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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余環

    姜予微一顿, 寻声望去,正见一个身穿银灰色云锦道袍、头戴玄色方巾、脚踩青布鞋的年轻男子从同洲客舍里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略显单薄的书童。

    透过朦胧的幕离, 她看清了那人的相貌, 是温则谦的同窗余環。

    他怎么会在这里?

    余環见果真是她,面露惊喜,疾走两步上前, 道:“没想到当真是你。”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姜予微身后的一个护卫立即拦住了他的去路。

    余環呆愣住,显然是没有料到会被拦下。面子顿时有些挂不住, 刚想要出言呵斥, 跟在他身后的李叙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小声提醒道:“公子不可, 此人身份不简单。”

    余環这才注意到那人脚上穿的是绿滚边皂靴,身形气度一看便是练家子,多半还有可能是锦衣卫。

    陆寂竟然会派锦衣卫来保护一个女人, 当真是色令智昏啊!

    他心中不悦,却也不敢造次, 只得生生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姜予微和余家的人其实都没什么交情,以前她倒是和余家那位庶出的大姑娘一同参加过诗会。见余大姑娘独自坐在角落形单影只, 她便上前攀谈了两句。

    谁知余大姑娘得知她的身份后,不屑的撇了撇嘴竟直接离开了。

    自那以后,她对余家的人再也不费那力气。与余環更是只有三面之缘, 如今他大献殷勤,大抵也不是因为自己。

    想着,挥手让那人退下,道:“余公子, 许久不见。”

    余環脸色仍是难看,勉强拱手一礼。

    姜予微不甚在意,看了眼他身后同洲客舍的正门,问:“余公子怎会在此?”

    “我与书童欲去京城准备来年的春试,昨日方到淮阳,见天色已晚便留宿在此。”

    “原来如此。”

    姜予微了然,但凡家底还算殷实的都会选择提前进京,一来可以增长阅历,二来到了京城后也有时间结识些有名望的权贵以助日后仕途顺遂。他还不算早的,有些甚至年前便已出发。

    “能在此与姜大姑娘相遇当真是缘分。”

    余環环顾四周,忽然问:“怎么不见陆大人?”

    “爷公务繁忙,无暇陪我闲逛,余公子若想寻他不妨稍候再来,正好我们也住在此处。”

    余環收起手中的竹股牡丹泥金扇,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与姜大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姜予微浅笑,“哦?不知是何事?”

    “咱们路途偶遇又同是去往京城,我想着不如结伴同行如何?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姜予微看着他眸中闪动的精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

    “怕是不巧,淮阳风景颇佳,爷意欲在此多留几日,恐耽误余公子行程。”

    余環连连摆手,“不妨事,我也想欣赏下淮阳的风光。届时咱们还可同游淮水,呼朋引伴岂不美哉?”

    姜予微没有接他的话,唇边挂着得体的笑容,客客气气的道:“此事不如等爷回来,你亲自与爷商议如何?”

    余環的脸立即沉了下来,眼皮子轻抬,极是不满的盯着她,“区区小事而已,姜大姑娘也要推脱?”

    “余公子说笑了,我一介女子,哪里做得了爷的主?”

    余環看了眼她身后的杏容,凑到她面前,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语气轻慢道:

    “大家都是聪明人,姜大姑娘何必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八品经承之女能入宣宁侯府的大门是祖上烧了高香。如今陆大人看重你,你帮我,他日等我高中我也可以帮你,何乐而不为?”

    姜予微一笑,道:“我如何,不劳余公子费心。”

    余環神情阴郁,当初在溧州他爹想去巴结陆寂,结果连人家的面都没看到。这一路上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赶上。

    原本想借姜予微的手顺利搭上陆寂这条船,没想到姜予微竟然如此不识抬举,脸色顿时难看不已。

    姜予微才懒得搭理他如何做想,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可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他身上。干净利落的告辞后,带着人扬长而去。

    直到人走远了,余環才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面目狰狞。

    “这个贱人,还真到自己是飞上枝头的凤凰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玩意,不过是娼妇杂种。等日后被陆寂厌弃,有她哭的时候!”

    说罢,又连骂了好几句才住口。

    李叙也看向那抹翩然离去的倩影,抿唇不语。

    余環见他没有向往常那样立即接自己的话,暴戾之气横生,直接一脚踹在他心窝上,骂道:“跟你说话,你耳聋了?”

    李叙被踹得重重摔了个跟头,躺在地上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他不敢耽搁,咬牙急忙爬了起来,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公子息怒,小人卑贱,可千万别脏了公子您的脚,方才小人是在想还能有什么法子能让姜大姑娘同意让咱们同行。”

    “那你想出法子来了吗?”

    李叙半躬身子,点这里觍着脸赔笑道:“公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连您都没有想到,小人哪有那样的本事?”

    “没用的废物!”

    余環嫌恶的撇了他一眼,不过被他这一番恭维,心情确实好了不少。

    转而又看向姜予微离开的方向,勾出一侧唇角,无不讥讽的道:“温则谦为了这个女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可她倒好,转头把人忘得一干二净。都说婊子无情,此话倒着实不假?”

    李叙皱了皱眉,紧张的看向四周,提醒道:“公子,小人听闻锦衣卫的耳目无处不在,咱们还是小心些吧。”

    刘妈妈的下场,犹在眼前。

    余環不以为意,“怕什么?锦衣卫还能厉害到这个程度?”

    “可老爷交待过,凡事要谨言慎行。”

    余環不耐烦的“啧”了声,“我看你这身贱皮子又发痒了?竟然敢管到我头上来了?”

    李叙猛地打了个寒颤,手臂又在隐隐作痛,顿时不敢再多言。余環冷哼,转身往客舍内走去

    同洲客舍位于城西光禄坊,除了锦市之外,还有许多值得一逛的地方。琴台街尾的武成王庙,曹婆婆肉饼,还有淮阳最为有名的涌金门灌肺。

    从俞家七宝铺出来时已经日近晌午,姜予微叹了口气,索然无味道:“除了热闹了些,与溧州相比好像也无甚有趣之处,无非就是些吃的喝的用的。”

    杏容笑道:“奴婢听说前面不远处有家胭脂铺子,那家铺子的掌柜调制出来的胭脂颜色颇好,城中女子争相前去,不如咱们也去瞧瞧?”

    “还是算了。”

    她恹恹的看了眼天色,心绪一转忽然来了兴致,问:“这附近可有鱼市?”

    杏容有些诧异,也不知她是怎么转到这上头来的,“夫人要买鱼?”

    “这两日爷栉风沐雨颇是辛苦,我想亲自给爷做碗鱼汤送去。”

    “夫人要鱼只管叫客舍的伙计送来即可,鱼市又脏又乱,您何必亲自去?”

    姜予微羞赧,面红耳赤的道:“昨晚爷”

    昨天晚上陆寂待到半夜才从她房中出来,出来后她立即又要了水,明白人一眼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有了上次做冰酥酪的经历,杏容立即明白过来她是不想假手于人。

    缱绻羡爱,色授魂与,公愉于侧,于是笑道:“黄石矶码头前面有一个青鱼市内行,背靠码头,日日都有新鲜的鱼货,夫人想要什么鱼都有。”

    “那咱们快去吧,时间不早了。”

    一行人往黄石矶码头的方向而去,七拐八拐的绕过两条长街,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比肩叠迹,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们一直往前,从巷子里出来后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江面上停靠了许多的船只,粗壮结实的纤夫正一趟趟的把货物从船上搬下来,堆放在码头上,旁边不远处便是青鱼市内行。

    隔着老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姜予微站在江边眺望远处的风景。江波浩渺,滚滚东流。浪蕊不停的拍打岸边的乱石,激去无数的水花。

    浅滩处芦苇丛生,微风徐徐,漾漾泛菱荇。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享受着这片刻的舒适。这时她忽然发现芦苇丛一阵抖动,从里面冒出一个人来。

    那人坐在一只小小的木盆里,手上拿着木桨,盆里还放着刚采摘的菱角。木桨划动水面,缓缓前行。

    说来也奇怪,那人看着虽然瘦小但也是个成年男子,可那只木盆里竟然没有沉下来。要知道木盆本身就已经很重,寻常的只能勉强载动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

    姜予微看了好奇,扬声问:“这位大哥,请问你这木盆为何不沉下去?”

    那人闻言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这木盆旁边绑了两个皮筏子。有了这两只皮筏子,便是再坐一人也不会沉。”

    姜予微仔细一看,发现木盆底部确实绑着两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有七八月的乳猪大小,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鼓鼓囊囊,里面似乎是空的。

    第42章 第 42 章 郭楠

    “敢问大哥, 这皮筏子可是您自个儿做的?”

    那人笑道:“我哪里会做这东西?只有永清巷的王三佺子才会做,听说是从一个西北来得船工那学的,好的皮筏子还可渡江跨河呐。”

    姜予微谢过, 见天色不早, 带着人往青鱼市内行而去。

    鱼市里果然买什么的都有,除了各种鱼货蚌虾外,还有新鲜的茭白、青荇和莼菜等等, 琳琅满目,应接不暇,足以让人挑花了眼, 有许多她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姜予微逛了逛, 随意停在一家鱼摊面前, 四五个硕大底浅的榆木盆依次摆放在矮架上, 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游动的鱼。矮架前还有两个竹篓,装的是个头不大的石蟹。

    卖鱼的娘子用靛青色粗布裹住青丝,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正在杀鱼。

    那把刀在她手里像是长了眼睛般, 三两下功夫便将一条鱼开膛破肚,取出内脏用清水冲洗干净, 然后用干稻草穿过鱼鳃,交给同样来买鱼的妇人。

    那娘子见姜予微衣着华贵, 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下人,知道她必是有钱人家的夫人。能亲自道鱼市上来买鱼,多半是为了给夫婿洗手做羹汤。

    于是擦净手上残留的水渍, 笑道:“夫人可是要买鱼?我这里有青鱼、鲈鱼、桂鱼、鲤鱼,还有今早渔船刚送来的三道鳞和武昌鱼。”

    “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姜予微问。

    “奴家姓卢,这里的人都唤我卢渔娘。”

    姜予微喜欢她身上的利落劲,也不再看别家, 笑道:“我想做一道鱼羹汤,不知该用什么鱼才好?”

    卢渔娘道:“这个时节的鲈鱼最是肥美,无论是做成鱼脍还是鱼羹,味道都十分鲜醇。”

    “那劳烦娘子帮我挑尾鲈鱼罢。”

    “好勒,夫人您稍等。”

    卢渔娘吆喝一声,从柳木盆里拎起一条三四斤重的鲈鱼,用刀背“啪啪”拍晕,迅速处理干净。杏容付了银子,一行人拎着鱼打道回府。

    然而才走出鱼市没多远,姜予微忽然看到上次在锦市遇到的那个摊主郭老头。

    郭老头神色紧张,似是有什么急事,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径直从她面前经过,然后拐进前面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抬步也朝那走去。

    才靠近巷口便听到郭老头焦急担忧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楠哥儿,你怎么在这里?走,快随我回去。”

    话音落下,一个陌生而沙哑的声音道:“四叔,我不能去,会连累你和四婶的。”

    巷子里的光线十分黯淡,墙角处青苔满阶,几乎照不进阳光。姜予微探出身子往里看去,只见两人侧身而立,其中一人正是郭老头。

    而另外一人身穿灰褐色麻布襕衫,有些地方还洗的发白。头戴四方巾,面容清俊,身上有一股文人的书卷气。

    仔细看却发现他嘴角处有一大块淤青,颈上也有类似于用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

    听方才郭老头的称呼,此人大抵就是他提起过的远房侄儿郭楠。

    郭老头眉头紧皱,急切道:“楠哥儿,听四叔一句劝,不要再管西泉庄的事情来。刘家的人你惹不起,就算不为自己,你也要为你死去的爹娘考虑啊。他们只有你一个独子,你难道想要郭家绝后吗?”

    “四叔!刘怀青和刘怀义兄弟以权谋私,肆意欺压百姓,我岂能坐视不理?”

