食品厂,将模范干部颁给了我……”

    被她这样提醒,原本没注意到这些问题的人,也不由疑惑了起来。

    确实啊,滨江第一食品厂在生产任务的完成进度方面,真不算特别快。

    叶满枝继续笑道:“当我上周得知自己得奖,并且要在大会上发言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悬着的,当时我们厂的罐头车间还没完成全年的生产任务。万一被细心的同志发现问题,当场质疑,那我不就要当着全市干部的面出洋相了嘛!”

    她能这样自嘲,估计厂里已经完成任务了,于是观众席里传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谢谢大家的掌声,我先向在场的同志们通报一个好消息,就在前天,也就是12月28号,罐头车间传来喜讯,成功完成全年2650吨的生产任务,为滨江第一食品厂1964年的工作,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部分同志对年初的一条新闻也许还有印象,在今年的2月27日,也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晚上,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发生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当时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烧毁了食品厂面积最大,设备最先进的一片厂房。而这一片厂房就是我们厂曾经的罐头车间。”

    叶满枝拿出一张放大的相片,将正面亮出来,展示给大家。

    “这是2月28日早上,《滨江日报》的记者,在厂房的废墟前拍下的相片。”她将相片举高,方便前排观众看清,“通过这张相片可以看到,整片的厂房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当时有车间工人在废墟前失声痛哭。”

    “众所周知,生产水果罐头,需要有新鲜的水果原料供应,每年的12月至次年三月,是罐头的生产淡季。罐头车间被烧毁时,全年的生产任务完成率不足10%。但是,因为那场大火,我们厂只有一套半的罐头生产设备。职工们虽然积极参与厂房重建,可是对于完成生产任务并不乐观。”

    叶满枝再次拿起一张相片,抬高展示。

    “我被上级任命为食品厂的副厂长以后,在厂房工地上,与工人们开了一次座谈会。这是会后大家一起在工地上拍的合影。”

    “我当时对大家说,新的罐头车间是由大家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每个人都是罐头车间的元老,名字足以写进厂志,我们要一起拍一张相片,纪念罐头车间浴火重生!”

    “我那会儿还承诺大家,等到车间正式复工那天,我们要再拍一张大集体合影。可惜我失言了!”

    “厂领导想办法搜罗来两套罐头设备以后,有两个车间的工人便悄无声息地重新复工了。”

    叶满枝又举起两张相片,知道大部分人看不清相片的内容,她介绍道:“这是车间工人生产午餐肉和生产糖水樱桃罐头的场景。”

    “这时的罐头车间,一直到今年末,只有三套半的罐头生产设备。我们就是用这三套半的设备,完成了全年的生产任务!有些同志可能感受不到这项任务的艰巨程度,我说几个数字,就比较直观了。”

    “1963年,我厂罐头车间共有12套罐头生产设备,完成了2100吨的生产任务。”

    “1964年,上级给我厂下达了2650吨的罐头生产任务,而我们只有三套半的设备!我们罐头车间的职工,总共637人,就是用这三套半的设备,在今年的倒数第四天,艰难完成艰巨的生产任务的!”

    想起这几个月的不容易,叶满枝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隔了几秒,继续说:“也许很多同志会感到疑惑,前后差距这么大,今年的任务比去年还艰巨,我们是如何完成的?数据是否存在造假?产品质量是否过关?”

    “很高兴地告诉大家,除了今年最后一批产品还没到送检时间,我厂生产的所有罐头,都通过了商业部门和食品进出口总公司的质量检验!”

    “那么,罐头车间是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完成艰巨任务的呢?我想向大家推荐一下《鞍钢宪法》!”

    第170章

    叶满枝对着话筒, 先详细介绍了《鞍钢宪法》的具体内容。

    确保所有人都能理解后,她才接着说:“《鞍钢宪法》是主席同志亲自制定的,其核心内容就是‘两参一改三结合’, 想必在座的同志们对《鞍钢宪法》都不陌生。”

    即使有不熟悉的,听了她之前那番介绍, 也能大致了解情况了。

    “《鞍钢宪法》是一套企业管理经验, 没试用过这套经验的同志, 对我所说的内容也许会心存疑虑。在生产任务十分艰巨, 生产设备又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只是推行一套《鞍钢宪法》, 真的能创造奇迹吗?”

