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他依然能记起当日听见巡盐御史讲述查案经过时的那种心情。
你要说犯法了, 泰山商行也没利用盐引往外贩卖私盐。
你要说不犯法,朝廷出售盐引本就是提前收税,从头到尾只收了一万斤盐引的钱, 至于这一万斤盐之后盐生盐滚出的利益朝廷都没拿到。
宝音老神在在想。
[你就说是不是在规则之内的人玩法吧?]
这要是普通人也不敢这么跟朝廷对着干,官字两张口,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一介商贾, 偏偏做这事的是她。
就不能以莫须有的办法来对她,所以这事到底还是法律上漏洞问题。
皇帝沉默片刻,望着起风的山头, 又看了看天空飘来的厚重云朵。
“后面盐政是如何改制?”
“盐只是一个调味料, 调味料怎么变成了吃不起的样子,国家商人都从这么个东西上吸血汗?”
“大海里的盐用之不竭取之不尽, 青海盐湖的盐全国人一起吃个上千年都吃不完, 就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 竟然贯穿了上下两千年……”
她笑了一下, “每年两千多万两的税收, 近两千万两盐商的利润,四千万两, 等于每个人每年消耗半两银子的盐。”
“我们那时候盐是一块钱一斤, 后来涨价也才两块钱一斤, 两块钱连块饼都买不起。”
皇帝深吸一口气, “后世已经取消了盐政?”
人人都能吃上盐, 这是他都不敢想象的世界。
“也不是取消,国家专设公司,自卖自销,允许任何商人参与销售,但是价格不能超出国家指定的价格。”
[现在的盐政是承包制, 盐引其实就是提前收税,盐价虽然不贵,但是指定了某个地方只能某个盐商贩卖,为了获取最大利益,肯定会将盐价调到百姓咬牙承受得住的价格,与其让盐商获利,还不如调整一下,让更多人加入进来,允许盐商异地贩卖。]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引入外来者,外来者想要的抢夺市场会降低盐价?”
宝音点头,牵着他的手往山下走。
[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卖出更多的盐引,打破某个地区盐商垄断,只要官盐价格降下来,才能真正打击私盐。]
他沉吟一声,“这样一来走私的岂不是更多?”
市场混乱鱼龙混杂,到时更难查探私盐的来源。
[朝廷要的不是税吗?先混乱一阵子,摸清楚底细,等市面上决出胜利者,再制定相关律法,越是混乱不是越容易暴露问题?]
[你难道还打算将这件事留给你的儿子、孙子去处理不成?时间越久,越难改动政策,一句祖宗之法就能压得后面皇帝动弹不得。]
现在也不是没有拿祖宗家法说事,结果被当初常宁一句这祖宗家法指的可是朱元璋的法给弄得没人敢提。
不过凭康熙在清朝的地位,这时候定下来的法律那就是祖宗之法,轻易不能改动。
“下山再商量。”
才到山底下就碰见了皇子阿哥们。
等他们行完礼,宝音招呼他们一起过来拍照,拍完照,宝音笑着问他们这是去何处。
“儿臣等去狩猎。”
宝音看后面跟着一队负责拍摄的侍卫,明白了真是准备拍纪录片。
年初那部动画片被南府放出来了,有音乐有口技者,看得一众阿哥公主们如痴如醉。
之后又在宗室阿哥们流传开,很快进入了民间。
在大笔钱财的催生下,很快胶卷加大了产量,也有了别的动画片面世,甚至连留声机都催生出来了。
最近皇帝身边就跟着不少人,准备拍一部皇帝的真实纪录片,相当于起居郎干的事,起居郎仍然跟在皇帝身边记录一言一行。
拍摄纪录片的人则拍摄皇帝日常生活,这些不是给本朝人看的,而是留到后世的。
跟皇帝比较正规一点的纪录片不一样,阿哥们的纪录片更加倾向于娱乐。
还是宝音赠送的。
侍卫扛着照相机随意拍,能不能做成纪录片都不一定。
阿哥们得了这个玩意都很兴奋,决定先留下他们狩猎时英勇的身影。
宝音笑眯眯拍了拍几个年纪小的阿哥,吩咐他们注意安全也就没多管了。
这一年时间过得很快,小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没见大阿哥都成家立业搬出皇宫了吗?
等他们长大想摸到他们的头可没那个机会了。
话说阿哥们还是幼崽时比较可爱,等长大后变成成人,满脑子大概都是利益了。
关于盐政的讨论宝音没再多提,他要是有心改革,自然会按照他的想法来。
告别了皇帝,宝音去看了一场电影。
一场《白娘子传奇》
顺便欣赏了一下留声机。
留声机的原理很简单,这东西用纸都能做一个简易的出来。
她上学那会儿可是经常被学校带去科技馆,也跟随老师亲手做过。
虽然已经忘记,再翻看了一下论文,还是能复刻出来。
相应的改良自有人能办到。
西城十里外,引来了水源,几所学校已经有了雏形,若是人手足够,入冬前一期工程就能完工,相应的各大学校也能搬到那里。
学校大了,才能扩招学生。
这一次交手大家目光都汇聚在泰山商行的私盐案和江南士绅集体被坑一事上,对于这新成立的皇家理工大学倒是关注不多。
或者说是有,只是已经顾不上。
宝音拨动了一下留声机的指针,漫不经心想,第一场战争落下帷幕,她小胜一手,虽然得到了不少土地,可没有让江南士绅伤到根底,还给了他们团结起来的机会,那么第二场战争也快要开始了。
她走到窗户前,看着天边的乌云,热气被吹走,很明显风雨欲来。
她看着院子里摇曳的树木,将团扇丢下。
那就让她再添一把火吧。
曹玺收到了一封信,他没敢当场看,而是拿回家才打开。
看到信上的内容,他陷入沉思。
很奇怪的信,他以为上面安排他集结这次江南被坑的人再连同有钱的盐商是准备一网打尽,甚至做好了背负骂名的准备。
上面竟然没有说要坑这些人一把,反而让他帮忙引荐购买铁船的渠道,引导这些人组建自己的船队将手里积攒的货物运往海外。
他弄不明白上面在打什么主意,看着更像是在帮助这些人。
虽然没看懂,曹玺还是听从了上面安排。
隔天装作一副无事人模样,跟某大盐商联系上。
“……某有办法买到福州的钢铁船,咱们想要打败泰山商行,得先斩断他们海外的利益补给,不然我们斗不过他们。”
“木船虽然好,却没有钢铁船便利,我这边刚好得知了一个消息,某个家族订购了十艘大船,只交付了定金,这次也损失惨重,他们家族拿不出剩下的银子,干脆我们吃下这批船,组建商队去西洋如何?”
“这是最快将丝绸销售出去的办法,仓库里丝绸堆积如山,一日销售不出去就是亏损。”
大盐商本就是曹玺扶植起来的,听明白他的意思后非常配合道:“就听大人说的,草民这就去跟其他人通通气。”
他义愤填膺道:“泰山商行太过分,不能再任由他嚣张下去,不仅西洋的生意要抢,东洋的生意也一样!”
曹玺含笑点头,“没错,可不能让泰山商行一家独大,这是京城那边也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此话一出,王姓盐商就知道上面的意思。
忙拍着胸脯保证会办到。
很快商会就通知到了。
刚开始一众人还很乐呵,大家凑钱凑物凑人,将商行搭建起来。
手里积攒的蚕茧无需便宜售卖,变成了生丝,变成了丝绸。
新式纺织机直接加快的产量,将让丝绸短时间内堆满了仓库。
大家又发力引进各种渠道售卖丝绸。
可因为丝绸太多,贫困的人用不上,能穿的人也买不了那么多。
要不是朝廷允许商人穿戴丝绸,怕是情况还会不妙。
但是市场就这么大,没有培育起来的市场能消耗的丝绸也就那些,这就造成了一个情况,每日产出的大量丝绸都堆积在仓库中,若是不能变现,他们资金还是被套在了这上面。
哪怕盐商不主动提,也有人将目光放在了海外,江南这边可是最早尝到海外贸易的甜头。
前朝一度实施海禁,可还是海外商品白银源源不断涌入国内,还不是这部分利益被人吞了,没流入朝廷吗?
当那屡剿不灭的倭寇海盗哪里来的?
养寇自重这种事可不是只发生在草原上。
再也没有人比江南士绅更加知道海上贸易带来的巨大利益了。
之前开海禁,海贸利益都被德胜洋行给吞了,他们之中也有不少投资了这家洋行。
可惜只占有一点股份,大头还是泰山商行和内务府。
如今好了,几年下来,他们也弄清楚了海外的航线,也培养了一批熟手出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只要购得钢铁船,他们就能组建起自己的船队,哪怕独吞不下所有海上贸易的利益,从德胜洋行撕下来一口肉也是好的。
能吃肉,谁还愿意喝汤啊?
第262章
皇帝喝了一口茶, 没等他说话,宝音就猜到他想说什么了。
“精盐提取之法?”
下午难得清闲,两人坐在亭子里赏雨。
雨水打在青瓦上, 再顺着囚牛滴落到地面的石砖上。
雨声很大,只留下了梁九功和两个宫女在亭子里,其他人都退到附近长廊躲雨去了。
雨声下, 完美遮挡了两人的声音。
宝音托着腮,盯着他。
皇帝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带着明显的安抚意思。
出乎他的意料, 宝音并没有发火, 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抗拒。
要是早几年,听见这种话, 她早跳脚了。
不得不说宝音现在已经成长了许多。
但同时, 皇帝也察觉很难再听清楚她的真实想法。
宝音枕在手臂上, 一手跟他的手交叉相扣。
漫不经心道:“提取盐的方法也不是不能给朝廷, 只是朝廷要拿什么跟我换呢?”
她似是开玩笑道:“不如这样, 我每年拿三千万包下盐税,拿下天下盐的售卖权?”
她晃动了一下那个跟他相扣的手, “怎么样?朝廷也不亏, 往年最多两千多万, 现在可以拿到三千万, 只多不空, 还不用再操心私盐问题,怎么样?有没有心动?”
私盐案已经不重要,泰山商行掌握的新式提取精盐的技术成为有心之人关注的对象。
盐这个东西是人都不能缺少,因为缺少盐,人身上会没有力气, 盐对于这个社会来说太重要了。
简直可以跟后世某些国家的石油相媲美,这样说吧,在这个世界走私盐,跟后世走私石油基本没区别。
因为有太过庞大的利益。
皇帝不为所动,“你是知道这是不可能答应的事。”
盐这东西通过盐引交给更多人,本来就是通过这种办法分散盐商,分散一种风险,盐商特别是私盐贩子在历史上可是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最出名的是唐末的黄巢和元末的张士诚、陈友谅,都是私盐贩子出身。
他可以允许盐商富可敌国,攀比富贵,建造华美的园林,享受富裕的生活。
却不能允许盐被一个人或一个势力垄断。
盐商受到盐引影响,也是朝廷的搜刮钱财的钱袋子。
这批不听话那就换一批更听话的,想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那就老实听上面的话。
要是盐全部被一个势力垄断,会发生什么?
