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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对于叶厂长正在推进的几项工作, 牛恩久的态度一直非常明确。

    那就是鼎力支持!

    尤其是那个《鞍钢宪法》。

    《鞍钢宪法》是由主席同志亲自制定的,而且在罐头车间落地成功了。

    稍微有点政治智慧的人都不会在这种事上公开反对。

    牛恩久在食品厂搞一言堂不是一年两年了,但从没被人在大事上抓住过把柄向上举报, 能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智慧吗?

    所以,在旁观者看来, 牛厂长对叶副厂长的工作绝对是相当支持的。

    可是叶满枝与牛恩久共事快一年了, 老牛厂长支持工作的时候是啥样, 她心里有数。

    那是能放下长途电话就去北京站岗的主!

    牛恩久现在只是口号喊得响, 嘴上说支持,其实什么实际行动也没有。

    叶满枝观察几天就发现了, 老牛不支持也不反对。

    他就是拖着!

    有时候干工作全凭一股心气,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拖着拖着就拖黄了。

    而叶满枝所说的生产制作糖葫芦, 他也用上了拖字诀。

    “叶厂长,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年前会迎来汽水销售的一波小高潮, 汽水车间还不能停车。”牛恩久翻了翻日历说, “这样吧, 之前借用过的白糖确实应该还给糖果车间, 但是归还时间就暂定在春节以后吧。”

    糖葫芦的售价低、利润也不高, 每根糖葫芦能有三分钱的利润就不错了, 即使一天生产三千根糖葫芦, 利润也不过一百块。

    牛恩久当着这么大的家, 这点小钱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叶满枝蹙眉说:“厂长,糖葫芦的销售旺季也在春节前这段时间, 过了正月十五,市场需求降低,咱们就该准备开春的水果罐头了。”

    “糖葫芦是计划外的, 咱们要先完成计划内的汽水生产任务。”

    牛恩久给出的理由合情合理。

    即使放到班子会议上讨论,他这番话也站得住脚。

    叶满枝还想问问,要是省领导来调研的时候,看到空荡荡的罐头车间怎么办,可是转念一想,牛恩久也许巴不得让领导什么也看不到呢。

    罐头生产有季节性是客观事实,领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看出他又是表面支持、实际拖着,叶满枝没再废话,拿着茶缸走出了厂长办公室。

    表面支持也是支持,只要他支持就行。

    ……

    “陈主任,这两天车间里的情况怎么样?”

    “原料供不上,要么干半天,要么干一天歇一天。”陈桂兰笑道,“今年还算好的,冬天能生产肉罐头了,前两年停止向苏联出口肉罐头的时候,咱们车间工人一大半都停工了。”

    叶满枝与几个工人坐在一起,这会儿是停工待料时间,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搪瓷缸子暖手。

    “咱车间里有没有会做冰糖葫芦的职工?”

    陈桂兰说:“解放前那会儿,咱们厂还是罐头厂的时候,曾经在冬天生产过糖葫芦,有些老师傅应该还会这门手艺。”

    叶满枝征求工人们的意见,“大家觉得给咱们车间开发一项副业,生产冰糖葫芦咋样?”

    陈桂兰当然是支持的,她是车间主任,有活干比没活干更好开展工作。

    一些平时就勤劳肯干的职工也都点头附和。

    但一样米养百样人,车间工人中有积极表现的,也有不想折腾的。

    此时就有人小声嘟囔:“糖葫芦的利润不高吧?咱们车间连着干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歇一歇了,要不还是把白糖留给开春的罐头生产吧?”

    陈桂兰抢在前面开口说:“连着干了大半年是没错,但咱车间是三班倒的,你上一天班就是八小时,八小时还累着你了?”

    这种连续作业,最累的其实是一直跟班的车间主任和班组负责人,普通职工每天只上八小时班,还算是轻松的。

    “身体不累,但心累啊。生产糖葫芦得用白糖、山楂、签子,还得准备熬糖的工具,插糖葫芦的垛子,忙活半天也赚不了几个钱。”

    车间里推行了《鞍钢宪法》以后,很多职工都敢说话了。

    叶厂长年轻,经常来劳动,又没啥领导架子,所以大家当着她的面也敢说实话。

    叶满枝用热水的蒸汽熏着眼睛,闻言就笑道:“大家去年确实挺辛苦,想放松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大家放松的同时,也要为自己和罐头车间的未来考虑一下。”

    “上级制定生产任务的时候,要酌情考虑各单位的生产能力,咱们去年的2650吨生产任务,是基于拥有六百名职工和12套设备制定的。今年咱们的设备少了,所以只拿到了1800吨的任务。”

    “每个车间都要做成本核算,人力成本也是成本。咱们的设备少了,任务少了,但职工人数却没变,大家想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职工们:“……”

    不会又要精简人员吧?

    叶满枝透露道:“虽然设备被烧毁了,但当时从银行借来的钱还得还。所以咱们罐头车间去年的利润会拿出一部分还银行贷款,再拿出一部分给车间购置一套设备。”

    “像去年那种特别极端的,24小时工作的情况,不但机器受不了,咱们职工的身体也受不了。因此,我之前跟几位车间主任计划了一下,除了厂里购买的一套生产线,罐头车间今年要另想办法购买一套半的设备。加上现有的,凑足6套。”

    “叶厂长,你想用糖葫芦赚的钱买设备啊?”

    “对啊,糖葫芦是计划外产品,咱们罐头车间又有实际困难,所以利润可以留在厂里。”

    有老工人在心里快速合计了一下,皱眉说:“叶厂长,一串糖葫芦的利润顶多三分钱,靠着糖葫芦买设备可不现实。”

    罐头设备的价格不一,有上万的,也有小十万的。

    那得卖多少糖葫芦才够买一套设备啊?

    “积少成多嘛,如果每天能有50块的利润,那两个月下来还有三千块呢。”叶满枝笑道,“咱们别犹犹豫豫的,先上路,路上缺啥补啥。”

    大家一想,确实如此,反正待着也是待着。

    赚点钱买来新设备,总好过整天提心吊胆,担心自己被精简掉。

    于是,几个会做糖葫芦的老师傅率先报了名。

    叶满枝让陈主任先挑二十人,看看市场行情再说,然后返回厂部,将供销科的孟烈喊了过来。

    听了她的要求,孟烈犯难地挠挠头皮。

    “叶厂长,现在山楂和白糖都不好采购了。要是还有山楂供应,那山楂罐头就不至于停产了。”

    见她不接茬,孟烈又皱眉想了一阵说:“现在下乡去收山楂顶多能收一两千斤上来,这也就能应付一个礼拜的生产。若想要更多就只能去德化专区那边采购,他们去年搞了冷鲜库,应该有新鲜的山楂库存。不过,白糖就真的没办法了,要个几百斤还行,一吨以上的白糖真的没地方能采购。”

    一斤白糖能做20串左右的糖葫芦,按照每天三千串的产量计算。

    俩月得用四五吨白糖。

    这让他去哪里搞?

    叶满枝点点头说:“供销科先把山楂采购回来吧,我这边有白糖的门路。”

    “叶厂长,你能从哪里弄白糖啊?”

    孟烈来滨江工作的时间短,在供销人脉上远不及科长刘胜。

    可是,即便是坐地户刘胜,对采购白糖也是犯怵的。

    没点人脉和人情,根本拿不到计划外的白糖。

    叶满枝拿出原稿纸,唰唰几笔快速写了一张借据,在末尾签了自己的名字,还盖了她的印章。

    然后撕下来交给了孟烈。

    “你先去盖个咱们厂的公章,再带着借条去找滨江第二啤酒厂的厂长,就说咱们厂要借5吨白糖。”

    “……”孟烈接过借据,怀疑地问,“我去了就能借来?”

    “我已经跟他们厂的张厂长打过招呼了,你喊上司机,去他们厂拉原料就行。”

    滨江第二啤酒厂有汽水业务,但他们厂的设备都是十年前的,不像食品厂的汽水车间,生产线和仓库都是最新的。

    所以,二啤汽水仓库的保温条件比较落后。

    以防汽水瓶被冻裂,每年12月到次年2月,他们停产汽水。

    但原料是按季度拨付的,为了应付三月份的生产,白糖都在仓库里堆着呢。

    张厂长是叶满枝的开会搭子,她给张厂长拨了电话,明确保证3月之前一定归还白糖,于是没咋费力就将白糖借了出来。

    至于归还的事,不是还有老牛厂长的保证嘛。

    牛厂长说,过完年就让汽水车间还白糖。

    那就等着他还呗。

    他能赖自己厂里的账,总不能赖外厂的账吧?

    牛厂长对外一直是体面人!

    *

    白糖和山楂原料到位以后,罐头车间的糖葫芦小组,很快就开始了生产制作。

    当天下午先搞了500串。

    放在厂门口的糕点门市部销售。

    滨江的冬天相当适合售卖糖葫芦,500串糖葫芦插在十个垛子上,在门市部的门口一字排开。

    跟摆了十个稻草人似的,场面相当壮观。

    因为是前店后厂,一手货源销售,他们的零售价跟人家的批发价一样,每串糖葫芦一毛二。

    所以,五百串糖葫芦,仅用两个小时就被自家职工抢购一空了!

    大家每月有固定工资进账,给孩子们买串糖葫芦甜甜嘴,还是舍得花钱的。

    陈谦下班时要经过糕点门市部,望着门前那一排稻草人,他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了两声。

    这个小叶厂长可真是……

    干工作总是高调张扬、大张旗鼓,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办了大事!

    上次的樱桃糖水就弄得挺热闹,这次的糖葫芦又被她搞出花来了。

    从车间到门市部,步行顶多十分钟,她就不能把货一点一点送过来?

    非得哐叽一下弄来十个垛子?

    厂里哪个产品的利润不比糖水和糖葫芦高?结果利润最低的反而闹出的动静最大!

    陈谦站在人行道上,旁观了一阵职工的抢购热潮。

    搞不懂冰糖葫芦有啥可抢的,但他还是不由自主挤进人堆,交出去两毛四分钱。

    陈厂长再次走出人群时,瞅一眼自己手里的两串糖葫芦,出神地想,叶满枝已经开始在糖果车间推行《鞍钢宪法》了。

    与罐头车间那会儿的低调不同,糖果车间的改革声势闹得挺大。

    毕竟已经有成功经验了,而且老牛厂长也表现得相当支持。

    这不就被叶满枝钻空子了嘛!

    老牛是否真的支持,班子成员心里都有谱。

    从他毫无实际行动的表现来看,牛恩久肯定是不想改革的。

    可是,叶满枝就能装傻充愣,对糖果车间的工人说,牛厂长大力支持搞改革。

    陈谦举着两串糖葫芦想,自己也不能太实在了。

    要不然就跟滑不留手的小叶厂长学一学吧,也在饼干车间推行一下《鞍钢宪法》。

    小叶厂长这会儿正站在门市部的另一边,琢磨着是否要给闺女买一串糖葫芦回去。

    犹豫一阵后,她决定还是不给闺女买了,让她跟小朋友们一起吃过年福利,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那幸福感和满足感肯定更高!

    因此,小叶厂长转进不远处的副食品商店时,手里的糖葫芦只有一串。

    站在商店的玻璃窗边,一边看着街上的热闹,一边咔嚓咔嚓。

    把整串糖葫芦全部吃光光,她才一抹嘴,没事人似的坐车回家了。

    自打她答应了帮儿童团采购糖葫芦,吴玉琢就天天询问糖葫芦的生产进度。

    今天刚放学回来,她便跑进来问:“妈妈,糖葫芦做好了吗?”

    “做好了,你们明天派人去厂里买吧。但是要想按照出厂价拿货,最少得拿50根,你们儿童团得多买两根。”

    吴会计很有责任心地问:“妈妈,出厂价是多少钱呀?”

    “一毛钱。”

    叶满枝心知她不懂这个,于是给她详细科普了出厂价、批发价和零售价的区别。

    “出厂价一毛,批发价一毛二,零售价可能要卖到一毛四或一毛五。你们从别处买50串糖葫芦要按批发价拿货,但是从我们厂直接拿货,可以省一块钱。”

    吴会计兴奋地说:“那我们明天就能吃到糖葫芦啦?我要去告诉团长!”

    “嗯,你们明天派人来厂里买吧,带着公社的介绍信,最好再有个成年人跟着。”

    吴玉琢重新穿上花棉袄,自个儿戴上围巾帽子手套,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又小兔子似的窜出了门。

    叶满枝望一眼动如脱兔的吴会计,心说,幸好住在军事学院家属院里,否则她还真不放心让五岁的小屁孩到处乱跑。

    儿童团的大部分孩子都要上学和上幼儿园。

    要等到团长和副团长放学,才能来食品厂采购糖葫芦。

    叶满枝清楚他们的放学时间,所以,第二天下班后一直在厂里等着。

    按照她的设想,这次来采购的人应该是公社干部,外加两个儿童团团长。

    然而,她在门市部门口却看到了穿着军大衣的吴峥嵘,以及一长长长串孩子!

    “吴所,你怎么来了?”叶满枝赶紧迎上去问。

    “问你闺女吧。”吴峥嵘在闺女帽子的绒球上弹了一下,“她说要有大人来食品厂采购糖葫芦,把我诓来了。”

    吴玉琢将帽檐往上推了推,露出两只眼睛,“方叔叔今天没空,要周末才能来。”

    叶满枝了然地笑。

    这些孩子天天惦记吃糖葫芦,哈喇子流了好几天,怎么可能等到周末?

    “那你们来的人也太多了!省下来的那点糖葫芦钱,还不够你们的往返车费呢!”

    叶满枝往孩子堆里瞅一眼,少说有十人了。

    这群小孩手拉着手,手腕上都系着麻绳。

    估计是吴博士给他们系的防丢绳。

    吴玉琢得意地嘻嘻笑:“我们坐车不花钱!”

    吴峥嵘面无表情道:“这群小孩的身高都不到一米二,除了团长,超过一米二的人都没来。”

    一米二以下的小孩坐车不用买票。

    天知道他一个大人,带着十二个免票小孩上车时,受到了多少关注。

    公共汽车的售票台上有个一米二的标尺,售票员让这群小豆丁挨个儿过去量身高。

    有个小姑娘的身高超了两厘米,还差点哭了。

    吴峥嵘没有二话,利索地掏钱补了票。

    叶满枝看向木着一张俊脸的吴博士,憋笑憋的肚子疼。

    “阿姨,什么时候能让我们买糖葫芦呀?”有个小团员望着门口一排的稻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现在就能买,你们自己挑一个垛子吧。”叶满枝对陶学义说,“可以把垛子一起带回去。”

    陶学义看向糖葫芦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但他还顾忌着自己的身份,先掏出介绍信,带着吴会计去屋里交钱。

    盯着吴会计将那张五元的收据塞进兜兜里,这才振臂高呼一声,让大家去挑选垛子。

    选糖多的!果子大的!没有虫眼的!

    一群小屁孩挑得那叫一个认真仔细,叽叽喳喳商量了一刻钟,终于选好了一个各方面都表现不错的垛子。

    叶满枝心想,孩子们都挺馋的,让他们赶紧吃了自己的糖葫芦,剩下的糖葫芦也就没那么重了。

    然而,儿童团的小朋友们纪律严明,虽然都在盯着糖葫芦咽口水,但是没有一个人要求先吃一口。

    人家要把所有糖葫芦都带回去,大家一起发过年福利。

    讲究的就是一个仪式感!

    “吴所,我跟你们一起回去吧,”叶满枝调侃道,“你负责扛垛子,还是看孩子啊?”

    吴峥嵘在闺女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把嘻嘻笑的吴会计弹得不嘻嘻了。

    扛起了小朋友们相中的那个垛子。

    *

    吴玉琢如愿吃到了自己的过年福利,而且人家在吃福利的时候,还代表儿童团给食品厂提了建议。

    比如口味太单一,大集上有卖橘子糖葫芦的,他们就没有。人家的糖葫芦上有白芝麻,他们也没有。

    又比如,副团长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反映情况说,从食品厂回来的路程太远,有的糖葫芦沾了灰,希望食品厂可以保证糖葫芦的卫生。

    叶满枝对这些意见建议都虚心接受了,还代表厂里感谢了儿童团的宝贵意见。

    然后将小朋友们写的字条交给了糖葫芦小组。

    增加品种,甚至撒点白芝麻都没啥难度,大不了就提提价嘛。

    但卫生问题确实不太好解决。

    按理说冬天下过雪以后,空气是很干净的,在户外卖糖葫芦没啥大问题。

    可是,架不住冬天取暖要烧煤,附近有烟囱的话,可能会染上煤灰。

    “要不咱给糖葫芦包上草纸?”有老师傅提议。

    “不行,草纸容易沾在糖上。”另一人说,“糖果车间旁边不是搞了一个糯米纸车间吗,我听说试制了几次都不太成功,糯米纸有点厚。要不咱把他们那些试制的糯米纸要来,包糖葫芦?包一层糯米纸,再包一层草纸就差不多了。叶厂长,你说这样行不?”

    “可以去跟他们谈谈。”

    牛恩久为那个食用薄膜厂跑了俩月,可惜最后花落药厂了。

    兴许是不甘心失败,牛厂长觉得生产糯米纸不是啥难事,就组织几名技术员和工人,按照他不知从哪弄来的配方,试制糯米纸,还为此搞了一个糯米纸车间。

    要是成功了,以后厂里的糯米纸就能实现自给自足。

    不过,目前来看,试制并不成功,糯米纸厚得跟煎饼似的。

    叶满枝当天中午就在门市部买到了带糯米纸和草纸包装的糖葫芦。

    她带着三串糖葫芦去市里开会,顺便将其分享给自己的开会搭子。

    “张厂长,陈厂长,请你们尝尝我们厂刚生产的冰糖葫芦。”

    “我昨天在市场上看见了。”陈厂长说,“那个草垛子上贴着你们第一食品厂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你们厂生产的。”

    张厂长问:“小叶,你们这个糖葫芦产量怎么样?白糖够用吗?”

    “一天能走货两三千串,白糖勉强够用吧,”叶满枝笑道,“多亏你仗义相助,要不我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去哪里弄白糖,张姐,你放心,我们肯定有借有还,过完年就把白糖给你送回去。”

    张厂长笑说:“其实不还也行,可以用你们厂的午餐肉跟我们交换。五吨白糖,换你们两吨的午餐肉,没问题吧?”

    叶满枝:“那问题可大了,我们午餐肉的成本可不低。”

    5吨白糖的总价顶多3500块,上下浮动两百块。

    但2吨午餐肉的成本将近4800块了。

    “我听说你们午餐肉的利润挺高的,一吨的成本价才2000左右,差多少我们再用白糖或者花钱补上嘛。”

    “不可能,你听谁说的啊?”

    张厂长笑道:“我之前去北京开会的时候,听梅林厂的一个副厂长说的。”

    叶满枝:“……”

    不可能吧?

    各厂之间虽然相互学习,但是成本价其实都是保密的。

    大家售价差不多,可是各家成本到底是多少都比较含糊。

    要是按照张厂长的说法,梅林厂一吨午餐肉的成本,足足比第一食品厂少了400块!

    天啊!

    叶满枝瞬间心慌了一下。

    她是包干罐头车间的,这400块的差距是从哪出来的?

    她赶紧咬了一颗糖葫芦,给自己压压惊。

    叶厂长平复了一下心情,自我安慰道,有差距好啊,要是罐头车间能找到差距,每吨午餐肉节省400块,那一年800吨的生产任务,就能节省32万了!

    那她什么设备买不来啊?

    但是车间里推行鞍钢宪法大半年,很多细节的成本已经降到最低了。

    这400块钱的差距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啊?

    第172章

    叶满枝对那每吨四百块的差距耿耿于怀, 念念不忘。

    临近下班时,她往研究所打了一个电话,让吴峥嵘尽快回家, 顺便把小崽接回来。

    听说有要事相商,吴峥嵘没耽搁, 将手头的工作交给老周就去了幼儿园。

    结果等父女俩匆忙走进家门时, 面对的就是一桌子肉菜。

    准确的说, 是一桌子用午餐肉做的菜。

    “小叶厂长, 咱家提前过年了吗?”

    “哈哈,提前演习。”叶满枝问, “今天喝白的还是喝啤的?”

    家里有好菜的时候, 他俩总要小酌一下, 入冬以后一般就是喝烧酒。

    但午餐肉是洋玩意, 配啤酒可能更搭调。

    吴峥嵘将小崽身上的军用水壶摘下来,把里面的水倒干净, 又重新给她挎上。

    “吴玉琢同志。”

    “到!”

    “向后转!目标国营八一饭店, ”吴峥嵘将一顶挺大的雷锋帽扣到她头上, “去打壶啤酒回来。”

    吴玉琢加入儿童团以后, 每天接受共产主义教育, 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会儿听到爸爸郑重其事地给她安排了任务, 心里那股使命感嗖一下就升上来了。

    接过五毛钱, 很有生活经验地塞进棉手套里, 叮嘱一句“要等我一起吃肉啊”,便抱着水壶往外跑。

    叶满枝用手肘拐了一下吴大博士, “人家孩子都是去打酱油的,只有咱家有言是给爹妈打啤酒的。”

    “人尽其用。”吴峥嵘一边脱军大衣,一边问, “今天怎么回事?家里的午餐肉要过期了?”

    叶来芽有囤货的习惯,总是囤一大堆罐头。

    偶尔能开一罐解解馋。

    今天这一桌有午餐肉凉盘、香煎午餐肉、青椒炒午餐肉,还有个用午餐肉做的什么汤,开销比买鲜肉还高,她能舍得让午餐肉开会,只可能是午餐肉罐头要过期了。

    “什么呀,这些罐头的日期都是新鲜的。”叶满枝将她从张厂长那里听来的消息转述给他,掐着腰不服气地说,“每吨的成本怎么能差400块呢?咱们尝尝两款产品有啥区别。”

    吴峥嵘望一眼餐桌上的六个盘子,两个汤碗,好笑道:“难怪每道菜都是两份。”

    看着还挺热闹的。

    “咱好好对比一下配方有啥区别。”

    想起配方,她又跑回厨房,将两个罐头盒子拿了出来。

    “你帮我看看,这配料表上的内容是不是一样的?”

    午餐肉大多是用于出口的,除了友谊商店,很少能在其他商店见到午餐肉。

    所以,她从厂技术科买来的这罐梅林火腿午餐肉,配料表是用英文写的,与他们厂出口东德的那种不一样。

    吴峥嵘帮她翻译了一下,“猪肉、火腿、淀粉、盐,后面就全是调料了,最后是亚硝酸盐。如果他们的淀粉含量高的话,也可能降低成本。”

    夫妻俩推测半天没什么头绪,等到小崽背着一壶啤酒跑回来,终于可以开饭了。

    叶满枝夹了两块香煎午餐肉给辛苦跑腿的小朋友,“宝宝,你尝尝这两块肉好吃不,有啥不一样?”

    吴玉琢心满意足地把两块肉都吃了,点评道:“都好吃呀,这块肉的油多一点。”

    叶满枝:“……”

    那是她总不下厨手生,倒油倒多了。

    她自己将每道菜都尝了一遍,真没吃出太大的区别。

    午餐肉是用于出口的,国际友人对罐头的品质要求很高。

    当初往苏联出口原汁猪肉罐头的时候,他们那边特意派了一个专家来厂里指导。

    要是卫生条件和产品质量不过关,人家会直接拒收。

    所以,食品进出口总公司对产品质量把关非常严格,如果梅林调整配方,降低了猪肉含量,在总公司那边就无法过关。

    国内现有的这些食品厂,生产的午餐肉罐头品质应该是差不多的。

    吴峥嵘帮她把酒杯满上,问:“你不是说人家有原料基地么,会不会是人家的猪肉比你们厂的便宜?”

    “不太可能。”

    提起这个,叶满枝就有话聊了。

    她刚去工业厅工作,就负责食品工业的业务。

    大部分食品原料的价格她心里都有一本账,以至于有时候去商店买东西,觉得零售价与收购价、批发价相差太多,她就舍不得花钱了。

    “咱国家实行的是生猪统一派养、派购政策,批发价、零售价都有统一牌价,收购价可能会根据供应情况有些波动,但要波动是全国一起波动的。”

    叶满枝在吴大博士的知识盲区畅游,“我们厂也有养殖基地,养了不少大肥猪,但是养猪场是单独核算单位,食品厂从养猪场拉生猪的时候要做账。从其他养猪场收购生猪是多少钱,在这里还是多少钱,原料基地只是保证了原料的持续供应,对原料价格没影响。”

    在生猪价格这一块儿,只可能存在地区之间的价格差异。

    但上海那种大城市的物价有时会比其他地区高一点,人家的生猪采购价很可能比他们的还贵呢!