    郭老头一听他还要去,心急如焚,“上次你偷偷跑出西泉庄想要拦轿告状已经被他们狠狠打了一顿,周知府根本不敢得罪刘家,你难道非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可吗?”

    郭楠垂眸,神情忽然变得无比悲痛,哽咽道:“四叔,昨天夜里胖婶家的二丫头没了”

    郭老头一愣,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二丫头半月前起了高热,有庆哥好不容易凑了五十文钱请来郎中抓药。人刚有好转,可七天前刘家忽然派人围住了出庄的路不许任何人通行。二丫头的药吃完了,有庆哥去求他们放自己进城去抓药,结果反被他们打了一顿。昨夜三更初,二丫头人便不行了。”

    一想到二丫头临死前还抓住他的手让他别难过,郭楠身形猛然一颤,抬手掩面,带着无尽的懊悔以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自幼父母双亡,是胖婶收留了我,还供我读书习字,这份恩情无以为报。二丫头自小喜欢跟在我身后,她如今才十岁就这样不治而亡,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的错!”

    郭老头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种种拍了下他的肩膀,长叹了一声,道:“楠哥儿,这怪不得你,都是命”

    “不,四叔。”

    郭楠的神色慢慢沉了下来,一字一顿道:“这不是命,是有人害死了她!如今二丫头死了,如果我不能为她报仇,他日九泉之下,怎么还有脸去见她?”

    “可你现在还能做什么?”郭老头闻言,急得呛咳了好几声。

    郭楠凝眉沉思片刻,道:“刘怀青和周承蛇鼠一窝,在淮阳城内可谓只手遮天。但半月前刘怀青忽然派人围住了西泉庄,这说明是有什么他惧怕的人到了淮阳,所以才不许我们进城。”

    “你这话是何意?”郭老头似懂非懂。

    “在牢狱中,我听说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到了淮阳。陆大人是天子近臣,如果有他帮忙,西泉庄或许就有救了!”

    “锦衣卫?”

    郭老头一听到这三个字,后背就感觉阵阵发寒,“锦衣卫手段毒辣,还不讲情面,十分可怕。你去接近他们,这能行吗?”

    郭楠已经打定了主意,目光坚毅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便不会放弃。四叔,我今日来寻你是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

    “你说,只要力所能及,我定帮你办到。”

    “这几日刘家的人一直在找我,我身边已经不安全。义兄助我良多,为了护我,他险些被大火烧毁一只手,我实在不想再连累他。四叔,我想请你帮我向他带句话,告诉他我已经回西泉庄了,让他去西泉庄等我。”

    郭老头一想,立即就明白过来,急忙道:“你难道是想一个人去?”

    郭楠勉强扯出一抹笑,安慰道:“一人反而更安全,四叔你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郭老头喉中苦涩,动了动唇想再说些什么,可到底是说不出口。他还有孙女要顾忌,不能不管家里的人安危,很多事情也是无能为力,只得为难道:“楠哥儿,你千万要小心啊。”

    “放心吧,四叔。”

    郭老头喉中苦涩,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他不是孤家寡人,还有孙女还顾忌,有些事情纵使有些也不能去做,只得道:“楠哥儿,你千万要小心啊。”

    “我知道,多谢四叔。”

    姜予微在心中盘算,陆寂想利用西泉庄对付刘家,那找上郭楠是迟早的事情。今日既然在这里遇上,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好让两人都省些力气。

    想着,刚要上前,跟在她身后的一个护卫忽然凑近,目光警惕的盯着四周,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此处有危险,我们快些离开。”

    姜予微一愣,回头看向身后,发现不远处有四五个面生的男子正鬼鬼祟祟的朝他们靠近。

    那些人身上穿的是寻常的葛布衣裳,脸无甚出奇,扔到人堆里根本认不出来。但他们的眼神却很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让人忍不住害怕。

    巷子里的郭楠听到动静,猛地朝这边看来,见巷子口不知何时站了好几个人,顿时愣在原地。

    那名护卫的声音里染上急色,又唤了句,“夫人!”

    她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条巷子应该是条死路。这些人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如果他们走了,那里面的郭老头和郭楠便是瓮中之鳖了。

    姜予微抿了抿唇,咬牙道:“不能走,里面的人是爷要寻的重要证人,如果死了后果不堪设想,你可有把握擒住他们?”

    申隅皱眉思索了一番,知道她所言非虚,沉声道:“六成。”

    六成已经不低了,或许可以一试。

    然而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那几个人见行踪败露,互相看了一眼,随即二话不说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径直朝他们冲了过来。

    这些人的动作十分迅速而且配合默契,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其中四人分别冲向姜予微身前护着的两个护卫,而另外一人则直奔她而来。

    这些人眼中的杀意丝毫不做掩饰,姜予微心下大惊,手心已经浸出冷汗。旁边的杏容惊呼一声,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顷刻间,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就到眼前,姜予微来不及多想,急退两步想要避开,不料脚下竟然踩到一块碎石,人重心不稳立即摔倒在地。好在因祸得福,让她险险逃过。

    那刺客一击未中,举起匕首又朝她袭来。姜予微到底只是个弱女子,反应不及,眼看那把匕首就要刺入她的胸膛,她也已经做好受重伤的准备。

    然而匕首在离她肩膀前四五寸的地方骤然停住,仍有那刺客再怎么用力也无法靠近半分。

    只见申隅甩掉另外两名刺客,飞身上前死死抓住那人的手腕。紧接着往下一压,那人立即被带了个趔趄,匕首也脱手摔了出去。

    姜予微趁这个间隙,手脚并用的爬到巷子里。那姿势委实称不上好看,但眼下这种情形,也顾不得体面还是不体面。

    直到退到安全之处后她才松了口气,同时还把吓得有些怔愣的杏容也拉了进来。

    为首的刺客见到失去先机,狠狠咒骂了一句。与之前被甩开的另外两名刺客围住申隅,四人缠斗在一起。申隅的身手相当了得,饶是如此竟仍不落下风。

    但时间一长,还是不可避免的露出了破绽。他一个闪躲不及,手背上立即多出道寸长的伤口。

    为首的刺客见状使出一招小擒拿想扣住申隅的脉门,脉门一旦被扣,便是有任人宰割的份。

    第43章 第 43 章 刺客

    好在申隅早有防备, 反手挡开,然后躬身从他腋下钻过,身形灵巧好似一条滑溜溜的泥鳅, 那些刺客连他的衣角都没能抓住。

    巷子口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杂物, 姜予微拉着杏容躲在杂物之后,小心的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外面的情形。

    一群人打得不可开交,申隅和申甫都已负伤, 地上血迹斑驳。但那几个刺客也没好到哪去,其中两人躺在地上不知死活,剩下的三人也是强弩之末。

    为首的刺客未曾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变故, 目光发冷, 吐掉口中的血沫子朝身边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随即把心一衡, 不要命似的朝申隅和申甫冲去, 而他的同伙则趁机冲向巷子里。

    申隅和申甫大惊失色,急忙想要过来阻拦。然而才有动作,立即被为首的那名刺客挡住了去路。

    姜予微和杏容吓得顿时把头缩了回来, 杏容害怕得浑身都在发抖,蜷在姜予微的身后连看也不敢看, 牙齿打颤道:“夫人,咱们该如何是好?”

    巷子里只有老弱妇孺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怎么可能会是刺客的对手?

    姜予微的心都跳道嗓子眼,手脚也是一阵阵发麻。好在她的脑子此时还算清醒,环顾四周看是否还有可以用的东西。见墙角有根长了青苔的砧杵, 忙捡起来横在胸前。

    巷口有光线照入,在地面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那刺客进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躲在最里面的郭楠,提起匕首直奔最主要的目标而去。

    姜予微屏住呼吸,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 死死地盯着那不断靠近的影子。她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凭感觉去估算。

    等了片刻,她感觉距离应该差不多了,咬牙用力挥动砧杵。

    只听见闷哼一声,砧杵打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那刺客立即摔倒在地,抱住双腿惨叫连连。

    姜予微吓了一跳,缓了两个呼吸后勉强稳住心神,拉起杏容急忙往里退去,有些无措的看着地上那人。

    申隅满头大汗的跑进来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错愕不已,看向姜予微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他上前接过砧杵,几乎没有半分犹豫,走到刺客面前对着他的腿又补了一棍。

    那力道不知比姜予微重了多少,刺客凄厉的哀嚎一声,直接昏死过去。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这人就算是不死,后半辈子也再别想站起来了。

    姜予微是真的被这一幕吓到了,脑中一片空白。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涌出,瞬间爬上脊背。而申隅却是一脸若无其事,随手将砧杵丢在一旁。

    与此同时,申隅也已经将其他人制服。他从杂物堆里翻出一根老旧的缆绳,上面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鱼腥味,把还有昏死过去的人都捆了起来。

    申隅双手抱歉,气息不稳道:“属下无能,让夫人受惊了。”

    姜予微深呼吸了几口,面色发白,勉强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与你无关,起来吧。”

    “多谢夫人。”

    她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巷子最里面的郭楠和郭老头。

    郭楠将郭老头护在身后,神情警惕的盯着她,“你们是何人?”

    姜予微扯出一抹浅笑来,道:“老伯,我们又见面了。”

    这声音是

    虽然隔着幕离,但郭老头还是立即拜年认了出来,“你是、你是那日在锦市上的恩人?”

    姜予微点了点头,“是我。”

    郭老头紧绷的弦明显一松,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对郭楠道:“楠哥儿,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过的恩人。”

    郭楠并未放下戒备,用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她几年。见她身边还带着丫鬟,料想应该是凑巧在这里碰上他们。

    确定没有恶意之后,他这才躬身,深深行了一礼,“多谢姑娘再次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海涵。”

    “无妨。”姜予微一笑,道:“两位的对话我方才都听到了,这位公子为民请命,舍死忘生,令我很是佩服。”

    郭楠眉眼哀痛,“姑娘谬赞了,在下愧不敢当。”

    “听闻公子想去寻锦衣卫副指挥使出面,此事我或许可助公子一臂之力。”

    郭楠一愣,蹙起眉峰,“姑娘何出此言?难道你知道他在何处?”

    姜予微道:“那日在锦市与我同行的人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

    “什么?”郭老头大惊,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那位公子气度不凡,他还以为是出身高门的世家公子哥儿,没想到竟然会是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这这着实也不像啊!

    “郭公子意下如何?”姜予微问。

    郭楠刚想回答,旁边的郭老头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袖。刚刚那一幕还犹在眼前,锦衣卫残酷嗜血的名声便是他这种平头百姓都有所耳闻,去接近他们,实在太危险了!

    “楠哥儿”

    郭楠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四叔,你先回去吧!”

    说罢,他走到姜予微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还请姑娘在前面带路。”

    姜予微笑道:“郭公子不必紧张,见到陆大人后你只需将实情相告即可。”

    陆寂虽然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但此事对双方都有利,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况且陆寂在溧州所行之事皆利国利民,所以这一点她还是相信的。

    不可否认,陆寂是个好官。

    “多谢姑娘。”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附近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一行人挑了条近道回去,申隅则留下来处理那些刺客。

    从柳木小门回到同洲客舍,刚进去迎面正碰到往外走的裴仪。

    裴仪见他们个个都满身狼狈,还多了个陌生的男子,有些诧异的上前行礼,“见过夫人。”

    姜予微抬眸,忽然看到裴仪身后一个穿着小厮衣裳的人正往客舍的前门而去。那人的身形有些怪异,还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可能是新来的堂倌,她也没有在意,问:“爷回来了吗?”

    “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前厅。”

    她把今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然后道:“这位便是郭楠郭公子,烦请裴大哥代为通传,他想见爷一面。”

    裴仪自然知道郭楠的来历,不敢耽搁,当即道:“属下遵命,郭公子请随我来。”

    郭楠再次谢过姜予微,跟在裴仪身后往里走去。

    院子里有专门用来会客的前厅,沿左侧的花荫小径而行,穿过月洞门,但见两侧湘妃竹林立,再往前不远便是前厅。前厅的门楣上挂着一匾,曰“闲心堂”。

    郭楠整理了一下衣冠,敛步入内。正见厅内的黄杨木交椅上坐着一位公子,身穿石青色圆领蜀锦袍,腰佩羊脂白玉,丰神俊朗,霞姿月韵。

    他忙收回视线,上前见礼,“小人郭楠见过陆大人。”

    陆寂放下手中的《博物志》,嘴边噙着一抹浅笑,温声道:“不必多礼,不知郭公子寻我所为何事?”