宝音也知道这事是不可能,但是提一提嘛,说不定能碰上好运气。
[盐引不行,那就给我一块盐田,允许我自己生产盐到售卖。]
皇帝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这可不行,给你一个盐田,怕是很短时间内盐商生意都能被你挤兑得做不下去。”
他可不会小看百货店的售卖能力。
哪怕不卖盐,光是靠酱菜、酱料就能变相将盐卖出去,她这一出手怕是比私盐还恐怖。
宝音愤愤收回手,亭子外的雨声更大了,远处甚至传来的闷闷的雷电声。
[我是那种将人赶尽杀绝的人吗?]
皇帝看着空荡荡的手,又将人的手抓了回来,这次是塞到桌子下面。
“这个不能答应,再换个条件。”
“你不想整改盐务。”
他缓缓摇头,“没到那个份上,当前最重要的是建设铁路,盐务是小事,如今还在掌控之中。”
江南的盐商才换过一批,又加上今年江南士绅被坑了一回,他还留着盐商稳定这些士绅,要是连盐商都拔了,江南那才叫不稳。
只有将铁路通过去,才能对江南大动干戈。
这点皇帝是分得清轻重。
他捏了捏她的手背,“盐务不能交给你,官铁你也得交出来。”
宝音皱眉,“已经到这份上了吗?”
她知道泰山商行已经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也知道迟早得肢解,之前都瘦身过一次,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
皇帝态度很明确,泰山商行已经到了朝廷不允许存在的地步。
事实上古往今来还从未诞生过这么一个畸形的怪胎,泰山商行在跨越某条线的时候早该被朝廷打压。
就比如前朝的富商首富,有哪个出名的,有哪个长久不败的?
还不是过些年这首富就换了个人上台?
别管对方铺桥造路做了多少积攒功德的好事,一旦朝廷容不下你,除非你成仙,不然就别想逃过。
泰山商行变成现在这个模样,有皇帝的纵容,也有宝音做靠山。
最关键还是将满蒙权贵都拉到这辆马车上,被动或主动为它创造了便利。
现在这个催生出来的庞然大物也到了结束历史使命的时候。
皇帝小声提醒了一句。
“昆仑商行。”
你看她自己都明白泰山商行迟早要出事,不都将二胎摆到明面上来了吗?
昆仑商行不就是在吃泰山商行成长吗?
宝音埋怨地拍了他一下手臂,“真是,一点秘密都不给我留着。”
然后耳边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连外面的风雨都没能掩盖住。
宝音回头看见了梁九功,盯着他看了两眼突然想到什么冷不丁问,“梁太监在皇上身边多年,不知是如何看待泰山商行?”
明明是雨天,天气还很冷爽,梁九功却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弯腰恭敬道:“奴婢见识短浅,只知道泰山商行有调集粮草之功,并无其他见解。”
宝音冲皇帝露出一抹笑容,“皇上身边机灵人可真多。”
皇帝握紧了她的手,“你别吓唬他了,我身边体贴人也就这么几个了。”
说完他微微侧头,“你带人退下。”
梁九功宛如松了一口气,连忙带着两个宫女退了下去,哪怕淋雨也没有挡住他那轻松的步伐。
亭子里只剩下二人。
皇帝微微一拉,将人拉到怀里,将自己的杯子放到她嘴边喂她喝水。
“别生气了,此事我不会让你吃亏。”说着将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
“按照你说的盐引改为盐票,允许提前购买,也允许盐商异地售卖。”
盐价低一点对百姓总是有好处。
说到底打击私盐,其实还是保证税收,不然朝廷任由私盐泛滥,那盐商一看朝廷都不打压还会花重金买盐引吗?
还不都得去贩卖私盐去?
“泰山商行也不能不罚,法无允许即禁止,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虽然没有律法条例治罪,但是涉案人员逃不过鞭刑。”
“涉事的泰山商行也得罚以重款,朕再命制法院制定相关的临时管理条例,等待相关法律制定完成后再更换施行。”
[你确定这不是抄我?]
怎么看这处理办法都是抄袭她的吧?
皇帝握紧了她的肩膀,“这不正是你想要的解决方案吗?”
她推开肩膀上的手,目光穿过雨帘,看见了远处撑着伞站在雨中的太子。
太子望着这边看不清神情,但显然有些踟蹰。
宝音示意他看过去。
皇帝收回手坐正,宝音也往旁边坐了坐,然后冲太子招手。
没一会儿太子踩着雨水过来。
进亭子后,宝音才发现他肩膀被雨水打湿了,嘴唇也泛紫。
“这是怎么了?”宝音接过了宫女送过来的大毛巾,帮着给太子披上。
皇帝扫了他一眼,不由皱眉道:“下着大雨也不知道躲一躲?”
太子垂眉任由他数落,片刻后才道:“儿臣来给汗阿玛请安。”
皇帝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儿子打的小心思,定然是为泰山商行来的。
这么大商行不说朝中有人盯上,他这个儿子当然也盯上了。
索额图虽然被压了下去,经营的势力还在,自当会替太子谋划。
这次目标显然是看中了泰山商行。
只要得到了泰山商行,有了大额钱财,其他皇子根本没有跟太子斗的资格。
怕是连皇帝都得退让。
宝音笑眯眯,完全不当一回事,泰山商行就是她抛出来的一块肉,能吸引多少豺狼虎豹还不知道,唯一可惜的是抛的时间有点早了。
要是二十年后,九龙夺嫡那会儿,怕是更加热闹。
皇帝冷声训斥,“胡闹,下着大雨,这安非请不可吗?”
“身为太子岂能随意挥霍健康?还不快点回去,让太医开几副药汤!”
正在出声的宝音回过神来。
“太子都来了,何必再让他冒着雨回去,真病了可不好。”
[太子小心思有点多,好歹不是那等不择手段之人,你要相信你教育出来的太子,先听听他的想法。]
太子受的儒家正统教育,教育的是皇太子那一套,为君之道煌煌正道。
毫无疑问这孩子目前按照所有人期盼的方向走着,是所有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储君。
孩子是好孩子,可惜遇上了这么个长寿的爹。
未来的太子与其说和兄弟们斗,不如说是跟这些兄弟身后的皇帝在斗。
一个年已花甲不愿意放手权力的老人,一个年过四十仍然还是太子的太子。
父亲不肯退让,儿子想当家做主做帝国主人,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场悲剧。
错就错在皇帝立太子太早,错就错在太子有个长寿且英明堪称圣君的父亲。
皇帝忍不住瞅了她一眼,别以为她搁在心里嘀嘀咕咕他就没听见。
这些话他不想再听了,越听越糟心。
“行吧,太子一块坐下。”皇帝开恩一般冲太子点头。
第263章
宝音忍不住在他腰上拧了一把。
[别把话说得跟开恩似的。]
让她有种冲动差点脱口而出, “阿瑟请坐”。
皇帝眉心一跳,将她手拉下去,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训斥咽了回去。
太子贴着凳子坐下, 老老实实拿着毛巾擦拭头发。
宝音看了一眼不知何时跑过来的梁九功,梁九功识趣带着宫女和太子身边的人一块退下。
这边长廊下一众人沉默听着雨声,目光都急切关注亭子里的情况, 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是他们出场的时候。
亭子内,宝音看了一眼父子二人, 皇帝触碰茶杯没有开口。
太子在擦拭过头发后, 又擦了脸和脖子,然后将毛巾搭在了肩头上。
宝音轻笑一声主动开口。
“太子来得正好, 我方才跟你汗阿玛在聊些商行的事, 你来了就坐在一旁听听。”
太子正襟危坐, “儿臣学识浅薄, 正是该学习的时候。”
宝音瞅了皇帝一眼。
[你儿子这是专门奔着这事来的。]
皇帝回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宝音抿唇一笑, 没再提起盐务,而是主动开口提起了对商行的改制。
“泰山商行是有些过于臃肿, 主枝节瘦身过, 四肢却越发庞大, 到了如今躯体拖着四肢前进的地步。”
她也有肢解泰山商行的打算, 却跟这个时代人想象得不太一样。
这个时代人眼里的肢解, 是将泰山商行四分五裂,大家上前哄抢,谁抢到就是谁的。
宝音的肢解却是将几个已经独大的产业分出去。
比如钢铁厂、制造厂、纺织厂、造船厂等等相关企业都从泰山商行分离出去。
等于是分家,分出去后自己生存,不再捆绑在泰山商行这棵大树上, 什么业务、销售渠道也不再受泰山商行控制,泰山商行需要什么,这些工厂就生产什么。
以后是自由经济,根据市场需求来生产。
适当地还能吸收民间资本和官方资本加入。
宝音将自己的想法说了,明显看到太子神情有些错愕,像是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宝音带着玩味笑容问,“太子是怎么想的?”
太子瞅了亲爹一眼,才吞吞吐吐道:“儿臣以为您会将泰山商行的一部分产业拍卖出去,就跟之前一样。”
宝音笑笑,“真是傻孩子,这些产业关乎民生,怎么可能随便交出去?这不是给自己制造敌人吗?”
皇帝沉吟一声问起道:“这官方资本又是什么说法?官员可不允许经商。”
宝音看向了太子,“这个太子应该有所了解。”
太子愣了一下,他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了解?
“官方资本就是地方政府组建公司向民间产业注册资金,资金大于五成便是官办企业,所得盈利可抽调为地方资金拿来给地方基建,也可以继续投资其他商行。”
“虽然不允许官员个人经商,但是以政府为单位的却没有禁止,这些获利一部分会上交国库,一部分留在地方……”
皇帝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收税吗?
大清建国以来,就不允许地方留下过多的税,前朝会抽走五到六成,到大清会抽走八成以上,不就是抽走大部分税不让地方发展起来?
不然平定三藩的军费哪里来?
异族统治这片土地就是这样矛盾,皇帝想要做盛世明君,可又因本身有异族血统汉人充满警惕。
这种民族的分裂感,也体现在对这片土地的施政上。
[所以我就说融入华夏有什么不好,到最好不还是融合了,可以跟唐太宗学嘛,谁又说唐太宗不是汉人了?人家可是有一半鲜卑血统。]
皇帝冷不丁弹了她额头一下,让她不要乱说。
宝音捂住了额头。
继续道:“官方资本来源肯定不能挪动税收,这个可以参考之前宛平县和大兴县将土地卖给商人,商人得了地兴建商铺,商业繁荣,官方也能长久收到税。”
“一开始卖出的土地钱可以投入公司,再投资其他产业,这样钱不就盘活了吗?”
太子提出了疑问,“怎么保证商人拿到土地就能建立商铺,而不是圈起来建园子呢?”
宝音笑笑,“这个还不简单,将土地属性定下来,哪些土地只允许耕种,哪些土地可以作为地基,哪些只能用于商业,属性定下来就很难更改,哪怕要更改也得层层上报,得到起码省级的允许。”
“就算省级允许也有面积限制。”
“另外这些土地最好不是永久产权,只卖九十年使用产权,九十年后土地名义上还是归地方官府,只土地上的建筑所有权属于对方,土地使用权到期后,除非修路等问题,官方也不能随意收回,只能收取少许的土地使用费。”
宝音看着陷入沉思的父子两人,太子更是震惊道:“这土地还能这样按照时间卖,而不是一锤子买卖?”