    思及此,叶满枝心里更沉重了。

    人家的生猪收购价可能更高,每吨的成本竟然还能降低400块!

    差距到底在哪里啊?

    吴玉琢大口吃肉,还不忘竖着耳朵听爸爸妈妈谈话。

    等她吃饱喝足以后,给大人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妈妈,你是不是被骗啦?唐小军就总撒谎,还骗我的橘子糖吃。”

    叶满枝:“……”

    “有言说得在理,小叶厂长你别听风就是雨了,张厂长的情报很可能不准确,你先想办法确认一下吧。”吴峥嵘接受了这个结论,又看向小会计,“跟我说说,唐小军是怎么骗你的?你又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叶满枝:“……”

    *

    这种事确实得找人确认一下。

    但她要是直接跟人家厂领导打听成本价,那就显得太没分寸了。

    翌日去了厂里,她一进门就对秘书室里的周如意说:“如意,你帮我查一查最近半年,华东那边开过哪些跟罐头食品有关的大型会议,省市或厂际竞赛也可以,要有上海参加的。”

    厂办每天都要制作剪报,凡是与食品行业有关的报道,都会搜集起来。

    周如意去厂办借来几套剪报本翻看,没多久就进去汇报说:“上个月华东三省一市举办了食品和副食品会议,上海的几家工厂也参加了。”

    叶满枝对着那篇报道研究了好半晌,又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然后与周如意轮番给上海义民二厂的罗健民拨电话。

    两个小时后,这通长途电话总算是接通了。

    罗健民接到叶满枝的电话时,既意外又有点不自在。

    当初叶满枝代表滨江第一食品厂与他们谈合作,还说过市里可能让义民二厂与梅林厂合并的话。

    结果双方的合作没谈成,叶满枝的话却应验了。

    三个月前,义民二厂的罐头设备和技术工人一起并入了梅林厂。

    他也来梅林厂当了副厂长。

    叶满枝握着听筒,用那种在谁听来都很热情愉悦,喜气洋洋的语调说:“罗厂长,好久不见!马上就要过年了,我提前给你拜个早年!过年好啊!”

    罗健民回以爽朗大笑,“好好好,叶厂长,也祝你新年好!”

    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到桌面的台历上,距离春节还有十多天,滨江人居然这么早就开始拜年了?

    他将其归结为地域差异,习俗不同,亲切地与远方的朋友寒暄起来。

    叶满枝笑着说了一串吉利话,转而切入正题道:“罗厂长,来梅林厂好几个月了,怎么样,还适应吧?”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罗健民也语调高昂地说:“虽然换了办公室,但干的还是熟悉的工作,没什么不适应的!”

    “那就好那就好,梅林厂本就是行业标杆,这次与义民二厂合并,更是强强联合,发展平台更广阔了。”叶满枝奉承道,“罗厂长,上个月你们三省一市开食品会议,我在滨江也关注了。梅林厂真是厉害啊,每吨午餐肉的成本居然能控制在两千块以内!让我们其他食品厂真是惭愧,这成绩我们拍马也赶不上呀。”

    罗健民习惯性地谦虚:“大家都是相互学习,取长补短的,在其他指标上,我们还得多跟兄弟单位切磋交流。”

    行业内部的消息都是互通的,华东三省一市的食品和副食品会议规模很大。

    当时很多报纸都报道过。

    滨江那边能注意到也属正常,就是不知哪家报社这么不懂规矩,怎么把成本价也报出去了?

    他眉心微蹙,想跟叶厂长打听一下,她关注的是哪家的新闻报道。

    叶满枝却重新将话题扯到了拜年上,没讲几句就哎呀一声说:“罗厂长,厂里要求我们打长途电话不能超过三分钟。我今天只是提前拜个早年,关心一下你在新单位的工作……”

    她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不等对面跟她打听什么,啪嗒一下将电话挂了。

    罗健民瞅瞅听筒,腹诽滨江厂奇怪。

    说它会控制成本吧,这叶副厂长居然打长途电话拜年!

    说它不会控制吧,人家只能打三分钟……

    他摇摇头放下了电话,而滨江这边的叶满枝已经在办公室里转圈圈了。

    完蛋了!

    人家厂的午餐肉成本竟然真的是每吨2000块!

    这怎么可能呢?

    自家这400块多在哪里了?

    叶满枝穿上军大衣,戴上围巾帽子,往生产午餐肉的四车间跑了一趟。

    与其他车间不同,肉罐头的生产没有季节性。

    只要有订单,一年四季都能开工。

    叶满枝进去时,车间工人们正干得热火朝天。

    她将正在巡视生产线的车间主任副主任喊了出来,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问:“关主任,这几天任务完成情况怎么样?”

    “生产进度正常,”关多福像往常一样摆困难,“叶厂长,罐头车间去年给厂里赚来的利润不少吧?能不能给我们再上一套午餐肉的设备?现在根本忙不过来呀!”

    “设备的事再等等,争取今年给咱们多添一套。”叶满枝低声说,“关主任、刘主任,我刚听说,人家梅林厂午餐肉的成本控制很严,每吨能比咱们少400块!你们是车间主任,最了解车间情况,能不能先在车间里找找差距?”

    “不可能!咱们午餐肉的生产成本已经压到最低了!”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这个消息是从人家厂长那里听来的。”叶满枝将声音压得更低,“暂时不要声张,你们先在车间里排查一下。”

    刘副主任说:“要是真有差距,我们肯定积极改进,不怕丢人。”

    所以,排查的时候没必要偷偷摸摸的。

    关多福却假咳道:“叶厂长,这事我们记下了,今天就开始悄悄排查。”

    等到叶满枝交代了注意事项,离开车间以后,他才对老刘说:“这事确实不能声张,叶厂长咋说咱们就咋做。”

    刘副主任说:“全国都学上海,赶上海呢,与梅林厂之间有差距不是很正常嘛。咱不丢人!”

    “不是丢不丢人的问题。”关多福将他拉出车间说,“叶厂长天天来咱车间转悠,车间里的情况她哪一样不了解?刚才为啥还要特意询问生产任务的完成情况 ?你以为领导跟你没话找话呢?”

    “……”

    “不算中途追加的,咱们今年至少有800吨的任务,一吨差400块,800吨就是32万了。哪怕只能找出一半的差距,也够咱买两套设备了。”

    “对啊,那不是挺好嘛?”刘副主任还没转过弯来。

    “老刘,你动动脑子好吧!咱是罐头车间,不是罐头厂!即使节省了成本,那也是给厂里省的!全厂有那么多车间,哪个车间不急需用钱?哪个不想买新设备?这几十万的差距要是真的找了出来,能把钱全用在罐头车间吗?厂领导能给咱买一套设备就算好的了。”

    *

    对于找差距的事,叶满枝心里确实有点犹豫不决。

    她是食品厂的经营副厂长,按理说,她应该站得更高一点,用全局的眼光看问题。

    可是,厂里既然给副厂长划分了包干车间,还是个人的考核指标,那副厂长们就免不了会有情感上的偏向。

    人家王士虎还积极给糕点车间的师傅争取先进个人呢!

    罐头车间不是单独核算单位,省出的钱要算到厂里的总账上。

    她目前与牛恩久的关系不太和谐,牛恩久未必肯给她面子。

    这笔钱要是真的省了出来,厂里能拿出两成来给罐头车间买设备就不错了。

    就在她左右权衡、举棋不定的时候,牛恩久临时召集了一次扩大会议。

    老牛厂长在会上通报了一个喜讯——第一食品厂家属院被市里评为“生活福利战线的标准化单位”了!

    标准化单位是啥意思呢?

    就是其他单位要向这个标准看齐!

    这是很高的荣誉,是上级对食品厂后勤和职工福利工作的肯定!

    然而,在场的几位厂长和工会主席的脸上却没多少喜色。

    后勤科长心里其实挺高兴的,这是他们做出的成绩。

    但是瞥见领导们便秘似的脸色后,他赶紧将笑容憋了回去,如丧考妣地坐在末席。

    蒋文明首先开腔说:“挺好的,年底各种评优评先进,没想到咱们的家属院也能评奖了!”

    除了叶满枝和王士虎,其他厂领导都住在食品厂的家属院里。

    他们那个大院的条件的确很好,卫生、娱乐设施、文艺活动的水准都超过很多单位的家属院。

    这个奖颁给他们实至名归!

    只不过,这个得奖时间比较微妙。

    上次鲍旭开叉车出事故以后,职工们又将目光放到了单位分房上面。

    鲍旭醉酒开车的事没有实质证据,连公安都没查出什么所以然来。

    但他居住环境差,影响了休息却是事实。

    有好奇心重的职工,特意去鲍旭家附近看过,环境非常嘈杂,不但临街还挨着菜市场,来往买菜的居民不断,时不时还有叫卖的吆喝声。

    鲍旭家属主动赔了350元弥补厂里的损失,也给伤员小许赔了100块营养费,算是保住了鲍旭的铁饭碗。

    这件事有了结局,又正好临近过年,职工们的注意力本来已经被转移了,可是,市里又突然给家属院颁了一个大奖,表扬食品厂的生活福利工作。

    这不就再次将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了嘛!

    工会主席皮玉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一部分职工的居住条件不好是事实。厂里应该正视问题,积极解决,总逃避可不是办法。”

    牛恩久:“……”

    要是有钱,他能不给职工分房吗?

    想盖家属院,那是要掏真金白银的!

    食品厂这几年扩张迅速,厂里要优先发展业务,便将一部分的职工住房问题暂时搁置了。

    按照厂里的计划,今年或明年的盈利就能用来盖新住房。

    但去年一把大火将罐头车间烧了,厂里到处用钱,而且大部分职工有住所,家属院的事就只能不了了之。

    牛恩久在食品厂当了数年厂长,一直高歌猛进,还是第一次过这种捉襟见肘的日子。

    “咱们的家属院得奖了,职工们八成又要提分房的话题,大家都说说吧,盖房的事怎么解决?”

    副厂长们:“……”

    还能怎么解决?

    厂里去年的盈利很可观,但罐头车间、糖果车间、饼干车间、粮食复制品车间,全都打了采购设备的报告,卡车也要再买一辆。

    给这些车间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

    一座家属院的造价高达上百万,他们现在哪有这个闲钱?

    王士虎说:“盖房子的事咱们慢慢来,过年之前肯定是拿不出章程的。不过职工们去年都挺辛苦,我提议今年的过年福利再加一点,让大家过个好年!”

    过节福利丰厚,职工们也就不用一直关注分房了。

    “也行,”牛恩久翻了翻笔记本说,“过年前猪肉不好买,咱们自己有养猪场,就再给每名职工发两斤猪肉。另外,午餐肉车间那边剔下来的骨头,暂时不要对外销售了,也当做过年福利,发给大家吧。”

    叶满枝全程安安分分,没怎么发言。

    一直到会议结束,她都没敢提给午餐肉找差距的事。

    一座家属院的造价高昂,二三十万放进去,连个响都听不到。

    以她跟老牛的关系,罐头车间要是真的省出了这笔钱,一定会被挪用做家属院的建设基金,安抚要房子的职工。

    要是真能把家属院建起来,叶满枝也认了,最起码能改善一部分职工的居住环境。

    但是以食品厂目前的资金情况来看,绝对拿不出剩余的几十万。

    那笔钱在基金账户里走一圈,就能被老牛拿去挪作他用。

    厂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叶满枝不想给自己找事做,她想好好过年!

    于是,她让午餐肉车间的关主任先自己找差距,春节过后可以安排他和技术员去梅林厂学习学习。

    在此期间,要么让罐头车间和养猪场一样,变成单独核算单位,要么另寻他法。

    叶满枝心里有了成算,便将厂里的一摊子工作放下了。

    每天下班都去商店和市场采购年货,一心等着过年。

    过了小年,她就开始在家张罗,给自己、吴峥嵘和小崽做新衣服。

    前几年物资紧张,吴峥嵘的布票定额全都用来给她们娘俩做衣服了。

    吴博士每年只有两条新裤衩,其他衣服都穿部队发的。

    今年叶满枝决定打扮打扮自家男人,给他做一件新衬衫。

    小崽出生以后,吴峥嵘就再没有过量体裁衣的待遇,突然被叶来芽拉去量尺寸,简直让人受宠若惊!

    吴博士主动接下了过年前的扫房工作。

    当然,往年这项工作也是归他的。

    吴玉琢整天跟着爹妈一起忙年,大扫除、采购年货,等着爸妈单位的过年福利,每天高兴得直冒泡。

    ……

    然而,就在大家一起期待厂里的过年福利,等着过个肥年的时候,上级却突然往滨江第一食品厂下达了一个通知——

    有一位新的副厂长即将来厂里上任了!

    听到消息以后,蒋文明从班子成员身上挨个打量过去,疑惑道:“咱们厂一直是四个副厂长的配置,省厅要调整谁的工作吗?”

    叶满枝与另外几人相互瞅瞅,大家都摇了头。

    如果要调整谁的工作,组织会提前跟他们谈话。

    没谈那就是原地不动的意思。

    牛恩久说:“我跟厅领导确认过了,咱们原本的班子成员不变,朱可海同志是另外安排来的副厂长。”

    几人面面相觑,对这个任命着实摸不着头脑。

    现有的四个副厂长都有自己的分管工作,而且大家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

    如今的食品厂发展算是稳中有进的。

    那么,又弄来一个副厂长有什么用?

    春节之前,下属各单位的厂长经理们会去省厅给主管领导拜年。

    前几天领导来食品厂调研的时候,叶满枝已经趁机给夏竹筠拜过早年了。

    但是这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副厂长,几位同事都坐不住,四处打听朱可海的底细。

    叶满枝便也没闲着,跟着拜年的大部队,往省厅跑了一趟。

    夏竹筠甫一见到她进门,就直接问:“来打听消息的?”

    “哈哈,过来给您拜年,顺便问问朱可海同志的情况,朱厂长不是咱们省厅的干部吧?之前在厅里工作的时候没听过呀!”

    “不是,他之前在省食品进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工作,是干部劳动办公室的主任。”

    第173章

    距离大年三十还有四天的时候, 朱副厂长来食品厂上任了。

    食品厂连续两年迎来新厂长,但两人的待遇还是有些差别的。

    去年叶满枝上任时,天气已经回暖, 厂里又刚经历2.27大火,牛恩久将姿态放得很低, 带着班子成员去厂门口, 迎接省厅的人事处长和叶满枝。

    今年轮到朱可海上任时, 正是数九寒天, 食品厂又刚得到了几次领导表扬,牛恩久便没让大家去门口挨冻。

    人事处通知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老牛厂长九点一刻才带着大家走出厂部, 在办公楼门口等着。

    “朱厂长上任太赶了, 还有几天就是春节, ”陈谦站在叶满枝旁边嘟嘟囔囔,“大家都准备过年呢, 谁有心思招待他啊?”

    叶满枝两手插兜取暖, 藏在围巾后面说:“朱厂长来了咱们厂就是自己人, 又不是客人, 有啥可招待的。”

    不过, 朱可海来得确实挺着急。

    大过年的跑来上任, 还不如过完年以后再来呢。

    叶满枝很无厘头地想, 这朱可海不会是着急来新单位领年货吧?

    食品厂的福利待遇是出了名的好, 而具体好成啥样,就得看过年发什么年货了。

    一群人在厂部门口挨冻一刻钟, 总算迎来了今天的主角。

    一把手牛恩久负责出面与人事处长和朱可海亲切交谈,其他人站在旁边保持微笑即可。

    叶满枝从夏厅那里得知,朱可海才32岁, 是几位男厂长里最年轻的。

    她这会儿就特意留意了一下朱厂长的长相。

    身量不高,寸头长脸,皮肤白,脸颊上还有两团刚冻出来的高原红。

    勉强算是青年才俊吧。

    ……

    领导上任的流程都差不多,为了迎接新来的朱厂长,厂里又组织了一次全体职工大会。

    但职工们对年货的兴趣,显然超过新厂长,大家凑在一起,全是讨论过节福利的。

    食品厂自己就能生产过节福利,糖果和糕点都是现做现发的。

    不少职工私下给糕点车间和糖果车间出馊主意,让他们把糕点和糖果都做大点,给大家占点便宜。

    糕点车间的工人嘲笑说,福利都是按重量发的,糕点做大以后,数量就变少了。

    大礼堂里嗡嗡声不断,牛恩久对着话筒强调了两次纪律,才让会场里勉强安静下来。

    职工们不关心领导讲话,但主席台上的几位厂长都听得很专注。

    这位朱可海是从省食品进出口公司的政治部出来的,又是在厂领导班子固定五人以外新增加的,难免让人生出联想。

    朱厂长虽然年轻,但讲话很有水平,各种政策啊,语录啊,口号啊,信手拈来。

    叶满枝手上做着记录,心里却在想,人家这个干部劳动办公室的主任不白当,真是做动员工作的一把好手。

    这番讲话其实挺振奋人心的。

    只不过,光说不练的人,她这几年也见了不少。

    朱厂长的成色如何,还得在年后的工作中见真章。

    他上任匆忙,又是在副厂长满员的情况下加进来的,牛恩久还没想好要如何安排工作分工,分工结果要等到年后才能揭晓了。

    然而,这位朱厂长却是个急脾气。

    人家等不到年后!

    在当天的班子会议上,他是这么说的:“组织部门原本想让我年后再来厂里上任,但是我想尽快投入到新工作中,参与社会主义建设。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们正在做我们的前人从来没有做过的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这番话让人干劲十足,所以,接到组织部门的通知后,我要求提前来厂里报到,尽快投入革命工作!”

    所有人:“……”

    这人咋动不动就是XXX说呢?

    哪个好人这么说话啊?

    叶满枝也好奇地多打量朱厂长几眼。

    她有时候也挺爱唱高调、喊口号的,但那都是在公开讲话的时候。

    发言不拔高,就像吃油条不配豆浆,喝粥没有咸菜,总感觉差点什么。

    可是,大家平时说话都挺正常的,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就给自己拔高一下。

    那成什么了!

    朱可海像是没感受到大家的注视,对牛恩久说:“厂长,党委还是尽快给我安排工作吧,我先趁着过年时间,提前熟悉一下工作。”

    牛恩久要是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就不是老牛厂长了。

    他先带头给朱可海鼓了掌,然后笑着说:“朱副厂长这种工作热情和积极肯干的态度,非常值得鼓励!咱们干工作就是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其他人:“……”

    老牛厂长这个党委书记不是吃干饭的,思想政治学习从不落下。

    虽然平时不常用,但是需要喊口号的时候,人家从不犯怵。

    牛恩久接着说:“可海同志,你上任比较匆忙,厂里各方面还没什么准备。原本的工作是由四个副厂长分担的,每人还有包干的车间,春节期间的值班表也是按照分工排的。去年春节的那把大火,你应该听说过吧?”

    他描述了一下当时的火灾和灾后损失,叹息着说:“春节值班必须提高警惕,你还不熟悉厂里的工作,就暂时不给你安排单独值班了。不过,看得出来可海同志的革命热情很高,要是愿意就在春节期间找一天,跟其他人一起值班,顺便熟悉一下厂里的环境。工作分工就等开年上班再说。”

    朱可海想了想说:“既然暂时没有工作分工,那我就先了解一下咱们厂的思想政治工作吧?”

    “可以,让蒋厂长给你一些材料。”

    朱可海是副厂长,同时还兼任党委副书记。

    他想了解思想政治工作是正常的。

    ……

    叶满枝走出会议室时,感慨一句朱可海不是省油的灯,便将这位新来的副厂长放下了。

    班子里多出一个人,最该操心的是班长牛恩久。

    像她这样的,赶紧领了年货,回家准备过年才是关键!

    “如意,后勤和工会发通知了没有?”

    “发了发了,后勤已经组织人手将年货送到各车间了,咱们厂部的人直接去工会领年货!”

    周如意语气兴奋。

    听说今年准备的年货挺丰富的,他们家有好几口人在厂里工作,可以领好几份年货!

    “厂长,要不我帮你把年货领回来吧?”

    “不用,不用,过节福利就得自己去领才有意思!”叶满枝招手说,“走,咱去工会看看。”

    两人先去工会领了一张年货清单,然后拿着清单,去各办公室和仓库领年货。

    每领一样东西,就有工作人员在清单上盖个印章。

    叶满枝和周如意在工会的办公室领了半斤糕点、半斤水果糖和小半瓶豆油。

    又去一楼的后勤科领了五斤国光苹果,半斤瓜子。

    这些都是不能冻的,必须在室内保存。

    等到清单被盖好了印章,她俩将东西送回办公室,又穿上棉袄戴上手套帽子,去办公楼外面领五个硬邦邦的冻柿子,每人还有一条鲤鱼。

    “小蔡,今年不发刀鱼啊?”有人站在旁边挑剔,“鲤鱼的刺太多了,我家不爱吃鲤鱼。”

    “刀鱼3毛8一斤,鲤鱼4毛6一斤,年夜饭上有条鲤鱼压桌,多像样呀!”后勤的小蔡被冻得哆哆嗦嗦,一边往手心哈气一边说,“过年这阵子鲤鱼可难采购了,咱后勤和供销科求爷爷告奶奶才给大家弄来这些鲤鱼。你要是不想要,就把鲤鱼给我,这条应该有二斤多,我给你一块钱,你自己买刀鱼去。”

    食品厂集体采购的鲤鱼都是按照收购价收上来的,在市场上可买不来这么便宜的鲤鱼。

    挑刺的职工当然也清楚这一点,这条鲤鱼在外面恐怕要卖到一块五了。

    他赶紧拎上自己那条鲤鱼,脚底抹油溜了。

    叶满枝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站在旁边看了半天。

    她每年最期待的就是单位发福利,大家挤在一起领年货,热热闹闹的,特别有忙年的气氛。

    站在雪地里有点冻脚,她扭头问:“如意,咱还有啥没领呢?”

    “还有两斤猪肉、一斤排骨和一斤猪下水。”周如意拿着清单问小蔡,“这括号里的是什么意思?”

    “要是有人不想要下水,可以换成半斤排骨。”小蔡很懂行地说,“排骨是二等肉,市场上卖八毛五,猪下水算三等肉,市场卖七毛五,其实还是猪下水划算。但有些人家不爱吃下水,那就换成半斤排骨。”

    叶满枝和周如意又将刚领的两样东西送回办公室,跑去罐头车间那边领猪肉、排骨和下水。

    生产午餐肉要用新鲜猪肉,所以大家领的排骨都是剔骨组刚剔出来的,比那上冻的猪肉和下水都新鲜。

    叶满枝觉得这一斤排骨根本就等不到过年,不如趁着新鲜,今晚就造了吧?

    她在心里合计时,四哥正开着叉车,从车间的拐角转出来。

    瞧见她便踩下刹车问:“叶厂长,你的年货领齐了吗?”

    “刚领齐。”

    “领导跟我们职工的福利有啥不一样啊?”四哥好奇地问。

    “没啥不一样。”叶满枝让他看了一眼排骨。

    “这么多东西,你咋弄回家?要不我帮你送回去?”

    食品厂发年货,每种只发一点点,但种类着实不少。

    十来种年货放在一起,重量还是很可观的。

    “你骑车帮我送一趟也行。”

    三哥去三线以后,老叶觉得儿媳妇也待不了多久,便将当初买自行车的一百块钱给了黄大仙。

    如今那辆自行车就彻底成为家里的公共财产了。

    四哥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但是要给老叶一块钱租金,亲父子也要明算账。

    “那你把年货放到我们仓库,我下班就给你送去。”四哥从驾驶室跳下来说,“来芽,你帮我看着点叉车,我去趟厕所!”

    叶满枝:“你怎么总上厕所?我前几天就听说,有人反映你干活不认真,总是找借口往厕所跑!”

    “那些人就是放屁!”四哥嚷嚷道,“这么冷的天,你让他们出来开一天车试试!我不喝酒取暖,要是再不喝点热水,那不得冻死我啊!”

    他热水喝得多,跑厕所也跑得勤。

    这就被人惦记上了。

    叶满枝见他憋得难受,笑着说:“那你赶紧去吧,我帮你看一会儿。”

    她等在叉车旁边看热闹的时候,周如意凑过来低声说:“朱厂长好像也领年货了。”

    “谁?”叶满枝已经忘了今天新来的同事。

    “新来的朱厂长!”

    “他自己去领的年货?”叶满枝讶然问。

    刚上班就领年货?

    他给厂里做啥贡献了?