    “大人容禀,淮阳通判刘怀青和其胞弟以权谋私,暴内陵外,利用各种肮脏的手段侵占民田,三年来致使西泉庄的百姓无以为生。小人斗胆,恳求大人为民做主,惩治此等蠹政害民的奸官污吏!”

    陆寂修长的指节在桌上轻叩了两声,沉声道:“郭公子应当知道,我乃是锦衣卫的人。此次也只是回京述职,无权干涉淮阳地界的政务。”

    郭楠垂眸,躬身敬重道:“百姓受苦,闻者皆不忍,下人相信陆大人绝非周承此等趋炎附势之流。”

    “哦?”陆寂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你对我倒是挺有信心。”

    “方才在来的路上姜姑娘同小人说,陆大人是个好官。姜姑娘两次救我叔父于水火,小人相信姜姑娘。”

    “原来如此。”

    陆寂意味深长的一笑,又道:“刘怀青与当朝首辅同出一族,身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你让我帮你总需拿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才行,不然只怕是炊沙成饭,白费力气。”

    第44章 第 44 章 异样

    郭楠想了片刻, 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一张麻竹纸。麻竹易得,所以这种纸也最为便宜。

    “此乃万民书,还请陆大人过目。”

    陆寂一凛, 从他手中接过。打开来一看, 纸上写满了刘怀青的罪状以及对其的控诉。遣词用句,字字泣血。墨迹直透纸背,可见行笔之人神情之悲愤!

    落款出还有西泉庄所有百姓的画押, 那痕迹红中透黑,不像是普通的印泥,而是咬破手指, 用鲜血印上去的。

    前朝末年贪官污吏横行, 时年黄河水患使得下游的儋、离两城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朝廷派下五十万两赈灾银, 可那些贪官污吏层层剥削, 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的十不足一,以至尸横遍野,惨不忍睹。

    两城的百姓写下数份万民书呈递御史台, 结果全部石沉大海,最后导致流民暴乱, 动摇国本根基。

    先帝即位后吸取前人教训,降旨凡有一方百姓呈上万民书者, 朝廷必须钦点三位督察御史巡案彻查,以护民生。

    陆寂看着这份万民书,道:“好, 有了这份万民书,我便可上书朝廷彻查刘家。”

    郭楠面露喜色,深深地行了一礼,“多谢陆大人!”

    他的话音刚落, 桑虎忽然进来禀报道:“爷,外面有人求见。那人自称是郭大贵,来寻自己的义弟。”

    “义兄?”郭楠有些意外郭大贵竟会知道自己在此,急忙看向陆寂,道:“陆大人。”

    陆寂摆了摆手,“让他进来。”

    “是。”

    不多时,有人大步而入。那人身穿藏青色麻布短褐,腿上绑着行缠。五官粗犷豪迈,身材也是魁梧有力。

    他一见到郭楠立即仔细打量了一眼,声音洪亮道:“楠弟,你没事吧?”

    郭楠摇头,“义兄,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回来遍寻你不到,还以为你出来什么意外急忙在附近寻找。然后在路上遇到了你四叔,听你四叔说你在此便立即又赶了过来。你四叔还是你们遇到了刺客,可有受伤?”

    “我没事,义兄放心。”

    郭大贵当时就发现郭老头被吓得魂不守舍的,猜想此事绝非他说的那么轻松,咬牙恨道:“那个狗官,总有一日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先不说这些了。”

    郭楠眼眸湿润,拉着他激动的道:“义兄,方才陆大人已经答应帮我们上书朝廷,西泉庄的乡亲们有救了!”

    郭大贵皱了皱眉,远没有郭楠那般兴奋,反而显得有些顾忌。

    他看向陆寂,双手抱拳道:“陆大人高义,若此次西泉庄的乡亲得以获救,我们兄弟愿万死以报大恩。”

    陆寂一笑,温言道:“郭公子言重了,如今刘怀青已经盯上了你们,想必你们现在的住处已不安全,不如让我为里面另寻一处安全之所吧?”

    “怎敢劳烦陆大人?我们兄弟自会想办法解决。”

    “今日的事只是一个开始,若非内子凑巧经过,你的这位义弟早已身首异处。”

    陆寂挑眉,语气平和的道:“郭公子尽管放心,锦衣卫和刘家并非同路之人,帮你们也是在帮我自己。”

    郭大贵沉思了一番,知道他所说不假。如果没有锦衣卫的庇护,只怕用不了多久刘怀青的人便会找到他们。

    “既如此,那就多谢陆大人了。”

    裴仪上前,“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再次谢过,陆寂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缓缓将万民书收好,然后放到了旁边的黑漆描金檀木匣中。

    翌日,天晴如洗,云团如絮。昨日傍晚不知是谁家的蔷薇花开了,夜风中带来阵阵清香,沁人心脾。

    一大早裴仪遣人过来传话,说这两日便会启程回京,故而杏容早早带着竹韵收拾起来。

    窗外鸣蝉嘶咽,浮云朝露,珠流璧转。姜予微坐在黄梨木玫瑰椅上,一手持绢花团扇,一手拿着上次为曾看完的《梼杌闲评》继续往下看。

    鸟下绿芜秦苑夕,正看到精彩处,杏容忽捧着一个官皮箱过来。

    “夫人,这是何物?怎么还上着锁?”

    姜予微的手顿时一紧,心绪如同碎石投湖激起无数涟漪。

    她掩扇遮面,满是羞怯,难为情道:“这是我母亲临走时塞给我的,说是每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成亲前都要看。我、我怕不小心被人发现,所以便锁了起来”

    杏容立即明白过来,揶揄道:“夫人放心,奴婢定帮你仔细收好,待将来你与爷合房时再拿出来同爷一起瞧~”

    姜予微羞得面红耳赤,啐了她一口,“你胆子最近越发大了,竟然连我都敢打趣。”

    “是是是,奴婢知错,奴婢待会便去向爷请罪。”

    无缘无故的,她去请罪陆寂自然是要问明原由。

    姜予微脸上烧得更甚,骂道:“你这个泼皮,不许你去!”

    杏容笑着将官皮箱收到了樟木箱的最底下,还贴心的用衣物盖起来。

    见她没有生疑,姜予微这才松了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一些闲话,好分散她的注意力。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进来禀报,说是周家的二姑娘求见。

    杏容秀眉微微敛起,奇怪的道:“她来做什么?”

    姜予微摇头也是不知,她与周淑则只不过是一面之缘,连相识都谈不上,周淑则怎么会突然来找她?

    想着,便道:“去请她进来吧。”

    “是。”

    片刻后,只见周淑则带着两名丫鬟款款而来,环佩叮当。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百褶如意月裙,裙边系着雪青官绦,双横比目玫瑰佩。云髻高绾,鬓边的累丝金步摇与耳上的明月珰相得益彰,衬得人清丽脱俗,端庄秀雅。

    姜予微忙放下手中的纨扇,迎了上去,“周二姑娘。”

    周淑则莞尔一笑,“几日不见,妹妹出落的倒是越发好看了,连我瞧了都要忍不住心动了。”

    妹妹?

    姜予微眸色微黯,假装没有注意这个称呼,笑道:“二姑娘谬赞了,不知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周淑则抿了抿唇,眼帘微微上挑,故意问:“怎么?你不欢迎我来?”

    “怎么会?二姑娘能来,予微可是求之不得呐。”

    周淑则失笑,“你这张小嘴惯会讨人高兴。”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拉她到旁边的罗汉榻上坐下。

    两人吃了一会儿茶,周淑则才道明来意。

    “昨日我新得了一支金镶珍珠簪,做工精巧难得,也只有妹妹这般如花似玉的美才配得上了。这不?我今儿赶巧就给你送来了。”

    说罢,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立即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锦盒里放着一支十分华贵的珍珠簪,下面还用桃粉色杭绸拖着。

    姜予微摆手,“这怎么好意思?无功不受禄,予微万不敢要这份大礼。”

    周淑则笑着拉过她的手,殷切道:“妹妹便收下吧!上次锦市一见,我就觉得与妹妹相见恨晚。况且来日方长,你我姐妹理应相互照拂才是。区区心意,还望妹妹千万不要嫌弃。”

    姜予微一顿,抬眸看向她,发现她目光幽深也正看着自己,面上顿时挂起一抹浅笑,“那就多谢二姑娘了。”

    周淑则满意的点了点头,两人又吃了一会儿茶,直到天色不早,她才告辞离开。

    姜予微看着她留下的锦盒,眸光沉了下来。不知为何,她总感觉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透出一股怪异,像有什么东西被她给忽视了,可一时间又想不起

    傍晚时分,金乌渐渐西沉。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从方才开始,墙外时断时续的会传来细碎的声响,那是劳作了一日的人儿回家的脚步声。

    姜予微看了眼窗外的合欢树,问:“爷还没有回来吗?”

    杏容把饭菜一一摆好,晚膳是酥骨鱼、三和菜以及银苗豆芽。

    闻言,笑道:“方才桑虎回来传信,说爷一时半会还回不来,让夫人先行用膳,不必等他。”

    “杏容,你去吩咐厨房煮碗燕窝粥,等爷回来便送去。爷连日辛劳,应该要好生补养才是。”

    “是,夫人。”

    “等等。”

    姜予微见她要出去,急忙又叫住了她,道:“今日厨房当差的那个婆子,听堂倌说是个惯会偷奸耍滑的,你待会亲自去盯着,别叫她出什么岔子。”

    “夫人放心,奴婢这就去。”

    杏容掩唇一笑,嘱咐竹韵好生伺候便去了厨房,屋内顿时只剩下她和竹韵。

    她接过竹韵递来的银箸,夹了一筷子酥骨鱼放在青釉莲花碗里。也不急着吃,只幽幽叹了口气,道:“近日爷忙于公务,都无暇陪我用膳了。”

    竹韵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爹养活不了才将她卖作奴婢。她的年纪比银瓶还要小上两岁,模样老实憨傻,平日里只知道卖头干活。

    此时见姜予微抱怨,也只干巴巴的勉强挤出两句宽慰的话来。

    “夫人放心,裴大哥说过两日咱们便可启程回京,到时爷定会日日来陪夫人用膳。”

    “可我一个人用膳委实是无趣,竹韵,你可知最近有何新鲜事?”

    竹韵皱起眉头想了想,迟疑道:“倒是有件奇怪的事,但昨日奴婢跟杏容姐姐提及后,杏容姐姐让奴婢不要多嘴。”

    “哦?快说来听听。”

    竹韵垂下头,支支吾吾的道“奴婢、奴婢”

    姜予微看出了她的顾虑,柔声笑道:“你放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杏容不会知道的。好竹韵,你便同我说了吧。”

    竹韵咬着唇,顿了片刻这才道:“昨日夫人出门后不久有个小厮来寻爷,当时奴婢正在打扫院子,那小厮路过时奴婢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香味。”

    姜予微一愣,“身上有香味?你可有记错?”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严肃,竹韵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怯怯的看了她一眼,声若蚊蝇道:“确实、确实有香气,奴婢没有记错还十分好闻,像是鹅梨的味道。”

    鹅梨的味道?难道是鹅梨帐中香?

    姜予微思绪万千,所有的线索糅杂在一起让她的脑子有些混乱。

    竹韵胆子小,从不敢说谎,所以她才会支开杏容单独找竹韵问话。既然竹韵说有鹅梨的味道,那定然没错。

    世家公子喜欢追求“风雅”二字,所有平时也会熏香。但大多是荀令香、雪中春信或者苏合香等等,鲜少有用帐中香的,除非是沾染了熏此香的女子身上的味道。

    况且寻常小厮月俸至多二两,哪有余钱摆弄香料?

    如此说来也就只有一种解释了,那便是此人乃是女扮男装!