宝音回了他一个更加惊讶的表情,“这时间哪来的永久所有权,哪怕是唐时的千年世家,在别人发现拿刀闯进长安城比考进去还要容易的时候,当然会选择更容易达到目的的办法。”
“千年世家都做不到永久拥有土地,现在王朝还没有哪个挺过去三百年,你又怎么会觉得这土地今日卖了,世世代代都归对方?”
宝音拍了拍他的肩膀。
“少年,想太多了,今时的一堆地契,到了下一个王朝说不定就是一堆废纸,前朝的藩王拿着一堆地契说皇庄是他们的,你会认吗?你会还给对方吗?”
太子被说得一愣一愣,这话太有道理了。
真要是有前朝的藩王子孙敢站出来,不管你是真是假,怕是直接推菜市口斩首。
宝音说得口干了,夺过皇帝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
太子并没有注意到两个大人的小动作。
宝音继续道:“这土地到了新王朝反正得重新分配,我们不卖永久权不是很正常?”
这话说得大清好像立马要亡了一样,太子不由冒出冷汗,连忙看向皇帝。
皇帝承受能力可比太子强多了,早年知道大清会灭亡,破防过不知多少次了,因为时时听她提起,现在承受能力已经提高了。
面对太子的眼神,皇帝从果盘里捡了一颗梨子递给太子。
“没有长久的王朝,三藩叛乱时,朕一度以为要退回东北了。”
谁知道吴三桂竟然想划江而治,不再北上了。
太子对于三藩的印象不深,毕竟他出生时就在打三藩,前方战乱并未影响到皇宫,三藩给太子带来最深的印象就是胜利后汗阿玛高兴东巡祭祀祖宗。
那是太子第一次随驾出行,年幼的太子离开皇宫对外界一切都好奇。
这会儿他突然想到宸贵妃就是盛京人,那年东巡后,隔年这位就进了宫,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封为了贵妃,难道是汗阿玛早跟宸贵妃相识?
太子将这个发现强压在心里,接过梨子啃起来。
甜蜜的梨子汁水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宝音继续道:“官方投资,每年利润一部分上缴,一部分作为银耗发放,也省得他们想办法从百姓身上榨取钱财。”
皇帝对此不看好,“百姓身上的那份,怕是也不会放过。”
他从未低估过官员的节操。
宝音摇摇头,“也不能一竿子全打死,还是有人两袖清风一心为民。”
不管是为名还是为利,哪个时代都少不了清官。
清算是清末,还是有汉官出来企图力挽狂澜。
其实也蛮有趣的,到最后满族王爷遗老们都放弃了,还是有一群有志之士想要挽救这个破灭的王朝。
也不知道到底是满人驯化了汉人还是汉人驯化了满人。
皇帝沉默听完她心里这阵子嘀咕,也塞了个梨到她手里。
多吃点东西,少想东想西。
“铁路局可以跟泰山商行划清关系,当然这个本来就跟泰山商行关系不大。”
铁路局从建立之初股份就有些复杂,有银行投资有内务府投资,还有宗室官员都投钱进去企图分一杯羹。
大头还是握在银行手里,毕竟发行债券这事就是银行搞出来的,二股东是内务府,内务府投入的是土地,大部分被占用的土地都是内务府去调配。
有些拿了黄庄的好地跟被占用的人调换。
剩下的则是看京城和通州的铁路开通后,看到了庞大利益找各种人脉关系挥着银子加入进来的。
可以说银行和内务府掌握着原始股,这些后来的才是B轮C轮投资。
越是往后,哪怕投入的资金越大,所占有的股份也不多。
“造船厂一开始就是独立,还拥有自己培养人才的学校,跟泰山商行的往来也是常规商业往来。”
宝音转动了一下手中的梨子道:“朝廷这边想要可以将淮安的船厂并入进来,还有一部分漕运,这些折算资金来算能分到的股份。”
皇帝心动了,无论是铁路局还是造船厂都是他看重的。
前者关系到大清统治安稳,后者关系大清未来在海上的霸权。
“当然也不是没有条件。”宝音先将条件列出来。
“朝廷这边可以成立公司,也可以派遣专人进这两个地方,就是不准官员直接插手,商业上的事用商业上的办法解决,严禁裁判下场!”
第264章
太子神情明显有些失望, 若泰山商行真是这样改制,很明显他是占不到什么便宜。
三人中只有他资本最弱,最后可能什么都落不到。
宝音瞅了皇帝一眼。
[要不你们父子继续聊聊, 我先撤了?]
皇帝伸手按住了她的袖子,“继续。”
她很无语,只能继续道:“银行那边虽然挂了泰山的名号, 实际上一开始就跟泰山商行撇清关系,回头换个更加响亮的名字也就是一转眼的事。”
“还有几个钢铁厂和制造厂以及服装厂,这些之前只接泰山商行的订单, 回头放开限制, 接取外面订单,慢慢能够摆脱泰山商行的制约。”
宝音看向外间已经小了很多的雨帘。
“泰山商行主要操控的就是这几个产业, 去除后应该不足为惧了吧?”
皇帝手指敲打桌面, 片刻后道:“还有农学院, 你不是还有个专门研究种子的学院吗?亩产千斤的水稻朕至今没看到踪影。”
这话不仅让太子吓了一跳, 连听了这话的宝音都是一愣。
仔细回忆了一下, 她好像一直没听到这方面的好消息,什么雄性不孕株到现在都没有线索。
“亩产千斤的水稻?”太子不禁出声。
宝音低头思考了一下, 才道:“这才几年, 得多给点时间。”
“等等, 亩产千斤的水稻又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忍不住开口询问。
宝音敷衍道:“就那么回事, 你汗阿玛指望培养出这么一个良种水稻, 你应该知道的,早熟稻种不是已经出来了吗?现在他期盼着那种能亩产千斤的。”
说着若有所思,“跟其他学院相比,农学院似乎招生人数最少,也没什么名字, 都是夫子自己去收土地。”
她看看太子又看看皇帝,“你们两位想办法帮农学院多招些学生,就那么点人何时才能推进进度?”
太子忙道:“要是真能研究出来,我这边可以提供人选。”
若是真研究出了亩产千斤的稻种,他在民间的民声怕是会如日中天。
哪怕他知道真要研究出来,好名声肯定归自己的父亲,但他身为太子出人出力肯定也有收获。
皇帝看着自己儿子傻乎乎地跳进去,忍不住扶额。
“保成,你应当提前问问需要的是哪些人?”
太子满脸期待看向宝音。
宝音带着轻松的语气道:“自然是聪明人,要是不聪明连资料都看不懂要了有何用?”
“其次是对农学感兴趣,不感兴趣学不进去要了又有何用?”
“最后是就业问题,最好有编制,再设一个农部,专门管农业畜牧业,让这些学子有向上攀爬的通道。”
越听太子的表情越尴尬。
前两者还好说,后者完全是从户部手里分割权柄。
户部不止掌管税收,下面还有衙门管着农耕畜牧,这些权力分散到地方,就是某地种什么都得听地方衙门引导。
将农业权力分割出来成立一个农部,还跟六部平起平坐,这是他一个太子做不到的事。
太子目光不由投向了皇帝。
皇帝轻咳一声冲着太子道:“没事早点回去,喝完姜汤驱驱寒气。”
太子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就这样水灵灵地被打发走了。
他只好起身,恭敬告辞,原本想将披着的毛巾取下,被宝音拦住,“先披着,回去慢点,别淋着雨,最好泡个热水澡。”
太子不情不愿应下,原先带来的人已经慌张打伞跑了过来。
当然这群人身上都披着蓑衣。
太子被哄走后,亭子又陷入了沉默。
雨水慢慢停了下来,宝音将梨子放回盘子里,开口道:“你想要农学院?”
[这个可不能给你。]
皇帝摸着已经变凉的茶,没有再碰,而是推到一边去。
“为何将农学院留给泰山商行?”
宝音沉默片刻道:“农学院现在不合适变动,里面的学生多是泰山商行工作人员的子弟,这个没法分割。”
农学院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多是在各个皇庄游走,最多的工作就是选取优良种子培育。
将几千年的农作物家畜驯养变得更正规化,许多皇庄里就有农学院的试验田。
其他学院可以开挂,只有农学院不行,因为种子需要时间,需要天时,需要一代一代培养让基因稳定,这没法跟格物学院,靠着她给的资料能跳过错误选择找到需要的答案。
如今农学院也不只是北方有,基本各个省都有,手中的学生分一分,到各省又变得紧缺起来。
关键是其他行业可以从泰山商行身上剥离,农学院不行。
“你想可以安排人去学习,然后再开办一家。”
她给出了提议。
皇帝眉头一松,“且从宗学挑一批人过去。”
什么兴趣不感兴趣还不是他一句话,只要他想,多的是人愿意主动学。
对于太子来说难办的事情,对于皇帝只是张张口。
提拔汉人有些麻烦,提拔八旗子弟根本不算事。
[又来了,我们好事只想到八旗。]
皇帝不理会她的嘀嘀咕咕,起身道:“这些就按你说的来,走吧,雨停了该回去了。”
他冲她伸出手。
***
“……咦,这是农书?”
大阿哥见身边的哈哈珠子看起了农书有些惊讶。
“怎么对这个起了兴趣?”
这位哈哈珠子忙行礼,“是奴才弟弟最近在看这类书,听说宗学发了不少相关的书,是皇上的安排,九月里宗学还要考核,奴才弟弟发愁,奴才便翻翻,看能否帮到奴才弟弟。”
大阿哥将书还回去,“汗阿玛怎么对农书感兴趣?”
“这个奴才不知。”
“走,去探探口风。”
去哪里探口风,大阿哥派人打探过之后,兴冲冲往一个地方去。
避暑山庄新建了戏台子,南府也跟了过来。
宝音不爱看戏,隔了一段路搭建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蒙古包,蒙古包被封是死死的,几乎不见光。
宝音最近爱看动画片,猴子谁不爱,这可是永恒的经典。
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听着现场配音,别提多有气氛了。
厚重的帘子被人拉开,光透进来,屏幕上的影像不再清晰。
宝音回过头,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
似乎是发现里面的情况跟烫了一下一样松开手,然后又退了出去。
宝音若有所思,招来人去打探情况。
不一会儿有人来汇报。
“大阿哥?”