    “不是他自己领的,”周如意往人群里指了指,“丁主任在那边呢,另几位厂长的年货都是他组织人手来领的,包括朱厂长的。”

    叶满枝觉得朱可海不至于占食品厂的便宜。

    但她对朱厂长的为人不了解,这事真不好说。

    回到办公室以后,不用她交代,周如意就一直留意着另几个副厂长的动静。

    厂办丁主任将几人的年货各自分好以后,挨个送去了办公室。

    朱可海的办公室也去了。

    “丁主任提着东西进去,空着手出来的。我去厂办那边打听了一下,”周如意神情古怪道,“据说是牛厂长亲自发话,给朱厂长发一份年货的。朱厂长急着来厂里上任,没领原单位的过年福利,牛厂长说不能耽误朱厂长过年,厂里给他补发一份。”

    叶满枝觉得朱可海三十来岁就能当副厂长,不至于这么不济事。

    可是,当天下班时,她特意关注了朱可海的办公室,人家竟然真是提着年货下班的!

    “……”

    她回家以后将做到一半的衬衫收尾,一面盯着吴峥嵘试穿新衬衫,一面跟他讲新来的副厂长。

    “他看起来还挺精明的,怎么刚来新单位就领年货啊?搞不好就要被人说占厂里的便宜。”

    吴峥嵘系着手腕上的扣子,随口说:“那就要看你们牛厂长对这位新厂长的态度了。”

    叶满枝想了想说:“确实,厂里两千多人,厂领导的事不是谁都能知道的,只要没人对外宣传,别说他只领一份年货,哪怕领十份年货,别人也不知道。就看老牛的态度了……”

    老牛要是不想让朱可海好过,那用不了几天,厂里便会传出朱厂长刚上任就领年货的消息。

    叶满枝帮男人整理了一下衬衫下摆,满意地点头道:“虽然好几年没做过男式衬衫了,但手艺没落下!吴博士,前几年亏待你了,换上新衬衫真精神啊!”

    吴峥嵘笑:“辛苦小叶厂长。”

    “做衣服倒是没什么辛苦的,就是布票太难得。”叶满枝在他宽阔的背上摸了摸,叮嘱道,“我给你做的衬衫是很合身的,你不许胖也不许瘦了!一定要坚持锻炼,保持现有的身材!”

    吴峥嵘心想,这话的后半截才是重点。

    他们刚结婚那几年,叶来芽就提过让他坚持锻炼,保持身材。

    那会儿的布票还没这么紧张,小叶裁缝每年还能给他做件新衣服。

    所以,让他保持身材这事,跟衬衫是否合身没什么必然联系。

    “你又笑!”叶满枝捏住他的两片嘴唇,“笑什么笑,不许笑!”

    吴峥嵘挣脱开,在她指尖上亲了亲,转移话题问:“今年三叔一家回滨江了,老两口那边有人陪,除夕那天你想不想回军工大院吃年夜饭?”

    “怎么突然就要回军工大院了?”

    “你三哥不是去三线了么,家里少了一口人,咱爸心里估计挺不自在。”

    叶满枝摇摇头说:“越照顾他的心情,他想得越多,还是按照往年那样过吧。年三十去老宅,初三回娘家。爷爷奶奶还惦记有言呢!”

    她跟吴峥嵘工作忙,小吴会计有一半的时间被太爷太奶带着,也算是被老两口一手带大的。

    他俩是否回去过年无所谓,但她家小崽是必须回去的。

    叶满枝这番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在大年三十这天,她的话便得到了印证!

    除夕这天两个大人都不用值班,一家三口睡到自然醒才起床。

    他们家每年的对联和福字都是吴峥嵘自己写的,因着早上集体赖床,今年的写福字工作就进行得比较晚。

    叶满枝留吴博士在书房写福字,自己则带着小崽往墙上贴了《年年有余》和《辞旧岁不忘阶级苦,迎新春永做革命人》两张年画。

    然后用红纸剪了几个窗花,让跃跃欲试的小崽负责贴到玻璃上。

    结果吴玉琢刚踩上凳子,书房里的电话就响了。

    “快去吧,肯定又是找你的!”叶满枝将窗花接过来,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吴峥嵘也喊了声:“有言,你的电话。”

    吴玉琢穿着带小猫图案的红毛衣,头发被妈妈用几根红头绳扎成两串糖葫芦。

    一阵风似的冲进书房,拿起还在响个不停的电话说了声“过年好”。

    听到对面的声音,她笑着说:“太奶奶,我都跟你说过两次过年好啦!”

    “有言,你们怎么还没动身?”吴奶奶在对面问。

    吴玉琢坐在她爸的椅子里,晃着腿说:“我刚才跟我太爷爷说过了呀,我爸爸妈妈起晚了,连早饭都没做!我只吃了两块萨其马就跟他俩一起干活了!”

    吴奶奶笑问:“什么活还得让你干?”

    “我得贴年画和窗花,等我爸爸写好对联以后,我还得去外面贴呢!”吴玉琢挺骄傲地说,“他们贴的都没有我贴的好看!”

    吴奶奶催促道:“你三叔爷带了两个菠萝回来,我们没吃,都等着你呢!”

    “啊!”吴玉琢还没吃过菠萝,连忙说,“那我让爸爸快点写福字,我贴了福字就马上出门啦!”

    她放下电话又赶紧催促亲爹,别耽误了吃菠萝的大事。

    吴峥嵘将一个刚晾干的福字交给她,“快去贴吧,厂长都没你忙,一上午接到四个电话了。”

    吴玉琢说:“主要是我只能陪太奶奶住一晚,明天就有工作了。”

    吴峥嵘斜睨着她问:“你能有什么工作?”

    “嘿嘿,”吴玉琢神秘兮兮地笑,“我不告诉你!”

    “哦,那我明天就不送你回来工作了。”

    吴玉琢被亲爹拿捏住,不太甘心地谈条件,“那你再帮我写个小福字,我就告诉你!”

    “多小的?”

    吴玉琢比量了一个尺寸,“我要贴在雪人身上。”

    她前几天跟伊伊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

    吴峥嵘信手给她写了一张福字,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老实交代。

    “我们儿童团要去给烈属家庭拜年!”吴玉琢给出答案,又焦急道,“所以我今天要好好陪我太爷太奶,明天就得去工作了!爸爸你快点写!”

    吴峥嵘点点头没再问了。

    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里大多是军人家属,当然也有烈士家属。

    孩子们能有这份心还是值得鼓励的。

    叶满枝听到父女俩的谈话,走进来问:“宝宝,你们儿童团的小朋友都不用跟着父母走亲访友吗?”

    这年头哪家都有好几门亲戚,初一给亲戚拜年是个大工程。

    吴玉琢理所当然道:“我们团长说要以工作为重。”

    叶满枝:“……”

    儿童团的团长真是不得了啊!

    小小年纪就知道带着一群小屁孩以工作为重了。

    于是,今年的春节,他们家就上演了很神奇的一幕。

    大年初一,一家三口竟然分别出门工作了!

    叶满枝和吴峥嵘要回单位慰问值班的职工,而吴玉琢要跟着儿童团的小朋友一起去烈属,以及孤寡老人的家里拜年。

    由于要拜年的人家太多,儿童团忙了整整一天,叶厂长和吴所长都回家了,小吴会计还没回来呢。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这都七点多了,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是在哪户人家吃饭了吧?”

    公社里的烈属是有数的,即使挨家挨户走上一遍,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了。

    这么晚还不回来,大概率是在人家家里吃上了。

    小孩子容易嘴馋,现在又是过年,人家客气地让一让,他们就能直接上桌。

    吴峥嵘却摇头说:“不太可能,儿童团的纪律挺严格,要求团员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而且那些孩子的自制力还不错,上次12个萝卜头一起去买糖葫芦,一直忍到返回大院才分发过年福利。

    叶满枝不放心地说:“虽说是跟着儿童团小朋友一起走的,但毕竟都是孩子,咱家有言太小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吴峥嵘往隔壁周所家走了一趟,询问他家周墨回来没有。

    答案当然是没有。

    周墨也是儿童团成员,上午跟有言一起走的,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周副所长对自家儿子的去向不怎么担心,不过瞧这夫妻俩明显心急,只好动员全家人一起出门找孩子。

    叶满枝和吴峥嵘拿着手电筒,准备先去公社问问情况。

    结果夫妻俩刚走到家属院门口,便瞧见一群孩子排着队呼啦啦地走进大院。

    远远发现了父母,吴玉琢喊了声“爸爸妈妈”便飞奔过来。

    吴峥嵘接住她问:“这么晚不回来,又跑哪去了?”

    “我们上午去给烈属家庭拜年了!”吴玉琢美滋滋地说,“拜完年以后,团长带我们去参加团拜会啦,我还见到市长爷爷了呢!”

    叶厂长和吴所长:“::::::”

    他俩白天刚在各自单位参加过团拜会。

    这么丁点大的小屁孩竟然也能参加团拜会了?

    吴峥嵘掏出块手绢,帮小崽把冻出来的鼻涕擦干净,嫌弃地在心里补充,哦,还见到了市长。

    第174章

    吴玉琢参加的团拜会, 是青年街公社的春节团拜会。

    所谓团拜,就是团体拜年。

    在主席同志的倡导下,很多机关和企事业单位都会在春节组织团拜会。

    大家齐聚一堂, 相互拜个年,喝杯清茶, 吃点花生瓜子, 能省去串门拜年的麻烦。

    儿童团成员的年纪不大, 但他们是由公社党组织领导的, 团拜会也可以有这群小孩的份。

    所以,听说团拜会上有水果和糖果以后, 团长、副团长就带着一群小萝卜头去团拜会上蹭吃蹭喝了。

    至于吴玉琢所说的见到了市长爷爷, 那纯属巧合。

    市领导要在春节期间选择基层单位进行慰问, 青年街公社就是被领导选中的单位之一。

    公社为此组织了团拜会, 还准备了花生、瓜子、水果、糖果,甚至还让人表演了节目。

    “宝宝, 你们跟市长爷爷说话了吗?”叶满枝挺好奇他们那个团拜会的。

    “说了呀。”吴玉琢穿着线衣, 坐在爸妈的被窝里, 兴奋地描述当时的场景, “团长剥了一个橘子, 给大家每人分一瓣, 我多拿了一瓣就问旁边的爷爷吃不吃。”

    “那他吃没吃啊?”叶满枝问。

    “吃了呀, 不过橘子有点酸, 他吃了橘子就走了。等他走了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是市长爷爷。”吴玉琢遗憾道, “他走得可早啦,后面的表演都没看呢!”

    听到这里,吴峥嵘放下报纸, 帮她总结了一下,“领导来慰问的时候,这群小孩只顾着吃吃喝喝。等人家走了,他们才反应过来那是市长。”

    “……”

    吴玉琢想反驳,但事实确实如此。

    她没找到能反驳的话,便报复性地挤在父母中间睡了一晚。

    第二天醒来,又跟太爷太奶、姥姥姥爷说,她在团拜会上见到了市长爷爷!

    而两边的老人知道了,就代表两边的所有亲戚都知道了!

    因此,尽管只有分享了一瓣酸橘子的交情,但是整个春节期间,见过市长的吴玉琢成了全家最拉风的崽。

    公社方书记还提议儿童团写篇小作文,发表到报纸上。

    叶满枝节后上班的时候,小崽们还在放假。

    吴玉琢再次受到团长重用,被团长喊去商量写小作文了。

    ……

    “厂长,”周如意在秘书室里见到叶满枝,便汇报道,“我听门卫老秦说,春节放假这几天,朱厂长每天都来厂里值班了。”

    叶满枝点点头,她是大年初二的班。

    朱可海也在那天来了厂里。

    她当时就猜到,朱厂长可能会天天来值班。

    “厂办那边发会议通知了吗?”

    年后要调整工作分工,叶满枝比较关心这个。

    “发了,十点在小会议室开会。”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整理了开年的工作安排,然后留意着时间,在还差一刻钟十点的时候,提前去了会议室。

    她来食品厂以后,一直是提前五六分钟,或踩点开会的,其他副厂长渐渐被她影响,也不再提前一刻钟来会议室了。

    但叶满枝今天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另外三个副厂长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了桌子后面。

    看来大家都想把舞台留给朱可海,谁也不想在这时候分散老牛厂长的注意力。

    朱可海与牛恩久是前后脚进入会议室的。

    老牛厂长先安排了年后的工作,然后便很干脆地说:“朱副厂长来咱们食品厂也有一阵子了,因为过年值班,分管工作暂时耽搁了下来,咱们今天就重新调整一下分工。”

    叶满枝翻开笔记本,准备记录自己的新工作。

    不料,牛恩久却说:“大家去年的工作都做得不错,与各部门和车间也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厂里还因此得到了好几个奖项。所以,咱们原有的工作就不调整了。”

    副厂长们:“……”

    那让朱可海干什么?

    牛恩久又说:“厂里的宣传和后勤工作,一直没有副厂长来分管,可海同志来了以后,可以把这一块儿的担子挑起来。”

    朱可海没什么异议,笑着答应了。

    在座的其他人却都在心里揣摩老牛这番安排的用意。

    朱可海是后来的,按理说应该像去年上任的叶满枝一样,担任厂党委委员、副厂长。

    但朱可海一来就是党委副书记、副厂长,显然是冲着党委工作而来的。

    再往深了想的话,朱可海很可能是上级安排来接替老牛的。

    牛恩久要是不让他插手党委的工作,就有跟上级对着干的嫌疑。

    宣传工作一直由党委管着,让朱可海分管宣传工作,既能对上级有个交代,又免于让他插手人事工作了。

    至于后勤……

    包括叶满枝在内的副厂长,同时在心里摇头。

    后勤工作瞧着不难,但目前有个最大的问题是——职工要求分房。

    要想在厂里树立威信,那朱可海得先把家属院给大家建起来。

    叶满枝暗道,老牛厂长这是给了一颗甜枣又不甘心,所以再给他一棒子?

    牛恩久喝了口茶,又慢悠悠地说:“咱们厂有副厂长包干车间的传统,去年厂里增设了汽水车间和糯米纸车间,由于其他副厂长的工作已经饱和了,这两个车间一直由我管着。不过,咱们食品厂去年就与市工业局签了合同,在南边那片空地上建汽水厂,因着天气的原因,工厂还没建成,今年开春以后还要重新动工……”

    “与市工业局的合作非常关键,所以我想让可海同志包干糯米纸车间的同时,帮我跟进一下汽水厂的建设进度。”

    *

    离开会议室后,叶满枝无语地想,这场会议真是白白浪费她的时间。

    除了看戏,其他副厂长就没别的用处了。

    大家的工作都没变,牛恩久只给朱可海安排了活儿。

    朱可海不是喊口号说,要尽快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嘛,人家老牛思考了一个春节以后,还真的把他安排去搞建设了。

    一个汽水厂,一个家属院,那都得实打实地建设。

    叶满枝拿着笔记本回办公室,换个角度想,朱可海来食品厂上任,对她来说是好事。

    因为推广《鞍钢宪法》,她跟牛恩久面和心不和,前段时间没少被对方针对。

    可是,朱可海一来,牛恩久的注意力立即就被转移了。

    毕竟她只是走群众路线的副厂长,要想当厂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朱可海却是有资格取代老牛的!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哼了两句《太阳出来喜洋洋》,又摆弄了一会儿四哥刚送给她的那盆蟹爪兰,然后往午餐肉车间跑了一趟,让关主任准备准备,去上海出差学习。

    关多福搓着手,激动地问:“叶厂长,真让我去上海啊?”

    “那还能有假!”叶满枝笑道,“现在各大厂都流行去上海学习,糕点车间那边要派糕点师傅去上海交流,你也从车间选个技术员,到时候你们一起买车票、一起出发,在路上可以做个伴。”

    王士虎早就准备安排糕点师傅出去学习交流了,叶满枝将罐头车间的人塞进交流队伍,算是蹭了人家的顺风车。

    “我给梅林厂的罗副厂长拍了电报,你们到了上海以后,直接去梅林厂参观学习就行。”叶满枝压低声音说,“一定要找出那每吨400块的差距在哪里!”

    关多福连连点头:“叶厂长,你放心,要是找不到差距,我就不回来了!”

    他们在罐头车间里自查自纠了十来天,一直没找到拉开差距的关键点。

    甚至怀疑叶厂长的情报有误。

    不过,要是能去上海亲自考察,看看人家的生产流程,兴许很快就能找到差距。

    再说,那可是上海呀!

    他以前只在附近省市交流学习过,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他真是想也不敢想。

    一周后,关多福就带着技术员动身前往上海了。

    而叶满枝也趁着牛恩久关注朱可海的空档,与陈谦一起在糖果车间、面包车间和粮食复制品车间推行了《鞍钢宪法》。

    有罐头车间的成功经验在前,制度也是现成的,《鞍钢宪法》的落地效果比两人预期的好很多。

    叶满枝干劲儿十足,感叹春天真是生机勃勃的季节。

    她最近的工作明显顺当很多!

    然而,周四去午餐肉车间劳动的时候,车间副主任却跑来告状说,养猪场不肯按照约定的日期让猪出栏,影响了午餐肉的生产进度。

    不等叶满枝找养猪场的负责人询问情况,戴先花就主动上门了。

    “叶厂长,刘主任肯定跟你告状了吧?”

    叶满枝倒了杯热茶给她暖手,笑着点头说:“确实告了,所以,你们养殖基地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元旦就听你说过,这批猪的体重已经能达到190斤了,过了一个春节,大肥猪应该可以出栏了吧?”

    戴先花说:“厂里给养猪场制定了200斤的出栏标准,但我们这批猪大部分的体重都不到200斤。叶厂长,就算没有刘主任告状这件事,我也想找厂领导反映一下情况了。”

    “怎么了?”

    “咱们厂新来的朱副厂长,一直要求养猪场加强思想政治学习,我按照他的要求组织了学习,他又对效果不满意,让我们每天上交一份学习心得。”戴先花无奈道,“叶厂长,我们那是养猪场,职工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能认字就不错了,有几个能写学习心得的?朱副厂长让大家坚持学习,不会的字就查字典。现在大家都按照他的要求学习,严重耽误日常工作。肥猪不长膘,与喂养不及时有很大关系!”

    养猪场原本只养了70头猪,但是随着罐头车间对猪肉的需求提高,他们又多养了两百多头。

    加上培育的猪崽,总共将近350头猪。

    但养猪场的正式职工只有五人,其他人都是从生产队招来兼职的临时工。

    大家的时间有限,按照朱可海的要求写了学习心得,就没时间干活。

    干了活就没时间学习。

    与干活相比,人家当然愿意写学习心得混日子了!

    叶满枝皱眉问:“朱厂长是什么时候要求你们写学习心得的?”

    “早就要求了。他上任的第二天就来养猪场调研过,当时就要求我们组织学习,春节期间又来了几次,让大家写学习心得,还给职工们讲过一次课。”

    戴先花是养猪场的党支部书记,受食品厂党委领导。

    而朱可海是食品厂党委副书记,算是她的顶头上司。

    加强思想政治学习的要求,她只能表示支持。

    刚开始还行,自打要写学习心得以后,职工们就开始懈怠工作了。

    叶满枝思忖片刻说:“组织学习算是党委的工作,你去跟牛厂长汇报一下,看看他的态度。”

    戴先花依言去找牛恩久汇报了。

    牛厂长的态度很明确,学习是必需的,但生产也不能耽误。

    临时工在养猪场干完活以后,还得回生产队上工,他们的思想政治教育应该交还给生产队负责。

    而养猪场要在不影响生产的情况下,组织正式职工学习,提高思想政治觉悟。

    也就是说,让五个正式工学习一下就行,其他人该干啥干啥。

    养猪场的大肥猪提前出栏,支持罐头车间的生产。

    叶满枝以为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了。

    可是,没几天,职工之间便传出了一个新话题——

    朱可海朱副厂长,来食品厂上班的第一天,就领了厂里的过年福利!

    “朱厂长真领年货了?他脸咋那么大呢?”四哥义愤填膺道,“啥也没干就好意思领厂里的东西?”

    “人家在原单位没领,来食品厂领一份也说得通。”叶满枝瞪他一眼说,“你顾好自己就得了,人家领没领年货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现在可是咱们厂的正式职工!他什么都没贡献,就领厂里的东西,那不就是占我的便宜吗?”

    四哥刚因为当叉车司机有了正式编制,过年前又拿了比老叶那份还丰厚的年货回家,最近对食品厂的归属感噌噌上升。

    以前他只将656厂喊作“咱们厂”,现在食品厂也成“咱们厂”了。

    叶满枝不想对他解释太多,又怕他跟其他人一起嘀咕朱可海,只好小声说:“这件事比较复杂,并没有你听到的那么简单。大家都知道你是我亲哥,要是有人跟你谈论这件事,你别插话……”

    朱可海没与牛恩久汇报,就要求养猪场党支部开展思想政治学习。

    这事肯定会犯老牛的忌讳。

    领年货的事过了一个月才爆出来,兴许就是老牛用来敲打朱可海的。

    大家知道了朱可海的作为以后,再看他要求职工提高思想政治觉悟这件事,难免让人觉得虚伪。

    这是书记与副书记之间的角力,叶满枝可不想掺和进去。

    她去年来厂里上任的时候,其实也做了不少大动作,但她工作方式比较温和,也很尊重牛恩久这个老班长,所以牛恩久并没用什么手段针对她。

    今年新来的朱可海似乎是个刺头,这待遇明显就不一样了。

    不过,朱可海是上级派来的副书记,老牛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

    果然,在流言愈演愈烈的时候,牛恩久站出来说,朱副厂长上任匆忙,没有领原单位的福利,为了照顾班子新成员,他将自己的那份年货给了朱副厂长,并没有额外占用厂里的份额。

    这番解释过后,立即有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部分人觉得牛厂长有人情味、讲原则,另一部分人认为这是牛厂长为了维护朱可海的面子,故意这么说的。

    反正都是夸牛恩久的,职工们对新来的朱副厂长没啥好印象。

    叶满枝觉得这出戏唱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承想,她去市里开了一个安全生产会议,再次返回厂里时,事情又有了反转!

    “酱菜车间的老徐师傅,还有锅炉房的刘师傅,都替朱副厂长说话了,”周如意汇报道,“据说朱副厂长领了年货以后,就转送给了这两位老师傅。”

    徐师傅有个残疾儿子,还有个瘫痪的老娘。

    而刘师傅自己就身有残疾。

    两家生活都很拮据,全家人指望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是厂里很有名的困难户。

    这两人现身说法,帮朱厂长做证,算是彻底扭转了朱可海在厂里的口碑。

    至于这俩人为什么不早点站出来替朱副厂长说话,那就不得而知了。

    叶满枝暗忖,要是没有牛恩久那番解释,有些人肯定会说朱可海拿厂里的东西做人情。

    如今牛恩久出面解释了,那份年货原本是他的,朱可海不是用大家的东西做人情,于是就变成了有情有义。

    叶满枝私下复盘了一下这两人的交锋,感叹着说,精彩啊精彩!

    朱可海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老牛的下马威没给成,反而还被人利用了一把!

    对于老牛和小朱之间的事,几个副厂长都隔岸观火,谁也没掺和。

    在新一周的班子会议上,朱可海又提议说,全市各单位都在学主席著作,市里还选拔了学著作积极分子,所以,食品厂也应该组织职工深入学习,不但要写学习心得,还得选拔积极分子!

    他这个提议,没人能反对,哪怕牛恩久不待见他,也得点头表示支持。

    因此,朱可海又攻下一城,在全厂刮起了一阵学著作的热潮。

    *

    叶满枝站在窗边向外张望,皱眉问:“如意,今天来厂里进货的垛子怎么这么多?”

    过完年以后,糖葫芦的生产又延续了一个月,每天都有不少人骑着三轮车或自行车,来食品厂进货。

    车上插着印有“滨江第一食品厂”字样的垛子。

    周如意说:“我刚才就问过了,听说是车间那边的生产进度太慢,大家拿不到货,都在门口排队呢。”

    叶满枝观望了一阵,眼见三轮车越聚越多,她穿上棉袄说:“走,咱们去车间看看。”

    两人快步赶去了罐头车间,结果刚进门就看见了让她无语的一幕。

    朱可海竟然在车间里给工人们上思想政治课!

    朱副厂长正面临着当初与叶满枝一样的处境——手下无人可用。

    尽管牛恩久同意了他的提议,可是他不主动推动工作的话,朱可海这个刚上任的外来户根本使唤不动厂里那些小领导。

    所以,朱可海就想了一个土办法,亲自给工人们上课!

