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朱鹭
马车缓缓驶过护城河, 停在了同安门下。裴仪先去安排客栈,桑虎带着四名近卫随行在侧,其他人则散在人群当中。
姜予微自马车上下来, 立即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只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乎快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车马骈阗,摩肩接踵,沸反盈天, 还不乏有女子穿梭其中。
她惦记脚尖眺望,发现沿街的商铺和杂货摊子一眼望不到头。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甚至还可以看到金发碧眼的胡人商队牵着骆驼从他们面前经过, 驼铃声清脆悠扬。
陆寂道:“从同安门直到广德门, 绵延十里都是来此做买卖的商人。广德门往西不远便是黄石矶码头, 咱们在那乘船北上。”
姜予微收回视线, 兴奋道:“我听说锦市连开三日,夜不设禁。第三日的晚上还有火树银花和鱼龙百戏,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若喜欢,我们可在此多留两日。”
姜予微一喜, 然而才眨眼的功夫,她嘴角忽的沉了下来, 有些悻然道:“还是算了,爷此番是回京述职,怎好因我耽搁。”
陆寂失笑, 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话,道:“回京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跟在两人身后的桑虎闻言一惊,弹劾的折子还摆在御案上,自家主子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顿时对姜予微的态度越发恭敬起来。
“走吧。”陆寂牵住了她的手,打趣道:“跟紧些,小心被那些人给拐了去。”
他的手宽厚温暖,掌心生有薄茧,能将姜予微的手整个包裹住。
此处是大街,姜予微颇觉别扭,但识相的没有挣开。对于这种混乱之处,还是谨慎些为妙。
去年溧州元宵灯会,朱家的小女儿出门游玩,结果走丢了。等人找到时衣不蔽体,那贼子蒙着面也不知是谁。朱家姑娘也是个性情刚烈的,次日凌晨趁看守的下人不备,一条白绫自悬梁下。
朱家夫妇悲痛欲绝,日日去府衙前鸣冤。那阵子闹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门,好在最后拿住了元凶。
陆寂牵住她的手往里而去,一路上应接不暇。有巧式锡器,通照湖锦,香饮铺子,六陈店,还能看到灼龟的幌子
灼龟店内的炉中正在焚烧龟甲,身穿藏蓝色道袍的小道士在一旁拉风箱,忙得满头大汗。头戴纯阳巾的白胡子老道则在为一位妇人观已经烧好的龟纹,测定吉凶。
陆寂见她一直看着此处,道:“神鬼之事,大多虚妄。不过问上一问,寥以慰藉也未为不可。”
姜予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命数她早已知晓,是吉是凶于她而言并不重要,何需再测?
“爷,此地如此繁华,但为何要叫锦市?”
陆寂解释道:“淮阳乃水路咽喉之地,南北商人大多集聚于此。起初十分混乱,偷盗、斗殴之事时有发生,朝廷索性在城南划分出一块地方,设南市令以便管辖。”
“此处原本有十二月市,正月灯市,二月花市,三月蚕市,四月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宝市,八月桂市,九月药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桃符市。每到四月,百姓们便会把今年的新锦拿到集市上来售卖,故而才称锦市。”
她环顾四周,发现卖织锦布帛的人家确实不少,“如此说来,岂非每月都有三天夜不设禁的日子?”
“正是,月市的最后一日是淮阳百姓每月一次的盛会。除了鱼龙百戏外,有时那些买卖做得好的商人还会当成撒钱财来祈福,所以那日最是热闹。”
姜予微心中暗动,跟在他身后继续往前。
然而才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发现前面围了许多人,将原本就拥挤的街道堵得寸步难行。她嫌挤,想从后面绕道而行。
陆寂却笑道:“这么多人,想必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不过去瞧瞧岂不可惜?”
话音刚落,桑虎便立即过去开道。他生的人高马大,面相又凶悍。那位被挤到一旁的人看到他脸上那道骇人的疤,刚涌起的怒火顿时熄了,就这样很快清出来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陆寂细心的环住她的肩膀,以防被人挤到。
两人来到了前排,只见人群的中心是一个小摊。摊主是个年金花甲的老头,身子干瘪消瘦,脸上尽是岁月留下的沧桑,手里捧着十几支做工粗糙的竹木箭。
与寻常木箭不同,他手里的箭箭头全都用粗布包裹严实,无法伤人。
摊前摆放着一面铜锣,只有菱花镜大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手持榆木弓站在离铜锣三米远处,拉弓搭箭意图射中那面铜锣。
看样子这是一场游戏,玩法与投壶相似,只要射中便可拿到彩头。铜锣旁竖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文一箭”。
姜予微惊叹不已,三十文都够一家三口一日的开销了。这种玩法,寻常百姓可玩不起。
木牌前还有一个竹编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鸟,想来便是此次的彩头。
那只鸟形状似鹤,体羽及爪子却是漂亮的淡粉色。脖颈修长优美,蜷缩成一团,头耷拉下来,时不时发出一声哀鸣。
姜予微此前从未见过,想到陆寂博闻强识,不问白不问,便道:“爷,此乃何物?”
“此鸟名叫朱鹭,尔雅释鸟疏云:‘楚威王时,有朱鹭合沓飞翔而来舞。则复有赤者,旧鼓闻朱鹭曲,是也。’能在此处看到也算难得,三十文一支箭不算贵。”
原本生长在山野之间,无拘无束。如今却因商人重利之故而困在小小的笼中供人玩乐,何其不幸。
陆寂一笑,“你若喜欢,我就替你去赢了来。”
姜予微刚想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喝倒彩的嘘声,原来是那女子又射空了。
那女子脸色十分难看,周身寒意密布,冷冷的扫视了一圈众人。跟在她身后的小厮和丫鬟个个胆战心惊,都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脸色。因为算上刚才那支,她已经连续射空二十四支箭了。
摊主也是发怵,先前来射箭的公子小姐大多是为了寻个乐子,便是射不中也是一笑了之。可这位姑娘却一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仿佛势要拿到彩头不可。
他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姑娘可要再试一次?这支箭不要钱,算小老儿孝敬给姑娘的。”
那女子闻言愠色更甚,只觉他这番做派是在有意嘲讽自己。柳眉倒竖,“谁要你的破箭!”
她低头看了手里的榆木弓,忽然冷笑了声,“你这张弓有问题,定是你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想借此讹钱!”
摊主大惊失色,忙半弯下腰,惶恐道:“姑娘说笑了,小老儿做生意最重诚信二字,哪里敢在弓上作假?”
“那你的意思是本姑娘箭术太差,所以才连射二十四箭都不中?!”
那女子虽然头戴幕离,但身上穿的是百两银子一匹的织金锦,腰间坠的是镂空雕牡丹羊脂白玉佩,也是价值不菲,光是这块玉佩便可买下这里五间铺子了。
摊主自是不敢得罪,脸色煞白,忙不迭道:“姑娘误会了,小老儿绝无此意。”
那女子闷哼了声,别过头去看也不看他,神情倨傲,“我不管你是何意,反正这只鸟本姑娘今日要定了!来人,把它给我抬回去。”
摊主一听,顿时染上急色。这只朱鹭是他求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从捕猎人手里买来的,花了足足十两银子。
之所以没有直接卖掉,也是想通过这个方法多赚些前。今日才是第一日,若是就这样被拿走,亏得血本无归啊。
他哀声求饶,“姑娘不可,小老儿是小本买卖,一家老小全指望这只朱鹭了。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过小老儿吧。”
那女子不耐烦的蹙眉,丝毫不理会他的话,朝身后道:“你们还愣着做甚?!”
几个小厮立即上前,一把推开想来阻拦的老摊主。老摊主骨瘦如柴,被他们一推结结实实的摔在一旁的柳木条凳上。
条凳上原本还放了几个品相较差的细颈双耳瓶,也是用来当彩头的。此时碎了满地,人躺在那儿半天都爬不起来,喉间溢出呻1吟,面上皆是痛苦之色。
周围的百姓看不过去,纷纷指责起那名女子,“你怎可如此横行霸道,竟然欺凌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年纪轻轻的没想到心肠如此歹毒,你是谁家的姑娘?”
那女子闻言非但没有半分惧怕,反而直接呛了回去,那双眸子如同在看一群蝼蚁,“你们这群刁民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本姑娘何曾欺凌过他?分明是他拿张假弓意图坑骗我,本姑娘乃是见义勇为!”
人群中有人义愤填膺的喊道:“你如何证明此弓有假?难道就凭你射不中吗?”
“就是就是!自己技不如人,还非要怪在弓上。”
那女子满脸鄙夷,冷眸扫过众人,扬声道:“此弓比寻常木弓重了半钧,且弓身弧度也有偏差。你们若是不服,大可去官府一辩真伪。倘若我所说不假,那你们这些空口白牙污蔑我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第32章 第 32 章 弓弦
众人面面相觑, 都不愿引火上身,纷纷闭了嘴。
那女子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屑的嗤笑一声, 下巴高昂, 神情越发得意起来。
摊主见其中一个小厮提起竹笼转身欲走,急忙挣扎着爬了起来,膝行两步跪在那女子面前。身上不知何处被碎瓷片划伤, 衣袖上沾染了许多血迹。
但他根本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双手合十,苦苦哀求。
“求姑娘大发善心, 放过小人吧。小人确实没有在弓上动手脚, 这只朱鹭是小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今日拿到集市也是想多赚些银子为孙女治病。我孙女她生来便有心疾, 若不吃药难以活命。还请姑娘不要拿走竹笼,求求姑娘了。”
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如此低声下去的伏乞,所见者都心生出不忍, 暗自握紧拳头。然而那女子一看便知来历不凡,他们不敢得罪, 只得默默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那女子嫌恶的后退两步,生怕血污脏了她的裙角, 呵斥道:“滚远点,你孙女与我何干?”
说罢,便要离开。
摊主见状, 无力瘫坐在地,浑浊的眸中满是痛苦绝望之色。干瘦的肩膀佝偻着,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生气。虽无声音,但早已老泪纵横。
姜予微眉头紧锁, 胸口好似堵了块巨石,极不舒服。她挣脱开陆寂的手,上前道:“这位姑娘且慢,你并未射中,如何能将彩头拿走?”
那女子回头撇了她一眼,颇为意外居然还有个不怕死的。见她虽有姝色,但发髻间只有两支白玉簪子,身上的衣料也是寻常的雨花锦,应该是哪个破落户家的女儿,语气轻慢。
“你是何人?也敢管我的闲事?”
姜予微淡淡一笑,“我只是路人,亦不敢管姑娘的闲事。只是难得在此遇到一只朱鹭,故而也想一试。”
“你是聋了吗?没听见我方才说了什么?”那女子加重语气,不悦的蹙眉。
姜予微轻笑,声音仍是不疾不徐,“听到了,可这位老伯方才也说自己并未做过。既如此,那我们该听谁的呢?”
那女子气极而笑,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刚想说话,人群里有位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忽然高声附和。
“这位姑娘所言极是,怎能听信你的片面之词呢?倘若这位老伯当真作假,我等无话可说。但如今事情真相未明,你就想将彩头带走,与强抢何异?”