    竹韵说的那个小厮应该就是她昨日回来时在门口遇到的那人,女子的身形与男子大相径庭,纵使是特意装扮过也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姜予微恍然大悟,难怪她会觉得怪异,现在细细想来,原来那人竟然是周淑则!

    可是周淑则来找陆寂为何要乔装?难道她的行踪不能被别人知晓?

    还有她今天突然上门,开口即唤自己“妹妹”姜予微若是没有记错,她应该比自己小才对。

    一番话说的也是似是而非,仿佛笃定她和自己往后相处的时日还很长。

    然而陆寂择日便会启程回京,而历任知府皆是三年为一期,期满后会平调到上洲再认一期,届时再等吏部考核后方可升迁。

    且不说周承是否能顺利留在京城,便是现在任期也未满三年,何以周淑则会有如此断言?

    线索实在太过散乱,很难将期串联在一起,姜予微想了半天也没能理出个头绪。

    竹韵见她一言不发,心中越发惶恐,“夫、夫人,可是奴婢说错了话?”

    姜予微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柔声安慰道:“无事,既然杏容不让你同我说,那你便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免得日后她知晓了责罚于你。”

    “是,夫人。”

    “你先先去吧。”

    “是。”竹韵屈膝告退。

    草草的用过晚膳,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三二星光,一灯如豆。她心里揣着事情,连陆寂何时进来的都未曾发觉。

    “在想什么呢?连书都拿反了。”

    姜予微猛然回过神来,见陆寂正站在她面前笑意晏晏的看着她,目光温柔缱绻,有些尴尬的把书放下,道:“爷,你回来了?”

    第45章 第 45 章 生气

    陆寂拂衣坐在她旁边, 自顾自的倒了一盏茶。是新春的雨前龙井,清香袭人,回甘无穷。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我只是在想刘怀青为何会如此猖狂, 竟敢当街行凶,全然没有一丝顾忌。”

    陆寂一笑,“可是被吓到了?”

    漂亮话谁不爱听, 姜予微顺势拍起了马屁,“多亏爷派人保护我,要不然我昨日便要将小命丢在那儿了。”

    “你胆子也忒大了些, 知道有危险还不快走?”

    姜予微眉梢微微上挑, 得意道:“那不是还有爷吗?”

    陆寂爱极了她这幅模样, 娇俏活泼, 还带着些许狡黠。信手也给她倒了盏,解释道:

    “刘家的势力盘根错节,祖上曾出过一位顾命大臣和两位尚书, 刘荣光自先帝在位时便已是内阁大学士。久居于高位,如何还会在意底层的蝼蚁如何作想?若是挡了他们的道, 直接杀了便是。”

    姜予微不由觉得胆寒,百姓的命在他们眼中竟然如此不值一提?

    “此次对付刘怀青, 爷可有把握?”

    陆寂望着她,笑道:“这还要多亏你救下郭楠,有了郭楠的这份万民书, 再加上我之前搜集来的证据,锦衣卫便可名正言顺的插手此事,扳倒刘怀青想必不难。”

    姜予微闻言,心下稍安, “那就好,但愿一切都能顺利。”

    见她眼中流露出不忍,陆寂爱怜地抚了抚她的眉目,道:“今晚月色明净,陪我一同去赏会月吧。”

    说罢,拉起她便出了房门。

    杏容颇有眼色的立即叫人搬来两把醉翁椅,就安置在合欢树下,还有用井水湃过的西域葡萄。

    明月高悬,清辉洒下铺陈于身。四周俱静,唯有墙角草深处偶尔能听到两声蛙鸣。晚风没有了白日那般喧躁,吹在人身上只觉得凉爽舒适。

    姜予微抬头望月,不知为何所有的情绪,无论是轻松的还是沉重的,统统都在离她远去,只剩下了安宁,她享受着此刻难得的静谧。

    然而她一言不发的看着明月,陆寂也在侧首望着她。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合欢未谢,月下美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远山眉黛,细柳腰肢袅袅。

    见她这般模样,陆寂只淡淡的把玩着手中的洒金川扇。

    昔年新罗国曾献朝霞绸,其色若朝霞,轻薄似烟,行走间翾风回雪。若是穿在她的身上再舞上一曲,只怕是逸态横声,浓姿百出,恍若神妃仙子。

    想着,他一把将人扯到自己怀中做好,捻起一缕青丝放在鼻间轻嗅,呢喃道:“予微,往常这个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姜予微被他蹭得脖子发痒,往旁边挪了挪,道:“母亲看管的很严,内院寂寥,无非是读书绣花而已。”

    “听闻周家二姑娘今日来找过你?”

    姜予微不知他忽然问起这件事是何意,老实回答道:“确实来找过我,周二姑娘人真好,专程跑一趟来给我送礼物,爷可要瞧瞧?”

    “是吗?”

    陆寂脸上的笑意忽然隐没,修长的指节绕住她的那缕青丝,神色淡淡道:“你们还说了什么?”

    姜予微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他此话意在试探。以锦衣卫的手段,想要知道她们都说了什么简直易如反掌,何必要多此一举?

    陆寂喜怒无常,上次罚跪的情形还犹在眼前,如果她答的不好,恐怖又要触怒他了。

    不过好在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也摸到了些许门道。自己若是一味恭顺,陆寂虽然不会说什么,但未必高兴。可倘若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准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她杏眸含薄怒,恨恨道:“爷想知道,何不自己去问她?”

    陆寂愕然,见她起身要走,忙又把人按在怀里,嘴角情不自禁的勾了起来,“怎的还生气了?”

    “你的那位周二姑娘今日一来便唤我妹妹,想必是与爷好事将近了,恭喜爷。”

    陆寂失笑,“什么姐姐妹妹的,我何时说过我要成亲了?”

    姜予微冷哼了声,“若是没有,那周二姑娘怎会特意找上门来在我跟前摆正头大娘子的谱?我都猜到了,爷又何苦瞒我?”

    以往她都拘着自己的性子,态度恭顺有余但却显得疏离。今日倒是难得见她对自己发脾气,陆寂非但不恼,反而心中欢喜,耐性哄道:

    “我若是成亲,当由皇上御旨赐婚。那周家女与我不过相交泛泛,何谈喜事,卿卿莫要冤枉了我才是。”

    相交泛泛?姜予微暗自冷笑,如果当真只是相交泛泛,周淑则怎么会乔装来见他?男人的嘴一旦说起谎话来,没有一句能是真的。

    “我才不信!空穴不来风。周二姑娘可是大家闺秀,若是没有什么东西促成她生出此等想法,她怎会平白无故的来同我说这些?爷不必同我解释,左右我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妾室,爷娶妻哪里容得我置喙?”

    陆寂定定的看着她,也不说话,漆黑深邃的眸中如今盛满了笑意。

    姜予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抿唇嘟囔道:“爷为何这般看我?”

    陆寂忽然大笑起来,温热的大掌掐住她纤细的腰肢,将人揽得更紧了些,胸膛因为发笑而在轻微颤动。

    姜予微的身形本就娇小,如今被他摸不透分的抱着,头整个埋在他的肩窝里,好似在抱小孩一样。

    “你在吃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夜色弥漫,更阑人静。他的怀里像是火炉,姜予微生生热出来一层薄汗,心情也跟着你烦躁起来,闷闷道:“随你怎么说。”

    陆寂屈指轻轻的刮了下她的鼻尖,宠溺笑道:“周家和刘家关系匪浅,我想要扳倒刘怀青,少不得要从周家下手。”

    姜予微一愣,脑海中几个念头闪过,顿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周刘两家并非同心?”

    “予微聪慧,一点即透。”陆寂赞许道。

    她眉心紧蹙,还是想不明白。周家和刘佳有姻亲,刘怀青一倒,周家也难逃劫难,正所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如今周家竟然反过来帮忙对付刘家,这么做对他们有何好处吗?

    她把这个疑问一说,陆寂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刘怀青逞凶肆虐,暴行无道,皇上断然容不得此等人祸乱朝纲。我已经上奏御前,监察御史不日便会来淮阳,这次纵使刘荣光亲自出面也保不住他。周承是个聪明人,知道断尾才能求生的道理。”

    姜予微有些理解其中的博弈了,陆寂上呈淮阳西泉庄一案,皇上势必要彻查到底的。周家或许未曾参与其中,但包庇之责难辞其咎。

    淮阳地处南北要塞,是鱼米富庶之地,淮阳知府乃是肥差,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可能还有刘氏一党。

    周承自知他现在已成砧板上的鱼肉,索性倒戈,或许还能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来。

    陆寂挑眉,问:“这下可还生我的气?”

    姜予微暗自翻了个白眼,心想真是难为他还一直记得这茬,“不气了。”

    “可卿卿误会了我还没有同我道歉呐。”

    他的眼神炙热异常,烧得姜予微心下一惊,慌忙移开了视线,闷声道:“是予微的错,予微向爷道歉。爷大人有大量,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陆寂低低的笑了起来,声音清冽醇厚好似浓酒,就贴在她耳边,听起来格外的撩人心魄,故作不满的问:“就这样?”

    姜予微的后背尽数抵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双手也被他从后环住,纵使想逃也逃不开。

    她咽了口唾沫,已经大致猜到他想要做什么,强做镇定的问:“爷道如何?”

    陆寂将她掰过来面向自己而坐,然后颇为不要脸的一直盯着她的唇,眉梢含笑,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姜予微暗骂了声,心想只不过一个吻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洗,权当在亲一条狗。

    于是在他不断的示意下,忍住不适慢吞吞的靠了过去。

    夜色澄如水,何欢花前,万枝香袅红丝拂。

    然而就在她即将亲上时,陆寂忽然捂住她的唇,退开少数,示意她不要说话。脸上笑意尽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目光似剑,缓缓的四周。

    风吹的合欢树婆娑作响,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气氛仿佛与方才有些不同了。

    姜予微霎时也跟着紧张起来,用眼神询问他出了何事?

    陆寂没有理会,仍警惕的盯着四周。来回逡巡了几次后,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了西南角的方向。

    姜予微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只感觉陆寂握住她腰的手猛然用力将她往后一带。紧接着听到一声短促是破风声传来。

    她踉跄两步,勉强在陆寂的搀扶下站稳。定睛一看,一只弩箭就插在了他们方才坐的醉翁椅上,入木三寸!

    姜予微吓了一跳,忙也朝那个方向看去。原本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墙头竟然多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身穿窄袖黑衣,面容也有布裹了,看不清样貌。身形完全隐没在黑暗当中,如果不是陆寂警觉,他们刚才就已经死了。

    有了第一支箭,第二支、第三支接连破空而来,目标明显是她和陆寂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陆寂带着她闪身躲开,箭尽数射在合欢树上。

    第46章 第 46 章 证据

    陆寂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黄花梨云纹茶几, 裴仪、桑虎和一众锦衣卫听到动静立即冲了进来,把两人护在中间。

    姜予微眼前有些眩晕,等反应过来一看, 发现四周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衣人, 人数足足比他们多出一倍来。

    桑虎和裴仪皆横刀立在胸前,神情冷峻,目光死死的盯着这群人,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陆寂见她面色发白,知道她被吓得不轻,用力握住她的手, 柔声安慰道:“别怕。”

    他的样子实在太过镇定, 镇定到仿佛刺客面对的不是输数不清的刺客, 而是京城平康坊内跳舞的胡姬。

    姜予微到底只是闺阁女子, 从未面对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也做不到同他这般从容,只脖子僵硬的点了头, 转而看向那群黑衣人。

    她要是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人和上次追杀郭楠的是同一批人, 都是刘怀青派来的。

    敢不要命的刺杀锦衣卫副指挥使,看来刘怀青已经被逼入了绝境。但如此也可以推断出, 刘怀青这次定然下了血本,形势于他们而言实在不容乐观。

    那些黑衣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舍弃弩箭, 抽出藏在靴中的匕首。

    裴仪和一众锦衣卫也是身经百战之人,见此倒也不惧,直接提刀迎了上去,两方人马很快交战在一起。

    然而姜予微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黑衣人打起架来丝毫不顾及自己会不会受伤,前仆后继的往前冲,完全像是不怕死。

    很多锦衣卫都负了伤,就连裴仪都不小心挨了一刀,不过那些黑衣人也死伤惨重。

    很多人倒在地上,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咕咕往外冒血,脸上还维持着死前最后的表情。

    血腥之气瞬间充斥着整个院子,姜予微的脚不可遏制的开始发抖,咬着牙呼吸沉重的往陆寂身后躲。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这些黑衣人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是比他们的命更重要的吗?同样,她也没有想到朝堂上的斗争竟如此残酷、如此血腥、如此赤裸

    陆寂似是看出了她的异样,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这让她有了些许安全感。

    墙上还有四五个黑衣人没有下来,他们手持弩箭,配合其他人行动,裴仪和一众锦衣卫一时间陷入了苦战。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所有人都可能死在这里。

    桑虎咬牙,用脚勾起掉在地上的另一把绣春刀。左右开弓,拼接自己高大的身躯硬生生的把这群人逼退数步,勉强抢回来一点空间。

    裴仪见状,大喊了声提醒他,紧接着一个箭步飞身上前,踩在了他的肩膀上。

    两人配合极为默契,裴仪借力的同时桑虎也猛的用力往上一顶,将他送上了墙头。

    那几个黑衣人急忙把弩箭对准裴仪,只听见“砰砰”几声,箭急速射出。这么短的距离,一旦射中连人都会被箭的力道带下去。

    只可惜裴仪身形灵巧,哪怕踩在崎岖不平的青瓦上也如同鬼魅,三两下功夫就将这些人全部撂倒摔下墙头。

    没有了弩箭的配合,其他强攻的黑衣人也逐渐不敌。

    其中一人见形势不妙,竟然趁机转身朝闲心堂冲去。

    陆寂眉峰紧皱,冷声道:“拦住他!”