这次来承德本来大阿哥是不在名单上,小夫妻刚成家没必要跟着跑,还是惠妃出面,让小夫妻一起过来。
宝音想了想,起身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乐器声音突兀停下。
门外大阿哥大概是听到动静,等她出来,人已经乖巧等在门外。
“儿臣给娘娘请安。”
宝音伸手遮了遮光,过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外面的光线,她转头看向大阿哥。
“是保清啊,起来吧。”
她抬起步子往前走,大阿哥嬉皮笑脸跟上。
“可是儿臣惊扰了娘娘?儿臣这里跟您赔个不是。”
宝音顺着石板小道走到了一座亭子里,亭子放着一个长长的凳子,是把完整的树木切割成两半搬过来。
大阿哥殷勤地帮着擦拭长凳,宝音笑纳了他的孝敬,坐下后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才两年时间大阿哥个头已经往上蹿了不少,脸上还有些稚气,个头快赶上成年男性。
大概是近几年上书房提供的点心是高油高糖,给正在长个子的少年提供了足够的热量,开始往人高马大方向发展。
此刻杵在宝音身边看起来好大一只。
大阿哥笑容真切,“儿臣听闻宗学增添了农书,还是皇命,有些好奇。”
宝音倒是不意外这些他的政治嗅觉灵敏,这些阿哥们一个比一个机灵。
宝音笑吟吟道:“是有这个事。”
她一本正经忽悠道:“你是知道皇上看重农事,去年早熟水稻的成功让皇上龙心大悦,有心培养一批专精农业的人才,这不就想到宗学,你要是有看好的人可以让对方认真学,皇上那边准备重用。”
大阿哥闻言露出了喜色,忙拱手告辞。
这可是千载难逢推自己人的机会。
宝音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也没在意,果然一天之后就传出了相关消息。
甭管什么心思,年轻一点的都放下了四书五经捡起了农书,承德这边的农书也被搜刮得一干二净。
这股风气甚至传到了京城,本来该先起来的科学院还没个动静,反而默默无闻的农学院先拔头筹。
刚进八月气候变得凉爽许多,承德这边准备启程了,本来是该九月下旬回家,今年这么早是因为要去新城那边绕一趟。
新城包头建设两年了,现在是什么样子无人知晓,皇帝没看过,宝音也没看过。
再加上包头跟京城的铁路航线已经完工,去了包头看完后再坐火车回京更加方便。
长长的队伍穿越过山麓进入草原。
安寨露营期间,一众人快活地狩猎,宝音还收到了四阿哥六阿哥猎到的肥兔子。
秋日正是草原兔子活跃期,成群结队在夜间活动,晚上带着猎犬出去,能猎回来不少。
宝音笑呵呵让人拿去做了辣子兔丁,难得吃了一顿夜宵。
第265章
常州有一座神奇的织造厂, 才开设没两年都赶上了江宁织造局。
其下面养着上万的工人,还有近万台新式纺织机。
这样一家工厂每日可以出上千匹布,无论是棉的丝制的, 又或是棉丝混合的都有。
这些布料许多会分发到附近的小厂,按照不同的程序会进入染色、裁剪,再按照不同尺码缝合成衣。
这一套套衣服会运送不同的城市进入百货店售卖, 只要说上一句江南流行,京城流行,总能有人赏识。
当然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一年都不一定能买一身新衣服, 多是拉了布回家自己做, 女红也是衡量一位女子贤淑的技能。
不过最近泰山商行的百货店似乎出了一些问题,需要变现资金, 大晴天会将衣服全都拿到外面摆放, 还树了一个标识牌, 二折清仓。
唐皮子这一年小赚不少, 有了钱自然是赶紧将买纺织机的钱给还上, 早还上少给些利息,这账他也不熟不会算。
手里有了盈余自然是想买些东西, 本来是想买地的, 后来打听根本没有卖地的, 一开始有要卖地的把地抵押给了银行, 得了银子不是拿去赌了, 就是做生意亏没了。
手里只留了些不好不坏的蚕丝,前阵子泰山商行总算是愿意收了,给的价钱可低了。
总的来说,不少人地没了手中的财富也缩水了,反而唐皮子他们这类底层织户因为资本不够一开始就被踢出局, 反而逃过一劫。
手里有钱又打听不到哪里有地卖,唐皮子便去了街上,路过百货店的时候就看到那些眼花缭乱各种款式的衣服摆放在门外。
这些衣服以前唐皮子是连摸一下都不敢的,家里织布却穿不起绸缎,听起来匪夷所思在这个时代却很正常。
就跟农民一样种了一年到头的地,结果却饿着肚子。
徭役赋税是压在每一个平民百姓头上的一座大山。
唐皮子和其他人同样站在百货店外看着琳琅满目各种款式颜色的衣服。
当看到有牌子悬挂上后,他就听到人群中有人低呼一声,“一件只要五十文?”
什么一件只要五十文?
五十文能买什么?几年前能买五六斤糙米,两斤猪肉,现在只能买三斤糙米,一斤出头的肉,要是腌肉那就半斤。
不知不觉江宁的物价上涨了。
几年前五十文钱扯几尺布做一身衣服绝对算贵的,但是放到今天绝对算便宜,更不要说布料色彩艳丽。
“厚袄子,羊毛大衣便宜出售,只要八十文!”
见门口人逐渐变多,百货店又将更多好衣服抱出来。
这下谁还能忍得住?
唐皮子也没能忍住这个诱惑,江南的冬天又湿又冷,晚上睡觉脸都能被冻疼,什么脸上手上冻疮更是常有之事。
再加上人群中有人不断给大家洗脑。
“泰山商行资金被银行锁了,因为需要资金周转才拿出一大批好货低价出售,棉衣棉被谁不缺?买回去也不会吃亏。”
“少一件衣服没什么,可要是冻出病来就不是一百文钱的事了,没个一二两银子能走出药铺的大门?”
“爹娘劳累一辈子,舍不得吃穿,乘着今日大降价给爹娘买一身让他们过个暖和的冬天,别等人没了再伤心没能孝顺爹娘。”
“可不是,生前让爹娘穿得破破烂烂,死后风风光光大办又有何用?孩子的老师是父母,不孝的夫妻也养不出孝顺的孩子,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百货店这次大出血,亏本销售,买到就是赚到!”
等唐皮子满头热血抱着一大堆棉服和厚被子出来时,口袋里已经空空。
拉着骡子往家走,越走越有些后悔,大衣买多了,儿子还小,他可以把新的让给儿子,自己穿旧的,买一套就行了。
可是再回想一下旁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辛辛苦苦一辈子,不想着享受一下,没苦硬吃,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有钱不花,埋起来还不晓得便宜了谁。
唐皮子越想越觉得这话正确,拉着一堆衣服回家,路上还碰到了几个家附近的娘们。
一听百货店有便宜棉袄、被子出售,那是连话都来不及说拔腿就跑往家跑。
这次大批量出售棉衣棉被还不只是发生在江南,逐渐扩散到北边,越是往北卖得越火热。
主要还是不少青壮年都被带去修铁路,虽然被抽走了一部分钱还是有不少钱落在了手里,有些人不舍得花将钱寄给了妻儿。
家中做主的多是妇人,碰到这种好事那是一点也没手下留情,该买的买该花的花。
不花留着让丈夫找小老婆吗?
人家说得也有道理,这男人就是看不住,有点钱了就有了花花心思,再老实也没用,这钱不花在自己和自己的孩子身上,难道等着别的女人进门打自己孩子花自己的钱吗?
事实证明营销话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有市场,等江南士绅反应过来,手中生产的布料卖不出去了,大部分人都买足了过冬的衣服,关键还是成衣不需要买了布料回去自己做。
“不必担心,我们卖的不是棉布,泰山商行拉拢了一批泥腿子又有何用?终究是上不了大雅之堂。”
“没错,咱们的可是上等云锦,不是有一寸云锦一寸金之说吗?”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外行,云锦可没办法用机器编制,需要耗费人工来一点点制作,两个人一天顶多也就织个两寸,云锦一般也是作为贡品送进宫中,真正流入民间的不多。
最好的云锦工艺在江南织造局,从前朝传下来的收益,别的地也没法培养这样技艺高超的织女。
他们嘴里说的云锦只有那么一两匹,其他多是普通丝绸,本来打算卖掉一部分安安军心,没想到今年都亏了一大笔,家家户户开销都被迫缩减,听说不少大户将原本的皮袄都给削成了棉衣。
再加上百货店那等做亏本买卖也要耗死他们的地方,简直不是东西。
他们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将货卖往海外,至于卖到哪里,绝大部分人将目标放在了东洋。
“去东洋,我家还有几个亲戚在东洋。”
“去东洋,这是东洋路线图,这时候这个时间点也不用担心大风拦路!”
“去南洋,南洋商船多,小国也多,无论如何都能将我们的丝绸吃下……”
“去西洋,西洋遍地黄金,咱们去一趟可以赚回百倍利润!”
一个商行上千股东就有上千种声音,有支持往东洋就有支撑去南洋、西洋。
最后大家举手表决,以占据绝对票数优势前往东洋。
一是东洋距离近,还有个台/湾可以给船停靠,哪怕不用新式钢铁船,旧式的老船也能够抵达。
最重要的是大家都跟东洋关系紧密,甚至能凑出不少航线图。
谁祖上没养过几支海盗?
前朝倭寇打不干净,可不只是朝廷不给力的缘故。
最后统一意见,头一次试水不走远先去东洋。
决定一下,大家都忙活起来,都奔着赚银子去的,晚了一天可就少赚一天银子,银子拿到手说不定还能把地给赎回来。
抱着这样的想法,大家都非常有干劲,到九月初就拉起了近五十艘船。
福州造船厂的那批船也拿下了,只是可惜船还在建造中,未到发货的时候。
江南的动作很快动过无限电报传到皇帝手里,毕竟江南有个最大的间谍头子就是曹玺。
江宁织造局挪用钱的事都上报上去了,有皇帝兜着,曹玺也没受到什么影响,江南的一举一动自然是往上面传。
当然曹玺可以传讯给皇帝,其他人也可以传递给宝音。
宝音比皇帝还要早收到江南的消息,下面人主要询问要不要毁掉这次贸易。
倭国那边经过泰山商行的经营,已经在鹿儿岛站稳了脚跟,鹿儿岛很快发展成一个繁华的区域。
哪怕鹿儿岛金矿的消息传出去,引来无数武士浪人,通过控制这些武士浪人也将麻烦限制在岛上。
在日本,某个小地方的商行凭借与德胜洋行的贸易一举做大。
江南的商船到了那边海域,想要悄无声息干掉,对于宝音来说就是抬抬手的事。
不过她不打算这么做,不让人尝到海上贸易带来的丰厚利益,怎么让这些人痴狂,将目光放在大航海上?