    听了他的课以后,职工还得写学习心得。

    目前他已经在好几个车间,开展过宣传教育工作了。

    叶满枝前两天就听王士虎抱怨过,新来的这个厂长瞎胡闹,在上班时间跑去车间给工人上课,耽误生产进度。

    但是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又是正事,谁也不敢出面阻挠他。

    王士虎嘟囔几句也就算了。

    没想到,这个朱可海竟然这么快就转移到罐头车间来了!

    “刘师傅!”叶满枝提高音量说,“外面等着拿货的三轮车都排成长龙了,咱们今天的糖葫芦什么时候能做好出货?”

    刘师傅是糖葫芦组的组长,闻言就为难地看看朱可海,嗫嚅道:“叶厂长,那什么,朱厂长正给大家上课呢,我们糖葫芦组暂时走不开。”

    他也不想坐在这搞什么思想政治学习,可是副厂长要求大家听他讲课,谁敢不听啊?

    叶满枝看向朱可海,好声好气地商量:“朱厂长,外面那么多人等着拿货呢,学习的事能不能往后推一推,先让糖葫芦组的工人回去生产?”

    “叶厂长,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现在正是大家学习劲头最足的时候,要是中途打断……”

    叶满枝直接打断说:“朱厂长,主席同志也说过,五年看三年,三年看头年,头年看今春。现在正是一年的生产旺季,咱们既要督促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又不能耽误生产进度,必须按照主席同志的教导,合理安排时间。”

    对于这种动不动就喊口号的人,叶满枝有自己的应对办法。

    “咱们让大家提高思想政治觉悟的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吗?”她往车间外面指了指,“外面有那么多群众站在寒风里,从早上等到中午,只是为了领走今天的糖葫芦。咱们坐在温暖的车间里上课,却让那么多群众在外面挨冻,朱厂长,你不觉得这是本末倒置吗?”

    朱可海:“……”

    他给不少车间上过课,今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跟他唱反调的。

    叶满枝缓和了神色说:“朱厂长,你亲自来给大家上思想政治课,我肯定举双手支持。但是咱们上课的时间能不能调整一下?罐头车间接到了大量的出口订单,承担着为国家出口创汇的重要任务,生产计划是不能被打断的。如果能将上课时间改在下班以后,那我愿意跟你一起为大家上课!”

    朱可海往听课的人群里望一眼说:“我听说冬天是罐头生产淡季,很多工人都停工了,所以才来车间讲课的。”

    叶满枝笑着点头,“那挺好的,我全力支持朱厂长为大家开课,不过,咱们车间里分出了一个糖葫芦小组,他们有生产任务在身。先让他们去参与生产吧,今天没有任务的同志继续留在这里听朱厂长讲课。”

    眼见叶厂长说服了朱可海,刘师傅赶忙喊上糖葫芦小组的人回去上班。

    课堂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叶满枝没走,坐在后面跟大家一起将这节课听完,才离开了车间。

    *

    朱可海的讲课水平其实挺高,内容深入浅出,即使有个别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也能听懂。

    但叶满枝并不想让他经常来罐头车间讲课,这样实在太耽误生产进度了。

    他这种行为,也算变相破坏了《鞍钢宪法》的推进。

    工人们全去上课,那生产任务由谁来完成?

    朱可海自己的工作倒是做出成绩了,但他打乱了全厂的工作节奏,耽误所有车间的生产进度!

    所以,观察了半个月以后,叶满枝选了一个周日,带自家小崽去了一趟奋斗公园。

    “妈妈,这个公园咱们之前没来过呀?”

    能探索一个新公园,吴玉琢还挺兴奋的。

    “嗯,这个公园离咱家有点远,咱平时不常来,不过今天有革命歌曲联唱活动,一会儿咱们可以听听。”

    奋斗公园是距离食品厂家属院最近的一个公园,听说老牛厂长经常带小孙女来这个公园玩。

    叶满枝想跟牛恩久谈谈,有些话又不方便在办公室里说,于是就带着孩子来公园碰碰运气。

    按照她的经验,小孩子们最常去的地方一定是滑梯。

    她牵着闺女找到游乐区,果真在滑梯旁边见到了牛恩久。

    老牛厂长正看着孙女滑滑梯呢。

    叶满枝上前打招呼,“厂长,这么巧啊?”

    “不巧吧,”牛恩久笑望着她说,“我每周都来这个小公园,倒是从没碰见过叶厂长。”

    叶满枝点点头,“确实有事想跟你聊聊。”

    牛恩久让孙女自己玩,顺便将小矮子吴玉琢也交给了自家孙女,然后走远几步,回身问:“叶厂长有什么急事?”

    “厂长,我想跟你反应一些情况。党委要开展思想政治工作,我肯定全力支持。但是朱厂长总在工作时间给大家讲课,严重干扰了工人工作,耽误了车间的生产进度。这么长时间了,其他人都不敢吱声,但我那天在罐头车间里跟朱厂长争论了几句。”

    牛恩久背着手“嗯”了一声。

    那天的情况,秘书已经跟他汇报过了。

    他对朱可海这个刺头也挺心烦的。

    见他有赞同的意思,叶满枝继续说:“我能阻止他一次,却不能次次都阻止,毕竟思想教育工作确实是正事,这也是副书记的主要工作。厂长,现在罐头车间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多,生产设备少,以今年的任务量来看,其实只用一半的人就能完成生产任务。”

    要是有人闲下来,肯定会被朱可海拉去听课。

    牛恩久也清楚这一点。

    “厂长,咱们的罐头车间有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大部分产品是用于出口创汇的,某种程度来说算是政治任务,这种任务决不能耽搁!所以,我建议厂里继续给罐头车间购入生产设备,提高咱们的生产能力。今年的罐头生产任务比较少,我想亲自去一趟今年的春季广交会,给厂里多拉一些出口订单。”

    有了生产设备和出口任务,车间里的所有工人都必须开足马力搞生产。

    即使朱可海想给工人上课,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第175章

    叶满枝与牛恩久在小公园里聊了很长时间, 具体聊了什么,其他人不得而知。

    但是,“其他人”里, 并不包括耳报神吴玉琢,以及耳报神她爹。

    次日去幼儿园的路上, 吴玉琢就把两个厂长的密谋全盘抖落给了吴博士。

    对于叶来芽找机会与牛恩久合作, 吴峥嵘心里没有半分惊讶。

    罐头车间的设备不足, 是她的一块心病。

    上任一年一直没能妥善解决。

    这一年间, 吴峥嵘已经记不清在半夜被她摇醒过多少次了,十次有八次跟罐头车间有关系。

    最近牛恩久和朱可海斗得厉害, 小叶厂长能从中看到买设备的机会, 必然要趁机出手的。

    吴峥嵘安静听完耳报神的告密, 垂眸瞟她一眼说:“你怎么一点保密意识都没有?不但偷听大人讲话, 还把机密转告他人。”

    “你不是我爸爸吗?告诉你也不行?”

    吴玉琢觉得亲爹有点不讲道理,把秘密分享给他居然还要挨批评!

    “那我以后不告诉你了!”

    “你可以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 但是不要随意讲别人的秘密。”

    吴峥嵘又给吴会计复习了一遍保密条例。

    吴玉琢高高兴兴地跟亲爹分享秘密, 结果大清早就被训了一顿!

    她有点生气, 把毛线帽子扣下来遮住眼睛, 闷头快走几步。

    拒绝交流的意思很明显了。

    吴峥嵘跟在小崽身后, 经过居委会开的便民服务站时, 提高音量说:“今天有糖三角!”

    吴玉琢气不过三秒, 又没啥原则地跑回来, “那我要吃两个!”

    “你刚吃过早饭,哪有肚子吃两个?”吴峥嵘交了两个糖三角的钱和粮票。

    “我要分给伊伊一个!她上次给我吃了半个麻团!”

    吴玉琢掏出自己的专属圆饭盒, 将糖三角放进去盖好盖子。

    她心里还没完全消气,对爸爸说:“我昨天问过妈妈了,她说可以跟你讲。我忍了一晚上才告诉你的!”

    “知道了。”吴峥嵘帮她提了一下帽檐, 让眼睛完全露出来,“下次再多忍几天。”

    有言正是分享欲旺盛的年纪,让她完全保守秘密不太现实,能多忍几天就算有进步了。

    短短一刻钟的上学路,父女俩经历了一次快速决裂,又快速和好。

    而被告密的小叶厂长,已经脚步轻快地走进办公室了。

    “如意,你把罐头车间和糖果车间《鞍钢宪法》的落地情况整理一下。整理好以后给牛厂长送过去。”

    周如意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连忙答应。

    牛厂长似乎不太支持推行《鞍钢宪法》,怎么突然就让她给牛厂长送材料了?

    叶满枝没解释太多,笑着进了办公室。

    形势比人强,她昨天跟老牛厂长开诚布公地恳谈了一次。

    老牛厂长对食品厂有大功,可以说没有牛恩久,就没有今天的滨江第一食品厂。

    其他人未必能把食品厂扩大到如今的规模。

    但是时代已经变了,风向也在不断变换,他要是继续按照原来的路子发展,其实是跟不上形势的。

    而跟不上形势就很可能被人顶替。

    新来的朱可海就是证明。

    叶满枝原本不想掺和人家的交锋,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像其他副厂长一样——隔岸观火。

    可她已经试过了,隔岸观火也不安全。

    大家都放任不管,就会让朱可海愈发得寸进尺,自己包干的车间不够他折腾的,非得去其他车间找存在感,搞什么学习班。

    相较于朱可海这种光说不练的,她更倾向于与老牛厂长那样干实事的人共事。

    叶满枝又复盘了一下昨天与老牛厂长的那场谈话。

    然后,拉开办公室的门问:“如意,关主任从上海回来没有?”

    “上周六晚上就回来了,今早还让我帮他安排个时间,他想汇报工作。”

    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那让他现在就过来吧。”

    关多福在车间接到了电话便立马赶来了厂部,一进门就说:“叶厂长,我们这次去上海真是大有收获啊!”

    “找到差距了吗?”叶满枝期待地问,“差距到底在哪里,快说说!”

    “哈哈,刚去的前两天,罗厂长安排我们去参观了生产午餐肉的车间。他们那生产设备跟咱们的差不多,但是我数了一下,整套流程走下来,比咱们少用七个工人。”

    叶满枝没吭声,七个工人的人力成本,每月顶多三百多块钱,而他们车间里一天的产量就能高达一两吨,每吨400的差距必然不在人力成本上。

    “看了两天,除了工人比咱们的少,我还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后来我俩软磨硬泡要来了梅林厂与南京厂搞生产竞赛时的数据,对照着数据找差距。我发现他们空罐车间的效率很高,每个工人每小时能制罐820个,而且产生的废料很少,在制罐这个步骤上,人家每吨至少能节约40块。另外,还有一项最关键的,我发现他们的生猪出肉率非常高!”

    叶满枝问:“具体是什么情况?”

    “他们那个出肉率,咋说呢!我刚看见数据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关多福笑着摇头说,“当时就要求去他们的剔骨车间看一看,这个车间我们之前是没参观过的。那天进去一看,好家伙,人家那骨头剔得比狗啃得都干净,骨头上基本就见不到红肉!”

    “真这么厉害?咱们能达到人家那种水平吗?”

    叶满枝对自家的剔骨水平心中有数。

    春节发的过年福利里,有一斤排骨。

    那排骨比市场上的肉少,但还是能吃到肉的。

    关多福摇摇头说:“咱们剔骨师傅的技术有限,达不到人家那种水平。我这些年参观学习过好几个附近省市的罐头厂,大家的剔骨技术都差不多。我还从没见过能把骨头剔得那么干净的!”

    “要是把骨头剔得像梅林厂那么干净,每头猪能多出几斤肉?”叶满枝问。

    “至少能多出六七斤!”关多福说,“他们把猪蹄子和猪头也剔下来了!生产午餐肉用的是猪肉糜,在肉糜里加点猪皮和蹄筋反而更能增加口感。”

    食品厂的生猪在排酸进厂之前就会去掉猪蹄、猪头、猪尾巴,跟猪下水一起卖给商业部门。

    滨江这边整猪的收购价是每斤4毛7分5,而猪下水、猪蹄、排骨之类的价格远低于整猪收购价,厂里卖给商业部门时只收三毛。

    猪肉是派养派购的,食品厂没有批发和零售鲜猪肉的资格,即使收购价很低,也得卖给商业部门销售。

    要是猪头、猪蹄的肉也能利用上,那可比低价卖给商店划算多了。

    叶满枝一拍手说:“关主任,你先按照在上海找出的差距,调整咱们车间的工作,我去跟牛厂长商量一下生猪的问题。”

    牛恩久昨天就听她提过罐头车间在找差距的事。

    这会儿听说关多福从上海带回了先进经验,便立即拍板决定,以后生猪在屠宰场排酸后,只去除猪下水,其他部位都完好地送来罐头车间。

    另外还要让关多福准备一下,在罐头车间开一个经验分享会。

    叶满枝安排好之后的工作,带着剔骨组的组长和一个最有经验的剔骨师傅,去了一趟大舅所在的灌肠厂。

    “大舅,你说的那位赵师傅,今天在厂里吧?”

    常大舅与两位师傅握了手,笑着说:“在是在,但是那剔骨手艺是人家练了一辈子的,即使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徒弟,也没他厉害,你们只随便看几眼的话,根本学不会。”

    “先看看再说。”

    几人一起去了灌肠厂的剔骨车间,观摩了人家的工作。

    其实灌肠厂剔骨组的整体水平与食品厂差不多,只有赵师傅和徒弟的手艺与众不同,骨头剔得特别干净,基本看不到红肉。

    而赵师傅的手法比两个徒弟利落多了,工作效率特别高。

    叶满枝观察一阵就心里有数了,看来这门手艺确实不好学,否则不至于整个车间只有三个人剔骨剔得干净。

    她与灌肠厂的厂长,以及赵师傅本人商量了一下,想邀请赵师傅去食品厂罐头车间指点交流两个月。

    在此期间,赵师傅的工资、奖金、差旅补助,甚至是烟酒,都由食品厂承担。

    这年头,技术工人去各单位交流学习是很常见的,能被交流出去的,都是各单位的技术大拿。

    这不但是对个人能力的肯定,也是对其所在单位的肯定。

    食品厂的待遇不错,赵师傅没啥不愿意的,灌肠厂厂长被叶满枝奉承得挺有面子,也愿意放人。

    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叶满枝当天就把赵师傅请去食品厂进行指导了。

    安顿好赵师傅以后,剔骨组的组长私下跟叶满枝说:“咱们车间要是想找那剔骨干净的师傅,其实也能找出来,就是没有赵师傅的手法利落,需要慢工出细活。但咱们的生产任务重,生产线上催得急,哪能慢得下来?”

    叶满枝笑道:“这事好解决啊,让有手艺的师傅慢工出细活,尽量跟赵师傅多学几手。而手艺还没练成的人,就按照原来的速度剔骨。咱们可以给剔骨组多调几个人过来,甚至还可以安排人手,将没剔干净的骨头再剔一遍。”

    节省下来的猪肉,可比工人的工资高多了。

    再者,现在罐头车间有不少工人是干领工资不干活的。

    与其让大家听朱可海讲课,还不如都行动起来搞生产。

    *

    叶满枝还有更重要的工作,不想在剔骨的事上耗费太多精力。

    她将找差距的工作交给关多福,让他按照在上海找到的差距,尽快在车间里落实。

    然后她就请来了设备副厂长蒋文明,召集技术科长、供销科长,以及几位车间主任,大家一起商量采购罐头生产设备的事宜。

    陈桂兰激动地问:“叶厂长,厂里真的要给我们采购设备了?”

    火灾过后,厂领导一直说给罐头车间买设备,但是说了一年也没见新设备落地。

    这回终于见到曙光了!

    “真的,”叶满枝笑着说,“而且这次能一次性采购两套半!”

    按照原计划,厂里只打算在今年给他们添一套生产线,再想采购更多,就需要罐头车间自己想办法了。

    但她与牛恩久恳谈过后,牛厂长也认可她的观点——争取出口订单,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朱可海。

    毕竟出口创汇算是政治任务,而且出口订单有交付期限,绝对不能耽搁生产、影响交付。

    所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跟上级争取更多订单,就必须增加生产设备。

    原计划的1套,变成了现在的2.5套。

    “厂里这次能拿出15万采购设备,要我说,既然要买新设备,那咱们就买最先进最好的。”叶满枝环视众人说,“这次把大家聚到一起,就是想商量一下买哪种设备……”

    供销科长刘胜率先说:“采购新设备还是要根据市场行情来看,哪种罐头的订单最多,咱们就添置哪种生产设备!咱们厂这两年接到最多的订单就是黄桃罐头和午餐肉罐头。”

    叶满枝点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认可。

    蒋文明接着说:“午餐肉的生产不受季节影响,可以全年开工。咱们采购一条午餐肉生产线是可行的,不过,国外有个销售和使用习惯是,猪肉适装方型罐。咱们现有的这条生产线和被烧毁的两条生产线,生产的都是圆形罐。我看这次不如就直接买一条方形罐的生产线。”

    “蒋厂长这个提议好!”

    叶满枝将蒋文明所说的记到本子上。

    ……

    一群人在会议室里讨论了两个小时,最终决定采购一条方形肉罐头生产线,一条自动化水果罐头生产线。

    这两套购买最先进的。

    另外半套要与现有的半套设备适配,单独采购小型机器即可。

    叶满枝将开会讨论的结果汇报给牛恩久,老牛厂长没啥异议,只要求他们节省开支,能省则省。

    这次的采购工作有牛恩久支持,供销科的工作效率很高,第二天就给叶满枝介绍了几个能提供罐头设备的机械厂。

    “叶厂长,要想买整套生产线的话,咱们省内只有跃进动力机械厂和滨江机械厂可供选择,咱们之前与这两家企业合作过。”

    全国的罐头厂只有五十多家,而且很多罐头厂的生产设备都是进口的。

    国内能制造这种大型生产线的机械厂并不多。

    “15万的采购费,要是能留在咱们本省,那是最好的,而且设备的运输和安装费用也能节省不少。”

    叶满枝拿上那张产品介绍,打算去实地考察一下。

    这种大设备,除了在专业的展销会上看看,就只能去厂里考察了。

    叶满枝喊上技术科的齐科长,三人一起往跃进厂跑了一趟。

    采购生产线对食品厂是大事,但对人家这种大型重工厂来说,卖一条生产线,就跟他们卖一箱罐头差不多。

    所以,出面接待三人的,是跃进厂的供销科长。

    “叶厂长,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李科长热情地说,“惠城罐头厂跟我们订了一套肉罐头生产线,结果合同刚签了一个月,人家又不要了。你们要是想采购肉罐头生产线,正好可以把这套直接带走。”

    刘胜递了支烟给他,笑着说:“李科长,我们厂这次打算购置一条方形罐的生产线,咱跃进厂能给我们定制一套不?”

    “怎么要方罐的呢?那是异形罐啊,”李科长的热情减退,摇头说,“不好弄。”

    跃进厂的主营业务是发动机和发电机组设备,罐头生产线只能算是副业,一年也卖不出一两套。

    厂里不可能为了一条生产线,增派工程师和技术员研制新设备。

    别看只是把圆罐改成方罐,应用到生产设备上,那改动可就大了去了。

    刘胜呵呵笑:“跃进厂这么大的规模,有什么不好弄的!咱们都是滨江的兄弟单位,你们要是能制造方形罐生产线,那另一条自动化水果罐头生产线的订单也可以交给你们。”

    李科长再次摇头。

    两条生产线最起码报价7万-10万,确实不是小数目了。

    但是与他们的主营业务相比,这还真不算啥。

    厂里忙着交付任务设备,未必有空搞副业生产。

    叶满枝和技术科长全程没怎么开口,任凭刘胜这个老供销去谈。

    从跃进厂离开后,叶满枝不满地皱眉:“咱们是甲方,是花钱采购的,到了他们厂里怎么像求着他们似的?”

    “嗐,没办法。”刘胜出门就将烟头掐灭了,“国内基本没有专门制造罐头生产线的企业,罐头生产线一般都是大型机械厂的副业。能否接单,接什么样的单,得看人家厂里的生产计划安排。”

    叶满枝问:“其他机械厂也是这种情况吗?”

    “差不多,”刘胜习以为常道,“咱们厂前几年断断续续采购过六七套罐头设备,基本都是这样过来的,小额订单得跟着人家的计划走。”

    技术科的齐科长咋舌道:“五六万的设备还算小订单啊?”

    “呵呵,跟人家的主营业务相比,可不就是小订单嘛。”刘胜说,“跃进厂这边希望不大,明天我再去滨江机械厂问问情况。”

    *

    叶满枝在外跑了半天,没跑出任何结果。

    回到厂里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见她回来,周如意赶忙将提前打好的饭菜送进来,顺便汇报道:“厂长,刚才党委办公室下发通知了,党委提倡在全厂推行《鞍钢宪法》!所有车间都要向罐头车间看齐,学习罐头车间的先进经验!”

    叶满枝故作惊讶地问:“真的啊?”

    “真的真的!”周如意一脸喜色。

    她是叶厂长的秘书,叶厂长的工作出了成绩,在厂里站稳了脚跟,她也能跟着沾光!

    叶满枝打开饭盒盖子,玩笑道:“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应该让食堂加个肉菜!”

    老牛厂长转过弯以后,反应还是很迅速的。

    厂里已经没有他搞一言堂的土壤了。

    以前大家和平相处,没人认真搜集过他的材料,也没人向上告过状。

    如今来了一个有条件上位的朱可海,怎么可能放过他的小辫子?

    牛恩久主动大力推行《鞍钢宪法》,无论对食品厂,还是对他个人,都有好处。

    叶满枝心里高兴,从抽屉里翻出一罐午餐肉罐头,给自己的午餐加个肉菜。

    她瞅瞅罐头盒子,肉菜都有了,要不再加瓶汽水吧?

    于是她又将手伸进下面的柜子,掏了一瓶橘子汽水出来。

    小叶厂长一边看报纸上的连环画找乐子,一边美美地享用午餐。

    下午正式上班时,她给宣传科长打了一个内线电话,请对方过来一趟。

    宣传科的喻静来得很快,进门就笑呵呵地问:“叶厂长,有何指示?”

    “没啥指示,”叶满枝给她倒了杯茶,“就是跟你打听点情况。”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份报纸。

    “咱们厂在报纸上打过广告吗?”

    “没有,咱们厂的产品供不应求,没有打广告的必要呀!”喻静问,“叶厂长,你想给哪个产品打广告?”

    “不是给产品打广告,只是想在报纸上刊登一则求购信息。”

    叶满枝向她简单介绍了今天上午的经历。

    甲方拿着钱上门采购,反而像求人的,这让她挺无法理解的。

    “哈哈,叶厂长,你代入一下来咱们厂求购糕点面包的供销社采购员,就能理解了。”

    人家供销社和副食商店也是拿着钱上门采购的,还不是得看供销科那些人的脸色?

    叶满枝很不讲理地笑说:“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咱可是拿着小十万上门的!那能一样吗?”

    “那你想在报纸上刊登一份什么样的求购信息啊?”

    叶满枝想了一会儿,“就说咱们滨江第一食品厂欲购五套罐头生产线,设备款在25万元左右,有该项业务的企业请与本厂联系。”

    她可不想一家一家地去那些大型机械厂求购设备。

    在报纸上刊登一个求购信息,让有生产能力的厂家主动上门,那效率多高啊!

    喻静也觉得叶厂长这个办法不错,应承道:“咱们宣传科在报社有熟人,我跟报社联系一下,争取尽快刊登。”

    叶满枝叮嘱道:“找那种全省发行的大报啊!”

    “没问题!”

    喻科长的效率很高,从叶满枝这里接到任务后,当天便联系了报社的熟人。

    然后,叶满枝那则求购信息,就在三天后的省报中缝处出现了!

    尽管只是中缝的位置,但是这年头没啥单位打广告,她这条求购信息与一则寻人启事,占据了中缝的上下两端,还算是比较醒目的。

    广告连打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厂里终于接到了打听详情的电话,甚至还有一个业务员从德化专区赶了过来,上门洽谈业务。

    牛恩久这几天在忙《鞍钢宪法》,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广告已经打了三天了。

    “怎么是求购5套设备?25万设备款?”

    牛恩久盯着报纸蹙眉,之前明明说好了,今年先买两套半的设备,其他的等明年再说。

    这怎么一个没注意就翻倍了?设备款也从15万变成25万了?

    他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喊来秘书说:“你去把叶厂长和供销科的刘胜请来!”

    秘书不敢吱声,默默推门出去了。

    而刘胜这会儿正坐在叶满枝的办公室里。

    “叶厂长,现在已经有省内的五家机械厂与咱们联系了,你打算怎么办啊?”