    裴仪和桑虎都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立即上前阻拦。可是他们才有动作,剩下的黑衣人似是都不要命般冲了上来。

    有人还以身为盾,直接撞在了桑虎的刀上,只为拖延时间。

    姜予微身形猛然一震,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面上已经是毫无血色。

    这些人,与其说说是刺客,倒不如说是死士!

    陆寂眸色冷若寒霜,将她推到安全之处,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甩开两个前来阻拦的黑衣人,快步朝闲心堂而去。

    姜予微心急如焚,黑衣人的目的如此明确,闲心堂里面有什么不言而喻。

    她看了眼周围的情形,发现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她。当下从合欢树后绕了一圈,咬牙也跟了上去。

    一路上有惊无险,然而当她赶到闲心堂时,看到的是那黑衣人倒在地上,双眼紧闭,已经死了!

    陆寂就站在他的尸体旁冷眼看着,脸上无甚表情。而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有几张纸正在燃烧,黑漆描金的檀木匣子随意散落在地。

    姜予微顿时意识到在烧的是何物,大惊失色,慌忙冲上前双手颤抖地拿起桌上剩余的半盏凉茶把火熄灭。

    然而已经晚了,万民书烧得只剩下半张,而其他证据则全都烧成了灰烬。她脑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发生了何事。

    与此同时,裴仪等人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见此情形也都愣住了

    陆寂脸色铁青,道:“去把院子里的下人全部抓起来严加审问。”

    “爷?”裴仪皱眉。

    他冷笑,“这刺客直奔书房而且还知道东西放在何处,难道是长了天眼不成?!”

    裴仪一愣,顾不得喘口气带着人又出去了。

    外面尸横满地,他们暂时先待在闲心堂没有离开,那具尸体也被抬了出去。

    烛火昏暗,宛如盏盏鬼火。姜予微手里仍拿着那半张烧毁的万民书,心绪乱做一团。

    诚如陆寂方才所说,刺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东西,说明是事先便已经知道了。

    院子里服侍的下人都是他们自己带来的,门前还有锦衣卫把守,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所以奸细只可能是在半路上买来伺候她的那几个丫鬟婆子。

    乌云蔽月,窗外竹影惶惶。她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哪怕是炎炎夏日也忍不住浑身发凉。

    这时忽的有一只温厚的手握住了她,姜予微抬头一看,发现是陆寂不知何时到了她的面前。

    陆寂叹息了一声,微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额间略显凌乱的碎发,轻声道:“抱歉,吓到你了。”

    姜予微突然有些哽咽,眼眶泛红,声音沙哑而难听,“爷,证据没了那西泉庄的百姓还有救吗?”

    陆寂心疼的看着她,上面将她搂在怀里,道:“放心吧,我会另外想办法的。”

    裴仪找奸细的办法简单而粗暴,他直接所有的下人都叫到院中。什么话也不说,只吩咐人将他们看好。

    这些锦衣卫刚经历了一场厮杀,身上血迹未干,杀伐之气最甚,光是往那里一站就足以叫人吓破了胆子。更别提院子里满地都是横陈的死人,那场景仿若人间炼狱。

    才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奸细就先自己支撑不住,如同一团烂肉般瘫软在地。

    裴仪把人带了进来,正是在她身边伺候的桃香。

    姜予微其实对桃香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她和竹韵是同乡。平素也是个锯嘴葫芦,话比竹韵还少,只是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做出这种事情来。

    陆寂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桃香被方才那可怖的场景所震慑,还未缓过劲来,顿了好半晌才意识到陆寂说了什么,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大喊:

    “爷饶命,奴婢知道错了,求爷饶了奴婢这次吧!”

    陆寂温声笑道:“你认了便好。”

    说罢,挥手让人把她带下去。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也不必浪费力气再审。

    桃香惊恐的看着门口进来的两名锦衣卫,牙齿打颤,脸色煞白。

    她慌忙转头看向旁边的姜予微,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民稻草般,苦苦哀求道:“夫人!夫人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收下刘掌柜给的银子,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求夫人救救奴婢吧!”

    姜予微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见她这样终归是有些不忍。但是一看到手里那烧得只有半张的万民书,喉间梗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西泉庄的百姓何其无辜,他们好不容易才熬到转机,结果就这样毁于一旦,这份罪又有谁可以承担?

    陆寂见她并未开口求情,眸中不由地噙上了一抹笑意。

    桃香很快被拖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灯火忽明忽暗,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莫名让人感觉到有股寒意。陆寂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屈膝下蹲与她平视着,柔声道:“天色已晚,我让人先送你回去歇息吧。”

    “那爷呢?”

    “听话,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姜予微乖巧的点了点头,起身告退。如今他们已经打草惊蛇,想要再找线索难度无异于登天。

    至于如何处理今晚的事情,也急需陆寂去做主。锦衣卫吃了这么大一个闷亏,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算了。

    她走出闲心堂的门,走在那条花荫小径上,手心里全部是浸出的冷汗。

    越靠近月洞门,她的心情便越发惶恐。方才经历过的那场刺杀太过血腥可怖,她还没有缓过来,实在不愿意再去看那满院子的尸体。

    可那又是她回房间的必经之路,由不得不走。

    杏容道:“夫人,您若是害怕就把眼睛闭上吧,奴婢领您过去。”

    她声音也在发颤,脸色惨白入住如纸,也没比姜予微好到哪去。

    姜予微摇了摇头,长吸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自己迈出了月洞门。

    还好裴仪他们动作很快,除了还没有来得及清洗的血迹,院子里已经没有尸体,这让她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

    加快步伐回到自己房间,刚进屋子杏容立即落了锁,仿佛这样可以安全几分。

    姜予微随她去了,兀自走到桌边到了一盏茶压惊。直到这口茶喝下去,她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空气里还是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杏容点了安息香驱散少许。

    第47章 第 47 章 阴谋

    今晚所有人都累了, 简单梳洗过后姜予微便让她们也下去歇息,不必留人在这里守夜。

    三更的梆子声响过很久,外面彻底静了下来。流萤飞舞, 有一只不知从何处偷溜进来, 绕着她的床边不断扑闪,绿色的光影好似璀璨的夜明珠。

    她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素纱帐子,久久都无法合上眼帘。

    帐顶绘制了一幅溪山秋色图, 烟岚云岫,雾霭沉沉,群山隐现其间, 溪水环绕汇入江河湖泊。

    姜予微其实看不出什么门道, 只是一闭眼, 脑海中立即会浮现出方才那骇人的场景, 所以哪怕是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她也无法放任自己睡去。

    离开闲心堂时,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可往深处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反复一直折腾到黎明,窗外曙光渐现。她实在熬不住了, 这才浅睡了一会儿。

    浅睡容易做噩梦,梦里光怪陆离的场景一个接着一个, 特别来淮阳后经历过的种种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在她眼前重现。

    成片的稻田、锦市上低声哀鸣的朱鹭,还有暗巷里的那场刺杀

    等等!

    姜予微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脸色比入睡前还要难看。手指颤抖着按住发涨的额头, 表情既震惊又害怕。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昨晚的事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问题就出在桃香身上!

    桃香只是一个洒扫的丫鬟,她是如何偷溜进陆寂的书房然后找到藏有证据的木匣的?

    锦衣卫耳目之多且精通侦察之要,连姜予微在夹云山偶然遇到温则谦这种事,陆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桃香如何有本事避开他们的视线?

    细想想,答案或许只有一个,那便是陆寂故意放任她把木匣的位置给泄露了出去。

    可陆寂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是想要对付刘怀青吗?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姜予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借着这股感觉继续往下面想,以前忽视的细节也在此刻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想起来初见郭楠时的场景,郭楠当日跟郭老头说“在牢中听人说锦衣卫副指挥使陆寂到了淮阳。”

    这句话有两个十分可疑的地方,首先,淮阳牢狱中的狱卒是从何处得知陆寂到了淮阳的?陆寂可没有鸣啰开道,到处宣扬自己的身份。

    其二,淮阳牢狱是周承的地盘。没有周承的吩咐,那些狱卒怎敢擅作主张?

    如此说来,这个消息极有可能是周承故意透露给郭楠,目的是想引他前来寻陆寂。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陆寂曾说刘周两家并非同心,从周淑则的态度来看,他私底下应当已经和周承结成了同盟。

    既然如此,那周承为何不直接把人引荐给陆寂,反而要通过这么隐秘的方式?

    想要找出他们的动机,需要层层的剥丝抽茧。单从此事的结果来看,陆寂得到了郭楠手中的万民书。

    但是如今万民书被毁,还有可能是陆寂故意为之,这是否说明陆寂真正想要的东西并非是万民书?

    “郭楠手中的万民书,郭楠手中的万民书”

    姜予微重复着这句话,许久都理不出个头绪来,心情无比躁烦。

    郭楠手里的万民书,万民书郭楠

    郭楠?!

    难道他们的目的竟然是郭楠?!

    这怎么可能?郭楠只是西泉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民,除了会些诗文外再无特别之处,陆寂的目的怎么可能会是他?

    姜予微实在想不明白,可是现在除了这个解释,别的理由都无法成立啊!

    杂乱的线索充斥在一起快要将她的头都挤爆了,姜予微用力敲了两下,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如果说万民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郭楠,那郭楠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她慌忙掀开被子下床,脑中混混沌沌的着急想叫杏容进来打听郭楠他们现在的下落。然而抬眸一看,才发现外面的天色还未大亮,于是只得按住自己的性子,耐心等待。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姜予微几乎是一夜未睡,脸色憔悴难看至极。她用胭脂遮了遮眼底的青乌,推门出去,果然看到杏容正在吩咐人打扫院子。

    清晨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她唤了声,“杏容。”

    杏容见她已经梳洗完毕,有些惊讶,“夫人,您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睡得着?”

    杏容神色稍滞,看得出她昨晚也睡得不安稳,“那奴婢现在就去给您准备早膳。”

    “不急。”她看了旁边紧闭的房门,问:“爷昨也没回来吗?”

    “爷昨夜带着人出去了,一宿未归。”

    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你帮我去把申甫叫来,说我有事想拜托给他。”

    “是。”

    没过一会儿,申甫便从外头进来。昨晚他也受伤了,整只右手都用白布裹着吊在胸前。只是帮他包扎的那位郎中似乎手艺不佳,白布裹得乱七八糟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

    单手不大作揖,所有申甫只好半躬着身子行了一礼,道:“属下见过夫人,不知夫人唤我何事?”