再说勤劳朴实的商人赚取了钱财也是拿到国内花,等这些人再富裕起来,再收割一次就是。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韭菜得一茬一茬割。
要留有一定长的根部,让韭菜能再长出来。
就算是倒下的韭菜也没关系,扶起来再割也一样。
宝音将决定发过去,甚至还打算助这些人一臂之力,让这些人早点发财。
这边皇帝看到了电报内容,想了想还是压了下去,这些人失去了大半土地,只有些许浮财已经不足为惧。
他更加关注的是眼前这座城池,罕见的没有城墙的城池。
城市中心是衙门,所有建筑都是围绕这个衙门建造,并不是传统的四方四正,而是呈圆弧形。
城外虽然没有城墙,却有围城而建立的平坦水泥道路,水泥道路之外在挖河道,显然打算挖护城河。
数万人沿着河道做工,光是看着就很震撼。
当然更加震撼的还是数万车马队伍,浩浩荡荡的队伍通过尚未挖断的路进入城内,这边进了衙门,那边队伍在河道这边排队。
第266章
包头这座城市是真的新也真的大, 因为没有城墙,所建楼房都很高,最少也有三四层, 最高的是衙门所占的高楼足足九层,地下还有三层。
衙门里的人入驻进来,每层分一分, 显得人少得可怜。
最为醒目的是一楼几个入口处墙壁上都摆放着一个大框子,框子里放了木头牌子,显示衙门那个房在几楼, 想要处理什么就去几楼找人。
皇帝看了新鲜, 当即去了二楼,二楼是户房, 掌控着一县黄册和鱼鳞册。
前者是县内管辖下的人口户籍, 后者是土地。
到了二楼门口又是一个标识, 这个是标识每个房间的作用, 比如要办路引去办公室一, 办理地契过户去办公室二。
黄册和鱼鳞册在档案室,要去办公室十二。
皇帝领着一众人没有急着去档案室, 而是停留下来看着各个敞开着的办公室门。
有的正在帮人迁户, 可以在本地定居, 办事的吏员并没有趾高气扬, 而是和和气气将该提前告知的事说了, 再说了迁户的政策。
“现在迁户到包头可以领到二十亩草地,我们这边可以租羊羔子,羊羔子养大我们回收成羊,产下的羊羔子、羊奶、羊毛归你,二十亩地可以租你二十头羊, 你要是觉得少可以跟银行贷款,拿草地抵押拿到一批钱来买羊羔子,银行跟我们有合作可以免利息,非常划算。”
“啊?”一个明显陕西老农模样的中年人抓了抓头巾,“可是我不会养羊,我们那种地更多。”
吏员一听忙道:“种地更合适,这草地每年都需要撒草籽,要是草丰盛,养的羊少这草还能卖出去,咱们这还有人收购牧草。”
中年人一听心动了,“迁户过来真的给地?”
“给。”
“这地以后都是我家的了?”
吏员似笑非笑,“我们这跟别地可不一样,这地在九十年内归你,可没有永远一说。”
“这地所有权还是官田,只是使用权利归你,九十年内,官府不会收回,前五年不收税,后五年税收减半,十年后才是正常收税。”
“这地等于是县衙借给你们,到你们手里起码传三代,再说真要给你,说不定后世子孙不孝把地给卖了,还不如留着传三代,起码三代内有地心里不慌不是?”
这话说得在理,可听着让人非常不舒服。
中年男人明显是舍不得白给的土地,虽然不像关内开荒土地归自己,可前五年内免税,后五年半税也是极具诱惑力。
关键是要不是老家受灾或无地也不会跑到关外讨生活。
这人沉默片刻后道:“迁,我们愿意落户。”
皇帝一行人站在门口听了许久,听得领队的官吏都满头大汗。
可屋内二人都背对着门口,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皇帝继续往里走,这边脚步声终于惊动了屋内的人,屋内两人往外看,看到这么大一群人都很惊慌。
又陆续路过了好几个办公室,几乎大同小异,每个都伫立了一会儿,有些提前发现表现出一副爱民如子模样,有些低着头兢兢业业似乎在忙碌着,也有人主动跑出来主动请安。
越是到后面越没意思。
皇帝这才大步走向档案室。
所谓档案室是放置了一个个货架,这跟其他县衙将黄册鱼鳞册堆放在箱子不同。
这里有两名吏员专门管理这些文档。
皇帝看着满屋子的柜子和柜子里存放的册子有些奇怪道:“就这样放着不怕走水?”
官员忍不住侧头,像是看到的指示后,才低声道:“这里的黄册和鱼鳞册每月都会在他处备份一份,此事知道的人甚少,这里的册子可以改动,另一处存入后就不允许改动。”
“另一处地方是包头的大图书馆,就连下官也没法调取。”
皇帝闻言有些意外,“此地也有图书馆?不知跟京城的比之如何?”
屋内不只有黄册,墙壁上还悬挂着一幅本地的舆图,大致能看出包头下面没有划分镇和村,而是用区来划分。
随意从架子上取出一本黄册,就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人士落户包头某区。第一页是户主,下面是夫妻儿女等等。
皇帝又翻看了几份,意外发现都是一对夫妻领着未分家的儿女,上头有老人的很少。
他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民间讲孝,国家层面将孝列为重点,这个黄册在这个时代太过异常。
官员忙道:“这些都是落地的百姓主动分家,我们分地是按照户口来,户主比家属能多分十亩地。”
皇帝一下子听明白了,只这两亩地就能让一个大家族主动分家,一对老夫妻有五六个儿子,这些儿子要是全分出去自己做户主,就能多出五六十亩地,这对百姓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除了那等非要将儿女困在身边做牛做马的糊涂父母,只要有点脑子都愿意主动分家。
皇帝想起了她曾经提过南边宗族抱团一事。
这样分家一年两年看不出来什么,几年后要是有父母一碗水端不平,那肯定会离心,反正户口都分出来了,也拿捏不了儿女。
他陷入沉思,南边可否用这个办法,答案是否定,因为没有那么多地可以分。
不过,不能分地,也不代表不能在其他方面以利诱之。
转瞬间思考了许多,皇帝放下手中的册子往回走。
“走吧。”
站在高楼处再看欣欣向荣的新城池,皇帝心情很不错,很快看到了大部队汇集的地方,就在衙门一里路之外的一个圈起来的围墙里。
墙里面散落着不少独栋的房屋,有一层有两层,此刻禁军已经将这个地方包围,他还能看到某些房子前停留的轿子。
这里就是暂时落脚点地方,还有没有分到房子的正抓紧时间在墙内搭建帐篷。
……
宝音选好的房子带着一群宫女住下,他们千里迢迢赶到包头可不是只在这里过一晚上。
反正中秋节已经过去了,也不必急着回京。
当然关键是铁路近日就会完工,还需要试通行一段时间,铁路正常运行,他们才会乘坐火车回京。
她打算趁着这段时间好好逛一逛包头。
后世她可没来过这个地方,没想到穿越后反而四处跑。
他们暂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别宫也不是什么富商的豪宅大院,只是临时的官府大院。
包头这边衙门跟后宅完全分开,主要是在衙门工作的都能分到房子,这里的房子才刚建成一年,也是临时腾出来。
宝音随意选了一栋,她选的是没有人入住的,好在这里已经通水,虽然还未通电,已经足够了。
将屋子让出来给宫人收拾,宝音领着人大大方方往外走,走到锻炼区域,还看到几位阿哥带着侍卫一起踢球。
宝音站了一会儿,等三阿哥四阿哥小哥几个发现她主动过来才笑着打招呼。
“我要出去逛逛,你们要不要一块儿?”
三阿哥忙道:“儿臣等自然是愿意。”
四阿哥也点头。
宝音盯着四阿哥看了几眼,小孩踢了一年的球,身子骨都壮了不少,还有六阿哥也是,原来一副病歪歪的模样,现在虽然还瘦,看起来却健康了不少。
宝音带着笑,“那就一起出去,这边是黄河上游,正好看看不一样的黄河。”
黄河距离城里还有一段距离,他们轻车简从领着上百侍卫沿着正在开挖的河渠往黄河而去。
还未靠近,先进入眼帘的是一棵棵柳树苗,看得出来都是刚栽活。
河边是柳树和杨树相互种植,靠近黄河不缺水,哪怕是有抽水机之称的杨树也无妨。
杨树长得快,根扎得深有很好的防洪固沙作用,种在河边再合适不过。
这边的黄河还没有规划过,显得很是苍凉。
清碧的水面,并没有让皇子们意外,毕竟他们还没有见识过下游含沙量超标浑浊的黄河,没有见过自然也不知道上下游的差别。
宝音没有说什么,只是领着几人在河道边走了一圈,然后又让人带路进了炼钢厂。
高大的炼钢炉让几位阿哥都很震惊,还有那一锅铁汁水浇灌出来的铁轨也让他们赞叹不已。
要不是亲眼看见,他们这些长在深宫里的阿哥根本想象不出来钢铁是怎样从矿石变成铁水。
看完了钢铁厂又去看了羊毛厂,黄河边上坐立着不少工厂。
羊毛厂剪下来又膻又臭的羊毛是如何变成雪白的绒毛,又是如何纺织成为羊毛毡、毛线,如何染色,宝音带着他们全都看了一遍。
临走时宝音还拿了几团毛线,“我们准备为皇上编织一条围巾,你们分一点拿去玩。”
三阿哥笑嘻嘻地拿了一个宝蓝色的线圈,“儿臣喜欢这个颜色,回头让人织一副手套。”
其他阿哥也赶紧挑选了一个,四阿哥慢了一步只有粉色可挑选,他不仅没有嫌弃,反而有点欣喜。
宝音心想不愧是未来的雍正爷,这审美果然高端。
这粉色可是未来的宝格丽粉,清新淡雅,要是烧成瓷器别提多好看了。
刚从羊毛厂出来,就看见两匹马冲到了门口,还未等人下马,宝音和阿哥们就被侍卫守护起来。
“参见娘娘,参见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
叫了一圈,来人才说明来意。
“皇上命奴才请几位回去。”
第267章
宝音领着阿哥们进来, 一股风穿透堂间打在她脸上。
她疑惑地看了过去,没看到皇帝的身影,只见到了太子站在偌大的盆栽前。
“见过二哥。”
几位阿哥喊了几声, 太子回过头来,微笑着让弟弟们起身,才开口说了皇帝的行踪。
“汗阿玛正在换衣裳说是去微服私访。”
[这……]
宝音听完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几个小阿哥眼睛一亮, “我们也能去吗?”
宝音见太子看向自己,便主动开口,“有什么事直接说。”
太子连忙道:“就是儿臣怕民间藏有反贼, 想请母妃劝一劝汗阿玛。”
宝音哼了哼, “你觉得我有这个能力劝皇上同意吗?”
见他面带忧愁,便出了个主意, “多派些人换上百姓衣服, 远远跟着, 若是有行为诡异之人直接拿下。”
太子神色一震, “只能这样办了。”
他也不是没有想到, 只是太子身份做这件事会被很多人揣测,要是被人误会是对汗阿玛不利就不好了。
现在宸贵妃开了这个口, 这新城也属于宸贵妃的地盘, 哪怕他的安排出现纰漏也不是不能谅解。
[这小子, 小心思可真多。]
宝音已经不是当初刚入宫时傻乎乎的人了, 在宫里听见什么话遇见什么事都得里里外外思考一圈。
她早就习惯了这种听见一件事忍不住往最坏处想。
这时候皇帝已经换了一身粗布衣裳, 看着精瘦,正一身不舒坦地晃动脖子和脊背。
脖子上起了一块红,很明显是被粗布衣服磨的。
宝音啧啧一声,[真是自找苦吃。]
“来人,去百货楼买一件棉布衣裳过来。”
[还穿什么麻布衣裳, 现在普通人都穿棉布衣裳了。]
同麻布比,棉布吸汗又透气,保温效果好,关键是价格只比麻布高一点,穿在身上软一点都不扎人,就算是平民也很喜欢这种布料。
最主要原因是多洗几次也不掉什么色。
百货大楼就在小区外面,距离这边不远,太监骑着马快去快回,很快取回一套蓝色棉服。
是套头的那种,上面是带扣的开衫,下面是长裤子,腰带都不需要,直接是穿了一根绳子。
等皇帝再换了一身衣服,除了帽子和鞭子有点不合适,整个儿就是后世休闲青年装扮。
谁能看出这是有十几个孩子的男人?