    “先不急,咱们再等等。”叶满枝叮嘱道,“刘科长,你先把咱们的采购要求告知这几家工厂,如果能接受的话,就让他们等通知吧。咱们厂要开一个招标会,将这五套设备一起打包招标。”

    第176章

    因着采购设备的数量翻倍, 叶满枝和刘胜一起被请去了老牛厂长的办公室。

    她一进门就笑着问:“厂长,你也看见那条广告了?报纸的宣传效果真好啊,现在已经有五家机械厂主动跟咱们打听情况了!”

    牛恩久头疼地摆摆手, “叶厂长,那求购信息上的数量是怎么回事?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今年先买两套半, 解决眼前的问题, 其他的等明年再说。”

    要是一口气给罐头车间拿出25万采购设备, 那其他车间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叶满枝坐到他对面, 诉起苦来:“我们最开始确实只打算采购两套半,我跟供销科和技术科的两位科长跑了好几天。但咱只买七八万的设备, 人家根本就看不上, 给他们送订单还要被挑拣……”

    牛恩久对这种情况心中有数。

    罐头车间几乎每年都要增添一套设备, 之前那些设备都是他出面采购的。

    有时候确实是拿着钱上门还得看人脸色。

    但你不能因为订单小, 就给人家加码吧?

    叶满枝正色道:“厂长,咱们今年要买一条午餐肉生产线和一条水果罐头生产线, 再买几台小型机器。明年再次采购的话, 应该也是每种设备各一套。我觉得与其这样零星采购, 不如一口气买五套设备。咱们需要的方形罐属于异形罐, 很多机械厂没制造过这种异形罐生产线, 不愿意为了一笔订单投入人力物力。”

    全省只有他们一家食品厂可以生产午餐肉罐头。

    在很多机械厂看来, 这就是一锤子买卖。

    如果她是机械厂厂长, 也不愿意为了一锤子买卖投入太多。

    “按照市场行情, 五套生产线如果单独采购的话,总价在29万-35万。但这次咱们在报纸上刊登求购信息, 明确写了5套设备25万,仍有不少机械厂主动上门合作,说明这25万还是有得赚的。咱们一次性采购五套, 两年至少能节省4万块的设备费……”

    牛恩久抬手打断道:“叶厂长,谁都知道批发价便宜,咱们要是资金充足,我可以一口气订购十条生产线!那单价一定会更低!”

    关键是他们手头紧张啊!

    叶满枝望向刘胜,笑着说:“我之前还在与刘科长商量组织招标会的事呢!”

    刘胜:“……”

    你啥时候跟我商量了?

    那不是通知吗?

    听她提起招标会,牛恩久拧着眉头沉思了许久才开腔。

    “叶厂长,咱们是计划经济,那些罐头生产设备的价格都是透明的,各厂之间可能会因为机器性能不同,有价格上的差异。但要想让人家因为竞标而降价,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招标会,咱们从来没举办过,是否符合相关规定?”

    叶满枝解释道:“咱们并不是第一家组织招标的单位,惠城专区房地局在去年十月,为建设八栋三层的住宅楼组织过一次招标会。今年一月份,中江棉纺厂也为采购设备组织过一次招标。”

    “大家组织招标不是为了竞价,就比如这次来与咱们厂联系的机械厂,他们提供的价格都是各厂的‘批发价’。”

    只不过大型生产设备都是零星采购的,像他们这样搞批发的还不多见。

    刘胜忍不住插话问:“叶厂长,不竞价的话,咱们还搞招标会干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各厂的“批发价”,那他们拿着5套设备的订单上门,在随便哪家企业都能拿到“批发价”。

    叶满枝说:“当然是付款方式的竞争啊!咱们今年最多能拿出15万的设备费,要是哪家企业愿意在付款方式上给咱们让步,那在设备性能差不多的情况下,肯定要选择这家肯让步的。对咱们来说,最好的结果是今年付15万,年底或明年再付10万。”

    反正明年也要采购设备,这种付款方式,与明年单独采购差不多。

    可是总价能节省4万-10万,交付期也比单独采购更短。

    刘胜常年搞供销,很有生意头脑,心里已经认可了这种方式,但他仍有些担心,“万一这些机械厂都不肯在付款方式上让步呢?”

    这不是没可能的,国营单位什么都要按流程来。

    人家未必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那就流标呗,”叶满枝无所谓道,“要是流标了,咱们就还按原计划进行,今年先买两套半。”

    刘胜望向牛恩久,“厂长,你觉得怎么样?”

    老牛厂长在经营上一贯大胆尝试,他对这个招标会还挺动心的。

    但他当着党委书记,对某些事情还要把控方向。

    “招标会”容易让人联想到资本主义。

    尽管有些单位已经组织过招标会了,可老牛厂长不想在这种事上冒险。

    于是,他权衡片刻说:“这种招标形式挺新颖的,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这样吧,咱们试着组织一次招标,但是不要叫‘招标会’,就叫‘订货会’。”

    “……”叶满枝笑着点头,“行,那我让人跟这些企业联系,咱们尽快组织一场订货会。”

    招标会也好,订货会也罢,内容都是换汤不换药的。

    就是需要多费些口舌,将招标会的规则套用到订货会上,解释给各单位。

    叶满枝走出办公室时心想,老牛厂长很谨慎,她这种小年轻还得向老同志多学习啊。

    *

    滨江第一食品厂一下子拿出一笔25万的大订单,让不少机械厂都闻风而动了。

    除了省内五家企业,甚至还有临省的两家机械厂。

    叶满枝在厂里翻看各大厂家发来的产品介绍时,迎来一位意外的来客。

    “张姐,你怎么有空来我们厂了?”叶满枝接到门卫电话,赶忙跑出去将人请进来。

    张厂长挎着她的臂弯,边走边问:“你们厂是不是要采购五套罐头生产设备?”

    “对,我们还在报纸上打广告了呢!”

    “听说你们要搞招标会,让大家竞标?”

    叶满枝纠正:“只是订货会,不是招标会。到时候各家企业将自己的产品名录、报价,还有付款方式报给我们,我们会结合自身条件,选择一家企业进行合作。”

    张厂长坐进她的办公室以后,直截了当道:“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我今天来找你是受人之托。你知道的,我们滨江第二啤酒厂是滨江机械厂的下属单位,人家听说咱俩交情不错,就让我上门帮着打听打听。”

    “哈哈,那是能借我白糖的交情,岂止是交情不错呀!”叶满枝将泡好的茶端给她,笑道,“张姐,这事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根本不需要亲自跑一趟。”

    “那你们这个订货会,主要看哪些条件?”

    “我们厂本来准备分两年进行采购,那样的话手头资金也宽裕一些。但是一次性买五套,价格能优惠不少,付款方式也有更多商量的余地。”

    张厂长问:“你们原本准备今年花多少钱买设备?”

    “十二三万吧。”

    食品厂开订货会的目的是采购设备,谁的付款方式优惠就选谁。

    她早就跟刘胜说过了,无论谁来打听,都可以给人家交底。

    所以,叶满枝也毫不犹豫地将食品厂的心理预期告诉了张厂长。

    张厂长并不是唯一上门探听情报的,在订货会开始之前,一直有企业代表托关系来食品厂打听情况。

    有四家机械厂在洞悉食品厂的盘算以后,退出了竞争。

    等到正式举办订货会的那天,只来了三家企业。

    两家本省的,一家外省的。

    虽然来参会的企业不多,但食品厂这边相当重视,领导班子的所有成员、几个科长、车间主任都出席了。

    主要是头一次组织这种形式的订货会,大家想来瞧瞧新鲜,看看热闹。

    订货会由供销科长刘胜主持,说完开场白,介绍己方需求后,就让三家企业代表一一上台发言,介绍他们的产品特点。

    有关这三家的设备,食品厂这边已经开会研究过好几次了,对他们的情况都有底。

    食品厂这边最关心的,还是各家提供的付款方式。

    于是,当各家将写有报价和付款方式的报价表交上来以后,食品厂的几位厂长立即围坐到一起。

    像等待开奖似的,一一亮出三张报价表。

    他们采购的是两条水果罐头生产线,两条方形肉罐头生产线,一条圆形蔬菜罐头生产线。

    德化机械厂和那家外省机械厂给出的报价都是24.96万,滨江机械厂的报价是24.3万。

    前两家给出的方案都是,今年交付三套设备,预付款30%,每交付一套设备支付10%的货款,另两套在明年六月之前完成交付。

    而滨江机械厂承诺今年交付五套生产线,要求预付款30%,每交付一套设备支付10%的货款,货款到账再交付下一套,今年12月31日之前要结清全部尾款。

    当然,如果他们交付延迟了,也会有相应的赔偿。

    王士虎提议:“要不还是选德化机械厂吧?选省内的机械厂,设备运输和安装都更方便。今年付60%,差不多就是15万,明年再付剩下的40%,咱厂里的现金也能宽裕点。”

    叶满枝更想选择滨江机械厂。

    “滨江机械厂的主营业务是航空发动机,制造工艺没得挑,我记得咱们之前有两套设备是从他们厂采购的。而且报价比另外两家便宜了6600元。”

    关键是人家能在年内完成交付!

    越早交付,越早投入使用,对罐头车间是好事。

    唯一的不足是,他们要求在年底之前结清尾款,这对食品厂来说还是有点压力的。

    蒋文明也建议选择德化机械厂。

    “虽然报价高了一点,但尾款可以在明年支付。咱们今年还有好几个车间要采购设备,那点现金不能全用到罐头车间身上。”

    叶满枝给关多福使个眼色,关主任立即为车间争取道:“各位领导,我们午餐肉车间已经在和梅林厂找差距了,按照目前的进展,今年在午餐肉的成本上至少能节省15万。年底那笔尾款,可以用我们车间节省的这笔钱支付。”

    他这话说得比较讨巧。

    好像节省出来的钱就是罐头车间的。

    实际上,罐头车间不是单独核算单位,即使省出了15万,那也是厂里的钱。

    朱可海笑道:“关主任,省出的钱算是集体的,罐头车间可没权利支配这笔钱。”

    他包干了糯米纸车间,糯米纸虽然在上个月试制成功了,但生产设备不足,他虽然注重思想政治学习,但也想给糯米纸车间采购一套新设备。

    叶满枝心里原本还有些不确定,可是听到朱可海的发言以后,她那颗心立马就放回肚子里了。

    老牛厂长是啥样的人?

    只要看谁不顺眼,就能一直跟对方唱反调。

    即使无法反对,他也要一直拖着。

    叶满枝对此深有体会。

    如今朱可海是老牛的第一眼中钉,他的提议,老牛多半是要反对的。

    果然,争论了几天后,老牛厂长拍板了,就从滨江机械厂采购设备!

    双方之前有过合作,而且滨江机械厂的报价最低,尾款就用罐头车间节省出来的成本支付。

    他让供销科与机械厂多争取了15天,在明年1月15号之前结清尾款即可。

    如此一来,食品厂今年的账面能好看点!

    *

    正式与滨江机械厂签订采购合同的那天,压在叶满枝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似骤然被挪开了。

    她来食品厂上任整整一年,终于履行承诺,给罐头车间买来了设备!

    这可不是每年一套,而是一次性签了五套!

    虽然还没能恢复罐头车间的往日荣光,但是足以让所有人都能喘一口气了。

    叶满枝关上办公室的门,嘴里哼着《蓝色多瑙河》的曲调,高兴地转了几个圈圈。

    等她平复了激动心情,去罐头车间正式宣布好消息的时候,早就听到风声的职工们,仍然不可抑制地沸腾了!

    有人吹口哨,有人鼓掌。

    “三班倒的日子终于要结束啦!”

    “有了新设备以后,是不是就不用上夜班了?”

    “叶厂长,我的要求不高,咱车间能两班倒就行,上了半年大夜班,真是上够了!”

    叶满枝跟大家一起拍手,笑着说:“三班倒的情况肯定要调整的,咱们白天都加把劲儿,争取只上一班!如果赶订单的话,咱们也最多安排两班!”

    “叶厂长,今天有这么大的喜事,食堂能加个菜不?”

    “行了行了!”车间主任陈桂兰站出来阻止,“咱们都低调点,这次的设备是叶厂长为咱们罐头车间争取来的!厂里原本只打算给咱们买一套,结果现在却变成了五套,而且是国内最先进的!其他车间不知有多眼馋呢!这事咱们自己清楚就行,都别出去显摆啊!”

    “哈哈哈,知道了!”

    虽然不是给大家伙涨工资、发奖金,可是对于工人来说,车间有了新设备,就跟当兵的有了新武器似的。

    车间发展得好,让大家心里敞亮,感觉日子有奔头!

    叶满枝跟大家一起热闹了一阵,不经意笑着回头时,瞥见了站在车间门口的余幽芳。

    “余工,找我有事啊?”

    余幽芳点点头,将她喊出了车间。

    两人走到无人的角落,余幽芳问:“叶厂长,我听说你要去广州参加出口商品交易会?”

    “对啊,今年咱们好几个车间都要上新设备,产能提高以后,生产任务能提前好几个月完成,我想去广交会给咱们厂多接几个出口订单。”

    余幽芳问:“你参加的是哪个交易团?咱们厂有几个名额?”

    “我跟省外贸局申请的,到时候跟着省里的交易团走。他们那边名额紧张,所以我提交申请的时候只要了一个名额。”

    食品厂是省管单位,申请省交易团比较合适。

    但省团的名额向来抢手,每个单位只能去一两人,有的单位甚至要不到名额。

    余幽芳拉着她问:“叶厂长,咱们厂能再加一个名额吗?我也想去广交会看看。”

    叶满枝压下心中诧异,爽快地说:“你要是愿意一起去,那当然好啊,到时候咱俩还能做个伴。我一会儿往外贸局递个申请,尽量再争取一个名额。”

    余幽芳是总工艺师,广交会跟她关系不大。

    她怎么突然就想去广交会了?

    余幽芳默默叹口气,她不是想去广交会,她只是不想在厂里呆着。

    最近厂里真是莫名其妙,先是那个新来的朱可海,跟有毛病似的,动不动就跑去各大车间,给职工们讲课。

    厂长牛恩久不但不阻止,还站出来表示支持!

    只不过,牛恩久说,思想政治学习必须坚持,但最好不要影响厂里的日常生产。

    所以,他建议上课时间安排在下班以后。

    他每天下班不回家,盯着朱可海给大家上课,有时候还要站出来总结一下。

    这种思想政治课,不但职工要参加,干部也要参加。

    余幽芳不想在下班后听朱可海长篇大论,听说叶满枝要去广州出差,而且一去就是一个月,她第一个想法就是跟叶厂长一起出发!

    ……

    叶满枝猜不透余总工的心思,帮对方向省外贸局递交了申请,便着手清点这次去广交会要携带的样品。

    食品厂的出口主力,一直是罐头产品,偶尔能有点糖果的出口订单。

    其他车间的产品都是内销的。

    她这次想尝试着给其他车间也拉点出口订单,尽量让每个车间都能有点出口任务。

    省得职工们又要在工作时间被喊去上思想政治课。

    所以,她这几天把各大车间的所有产品都捋了一遍,制作了一份产品清单。

    挖掘有出口潜力的产品。

    周如意帮她一起忙活,想起那几条新订购的生产线,提醒道:“厂长,咱们新订的五条生产线里有两条是生产方形罐午餐肉的。这次是不是应该去广交会上展示一下咱们的新产品啊?”

    听说老外都喜欢方形罐的。

    叶满枝在心里合计了一下,他们跟机械厂约定的是先交付一条方形罐生产线。

    交付时间在五一之前。

    刨去安装、调试、试生产的时间,正式投产恐怕要等到六七月份了。

    叶满枝摇头说:“广交会在4月15号开幕,咱们肯定是拿不到方形罐成品的。”

    “那要不这次就算了?”

    “你往机械厂那边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制造进度咋样,现在机器能运转吗?”

    要是能运转,兴许可以带着原料,去机械厂的车间试生产几个。

    周如意出去打了电话,没两分钟就跑回来摇头说:“不行,人家那边刚开工呢。”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琢磨了一下午方形罐。

    快下班的时候,她去了一趟空罐车间。

    “刘主任,咱制罐组能给我做几个午餐肉的方形罐吗?就做198克和340克两种规格的。”

    “能做,但新的生产设备还没进场,叶厂长,你要这种空罐有什么用啊?”

    “我带去广交会展示用的。”

    到时候她就给空罐贴上罐标,放在桌子上摆个造型,让外商远远看一眼就得了。

    *

    叶满枝准备带一堆空罐子去广交会滥竽充数。

    当天吃过晚饭以后,她把小崽打发出去,拉着吴峥嵘说悄悄话。

    被支走的吴会计本来已经跑去隔壁找伊伊玩了,想起爸爸新给她做的鸡毛毽子,她又折返了回去。

    刚走到客厅门口,就听她妈妈说:“咱俩只在刚结婚那年,去爸妈那边探过亲,之后就再没去过咱爸的驻地。你最近能不能休探亲假啊?”

    “无缘无故的,探什么亲?”

    对于去老吴的驻地,吴峥嵘没有半分兴趣。

    叶满枝挤到他身边,将他正在摆弄的一个什么零件夺走,搁到旁边的桌子上。

    “广交会4月15号开幕,5月15号闭幕,再加上提前布置和往返的时间,我得去广州一个半月呢。我一去这么久,你俩不想我啊?”

    门外的吴玉琢下意识点头,当然想啦!

    吴峥嵘说:“想归想,但现在的情况不比当年,咱们那时候刚结婚,去探望一下父母是正常的。如今没什么理由去探亲,而且姜所刚去北京出差,我跟老周要守在单位里。现在不是请探亲假的合适时机。”

    “真不能一起去呀?”

    “这次真不太行,”吴峥嵘摇头,顺便打消她的另一个念头,“虽然可以给有言开探亲介绍信,但你这次是跟着省里的交易团走的,带着孩子不像话,以后找机会再说吧。”

    上次带有言去了一次上海,结果人家回家就加入儿童团了。

    叶来芽自此下定决心,以后要多带闺女出去见见世面。

    但这种事不能强求,这次真的不合适。

    “哎,那你带着有言在家等我吧。”叶满枝捧住男人的俊脸啵啵了两口。

    偷听外加偷瞄的吴玉琢,赶紧捂住眼睛。

    调转方向,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家门。

    “鸡毛毽子呢?”等在门口的伊伊问。

    “啊,我我,我没找着。”吴玉琢不太擅长撒谎,拉着她往大院里跑,“明天再踢毽子吧。”

    跑到主干道上,她又好奇地打听,“伊伊,你妈妈喜欢亲你爸爸不?”

    “不喜欢啊,我爸爸可臭了。”

    “那你呢?你也不亲你爸爸啊?”

    伊伊耿直道:“不亲,他不爱洗澡,太臭啦!比我大哥还臭!”

    吴玉琢心想,还是她爸爸好,一点也不臭,所以她妈妈就总喜欢亲爸爸。

    哎,爸爸要是能带她去广州探亲就更好啦!

    第177章

    滨江距离广州路途遥远, 省交易团要提前一周整队出发。

    而正式出发前,所有团员还要进行一个为期三天的外事礼仪和外事纪律培训。

    叶满枝与余幽芳在会议室前排找到两个空位,瞧见一脸严肃的电机厂厂长时, 乐呵呵地问:“高厂长,您还亲自去广交会拉业务啊?”

    “上级要求我们派人去广交会, 不去能怎么办?”高厂长拉着脸说, “干了一辈子革命, 现在反而要跟那些大鼻子资本家做生意了!”

    叶满枝和余幽芳:“::::::”

    高厂长这样的, 确实得接受一下行前培训。

    不过,叶满枝能理解高厂长的态度。

    她家老叶也是如此, 提起资本主义就没啥好脸色。

    叶满枝安慰他说:“您换个角度想, 咱们从资本家手里换来外汇, 能支援国际革命, 换回更多物资。您到了广交会上好好表现,还能宣传一下咱们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高厂长瞥她一眼说:“培训还没开始, 先被小叶厂长上了一课。”

    “哈哈, 我前几年接待过一次外宾, 在省外事办也接受培训来着, 我这番话就是当时的领导说的。”

    马上就要出发去广州, 让叶满枝快乐得像只即将出笼的小鸟, 叭叭地开导着高厂长。

    然而, 等到培训正式开始, 听了团长的讲解后,她却快乐不起来了。

    “咱们省交易团的成员不是一直在一起的吗?”她低声问身旁的余幽芳。

    余幽芳也是一脸懵:“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出口交易会, 不过我听说最开始那两年的交易会都是以口岸为单位的。”

    滨江是一类口岸,所以省交易团就是一个单位。

    她俩坐在第一排,小声蛐蛐的话, 被团长轻而易举听到了。

    团长瞟了两人一眼说:“有的同志是第一次参加出口交易会,对一些情况可能还不了解,我简单跟大家解释一下。”

    两人连忙停止交谈,坐正了身体。

    “前几年各口岸单独接单,出现过口岸之间争抢生意、降价竞争的情况,这样不但会扰乱谈判,还会拉低成交价格,损害的是咱们国家的利益。所以,最近几届交易会,咱们要统一对外,顾全大局,全国贸易战线要团结起来,追求整体利益最大化!”

    以防各口岸的交易团只顾本地区的利益,到了广州以后,会将全国所有口岸的工作人员进行混编。

    比如纺织厂的就去纺织品交易接待小组,自行车厂的就去杂品交易接待小组。

    到时候会由国字头的各大专业公司统一领导。

    所以,甭管你是来自哪个口岸的,只要签了单就是国家的。

    广交会结束以后,会根据各省的生产和运输条件,统一分配生产任务。

    也就是说,叶满枝这次去广州,即使卖力签下大笔订单,那也放不进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口袋里。

    还得等着上级统一分配!

    叶满枝:“……”

    晴天霹雳!

    她这次跑去广州,就是想给自家多拉一些出口订单的。

    有了出口任务,朱可海再想随时给人上课就不可能了。

    可是,按照团长的说法,他们到了广交会就只能充当外贸交易员,为全国的贸易工作做贡献。

    余幽芳去广州本就不是为了签单的,她只想趁机出门松快松快,跟哪个团都无所谓,所以从会议室离开后,就反过来安慰叶满枝了。

    “叶厂长,你想开一点,全国都是这个情况,咱们到了广州以后尽力而为就好,能分到多少订单,那是由上级决定的,当交易员就当交易员吧。”

    叶满枝叹着气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只当这次去广州是见世面的。

    她做好本职工作,帮食品交易团多拉订单。

    叶满枝随着人流走出外贸局的办公楼,望见高厂长的背影时,她心里又生出些疑惑。

    如果只是把他们当成外贸交易员使唤,那省里应该多选拔一些会外语,又有外贸经验的人吧?

    把他们这些厂长经理弄去交易会有什么用?

    尤其像高厂长这样的,内心抵触与资本主义做生意,又不会说外语。

    他能当好交易员吗?

    她想去问问团长,刚迈出脚步又顿住了。

    如果能公开告知大家,那团长能不在培训会上直说吗?

    *

    叶满枝带着满肚子疑惑,与省交易团一起坐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

    她上次去广州是在八年前,当时武汉长江大桥还没投入使用。

    她跟吴峥嵘从滨江到北京,从北京到汉口,又从汉口转车到广州。

    走了四五天才抵达目的地。

    如今京广线全面通车,贯通南北,省交易团只在北京转车一次就到广州了。

    对于他们这种携带大宗货物的交易团来说,既方便又节省时间。

    叶满枝感叹了一番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又遗憾没能带有言出来见识见识祖国的大好河山,在乘务员广播到站后,满心期待地走下了火车。

    四月的广州早已春暖花开了,火车站前行人如织。

    省驻穗办为交易团准备了三辆大卡车,大家依次爬上挂有“预祝第十七届出口商品交易会圆满成功”横幅的车厢,一起前往大会分配的旅馆。

    叶满枝和余幽芳在房间里放下行李,便被食品组的领队通知,下午要去大会食品交易小组报到。

    “陈主任,咱们刚到站就开始干活啊?”叶满枝问。

    “后天就开幕了,当然要快啊!”

    陈主任给她们两张广州地图,交代了集合时间,又跑去其他房间通知。

    一行人简单吃了午饭,便去出口商品陈列馆报到了。

    小组办公室在二楼,跟组长报上名字和单位以后,每人可以领到一份出口商品价目表,上面记录着所有商品的名称、规格、厂家,以及美元和英镑售价。

    叶满枝将价目表从头快速翻阅一遍,她这次带来的产品都被列在了价目表上。

    但是,仔细看就能发现,大多数同类商品的价格都是一样的。

    比如滨江第一食品厂生产的198克圆罐午餐肉,与上海梅林牌、广州珠江牌、福州水仙花牌的同规格午餐肉,售价一模一样!