有她打头,围观的百姓又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有些声音还不小,像是故意在说给某些人听到。
“该不会是她射不中,恼羞成怒之下才故意寻了这么个理由吧?”
“十有八九,你瞧她之前连射了二十多支箭都未中。如果那张弓真的有问题,射第一箭时便应知道,何必要等那么多支箭后再说?”
“仁兄言之有理啊!”
那女子怒目圆睁,浑身发颤,握住榆木弓的手咯咯作响,眼神如同淬了毒般一瞬不瞬的盯着姜予微。
她是家中幺女,自幼倍受父母兄长宠爱,在淮阳还没有人敢当众给她难堪,当即咬牙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编排我,你可知我是何人?!”
姜予微学着她此前的模样,撇了撇嘴,“你是谁与我何干?”
“你!”
陆寂失笑,只觉得这样的她格外动人,狡黠而又明艳。
姜予微见她鼻子都快气歪了,笑道:“我愿意随姑娘一同去官府验明真假,不过现在还请姑娘将朱鹭放下,此局并未结束。”
之前喊话的那名女子也大笑起来,道:“还不快还给人家?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竟然贪墨别人的东西,说出去也不嫌丢人?”
“对啊!快把弓给这位姑娘,人家还等着赢彩头呐。”
众人纷纷起哄,眼瞅动静闹得越来越大,跟在她身后的丫鬟怕回去后无法交代,在一旁低声劝阻。
“姑娘息怒啊,老爷上次说了,您这次若是再惹出什么祸来必罚您禁足半月。咱们不妨就让她试试,瞧她这幅身板,干瘪得好似豆芽菜般,只怕是连弓都拉不进。届时,您何愁没有机会狠狠羞辱她一番?”
“你闭嘴!”那女子瞪着她,又紧了紧手里的弓,恶声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丫鬟吓了一跳,缩起脖子顿时不敢再多言。
姜予微不动声色的观察她眉宇间的神情变化,心中了然。她往前逼近两步,朝那女子伸出了手,温声笑道:“还请姑娘把弓给我。”
那女子咽了口唾沫,眸中闪过一抹虚色。她别过脸看向别处,心里盘算着说辞。但姜予微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又把手往前递了递,黛眉微挑,似笑非笑。
起哄声还在不断响起,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女子如同被架在火上煎熬。她恶狠狠剜了姜予微一眼,这才不情不愿的把榆木弓扔了过去。
姜予微一拿到弓便知道她在说谎,四钧为一石,训练有素的将士一般只能拉动二石之力,能拉到三石的少之又少。
他们用的弓箭都是特制,用的是上好的牛筋。而这把弓做工粗糙,弓弦是丝线与马鬃混编而成,根本吃不住太重的力道,不然会直接崩断。
所以那女子说重了半钧乃是无稽之谈,之所以射不中是因为准头偏离了半寸。
姜予微其实并没有学过箭术,姜翊六岁启蒙时杨氏曾给他找过一个武师傅,她只在旁偶然听到过几句要领。
之所以知道这些,那是因为小时候她只要犯错,杨氏便罚她不许用膳。园子西南角的厢房后有一颗枣树,若是饿的狠了,她和银瓶就去那里用弹弓打枣。
起初做的弹弓连石头都打不出,后面请教了街头的小子才知弦也有区别。慢慢的她也就摸出些许门道来,一打一个准。
想着,她按照记忆中武师傅教姜翊时的模样,拉开弓对准了那面铜锣。
但是铜锣实在太小,距离隔得远不说,主要的是角度不好。摊主没有在弓上动手脚,可却在这里暗藏了些心思。
因此想要射中绝非容易之事,何况是对她这样一个从未射过箭的人来说。
弓箭与弹弓不同,手臂吃力很大,一不留神便会射偏。她有些慌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托大了。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拉弓的手腕上,往下压了压。
姜予微一愣,发现陆寂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传来,“手腕下压,腰背挺直。不必害怕,对准靶心即可。”
她的心绪莫名安定下来,全神贯注的盯着那面铜锣。按照他所说的办法调整姿势,将弦拉到最满。
深吸一口气后,紧接着松开手。箭羽急速射出,“咚”的一声击中铜锣的边缘发出闷响。
周围的百姓齐刷刷鼓掌喝彩,一时间红飞翠舞,笙歌鼎沸。
姜予微被气氛所感染,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带着笑意下意识的看向陆寂。
第33章 第 33 章 周家
刹那间, 陆寂心头一震。这样的她与往日的疏离客套不同,眼眸明亮澄澈,如花树堆雪, 潋滟生辉, 鲜活无比。
要是能把她带回去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就好了!
姜予微敏锐的察觉到他眸中的异样,带着浓浓的侵略意味。顿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头顶, 激起层层鸡皮疙瘩。
她强撑笑容,佯装羞涩的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轻唤了声, “爷?”
陆寂按捺住内心的刺痒, 笑意晏晏, 面上仍是一派光风霁月, “做的不错。”
“多谢爷夸赞,”
陆寂盯着她的眸子看了半晌,不舍的收回视线, 转而看了桑虎一眼。桑虎立即会意,挎着横刀昂首阔步的走到那提竹笼的小厮面前。
几个小厮顿时紧张起来, 肌肉紧绷,神情戒备, 严阵以待。没有自家主子的吩咐,他们可不敢仍由东西就这样被夺走。
然而桑虎有胡人血统,身形高大, 与他们站在一起足足高出了一个头,浑身散发出冷冽的杀伐之气。
这种气势绝非是在练武场打磨出来的,而是要经过真刀真枪的厮杀,哪是那些练过几年花拳绣腿的小厮可以比拟?
才一个眼神, 这些人纷纷败下阵来。
那女子双目赤红,额头青筋隐现,显然已经气到了极限,但她并未言语。
桑虎猛的将抢过竹笼夺过来,目光凌厉的扫过几人,警告他们不要妄动。
随后走到摊主面前,掏出一锭银子给他,道:“这是我家夫人的箭钱,剩下的赏你了。”
听到“夫人”两字,姜予微脸色微沉。昨晚杏容也是这样唤她,她听了刺耳,本想让杏容换个称呼,理由是自己还未入宣宁侯府的大门,当不起这声夫人。
但杏容却说这是陆寂的吩咐,无奈之下她只得作罢。
摊主手捧银子,受宠若惊。待掂量过后,立即又破涕为笑。
足足二十两,他孙女的药钱终于有着落了!
他忙不迭的跪下,对姜予微和陆寂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脸色激动得通红,磕磕绊绊道:“多谢公子!多谢夫人!多谢公子!多谢夫人!”
让一个长辈向自己磕头,姜予微内心实在难安,惶恐的避到一旁,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说罢,伸手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陆寂看到她洁白如玉的手沾染上摊主衣袖上的血迹和脏污,忽然蹙了蹙眉,温声道:“来人,送老人家去看郎中。”
“是。”
对于穷人来说,最不值钱的可能便是膝盖了。摊主看着二人泪眼蒙蒙,哽咽到几乎说不出来话。干裂的嘴唇数次开阖,最后只喃喃的又重复了好几遍多谢。
姜予微心中苦涩,颇不是滋味,“伤势要紧,您快去看郎中吧。”
摊主这才收拾了些要紧的东西,将银锭仔细藏在贴身的衣物里,匆匆离开,至于那些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全都来不及带走。
看到他走远,姜予微暗自松了口气。看向那女子,笑道:“让姑娘久等了,我们现在就去官府请人验弓吧。”
跟在那女子身后的丫鬟连大气也不敢出,小心偷瞄了眼自家姑娘的脸色,立即又缩了回去。
那女子已是目眦欲裂,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似被人狠狠抽了几巴掌,耳畔随时都能听到嘲讽她的讥笑声。
对她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当下再也顾不上会不会捅到她爹面前了,银牙紧咬,冷声道:“好!这可是你自找的!”
话音刚落,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穿过纷乱嘈杂的人群传来,“敏儿,不得无礼。”
众人一愣,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里围观的百姓纷纷散开,露出站在后面的一男一女来。
那女子头上也戴着幕离,身上穿着鹅黄色如意纹绉纱裙,配葱绿色绣花上裳。体态婀娜,举止娴雅端庄,风姿卓然出众。
而她身侧的男子则稍显逊色,一袭墨绿色刻丝锦袍,手持象牙骨墨兰泥金扇,五官周正,一双桃花眼轻佻虚浮。
那个唤做“敏儿”的女子看到来人,惊讶道:“景宣哥哥,淑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周淑则款款而行,穿过人群来到刘敏如的面前,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要再不来,你可就闯下大祸了。”
刘敏如不解,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淑则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一旁的周景宣收起泥金扇,上前拱手一礼,道:“见过陆大人。”
陆大人?
刘敏如呆愣,朝堂上姓陆的人本就不多,而当得起周景宣一句“陆大人”的,便只有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
前几日她偶然间听她爹在提及,说陆寂北上述职会途径淮阳了,还吩咐手底下的人多注意城门口的动静,没想到竟然让她在此上了,顿时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锦衣卫的大名如雷贯耳,而她们刘家是京城刘家的旁支,与锦衣卫向来水火不容。难怪淑姐姐要说她闯下大祸,这下该如何是好?她爹非打死她不可!
陆寂轻笑,点头温声道:“周大公子,周二姑娘。”
周淑则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松开刘敏如死死握住她的手,盈盈一拜,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欢喜。
“陆大人,好久不见。自上次京城一别,已有半载,不知大人可还安好?”
“多谢小姐记挂,在下一切都好。”
周淑则柔柔浅笑,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道:“此处人多,不知可否请大人移步到前面的望月亭一聚?”
陆寂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头看向来姜予微,似乎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第34章 第 34 章 妾室
姜予微原本正盯着碎瓷片上的缠枝花纹在出神, 后知后觉的发现周围的气氛有些古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陡然反应过来,咬牙暗骂陆寂真不是个东西。这位周二姑娘明显是对他有意, 可他居然把自己拉出来当那只出头的鸟。
人家姑娘特意相邀, 难道自己还能说不去吗?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为难自己!
想着,柔声道:“爷,盛情难却, 左右时间还早,怎好辜负了周大公子和二姑娘的一番美意?”