    观众席里的某些企业领导暗暗点头。

    管理经验是比较主观的, 每个厂推行《鞍钢宪法》的成果都不尽相同。

    而食品厂最大的问题是设备不足, 这可不是改改管理方式就能解决的。

    “当我在厂里提出推行《鞍钢宪法》的时候, 很多同志是怀疑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其实内心也不十分确定, 毕竟之前没用过这套新办法, 谁也不敢保证效果。”

    “可是, 我们当时面临的是一个怎样艰难的局面呢?设备不足, 任务艰巨, 最主要的是人心涣散, 许多人觉得罐头车间没希望了, 根本就完不成任务!”

    “面对罐头车间的困境,很多企业领导的选择, 一定是加班加点赶生产,最大限度地发挥那三套半罐头设备的作用。我们厂的选择也不例外,罐头车间的工人三班倒上班, 每班八小时,除了日常维护,所有设备24小时不停车。”

    “然而,连续作业一个月以后,我们很遗憾地发现,以当时的劳动生产率来看,即使加班加点赶生产,也很难在年底完成2650吨的生产任务。罐头生产有季节性,每年11月以后,水果蔬菜供应不足,哪怕车间愿意加班,也没有足够的生产原料。”

    “若想完成这2650吨的生产任务,必须利用好5月至10月这半年时间,在生产旺季尽可能提高产值,为年底那两个月分担压力。”

    叶满枝叹气道:“刚才就说过了,罐头车间24小时不停车,设备已经利用到了极限,再想提高产值,怎么可能呢?”

    台下许多同志听得入神,不由跟着点头。

    是啊,硬件条件摆在那里,即使督促工人加班也没什么用。

    叶满枝笑着说:“主席同志教导我们,在我党的一切实际工作中,凡属正确的领导,必须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而《鞍钢宪法》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两参一改三结合,它能充分调动群众的积极性,让群众做出主观努力!所以,经过厂党委商议决定,先将罐头车间当做一个试点,在罐头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

    “那么,又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鞍钢宪法》是否真的有效呢?”叶满枝掷地有声地说,“答案是肯定的,《鞍钢宪法》的效果非常显著!”

    “罐头生产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不但用工人数多,生产环节也很多!我们厂有一个空罐车间,四个实罐车间,从原料进厂到成品入库,总共要经历37个生产环节,大大小小的班组多达58个!”

    “这么多人,这么多生产环节,组成了一个持续运转的庞大机器。一旦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那么整台机器都会受到影响。”

    “而运用《鞍钢宪法》应对这种复杂的生产作业,非常行之有效!”

    “我举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实罐车间的真空封罐机是从国外进口的,属于时下食品行业中最先进的生产设备。但这套封罐机有个很大的问题是,每次碰到不合格的罐盖都会发生故障。出了故障以后,机器一拆一装,要花费二十多分钟。而等待维修期间,其后的所有生产环节要一起停下来,无形中就浪费了大量生产时间。”

    “之前车间里的应对办法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出一次故障修一次。毕竟这是从国外买来的进口设备,又是最先进的,大家虽有抱怨,却不敢动这台机器。”

    “可是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车间的所有工人都参与了企业管理,每人都有具体的分管工作。车间主任为这台封罐机安排了两名维护员,在机器出故障的时候,负责拆装维修。只上岗两天,其中一位工人就大胆提出,厂里要是能彻底解决封罐机的故障问题,那么封罐组每天至少能节省40分钟用于生产!”

    叶满枝笑道:“若是放在以前,车间想申请维修或改装进口设备,是要打报告的!从车间到科室,再到厂领导,层层审批!没有领导签字,工程师也不敢乱动设备。这种现象在工厂里不少见吧?”