    姜予微站在庭前的石阶上,轻风吹动她腰间的豆绿丝绦,好似蹁跹起舞的蝴蝶,“申甫大哥,你可知郭公子和他义兄现下在何处?”

    申甫一顿,既没有回答知道,也没有回答不知,而是问:“夫人找他们可是有事?”

    “昨夜万民书被烧毁,爷又一夜未归,我实在担心,所有想问问他们如何了?毕竟是我将他们带来这里的。”

    申甫紧皱的眉头一松,语气算不上生硬,但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夫人放心,他们现在很安全。”

    “那就好。”

    姜予微脸上挂着笑,心底却是一沉,暗道果然是被看管起来了,顿时后悔当初就这样把人带到陆寂面前。羊入虎口,悔之晚矣!

    申甫道:“夫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姜予微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笑道:“无事,知道他们安全我就放心了,你先下去吧。”

    “是。”申甫躬身告退。

    见他走远,姜予微收回来视线,对杏容道:“随我一道去趟厨房吧。”

    杏容皱了皱眉,有些迟疑的道:“夫人,现在客舍的厨房正是人多的时候。要不咱们待会再去,免得有不长眼的冲撞到您。”

    到底不是在自己府上,总不能把所有人赶出去让她们先用。

    姜予微一笑,“哪有那么娇贵?叫掌柜的挪个空处给我便行。眼下时间还早,我是想亲手给爷做些糕点送去,待会等爷回来正好吃得上。”

    杏容见怪不怪,看她态度坚持便也不再阻拦。毕竟姜予微和爷的关系越亲厚,对她而言就越有好处。

    “那奴婢先去安排一番。”说罢,她径直去了厨房。

    姜予微是在她离开半柱香后去的,此时正是用膳的时候,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一排四五个炉灶齐齐开火,锅铲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各种各样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屋子。

    还不断有堂倌进进出出,将新出锅的菜肴端到前厅去。

    厨房管事的妈妈姓何,上次姜予微来做冰酥酪时过她一面。生得白白胖胖的,年纪约摸三十出头,相貌十分讨喜。手脚麻利,办起事来也绝不拖泥带水。

    见她进来,何妈妈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将她引到里面较为宽松的地方,脸上堆满了笑容,道:“夫人,您来了?小人都已经安排妥当。您待会可以用那间屋子,那里清净,保管不会有人来打搅您。”

    姜予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厨房的后面还有一间小些的屋子。穿过连廊过去一瞧,才知道那也是厨房。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像是提前收拾过,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她笑道:“多谢妈妈费心了。”

    “夫人哪里的话?”

    杏容立即拿出一个荷包塞在何妈妈的手里,道:“有劳妈妈了,这是我们夫人的一点心意,你拿去吃茶。”

    何妈妈暗自掂量了一下,脸上的褶子愈发深了,“多谢夫人!您有事尽管吩咐小人便可,小人定竭力帮您办到。”

    “倒还真有一事想要劳烦妈妈,妈妈可知淮阳有何好吃的点心吗?”

    何妈妈用力一拍大腿,夸张的“哎呦”一声,“夫人,您这可就问对人了,小人最拿手的便是点心。除了荷花酥、云片糕这些常见的,淮阳当地最有名的当属琥珀糕了。”

    “琥珀糕?”姜予微饶有兴致的问,“妈妈可否详细说说?”

    “这琥珀糕就是用芸豆、红豆、莲子以及百合等等放在炉子上一齐蒸熟,然后用细碾子碾成粉末,加入糯米粉放在团花模子中压成形,再上锅蒸一会儿。等出锅琥珀花蜜即可最后再用淋上一层糖浆。”

    何妈妈呵呵一笑,“这道点心做起来不难,难的其实是火候。若是火候掌握得不好,那点心做出来便根本无法入口。”

    姜予微笑道:“那不知妈妈可否教教我?”

    何妈妈一顿,脸露难色,“这”

    能在这么大的客舍内当上厨房管事的妈妈,手上定然是有压身的技艺,多半还有可能是家传的。一般都不轻易示人,有些做菜时还会专门避开,防止别人偷学。

    姜予微知道他们的规矩,也不想叫人为难,便道:“妈妈在旁边看着我做即可,若是还不放心,我让他们都出去。”

    何妈妈思索了片刻,道:“也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东西,夫人想学,奴婢自然是愿意教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姜予微还是让杏容她们去外面等着。

    何妈妈见状,眉头松开了少许,笑道:“夫人稍等,小人昨日正好提前泡了些芸豆,这便拿过来。”

    “妈妈且慢。”

    姜予微看了眼守在门口的杏容,压低了声音道:“妈妈可知道昨晚这间客舍发生了何事?”

    何妈妈怔了怔,脸色凝重。昨晚他们院子里的动静那么大,整个客舍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这些人消息最是灵通,怎么可能会不知?

    “夫人何意?”

    第48章 第 48 章 失踪

    姜予微苦笑了声, 眸中泪光点点,纤薄的身子仿佛大雪后压弯的松枝随时都可能折断,让人看着不由生怜。

    “妈妈还是别叫我夫人了, 我哪里算得上是什么夫人?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罢了。”

    何妈妈一顿, 看那些下人对姜予微的态度都恭敬有加,所以她也没有细想。自然而然的以为就是正妻,没成想竟然会是妾室。

    她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才好, 干笑两声,道:“夫人何必自苦?小人瞧着那位陆公子对您是极好的。等将来再生下个一儿半女,何愁在宅子里站不稳脚跟?”

    一儿半女?这话怎么听, 怎么觉得刺耳。

    姜予微收回心神, 幽幽长叹, “不瞒妈妈, 昨晚有人闯入我们的院子好一通打砸。起初我还道是他们找错了仇家,毕竟我们才到淮阳不久,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

    “可仔细一问才知, 原来爷他早已定亲,与他定亲的那家正住在城内。爷不喜欢这门亲事, 故意在成亲之前先纳了我为妾。”

    昨晚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居然是因为这个,他们这些做活的都在猜测陆公子兴许是个大人物, 因为卷入什么大案中遭到刺客来灭口。

    还有人说昨天夜里死了很多人,原来都是在讹传。

    何妈妈“啊”了声,眼睛瞬间瞪得比门外的铜铃还大。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追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但碍于身份又不敢明说,只好小心翼翼的旁敲侧击。

    姜予微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期期艾艾的又道:“那女子咽不下这口气,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们住在此处, 所以才带着人打上门来。”

    未成婚先纳妾,分明是故意想要那个女子难堪,也不怪人会闹。

    何妈妈越听越兴奋,就差没抓一把瓜子来磕了,“陆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不像是能做出这等事来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何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不过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罢了。”

    姜予微冷笑了声,道:“妈妈,我是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是生来就愿意当人的妾室。是他同我说将来会把我扶正,我才答应进门。如今闹成了这样,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何妈妈想起她那可怜的女儿此前也是在婆家遭受百般磋磨,叹了口声,“女儿家命苦,若是所嫁非人,那后半辈子便全毁了。”

    “妈妈所言极是,所以我才想请妈妈帮我一个忙。”

    “夫人请说。”

    姜予微道:“我想找人去打听下那家姑娘的喜欢,万一她若真嫁了进来,我也好有个准备。”

    何妈妈是个热心肠,见她实在可怜,只稍微思索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姜予微一喜,看了眼外面。见杏容并未注意到她们的动静,忙从袖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字条,“妈妈可知道西泉庄的郭大贵?”

    “知道,此前见过他几面。不过我听说他得罪了通判大人,不知躲到了何处,这几日一直都未见过他的踪影。”

    “郭大贵有个兄弟是在漕帮里做事的,似乎姓赵”

    何妈妈仔细一想便想了起来,“夫人说的可是漕帮的赵德全?”

    姜予微没想到她居然认得,顿时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道:“正是,妈妈可否帮我把这张纸条交给赵德全?赵德全是走行帮的,消息路子甚广,有他帮忙打听可以省不少力气。

    她顿了顿,叹道:“妈妈切记千万别人让看见了,我怕惹恼了爷连我也一同厌弃了”

    何妈妈了然一笑,忙不迭的点头,“夫人放心,小人定帮你办到。只是他若是问起夫人的身份,我当如何回答?”

    姜予微皱眉思索了一番,道:“妈妈只需说是住在同洲客舍的一位娘子即可,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那好,小人待会便送去。”

    “有劳妈妈了,我在此静候妈妈佳音。”

    说罢,她从袖子拿出一锭银子悄悄塞到何妈妈的怀中,两人相视一笑。

    办完了心头大事,该做的自然也不能落下。姜予微按照她教的办法,先把泡好的芸豆、莲子等等放在炉上蒸熟,然后用碾子碾碎压上模子,最后再临上一层琥珀花蜜。

    等全部弄完已经日近晌午,杏容将刚做好的琥珀糕装在酸枝木透雕食盒里。

    临走前,姜予微回头看了何妈妈一眼。何妈妈也朝她笑了笑,示意她安心。

    回到院中时正好遇到了陆寂,他坐在那株合欢树下饶有闲情的品茶。

    粉白绒花落在肩头,年轻公子一袭素白锦袍,眉眼疏朗清俊。莺啼鸟啭,光影流转间宛如琼枝玉树、松风水月。

    姜予微忙迎了上去,“爷,你回来了。”

    陆寂见杏容手里提着酸枝木透雕食盒,眸光一暖,笑问:“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等你许久了。”

    姜予微勾了勾唇,知道他并无责怪之意,笑道:“我去厨房跟何妈妈新学了淮阳最有名的糕点,爷可要尝尝?”

    杏容见机,将食盒中的糕点拿了出来。

    用甜白釉暗刻纹莲花碗盛着,色泽似琥珀晶莹剔透,光看这卖相便让人食指大动。

    陆寂拿起一块尝了尝,唇角微弯,露出温和的笑意,“果然好吃,不愧是卿卿亲手所做。”

    姜予微佯装羞涩抬眸,不经意间忽然对上了他那双好看的眸子。

    漆黑的瞳仁里清晰的倒影出她的模样,她微微一怔,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慌忙别过头,“爷喜欢就好。”

    “只要是卿卿做的,我都喜欢。”

    姜予微不置可否,根本没把他这句话听入耳中。

    午后无事,陆寂似乎也闲了下来,拉着她去了闲心堂作画。

    他的画技果然了得,立于黄花梨束腰条案前,手持一支绿檀木紫毫笔,蘸满浓墨,只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疏密有致、意态潇洒的兰花图来。

    姜予微却是无心欣赏,一边漫不经心的研墨,一边却在担忧何妈妈是否有将那张字条送去了漕帮。

    漕帮的人消息灵通,赵德全又和郭大贵的相交甚笃。若是看到字条上她留的信息,赵德全定然会想方设法的找到他们。

    强龙不压地头蛇,锦衣卫纵使再厉害,可他们在淮阳经营多年应该会有自己的办法。正所谓鼠有鼠道,蛇有蛇道,所以要找到人不算困难。

    只是目前这些还都她的推测,陆寂真正的目的她也始终没想明白,眼下能做的也只有提醒郭楠他们小心锦衣卫了。

    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希望这一切都是她弄错了。

    “予微。”

    姜予微猛然回过神,这才发现陆寂在叫她,“爷唤我何事?”

    陆寂一笑,道:“在想什么如此入神?连墨都不会研了。”

    她低头一看,发现墨研得太过已经无法用了。有些尴尬的将松烟墨条放下,道:“爷恕罪,我只是在想咱们何时能离开淮阳。”

    “可是怕了?”

    姜予微皱了皱眉,说不害怕那都是假的。

    昨晚看到她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其实陆寂也有些后悔了。

    他放下手中的笔,将人拉到怀里,细心安慰道:“卿卿放心,我保证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你若不想待在这里,我去吩咐裴仪换间客舍如何?”

    她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外头忽然传来桑虎粗狂洪亮的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爷,郭大贵来了,说是有急事要找爷。”

    姜予微一愣,不敢置信的看向门外。她正千方百计的想找到他们的下落,没成想郭大贵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应该被陆寂看管起来,怎么会到这里来?难道真的是自己想错了?