陆寂眼睫微垂,清冷俊逸的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道:“也好, 那就劳烦两位在前面带路了。”
不知为何, 姜予微忽然觉得陆寂可能是动怒了。明明他现在与往常无异, 可她还是有股强烈的直觉在告诉她是真的。
旁边的周淑则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嘴角的笑容逐渐沉了下来。回想起方才听到的那句“夫人”,她再次深深打量了姜予微一眼。
见姜予微虽然装扮简单素净, 但难掩容色。云髻峨峨,眉如远黛。
一袭雨花锦宝相花纹对襟襦裙裁剪得当, 勾勒出完美的身形。肩若削成,腰若纨素, 灿如春华,娇腮欲晕,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
一行人穿过热闹拥挤的长街, 来到前面不远处的望月亭。亭子半悬于河上,河面不宽,两侧是青砖灰瓦的人家。
青苔痕旧,柳丝垂在水面。露花倒影, 烟芜蘸碧,灵沼波暖。时不时还可以看到船夫撑着小船慢悠悠划过,烫起层层涟漪。棹歌归去,蟪蛄鸣啼。
淮阳城内有数条这样的小河,如星罗棋盘遍布全城,而这些小河最后都会汇入到城外的淮水当中。
桑虎和周氏兄妹带来的那些下人守在四周,避免有人来打扰。
进入到亭中后,周淑则摘下幕离,姜予微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冰肌玉骨,仪静体闲,不愧是大家闺秀。
然而这时,周淑则却忽然来到她面前,郑重的行了一个大礼,言辞恳切道:“方才小妹多有冒犯,还望姑娘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淑则在此代她向姑娘赔罪了。”
刘敏如紧咬下唇,慢吞吞的挪到她面前,也屈膝顿首,声若蚊蝇,“还请姐姐恕罪。”
姜予微颇为意外,忙将两人扶起,“周二姑娘言重了,两位都快请起吧。”
并非是她大度,而是人家的姿态摆得这么低,再计较倒显得她得理不饶人了,况且在这件事情上她也并未吃什么亏。
她用了些力气,但周淑则仍是坚持不起,道:“若非姑娘,敏儿方才已犯下大错,姑娘当受我们一拜。”
恃强凌弱,巧取豪夺,无论是哪一条对女儿家的名节都是毁灭性的打击。好在没多少人知道刘敏如的身份,不然流言传出去后果难料,更何况她还险些得罪了锦衣卫。
姜予微无奈,知道她们真正想求的人并非是自己,求助的看向陆寂。
“起来吧,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陆寂眉眼温和,声音清朗,看不出一丝恼意。
刘敏如长松了口气,感觉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并不像她爹口中那般的残暴可怕。不过到底是不敢再惹出什么祸端,默默缩在周淑则的身后,一言不发。
陆寂问:“我记得二姑娘是家中独女,不知她是?”
周淑则一笑,道:“陆大人有所不知,敏妹妹的父亲乃是淮阳通判刘怀青刘大人,她的母亲正是我们兄妹的表姑母。两家有亲,再加上我们几人年级相仿,所以经常往来。”
难怪方才会有恃无恐,原来竟然是淮阳通判的女儿。姜予微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位周二姑娘的父亲当时淮阳的知府周承了。
“原来如此。”
陆寂深深看了刘敏如一眼,又道:“我与令尊周大人也是许久不见,不知他近来可好?”
“我爹他还是老样子,总是在府衙忙于公务,连我们兄妹都甚少见到。不过他听说大人来要,昨日用膳时还在念叨要与你好好叙叙旧。”
周淑则说着顿了顿,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姜予微,笑问:“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姜予微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莞尔一笑,道:“我姓姜,乃是溧州户房经承姜家的女儿。”
她如今身份尴尬,虽说陆寂已经下过聘金,但并未行过妾礼,官府的户籍名册上也未有登记,所以算不得是名正言顺。她这样说合乎情理,纵使是陆寂也挑不出错。
“姜?”
周淑则唇齿间轻声呢喃着这个字,神情意味不明。
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景宣“唰”的一下打开泥金扇,朗声笑道:“方才听府上的下人称呼这位姜姑娘为夫人,陆大人何时成亲了,我等竟是不知?”
眼下刚刚入夏,天气并不炎热,但街头已经有不少年轻的公子哥手持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摆弄着。
周景宣自诩风流潇洒,这等雅事怎肯落入人后?才将暮春,他便寻了这把泥金扇回来。
陆寂看向姜予微,淡淡道:“陆某尚未成亲。”
几个人皆是一愣,姜予微忙解释道:“诸位误会了,我哪有这个福气?”
不是妻子却又被称为夫人,那便只能是妾了。众人了然,看向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有所不同。
周景宣更是放肆,一双贼眼直勾勾的盯在她身上来回逡巡。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尤物,只可惜了是陆寂的人。不然也可想法子弄过来,浅尝一二。
他的相貌不如妹妹周淑则,但也算得上是周正。不过长年累月的流连秦楼楚馆,让他内里早已虚浮,目光粘腻得让人很不舒服。
周淑则对自家哥哥的德性了如指掌,知道他这是老毛病又犯了。见状暗叫了声不好,忙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掐了他一把。
手上没有留劲,周景宣吃痛不已,面上的表情差点没有绷住,但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假装无事发生,实则自己也是一阵后怕。
陆寂是一条随时会发狂的疯狗,凡事被他盯上的人就没有好下场。
忙偷偷去看他的神色,见他笑容晏晏,好似根本没有发现刚才的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周淑则适时转移了话题,笑道:“方才见姜姑娘射箭,英姿勃发,以前可是学过箭术?”
姜予微摇头,“不曾学过,只是年幼时嘴馋,经常用石头打枣,方才能射中单纯是凑巧而已。”
“姜姑娘何必自谦?从未学过竟然也能射中,可见天赋异禀。”
说罢,她上前亲昵的拉过姜予微的手,道:“不知为何,我一见到姜姑娘便觉得亲切。姑娘若不嫌弃,在淮阳的这几日不如搬来与我同住如何?正好我们兄妹也可略尽地主之谊。”
“这怎好打扰府上?”姜予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这件事她也做不了主啊。
不过她对周淑则倒是不讨厌,举止有度,进退得宜,行事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周淑则看出了她的为难,笑了笑,转而询问陆寂,“陆大人以为如何?”
陆寂轻笑,婉言拒绝,“此次回京,陆某尚有公务在身,故而不敢在路上多做耽搁,怕是要辜负二姑娘的盛情相邀了。”
周淑则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间。她扬起笑容,没有过多纠缠,而是善解人意的问:“那大人何日启程?我也好前去相送。”
“我在城中还有些许杂事要处理,归期未定。”
接二连三的拒绝,姜予微都要怀疑陆寂是不是不解风情了。
然而周淑则神色未变,落落大方的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淑则便不打扰了。大人若有需要,可随时来找我。”
周景宣也忙道:“对,陆大人若有用得上我们兄妹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们。”
“那陆某在此先谢过两位。”
他拱手行礼,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歉意笑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初到淮阳也有些疲倦,今日先告辞了。”
“大人慢走。”
陆寂点头,再次与他们告辞,然后带着姜予微扬长而去。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人群当中,周淑则才默默收回视线,眼中暗潮涌动。
一旁的刘敏如垂头丧气走过来,带着哭腔道:“淑姐姐,我该如何是好?要是让我爹知道,他非叫人拿板子打我不可。”
周淑则柔声安慰,“妹妹不必担忧,方才陆大人不是未曾怪罪你吗?有姑母在旁帮你说好话,姑父不会罚的太过,你放心吧。”
刘敏如抽了抽鼻子,心情还是低落。
“时间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别让姑母担心。”
刘敏如耷拉着脑袋,带着一群同样死气沉沉的下人走远了。
周淑则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心道要不是因为她姓刘,自己才懒得跟这个蠢货打交道。
周景宣犯了错,不敢再她面前闹腾,小心翼翼的凑上来,道:“二妹,爹不是说那陆大人手段毒辣,冷心冷肺,让你不要再惦记了吗?”
“大哥,陆大人才高雅望,出身不凡,试问世间有几人能出其右?”
周景宣知道自家妹妹一向心比天高,撇了撇嘴道:“神女有心,哪也得要襄王有意才行啊。”
“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站在陆大人的身侧。”周淑则一笑,不以为意,眼中流露出势在必得。
“我看未必,方才陆寂就没多看你一眼,注意全落在他那小妇人身上了。”
周淑则看向热闹的长街,神色淡淡,“不过一个妾室罢了,何须在意?如今的世道,哪个男子不曾纳妾?我若是嫁过去便是正妻,只要她恪守本分,这点容人之量我还是有的。”
以周家和刘家的关系,陆寂就不可能娶周家的女儿为妻。周景宣懒得和她多说,随意扯了个借口便往秦楼楚馆而去。
第35章 第 35 章 动怒
日近晌午, 长街上的行人不减反增。茶楼酒肆每到这个时辰座无虚席,有的门前还排起了长队。
堂倌脖子上搭着汗巾子,只穿一件短褐色单衣, 也不察觉冷。迎来送往, 一刻未曾停歇。若是仔细瞧,定会发现他的腿脚比别处的堂倌要细些。
桑虎派了人去取马车,他们则站在路边稍宽松的槐树下等候。
熙熙攘攘, 人头攒动。姜予微闲来无趣,便看着拐角处卖馄饨的娘子干活。
那位娘子身材壮实,干起活来极为麻利。袖子用竹青色的襻膊束起, 和面、剁馅、擀皮, 一气呵成。
眨眼的功夫, 一碗饱满多汁、香气扑鼻的馄饨便已做好。
她早膳只用了两个酥黄独, 又走了大半天的路程,腹内早已空空。如今看到这色香诱人的馄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回头看向身侧的人。
陆寂长身玉立,哪怕在此等了许久, 脸上也未见一丝不耐。气度清雅出尘,站于人群中宛如置身于鸡群, 惹眼得要命。
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在同行好友的催促下,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鬓边簪的芍药花还是刚从小贩手里买来的。
花面相映, 娇艳俏丽,少女满脸羞涩的递来一个做工精巧的打籽绣潞绸香囊,怯生生道:“公子,这是奴家亲手所绣, 公子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欲织双鸳鸯,终日长成匹。寄君作香囊,长得系肘腋。
这淮阳的女子倒是比溧州的胆大些,短短一刻钟便已有三人来赠香囊了。
陆寂照旧未收,眼眸如粼粼春水,唇边抿着清浅的笑,温和有礼道:“多谢姑娘美意,只是我今日初到淮阳,满身风尘,怕污了这贵重的香囊,故不敢受,还请姑娘收回。”
第三遍,一字未变,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一模一样。姜予微在旁看着,别说他这般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那女子被拒后非但没有气馁,两颊红霞反而更甚,口齿紧张到磕磕绊绊,“不、不要紧的,脏了洗洗就好”
陆寂一笑,道:“我已有香囊。”
那女子“啊”了声,怔怔的呆在那儿,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一番。
但与她同来的好友却立即反应过来,眼前的男子衣着华贵,气宇轩昂,想必来历不凡。而且方才没有注意到,男子身后还带着一位绝色的美人。
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初到淮阳未去客舍安置,而是想带那女子来逛锦市,可见是珍之爱之的,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忙将人来了回来。
姜予微见那女子被拉走时仍一脸不甘,暗叹看来今晚又要多一个失意之人了。
好在此时马车终于赶到,陆寂兀自上车,她跟随其后也爬了上去。
马夫收起矮凳,牵紧缰绳,枣红色大马打了一声响鼻,缓缓穿过人群。随着车轮滚过青石板,外面嘈杂喧闹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陆寂上车后便拿起一卷《白虎通义》在看,谁也不曾说话,车内显得格外安静,气氛凝重。
他不提,姜予微当然不会上赶着讨个没趣,自顾自的坐在角落里发呆。这两日赶路,她睡得都不安稳。车一晃动,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就在她忍着饥饿昏昏欲睡之时,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姜予微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后背冷汗都冒了出来。抬头见是陆寂,脸色微微发白,长吐出口浊气。
外面的桑虎听到动静,靠到车窗旁低声询问,“爷?”