    同样的价格,外商不用挑剔。

    下单以后,食品进出口总公司会根据客商所在国的远近,安排相应的口岸进行生产。

    叶满枝盯着价目表想,所有商品价格全国统一,确实方便调控了。

    但是,他们滨江厂能拿到多少订单,还真不好说。

    罐头的进口大户是港岛、东南亚和欧洲各国。

    从地理位置来看,八成要等到其他厂的订单排不开了,才会轮到他们。

    她将价目表收起来,准备先跟余幽芳去食品陈列厅摆放自家样品。

    晚上再好好研究一下这份价目表。

    两人整理陈列架时,组长顾颂秋走过来问:“小余,小叶,你们会讲外语吗?”

    大家进组以后,就没有什么厂长、经理、总工了,在组长这里全是组员。

    年纪比她大的,叫老X,年纪比她小的,就是小X。

    余幽芳是老牌大学生,会说英文。

    叶满枝只会说俄文,但是如今中苏关系破裂,苏联的商人应该是接不到大会邀请函的,所以她会的俄文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顾颂秋却说:“明晚要在羊城宾馆举办开幕酒会,到时候会有不少客商出席,咱们食品接待组也要派人与一些老客户接触,你们既然会外语,那明天就一起去参加酒会,帮着招待一下客户。”

    “组长,我只会说俄文,没关系吗?”

    “没关系,能说俄文的客户还挺多的,你明天去了就知道了。”

    叶满枝心想,苏联人都接不到参会邀请,哪来那么多会说俄文的客户?

    她在心里犯嘀咕,但是第二天傍晚,还是穿着连衣裙和方跟小皮鞋,与大家一起走进了羊城宾馆的酒会。

    现场来了2500多名宾客,长条形的宴会桌摆了十几排,叶满枝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不少大阵仗了,但是广交会酒会这么大的排场,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一次性居然可以跟这么多外国人一起用餐!

    宴会厅里灯光璀璨,中外宾客齐聚一堂。

    听了交易团主任,以及广州市长的致辞以后,叶满枝把这种大场面想象成全厂职工同时在食堂里吃饭,平复了好一阵,才让那种陌生的震撼感消退下去。

    自然地承担起了今天的接待任务。

    此时她终于理解了组长那番话的意思。

    就像华人遍布全球一样,在国外生活的苏联人也不少。

    她左手边坐着一名乌克兰裔法国客商,对面坐着俄裔英国客商,都在当地经营着很大的洋行,而且是广交会的老客户。

    听说她是食品厂的副厂长,两位外商都向她打听了今年罐头的价格。

    “340克的午餐肉罐头7.3英镑每箱,198克的午餐肉罐头与去年的价格一样……”叶满枝给他们报了几个价格,笑着说,“广交会已经开幕了,二位去食品陈列区逛一逛就能知道行情。”

    来自英国的伊万诺夫又询问了原汁猪肉罐头和鲱鱼罐头的价格。

    叶满枝都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她难得有机会吃西餐,回答客户问题的时候,还不忘用刀叉切牛排。

    “今年的黄桃罐头和草莓罐头是什么价格?”伊万诺夫又问。

    叶满枝切牛排的动作微顿,状似努力回忆一般,放下了刀叉,继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酸不拉几的红葡萄酒。

    她在心里快速权衡一番后,露出歉然神色说:“抱歉,伊万诺夫先生,水果罐头的价格我记不清了,您有空就来交易会看看吧,到时候我帮您介绍。”

    她很快就将话题转移到广州景点,以及各国的风土人情上。

    因着经常跟吴峥嵘一起小酌,她这些年的酒量提升了不少,宴席上无论谁主动举杯,她都能陪一个。

    一场酒会喝下来,成功获得了两位苏联裔客商的友谊。

    是的,跟苏联人建立友谊就是这么容易。

    在酒桌上,喝就完了。

    葡萄酒远不如烧酒有劲儿,走出宴会厅时,她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扶着微醺的余幽芳回旅馆。

    “余工,咱们厂以前往英国出口过黄桃罐头和草莓罐头吗?”

    余幽芳大脑放空了一阵,摇摇头说:“好像没接过英国的水果罐头订单,肉罐头倒是接到过。”

    在叶满枝印象里也没有过英国的水果罐头订单。

    第二天去交易会正式工作的时候,她又询问了福州和天津的罐头厂。

    大家都说没接到过来自英国的订单,别说英国的了,整个欧洲都很少。

    “他们是肉食动物,每年都能进口不少肉罐头,但是不爱吃水果罐头,我们厂只往欧洲出口过少量的菠萝和橘子罐头。”

    叶满枝暗道,欧洲人可不是不爱吃水果,他们那边每年的蔬果罐头消耗量也是非常可观的。

    *

    广交会为期一个月,很多客户在展会前期只看不买。

    所以,大会开幕第一天,食品组的交易员们在陈列区呆了一天,给客商们讲解得口干舌燥,却只签了三单。

    而且这三单全是以前的老客户。

    大家合作很多年,食品价格的波动又不大,老客户来展区转了转,瞧着差不多就签单了。

    获得了叶满枝友谊的两位苏联老大哥,也来展区转了半天,让叶满枝帮他们挨个介绍价格,结果啥也没买就走了。

    余幽芳和叶满枝今天一单也没签成,快要闭馆的时候,余幽芳去了一趟小组办公室,再回来时,对叶满枝说:“那三份订单,一份是蘑菇罐头的,一份是酥糖的,还有一份是八宝饭罐头的,全都指定了生产厂家。”

    “不是说全国一盘棋吗?”叶满枝怀疑地问,“还能指定厂家吗?”

    “以客户体验为准呗,人家长期采购那个品牌,就习惯销售那种产品,那咱们肯定要按要求给人家供货啊。”

    叶满枝与她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有了“原来如此”的恍然。

    难怪省交易团要把他们这些厂长经理弄来广交会当交易员呢!

    如果能说服客户指定采购他们厂的产品,那总公司也没话说。

    其他人更是挑不出毛病来。

    叶满枝心里又升起了希望,决定明天好好干,给他们食品厂多接几个大订单!

    然而,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比亚马逊河还宽。

    她又在展区呆了两天,只帮食品厂签了一份粉丝的订单。

    总金额只有420英镑,是跟马来西亚的一个洋行签的。

    粉丝的定价低,一箱粉丝的价格才1.2英镑,还抵不上4罐午餐肉的售价。

    她这份420英镑的订单,跟其他人五千上万的订单相比就是渣渣。

    余幽芳笑着安慰她:“蚊子再小也是肉,再说三百多箱粉丝不算少,咱们厂之前还从没出口过粉丝呢,这回也算是开了先河了。”

    他们厂的粮食复制品车间,只生产三种产品,一个是挂面,一个是粉丝,还有一个是粉条。

    所谓的粮食复制品,就是用粮食再加工的产品。

    这两种产品主要供给内销市场,从没接到过出口任务。

    这次叶满枝把厂里稍稍有些出口潜力的产品都加进了产品清单。

    有枣没枣打三杆子,没想到还真让她打着了!

    叶满枝没将这个意外飞来的订单放在心上,她的推销重点还是厂里的明星产品——各种罐头。

    可是,不知道咋回事,罐头订单一个也没有,临近下班的时候,余幽芳竟然也签了一份粉丝的订单。

    这笔订单比上一个更小,总共300英镑。

    叶满枝和余幽芳都觉得挺稀奇,没想到粉丝在国外还挺受欢迎的。

    她俩其实都没怎么卖力推销,人家来看过产品,问过价格,觉得合适就签单了。

    而且这还不算完,次日再去展馆推销的时候,叶满枝又接到了一份900英镑的粉丝订单!

    再一再二不再三,三份粉丝订单立即就引起了组长顾颂秋的关注。

    她将两人喊到旁边,委婉提醒道:“小余,小叶,我理解你们想让企业发展的迫切心情,但是咱们广交会讲究的是全国一盘棋,交易员们尽量不要为客户指定产品厂家。”

    余叶二人相互瞅瞅。

    组长这是以为她们专门给厂里拉客户了?

    余幽芳说:“组长,我俩没向客户推销我们的滨江牌粉丝,是他们主动要求选滨江牌的。我昨晚签单的时候,刘勋就在我身边,今天叶厂长签单的时候,也有几位同志在身边。”

    要是与客户一对一谈判,她们可以推销滨江厂的产品。

    但是刚开幕这几天,客户不爱下单,大家都挺清闲的,一个客户身边能围两三个人。

    即使她们想给自家食品厂拉订单,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违反大会规则啊。

    顾颂秋没对她这番解释产生怀疑,这种谎言随便找人求证一下就能戳穿,她们没必要撒谎。

    可她心里却更疑惑了。

    这几天整个陈列馆里,总共只签了三份粉丝订单,而且三份全是滨江厂的。

    “你们厂的配方跟别的厂不一样吗?”

    叶满枝摇头:“没有啊,就是我们当地的普通粉丝。”

    她心里有个猜测,但是还没证实之前,还是先别说了。

    余幽芳与叶满枝是滨江厂的,如果只有她俩签粉丝的订单,很可能是她们私下向客户推销的。

    不过,两人被谈话后没多久,北京的一个交易员也签了一份300英镑的粉丝订单。

    仍然是滨江牌的。

    四个订单总计1920英镑。

    与其他商品订单的总价相比不算啥,可是放在粉丝这里就算多的了。

    这边连签四单以后,土产组的组长跑来了食品组。

    “给我看看,滨江牌粉丝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们那订单跟雪片似的!”

    粉丝和粉条其实都应该放在土产组。

    但是滨江牌的粉丝、粉条有包装,而且滨江厂的大部分产品都放在食品组,所以这两种有包装的土产就放在这边了。

    往年的粉丝出口量不是很大,土产组长知道她们的安排以后也没说啥。

    谁能想到这滨江牌粉丝一下子就火了呢!

    余幽芳见他拿着粉丝包装反复翻看,解释道:“我问了一下那位刚签单的新加坡客户,他说相中我们的粉丝,是因为我们的粉丝有塑料包装,比较卫生,而且粉丝的长度比较短,包装上还写了食用方法。”

    “真是因为这个?”

    “刚才那个客户说的,其他客户那边我们还没打听过。”

    土产组长盯着包装看了一阵,点头说:“这个包装瞧着确实挺像那么回事,你们怎么想起来给粉丝写食用方法呢?”

    “这是我们叶厂长的主意。”

    叶满枝谦虚道:“我也是从其他厂那里受到的启发。”

    她上次去上海义民二厂参观的时候,发现他们会在特产罐头上写产品介绍。

    百合和杨梅都是北方很少见的。

    所以,人家就在罐头瓶身上空出一块位置,介绍百合和杨梅的特性、口味、营养价值。

    叶满枝是经营副厂长,她觉得这个办法对产品销售能起到积极作用,回滨江以后,就让各车间自查自纠了。

    凡是能走出滨江的产品,都要在包装上写明产品介绍,一部分产品还要写食用方法。

    粮食复制品车间总共只有三种产品,最让人迷惑的其实是粉条。

    一部分南方地区似乎没有吃粉条的习惯,有些消费者不知道这玩意咋吃,叶满枝便要求车间主任给粉条写个食用方法。

    既然粉条都写了,那粉丝也写一个吧。

    于是,粉丝包装上就有了食用方法。

    至于她们的粉丝为啥比别家的短,说起来也是因为机缘巧合。

    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在家吃涮猪肉,对,买不到羊肉,他们就只能涮猪肉吃。

    往火锅里放了点粉条和粉丝,但粉丝泡开以后实在太长了,她用剪刀剪了好几次。

    所以,上班以后,遇到粮食复制品车间的主任时,她就问人家粉丝为啥要做的那么长?

    能不能做短一点的?

    她既是普通消费者,又是副厂长,车间主任听了她的话,马上就组织人手生产了一种短粉丝。

    叶满枝往陈列架上瞅瞅,就是面前这种了。

    看来全世界消费者的需求都是差不多的。

    听了她的解释,土产组长连说三个好。

    “滨江厂这个路子走对了,看来不是粉丝不受欢迎,而是咱们卖的不对。我得跟总公司那边说一声,以后凡是用于出口的粉丝,都应该像滨江厂这样,有包装和食用说明!”

    叶满枝被夸得挺美,与两位组长谈笑了一阵,大家又各自返回工作岗位了。

    她趁机去上了一趟厕所,再回到陈列区的时候,见到了又来食品组转悠的新晋小伙伴。

    “伊万诺夫先生,您已经看了三天了,还不下单吗?”

    伊万诺夫笑道:“你知道的,我通常要等到交易会即将结束的最后几天再下单。”

    最后几天,大会为了清库存,会给很多产品集体降价,包括水果罐头。

    “我建议您还是别等了,”叶满枝表情神神秘秘,俄语也说得飞快,“再等的话,我们的水果罐头可能就要涨价了!”

    伊万诺夫露出一个“开什么玩笑”的滑稽表情,连连摇头。

    “我说的是真的,”叶满枝低声问,“昨天有一位英国客户,签了总计三万英镑的刀豆罐头和蘑菇罐头,这事您听说了吧?”

    “嗯哼,史密斯是广交会的老顾客,他这几年一直从这里进口刀豆和蘑菇罐头。”

    “可是,英国对我国的蔬菜水果罐头,是有进口配额限制的,一年的进口配额只有5万英镑左右。史密斯先生算得上是英国最大的罐头经销商了,他每年来广交会两次,上半年进口3万,下半年进口2万,一年的配额,只他一家洋行就全用没了。其他英国经销商只从我国进口肉罐头,但不会进口水果罐头。”

    叶满枝笑望向面前的俄裔英国人。

    “在明知配额会被用尽的情况下,您仍然坚持考察水果罐头的价格,说明英国当局对我国的蔬菜水果罐头,增加了进口配额吧?通常只有本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水果歉收,或是水果罐头产能不足,才会增加我国的进口配额。”

    伊万诺夫:“……”

    叶满枝信口胡诌道:“伊万诺夫先生,欧洲本地的水果罐头产能不足,我方已经注意到这种情况了,很可能会马上给水果罐头涨价,您还是尽快签单吧。”

    第178章

    在开幕酒会上被苏联老大哥询价后, 叶满枝心里便有了怀疑。

    欧洲许多国家可以自产蔬果罐头,所以会对外国货增加进口配额,甚至提高进口关税。

    即使需要进口, 他们也会先考虑从欧洲其他国家进口。

    伊万诺夫突然关注广交会的水果罐头价格,让叶满枝猜测, 是不是欧洲那边产能不足了?

    她原本只有五成把握。

    昨天与史密斯签单后, 变成七成。

    再看面前这位伊万诺夫的反应, 她几乎可以肯定, 今年欧洲那边的水果罐头确实产能不足了。

    伊万诺夫还打着低价抄底的主意,自然不会轻易信了她的鬼话。

    “叶, 我是广交会的老朋友了, 华人重信誉, 商品定价以后, 不会轻易变动的。”

    “我们确实重信誉,但根据市场行情调整价格是很正常的经济行为。”叶满枝叹着气说, “伊万诺夫先生, 您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我才会劝您尽快下单。真的不要再等了!”

    伊万诺夫仍然半信半疑, 他来广交会好几次, 降价的消息听到不少。

    但涨价的传闻还从没听说过。

    “我再考虑考虑。”

    叶满枝不强求, 让他尽管考虑。

    送客人离开后, 她便快步走进食品接待小组的办公室, 将她刚探听到的情报,讲给了组长顾颂秋。

    “消息准确吗?”

    “八九不离十吧, ”叶满枝将她这几天的猜测和盘托出,“伊万诺夫只是觉得咱们不会涨价,但是并没有否认欧洲那边水果罐头产能不足的情况。他还想等到大会最后几天抄底呢。”

    顾颂秋从第一届广交会开始, 每一届都参加过,对伊万诺夫也算熟悉了。

    “这是他的习惯,不等到最后不出手,而且特别能砍价,是锱铢必较型的。”

    “组长,那咱们能不能提一提水果罐头的价格?”

    “我得再找几个客商打听一下欧洲那边的情况。”

    顾颂秋是食品进出口总公司的处长,早在两个月前,就参与了食品组大部分产品的定价。

    但时下收集境外市场信息的难度比较高,他们只能先使用上一届广交会的报价,等到大会开幕后,根据客商的反应,再做出相应调整。

    前天土产组刚得知桂皮的出口价比印尼的高出50%,这两天正在研究下调价格呢!

    如果水果罐头能适当提高价格,对己方这边绝对是好消息!

    她将情况向上汇报给了主任,经过多方打听后,终于可以确定欧洲那边的水果罐头,因为产量不足,在今年初纷纷涨价了。

    有了确切消息后,她将食品组的交易员们聚集到一起开会。

    “在欧洲市场上比较受欢迎的几种水果罐头,比如菠萝、橘子、桃子、草莓,咱们要提价10%左右。大家给欧洲客户推销时,尽量让客户觉得水果罐头的价格在持续上涨,促使对方尽快下单。”

    有人问:“组长,那之后还要涨价吗?”

    顾颂秋一脸高深莫测,“那就要看情况了。”

    如果交易员给力,在前期多促成几个大订单,显得行市活跃,那在大会中后期继续涨价也不是不可能的。

    叶满枝和余幽芳拿着最新的价目表,心里都有点跃跃欲试。

    “大会开幕快一个礼拜了,咱俩还没签过罐头的订单呢。”

    “没关系,”余幽芳心态很稳,“虽然咱俩没签,但其他人签了,到时候统一分配生产任务,也有咱们厂的份。”

    叶满枝:“……”

    全国一盘棋其实也挺不错的。

    之后的两天,她俩仍然没签到罐头的订单,可是粉丝和粉条的订单真的像雪片似的往她们这里飞。

    两天时间又签了将近3000英镑的粉丝和430英镑的粉条。

    叶满枝估算了一下厂里的原料和成品库存,感觉应付不了这么多的订单。

    她给牛恩久打了一通长途电话,让他尽快储备绿豆粉和红薯粉,粮食复制品车间也要加班加点备货,应对一大波即将到来的出口订单。

    牛恩久接到电话时,差点把茶杯打翻了,“叶厂长,咱们之前从没出口过粉丝,你说的是咱们食品厂的粉丝吗?”

    “对对对,就是咱们厂的!”

    周围环境嘈杂,叶满枝一手举着话筒,一手堵住另一只耳朵,提高音量说:“有个新加坡的客户想在粉丝里加一个调料包,再修改一下食用方法,每箱价格涨价0.5英镑,我已经同意了。厂长,你找个技术员,给粉丝搭配一种好吃的调料包吧!”

    牛恩久:“……”

    粉丝被她们卖出花样来了。

    叶满枝觉得自己的口味比较贴近普通消费者,于是又补充说:“厂长,让技术员多试几种口味,等我跟余工回去以后,咱们开个试吃会,选一种最好吃的调料包。东南亚的客户跟咱们的饮食很接近,兴许能培养出回头客来!”

    “……”

    “……”

    放下电话后,牛恩久“嘿”了一声。

    他以为这个电话是催厂里给罐头备货的,没想到粉丝和粉条反而先卖火了。

    粮食复制品虽然没有罐头的定价高,但是架不住走货量大啊。

    她们现在签下来的订单总价高达人民币六七万了。

    以前一年也卖不了这么多的粉丝……

    牛恩久赶紧给供销科打电话,让他们组织人手采购绿豆粉和红薯粉。

    而广州这边,叶满枝放下听筒返回陈列厅,又瞧见了她的老朋友伊万诺夫。

    “伊万诺夫先生,又见面了!”

    伊万诺夫刚刚已经跟其他人询价了,没想到水果罐头的价格还真的涨上去了。

    “你们什么时候提的价?”

    “就在您上次离开后不久,”叶满枝摊手说,“我早就跟您说过了,您是我的朋友,我才劝您尽快下单的,您看吧,现在真的涨价了!”

    伊万诺夫又盯着那陈列架上的罐头看了一会儿,表情不太好看。

    陈列厅的中央摆着两排小圆桌,叶满枝请他在其中一张小桌后入座。

    又开了食品厂生产的黄桃和午餐肉罐头给他品尝,甚至还从办公室拿出一瓶招待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红酒。

    “伊万诺夫先生,先吃点东西吧,吃甜食能让心情变好。”

    伊万诺夫属于锱铢必较型的客户,这回不但没能低价抄底,甚至还遇上了涨价。

    他心里能舒坦就奇怪了。

    伊万诺夫喝了一口红酒,向她打听:“我的朋友,桃子和草莓的价格应该是可以商量的吧?”

    叶满枝连连摇头:“价格只会越来越高,您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这两天法国和西德的客户都跟我们签了几笔水果罐头的订单,港岛和东南亚的几个商行也在这两天签单了,要知道他们跟您一样喜欢在大会最后几天出手。在这种行市活跃的情况下,价格只会越来越高。您这次拿到了多少进口配额呢?”

    “一万八千英镑……”

    广交会报价是3.5英镑每箱,但伊万诺夫想在最后以3.2英镑的价格购买4700箱,节省1400英镑。

    可是,黄桃和草莓涨价以后,他不但省不下钱,还要多花1600多英镑。

    叶满枝用感同身受的语气说:“那确实差得挺多的,换做是我也会意难平。不过,我还是劝您尽快下单,顶多再过三天,水果罐头又会迎来一次新的涨价。欧洲其他国家的水果罐头价格,是我们的两倍,即使我们调整了价格,对您来说也是划算的,您别再错过时机了。”

    伊万诺夫将酒杯里的红酒喝干,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叶满枝又帮他倒了一点红酒,打听道:“伊万诺夫先生,除了水果罐头,您这次还有其他采购计划吗?比如肉罐头或水产罐头。”

    “我还会采购一批午餐肉。”

    这是他每年都要采购的,只不过也要等到大会最后几天再说。

    叶满枝起身去拿来两个方形午餐肉空罐,放到他面前问:“您觉得这种午餐肉怎么样?跟欧洲当地的包装差不多吧?”

    伊万诺夫仔细看了看,点头说:“差不多,欧洲人喜欢吃方罐的午餐肉,不过你们这里几乎都生产圆罐的。”

    “为了照顾欧洲客户的使用习惯,我所在的工厂采购了这种方罐生产线,已经开始生产方罐午餐肉了。”

    “价格怎么样?”

    “340克的每箱7.6英镑。”

    伊万诺夫心想,每箱要比圆罐贵30便士。

    叶满枝笑道,“伊万诺夫先生,听说您的商行规模很大,一些商品还会远销非洲和大洋洲。您要是在采购水果罐头的同时,采购一批方形午餐肉罐头,我可以尽量与上级争取一下,在水果罐头的订单上给您2.5%的佣金。”

    一万五英镑的水果罐头算是大订单。

    之前那个史密斯是英国大户,也拿到了2.5%的佣金。

    叶满枝又将两个不同规格的方形罐拿起来说:“有的产品在大会闭幕前降价是为了清库存,但是这种方形罐您也看到了,我只能拿出两个包装,连实物都没有,怎么会有库存呢?您不如尽早订购方形罐和水果罐头,既能避免之后的涨价,又能拿到一部分佣金。”

    伊万诺夫挑剔道:“你们连成品都没有,这让我怎么下单?”

    “除了包装不一样,午餐肉的配方和重量与圆罐完全一样。如果产品有质量问题,您到时候拒收就是了,我们这种午餐肉不愁卖。”

    叶满枝跟他叨叨叨两个钟头,陪他喝空了一瓶红酒。

    可惜这苏联老大哥在这里又吃又喝,就是不肯签单。

    叶满枝将人送走后,在原地无语了好半天。

    “还没签啊?”同组刘勋凑过来问。

    “没有,估计还是因为水果罐头涨价,心里别不过弯来。”

    “哈哈,这个伊万就这样,在最难缠的老客户里,他能排进前三名。他只买便宜的,不买贵的。”刘勋幸灾乐祸道,“你看着吧,等到过几天再次涨价,他肯定又要后悔。”

    叶满枝对这种情况也没啥办法,回办公室拿了几张采购意向书,又重新回去上班了。

    不管咋样,她跟着伊万一起吃吃喝喝两个小时,不用招待其他客户,其实还挺舒坦的。

    *

    “同志,这个夹心饼干多少钱呀?”

    叶满枝听到声音回头,没见到人,视线下移,她惊讶地“啊”了一声。

    “宝宝,你怎么来啦?”