“这衣服有点怪。”
宝音围着他看了一圈,“这是洋人传进来的,后来改良了。”
百姓说顽固也顽固,说愚昧也愚昧。
有些坚守老教条规矩,有些根本不在意,对于穷的一家凑不齐两套完整衣服的人来说,谁管衣服款式什么样的,麻袋能套,这种贴身裁剪的衣服自然也能穿。
新城这边的工人基本穿这种,主要是干活方便,价钱便宜,不用心疼洗几次就坏了。
[要出去吗?我也一起吗?]
皇帝还是不适应这种轻飘飘又柔软的衣服,感觉像是没有穿。
听见她的心声点点头,又看向几个一脸期盼的儿子,“你们就留在这里,我已经命人去喊老师过来,瞧瞧你们心都玩野了,留下来读书!”
然后在一群希望破灭的眼神中,宝音换了一身绿色运动棉布衣裳也跟着出门。
她头发已经变长,干脆编了个鱼骨辫,额角几丝头发散落下来,看着慵懒又带有青春气息。
走到外面,还不时有人看过来。
宝音的手被他握住,身后跟着五六个侍卫,一行人走在城里也能让人觉察出他们身份不同寻常。
身后的人距离他们有五步之遥,皇帝低声说了之前的所见所闻。
“这边挺好,只是有点奇怪。”
他其实很不解,这边的吏员是如何愿意低下头跟一个灾民解说政策。
在他眼里再小的官,都是百姓头上搬不走的大山。
宝音哼笑,“你好奇?”
他颔首,他当然好奇,这个地方吸引了十万人,塞到这偌大的新城内还是显得空旷,因为大部分人都被吸纳进了工厂,分到的牧场养牛放羊的不是小孩就是妇人。
这样一个地方按理说对外界应该没有多大吸引力才对,虽然分土地,可分到的土地是牧场,想要改种粮食没那么简单,光是除掉遍地的野草就是一件难事。
况且这些土地到手还有年限,所有权归衙门,意味着衙门想要收回随时能收回,别说衙门说话不算数。
只要利益够大,反悔又怎么了,别的地方为了功绩谎报灾情都是常态。
宝音领着他沿着还在修的河堤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这里未来会修公园广场。
岸边开春种的柳树已经活下来,还有人拿了熟石灰水给树干涂抹,明显是预防病害。
宝音停下脚步望着前方的草原道:“其实很简单,就是以利诱之。”
[这边的官吏都有引人入户的奖励,谁引人进来就有积分奖励,积分可以兑换奖励,甚至功绩。]
“立功多了,还能够被推荐到其他地方做官。”
皇帝愣住,“做官?让吏员做官?”
宝音眯了眯眼睛,“有什么不对吗?”
这当然不对,官吏官吏,别看放在一起,两者地位是天差地别。
官员可以升迁,吏员只能困在一地,关键是他们官位地位不入流,连个品级都没有。
你能说一个低等差役是官员吗?
皇帝的沉默震耳欲聋。
[地方衙门做事的主要就是这些吏,他们比县令更加了解县里的情况,也比县令更加明白民生。]
[只是他们容易被忽视,明明做着副县长该做的事,却没有同等地位和待遇。]
[反正朝廷可以捐官,你觉得是推一个大字不识的人上去还是推一个对于民生政策了如指掌的人上去合适?]
问题重新抛给了他。
皇帝没有回答,但好歹知道了为何这边的吏员态度这么好,原来有个捐官的鱼饵在前面吊着。
说实话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要态度好一点,让人心甘情愿落户就能获得积分,积分能换钱累积到一定数目还能捐个官坐坐。
前途和钱都有了,别说只是对草民态度好点,当亲爹来伺候都没问题。
只是这明显是商场上那一套,怎么用在了治吏上面了?
两人又继续走,新城是四通八达,无论走哪条路都能看到中心的高楼。
半个小时后宝音走累了,后面跟着的马车被赶了过来。
上了马车,宝音问他接起来去哪里。
皇帝思索了一下,“去铁路上看一看。”
马车哒哒往中心走,火车站跟官府所在的高楼并不是很远,也就相差个二里路。
这边火车站还在建设中,轨道外围建立了高墙,高墙内宽两米的荆棘丛生,这也是防止有人从外间跳进来。
城内的轨道有高墙荆棘阻挡,城外就直接在空旷地方了,偶尔有穿梭而过拉着煤炭的火车。
速度并不快,远远就传来鸣笛声,其实速度也就四十多码,电瓶车解锁限速都比这火车跑得快。
火车轨道再往远些就是草原了,有四处放牧的少年,有背着弓箭骑马去打猎的牧民。
总的来说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百姓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跟关内满脸愁苦截然不同。
皇帝看了一圈未置一词,但是此行对他影响很大。
宝音拍了许多照片,留下了许多足迹,来到包头的第六天,圣驾开始启程。
用了十二节车厢,阿哥们没有集中在一个车厢而是散落在别的车厢。
宝音也没有跟皇帝坐在同一车厢,她在倒数第二节,至于皇帝在第几个她也不清楚。
凌晨,城市还未清醒,火车已经缓缓驶离车站。
哐当哐当。
宝音还在深度睡眠中,她是半夜上的火车,上来后就躺床上睡着了,哪怕火车开动也没把她给吵醒。
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早过了她平日起床的时间。
可她的眼睛还是酸涩得睁不开,吃了带上车的点心,喝了水后她倒头继续睡。
再次醒来已经快十一点。
宝音揉了揉眼睛,感受到身下车身的颤动,掀开了车窗帘子,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是牛羊成群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贴身伺候的宫女过来询问可要用膳。
宝音问了都有什么。
车上有厨房,专门的一节车厢用来做厨房,还有从包头购置的新鲜蔬菜和牛肉羊肉。
甚至还有黄河大鲤鱼。
宝音一听这伙食还挺丰富,就点了几样。
他们约定好了,为了避免意外,被一锅端,在车上不能随意走动,最好只留在自己车厢。
没人来打扰,宝音接下来的火车旅行也很自在。
沿途有草原有大山有村庄,在车上看风景不比在马车上强得多。
颠簸的马车能跟平稳的火车比吗?
火车车速并不快,中途还会停下些补给,就这样走走停停,三天后进入了京畿,驶入密云县再停在了西山车站。
三天前还在千里之外,三天后就抵达了京城,一路没有什么波折,也没有什么劳碌奔波,等下来车站不少人都精神恍惚。
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回到了京城。
马从车厢里牵出来,御辇也卸了下来,队伍重新规整,等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西山,原本封锁的消息才传开。
因为回来得太过突然,京城里有不少人在御驾进城才意识到皇帝回京的消息。
最惊喜的莫过于一群异国来客。
第268章
短短半个月就传来了好消息。
宁波的海港停靠着二十多艘船, 每一艘都是满载而归。
“东洋那边市场被广州福建的商会霸占,他们排挤一切外来者,我们运气好碰到了一支佛郎机的商船, 我们的丝绸被他们全拿下了!”
“多少银子?”
“不是银子,给的是金币,这群洋人可真有钱, 我都怀疑是不是挖到了我们大金矿!”
“快快,我要看看金币!”
一堆商户老爷挤上了船,掀开箱子看到那金光闪闪的金币, 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这些……”
“没错, 这些全都是咱们的,咱们发财了!泰山商行的人绝对想不到, 他们将咱们赶尽杀绝, 咱们还能找到财路东山再起!”
“没错, 谁能想到这群蛮夷这么有钱, 我以为有钱的是东洋人!”
“我听说东洋人之前跟西洋人一直有贸易往来, 前朝我们卖给东洋人的丝绸瓷器都被他们转手卖给了西洋人……”
“你从哪听说的?”
“洋人自己说的,还说便宜, 比东洋人价格划算。”
“我%#&, 这群倭寇真不是东西!”
“嘿嘿, 西洋人这么有钱, 我看我们专门去做西洋人的生意。”
“这群传教士穿得破破烂烂, 害我以为西洋人很穷,没想到这么豪横,一定是在海外发现金矿了!”
“发财了,发财了,还收购了两船鹿皮, 可以卖给朝廷做盔甲!”
新建的商行全是一派喜气洋洋。
还有更好的消息传来。
“西洋人又给我们下了订单,还要五千多匹布,愿意拿香料跟我们换!”
“香料生意是被十三行占去了吧?”
“德胜洋行没抢这个行当,专门留给朝廷的肉,咱们能抢吗?”
“怎么不能抢?这些香料弄过来能赚多少财富?”
“等等,怎么又是预先下订单,该不会我们做完,他们又不要了吧?”
“放心,吃过这个亏我怎么还会上当,我要了定金,还找了中间人,赶紧上货,约定了十日后送去台/湾的台北府,哪里有洋人繁衍的后人,我们不必跟洋人交易,将货交给这些人,再拿回钱就行了。”
“慢,说清楚找谁做的中间人?还是台/湾,那里可是德胜洋行的老巢!”
“找德胜洋行有什么不对,在外面这家洋行就是官方,不想吃亏就绕不过它,虽然交了保护费,可生意稳当了,不会被人黑吃黑!”
“你难道忘了我们被泰山商行坑得有多惨,泰山商行跟德胜洋行是穿同一条裤子的!”
“那又怎么样?你有本事绕过这两家做事吗?内陆被泰山商行狙击,外海倒是可以绕过德胜洋行,可附近几个优良港口都是德胜洋行的地盘,你还能绕开他们吗?”
“我不跟你说了,反正我不跟德胜洋行做生意,分家,分家!”
就这样,江南上千士绅汇聚起来建立的庞大商行,因敌视泰山商行而走到了一起,又在第一次获利后因理念不合分崩离析。
正应了那句一个喝水打水喝,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容纳了上千张嘴,数百个理念的商行在短时间凝聚后悄无声息分裂。
可谓是出道就是巅峰,哪怕在其中做间谍的曹玺听闻后都有些愕然,他可是什么都没做,怎么好好的商行就没了?
王姓盐商神情更加谦卑,只觉得这一切都在曹大人掌握之中,曹大人一定是早预料到这群人成不了事,才笑看这一切。
被恭敬了几句的曹玺有些汗颜,还是很快收敛了神色,换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神情。
这越发让王姓盐商深信不疑。
“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他们说散就散,不准备跟泰山商行死磕了?”
王姓盐商小心回道:“应该是这样,这回赚到的钱都已经分干净了,小人投资的钱也拿了回来,还分到了一点,正准备孝敬大人。”
“大可不必,这是你该赚的。”
曹玺端起了茶碗,“他们真这么甘心放弃了?”
他不是很相信,丢了那么多土地,这些人会善罢甘休?
这是至死方休的仇怨,不将失去的土地拿回来,有何颜面去地下见祖宗?
“有些人拿了钱回乡准备找银行打官司,毕竟地落入了谁手里,大家心里都有数。”
“还有人盯上了航海生意,打算扩建丝厂,招了不少人准备和西洋人做生意。”
曹玺感叹了一声,“多少人连丝绸都没穿过,竟然将大量丝绸卖给夷人。”
王姓盐商小心翼翼道:“毕竟财帛动人心。”
***
皇帝看着手中的文书,又看看下方的西洋人。
“这些是贵国皇帝送给朕的礼?”