陆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无事,退下吧。”
“是。”
姜予微余悸未消,胸口起伏不定。见他一直拽着自己,眼中寒霜密布,顿时“咯噔”了一下,勉强笑道:“爷,你怎么了?”
车内寂寂,压抑的气息仿佛能扼住人的咽喉,让姜予微原本就紧绷的弦又笼上一层阴霾。陆寂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陆寂才有所动作。他扔掉手中的书卷,用力将她拉近了些坐在自己旁边的位置。然后拿来一块干净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掉她手上的脏污。
血迹混杂着泥土早就干涸,想要完全擦掉没有那么容易,方才她自己已经试过了。不过若是用水的话,则是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陆寂像是在故意惩罚她一般,不仅没有用水,反而加重了力道。再柔软的帕子也抵不住他这样用力,才几下姜予微的掌心便泛起红来。
姜予微倒吸了口凉气,软声笑道:“这等小事就不劳烦爷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动!”
陆寂轻呵了声,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姜予微这下可以确定他就是故意的,便也不再多言,咬牙忍着任由他擦拭。
明媚的阳光从窗户漏进车内,正好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琥珀色的眸子晶莹剔透,如同宝石。
陆寂剑眉微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姜予微的手上,仿佛在处理一桩要紧的公务。
足足擦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最后一点残留在指缝间的暗红色血迹也擦拭干净。
看到这只指若葱削,细白柔嫩的手又恢复到往日的模样,陆寂神色柔和下来,静静看了半晌。然后将弄脏的湖绸锦帕随意丢弃在地,若无其事的又靠回在蜜合色方枕上继续看书。
姜予微默默把手缩了回来,用宽大的袖子做遮掩按揉被他擦疼的地方。
方才陆寂拉她时力道也不小,手腕处也红肿了一大片,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
她实在忍不住,也不知道突然抽的哪门子疯,悄摸背过身,狠狠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以前她的好友沈绛辉有段时间十分苦恼,隔三差五的便要来找她吐一次苦水。原因是她母亲忽然性情大变,以前是个顶顶温婉贤良的人。
可那阵子好似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仅时常责骂她,稍有不如意的地方立即开始摔碟子摔碗,连沈绛辉的爹都未能幸免。
沈家人以为她娘是中了邪,去清泉山特意请了个法师回来,结果她娘连同法师一起赶了出去。
闹过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爹别无他法,只得去寻了一个大夫来。
大夫把过脉后说女子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她娘正是因为天癸衰竭所致躁动易怒,服了几贴药后便缓解了。
陆寂虽说是男子,但姜予微估摸他十有八九也是患有此病。不然平白无故的,谁会想他这样故意折腾人?
马车停在了同州客舍前,陆寂带着她下车,桑虎手提竹笼跟在两人身后。
裴仪和杏容早就候在一旁了,见他们下车,忙引着他们往客舍的后院走去。裴仪一边往前走一边向陆寂简明禀告此处的情况。
“爷,此处还算幽静,属下命人租了个小院,夜里您和夫人也能睡得安稳些。不过码头这几日没有北上的船只,正值锦市,船都在外面走货,需要再登上两日。”
同州客舍是淮阳城中最大的客舍,背靠广德门,离黄石矶码头只有一柱香的路程。客舍前人来人往,但后院却不喧嚣,颇有闹中取静之意。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租赁的小院前。陆寂应了声,径直往里面走去。
裴仪有些惊讶,忙招呼人进去伺候。自己则狐疑的看向桑虎,用眼神询问他是怎么回事。
桑虎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姜予微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见陆寂进了屋内,缓步来到桑虎面前,客客气气道:“桑大哥,我有件事想要拜托给你。”
桑虎哪里敢受她这声“大哥”,连忙垂首说不敢,“夫人有事尽管吩咐。”
“这只朱鹭,不知你可否帮我带去城外人迹罕至的地方放生?”
桑虎看了眼竹笼中萎靡不振的鸟,以为她是在担心陆寂生气,所以才想要放生。于是婉言提醒道:“夫人若是喜欢,尽可养在身边当个乐子,爷向来不在意这些小事。”
姜予微苦笑,身为笼中鸟又怎么还会喜欢笼中之鸟呢?
“麻烦桑大哥拿去放生罢。”
桑虎见她坚持,也不再多劝,道:“请夫人放心。”
姜予微谢过,转身也进了院子。
这小院果然清幽雅静,门前用竹篱笆围绕,院子的西南角还有一株硕大的合欢树。树冠笼罩了大半个院子,此时花开得正盛,蔚然成景。只敢虬曲苍劲,颇为壮观。
叫来堂倌一问,才知道这株合欢树竟然有百年之久了,难怪会长得如此茂盛。
树下摆放着一张花梨木束腰镂空卷草纹茶桌,夏日凉爽之际,在树下品茶赏花,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杏容带她去了她自己的房间,就在陆寂的隔壁。
离开溧州的那晚,他们在邸店歇息,陆寂饶有兴致的揽住她坐在廊下看流萤。
姜予微见他心情甚好,趁机提出在正式行妾礼之前两人不可逾矩。她说自己身份已经十分尴尬,不愿意再被人在背后指点不知自爱。
本来她也只是想试探下陆寂对她的态度,没成想陆寂竟然真的答应了,所以几日以来他们一直都是分房而睡。
屋内的布置简单但不失古朴雅致,从破棂子窗往外看去便能看到那株合欢树。被褥。茶具、幔帐,一应都换成了他们自己带来的。
这两日,姜予微算是见识到公卿侯府的奢靡程度了。
床褥用的是凉润如玉的芙蓉簟,上面在铺上碧玉蚕丝冬暖夏凉,哪怕是在酷夏也不会觉得太过炎热。
帐子前挂的是辟邪香玉,可闻于数百步,虽锁金函都难掩香气。
还有游仙枕、上清珠,无论是哪一样,拿到外面去恐怕也没有几人能够认识。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姜予微才坐下歇了一会儿,竹韵便过来说前面已经摆饭,请她过去。
她是临时买来的丫鬟,杏容一个人照顾姜予微实在顾不过来。有些事情也不方便差遣裴仪他们这些外男去做,所以在路上又买了几个丫鬟婆子来。
姜予微闻言,放下手中刚泡好的小四岘春茶,起身往正厅而去。
方进门,便看到红木如意纹方桌上已经摆好饭菜。随意一望,有金花团饼,五味杏酪鹅,蜜炙鸠子等等。
陆寂端坐主位,神色淡淡未曾理会她,只接过婆子递来的甜白釉暗刻云纹碗,慢条斯理的用起了膳。
姜予微刚放松的弦,立即又绷紧。她打起精神,恭顺的坐在陆寂下首,默默夹起一筷子菜塞到自己嘴里。
她早就饿了,可这顿饭却让她觉得食不下咽。
旁边服侍的下人也都心惊胆战,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出一点差错。
好不容易熬到用完膳,姜予微随便寻个借口,匆匆避回自己屋内,好在陆寂对此并未说什么。
如此相安无事一直到了晚上,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她今日着实有些疲倦,早早卸掉钗环,换上宽松舒适的寝服,准备上床歇息。
流光入窗,明河共影。她才躺在床上,竹韵忽然敲响房门,在外唤道:“夫人,爷唤您过去。”
姜予微心下一沉,也不敢耽搁。拂开茜纱芍药纹帐子,汲鞋披衣。
杏容又拿来一件雪青色暗纹外衫让她套在外面,她随意拢了个发髻,简单收拾一番,确定并无不妥后便抬步往隔壁的屋子而去。
门虚掩着,她直接推开进去。屋内的陈设与她房里的相差无几,不过要稍微宽敞一些。
光线很暗,其他的灯烛都已经熄灭,只留了两盏照明。外面没有看到有人的身影,姜予微深吸了口气,绕过酸枝木花鸟纹插屏来到里间。
陆寂正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看白日那卷书,也换了件天水碧云锦道袍,案上燃着安神的檀香。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姜予微定了定心神,上前屈膝一礼,语气恭顺道:“爷,你唤我?”
陆寂抬眸撇了她一眼,见她散了发髻一幅准备入睡的模样,简直快气笑了,“你倒是心大,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她咬唇,仔细回忆了一遍自从入城后到回客舍的整个经过,愣是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何处惹恼了他。
不过他是从见到周淑则之后就开始不对劲的,所以这症结多半是出在周淑则的身上。
想着,低眉顺眼的道:“爷,予微知错了。”
“知错?”陆寂坐直了身子,看着她饶有兴致的问:“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她都不知,怎么可能答得上来?索性便瞎蒙了一个,“我不该擅作主张,同意周二姑娘的相邀。”
“哦?那你说说为何不该同意?”
姜予微暗骂了声,脑子快速的思考应对之策,道:“淮阳知府周承和通判刘怀青关系甚密,而刘怀青和宫里的淑妃娘娘乃是同宗,一衣带水。爷与淑妃娘娘一党是劲敌,故而不该与周二姑娘牵扯过多。”
陆寂闷哼了声,道:“你倒是聪明,三言两语的便猜到了我与淑妃的关系,只可惜你说的不对。”
不对?姜予微是真答不上来了,只得沉默不语。
烛火噼啪作响,带动窗户上的人影摇曳不定。
她越是如此,陆寂的怒意越甚,如同经雷雨过后的春笋般喷涌而出,咬牙切齿道:“姜予微,你对我到底有几句话是真的?!”
姜予微大惊失色,拢在袖中的手猛然间握成拳头,心如擂鼓,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
她压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垂首不让陆寂发现自己的异样,故作镇定的道:“爷此言何意?予微所言句句都是真心。”
陆寂冷笑,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要追随自己,可心中对自己却并半分情意。她明知周淑则对自己有意,可周淑则相邀,她非但没有半分不悦反而乐于促成的样子。
后来周景宣误会她是自己的发妻,她也是在第一时间撇清干净。她心里若是真的有自己,只怕是高兴别人误会还来不及!
想着,扔掉手中的书,起身来到她面前。
姜予微瞬间寒毛卓竖,一股无形的压迫之感如同潮水瞬间淹没她的口鼻。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疼。陆寂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来。
四目相对,姜予微看到他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像是要自己吞噬干净般。她的双手紧紧拽住衣裙,连大气也不敢喘。
随后她眼前陡然一黑,陆寂低头吻了上来。唇齿相依,属于陆寂的气息强势的侵入她的口鼻之日,紧接着席卷每个角落。
姜予微呼吸不上来,用力拍打陆寂健硕有力的肩膀,但丝毫没有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可以喘息的机会。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陆寂终于松开了她。安静的屋内气息微喘,额头贴在一起,清淡的檀香萦绕在两人之间。
如此亲昵的动作原本十分旖旎才对,可陆寂目光冷冽异常,仿佛方才的情动只是一瞬间的假象。
他往后推开几步,嗓音低沉,“去外面跪着,跪足两个时辰才能回去。”
姜予微缓了好半晌才从那种可怕的感觉中回过神来,她垂首恭顺的道了一句“是”。
随后转身径直来到门前的石阶之下,跪在了那里。腰背挺得挺直,面上毫无表情。
杏容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情,因为陆寂以前从未有如此失态的模样,所以一直都守在门外。
见姜予微出来后竟然跪在了那儿,她顿时吃大吃一惊。忙上前,低声询问:“夫人,发生何事了?您怎么跪在这里?”