    各位厂长都默默颔首。

    进口设备价格高昂,不报批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三结合,我每周都去罐头车间劳动,工人有了好想法,直接汇报给厂领导,而厂领导则迅速调动全厂的资源,组织工程师和技术员对这台进口机器进行了诊断。”

    “只用一周的时间,设备工程师和车间工人,就一起研制出一种自动控制器。将其安装到封罐机上以后,再遇到不合格的罐盖时,机器能自动停下来。工人随手将不合格的罐盖拿掉,就可以继续生产了!”

    台下的毕翠华本来挺紧张的,但是听到这里也忍不住与周围的同志一块儿鼓起了掌。

    “在封罐机这里取得成功后,大家精神振奋,改革气势特别高昂!”叶满枝伸出两只手,细数道,“只用半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在车间里制定了岗位责任制、质量检验制、设备维修保养制、罐头工业卫生制、安全生产制、经济核算制、仓库领料及发料制等八项制度!”

    “所有人都在厂领导和车间主任的引导下,自觉遵守车间规章制度,主动为生产出谋划策,解决各生产环节的问题。”

    叶满枝往观众席上牛恩久的方向望了一眼,笑着说:“为了配合《鞍钢宪法》的推行,我们厂党委在车间里组织工人们学习了主席著作,做思想动员。而政治挂了帅的群众力量是难以估量的!工人们又从每个生产环节找漏洞,很快就发现空罐生产是关键。空罐车间工作的快慢,会影响到所有车间的劳动生产率。”

    “空罐车间焊锡小组本来每人每小时平均只焊470个空罐,经技术员和老师傅一起研究后,找出了几项改进办法,现在这项指标提高到了650个,保证了空罐的及时供应。”

    叶满枝又举了几个车间和科室改革的例子。

    而后她停顿片刻,高声说:“滨江第一食品厂是省大工业经济系的科研基地之一,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后,成为了省大专家的研究对象。今年我厂的罐头车间,在生产条件极其艰苦,任务极其艰巨的情况下,按时完成了国家交待的生产任务。经过长期调研,省大的专家认为,《鞍钢宪法》对劳动密集、生产环节复杂的企业相当有效!”

    “《鞍钢宪法》能充分激发群众的主观能动性,其核心内容‘三结合’是一种极其优越的集体研究方式!干部、技术人员和工人的结合里,既有党的领导,又有群众路线,而且符合‘两条腿走路’的精神……”

    她刷刷刷列举了《鞍钢宪法》的数个好处。

    最后,拿起她刚到手的荣誉证书和奖状说:“市里将这个模范干部的荣誉颁给了我,但是在我心里,这其实是一个集体奖项。如果没有厂党委的领导和鼎力支持,没有罐头车间637名职工的日以继夜、全力以赴,我们是完不成这项艰巨任务的。这也充分说明,只要依靠党,依靠群众,就没有爬不过去的高山,没有破不开的芝麻杆,没有……”

    叶满枝按照惯例在最后拔高了一下,这才在全场的掌声中走下主席台,返回观众席。

    “叶厂长,你说得太好了!”毕翠华给叶厂长拍手鼓掌。

    她是财务科的会计,这次之所以能得到市级革新能手称号,是因为配合罐头车间改革了财务工作流程。

    《鞍钢宪法》还没在全厂推行,但财务科的改革已经推行了。

    她一直在跟进车间财务工作,她可太清楚今年的生产任务完成得有多艰难了!

    为了加班加点赶生产,她还跟叶厂长一起在车间里值过夜班,在同一张小床上睡过觉呢!

    “哈哈,全靠大家的共同努力!”

