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参观 她理想中的裁缝间

    正午时分的霞飞路被烈阳晒得白晃晃的, 不见一丝阴影。

    一辆汽车从宽阔马路上疾驰而过,惊醒了路旁打盹的狗。

    “我还是有些担忧。”汽车后座内,穿着翠蓝色旗袍、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宋瑜儿有些纠结地说道, “既然是哥哥你的朋友,我一个也不相识的,怕是尴尬得很。”

    “那你不想参观人家的高档裁缝店吗?”宋又陵边开车边回,“我可是告知过你的哦, 那位纪先生所画的时装画相当具有新意,我这人看人眼光可准,凭借那位先生的才华, 他迟早是要在上海出名的。趁这会儿他还未扬名, 你便去与之结交一番,我再替你说说好话,说不准他会愿意收你做个学生。”

    宋瑜儿自然是十分好奇的, 她最大的爱好便是做衣服, 平日里除了念书, 就是研究一些服饰搭配。

    父母对此态度随意,觉得女子善于缝衣是件好事, 而她哥则看出她并非只是普通喜好,就鼓励她在闲暇时去裁缝店做个学徒。

    可话虽如此, 宋瑜儿又觉得自己不仅仅是想做个裁缝那么简单, 但具体想做个什么职业,她也说不上来。

    直到宋又陵某日回家说他们报社要出一新刊, 专登新潮的时装画, 而所请的画师乃是某位成衣店的老板。

    又说这位老板颇擅长绘制时髦的衣服,所画款式许多都从未在市场上碰见过,这令她瞬间起了好奇, 同时,心里还掀起了某种或许可以称之为理想的波澜。

    也许她想成为的就是那种能够创新服饰,绘制画报刊登报纸从而带起服装潮流的艺术家。

    “可我毕竟还未见过那位先生的画稿。”宋瑜儿有些不满地咕哝道。

    她这兄长着实可恶,一边向她大肆吹捧那位纪先生的才华,一边又说是报社机密,不肯给她一睹那些时装画的真貌,非要她等待画报出刊,真令她焦灼又纠结。

    “况且你不是说了吗,纪先生年轻又俊美,兴许还未婚,他若真收下我做学徒,不会……不会叫人说闲话吗?”

    “谁敢说你的闲话?”宋又陵冷哼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握了握拳头,“别忘了你哥我是做什么的,谁敢嚼舌根,我便挖出他祖宗十八代的恶闻,登上报纸去,叫他知道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无怪人家都说报馆主笔最伤阴骘,真是恶毒……”

    宋瑜儿嘀咕着,不禁噗嗤一笑,因即将参与陌生聚会而生出的紧张忐忑随之缓解了不少。

    骆明煊所给的“宝建路6号”的地址相比那些紧贴着马路的店面来说,其实不太好找,但那树立在路口的红色横幅着实引人注目。

    宋又陵开着车,大老远的就望见了那横幅上的“世纪时装店”几字,于是慢慢放缓速度,将车停在了路旁。

    他们下车时,发现铺着草坪的缓坡旁已经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骆明煊的车,宋又陵认识,便对提着赠礼的妹妹道:“应该都到了,看这指示牌的方向所示,当是沿这台阶上去。”

    宋瑜儿扭头看向插在台阶旁的木牌,轻声念道:“量身定制男士西服、长袍,女士旗袍、礼服、连衣裙等,一人一稿,独家设计,专属你的私人定制……”

    “这广告打得倒有意思,首月下单还送小礼品,”宋又陵指着横幅笑道,“我这凑热闹的都想在他这定做一件新衣裳了。”

    他才刚这么说着,这时一辆黄包车跑了过来,停在了他们的汽车旁边,两位年轻女子挽着手走下车来,也停留在了横幅下方。

    她们一个身形苗条,面容标致,穿着一件茶褐色带有浅紫色印花的修身旗袍,眉毛画得细细长长,气质颇为古典端庄。

    另一位身材略显娇小,穿着件鹅黄色配有浅紫色绲边的长款旗袍,脸蛋圆润,杏眼俏丽,看着像是还未成年。

    二人正是相约而来的施玄曼和方碧蓉。

    穿着纪轻舟所做的旗袍前来赴会,是为她们对这位裁缝先生的尊重。

    宋瑜儿原本都要跟着她哥上台阶了,扭头看见两位女子身上的旗袍,顿时被迷住了眼。

    真漂亮啊……她不禁在心里暗叹。

    不论是那如古画般雅致的苦楝花图样,还是那鹅黄与浅紫的娇俏配色,都令她颇为欣赏喜爱。

    当然了,身着这两件美丽衣裙的女子也各有特色,与她们身上所穿旗袍款式风格极为相合。

    “你们也是来参观纪先生的工作室的吗?”施玄曼见那少女手里提着礼物,身上所穿旗袍的配色也颇为靓丽,就猜测对方也许和她们一样,都是纪先生邀请来的老顾客,便主动搭话问了一句。

    “没错。”宋又陵帮她性格腼腆的妹妹回答道,带着爽朗笑意问:“二位想必是纪先生的老主顾?”