姜予微闷声道:“无事,是爷罚我在此跪足两个时辰思过。”
“什么?”
借着月光,杏容这才发现姜予微嘴唇微微红肿。她并非是不通人事之人,在教坊司的那段日子还会有人特意教她们如何取悦权贵,所以只一眼便反应了过来。
杏容沉默着,深深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叹息道:“那奴婢去给你拿个软垫来。”
“不用了,多谢你,你先回去歇着吧。”
姜予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说,像是在和别人赌气。内心里她不愿意认错,也更不愿意低头。
“夫人!”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怎么可能还歇息得下去?杏容压低了声音,又道:“自己的身体要紧,万万不可和自己置气啊。“
姜予微淡淡道:“爷既叫我跪在这里思过,我若是投机取巧,他只会更加生气,届时连你也得叫我一块给连累了。”
杏容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好陪她一起。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但有时候却也格外的漫长。
等跪足了两个时辰,姜予微的双腿已经疼到麻木,需要两人搀扶着才能站起来,每走一步更像是走在刀尖上。要不是杏容手疾眼快扶住她,她恐怕已经摔倒在地。
眼下的情况,姜予微身穿寝衣,自然不可能叫裴仪他们过来帮忙,只能自己一步步走回去。
其实从陆寂的门前到她的房间只有区区数十步而已,可在两人的搀扶下她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湿,脸色煞白如纸,浑身都在微微发颤。
好不容易回到屋内,杏容赶紧扶她在旁边的黄花梨玫瑰椅上坐下。然后吩咐竹韵去打盆冷水来,她自己则拿舒筋活血的药膏。
桑虎他们都是练武之人,所以这种药膏常年备着。
等取来药膏,又一阵折腾。姜予微虚脱的靠在椅背上,任由杏容帮自己处理伤势。
衣裙一撩起,杏容和竹韵都倒吸了口凉气。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眼下青青紫紫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石阶下不是平整的青石板,而是细细沙砾。沙砾再小,跪在那上面膝盖又怎么可能受得了?而且姜予微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杏容连忙将帕子浸到冷水中,等浸透之后拧成半干,敷在姜予微伤势最严重的地方。
见此情形,她忍不住劝道:“夫人何必要惹爷也不痛快?吃亏还是您自个儿啊。”
姜予微暗叹了声,瘫在那儿已经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倒是想顺着陆寂啊,可她连自己究竟错在哪都不知道。
自己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陆寂不可能知道。可除了这个,她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原因。
两块帕子如此反复冰敷,半个时辰后她的膝上红肿才稍微消退。
杏容拿出从裴仪那要来的活血药膏,剜了一大块放在掌心里。借助掌心的温度将药化开,然后涂抹在姜予微的膝上。
“夫人,您忍着些,奴婢为您上药。”
她的动作已经够轻柔了,可姜予微还是痛得龇牙咧嘴。
杏容吓得立即停下来手,紧张的看着她,“夫人,您没事吧?要不奴婢还是去请个大夫来帮你瞧瞧。”
姜予微虚弱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一点外伤而已,何必大半夜的折腾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可您这样,奴婢实在担心”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你上吧,我忍得住。”
杏容拗过不她,只好速战速决,动作极快的将两个膝盖全部上好了药。
饶是如此,姜予微额头也仍是冷汗涔涔,好在是咬牙忍了过来。她有气无力的道:“扶我去床上躺着吧。”
“是。”
两人又搀扶着她来到里间,姜予微自己撑着双臂一点点挪到床榻里面躺好,众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杏容放下茜色纱帐,熄了房内其他的灯,只留一盏用做起夜。
一通折腾下来,已经是后半夜。姜予微看着头顶的千里江山图床帐出身,尽管她已经很困,可膝盖上的疼痛却让她久久无法入睡。
直到天色蒙蒙亮,她才浅浅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但等醒来后却是一个也想不起来,人也十分的疲倦,脸色极差。
她靠在游仙枕上发呆,思索着需要加快自己的计划才行。
昨天陆寂的话给她提了一个醒,以陆寂的聪明才智发现自己在暗中谋划的这些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拖得越久对她而言便越不利。
在脑海里又快速的快了一遍所有的细节后,她才起身穿衣。
裴仪给的那药效果很好,才一个晚上的功夫,膝盖便没有那么疼了。至少她可能自己站起来,只不过时间还是不能太久。
杏容正在外面吩咐竹韵再去那些药膏来,听到屋里的动静后忙推门进去。
见姜予微居然自己站起来了,惊呼一声忙跑过去扶着她的胳膊,“我的好夫人,您是想吓死奴婢吗?快快坐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得好好养着!”
姜予微失笑道:“我不过是皮肉伤而已,哪有这么夸张?”
“夫人,您就听奴婢的吧,万一留下旧疾可就得不偿失了。”
姜予微发现她念叨起来比起银瓶也不遑多让,“好,听你的就是。”
杏容安顿好她后,又拿来了一碗药膳。
姜予微自幼便不爱闻药味,看到粥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苦味眉头顿时拧在了一起,“杏容,没有别的了吗?”
“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可是奴婢一大早就起来专门为您熬的。您放心吧,奴婢在这里加了两勺蜂蜜,吃起来不苦,您尝尝便知。”
姜予微将信将疑,又不想辜负的她一番心里。只好拿去勺子,舀了一点点放进先试一试味道。
一股浓浓的药物在她口中蔓延开来,但确实不苦,反而软糯可口。
姜予微顿时放下心来,大口朵颐,很快一碗药粥便见了底,“杏容,没想到你煮的药粥竟然这么好吃。”
杏容一笑,“奴婢的娘体弱多病,大夫说她虚不受补,不能慢慢养着,所以奴婢经常会想方设法的熬些药粥给她吃。她同您一样,也不爱吃苦。”
说话间,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她抬眸看起,正看到陆寂那张清俊出尘的脸。
第36章 第 36 章 上药
杏容背对着门口, 未曾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绞了块温热的棉帕给她净手,见她一直没接才注意到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往后一看, 慌忙屈膝行礼, “见过爷。”
陆寂淡淡的应了声,迈步跨入房门。
见他朝自己走来,姜予微手捧青玉描金海棠碗, 迟迟没有动作。
她知道自己应该像杏容那样立即起身行礼,可是膝上的刺痛一遍遍提醒她昨晚那顿莫名其妙的惩罚。心中顿时梗了口郁气,头怎么也低不下去。
想打就打, 想罚就罚, 高兴了再逗弄两下, 与豢养在笼中的鸟有何区别?如果她此时低头, 岂不是连最后一丝尊严都没有了?
杏容在一旁看着,急得头顶都快冒出火星来了。便是在宫里也无人敢对自家爷不敬啊,慌忙去拉姜予微的衣袖, 示意她不要与爷针锋相对。
谁知姜予微仍置若罔闻,只用指腹摩挲着碗口处精致的花纹, 嘴唇紧抿,连眼皮子都未曾抬。
杏容后背的冷汗直冒, 眉头几乎快皱进眼眶里。可是拉了几下姜予微都没有动静,她只得小心翼翼的去看自家爷的脸色。
见陆寂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杏容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她对姜予微的印象不错, 只可惜该劝的都已经全劝过了,今后恐怕也无缘再见,不由的暗叹了声。
从门口到屋内,只有几步的路程。眨眼间, 陆寂便已到了姜予微的面前。
目光轻扫过姜予微的脸,面色苍白虚浮,眼底泛起一层淡淡的青乌,原本润泽似樱桃的唇瓣此时也失了血色。
他深深看了一眼,挥手让杏容退下。
杏容担忧的看向姜予微,张了张嘴几度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躬身告退,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百年的合欢树实在太过繁茂,硕大的树冠遮住了大半的阳光,使得屋内哪怕是在白天也有些阴冷。不过现下已经是入夏,如此反而更加舒爽。
陆寂见她仍装作鹌鹑无视自己,又气又觉得好笑,“做错了事竟还敢跟我甩脸子?”
姜予微抿唇,默默将碗放回到桌子上。双腿不好用力,她便用手撑住椅靠,直接滑下去,然后直挺挺的跪在陆寂面前。
膝上的剧透让她的脸立即有白了两分,她咬牙忍住,语气谦卑恭顺,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予微知错,要打要罚悉听爷的吩咐。”
她这哪里是知错?分明是拿话在噎自己。
陆寂气得脸色铁青,几番想要教训她一顿。但见她疼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到底是没狠得下心。
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又按回到椅子上,冷冷道道:“敢给我脸色瞧的,你还是第一个!”
姜予微也不敢做的太过,见好就收,老老实实的坐在那儿垂头不语。
陆寂见状,怒火这才稍微平息。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握住她的小腿,让她踩在自己的膝上。
姜予微吓得一跳,下意识的想要缩回,“爷,不可!”
“别动,老实点!”陆寂轻呵,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姜予微极其不自在,屁股下像是长了刺般坐立难安。
陆寂没有理会她,只是将裙裤撩到膝盖处。看到小腿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伤,他的眸色一深,从袖中拿出一个龙泉窑梅子青釉的小罐子。
罐子里是乳白色的药膏,同昨天杏容给她用的那种颇为相似,只不过味道似乎更加好闻一点。
冰片清凉的味道和麝香的香味混杂在一起,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他用竹片取了一块黄豆大小的药膏在掌心化开,姜予微这才知道他原来是想给自己上药。
陆寂的动作很是轻柔,三两下的功夫便上好了一边,比杏容要熟练许多。或许也是因为已经上过一次药的缘故,她只有些轻微的刺痛。
等上完后,他将带来的小罐子放在桌上,道:“晚上再敷一次,明日便无大碍。”
姜予微轻声道了声谢,“多谢爷。”
陆寂淡淡的看着她,轻笑道:“既然已经到了我身边,自当了断前尘往事,一心一意的服侍我。姜予微,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是何意。”
姜予微浑身一颤,刹那间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这是在警告自己,难道他已经知道了?
陆寂见她吓成这样,放柔了语气,“好了,明日是锦市的最后一日。你不是想去看鱼龙百戏吗?这两日待在屋里好好养伤,不要在随意走动,明白了吗?”
“知道了。”她勉强挤出几个字。
陆寂应了声,转身离开。
他一走,杏容立即进到屋内。见到姜予微脸色惨白,心道果然如此。有些不忍的安慰道:“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
杏容微怔住,有些不确定的问:“爷方才可有说什么?”