    “让他进来。”

    此时出去必然会与郭大贵撞个正着,陆寂让她先去云母屏风后避上一避。

    姜予微心绪很乱,很想问个清楚,但是在陆寂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无疑是自寻死路,只得老老实实得躲去了屏风后。

    这厢她刚躲好,门外便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一个人。那人神情焦灼,也顾不得行礼,甫一见到陆寂开口即道:“陆大人,不知你今日可曾见到我楠弟?”

    姜予微顿时愣在原地,猛的回头看向屏风后那道模糊的人影。

    这话是什么意思,郭楠失踪了?!

    她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不详的预感。难道何妈妈还是去晚了,那张字条没有传到他们手里?

    陆寂眸色一沉,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异样,“不曾,发生了何事?”

    郭大贵心急如火,眉头死死皱在一起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闻言懊恼的道:“今日我发现院子外有可疑的人影,便出去一探究竟,结果回来后却不见了楠弟的踪影!”

    陆寂脸色凝重,看了桑虎一眼,桑虎立即领命出去了。

    他道:“附近可都找过了?”

    “都找了,什么都没有发现!屋子里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楠弟应当是自己离开的。”

    自己离开的?

    那就更可疑了!郭楠又不是傻子,他明知自己身处险境怎么可能还单独行动?

    除非是他突然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等不及郭大贵回来。或者说是他信任的人把他带走了

    郭大贵也想到了这一点,沉眸看向陆寂,“我们兄弟住在那里只有陆大人知晓,而且楠弟对陆大人颇为信任。我以为是陆大人有何新的进展把他叫来问话,所以才匆匆赶来。”

    陆寂掀起眼帘,不咸不淡的道:“你在怀疑我?”

    “小人不敢,只是楠弟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突然失踪实在令我担心。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陆寂不置可否,声音清润从容,“不怪郭公子会有如此怀疑,只是我若真想杀郭楠,又何必等到现在?”

    郭大贵嘴唇紧抿,略一思索也知他此言不假。如果他想杀郭楠,那日在青鱼市内行就不会救人,更不会帮他们安排藏身之处。

    此时,桑虎急步走来,沉声回禀道:“爷,派去保护的暗卫都死了,看手法应当与昨天来行刺的是同一伙人。”

    “行刺?”郭大贵一惊,忙追问:“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桑虎没好气的道:“昨晚有大批杀手前来行刺爷,我们的人死伤惨重,好不容易收集来的证据也全都没了!”

    “那万民书?”

    “也没了。”

    郭大贵脸色惨白,难怪方才他进来时看到许多人身上都带着伤。指节用力握紧发出“咯咯”的声音,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可是刘怀青干的?”

    “除了他,谁还有这个胆子?”桑虎闷声道。

    陆寂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郭楠,桑虎,你速带人去刘宅打探消息。”

    郭大贵立即道:“我也去,我身手很好不会拖累你们的!”

    陆寂想了想,道:“也好。”

    郭大贵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陆寂如此帮他们,可自己方才竟然还怀疑他,躬身行礼道:“陆大人大恩,我们兄弟没齿难忘。”

    “郭公子客气了。”

    躲在屏风后的姜予微眉头紧锁,脊背一阵阵发凉。倘若昨晚刺杀是陆寂故意做的局,那今日郭楠失踪定然也和他脱不了关系。

    他到底想利用郭楠做什么?!

    姜予微很想提醒郭大贵一句,不料情急之下竟不小心撞到了屏风,发出轻微的声响。

    郭大贵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立即朝这边看来。

    透过屏风,他隐约看到是个女子的身影,忙将视线收回不敢再看,拱手道:“陆大人,那我先告辞了。”

    姜予微一急,刚要开口阻拦,忽见陆寂的视线冷冷的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顿时头皮一麻,所有的话都卡在喉间。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郭大贵便已经出去了。

    浮云遮住日头,屋内的光线陡然黯淡下来。屏风外响起了陆寂幽幽的声音,“出来吧。”

    姜予微深吸了口气,挪到步子慢吞吞的从屏风后绕出。见陆寂唇边挂着浅笑,暗道了声不好,垂首道:“爷。”

    陆寂看了她一眼,黑眸深邃如古井无波,温言笑道:“卿卿方才想跟他说什么?”

    她猛的打了个寒颤,知道陆寂已经是气极,强作镇定的道:“爷误会了,方才我听闻郭楠突然失踪,一时害怕这才慌了神。那刘怀青行事如此猖狂狠毒,此前已派人行刺过我们一次,可还会有第二次?我实在害怕。”

    说罢,她眼睫轻颤,倏忽垂下泪来。

    陆寂显然是不信她这番说辞,但见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心头像是揪了起来。当下也顾不得追究,将人搂在怀里细细安慰。

    姜予微长松了口气,脑子其实乱成了一锅粥。

    郭楠突然间失踪,郭大贵动用了所有可以用的人去找。但他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竟然哪里都找不到。

    姜予微回到自己房间,让竹韵去探听消息,一有动静便立即回来禀告。

    晌午过后,天气忽然变得十分的闷热,似是要下雨。汗意裹在身上透不出来,黏腻腻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整整两个时辰,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她的心情越发的急躁,再这样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可她除了在这里等,别无他法。

    直到傍晚,天际的乌云层层积累,似有压城之势,云间偶然还能听到一两声闷雷。风雨欲来,低矮的云让人喘不上来气。

    这时,竹韵忽然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脸色异常难看,扶着腰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夫、夫人人,不好了,出事了!”

    姜予微顿时“咯噔”了一下,慌忙起身来到她面前,问:“出什么事了?”

    “郭、郭公子死了!”

    她脑子一阵嗡鸣,呆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用力抓住竹韵的肩膀问:“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竹韵被她吓到了,哆哆嗦嗦的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次。

    姜予微心沉得像是灌满了冷铅,舌尖发麻,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她扶住额角,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到底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竹韵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听人说是城西的一个货郎回家时偶然发现曲河中有具尸体,捞起来一看竟是郭公子。”

    她话音刚落,院子外传来嘈杂的动静,里面似乎还夹杂着郭老头的哭声。

    姜予微再也待不住,立即抬步往院外走去。

    然而才靠近那扇柳木小门,申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夫人且慢,爷吩咐过让您今日留在客舍内,哪也不要去。”

    她冷下脸,道:“让开!”

    申甫皱了皱眉,“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等。”

    姜予微实在没心情同他在这里纠缠,见他态度坚决不肯退让,直接拂开他的手闯了出去。

    街上有不少人正在往前面跑,她心下凛然,急匆匆也跟了上去。

    绕到同洲客舍的前门,她发现那些人都停了下来围在路边。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有人不忍,有人害怕。原本最是热闹的地方,如今死一般的寂静。

    姜予微的心沉到了谷底,鼓起勇气咬牙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到最前面。定睛一看,顿时愣在了原地。

    只见郭楠毫无生气的趴在郭大贵的肩头,清瘦的脸被河水泡得惨白。青灰色襴衫湿漉漉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而他背上密密麻麻全都是用长满倒刺的鞭子抽打出来的伤痕,皮肉外翻,条条深可见骨。

    姜予微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了什么,腿脚发软不由的后退半步,幸亏杏容及时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她勉力压住自己喷涌而出的情绪,踉跄几步上前拦住郭大贵,声音颤抖的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郭大贵看了她一眼,双目猩红,牙根几乎快要咬碎。

    “是刘怀青!是他吩咐下人将楠弟活活打死,还命人将楠弟的尸体丢入河中!他这么做是想让全淮阳的百姓都知道,得罪他就是这样的下场!”

    一个不顾生死为民请命的好人最后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惨痛的结局,姜予微实在无法接受!

    到底到底陆寂为何要这样做?!

    第49章 第 49 章 真相

    万民书被毁, 郭楠也惨死街头,还那什么去定刘怀青的罪名?难道她之前看到的都是假象,陆寂也被刘荣光收买, 在暗中助纣为虐吗?

    厚重的乌云压在淮阳城的上空, 四周黯淡无光。街头巷尾狂风骤起,将衣物吹得猎猎作响,姜予微胸口阀门, 逼仄的感觉好似溺水一般。

    忽然,一个身穿深青色麻布短褐、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拨开人群快步走来。

    见到郭楠的惨状,他先是一愣, 随即浑身肌肉紧绷, 下唇咬出一道血痕, “楠兄弟, 是我来晚了,这群畜牲都不得好死!”

    “赵大哥。”郭大贵的声音像是梗在喉间,酸涩而难听, “你不是随船去了定洲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赵德全顿了顿,眼神看向别处, 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临时有事又回来了。”

    郭大贵立即警觉起来,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是不是出什么事来?”

    赵德全喉结滚动,嘴唇紧抿,沉声道:“我们先带楠兄弟回西泉庄。”

    “赵大哥!”

    郭大贵叫住他, 声音寒冷彻骨丝毫不肯退让,立即便知道真相。

    赵德全眉头紧皱,见他这幅模样,叹了口气, 道:“上次你让我去打听朝廷派来的督察御史,我已经打听到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人是当朝首辅刘荣光的门生。”

    姜予微一愣,立即回头看向他。

    郭大贵的身形也猛然晃动了一下,眼神由震惊慢慢变成了虚无。督察御史可谓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可如今连这点希望也破灭了。

    难怪刘怀青敢派人去刺杀锦衣卫副指挥使,原来是早就料到有人会保他,所有有恃无恐!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整座城瞬间笼罩在雨幕当中。

    郭大贵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是那样的绝望、愤怒,带着滔天的怒火誓要将所有的不公都焚烧干净,闻者无不心惊。

    姜予微陡然明白过来,脑中嗡嗡作响,指尖掐入肉中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这是一场局,陆寂把他们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当下顾不得杏容还在场,上前急迫的道:“郭公子,此事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刘怀青可能也被人利用了,你万不要冲动!”

    “我知道你是谁,姜姑娘,多谢你提醒我,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郭大贵回首悲怆的看着肩上的人,道:“大夜弥天,当官者暴戾恣雎,狼狈为奸。百姓无以为告,每日只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这世道可还有天理王法?!”

    他咬牙,一字一顿道:“楠弟的血仇,我定要让他们以血来偿还!”

    旁边的赵德全也豁了出去,振臂喝道:“说的对!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自己讨回公道,定要让他们血债血还!”

    郭大贵看向漆黑一片的前路,目光冷静而决绝,“我们走!”

    姜予微心急如焚,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们显然已经听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行人一步步地往城外而去。郭楠的伤口处又渗出血来,混杂在雨水中染红一片。

    不出片刻,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姜予微胸口堵得厉害,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可她混不在意,沉眸转身往客舍而去。

    杏容和竹韵面面相觑,暗道了声不好,忙也追了上去。

    柳木小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看守的锦衣卫,她目无斜视,径直穿过月洞门,来到闲心堂外。

    豆大的雨点打在屋檐的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竹影瑟瑟,红堕翠封。她抬头看了眼门匾上的几个字,刚想进去,守在门口的裴仪忽然拦住了她。

    “夫人且慢,爷眼下不得空,还请夫人稍候再来。”

    姜予微看到他,这才想起已经许久未见,冷冷的道:“让开。”

    好不容易跟上来的杏容和竹韵听到这话皆是一愣,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姜予微如此急言令色的模样。

    裴仪皱了皱眉,也有些意外,但仍是道:“没有爷的吩咐,属下不敢放任何人进去,还请夫人恕罪。”

    姜予微冷笑,无不讥讽的道:“裴侍卫连日辛劳,刚经历了一场刺杀又要赶去定州,也真是不容易啊”

    裴仪一顿,没有反驳。

    这时,屋内传来陆寂淡然如常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裴仪拱手,这才躬身把路让开。姜予微看了他一眼,提起裙摆大步流星的走了进去。

    闲心堂内静谧无声,蕉纹错金博山炉里燃着清幽的檀香。所有陈设一如往常,可相隔半日再次踏入,她的心绪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此时屋内已经点上灯。陆寂就坐在白日那张黄花梨束腰条案前,埋首正在写什么东西,听到动静也不曾抬头。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陆寂闻言一顿,提笔落下最后一字。拿起刚写好的密信吹干墨迹后,放入信封中用火漆封好。然后这才走到她面前,唇边带着浅笑,“卿卿何处此言?”