他有些不明白了,前两年法兰西的人才来过,人都安排在内务府了,怎么又来了一批,难道先前那几个是假的?
白晋等人也是来京之后才知晓早两年就有人冒着法兰西使者的名头来向清皇帝献礼,这伙骗子还获得了南怀仁的帮助在宫廷站稳了脚跟。
这令白晋感到无比错愕,但对方也是传教士,还提前站稳了,来到陌生的这片土地他第一反应不是拆穿对方身份,而是抱团取暖。
对于皇帝的问话,白晋连忙点头,他对这位东方皇帝很是敬佩,因为对方是少有将拉丁语说得这么流利。
天知道他在这个地方跟人交流得有多费劲。
他激动地传达了路易十四皇帝的问候,还说了愿意开展双方贸易的意思。
皇帝挑眉,“贸易这一块朕倒是欢迎。”
他随口问起外界情况,新大陆和南方大陆都有提到。
白晋听着听着严肃起来,因为很多事他都不了解,这位皇帝根本不是想象中对外界不知,而是对外界了解得太清楚了。
打发走这新来的洋人,皇帝坐着思考了许久,洋人持续不断地派遣传教士,大清这边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是不是该培养一批会外语的人再送出去,总不能被别人摸清了家里情况,他还对外界一无所知,信息全来自养心殿?
天空下起了雨,宝音感受到了寒冷,披上了一件外衣。
她翻看着照片,随口询问身边的太监,“那些洋人从乾清宫出来了吗?”
太监忙道:“一刻钟前已经出来了,来接人的是南师傅。”
宝音是一点都不意外,南怀仁对这些外国传教士都很热情,还提供帮助,帮助他们适应这边的生活。
南怀仁年纪很大了,又没有子嗣,身在异国他乡也没有了回去的希望,未来注定要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不管是皇帝还是宝音对他都多一些宽容。
“去将杜博雷叫过来。”宝音放下了大学城拍摄的照片吩咐道。
大学城的建筑基地目前还在建地基阶段,几栋楼还在封顶,这么慢的主要原因是要建独有的供暖系统。
今年冬天没有供暖是无法入住,只能开春后再搬迁。
回到京城她关注起了这件事,连城内开业的会馆都没大学城这样牵动她的注意。
杜博雷就是之前冒充法兰西使者的传教士,这一点她早就知道了,在对方上贡的是国内制作出来的设备之后就知道了。
这家伙这两年倒是安稳,在帮助大皇子建设府邸后,又被派去修建大学城,都快成为资深建筑师了。
一个小时后人进了养心殿,宝音在吃燕窝,放下勺子问他可知道法兰西国王派遣使者来京一事?
杜博雷很平静说已经接触到了,表示很欢迎同胞的到来。
宝音没有拆穿他的身份,是真是假其实都无所谓,他身上的学识就足够证明他是有价值的人,这一点她和皇帝都很默契。
“皇上这边打算多开一个外语学科,会教授周边国家的语言,你会哪些,有空去教授一些学生。”
杜博雷应下。
宝音问了几句学校那边的进度,得知入冬前楼房都能封顶封窗便点了点头。
“冬日无事,先将室内粉刷好,等元宵之后就招生吧。”
新学扩建是大事,关系到这个帝国未来走向。
哪怕这个国家最后会烂得无可救药,她也希望是在强盛中走向死亡,而不是软弱地被别国侵略反而赔偿侵略者。
吩咐完杜博雷后,宝音又翻看起南边的情报,可真是不容易,总算是将这群人引导进资本主义萌芽的正规途径了。
听话的给饼吃,不听话的重拳出击。
江南那边已经不足为惧,北京这边有学校,广州也得跟上,到时两面夹击,逼迫江南自我改革。
“咦?”
她神情松了下来。
冬日闲暇,大量人口汇聚到火车轨道的场地找活干,这边电报发过来有近三十万人,男女都有,要是全收下,整个冬日铺设火车轨道的进度都会加快,预计明年夏日到浦口的火车轨道就能正式完工。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一旦完工,北京能够直达南京,江南就握在掌心之中。
“这是好事,朕命户部调集粮草和银子,全力推进火车轨道的铺设。”皇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笑吟吟道。
宝音站起身,“户部不吵着说国库空虚了?”
皇帝坐下道:“体验过从包头到京城的快速便捷,他们怎么会反对?”
“铁路局的改制进度到哪了?”
第269章
铁路局一直未归入泰山商行, 为了尽最大努力筹集资金,一开始便是独立,由银行操作债券, 再从民间募集资金。
几次推动债券价格上涨,让不少人对于债券的信任心跟着上涨,也愿意长期持有。
之后又吸入了内务府和其他投资者的资金, 皇帝之私人投了一大笔白银进去。
如今的铁路局里面股东背景复杂,皇帝靠着大手笔私人持股占了22%,银行占有28%, 内务府占了13%, 其他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占了剩下股份,总之几次操作下来最大的股东还是银行。
皇帝私人持有要是和内务府算在一起肯定是第一, 但不是这么算了, 内务府归内务府, 皇帝私人投资归私人。
现在不明显, 越是后面皇帝越能感受到这个区别。
直接进自己口袋, 跟钱入公司账再转一道手进自己口袋可是两码事。
占股虽然分了两部分,实际上铁路局的大股东已经换人, 皇帝也开始往铁路局里添人。
他说的改制, 就是将铁路局由私人持有往官方改。
这是无法避免的, 这片土地上是不允许出现这样一个影响着全国交通命脉的生命线被私人掌握。
实际上任何一个统一政权都不允许。
这一点朝廷官员在品尝到铺设铁路的好处后就一直努力将铁路收归朝廷。
这些年上奏的折子也没有断过, 被皇帝压下的相关奏折堆满两间屋子是没问题。
这一点宝音自己也清楚, 铁路的关键性再没有比她更清楚,铁路的出现已经改变了往后的战争局面,很大可能会围绕铁路线作战。
这已经不关乎私情,关乎着王朝稳定,铁路局的变动已经势在必行。
[不是已经调动沿途官吏接手了吗?]
铁路局不下于未来的漕运, 很可能比漕运所获取的利益还要大,目光长远的自然是想将自己的势力塞进去。
这一点宝音是来者不拒,但是有个前提只要做实事的吏员,每年考核,考核不通过退回,所做的事也要按照规章来。
她在铁路局上退让了,其他从泰山商行分割出来的产业可就不会轻易放手了。
两人没有在铁路局这件事上聊很多,毕竟很多事上已经达成了共识。
皇帝说起了这批西方使者,笑着说了安排。
宝音捧着茶杯也没有反对。
冬去春来,京城边上的大学城开学了,新学年学生都搬到了新学堂,还开展了浩浩荡荡的全国性广告。
这事在江南引起了很大反响。
“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三教九流奇淫巧技也敢当众招?真是岂有此理!”
“礼乐败坏,礼乐败坏!果然是蛮夷,不懂华夏正统!”
“什么西方蛮夷学术竟然也登上了大雅之堂,还被朝廷看重,果然是不懂治国的鞑靼……”
江南大部分读书人对于这件事的反响很激烈,上一次闹这么大还是白话文的事。
这次要远比上一次反响还要大,只要是读书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连即将竣工的浦口车站也被压了下去。
毕竟白话文只是登录在报纸上,想要追寻复古可以自筹钱跟官府衙门申请一个本地刊号就能发行报纸。
爱用文嗖嗖的文言文发布没问题,哪怕小篆都没问题,只有有人肯买单。
碰过壁就知道百姓更愿意听白话文讲八卦,而不是看你刊登一些看不懂的文章。
抵抗白话文的运动看着声势浩大,实际上很快就平息,因为你出门吃饭说文言文,老板只会拿看神经的眼神盯着你。
所谓运动最后是无声无息消失,可这次不一样,关系到每一个读书人,朝廷支持西洋学,这就是在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信号,往后这天变了,儒学地位变没变不知道,朝廷定然是要重用会西洋学的学子。
这意味着苦读多年的学子临到头发现自己白读了,前面的赛道变了。
年轻的还能换个赛道追赶,年纪大只感觉天都塌了,还有那白头翁童生听闻后眼睛一翻闭过气了。
也因为这件事,整个江南都乱糟糟,有些人很不解。
“早年皇上不是被上面的人给劝了回去,怎么这回来说都不说一声,先斩后奏了呢?”
皇帝年少那会儿身边就有汤若望、南怀仁这样的西洋传教士,这些传教士传播的西洋知识完全打破了儒家的神话。
儒家学说讲的是天人相应、天授神权,皇帝是天道之子,天地之间的天灾都与皇帝的德行息息相关。
西洋学讲的是天地运转有一定规律,太阳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这都是自然规律不受世人影响。
传教士又说人生来就有罪,来到人间是赎罪……
好吧,这一条直接扔了,你跟皇帝说他身来自带原罪,他看你是想找死。
反正自由受西洋学那一套影响,皇帝还真不吃儒家那一套,年少时还跃跃欲试想要更改应试的试题。
这个因为阻力太大,他亲政不久又加上三藩虎视眈眈等原因放弃了。
按照正常逻辑来说,人都是喜欢享受不喜欢折腾的动物。
皇帝会继续沿用儒家那一套牧民之法来用,而不是自己瞎折腾。
因为这套法子用了两千年太好用了,百姓也习惯了这种驯养。
西洋学说虽然更加针对宇宙本质,世间真理,可到底是一门新学说,真冒险用了,不一定比现在好。
各种不确定,外围制约,社会运转惯性,都会排斥改革。
可偏偏这个时代出现了一个意外,让皇帝知道了未来的历史发展。
儒家那套很好,却有时间限制,顶多两百多年,下一个王朝会吸取前者的教训再次升级学说。
可问题是皇帝并不想大清变成儒家学说升级的工具,他纵容宝音壮大,又处处限制这种膨胀,要求在自己掌握之中,何尝不是想给大清找另一条出路?
明面上看格物学院,不,现在的皇家理工科技大学是靠着实力争取来的功劳,从而登上了帝国舞台。
实际上谁能说没有皇帝私下里的推动?
江南不少学者看不透这一点,就算是当世大儒也只能看出这片土地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这种变化前所未有,因为没有前面的经验,他们也看不清这种变化会将这个帝国带往哪个方向。
伴随着皇家理工科技大学的招生广告带来的闹腾,不少名士大儒都将学生召回。
“朝廷变动太大,尚且不知在搞什么动作,这段时间你等留在学院读书,莫要随意外出游学。”
对鞑靼朝廷满怀敌意的名士这样交代弟子。
也有嗅到剧烈变革的人想要亲自去京城走一遭,江南距离京城太远,传递过来的信息都不明确,需要他前往京城才能获取更多消息,拨开迷雾看到真相。
这人正是当世大儒黄宗羲,他徒子徒孙众多,在江南地位非比寻常,经历乱世改朝换代他看破了一切,认为应当限制君主权力,主张天下之法替代皇帝的一家之法。
本来对于鞑靼朝廷他并不感冒,但近几年他明显察觉到京城那边的变化。
最醒目的就是律法,似乎又朝着他所期盼的方向在变。
到如今他更加确信,京城那边有人在搅动风雨,他不认为是皇帝。
眼下的鞑靼皇帝虽然看着聪明,年幼时也离经叛道,可摆脱不了儒家制定的那套权力游戏,只要他想成为明君,就必须接受儒家的那一套学说。
当初董仲舒将这一套学说售于汉武帝,哪怕汉武帝没有采用,之后的帝王还是走上了这一条道路。
因为是非功过都掌握在儒家的笔杆子下。
天下何人不是儒?