    叶满枝心情激荡,忍不住与共同奋斗过的毕翠华拥抱了一下。

    这次的发言里有经验分享,也有她的真情实感。

    想起这半年多闯过的难关,她在台上数次哽咽。

    此时坐回了观众席,她的眼眶和鼻尖还是红红的呢。

    小叶厂长抹了抹眼角,然后她一抬头,就猝不及防地与牛恩久对上了视线。

    叶满枝松开毕翠华,红着眼睛与牛恩久握手,“厂长,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咱们今年太难了,罐头车间能完成任务,全靠咱们党委的支持。”

    说完,她还吸了下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牛恩久:“……”

    望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叶副厂长,他一时竟然不太确定,对方到底是年轻莽撞,还是精于算计了。

    当他在台下听到《鞍钢宪法》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

    当然,说是圈套,其实不完全准确。

    叶满枝发言的内容,与她评奖的申报材料是一致的。

    市里将这个模范干部评给她,很可能就是因为她大力推行了《鞍钢宪法》。

    年底工作繁忙,叶满枝那个申报材料又厚得离谱,牛恩久只翻了翻就交给了办公室主任。

    申报材料上的内容,他大致有数,但《鞍钢宪法》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省里不少企业推行过《鞍钢宪法》,有成功的,当然也不乏失败的。

    除了最开始那年,有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

    这几年已经没什么水花了。

    牛恩久当时不觉得在一个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听了叶满枝的发言以后,他突然意识到,其他工厂推行《鞍钢宪法》都是锦上添花,填补管理上的漏洞。

    而食品厂呢?

    他们是在条件极其艰苦,甚至称得上恶劣的情况下,推行《鞍钢宪法》的。

    将所有人都觉得难以完成的任务完成了,让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这不就体现出《鞍钢宪法》的优越性了吗?

    *

    全市干部大会结束后,迎来了元旦假期。

    牛恩久这两天一直在琢磨罐头车间和《鞍钢宪法》。

    叶满枝的年终工作总结,也被他拿回家仔细品读了。

    “爸,我听说你们厂的那位叶副厂长,在前天的干部大会上大出风头?”

    牛恩久盯着面前的稿纸,对于儿子的问话,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见老牛不搭茬,小牛同志凑到他身边问:“那食品厂是不是也要推行《鞍钢宪法》了?”

    他虽然不在食品厂上班,但对他爸在厂里的地位很清楚。

    跟在家一样,说一不二。

    如果真的在全厂搞《鞍钢宪法》,那他家老牛的话语权真的岌岌可危了。

    谁都知道,《鞍钢宪法》走的是群众路线,是一言堂的克星。

    牛恩久摘了眼镜说:“罐头车间推行《鞍钢宪法》,确实出了成绩。但是,当时厂里让她在罐头车间搞试点,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办法。其他车间在现行制度规则下,生产经营状况良好,今年的产值还提高了十五个百分点,没有必要强行改变管理方式。”

    “人家已经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发言了,既然有了成功经验,你们厂不推行就说不过去了吧?”

    牛恩久不置可否。

    第一食品厂是省管单位,就算在全市干部面前分享了经验又能如何?

    元旦之后就是春节,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转移。

    《鞍钢宪法》可以在罐头车间继续推行,但是想在全厂推广,还是差些火候的。

    元旦假期结束后,牛恩久没在厂里提过《鞍钢宪法》的话题。

    叶满枝也没提,但她私下跟牛恩久提前通了气,省大工业经济系的课题组可能要发表科研论文了。

    还将论文终稿给他过目了一遍。

    经过全市干部大会以后,牛恩久不太想让省大发表这种论文。

    可是,他是食品厂的厂长,不是省大的校长,人家的工作他无权置喙。

    无论他心里有多腻味,人家的论文还是顺利发表了。

    不但发表在了期刊上,还出现在了报纸上!

    1月10日,在省报第二版的位置,刊登了一篇题为《滨江第一食品厂党委根据‘鞍钢宪法’精神,依靠广大工人群众,切实加强企业管理》的报道。

    用整版的篇幅,详细介绍了《鞍钢宪法》在食品厂罐头车间的试点执行情况。

    省报是省委机关报,党的宣传喉舌,面向全省发行。

    这篇报道的分量,可不是叶满枝那场发言能比的。

    事迹见报以后,食品厂很快就接到了兄弟单位的电话,人家要来食品厂学习先进经验!

    ……

    叶满枝去工业厅开会的时候,被夏竹筠单独留了下来。

    “你们食品厂最近闹出的动静不小啊?”