第37章 第 37 章 下棋
姜予微指着桌上的龙泉窑梅子青釉小罐, 道:“他只留下这个,然后叫我好好养伤。”
杏容怔住,不敢确信的又问了一遍。待得到同样的回答后, 她脑中所有思绪才又开始流转。顿时便想起离开溧州的前一晚, 裴仪看到在她为爷缝制云靴时所有的那句话。
彼时她还心存幻想,以为自己对爷而言是不同的,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杏容苦笑了声, 垂头恭谨的行了一礼,然后退出门外。
有些人终归不是她可以肖想的
陆寂送来的药果然有奇效,入睡前姜予微又用了一次。等翌日醒来后发现竟然不痛了, 下床走了两步也丝毫没有感觉到不适。只是膝上的淤痕还未散去, 所以瞧上去还是有些骇人。
合欢树上的黄鹂鸟一大早便叽叽喳喳的叫个没停, 昨晚不知何时起了风, 毛茸茸的花落了满地。
古人惜花,见此情形难免悲春伤秋一番。姜予微也觉得可惜,倒不是因为其他, 而是觉得此物可以入药,有解郁安神的功效, 若是能拿去换些银子就好了,说不准还能赚上一笔。
坐在窗前简单梳洗过后, 她起身去前厅用膳。陆寂今日难得有空,一整日都待在屋里陪她下棋。
说是陪她,其实是相反。
姜予微自诩棋艺不错, 可每当她觉得自己快要赢下这盘时,陆寂忽然会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落下椅子,瞬间扭转局势,然后杀她个片甲不留。
一连输掉十五局, 她气馁的扔掉手中的黑子,闷声道:“不玩了,每次都是我输,没意思。”
陆寂哑然失笑,“是你说要下棋,怎么输了还恼起来了?”
“爷哪里是在下棋?分明是故意在戏弄我。明明每次都可以将我一网打尽,可在关键时刻你偏又放我一马,等到我以为自己快要赢时又当头一棒。”
陆寂见她桃腮带怒,薄面含嗔,颇为受用。起身走到她前面,将她拉起坐在自己怀里,温声道:“善弈者谋局,不善弈者谋子。你一心想压我一头,如何能赢?”
说罢,他指了指棋盘中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道:“你瞧,黑子若是下在这里当如何?”
姜予微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原本死气沉沉的黑子立即又活了。而且只需要再堵住附近的白子,那这局必定是黑子获胜。
棋局之妙,变化莫测。她惊叹不已,“爷智谋无双,这手妙棋当真了得。”
温香软玉在坏,陆寂陡然想起那日在锦市上,她回眸看向自己的那一幕。张扬明媚,潋滟生辉,璀璨的眸子仿佛将所有的星光都盛在其中。
顿时喉头攒动,揽住她纤腰的手也缓缓收紧。
天气日渐炎热,杏容怕她受伤后体虚,所以特意寻了件厚实些的春衣让她换上。
又正值午后,姜予微额头上早就浸出了细汗。被他抱在怀里,后背像是贴在了滚烫的火炉上,只想尽量离他远些。
“姜予微。”
陆寂将她拉回,哑然唤了句。
她听到声音下意识的回头看去,两人的目光顿时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交之际,她明显看到陆寂的眼神与往日不同。炙热的,危险的,仿佛要把她剥皮拆骨吞入腹中般。
姜予微咯噔了一下,佯装羞涩的垂眸,“爷,外头还有人呐。”
“知道你我在房内,哪个不长眼的敢进来打扰?”
他牵起姜予微的手放在唇边流连,哑声道:“予微,那日我在锦市上帮了你,你还未曾报答我呐。”
姜予微强忍住想将手抽回的冲动,娇声道:“爷想要什么报答?”
陆寂闻言顿了顿,见她眉眼含春水,竟是不躲也不避,眸色顿时便深。
姜予微心如擂鼓,胸中忐忑不安,到底之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实在无甚把握。
然而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棋盘上的黑白两子尽数滚落在地,黑与白交融在了一起。
姜予微躺在罗汉榻上,感受道他灼热粗重的呼吸喷洒在耳后,紧接着绵密的吻便落了下来。
她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只面前能看清旁边架子上的青釉博山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者是渡过了三个春秋。她感觉到身上之人的不安分,忙按住了那只作怪的手,喘着粗气道:“爷,你答应过我的,回京之前不会同我圆房。”
最后两字由她说来,格外的耻辱。
陆寂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沉闷,让人听不出喜怒,“嗯。”
姜予微忙解释道:“爷,我自知出身卑微配不上宣宁侯府,能得爷看中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我不想被人瞧不起,亦不想让人以为我追随爷是贪图荣华,所以还望爷垂怜。”
“慌什么?”
陆寂贴在她耳边轻笑,灼热的鼻息尽数洒在耳旁颈后的嫩肉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既答应了你,自不会反悔。”
说罢便加重的力道,在她雪白的颈上留下点点红梅。
姜予微呼吸急促而压抑,屈辱不已,只得别过头去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陆寂却忽然遮住了她的双眼,看不见东西,耳后的触觉越发清晰起来。她不受控制的轻颤,在绵密不透风的网下软成一摊春水。
好在陆寂并没有做得太过,半晌后便放开了她。
姜予微红着脸一把推开伏在身上的人,头也不回的跑了,身后传来那人“哧哧”的闷笑声。
她暗骂了句,急忙回到自己房间把所有人遣了出去。
等房门关上后,她冲到黄花梨六足高面盆架前,用水一遍遍冲洗上面的气息,直到那股清幽的檀香味淡到闻不出来后才作罢。
看着窗外那绚烂的合欢花,姜予微忽然想起了温则谦,也不知道他现在可还好?有没有把她忘掉?
锦市的最后一晚,沿街的商铺都不做生意。大家尽情狂放,享受着丰收的喜悦。入夜之后,火树银花,星桥铁锁,一眼望去宛如白昼,热闹得紧。
姜予微早早收拾妥当,只等夜幕降临便催促陆寂快些出发。
一行人乘车来到广德门下,人山人海,热火朝天。各式各样的花灯用长竹竿串起来,挂在两侧的屋檐下。
头戴摊戏面具的小孩子三三两两的凑成一团,一通欢呼之后叫喊着从他们的马车旁跑过。仔细听,发现他们是在嚷嚷泥人张在前面。
姜予微才下来,看到不远处也有卖这种面前的,觉得十分好奇便过去瞧了瞧。面前千奇百怪,听说戴上可以驱鬼辟邪。
她拿起一个猪元帅面具,刚想问陆寂可有何说法,忽见裴仪走了过来,道:“爷,夫人,前日那位摊主求见。”
她抬眸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站在一个干瘪的小老头。瘦弱的肩膀上背着一个足有他半人高的竹篓,不过看上去精神不错,想来前日那伤并不要紧。
陆寂道:“让他过来。”
“是。”裴仪应了声,不多时便把人带了过来。
老人躬身行礼,笑呵呵道:“小人见过两位恩人。”
陆寂忙抬手虚扶,温言道:“老人家不必多礼,您找我们可是有事?”
“前日小老儿受两位贵人的大恩,无以为报。故而今日略备薄礼,还请贵人能收下,聊表心意。”
说着,他放下背上的竹篓,从里面拿出一条黑乎乎的猪腿来。那猪腿的表面像是发霉了般不过从断口处后看里面的肉质竟然泛着红。
摊主笑道:“知道两位贵人平日里定是不缺什么,但这东西是小老儿自家做的火腿,希望两位贵人不要嫌弃。”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着真挚的笑容,姜予微看着却只觉得一阵心酸。
穷苦的百姓家平日能吃上一顿好肉已经是难得,这条火腿足足有十几斤,估计是老人家不舍得吃,专门用来买了换银子的,如今却拿来送给了他们。
陆寂让桑虎收下,道:“多谢老人家。”
一旁的裴仪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道:“劳烦老人家辛苦跑一趟了,这钱您拿去买些好酒好菜吧。”
摊主看着那沉甸甸的银子连连摆手,“公子误会了,小老儿承蒙公子和夫人那日的大恩,今日是特意来表示谢意的,并非是为了图财。还请公子收回,小老儿实在受之有愧。”
“是我唐突了,”陆寂看了他一眼,挥手让裴仪退下,拱手行礼道:“还请老人家勿怪。”
“不敢不敢!”
摊主受宠若惊,慌乱的想上前来扶一把,但又怕自己手上不干净污了别人的衣服,只得紧张的在腿上摩擦,“公子言重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说话间,前面的锦市忽然起了喧哗。很多人都开始往回跑,脸上尽是惊恐之色,原本还欢歌笑语的灯市顷刻间变了一番天地。
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让所有人都反应不及,裴仪拦住一个往回跑的人,问:“发生了何事?”
那人眉间急色尽显,上气不接下气的道:“西泉庄的人又与官府起冲突了,眼下衙役门正在四处抓人呐。你们也快走吧,别叫牵连了。”
摊主闻言“啊”了声,踮起脚尖不住的往前面张望,慌张道:“该不会是楠哥儿吧?这可如何是好?”
姜予微见他似乎知道内情,问:“老人家,你可知那西泉庄是怎么回事?”
第38章 第 38 章 骚乱
摊主顿了顿, 神情有些犹豫。但是想到那日在锦市上发生的事情,还是道:“小老儿便同两位恩人说了,但您两位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姜予微没想到他居然会有这样的顾虑, 眉头紧锁, 不由的看了眼陆寂,“老人家但说无妨。”
“西泉庄是淮阳城外十里处的一个庄子,庄子里的百姓以养蚕为生。他们会把养好的蚕茧做成布匹, 然后再拿到月市上贩卖。”
摊主回忆起往事,浑浊的眸中顿时泛起一股酸意,忍不住哽咽道:“小老儿便是西泉庄的人, 家中原本有薄田三亩。虽然儿子早亡, 但媳妇勤勉肯吃苦, 所以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三年前, 刘家铺子的掌柜忽然来到庄子里收购各家的蚕丝布。起初给的价钱还算公道,所以乡亲们纷纷把布卖给了他,也省得再去城里跑一趟。但是后来他们给的价钱越来越低, 有几个乡亲便不愿再卖布给他们,想去城里另谋买家。结果才走出庄子就被刘掌柜带人给打了一顿, 此后他们还经常去家里找这些人的麻烦。”
听到这里,姜予微已经大致猜到后面发生了何事。村民们不敢得罪刘家, 只得把布卖给他们。但是价钱压得太低,长此以往百姓们的生活无以为继,此时刘掌柜再以高价诱使他们卖地。
地一旦被卖, 想要赎回再无可能。刘家通过这种方式一点点蚕食,最终把西泉庄变成了自己的私产。而百姓们想要耕种,便只能从刘掌柜的手里再把地租赁回来。
她把这个想法一说,摊主长长的叹了口气, 道:“夫人所料不错,小老儿家的那三亩地正是如此卖给了他们。原本以为渡过难关后还可以把地赎回来,谁知刘家竟然要三倍的银子。”
他顿了顿,才垂头丧气的又道:“一年前,刘怀义忽然涨了地租,让我们让我们每月四成的收成,剩到自己手里的只有三百文钱。”
“我孙女胎里带疾,这点银子哪里够吃药的。无奈之下,我只好另谋生路,到城里来做些小买卖。”
士农工商,商人最末,后代子嗣甚至都无法参加科举。若非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如此?
姜予微冷声道:“他们如此欺压百姓,官府竟也不管?”