    戴着小凉帽,穿背带裙的吴玉琢,背着手笑:“我来检查一下你的工作!”

    叶满枝蹲下身,将闺女抱进怀里:“你跟谁来的?爸爸吗?他人呢?”

    “我爸爸上班没来,”吴玉琢得意地笑,“我自己来的!”

    叶满枝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实话。”

    “嘿嘿,我跟姑奶一起来的。”

    两人说话的时候,吴小姑已经把着楼梯扶手走了上来,喘着气说:“这小丫头跑得太快了,我在后面都没追上!”

    叶满枝带两人去旁边的小圆桌休息,又自掏腰包买了汽水和南方的小零嘴给她们吃,询问起具体情况。

    “小姑,你们什么时候出发的?你自己一个人就带她出门啦?”

    “没有,还有她太爷太奶,老两口嫌外面太阳晒,在旅馆里休息呢,我带有言出来转转。在你跟着交易团出发的第二天,我们就出来了。”

    叶满枝:“……”

    难怪她离开那天有言特别平静呢。

    没哭没闹,还很乖地跟她说了妈妈再见。

    她还以为孩子长大了,在心里怅然了好几秒。

    她前脚出发,这四人后脚就上车了,十有八九是早有预谋的。

    就是不知道吴峥嵘是不是同谋。

    她瞪了闺女一眼说:“你太爷太奶那么大年纪了,干嘛折腾他们啊?”

    那老两口都八十多了。

    “我太爷说他想儿子了,要来看看我爷爷。”

    叶满枝:“……”

    吴峥嵘和吴院长这祖孙俩,对吴司令的态度都差不多。

    怎么可能一把年纪还专程跑来看儿子?

    八成还是被小吴会计缠磨的。

    “小姑,你们那么早就出发了,怎么才到广州呢?”

    足足比她晚了十天!

    吴小姑说:“在北京转车的时候,我们多呆了几天。”

    四人的旅行团里,老的老小的小,干啥都慢。

    为了照顾老两口的身体,他们每天只逛一个景点。

    在北京磨蹭了一个多礼拜,才动身来广州。

    吴玉琢喝着荔枝汽水说:“跟我太爷太奶在一起可好啦,我们看了天安们,还去了故宫。我爸爸就只会带我坐小火车,跟北京站照相!”

    叶满枝:“……”

    她家小崽记事早,被吴博士忽悠着坐小火车找妈妈的事,一直记在心里。

    上次跟她去上海的时候,吴博士被闺女吐槽了一次,这次跟老两口出门,吴博士又被闺女嫌弃了。

    吴家老两口来了广州是大事,她给大姑姐吴岱岚打了电话,约了晚上一家人吃晚饭。

    又给婆婆孙汝珍拨电话,转告孙园长,老两口要去驻地看儿子了,赶紧想办法接待吧。

    结果当天下午,她公婆就一起坐船来了广州,吴司令亲自跑去宾馆,想接老两口上岛。

    吴玉琢只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见过亲爷爷亲奶奶,其实早就没啥印象了。

    大人们寒暄时,她拉着叶满枝的手问:“妈妈,我能跟你在一起不?”

    “可以呀,”叶满枝点头说,“但是上岛要坐轮船,岛上还有沙滩,可以下海游泳,能吃海鱼、虾和螃蟹。我前几年去过一次,一直念念不忘呢。”

    吴玉琢吃过鱼和虾,但是没吃过螃蟹,她好奇地问:“螃蟹好吃吗?”

    “好吃,你吃过就知道了。”

    虽然对爷爷奶奶还有点陌生,但小吴会计对新食物还是很向往的。

    她这次出门探亲,在太爷爷的指导下,写了好多篇日记,记录她去过的地方。

    还用她参加文艺汇演获得的笔记本,记下了她吃过的好吃的。

    要是能把螃蟹也记上去,她就能回家讲给姥姥姥爷、车车哥、球球哥,还有伊伊听啦!

    “我爸爸吃过螃蟹吗?”

    “吃过。”

    吴玉琢把“爸爸”划掉,并下定决心,要吃点她爸没吃过的东西,回家跟爸爸显摆。

    *

    老老少少一大家子是在第二天上午坐船上岛的,叶满枝还有工作,并没去码头送行。

    组长得知她的家人来广州探亲,想给她批两天假。

    但一心为公的小叶厂长婉拒了组长的好意,依然坚守在外贸第一线。

    两天时间,坐船往返,还不够她折腾的。

    而且她还得留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草莓和黄桃罐头从3.5英镑涨到3.85英镑以后,很快又涨到了4.2英镑。

    短短十天,足足涨价20%!

    在第二次涨价后,伊万诺夫又跑来了食品组,情绪比上一次还激动:“叶,怎么又涨价了?”

    “伊万诺夫先生,这就是如今的行情,我们的罐头本就受港岛和东南亚各国的欢迎,今年来自欧洲的订单也猛增,库存已经清空了,肯定要涨价呀!”

    “要是早知道会涨价这么多,我真该在第一天下单的!”伊万诺夫低声念叨着。

    叶满枝:“……”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要涨价要涨价,但是你不听能怪谁啊!

    不过,对于伊万诺夫这类客户,商品越是涨价,他越不肯签单。

    因为他会不停地在心里合计自己损失了多少英镑。

    这与他的心理预期相差太多了!

    “伊万诺夫先生,若是以3.85英镑每箱的价格成交,您能接受吗?”

    “你们愿意降价了?”

    “当然不会降价,不但不会降,随着库存陆续清空,还会再迎来新一轮的涨价。不过,谁让您是我的朋友呢,我们华人喜欢以酒会友,咱们有一起喝过酒的交情,能帮您我肯定要帮的。”

    叶满枝请他稍等,然后独自返回食品组的办公室,取出一张填好的采购意向书。

    “您看看,这上面的价格,您是否满意?”

    这份采购意向书,是按照480克的黄桃和草莓罐头3.85英镑每箱,340克的方罐午餐肉7.6英镑每箱填写的。

    最下面盖了她跟组长顾颂秋的印章,也盖了大会的印章。

    而盖章日期就是他们一起吃吃喝喝的那天。

    “我不知您每种商品要采购多少,所以帮您填了大致数字,黄桃2200箱,草莓2500箱,方罐午餐肉4800箱,午餐肉是您去年的采购数量。不过,这些数字都是可以在合同上修改的。只要您在意向书上签了字,咱们就可以按照3.85英镑的单价签合同。另外再返给您2.5%的佣金,希望您能把我们的产品卖到世界各地,帮我们多宣传。”

    伊万诺夫接过意向书仔细翻看起来,他显然没想到叶满枝会帮他提前填写一份采购意向书。

    这可太出人意料了!

    叶满枝笑着说:“伊万诺夫先生,我只能帮您这些了,更低的价格我也拿不到……”

    “不不不,我的朋友,这可太让人意外了!”伊万诺夫放下意向书,用熊瞎子似的大掌在叶满枝纤细的小身板上用力拍了拍,“哦,我的天呐,谢谢你,我的朋友!”

    4.2英镑的价格比英国市场的价格低很多,即使以4.2英镑采购,他也有得赚。

    可是广交会的频繁涨价太影响心态了。

    他已经做好了不在这届广交会上采购水果罐头的准备,进口配额握在他手里,他可以等到秋天再来。

    没想到峰回路转,他新认识的朋友,竟然默默帮他填写了采购意向书,甚至还盖了印章!

    叶满枝这种行为,在他这里称得上是天使行为了。

    伊万诺夫在生意上锱铢必较,但也算是性情中人。

    他在意向书上签了字,就要跟叶满枝签署正式采购合同。

    叶满枝还没签过罐头的订单呢,喊来最有经验的交易员帮忙,一起与伊万诺夫商量合同条款。

    伊万诺夫将意向书上的4800箱午餐肉划掉,改成了6000箱。

    并叮嘱叶满枝一定要保证质量,这种方形罐头如果在英国畅销,他以后还会跟叶满枝的工厂合作。

    叶满枝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他最好的午餐肉。

    然后心情激动地拿着这份价值63695英镑的合同,去找组长盖章了。

    水果罐头的生产任务要由总公司分配,但方形罐午餐肉一定是他们滨江厂的。

    足足6000箱,45600英镑!

    天啊天啊!她终于在罐头这里开张了!

    刚签了一单原汁猪肉罐头的余幽芳,跑过来与她击掌庆祝。

    帮她再次校对了一遍英文合同,才交给伊万诺夫。

    叶满枝与伊万诺夫握手,并拍了一张合影,分开前像对待其他客户一样,让人家有空常来,最好能给她多介绍几个客户。

    她这话就是做生意的客套话,行前培训的时候,团长教他们的。

    她与好几个客户说过,但是并没谁真的给她拉过客户。

    然而,在苏联老大哥伊万诺夫的心里,叶满枝已经是他的朋友了!

    他并不知道是自己提供的信息,才让水果罐头频频涨价的。

    站在他的角度来看,叶满枝连续两次提醒他罐头要涨价,劝他尽快下单,在他不听劝的情况下,人家竟然提前帮他填写了意向书,还给他争取了2.5%的佣金。

    叶满枝是他见过的最真诚的交易员了!

    所以,他还真的帮叶满枝联系了客户!

    没两天就将一位名叫米勒的西德商人,带到了叶满枝的面前。

    伊万诺夫介绍说:“叶,米勒的商行是西德最大的中间商,他这次想从广交会上采购一些浓缩果汁。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产品,你是我见过的最真诚的交易员,应该可以帮到米勒先生吧?”

    叶满枝其实见过这位米勒,他在食品区转悠过好几次了。

    不少交易员都接待过他,但是都没能谈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甭管交易员多能说会道,他们没有浓缩果汁的货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叶满枝在伊万的翻译和牵线下,与米勒先生握了手。

    但食品厂不生产浓缩果汁,她也没听说哪个厂家的浓缩果汁能达到出口标准。

    对国内来说,浓缩果汁还是太超前了,她见都没见过。

    叶满枝还指望苏联老大哥帮她翻译,所以,她用俄文说:“伊万诺夫先生是我的朋友,既然伊万诺夫先生开了口,我肯定要帮忙的。只不过,我们国内暂时还没有生产浓缩果汁的工厂,米勒先生不是中间商嘛,如果实在想要的话,可以考虑帮我们引进一套浓缩果汁生产设备,到时候咱们可以用果汁货款,或是货款加现金的方式,抵扣设备费用……”

    第179章

    广交会主营出口业务, 但偶尔也会从中间商那里进口一些产品。

    叶满枝前几天就听说过,杂品小组跟一位意大利中间商签了一笔很大的陶瓷和窗帘出口订单,同时又从人家那里购买了亚麻布和绣线。

    双方有来有往, 能维护与大客户之间的关系。

    米勒是西德最大的中间商之一,而西德的制造业似乎挺先进的。

    叶满枝便生出了采购浓缩果汁生产线的想法。

    她觉得米勒兴许会成为自己的大客户。

    是以, 她这回下了血本, 请伊万诺夫和米勒在小圆桌落座后, 拿来了一盒红烧猪肘罐头, 一盒炒三丝罐头,还拿了两瓶招待客户的啤酒。

    炒三丝是南京罐头厂生产的, 而红烧猪肘子是他们滨江第一食品厂的。

    叶满枝这次来广州, 只带了三个猪肘罐头, 全是在去年的火灾之前生产的。

    罐头的密封条件好, 保质期长,应该还能吃。

    “听说西德那边很喜欢吃猪肘子, 伊万诺夫先生和米勒先生, 我也请你们尝尝我们的红烧肘子罐头。”

    伊万诺夫拿起罐头盒仔细端量, 疑惑道:“我好像没在陈列架上见过这种产品。”

    叶满枝打起了哈哈:“这种罐头是我们给大客户定制的。”

    大跃近那几年, 厂里将不少特色菜制作成了罐头, 红烧肘子就是其中之一。

    但红烧肘子成本高, 又不畅销, 加之前些年物资紧缺, 这种罐头就渐渐停产了。

    她给三人到了啤酒,与客人们碰杯后, 笑着问:“米勒先生,您打算采购哪种水果的浓缩果汁呢?”

    “浓缩橙汁、橘子汁、草莓汁和番茄汁。”

    叶满枝端酒杯的动作微顿,旋即又神色如常地笑道:“我国盛产橙子、柑橘和草莓, 番茄的种植面积更是可观,如果能引进一条生产线的话,为您提供这几种浓缩果汁不成问题。”

    伊万诺夫将她的话转述给米勒,两人用英文叽里呱啦讲了半天。

    不知在商量什么,叶满枝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把余幽芳请来一起谈判的。

    她默默等了一会儿,然后就听伊万诺夫说:“米勒先生需要跟国内联系一下,寻找浓缩果汁生产线的制造商。但是,叶,西德的制造业已经进入自动化了,他给你的报价也许不低,而且还可能抽成。”

    叶满枝笑着颔首说:“米勒先生是中间商,要抽成是正常的。”

    中间商嘛,肯定要两头赚。

    她也没指望人家做白工。

    要是能拿到世界最先进的生产线就更好了。

    国内的制造业在这一块儿还是空白,他能弄来的设备越先进,越容易让上级松口允许他们引进这条生产线。

    只要米勒有意向以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合作,那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再谈。

    叶满枝又与客户吃吃喝喝了一个小时。

    将客人送走以后,曾经接待过米勒的魏林凑过来问:“小叶,那个西德客户是不是采购浓缩果汁的?”

    “对,他好像转悠好几天了。”

    魏林无语道:“咱们没有浓缩果汁的货源,你跟他聊那么久纯属浪费时间。”

    叶满枝没提那条生产线的事,呵呵笑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看看他有没有其他采购意向。”

    她心里揣着事,当天闭馆后,约上余幽芳一起溜达去了珠江边。

    陈列馆距离珠江不远,她俩最近几天下班后总去岸边,从货郎艇上买水果和海鲜粥吃。

    一块钱加四两粮票,能让她俩分吃一大碗海鲜粥。

    她们来广州出差有差旅补贴,下班后的这顿小奢侈,是她俩每天最期待的时光。

    叶满枝坐在小板凳上,将她与米勒的谈话转述给了余工。

    余幽芳一听便拧眉说:“即使真的引进了这条生产线,也未必能落进咱们厂的口袋。”

    “对呀,刚听说他要采购浓缩橙汁和橘汁,我就觉得有点悬。咱们滨江那边可以大面积种植番茄和草莓,生产番茄汁和草莓汁不成问题,但橙子和橘子却不适合种植。”

    有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橘子适合在淮河以南种植,在淮河以北就不是那个味了。

    橙子也差不多,这两种水果都不适合在滨江大面积种植。

    余幽芳搅着碗里的粥说:“无论国内还是国际市场,橘子味和橙味汽水都是主流,那位米勒先生主要采购的产品肯定是橘汁和橙汁。如果把生产线放在滨江,那咱们还得从产地调运橘子。”

    滨江厂不嫌费功夫,但现在全国一盘棋,上级肯定要优先选择坐拥原料产地的企业。

    她们在原料供应这方面委实没什么优势。

    所以,即使叶满枝将这条生产线谈了下来,也是给他人做嫁衣裳。

    见她与自己观点一致,叶满枝泄气地说:“要不我把这件事上报给组长吧?让她派人去跟米勒谈,反正我不会说英文和德文,跟米勒交流还挺费劲的。”

    其实这种合作是否可行,采购设备要用到多少外汇,都应该跟上级汇报。

    但她今天一直压着这件事没告诉顾颂秋,就是想先跟自己人研究研究,尽量将这条生产线留在滨江厂。

    顾颂秋是总公司的领导,被她知晓以后,这事就不是滨江厂能做主的了。

    余幽芳宽慰她说:“引进设备虽好,但也要看这项业务是否适合咱们厂,如果原料供应不上,以后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两人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还是将事情上报,让领导派人去与米勒对接。

    甭管将设备给了哪里,只要能引进国内,就是对国家有益的。

    她俩吃完海鲜粥,又沿着江岸溜达了一个多钟头,返回旅馆时已经快九点了。

    叶满枝洗了澡以后,躺在床上想她家吴博士和小崽。

    小崽现在肯定在岛上撒欢呢,就是不知道吴峥嵘在干嘛呢。

    她们娘俩都不在家,吴博士又过上了快乐的单身汉生活。

    她把家人都想了一遍,思绪又不自觉飘到了工作上。

    纠结了一阵,她翻个身,问隔壁床的余幽芳,“余工,你说生产设备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得跟上级汇报一下啊?除了食品接待组的组长,也应该跟咱省交易团的团长提一提吧?”

    余幽芳笑问:“还不死心呢?”

    “哎,眼瞧着一条全新的生产线摆在面前,谁能轻易死心啊?”

    搞一套生产设备有多难,叶满枝可太清楚了。

    去年一整年,她做了那么多次努力,都没能给罐头车间买来新设备。

    还不都是没钱闹的。

    如今有机会以物易物,用产品换设备,那她肯定要积极争取啊!

    余幽芳没想到她这么有韧劲,支持道:“那明天就跟团长说说,万一领导有办法呢。”

    叶满枝哪能等到明天,她当即就从床上坐起来,换上衣服就去敲团长的房门了。

    交易团的团长,是省外贸局的段副局长。

    这会儿时间已经挺晚了,叶满枝又是年轻女同志,他没请人进门。

    两人走出旅馆大门,站在马路上就聊开了。

    听了她的介绍,段团长问:“那位米勒先生说没说,采用哪种付款方式?全用货款抵扣,还是用货款加外汇?”

    “还没谈到那一步呢,他只是中间商,要先跟西德的制造商联系,确定产品规格和价格再说。”叶满枝将自己的担忧讲给他,“咱们滨江在原料供应上不占优势,我担心将设备谈下来以后,会被拨给其他省份的企业。”

    段团长当着省外贸局的副局长,当然希望将这条生产线留在本省。

    虽说全国一盘棋,但是各地的干部难免会有地方本位思想。

    多引进一条生产线,不但能丰富他们的出口清单,还能解决不少剩余劳动力。

    他背着手在马路边徘徊,暂时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原料供应是他们的短板,哪怕真把设备搞回来了,调运原料也是个大问题。

    “这件事你再容我想一想。”段团长叮嘱道,“西德客商还没给回信,没必要跟大会上报。等他那边有了确切消息,咱们再商量。但是西德客商那里,你还得好好谈。”

    叶满枝点头答应。

    她在这边严阵以待,可米勒先生却一连好几天没出现。

    此时已经进入了广交会后半程,她跟余幽芳还得多帮自家工厂接单,也就没心思关注那条未必能落进口袋的生产线了。

    *

    周日的时候,大姑姐家的良宇,带着他弟弟良宸跑来了广交会转悠。

    “良宇,你俩怎么这么早就从岛上回来了?”

    前些年那个帮她和吴峥嵘拍照的胖墩墩,已经抽条成高胖的小少年了。

    而他旁边还带着一个与出租车差不多体型的小不点。

    “我妈不让我们在岛上玩了,喊我们回来上学。”良宇把弟弟抱到椅子上,让他老实坐着不要乱动,“小舅妈,有言在我姥姥那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

    叶满枝笑道:“跟她爷爷奶奶在一起,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次没人管她,终于能撒欢疯玩了。”

    她主要是对有言的太爷太奶比较放心。

    听了她的话,坐在椅子上的胖墩墩2号嘟嘟囔囔说了什么,全是白话,叶满枝没听懂。

    “良宸说什么呢?”她看向良宇。

    良宇迟疑片刻说:“有言在岛上挺乖的,没撒欢疯玩。前两天被我姥姥带去幼儿园上学了。”

    叶满枝:“……”

    她婆婆这个幼儿园园长真的不白当。

    吴会计也是在南方上过幼儿园的小朋友了。

    “怎么就让她上幼儿园了呢?”叶满枝还是要问问原因的。

    “我太姥爷去海边晒太阳,有点中暑了,他跟我太姥要休息。我姥姥就把有言带去幼儿园了。白天在幼儿园上学,下午太阳不晒的时候再带她出去玩。”

    本来他弟弟也要上幼儿园的,因为不会讲普通话,老师和小朋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反而逃过一劫。

    不过,太姥爷刚中暑,他妈就催他们回来上学了。

    良宸只比有言多逍遥了一天。

    叶满枝对闺女的处境有点想笑,关心了一下老两口的情况,听说没有大碍后,她就问两个外甥,“良宇、良宸,你们想吃点什么?今天舅妈请客。”

    良宇已经是中学生了,知道广交会上的东西不便宜,摇头表示吃过饭才来的。

    他爸妈今天都值班,他带弟弟来广交会是看小舅妈的,顺便参观一下玩具展区。

    但良宸比有言还小几个月,正是嘴馋的年纪,点头表示想吃好吃的。

    叶满枝难得招待一次婆家的孩子,大方地买了两袋儿童饼干、两袋牛肉干、两包奶糖,还买了两瓶果汁汽水,让他俩一人一份分着吃。

    良宸很有礼貌地说了谢谢,拆开儿童饼干以后,先发给叶满枝一块,然后是他哥哥,之后是旁边的阿姨,那阿姨犹豫片刻,伸出掌心接了饼干,跟他说了声谢谢。

    叶满枝往那女同志身上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今天是周末,来广交会参观的人很多,大厅中间的小圆桌都被坐满了。

    这位同志是与他们拼桌的。

    可是,不知是在家还是在幼儿园养成的习惯,良宸吃东西是要派发的。

    第一块饼干吃完,他开启了第二轮派发。

    “舅妈一个,哥哥一个,阿姨一个,我一个。”

    他总共派发了四轮,在即将开始第五轮时,叶满枝摆手说:“良宸,舅妈不吃了,你跟哥哥吃吧。”

    旁边的女同志也不好意思道:“小朋友,我也不吃了。”

    叶满枝对她和善地笑笑:“这是我们滨江那边的儿童营养饼干,配方里只有面粉、奶粉、鸡蛋、糖盐和维生素,小朋友都挺爱吃的。有的医院还会给营养不良的小孩开处方,购买我们这款饼干……”

    良宸不会说普通话,但是能听懂,此时就点头附和说:“饼干好吃。”

    他说完一遍还不算,良宇又替弟弟翻译了一遍。

    一个大人外加两个小孩,叭叭叭给人家介绍了这款饼干的营养价值和受欢迎程度。

    兴许是她的推销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对方吃了小孩的东西有点嘴短。

    人家竟然真的在她这里下单了!

    金额不高,总共370英镑。

    但是有粉丝的订单在前,叶满枝并不挑剔订单大小,高高兴兴地跟对方签了合同。

    成功签单的小叶厂长,还记着小工具人的功劳,俩外甥离开的时候,她又买了四包饼干,让两人带回家慢慢吃。

    送走俩孩子,在临近闭馆时,叶满枝见到了好几天没音讯的米勒先生。

    余幽芳帮米勒进行了翻译。

    大致意思是说,米勒打不了越洋电话,暂时联系不到制造商,但是他在广交会遇到了一个东德老乡,对方也是从事制造业的。

    据这位老乡介绍,东德浓缩果汁生产线的价格大概在一万二到一万五千英镑左右。

    如果中方能接受这个报价,他回去以后可以联系东德的制造商采购。

    当然,他的代理费不便宜,要抽成8%。

    也就是说,一套设备,他要拿一千英镑左右的佣金。

    叶满枝觉得这个报价太贵了,加上佣金以后,一条进口生产线,顶得上三条国产的罐头生产线了。

    米勒赚的绝不止那8%的抽成,中间商要两头赚,叶满枝怀疑他能从其中赚上至少三千英镑。

    可是米勒是西德最大的中间商,常年来往广交会,由他出面有两个很大的好处。

    一方面,中方可以用货款抵扣全部设备款,不用消耗国家的外汇储备,在外贸部门那边能轻松拿到进口许可。

    另一方面,西方国家对社会主义阵营实施技术封锁,一些先进设备很难从他们那边进口,米勒要是能联系到东德的制造商,那就能避免很多手续上的麻烦。

    好处很明显,但价格太贵了。

    叶满枝内心犹疑时,段团长却爽快地拍板说:“谈!跟他谈!不就是浓缩果汁吗?给他!”

    “……”叶满枝提醒,“咱们的原料供应是个问题,未必能在指定期限内交付足够数量的浓缩果汁。”

    按照米勒的意思,浓缩果汁投产后的十八个月内,他们要把全部设备款付清。

    段团长自得地说:“我跟南方某省的同志联系过了,他们省里今年还有进口指标。而且他们那边有家食品厂,要上新的果酱生产线,刚替换了两套老设备下来。如果咱们愿意将这条浓缩果汁生产线让给他们,他们就可以把那两套老设备交给咱们。”

    团长不肯说是哪家食品厂,叶满枝也没打听。

    她眸光熠熠地问:“团长,那两套老设备还能用吗?”