    “哈哈,就是推行《鞍钢宪法》嘛,好多单位想来参观学习。”

    叶满枝经常来厅里汇报工作,夏竹筠对他们厂的动向还算清楚。

    她沉吟一阵说:“你这样强行推行鞍钢宪法,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反弹。”

    叶满枝知道她说的是牛恩久。

    牛恩久虽然面上接受了鞍钢宪法,甚至还积极出面接待兄弟单位的代表,但内心肯定是不愿意在厂里搞大动作的。

    叶满枝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没事找事,要是跟其他副厂长一样,按照老牛的路子走,食品厂的发展应该也很不错。

    可是,如今的团结假象,是靠几位副厂长的退让得来的。

    叶满枝与牛恩久相处时,要时刻拿捏分寸,生怕哪个行为打破目前的平衡。

    而且牛恩久一言堂的最大危害是,大家平时都听他的,出了事却不是他一个人负全责。

    其他分管副厂长要与他一起背黑锅。

    陈谦就是最典型的受害者,因为背了两次处分,今年的所有评优都没有他的份。

    叶满枝很想与一把手搞好团结,但是不破不立,罐头车间刚出了成绩,她又得了模范干部,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打破牛恩久的一言堂?

    夏竹筠心里对小叶这次的表现还是欣赏的。

    该蛰伏的时候蛰伏,该出手的时候出手。

    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

    很多年轻干部缺少,或者说是不敢,有这样的果决。

    但她没当面表扬,而是严肃地提醒:“牛恩久是党委书记、厂长,你是他的副手,要与一把手搞好团结。没有一把手的支持,你的工作也是做不好的。”

    叶满枝神色郑重地答应。

    她这几天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工作上的滞涩了,很多工作想推却推不下去,有些科室不听招呼。

    尽管如此,小叶厂长对目前的局面还是满意的。

    她跟老牛没有私人恩怨,只是工作上的分歧,那就见招拆招呗。

    叶满枝回家以后,将自己的“模范干部”证书又拿出来欣赏了一遍。

    在吴峥嵘“又来了”的无奈目光下,给证书套了第二层塑料封皮。

    “要不我给你做个相框,你挂到墙上吧?”吴峥嵘提议。

    “挂到墙上不方便我每天欣赏,再说咱家墙上已经够热闹的了。”

    她家墙上有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单人照,有她参加舞蹈比赛的奖状,学主席著作的奖状,环城赛跑的奖状,横渡滨江的红旗,还有她闺女在幼儿园获得的小红花,参加文艺汇演的奖状,以及站岗放哨时要用的木枪等等。

    反正挺挤的,叶满枝暂时不想把荣誉证书挂到墙上。

    吴峥嵘对她每天都要对着证书“嘻嘻”有点词穷,正想说可以做个摆在桌上的相框,他家吴会计就掀开门帘,穿的跟个球似的跑了进来。

    “爸爸,妈妈,你们快准备一下,我们团长要来咱家做客了!”

    夫妻俩:“::::::”

    叶满枝还在寻找合适用词的时候,吴峥嵘已经开腔挖苦了,“他来就来,让我们准备什么?还得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吗?”

    吴玉琢睁着大眼睛,疑惑道:“客人来了不是要好好招待嘛?你们招待客人的时候都准备了!”

    “对对,”叶满枝连忙说,“儿童团的团长是咱有言的领导,也是好朋友,咱家确实得准备一下。”

    她家闺女才五岁,但吴峥嵘已经对她身边出现的所有男孩无差别攻击了。

    尤其是这个名叫陶学义的儿童团团长!

    陶团长亲自将有言招进了儿童团,算是她家有言的伯乐。

    自打上次有言在太爷爷的指导下,写了两张纸的工作总结以后,更是备受团长重用。

    儿童团遇到的大事小情,都把她家吴会计喊去一起商量。

    也不知道跟五岁的小屁孩,能商量出个啥来。

    “宝宝,你们团长什么时候来啊?”叶满枝问。

    “随时能来呀,我们团长和副团长就在咱家院外等着呢。”吴玉琢焦急道,“妈妈,你们准备好没有呀!能让团长来做客吗?”