郭老头苦笑了声,“哪里有人敢管?那刘掌柜正是通判刘怀青的亲弟弟,听说与宫里的淑妃娘娘还有亲呐。我那远房的侄儿咽不下这口气,写了状纸告去衙门,结果连知府的面都没看到就被打了十棍杀威棒给赶了出来。”
见不到父母官,那只可能是故意躲着他了。
姜予微默默看向陆寂,看他是何反应。锦衣卫与淑妃一党势同水火,想来他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或许从一开始,这可能便在他的计划当中了。
陆寂眸色微沉,看向骚乱的人群,问:“老人家,你可知今日是怎么回事?”
“这小老儿也不太清楚。不过我今日出门前曾碰到了我那侄儿。他说知府大人今晚回来锦市,兴冲冲的拿着状纸走了。”
远处不知是什么东西烧了起来,滚滚浓烟笼罩在半空中。百姓们争先恐后的往回跑,地上还能看到跑到的鞋。
郭老头忽然问:“两位恩人可是外地人?”
陆寂道:“正是。”
“不瞒两位,我听人说那日在锦市上遇到的那位姑娘正是刘家嫡出的小姐。你们得罪了她恐怕后患无穷,今日我来也是想提醒两位早些离开。刘家在淮阳只手遮天,你们不是对手的。”
陆寂拱手,“多谢老人家提醒。”
此时,一队手持横刀的衙役从他们面前经过,朝浓烟最甚的地方赶去。裴仪道:“爷,此地混乱,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陆寂点了点头,再次谢过郭老头后便带着姜予微又上了马车。
好好的一场盛会还没开始就闹成了这样,一路上小孩子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听得人心烦意乱。车内很是安静,谁也没有说话,一行人很快回到同洲客舍。
杏容见他们回来的这么快,有些惊讶,忙迎上前道:“夫人,你们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予微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待会再说。杏容见众人都沉着连立即明白过来,忙闭嘴不再多问。
陆寂唤来裴仪,吩咐道:“你派人去打听下发生了何事。”
“是。”裴仪躬身行礼,领命匆匆告退。
姜予微见他有事要忙,不敢打扰便先回了自己屋内。
同洲客舍离广德门很近,在这里依稀还能听到锦市上的动静。不过锦衣卫早就把这个院子护得滴水不漏,所以她倒也没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危。
喧哗声似乎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停歇,客舍里借住在此的客人惶惶不安,生怕会牵连到这里来,许多更是整宿未睡。
姜予微也睡得晚,等醒来时陆寂已经不在了。她识趣的没有去问陆寂的行踪,以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早膳是紫苏粥、蒸鲥鱼、樱桃肉山药和一盅汤,用自己带来的甜白釉暗纹碗盛着。
杏容递过银筷,她接过后尝了一口那盅汤。味道鲜美浓郁,出乎意料的好喝。她眸子顿时一亮,问:“这是什么汤?”
杏容笑道:“这是他们客舍的拿手好菜,叫做腌笃鲜。用新鲜的问政山笋,以及咸香色红的火腿和刚宰杀的猪骨,小火慢炖三个时辰而成。”
她用汤匙舀出一块火腿肉,笑问:“可是昨日摊主送来的那条?”
“夫人说笑了,乡野粗鄙之物怎敢拿到爷和夫人的面前?这火腿是用上好的宣威火腿,形似琵琶,肥瘦适中,听闻连骨头都呈桃红色,可媲美薄鲈。”
姜予微愣住,看着这道菜忽然觉得食不下咽了。昨日的情形犹在眼前,不敢细想那位老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将这份礼物送到他们面前。
杏容见她不语,疑惑的问:“夫人,您有心事?”
她摇了摇头,趁机问起昨日的事情。
杏容道:“听客舍的堂倌说,昨晚上那个叫郭楠的人打听到周大人会去春晓楼,意欲拦轿状告。但半路上碰到了同样来春晓楼用膳的刘大人,刘大人命人将他们带回去。两相争执间,不知是谁踢翻了门前的鱼灯,鱼灯又点燃了幌子,随后就烧了起来。”
那个叫郭楠的以前读过几年书,看上去文文弱弱,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有个义兄,名叫郭大贵,手脚功夫颇为了得,是个练家子,而且为人仗义。
昨晚郭大贵也在场,见自家兄弟被人欺负,哪里肯作罢?当即闹了起来,一来二去的所以有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奴婢听闻烧了好几间铺子,好在没有伤亡。只有几个轻微烧伤的,都送到医馆里去救治了。”
姜予微舀动碗里的紫苏粥,问:“那郭楠和他的义兄现在如何了?”
“全都关押在府衙的牢房当中,只等明日问罪呐。”
先皇在位时早就明令禁止官绅富豪侵占百姓土地,刘怀青还当真是无法无天,竟然敢明目张胆的欺压百姓,也不知陆寂是何打算?
她抿了口粥,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不动声色的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想必我们一时半会也离不开淮阳。待会我想去城中逛逛,来了好几日一直都闷在屋里,实在无聊的紧。”
杏容一听,眉头立即皱在一起,为难的道:“夫人,爷吩咐了,让您不要随意外出。况且眼下外头这么乱,您要是出了意外,奴婢担待不起啊。”
“怕什么,都带上几个人人便是,谁还敢在锦衣卫头上动土?好杏容,你就让我去吧,不会有事的。”
“这”杏容顿了顿,道:“夫人,不是奴婢不愿。只是没有爷的吩咐,您只怕走不出这间院子。”
姜予微一愣,“你此言何意?”
“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去一试究竟,届时您自会知晓。”
姜予微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蹙眉透过窗户朝院子外看去。除了竹韵在洒扫外,院外再无一人,更无人把手,何来的不能出去?
她当即放下碗筷来到门外,竹韵忙停下手里的活向她行礼问安。姜予微没有理会,径直穿过乱石铺成的小径来到院子外面。
院子前不远有条岔路,一条通向客舍的前院,左边这条则是一扇柳木的小门。小门看上去有些年头,上面的痕迹斑斑驳驳,从这里出去便可以直接离开客舍。
姜予微思索片刻,刚朝小门的方向迈出两步,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人拦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胸口砰砰直响,三魂六魄差点离体而出。
好不容易缓过来后,她才发现那人腰间佩戴的是绣春刀。
“请夫人留步,爷吩咐过您今日不可外出。”
姜予微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表面上看这里无人把守不到人,但实则早就在陆寂监视之下,难怪杏容会说她走不出去。
她脑海中思绪一转,道:“知道了,不出去便不出去。只是我今日胃口不佳,不知可否请你去锦市上帮我买一碗馄饨来?就要槐树下拐角的那家。”
“夫人稍等,属下这就派人去买。”
“那就有劳你了。”姜予微点了点头,带着杏容往回走去,心缓缓沉到了谷底。
看来陆寂还是不信任自己,这下该如何是好?
锦衣卫办事的效率很高,没过一会儿馄饨便买了回来。闻着香味,是那位娘子做的无疑。
第39章 第 39 章 吃食
用青花缠枝牡丹纹大碗盛着, 汤汁清爽明澈,馄饨皮薄如纸纱,隐隐能看到里面饱满的肉馅。再配上一把翠绿新鲜的葱花, 一口下去回味无穷。
姜予微已经用过膳, 原本也只是想尝尝味道,但奈何这碗馄饨着实好吃。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不觉中竟是吃了大半碗, 然后毫不意外的吃撑了。
小腹涨得圆鼓鼓的像是怀胎三月有余,再加上她胃里难受,反起酸来便更像了。
杏容又气又觉得好笑, 吩咐竹韵从随行带的百宝婴儿戏官皮箱里拿些消食化积的保和丸来, 盯着她吃下去后又陪她一起在院中散步。
阳光从繁茂的树影间倾泻而下, 在地面投下一片耀眼的光斑。绿荫蔽日, 乱蝉嘶鸣,浮瓜沉李,骄阳正好。
杏容一边打扇, 一边道:“夫人,您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贪嘴了。食多伤脾, 您瞧,难受的不还是您自个儿?”
谷雨过后,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哪怕是有人在旁边打扇,姜予微也热得浑身是汗,闻言道:“香饵之下, 必有死鱼,这只能怪那碗馄饨太过好吃了啊。”
杏容见她摊开手一脸无辜的模样,不经失笑,“是是是, 下回奴婢偷偷往里加点盐,定不叫那馄饨再有可乘之机。”
两人笑做一团,已经走了半个时辰,姜予微实在有些走不动,扶着发酸的腰招呼杏容先休息一会儿。
她坐在树荫下的醉翁椅上,接过杏容递来的冰帕子擦去额头上的细汗,漫不经心的问:“杏容姐姐,你可知爷平日有何喜好?”
杏容倒茶的手一顿,抬眸为难看着她,道:“夫人恕罪,爷的事奴婢不敢说。”
姜予微愣了愣,随即自责道:“姐姐何错?原是我不该问的。”
“多谢夫人体恤。”
姜予微一笑,拉过杏容的手示意她一同入坐,“姐姐到爷身边有多久了?”
“再有一月便满两年了。”
“那除我之外,爷身边可、可还有别的什么人?”她满脸通红,羞得直抬不起头来。
杏容瞬间明白过来,笑道:“爷少时读书夜以继日,从无半刻松懈。入朝为官后更是案牍劳形,日理万机,于男女之事上向来不甚在意。”
姜予微闻言秀眉微蹙,幽幽的长叹一声,“说来不怕姐姐笑话,自那日我惹爷动怒后总感觉爷对我比往日要冷淡了许多,我心中着急,所以才投其所好”
杏容了然一笑,“夫人多虑了,奴婢还从未见爷对哪家的姑娘像是同您这般上心。”
“姐姐别怪我多想,生为女子,性命荣辱全系在郎君一身。爷是宣宁侯府的世子,将来总有娶妻的一日。都说红颜未老恩先断,爷现在待我好是觉得还新鲜。等他日新夫人入了门,焉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她神色戚戚,用帕子压了压湿润的眼角,哽咽又道:“我如今只有趁这段时日多陪在爷的身边,日后爷也能念在这段情分,不叫我落得长门买赋的地步。”
杏容安慰道:“夫人多虑了,爷不会弃夫人于不顾的。”
说是这样说,但她也理解姜予微为何会有这样的顾虑。
窦家未出事前,她哥哥也曾偏宠过一房妾室。那妾室借着宠爱每每对她嫂嫂不敬,可她哥哥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她嫂嫂不知哭过多少回。
可是后来她哥又另纳了一个姨娘,对先头那位竟是弃若敝履了。
爷既然把她拨给了姜予微,若是姜予微将来失宠,于她而言也绝非好事。
想着,斟酌道:“爷平日忙于公务,鲜少在府里,就算回来也大多是裴仪和桑虎在近前伺候,所以奴婢也不知爷有何偏好。不过爷的画技一绝,时常会在书房作画。”
“作画?”
姜予微喃喃的重复了一遍,思考半晌决定作罢。因为她的画委实是拿不出来,连三岁小孩都不如,“那爷平时有什么喜爱的吃食吗?”