    “肯定能用啊,就是产能不足了。他们那边盛产蔬果,老设备跟不上生产需求。但咱们滨江的水果种植面积不大,这样的老设备放到咱们那里正好!”

    叶满枝快速回忆了一下广交会上的果酱产品。

    草莓果酱、苹果果酱、菠萝果酱都是比较畅销的。

    如果将这两套设备引进到滨江第一食品厂,他们就可以生产草莓果酱和苹果果酱了!

    这两种原料的供应还是没问题的。

    叶满枝向他确认:“团长,这两套设备到了咱们省里以后,一定会拨给我们滨江第一食品厂吧?”

    段团长微微颔首:“你们放心去谈吧。”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省属单位,又算是本省外贸出口战线上的明星企业。

    每年出口的产品和规格多达几十种。

    如果条件允许,省里也想把滨江厂做大做强。

    有了领导的准话,叶满枝心里就有底了。

    她得跟米勒先生好好谈谈,尽量帮兄弟单位多争取一点好处,毕竟他们要从人家那里白拿两套设备呢。

    虽说是老设备,但是人家白送的,只需要他们出个运费,那还挑剔啥!

    她将米勒先生约了出来,跟余幽芳一起与对方谈判。

    设备的事她们不懂,而且现在八字还没一撇。

    叶满枝只提了两个要求。

    一个是,设备必须是最先进的自动化生产线,千万别用半自动的设备忽悠我们。

    另一个是,无论最终的成交金额是多少,如果中方能在正式投产后的一年内付清全部货款,那总货款要在原来的基础上优惠10%。

    “不不不,10%可不行,”米勒连连摇头,“顶多能优惠4%。”

    “那就8%吧,不能再让步了。”

    针对优惠比例的问题,双方磨叽了一个多钟头,最后定为6%,相当于少付半年的贷款利息。

    如果能提前半年交付,中方差不多可以节省万八千块人民币。

    更细节的内容,要等到米勒联系到制造商以后再说。

    *

    为了那两套免费的果酱生产设备,叶满枝与米勒谈了一个多礼拜。

    她感觉再谈几天,她就能学会说英文了。

    送走了米勒,广交会也已经接近尾声。

    大会闭幕以后,交易团的所有团员有三天半的假期,可以在广州市内游玩。

    叶满枝合计着到时候就跟团长请个假,上岛与一大家子汇合,将她闺女从幼儿园里解救出来。

    她的心思已经飘到了之后的假期上,但广交会的最后几天其实是每年的成交高峰期,他们还不能懈怠。

    很多一直观望的客户,会集中在这几天前来签单。

    叶满枝一上午就签了三笔大订单,可惜跟自家食品厂没啥关系。

    她只能安慰自己,全国一盘棋,滨江厂也能蹭点别人签的订单。

    中午吃过午饭,在小圆桌区休息时,叶满枝又见到了上次采购过儿童饼干的那位女客户。

    “李女士,您要买的调料,还没签吗?”

    “没有,我再看看。”

    李琼从开幕等到闭幕,就是想等到大会最后几天低价抄底的。

    目前的价格还不到最低价,她想等到最后一天再说。

    “您不是在英国经营食品商店吗?”叶满枝给她开了瓶汽水,好奇地问,“食品商店需要那么多调料啊?那您的商店规模一定很大!”

    “我的商店在唐人街上,很多华人会去我的店里选购中式调料。”李琼谢谢她的汽水,笑着说,“而且我还经营一家中餐厅,对调料的需求量很大。”

    “哇,您在英国开饭馆啊?您可太厉害了!”叶满枝给她竖个大拇指,“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在海外开饭馆的老板呢!您中餐厅里的厨师是华人还是外国人啊?”

    “有华人也有外国人。”

    叶满枝嫌弃地咧嘴:“外国厨师能做好咱们的中餐吗?”

    李琼笑道:“外国师傅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菜式,比如蛋炒饭之类的,但是做宴席菜还得用咱们自己人。”

    叶满枝心说蛋炒饭都算是一道菜了,那国际友人吃的也不咋地呀!

    “您那家餐馆里的师傅能做红烧肘子、红烧猪蹄、四喜丸子这样的大菜吗?”

    李琼摇头:“我们主营的是南方菜系,口味都比较清淡。”

    “红烧肘子和四喜丸子,好像不分南北吧?我瞧着很多南方同志也爱吃红烧肘子。”

    叶满枝说着便起身,走到陈列架前面挑选了几种罐头,又回办公室拿了一盒红烧猪肘的罐头。

    将几盒罐头一一摆到圆桌上,展示给她。

    “李女士,我看您别只关注调料的价格了,不如考虑一下我们的罐头。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红烧猪蹄、炒三丝、芙蓉鸡片、糯米鸡、茄汁沙丁鱼,这些都是宴席菜,口味不比现做的差。如果您餐厅里的厨师不会做,就可以用这些宴席菜罐头,兼顾一下南北方客人的不同口味。”

    第180章

    李琼是从事餐饮行业的, 每年会跟着英国的几个经销商,一起回国参加一次广交会。

    主要是采购调料,瓷器和便宜的糖果零食。

    她其实已经在食品和土产陈列区逛过好几次了, 但很少在罐头货架前逗留,从没将宴席菜罐头与自己的生意联系到一起。

    “李女士, 在中餐厅使用宴席菜罐头是很常见的。只不过欧洲那边的经销商都是欧洲裔, 采购的罐头大多符合欧洲人的口味, 比如午餐肉、原汁猪肉罐头、清蒸猪肉罐头。其他罐头他们看也不看, 所以在欧洲市场上很难见到宴席菜罐头。”

    李琼颔首,与本土英国人相比, 华裔的市场太小了。

    而且外国人不懂中式菜肴。

    叶满枝打开一罐芙蓉鸡片, 请她尝尝, 继续闲聊道:“我之前接待过东南亚的经销商, 他们每年都会来广交会,专门采购宴席菜罐头, 采购量比午餐肉还大呢!”

    李琼讶然问:“这种罐头在东南亚这么畅销?”

    “当然啦, 否则我们生产这么多宴席菜罐头卖给谁呢?我之前接待过一位新加坡的客户, 他就是大宗采购宴席菜的。不但卖给中餐厅, 还在商店里销售。据说他们那边的老百姓工作紧张, 下班以后没时间做饭的话, 就买这种罐头搭配馒头或面包吃。”

    叶满枝刚听到新加坡客户的介绍时, 心里非常惊讶。

    这种宴席菜罐头, 在国内基本没有市场。

    主要是太贵了,单价没有低于一块钱的。

    一家人吃一盒罐头的话, 每人只能夹一筷子,哪有自己做饭实惠啊?

    再不济还可以吃食堂呢。

    李琼尝了几块鸡片,颔首说:“他们那边华人多, 这种罐头确实很符合华人的口味。”

    “对呀。”

    叶满枝狠狠心,又打开一罐红烧猪肘和一罐红烧猪蹄给她品尝。

    这位李女士似乎是吃人嘴短型的。

    反正广交会马上就要结束了,不给客商吃的话,她还得把这些样品原路背回去。

    “李女士,猪肘和猪蹄都是连肉带汁的,放到中餐厅里,加热一下就能上桌。这两种罐头的口味非常正宗,是宴宾楼的大师傅负责调的味。宴宾楼在我们滨江的所有大饭店中,排在‘十楼一号’之首。李女士,我说句不谦虚的话,您中餐厅里的厨师,未必能做出我们这个味道。”

    李琼夹了一块肘子肉放入口中,肉皮软糯,瘦肉劲道。

    口味确实香,但是对于她这样的南方人来说,有些偏咸了。

    叶满枝也知道自家罐头的调味比较咸,在对方开口挑毛病之前,她先说:“罐头制品的调味普遍要比咱们平时吃的菜稍咸一些,就像午餐肉一样,也是口味很咸的。这毕竟是一道菜,要搭配主食一起吃。不咸的话,配主食就没味了。”

    李琼又尝了一口后,放下筷子,不疾不徐地问:“这种罐头是什么价?”

    “1350克的红烧猪肘是12英镑一箱,每箱10罐。”

    相当于1.2英镑一罐。

    李琼往货架的方向望一眼说:“我记得午餐肉的报价是7.3英镑每箱,折算下来每罐只需要31便士,你们肘子的报价太贵了。”

    叶满枝说:“一罐肘子罐头,足有四罐午餐肉的重量,每克的均价其实是差不多的。”

    “可是肘子是带骨头的。”

    叶满枝笑了,“您要这样说的话,那午餐肉的配料里还有淀粉呢,哈哈。猪肘子是货真价实的整个肘子,吃的是大块的猪肉。之前卖午餐肉的时候,我们给经销商的价格是31便士一罐,但是返回英国以后,午餐肉的单价都在1英镑以上。您中餐厅里的一份红烧肘子的定价应该不会低于3英镑吧?”

    她还想再开一盒四喜丸子给对方尝尝,却被李琼阻止了。

    “宴席菜的口味和品质确实不错,但我的餐厅已经在英国经营很多年了,主要做当地华人的生意,如果让人知道我们的菜品使用了罐头制品,我担心会砸了自家的招牌。”

    叶满枝仍是将那罐四喜丸子罐头打开了,笑着说:“不下单也没关系,广交会马上就要结束,您帮我吃几罐,也省得我将样品带回厂里了。”

    “你们这种罐头能出口东南亚,订单应该不少吧?”

    叶满枝嘴硬道:“当然了,这届广交会结束后,我们的生产任务能排到年底。”

    事实上,这种宴席菜,她只签了一单猪蹄和一单四喜丸子的订单。

    滞销的猪肘子一单也没卖出去。

    主要是单价太贵,而且分量太重了。

    宴席菜主要面向港岛和东南亚客户,那边喜欢小分量的菜品,一盒罐头就是一小盘菜。

    而且东南亚的中餐厅规模都不大,太贵的菜没人消费。

    李琼与她聊了很久,但是并没下单这种宴席菜罐头。

    她还是按照原计划,关注调味料的行情,准备在大会最后一天抄底。

    叶满枝在这一个月里,已经被客户拒绝过无数次了,能签单的是少数,不签的才是大多数。

    虽然生意没谈成,但她没什么失落感。

    招来几个没啥事的小伙伴,大家一起把桌上的肉罐头消灭了。

    不过,叶满枝当晚复盘自己接触到的几个客户时,还是将李琼女士单独列了出来。

    她遇到的女性客商很少,在欧洲经商的华裔女性就更少了。

    李琼很值得被她单独记录一页。

    此时在欧洲生活的华人,大多有些家族底蕴。

    李女士大概三十多岁,从气质和谈吐来看,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

    这样的女性经营着规模可观的食品商店和中餐厅,独自远渡重洋采购货物,而且为了维护餐厅口碑,不肯使用罐头制品。

    叶满枝觉得,李女士在事业上一定有很强的进取心。

    对方不肯与她签单,其实是她没找对路子。

    所以,在广交会闭幕那天,再次见到李琼时,叶满枝又与对方搭话了。

    “李女士,您想采购的调味料,签单了吗?”仍是熟悉的开场白。

    “还没有,我下午再来看看。”

    叶满枝又把对方请到了那天的小圆桌旁落座。

    “李女士,除了您的中餐厅,英国应该还有其他中餐厅吧?”

    李琼点头说:“唐人街上有好几家中餐厅。”

    叶满枝笑着问:“李女士,英国当地的华裔群体也不在少数,您经营着一家食品商店,有没有考虑过像东南亚的经销商一样,采购宴席菜罐头在商店里销售呢?”

    “……”

    “那样的话,不但可以卖给华裔消费者,还可以分销给当地的其他中餐厅。”

    李琼神色微动,觑着她问:“你们愿意给我宴席菜罐头的经销权?”

    “为什么不呢?”叶满枝笑了笑说,“我已经跟上级申请了,只要您能在明年的春季广交会之前完成70000英镑的宴席菜采购额,那么我们可以给您宴席菜罐头在英国3-5年的独家代理权。”

    英国的其他经销商只盯着午餐肉、原汁猪肉等比较经典的肉罐头,中式菜肴对他们没什么吸引力,所以宴席菜罐头一直打不进欧洲市场。

    李琼是华裔,又经营着商店和中餐厅,面向的都是华裔客户。

    也许能帮他们在欧洲市场上撕开一个口子。

    叶满枝冒然邀请李琼当他们的经销商,赌的就是她的野心。

    要是把宴席菜罐头卖好了,有可能比她的商店和中餐厅还赚钱呢!

    李琼坐在小圆桌前快速权衡着做经销商的可行性。

    沉吟许久后,她心中有了计较,对叶满枝说:“叶厂长,麻烦你把现有的宴席菜种类为我介绍一下,我还想多尝几种口味。”

    叶满枝热情答应,去拿罐头的时候,把组长顾颂秋也请来了。

    与新加入的经销商谈判,还需要领导在场把关。

    *

    在广交会的最后一天,叶满枝谈下了一位经销商,顺便签了一份价值31000英镑的订单。

    国内能做宴席菜的罐头厂有好几家,除了红烧猪肘、红烧猪蹄、四喜丸子,指定由滨江厂生产,其他菜品诸如,香酥糯米鸭、红烧肉、白烧鸡、鸡丝鱼翅汤、梅菜扣肉等等菜品都没指定厂家。

    肘子、猪蹄和四喜丸子能指定滨江厂,还要归功于叶满枝的大力渲染。

    在她口中,滨江的宴宾楼可牛了,宴宾楼大师傅的配方贼正宗,其他厂的菜品口味都没滨江厂的好。

    李琼试吃过滨江厂的产品,确实不错,而且她本人的家庭出身很好,没少出入大饭店。

    有最好的当然不会选次的,于是就在叶满枝的极力劝说下,指定采购滨江厂的产品了。

    三种产品总计9300英镑。

    与之前那几笔方罐午餐肉的订单金额不能比,但是这几种产品都是厂里的冷门,甚至是滞销产品。

    给它们找到出口的门路,不但能清库存,还能丰富厂里的出口产品种类。

    有了欧洲的市场以后,没准儿能把宴席菜变成畅销商品呢!

    叶满枝一直将李琼送到陈列馆的大门口,与对方道别时,她当着组长的面,将省外贸局的地址、邮编、电话留给了对方。

    “李女士,您的订单我们回去就加紧生产,争取尽快给您发货。如果在秋季广交会之前需要追加订单,您可以直接跟我们省外贸局联系,看到您的订单以后,我们肯定会立马安排生产的。”

    李琼将字条收起来,客气地与两人握手道别。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顾颂秋笑着说:“小叶,你这个突破口找的很好,李琼能在当地经营商店和餐厅,其实很有些人脉,要是能借着她的渠道打开欧洲的宴席菜罐头市场,总公司得记你一功。”

    叶满枝没客气,笑着问:“组长,总公司能给我发张奖状不?我回家贴墙上!”

    顾颂秋失笑:“那得等明年了,明年李琼要是变成了英国的独家代理,就给你发一张。”

    两人说笑着返回食品组,临分别前,顾颂秋问:“小叶,你想不想来总公司工作?”

    叶满枝的心跳陡然增速,欢快地激跳了几拍。

    不过,那阵激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她的心跳就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笑着婉拒:“组长,能去首都为人民服务,那是我们地方上的同志梦寐以求的。但我刚到滨江厂一年多,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还想留在基层多锻炼锻炼呢。您要是晚两年再问我,我肯定二话不说就收拾包袱投奔您了!”

    她现在只是正科级干部,放到北京的食品进出口总公司去,只能给领导跑跑腿。

    日子未必比在食品厂当副厂长好过。

    而且常月娥和老叶还在滨江呢,她舍不得爹妈。

    顾颂秋表示理解,叶满枝已经结婚了,调动工作还要考虑家庭问题。

    何况她在总公司只是处长,从地方上调动干部的手续还是比较麻烦的。

    既然对方拒绝了,她便没再勉强。

    ……

    叶满枝没接这根橄榄枝,可是来参加一次广交会,就能被北京的领导相中,让她整个人都非常神气。

    她感觉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叶满枝了,她现在可是被北京领导相中过的叶满枝!

    所以,坐着轮船上岛,与家人汇合时,她心里的快乐是双倍的。

    见过吴家老两口以后,她先去幼儿园接了闺女。

    “妈妈,你怎么才来啊?”

    在班级门口见到妈妈的身影,吴玉琢不做游戏了,乳燕投林似的飞扑过来。

    “我看你在幼儿园待得挺好呀。”

    “一点也不好!”

    吴玉琢被奶奶带来上幼儿园的时候,简直惊呆啦!

    她太奶说出门玩就不用上学了,没想到来了岛上以后,她居然还要上幼儿园!

    跟妈妈和太奶说的一点也不一样!

    “我看挺好的,你都出来一个多月了,要是不上幼儿园,你学的那些儿歌啊,早操啊,岂不是都忘光了!”

    海边的太阳毒,风也大,叶满枝还以为会见到一个小黑孩。

    这会儿瞧见她闺女还白白净净的,心里便觉得孙园长的安排挺合理。

    她与老师打了声招呼,又去园长办公室与婆婆见了一面。

    孙园长这会儿正在接待客人,叶满枝识趣地没有多留,带着闺女出门了。

    “妈妈,咱俩干嘛去?”

    成功逃过幼儿园的小吴会计语调飞扬。

    “你去海里游过泳吗?”叶满枝问。

    “去啦,我爷爷、奶奶和小姑奶都带我去过,我伯伯也带我去过!”吴玉琢偷偷告密,“本来我太爷爷也想去,但他之前中暑了,我爷爷不让他乱跑。”

    叶满枝没管老头们的事,继续问:“那你在海边吃过海鲜吗?”

    “没有,我们都回家吃饭。”

    “走,我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两人回家,将泳衣套在衣服里面。

    叶满枝骑上自行车,载着闺女,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以前去过的那片海滩。

    “孙大姐,你还记得我不?”叶满枝在一户平房前停下,与门口的妇女搭话。

    孙大姐放下渔网,盯着她瞅了几眼,眼中露出困惑。

    叶满枝小声说:“前几年我在你家买了好多干海货呢!”

    经她这样提醒,孙大姐马上就有印象了,“哎呀,你是那个那个……”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对小夫妻仍是她们家的最大主顾。

    “哈哈,我是小叶啊!”

    “哎呀,小叶,你怎么来了,快来坐!”孙大姐热情招呼客人。

    叶满枝说自己是来出差的,到了岛上就直奔她们家了,又给她介绍了自家闺女。

    吴玉琢礼貌地喊了声阿姨好,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孙大姐在小姑娘的头上摸了摸,进屋拿出一个笸箩,请这娘俩吃烤鱼片。

    “小叶,你来出差有什么安排?今天能在我家吃饭吗?”

    “我有三天假期,大姐,这三天我都在你这里吃饭。”叶满枝掏出三张两元的钞票塞给她,“我手头的粮票用完了,先交六块钱行不?到时候多退少补。”

    “用不了这么多钱……”孙大姐想把钱推回去。

    “我家这个小丫头没吃过什么海鲜,你多给我们弄点好吃的。”叶满枝笑道,“我明天还想带家里的老人来尝尝你的手艺。”

    如今海鲜的价格不便宜,她在广州喝个海鲜粥还得一块钱加四两粮票呢。

    听说还有人要来,孙大姐没再推辞,在心里盘算着给她们做点好料。

    “我们生产队的渔船今天刚回来,你俩要是没事,可以先去海滩那边看看,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孙金花家的亲戚。”

    “行。”

    叶满枝带闺女去了海滩上,有好几个小孩正蹲在一起挖沙子,旁边的小桶里装着不少贝壳。

    吴玉琢每次来沙滩都挖沙子,见状立即就被吸引了,跑过去跟人家一起挖。

    她自己挖的时候,就是单纯的玩沙子,但人家生产队的小朋友可以从沙子里挖出宝贝来。

    她跟个小乡巴佬似的,蹲在人家旁边不停地“哇”。

    有个小男孩被她“哇”得不好意思,递给她一把铲子,邀请她一起挖贝壳。

    作为儿童团的会计,吴玉琢颇有点团结小朋友的天赋。

    不但跟大家一起挖了贝壳,还被几个小孩带到了岸边的渔船上参观。

    甲板上有些漏网之鱼,大人们没工夫捡,就全归孩子所有了。

    小吴会计分到了两个贝壳、一只小虾,还有一条死掉的不知名小鱼。

    她双手捧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一路小跑到椰子树下面,献宝似的给妈妈看。

    叶满枝给她喝了一口椰子水,表扬道:“宝宝,你收获不错呀,一会儿孙阿姨做饭的时候,让她把你捞的这些也做了,尝尝你自己的劳动果实。”

    小吴会计严谨地说:“这不是我捞的,是我捡的!”

    “哈哈,行,把你捡的这些做了。”

    叶满枝掏出照相机,在海鲜下锅之前,给小吴会计和她的劳动成果拍了一张合影。

    孙大姐是个实在人,收了她的钱以后,午饭准备得特别丰盛。

    不但有鱼有虾有牡蛎,还做了几只螃蟹和鲍鱼。

    吴玉琢对这些好吃的视而不见,先把自己捡的那条不知名小鱼吃了。

    “我爸爸要是也来出差就好了。”被蟹壳扎到手以后,小吴会计不无遗憾地说,“让我爸爸看看我捞的小鱼,他还能帮我拆螃蟹。”

    “你不是说那鱼是你捡的吗?”叶满枝喂给她一块蟹肉,吐槽道,“这么一会儿又变成你捞的了。”

    不过,她也挺想吴博士的。

    一个多月没见,不知吴峥嵘在家过得咋样。

    这种思念在她带着孩子下海游泳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往常他们一家三口出门游泳时,都是她跟吴峥嵘轮流看着小崽的。

    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游泳,又是在海里,她根本错不开眼,生怕小吴会计被海浪卷走了。

    只有小崽上岸挖沙子的时候,她才能下海扑腾几下。

    完全展示不出她那横渡滨江的英姿。

    但是,总的来说,她这三天半的假期质量还是很高的。

    她对其他景点没啥兴趣,每天都带着小崽来海边游泳挖沙子。

    期间还邀请吴家老两口和吴小姑,去孙大姐家里吃了原汁原味的海鲜。

    她要跟着交易团一起返回滨江,临出发前,她拉着闺女问:“宝宝,你跟妈妈回去,还是跟太爷太奶一起回去?”

    小吴会计很有心眼儿地答:“我跟太爷太奶一起回去。”

    她在岛上只需要上半天幼儿园,其他时间都可以玩。

    但是回滨江以后,她就得从早到晚上幼儿园啦!

    她待在幼儿园的时间,比她爸爸妈妈在单位的时间还长呢!

    叶满枝尊重她的选择,将很有心眼儿的小吴会计留下来,与一群老头老太太待在一起。

    她则跟着省交易团的大部队返回了滨江。

    *

    火车抵达滨江的时间是上午。

    叶满枝很想先回家洗漱换衣服,可是她们带出去的样品还剩下三箱。

    她跟余幽芳得先把这些样品带回去入库。

    于是,两人就提着大包小裹,吭吭哧哧回了厂里。

    她们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但厂里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

    见到自家厂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周如意激动地站起身:“厂长,你回来啦?”

    “哈哈,刚下火车。”叶满枝提着行李进门,从包里掏出一包广州当地的糖果递给她,随口问,“如意,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厂里一切如常吧?”

    周如意没想到领导出差还能给她带礼物,连忙接过糖果道谢。

    “厂长,咱厂里大部分事情都挺正常的,上周有个记者来咱们厂采访来着,据说是想跟踪报道一下《鞍钢宪法》的落地情况,主要是看《鞍钢宪法》在全厂推行后,咱们厂里有什么新变化。牛厂长亲自出面接待的记者同志。”

    叶满枝点点头。

    老牛厂长转过弯以后,《鞍钢宪法》在厂里已经全面推行三个月了,现在正是出成绩的时候。

    她怀疑那位记者同志是宣传科请来的。

    “还有别的事情吗?”

    周如意点头如捣蒜,将办公室的大门合上,悄悄走回来,小声说:“还有个事,我得汇报一下,罐头三车间有个叫廖杰的工人,你还有印象不?”

    “有啊,封罐小组的嘛,挺年轻的小伙子。”

    “就前天,廖杰把朱可海朱副厂长给打了,朱厂长被打成了乌眼青,鼻子也流血了。”周如意补充说,“朱厂长这两天正在医院里泡病号呢。”

    叶满枝:“……”

    这么重要又精彩的事情,怎么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