    听闻还有个副团长,吴峥嵘神色稍缓说:“请客人进来吧。”

    小吴会计连忙跑出门,带进来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目测身高都在一米五以上,比吴会计高出半个身量。

    吴玉琢小同志站在人家旁边跟个小豆包似的,交谈时还得仰着脑袋看人。

    吴峥嵘愈加和颜悦色,将桌上的橘子推给小客人便不再吭声了。

    叶满枝一贯扮演温柔漂亮又亲切的同学妈妈,笑着与两位小团长热情聊天。

    不过,小孩子没啥弯弯绕,很快就向她道明了来意。

    “叶厂长,听说你是食品厂的厂长,我们儿童团可以从食品厂采购一些冰糖葫芦吗?”

    听他喊自己叶厂长,叶满枝憋着笑回了一个“学义团长”,“我们食品厂不生产糖葫芦,你们要买多少呀?数量不多的话就去供销社门口买吧。”

    “我们要买48串!”陶学义响亮地答。

    吴会计从旁补充,“妈妈,这是儿童团发给我们的过年福利!”

    叶满枝和吴峥嵘:“::::::”

    儿童团都有过年福利了???

    小孩子们并没感受到两个大人的震惊,团长陶学义解释说:“公社给我们儿童团分了一亩地,去年大家种地收割的时候都干活记工分了。要是在农村的生产队劳动,工分是可以换算成钱的。但我们去年只卖了四十多块的光荣粮,这笔钱还得留着买种子秧苗和农具,所以就不给大家分钱了。我们想在过年之前,给每个团员买一串冰糖葫芦!”

    供销社的糖葫芦不便宜,听说吴玉琢的妈妈是食品厂的厂长,他们才跑来跟厂长求情的,他们想用出厂价或批发价,买点便宜的糖葫芦,给儿童团省点钱。

    叶满枝问:“学义团长,你们什么时候发过年福利呀?”

    “肯定越快越好,最晚不能超过春节。”

    大家都等着吃糖葫芦呢,一提起糖葫芦,有的人连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没办法,儿童团的成员都是嘴馋的年纪。

    叶满枝沉吟一阵说:“学义团长,我们厂确实不生产糖葫芦,不过,你再等几天吧,我帮你联系一下,最晚一周给你们答复。”

    她像与大人交流似的,认真对待儿童团的小干部们。

    小干部们内心非常高兴,强压着嘴角,一本正经地点头答应,临走的时候还与叶厂长握了手。

    叶满枝:“……”

    吴会计亲自送小伙伴出门,又一蹦一跳地跑回来说:“妈妈,你可一定要帮我们联系糖葫芦呀!我也参加劳动了,记了工分,也能吃糖葫芦!”

    “知道了。”

    叶满枝对吴会计的交代相当重视,次日去上班,就端着茶缸溜达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

    老牛厂长单方面与她冷战,不支持她的工作,但叶满枝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继续笑脸相迎,每天都去串门。

    “厂长,我想跟你说说咱罐头车间的事。”

    牛恩久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没接话。

    叶满枝并不需要他接话,自顾自道:“春节之前,省厅领导要来咱们厂调研,而且要参观罐头车间,但现在正是罐头生产淡季。生产原料不足,水果罐头已经不能生产了。领导来了以后,咱总不能让人家去看空荡荡的车间吧?”

    “……”

    “我觉得咱们罐头车间可以开发点副业,没活干的时候就适应季节,生产点糖葫芦什么的。生产糖葫芦需要的原料没有生产罐头多,又能让大家有活干。糖葫芦属于计划外产品,赚的钱也是计划外的,利润可以用来充当以后采购设备的储备金。”

    牛恩久嗯了一声,公事公办地说:“叶厂长,你这个办法挺好的,但是制作糖葫芦要用白糖,计划外的白糖从哪里来?”

    “哈哈,上次汽水车间不是借用了糖果车间的白糖嘛,我记得一直没还呢。糖葫芦的白糖用量不算大,我们这次也跟汽水车间借点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