可现在不一样了,京城明显有人不吃儒家这一套,将西夷的技引了过来,试图打破儒家的这套防守。
儒家在思想上是顶级,没有一丝弱点,过往能打败儒家的只有儒家。
现在不一样了,京城那人明显更善于用势,用势来击破儒家的防守。
什么是势?以利诱人是势,以德服人也是势。
太多发明涌现,过往神仙才能办到的事,这个人用西夷知识大大方方告诉世人,普通人学了也能做到神仙能办到的事。
从第一盏电灯亮起,从火车不需要畜力可以跑动在轨道上,就注定了这种势不可阻挡。
儒家不行,儒家能指着火车说这是邪魔外道,指着夜晚亮起的电灯说这是偷天换日会引来神罚吗?
儒家不能,儒家不信鬼神,只尊重鬼神,若是用鬼神之说来阻止,就等于推翻了自家学说。
西夷之说崛起势在必行,他想要进京亲眼看看,若是有机会他还想跟幕后之人聊聊。
到了他这个年龄一切都能看淡,他想要追求的是道,一条学说的出路。
他希望的是一位能与他畅谈,分享彼此学说,让他悟道的人。
“老师,您要去京城?万万不可,京城远在千里,一路劳累奔波,若是出了差错,弟子等人万死不辞!”
一听自家老师想要去京城,黄宗羲的弟子被吓得拽掉了一根自己的胡须,连忙劝说。
现今公认的三大儒只剩二,年七十六的黄宗羲是年纪最大的。
七十六岁的老人别看身子骨还健壮,一场大病,一次受伤就能让他元气大伤。
就连他自己都是知天命,感觉身体大不如从前,他如何敢让年迈的老师远赴千里之外的京城?
黄宗羲不在意道:“不是说江宁通了往京城的火车吗?从绍兴坐船去江宁,再改乘火车去京城,也不用多长时间,怕什么?”
第270章
今年的一件大事是南巡。
春日里皇帝就跟宝音商量过了, “今年你跟着一块儿去,去时走慢些,在南边多留些时间, 顺便主持火车开通仪式,等回程坐火车回来,来回都不算太劳累。”
上一回南巡都是来去匆匆, 主要是巡视黄河工程和江南,因顾及地方抵抗心思,许多地方都没有下。
这回不一样了, 江南哪些民心以稳已经有数了, 多了火车也不用像之前那样劳途奔波。
至于为何不等火车站竣工后再过去,当然是因为南巡是要去各地走一走, 深入地方, 只是跑去看看风景, 逛逛名胜古迹又有何用?
那不成了劳民伤财吗?
宝音的回答是点头, 她也想要去江南。
以前是嫌弃赶路, 现在是想去江南看看,再对症下药, 纸上谈兵有何用?
之前能抢一部分土地过来那是打人家一个措手不及, 总不能同样的当还能上第二次不成?
开春正月未过完, 圣驾就已经启程。
这次南巡皇帝将太子和大阿哥都带上了, 从北京出发进入山东境内。
临行前已经下发圣旨, 沿途所需费用均出自京城储备,所经道路也无需休整。
京畿附近的道路还好些,官道有很长一段修的是水泥道,进了山东变成了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道路变得艰难不少。
大家都是骑马, 干长途坐马车那才是受罪,出了有水泥的路段,宝音也坐不住马车,让人将马车送回京。
进入山东便没需要那么赶了,因为山东是黄河的入海口,所修的河工大部分在这里。
宝音不懂什么修河,但她知道康熙后半生基本上都是在反反复复修这条河。
后世也延续了这时的修河方针,既然办法是对的,她也没必要瞎指点。
才入春,河道就有河工在忙碌,皇帝领着儿子和臣子在前头,宝音拿着图纸站在后边。
她手中的图纸是这几年让手下人绘制的河道图。
和官方的不同,官方的图纸是黄河在中间,她的图是按照地势来画。
上回皇帝南巡她派了一批人跟随,这些人的工作就是沿着黄河往上绘制黄河相关数据,某地黄河的水流速度,含沙量,全都要记下。
相关人员的开销也是定期打到账户上,去任意银行都可以取。
这批人从下游一直往上,留下了不少正规数据,如今已经进入甘肃寻找黄河的源头。
黄河的源头在哪里,乾隆时期定过一次,后世国家又派人找过确定了那里就是黄河的源头。
这次的任务也同样是。
寻找黄河源头溯本正源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事。
她手上的也不是原图,而是刻印后的复制地图,增加了色彩,看着没有后世的舒服,在这现在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手中的地图递到手里也没多久,她看看堤坝下的河道,再看看手中的地图。
[没看出什么来。]
好吧,她根本没看懂。
毕竟她也不是什么都懂,之前只给了测算方法。
按理说这个时候西洋的数学物理也是起步阶段,许多理论都没验证,她完全可以重新起名定义,连单位都可以改成含有东方色彩的名字。
为何没有改,不正是因为她的金手指都是后世的论文,改了,她的金手指不就废了。
不改她抄录下来,下面人研究后会吸收消化,改了她再写下来那就真没人能看懂了。
正在她研究手中地图的时候,不知何时身边靠过来一个身影跟着伸头过来看她手中的图纸。
她惊了一下,发现皇帝不知何时绕过来了。
“拿稳了。”
他眯着眼睛研究图纸,又觉得不够伸手接了过去,又走回了臣子之中对着河道看起来。
“来人,这段河道沿河每隔一里取一碗河水过来,河沙不需撇去。”
他要测算一下含沙量是否准确。
宝音看他仿佛得了什么好玩的道具也没有管,而是走到一旁已经搭建好的帐篷里休息。
河道上生活艰苦,物资补给没法跟城内相比,送到她手里的也只有烧开的茶水,还是蒸馏水泡的那种。
这也没办法,距离河道太近,就地取水最方便。
又过去五日,皇帝将河工彻彻底底了解了一遍,该查该看的都走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离开。
离开后皇帝称赞道:“靳辅治理河工不错,这段河道的含沙量比前几年大大减少。”
宝音微笑,“也有上游治理有功的效果。”
皇帝点头,满眼都是期盼,“希望我在世时能看到黄河水清的一日。”
宝音握住了他的手,“慢慢来,终有一日会实现。”
离开山东改乘御船,宝音在船头钓鱼,皇帝将两个儿子拎到面前考教。
中午吃的是钓上来的鱼,很快抵达了山阳县。
到了这里,皇帝下令免除了江南全省历年积欠,包括丁钱杂七杂八的税款,大致是一百多万两。
这是施恩,宝音心里嘀咕一句,该不会是想进入江南顺利点才施恩免去。
免税她觉得不好,因为一部分人已经缴纳,只免除了欠款,这对于老实交税的人来说是吃亏。
还不如改成退税。
要免,大家都免,而不是清掉了一笔糊涂账,恩惠也没落到百姓头上。
水流太湍急,啥都没有调到的宝音将渔竿收起来。
皇帝听到下面的嘀咕也没搭理她,退税是不可能,免掉欠账已经是施恩,古往今来就没听说退税给地方,哪怕他真做了,谁又能保证这银子就能落到百姓手中?
船又在河道上行驶了几日,抵达镇江。
到了镇江距离江宁可就不远了,浦口火车站也就是火车轨道的终点就在江宁。
皇帝明显没有先去江宁的意思,更像是想在江浙转一圈再回江宁。
宝音在这里有跟他分开的意思。
“我准备留在江宁一段时间。”
她也不废话,直接找上他告知了他这一消息。
皇帝皱眉,“我还打算带你去苏州和杭州逛逛,那里景色不错,春日景色最美。”
宝音婉拒了,“江宁更重要,我要摸一摸江南这边的情况。”
他认真地看着她,“就非得你留下不可?”
他语气显然带上了恼意。
宝音嗅到了一丝异样,抬头问他,“怎么,难道途中还给了我设定了什么惊喜不成?
皇帝叹息一声,“这次带你出来散心,你不去就忍心抛下我一人?”
啧啧,瞧这话说得酸里酸气。
“回头在江宁多滞留一段时间还不够你摸清楚这边情况吗?江南又不是只有江宁,还有苏州杭州,其他地方你就不想去瞧瞧吗?”
这话倒是说服了宝音,她想留在江宁也是因为这里是丝、盐交易中心,苏州、杭州也很重要。
江南她有安排人,只是泰山商行经历过动荡后,已经让她没那么信任,她需要更准确的信息来验证收到消息的准确。
说到底上次手下人的背叛让她对下面人不再那么信任。
她也总算体验到为何皇帝多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哪怕是心腹只要将叙述倒转一下,同一件事情可能就变成了两层意思。
分不清真假,只能对一切都保持怀疑态度。
宝音抬头看向他,忍不住在心里询问。
[你这是在撒娇吗?]
皇帝愣了一下,随后笑着抵住她的额头。
“你就当是吧。”
他牵住她的手,这世间所有人都有其他心思,只有她不管好坏所有心思都袒露在他面前。
杭州很美,西湖也很美。
[就是雷峰塔有些破。]
宝音站在断桥上忍不住吐槽。
外边的木质结构因兵乱只剩下了赭色砖塔塔芯,这些年也没人管理,塔也变得很破,还长着不少杂草。
后世连山川都恨不得围起来收门票,这边放着可真是暴殄天物。
休息的时候宝音和皇帝商议,要不出点钱将塔修一修?
皇帝开口,“不必出多,我出一千两,你出一点,杭州的官员再捐一点,民间再募捐一点就够了。”
宝音吐槽,“西湖美景,还有白蛇传,这么好的基础完全可以搞旅游,放在这边真是浪费。”
她说了后世的操作。
皇帝静静听完,评价道:“两个政权不同,你那里是发展经济,我这边需要的是稳定,官员无需考虑经济,只要民生、人口增长就是好官。”
听多了后世的发展,皇帝已经很明白两者的不同。
后世面临的环境更为复杂,需要寻求经济上的突破。
大清不同,当今还未有比大清强大的国家,当然可以缓慢调整,不需要像后世那般步调急促。
“洋人可不会停下脚步,我们得保持这种优势。”
她来这边也是想看看这边的资本萌芽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支持开启大航海。
“明日我不出去灵隐寺,我想在城里逛逛。”
皇帝无奈道:“不是你说要捐款吗?怎么又不去了?”
“你说的旅游经济,朕还想召江南总督提一提。”
[行吧,你不就是想让我跟着吗?怎么变得这么黏人?]
皇帝颤抖着手指了指她,最后还是无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