杏容摇了摇头,道:“爷除了不喜食鹿肉外,别的并无忌讳。”
这条路也行不通吗?姜予微叹了口气,没想到拍个马屁都如此困难,真是不给她留一点破绽啊。
杏容忽然笑道:“如今天气渐热,爷在外奔波一天想必酷暑难耐。夫人可亲手做一碗冰酥酪送去,一来可以解热消暑,二来也可以表示夫人的心意。”
姜予微一听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随即又泄下气来,“可我不会做冰酥酪。”
“这有何难?奴婢教您。”
两人说干就干,找客舍的掌柜借来灶台。幸好厨房现成的牛乳,省去了她们许多麻烦,不然光是找全这些东西都要耗费大半天的功夫。
姜予微按照她说的,先将牛乳倒入锅中小火煮沸,然后倒在豆青色卧足碗中放在井水里湃两个时辰,等成型后再加入桂花蜜、酒酿汁和些许樱桃肉。
从晌午一直忙碌到傍晚,红日西坠,霞光万道。院中的那株合欢树染上绚烂的光彩,而在东边,一轮下弦月已经垂在半空当中。
姜予微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满意的看着自己的作品。豆青色的碗中盛着乳白的冰酥酪,光是这卖相便足以让人食指大动,不枉费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她羞涩垂眸,两颊染上一抹桃花般的红晕,怯生生道:“杏容姐姐,你说爷会喜欢吗?”
杏容见她眉眼盈盈,笑道:“夫人放心,爷定会喜欢。”
说话间,竹韵过来禀告,说陆寂已经回来了。
姜予微忙端起豆青釉碗,兴冲冲的往陆寂的房间而去。然而当走到门前时,她忽然停下脚步,所有的喜悦都凝滞在了脸上。
杏容狐疑的看着她,轻声问:“夫人,您怎么了?”
她贝齿紧咬,一言不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杏容还没有反应过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房门,不明所以的忙追了上来。
等她进门时,姜予微已经坐在黄花梨卷草纹桌边,肩膀耷拉着好事被霜雪打过一般。
她走过去,皱眉问:“夫人,您怎么了?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吃食为何不给爷送去?”
“还是算了。”姜予微苦笑了声,言语出透出些许落寞。
杏容很是不解,“这是为何?”
姜予微没有回答,摇了摇头只起身往里间走去。
杏容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只得躬身告退。
夕阳的余晖渐渐散去,两三倦鸟划过天际,奋力的往回飞去。屋内已经点上灯,姜予微坐在窗前翻看自己带来的《梼杌闲评》,手边还放着那碗冰酥酪。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她以为是杏容便没有在意,头也不抬的道:“进来吧。”
第40章 第 40 章 甜点
话音落下, 有人推门而入,安静的屋内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姜予微神情专注,看完一页后翻到另一页继续往下看, 未曾理会那人的动静。
然而下一秒, 她面前突兀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光线。她一愣,微微抬眸, 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人腰间佩戴的双螭纹海棠式玉环。
杏容怎么可能佩戴这样的玉佩样式?
姜予微陡然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发现来人竟然是陆寂。
陆寂身穿一袭月白色杭绸直裰, 袖口处绣着金线。深邃的眼眸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积石如玉, 列松如翠。高贵昳丽, 凛不可攀。
她慌忙放下书,有些无措的起身,“爷, 你怎么来了?”
陆寂见她惊诧之余眉眼间还有藏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欢喜,心头一软, 柔声道:“听杏容说,你有事找我?”
姜予微闻言秀眉紧蹙, 咬唇低声埋怨道:“杏容姐姐怎么擅作主张?”
陆寂笑了笑,拂袖坐在了她原来坐的位置上。看到旁边黄花梨马蹄炕桌上摆放的冰酥酪,挑眉问:“可是给我的?”
“爷既已都听杏容禀告过来, 又何必多此一问?”她抿着唇,不情不愿的回道。
陆寂勾出唇角,只觉得她这幅娇俏别扭的小女儿情态煞是好看,笑问:“既是给我的, 那为何到了我的门前却又中途折返?”
姜予微束手恭立,站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幽暗的烛火在地上勾出一抹残影。纤腰细若柳枝,朱唇榴齿,环姿艳逸,眉间点点愁容。
过了半晌,才听她用沙哑的声音道:“我怕爷怀疑我别有用心故不敢来送。”
陆寂眸色微僵,响起那晚自己同她说的话,立即明白过来。
乌云蔽月,外头黑的十分匀称,连一丝光亮都透不下来。烛祸晃动,照映在小轩窗上的人影也随之摇曳不定。
“我与爷相处不过短短一月,之前我还利用过爷来教训刘妈妈,爷不信我也是自然。”
姜予微艰难的扯出一抹笑,苦涩道:“爷怀疑我忘不掉前尘往事,心里还惦记着旧人。忘不掉前尘是真的,但心里惦记旧人却决计不曾。予微自幼失恃,多亏温伯母细心教导才有今日。倘若我忘掉了这份恩情,那与畜牲何异?”
她如同鸦羽的眼睫上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可姜予微却倔强的不肯让它落下。
“那日在湖边,我对爷所说的句句都出自真心。予微出身寒微,离了溧州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之所以敢孤身随爷北上,乃是相信爷对我的情意。若是若是这份情意不再,我也绝不会纠缠。左右我是没脸再回溧州的,倒不如一头栽入淮水中淹死干净!。”
陆寂的心猛地一震,想起杏容说她兴致勃勃的忙碌一个下午只为给自己做一碗冰酥酪,结果却是不敢送来,顿时涌起一股愧疚之情。
罢了,往后的时日还长,慢慢调教就是,总归她都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想着,他拉住姜予微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叹息一声,用指腹轻轻擦去那滴泪,道:“别哭了,是我的错,那日我不该对你说那些重话。”
姜予微一抽一搭的看着他,湿漉漉的眼尾泛起红,梨花带雨,芙蓉泣露,甚是惹人恋爱,“那爷会厌弃我吗?”
陆寂失笑,“是谁在你面前说的这些混账话?”
“不是谁说的。”
她抿唇,瓮声瓮气的道:“话本子里都这样写,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私定终身,共许鸳盟。好不容易终成眷属,可临了才子却变了心,独留佳人暗自神伤,孤独终老。”
“那些都是假的,怎能做数?”
陆寂揽住她的纤腰,心想待会定要叫人去把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统统扔出去。
以往他不明白男女之情有何值得人放不下的,如今美人在怀,互诉衷肠,温柔缱绻,发现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你这辈子都只能留在我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姜予微破涕为笑,目光柔似春水,俯身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陆寂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眸色由惊讶渐渐的转变为惊喜,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那湿润柔软的触觉格外清晰,仿佛是要在他心口烫下一个烙印般。
姜予微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羞红了连起身欲走,然而才有动作立即又被他拉了回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被禁锢在了身下的鸡翅木直棱围子罗汉床上。
方寸之间,陆寂的气息强势侵入,好像是一张天罗地网,让她无处可逃。姜予微咽了口唾沫,紧张的问:“爷,你这是何意?”
陆寂凑到她耳边,薄唇轻启,带着隐隐笑意,“这话该我问你,卿卿何意?”
姜予微别过连去,耳尖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爷明知故问。”
说罢,她佯装动怒,推开眼前的人想要起身离开。谁料反被陆寂扣住双手,彻底动弹不得。
陆寂顺势贴了上来,眸色翻涌,低低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不知是否是他故意为之,温热的鼻息全都喷洒在姜予微耳后的嫩肉上,激起层层鸡皮疙瘩。
“卿卿勿恼,我这就向你赔罪。”
赔罪?
姜予微脑中混沌,还没有想明白赔罪是怎么回事,一道阴影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紧接着口中的气息尽数被人掠夺,衣襟散乱,陆寂的手更是放肆的从中探入。
掌心粗糙的老茧磨得肌肤生疼,从内心深处不可遏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姜予微从未有过,顿时浑身一个激灵,扭动身子想要拼命逃离。
然而无论她躲到何处,那罪魁祸首都立即会逼上来,强硬的侵略每一寸土地。姜予微的身子紧绷成弦,指甲嵌入肉中也感觉不到疼,只是觉得时间缘何会如此漫长。
玉炉冰蕈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声,敛眉含笑惊。
二更的梆子声响过不知多久,庭阶寂寂,明月半墙,流萤梳织于枝叶扶苏之间。陆寂终于松开了她,翻身而下躺在旁边,手仍揽住她的腰,喘着粗气喃喃自语道:“看来要早些回京了。”
姜予微没有理会他话中的深意,不动声色的将散开的衣襟拉上,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情绪,柔声道:“爷,咱们还要在此待几日?”
“大约四五日罢。”
陆寂牵起她如葱削般的玉手放在唇边轻啄,“可是无聊了?”
锦衣卫专司情报,耳目众多。就算杏容不说,白天她想要离开客舍的事情也瞒不住陆寂。
姜予微乖巧的伏在他的胸前,道:“我带来的几本书来,爷不在我可以看书打发时间,只可惜了没能看到鱼龙百戏。”
“你若喜欢,我让裴仪把人叫到客舍来。”
姜予微想了想,摇头道:“还是算了,客舍不同于府内,鱼龙混杂,万一混进来不轨之徒便坏了。”
陆寂哪会没听出来她话中的失落?笑道:“你若实在无趣,可让杏容陪你出去走走。”
她的手猛然握紧,忙按捺住内心嗯狂喜,故作担忧的问:“可会耽误了爷的要事?”
陆寂见她粉颊杏面,双瞳剪水,盈盈望着自己,一时间爱煞不已,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卿卿放心,你家爷还没有这般不济。只是你不可离开客舍太远,近日城中不太平,出门时也要多带上几个人。”
姜予微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忙稳住心神,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爷放心,我都记下了。”
两人又在罗汉床上躺了好一会儿,陆寂才起身离开,临走前拿起那碗冰酥酪,硬逼着姜予微一口口喂给他吃完才算罢休。
等他一走,姜予微立即命杏容备水,里里外外的洗了好几遍。然后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蒙头就睡。
翌日卯初一刻,朝涂曦霞,轻烟笼罩在茫茫江面之上。青山远黛,近水含烟,木楫划破水面向浓雾深处而去。
姜予微自帐中醒来,看着窗外行露未晞,人还有些愣怔。
昨夜杏容在她床前悬挂了一个金镂花嵌松石香囊,里面放了安息香,让她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又赖好了一会儿,她才披衣而起。杏容带着竹韵推门而入,有条不紊的将屋子收拾整齐。陆寂早早又出门去了,她独自用过膳便吩咐杏容去准备幕离,待会她要出门。
这次有了陆寂的交待,无人再来拦她,姜予微径直来到那扇柳木小门前
说是小门,但是打开门看到的是一条可以有两辆马车并排通行的青石街道。街道两侧是商铺,看着还算热闹。
只是眼下时间尚早,路上无甚行人,只偶然能看到夜宿在城中的赶路人正往城门的方向而去。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带着杏容和两名护卫往外而去。她只准备在附近走走,所以也没让杏容准备车马。
沿着这条青石板街道往前走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便能同洲客舍的正门,其实这样的小门,客舍有好几扇,都是为了方便住在后面院子的客人出行所用。
她往前走了一会儿,果然来到了客舍的正门。
刚想再往左边的巷子里去看看,忽然听到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姜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