    “你明知我在说什么,又何必装傻充愣?”

    她喉间哽咽,声音艰涩难听,“郭楠那般信你,你为何要置于他死地?”

    陆寂幽幽的道:“杀他的人是刘怀青,卿卿问错人了。”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把自己当成傻子在糊弄,姜予微只恨自己识人不清,为何当初会相信他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杀他的人是刘怀青不假,但不是你故意将他们的藏身之所泄露出去的吗?”

    陆寂见她浑身被雨淋湿,狼狈不堪。叹了口气,似乎是拿她无可奈何。

    “我知你刚得听他的死讯一试难以接受,但我确实是今日才知他失踪的消息。”

    说罢,从怀里拿出一方素帕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

    姜予微立即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手,自心底发出来一声冷笑,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定定的看着他。

    “陆寂,你还想骗我到何时?从踏入淮阳城的那刻去你就在设局,如今你大事已成,还有什么可瞒的?”

    陆寂一顿,神色淡然的把手收回,笑道:“哦?卿卿都知道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刚到淮阳你便引我去锦市遇到郭四叔,利用我获取了郭四叔的信任,然后又通过淮阳狱卒之口引郭楠前来见你。青鱼市内行前也是你故意引我前去的吧?目的就是想让郭楠心甘情愿的把万民书交给你,给他们希望。”

    陆寂扯出一抹笑,坐在旁边的黄花梨云纹官帽椅上,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盏茶,“接着往下说。”

    姜予微眉眼冷若冰霜,抿了抿唇,又道:“还有那晚的刺杀,桃香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可她却能潜入你的书房而不被发现。这其中若没有你在暗中放任,那锦衣卫岂不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

    “那晚之后结果也不出你所料,万民书被毁,郭楠惨死。但知道此刻我都没有明白你这么做到底是何用意,我甚至一度怀疑你已和刘怀青同流合污。”

    “然而就在方才,有人来告诉郭大贵督察御史的事。看到郭大贵的反应后我才陡然明白过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郭大贵和西泉庄逼入绝境。”

    她冷笑了声,“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人若是活不下去便会誓死一搏,你是想逼他们暴乱!”

    又是一道闪电划拨黑暗,瞬间照亮了屋内的情形。

    姜予微冷得牙齿打颤,道:“百姓被逼暴乱和贪官敛财,罪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区区一个刘怀青岂能满足你陆大人的胃口?你是想借此来撕掉刘荣光一大块肉!”

    陆寂挑眉,有些意外的看向她,眸中露出惊喜之色,“卿卿还知道什么?”

    她深呼吸几次,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渡田令。”

    当今圣上想要推行渡田令,禁止任何人侵占百姓良田。可刘荣光一直从中阻拦,导致新令迟迟未能实施。

    西泉庄一旦发生暴乱,圣上定会追究下来,刘怀青在劫难逃,刘荣光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到那时他再想阻拦也没有办法,这才是陆寂真正的目的。

    陆寂浅笑道:“卿卿果然聪慧。”

    姜予微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双手用力紧握成拳,殷红的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在了地上。

    “陆寂,你有没有想过暴乱之后,郭大贵和西泉庄的百姓将会是怎样的下场?”

    陆寂不置可否,从容自若的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一桩很合算的买卖。”

    “买卖?”

    姜予微脑中“嗡”的一声,贝齿紧紧咬住下唇,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他到底是如何能做到如此冷静的说出这句话来的?!

    “你把西泉庄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当成了一场买卖?!”

    “没有渡田令,卿卿可知天底下会有多少个西泉庄?牺牲几人换去天下人,何乐而不为?”

    第50章 第 50 章 交易

    姜予微愣住, 怔怔的看着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几度欲要反驳,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炎炎夏日里, 她浑身上下刺骨的冷。

    陆寂缓步走到她面前, 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平静道:“卿卿没有反驳,可见你也认为这样做并无过错。”

    诚然, 就连她这样养在内院中的闺阁女子都知晓渡田令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站在天下人的角度,陆寂无疑是做对了,甚至还有大功。

    然而她还是无法认同这样的做法, 因为渡田令的推行是踩在了郭楠和西泉庄众多百姓的血泪之上, 他们做错了什么活该称为被抛弃的棋子?

    在她看来陆寂选择了一条最有效也最为快速的解决办法, 但这并非不能两全, 行事之冷酷绝情让人连站在他身边都觉得胆寒。

    他可以算计任何人,或许其中甚至还包括了他自己。

    姜予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哑声问:“郭大贵若无行动, 你是否还有后招?”

    陆寂沉眸,道:“最迟明日, 他们若是不反,我的人便会在西泉庄再放一把火。”至于会不会烧死人, 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姜予微扯了扯嘴角,凄然一笑,心道果然是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们啊。

    “陆寂, 杀人不过头点地。郭楠和郭大贵心怀仁义,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他们可以为西泉庄的村民豁出性命。你不该如此戏耍他们,更不该让无辜的百姓背上暴乱的罪名。”

    陆寂皱眉, 心口没由来的一阵闷痛,“你在为他们不平?”

    乌木破子棂窗被风吹的吱呀作响,落雨溅落,点点滴滴。

    姜予微冷眸直视,定定的道:“是!难道我不该为他们不平?”

    说罢,她径直转身,眼睛酸涩,一滴清泪不受控制的坠落。她用力抹去,挺直腰背迈出房门。

    陆寂看着她单薄纤细的背影,眉心皱得更厉害了。

    她在哭

    和上次不同,她是真心实意的在为另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男人落泪

    耀州青釉暗刻茶盏中散发出沁人的茶香,可陆寂却无心再品尝。

    他舌尖泛苦,眼前再次浮现出姜予微方才说话时清冷倔强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贯冷静自持的眸子头一次有了迷惘。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院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他不耐烦的皱眉,唤来裴仪询问发生了何事。

    裴仪道:“是周二姑娘来了,正在外面吵着要见爷。”

    他小心打量了一眼陆寂的神色,问:“可要属下去将她打发了?”

    “不用了,让她进来吧。”

    “是。”

    须臾间,陆寂已恢复如常,端起茶盏轻抿了口。扣住杯身的指节细白分明,青筋隐现。姿态闲雅,一派光风霁月,狭小阴暗的闲心堂内仿佛瞬间明亮起来。

    周淑则进来是看到的正是这番场景,脚步顿时一迟,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如今依旧不减。

    随即她又想起自己此行来的目的,冷下眸子抬步迈入堂中,“陆大人!”

    陆寂似是根本没注意她眉眼间的怒火,淡然道:“周二姑娘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淑则不悦,“陆大人不应该同我解释一下吗?为何今日之事与我们此前计划的不同?”

    “今日之事?”

    陆寂轻扯唇角,眼神冷冽的看向她,问道:“今日何事?”

    周淑则吓得心底一慌,显然是没料到这句话居然会触碰到他的逆鳞,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但她到底是大家闺秀,很快便冷静下来,双手拽住裙摆,道:“陆大人难道忘了你我之间的盟约?你答应过我,只要我们周家帮你拿到刘怀青侵占私田的证据,你便会接受我的心意。郭楠可是此案的重要人证,你为何要他的消息泄露出去?”

    对于这桩交易,她一直都很有信心。原因有三:其一,刘怀青这几年在淮阳大肆敛财。传闻刘家以金玉做床、白银铺地。如果能抄了刘家,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

    如今国库空虚,前两年更是旱灾频发,有了这笔银子可以暂解燃眉之急。而她知晓刘家秘密藏银的位置,可以帮助锦衣卫找到赃款。

    其二,刘怀青虽说是刘荣光的族亲,但到底隔了一层。单单一个刘怀青并不能把刘荣光如何,最多伤层皮肉而已。

    可若是有她爹出面指证刘怀青曾往京城刘家运送银两,届时便可治刘荣光一个贪墨之罪。

    其三,淮阳通判是肥差,淮阳知府同样也是。正是有了这三点,她才敢主动来和陆寂谈这笔交易。

    周家虽非名门望族,但祖上也曾出过一位紫金光禄大夫,也算配得上宣宁侯府大门。可那日她从同州客舍回去后不久就听说陆寂遇刺,万民书被毁,事情似乎隐隐脱离了她的控制。

    于是她让她爹在暗中盯着刘家和同州客舍的动静,结果还没等他们查出端倪,郭楠突然死了!

    事情发展之迅速,让他们措手不及。派人去仔细打听过后才知,原来是每日去给郭楠送吃食的婆子将消息传递给了刘怀青。

    可那个婆子是锦衣卫安排的,其中若没有隐情,她打死也不相信。陆寂非寻常之辈,哪里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安插暗线。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婆子就是陆寂故意安排的。

    周淑则眉心拧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

    陆寂轻嗤,“周二姑娘是否太过异想天开?区区一个刘怀青也值得我拿自己来换?”

    “那你当日为何又要答应”

    话还未说完,周淑则顿时愣在了原地,脊背发寒,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住。

    那日的原话是“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所以陆寂根本没有同意,而她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深意。

    周淑则倒吸了口凉气,心沉到谷底。郭楠一死,郭大贵和西泉庄的人定不会善罢干休。

    郭大贵其人并非莽撞无脑的武夫,他为人仗义豪爽,结识了许多三教九流中人,还与漕帮关系密切。

    杀了郭楠绝对是刘怀青做的最错的一件事,这些人如果闹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到时朝廷追究,她爹身为知府也难辞其咎。

    她颤抖的看向陆寂,问:“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连同周家一块除掉?”

    陆寂慢条斯理的抿了口茶,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

    烛火摇曳,照在他脸上的光影也跟着晦暗不明。那张精致夺目的容貌,如今看来是如此的森然可怖。倒映在破子棂窗上的竹影如同鬼魅横行,冷风穿堂。

    周淑则猛地打了个寒战,踉跄两步勉强站稳。脸色苍白如纸,质问道:“我对你痴心一片,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陆寂见她这幅摇摇欲坠的模样,心里没有半分动容,漠然的将视线收回,平淡道:“世上对我倾心的女子不知凡几,你和她们有何不同?”

    “我”周淑则一愣,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陆寂似是想起了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泛起森森寒意,似笑非笑道:“倒也有不同之处,其他人没有你这般大胆,明知我不喜别人碰我的东西还偏要来犯。”

    “姜予微?”

    周淑则陡然明白过来,不敢置信看着他,“我不过是同她说了几句话罢了,你便要置我于死地?”

    她想起那年在京城初见,她同好友一起去金明池畔游玩。结果下车时,马忽然受到惊吓。

    是陆寂及时出现拉住了缰绳,她才没有从车上跌落。那时的陆寂温和有礼,还细心叮嘱她下次要小心。

    少年公子,谦谦如玉,一眼倾心。所以在知道他要来淮阳后,周淑则立即竭力劝说她爹和刘家划清界限。一来是她猜到锦衣卫可能要对刘家动手,二来也是因为她有私心。

    她在暗中调查刘家藏银的位置,还拿到西泉庄的证据。做了这么多事情,只是想证明自己有资格站在陆寂的身边。

    可是陆寂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将她和周家都算计了进去。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姜予微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经承之女,此前还与人有过婚约。这样一个攀附权贵、贪慕虚荣的女子,到底哪点比得上我?陆寂,你是眼瞎心盲了吗?!”

    陆寂顿了顿,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沿,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煞费苦心的把姜予微困在自己身边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钱塘江畔,桃蹊柳陌,还记得的仿佛只有他一人。

    周淑则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自己的有用,忙又道:“宣宁侯府不会同意你娶这样一个女子进门,但我不同。陆寂,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陆寂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幽幽的看向她,脸上难得的显露出两分不耐烦,“周二姑娘还真是风趣,我喜欢谁,想娶谁,与姑娘何干?”

    “你有空在此同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倒不如现在赶紧回去,将这些年收敛来的不义之财尽数整理妥当,说不准圣上看在你们主动交待的份上能饶你爹一命。”

    周淑则的脸色难看至极,咬牙道:“陆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