    “正是。”施玄曼应道。

    “那太好了,我叫宋又陵,这位是我妹妹宋瑜儿,她性子腼腆,等会儿还请二位多照顾照顾。”

    宋又陵早看出宋瑜儿又犯了老毛病,看上了人家身上的衣服又不好意思问是哪家店做的,就主动帮助妹妹开启了社交。

    “没问题。”施玄曼一口答应下来,转眼与那耳廓微红的姑娘对上视线,十分友善地朝她笑了下。

    霎时间,宋瑜儿的脸颊飘起了一片红霞。

    “这外面日头晒得很,走吧,我们一道进去。”宋又陵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就先一步踏上了石阶,好让妹妹和她们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一道说说话,多熟悉熟悉。

    见状,施玄曼就挽着方碧蓉的胳膊走到了宋瑜儿身旁,向她做了自我介绍,随后三人一边跟上前面宋又陵的步伐,一边闲聊起来。

    “宋小姐这身袍子也是纪先生那定做的吗?”施玄曼问出自己好奇的问题。

    “不,这是我自己做的。”宋瑜儿先是简言回答。

    旋即敏锐捕捉到了她话语里的深层含义,眼睛发亮地追问:“你们的旗袍难不成都是纪先生做的?”

    “对啊。”施玄曼扭头和好友相视一笑,讲述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推销的口吻:“除了这一件,我还在他这做过两套衣裙,一套洋装,一件类似旗袍的连衣裙,翠绿色的,相当之时髦漂亮,明日便打算穿那连衣裙去游玩一番……”

    上了台阶,映入眼帘的是黑色的雕花铁栅栏,栏杆内的小花园景致优美,花叶茂盛,绿意盎然中坐落着一套漂亮的白色小洋房。

    因是对外营业的时装工作室,院子的铁门敞开,门口也竖着块木牌,以黑色的油漆画了箭头,分别用汉字、英文和法文写了“世纪”一词,表示工作室由此进入。

    这房屋的外观很是雅致啊,一看便是新造没多久的房子,比我当初给纪先生打听的那栋出租洋房更为干净精致……施玄曼心忖。

    从蔷薇色地砖铺成的花园小径穿过,刚走上门口台阶,便听见有欢笑声通过敞开的房门传来。

    尽管大门是开启的,宋又陵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

    三个姑娘正安静等候着主人出来,这时方碧蓉忽然拍了拍施玄曼的手臂,小声惊呼道:“看那边,好美的花啊!”

    闻言,包括宋又陵在内,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她所指的方向,紧接着两个姑娘和一个男子都发出了感叹声。

    只见左侧走廊尽头,拱形的门洞一半藏于阴影中,一半浸在日光里,它既是一道门又好似一幅画框,框出了院墙上若瀑布般盛放垂落着的蓝色花朵。

    “这不是蓝花丹嘛,听闻是个外来物种,挺少见的……”

    对植物也有些许了解的宋又陵说道,“盛夏里的一抹清凉,这景造得好。”

    “宋兄不愧是报馆主笔,果然博学啊。”纪轻舟刚过来迎接客人,就听见宋又陵的话,便顺势夸奖了一句。

    几人闻声回过头来,瞧见眼前这一身淡青色长衫风度翩翩的俊逸青年,眼神皆微有愣怔。

    “哈哈不好意思,有些卖弄了……”

    被他这么一夸,宋又陵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岔开话题道:“在路口碰见这两位小姐,就一道进来了。对了这是我妹妹宋瑜儿,你还未见过吧?”

    纪轻舟朝两位老顾客点头微笑表示了问候,目光落在宋又陵身后的女孩身上时,倏然微挑了下眉。

    “额你是……”宋瑜儿显然也觉得他眼熟,但对方今日穿着打扮与初见时相差甚远,她一时不敢确认。

    “不记得我了?绸缎庄,我们见过的。”

    “……真是您啊,我记得。”

    宋又陵见状狐疑地“嗯”了一声:“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见过一面,当时她在买布料,就交流了两句。走吧,进去聊。”

    纪轻舟轻描淡写地说罢,带着几人走进门厅,穿过右侧对开的白色房门,就是接待顾客的会客厅。

    铺着浅木色地板的会客厅内光线明亮,头顶黄铜色的吊扇飞速打着转,送来微凉的清风,带动两侧窗子前的米色纱帘轻轻起伏摇曳。

    邀请来的客人里,宋又陵这一波是到得最晚的。

    纪轻舟几人最先抵达,之后不到十分钟,解予安的那位律师朋友江雪鸿也紧跟着赶到。

    大伙就收拾布置了一番,煮了热茶,买了整壶的咖啡,摆上了或是从家中带的、或是从附近饮食店打包的点心熟食。

    考虑到人多沙发坐不下,还特意将楼上小会客室的蝴蝶桌和与之匹配的那四张椅子都搬了下来。

    事实证明这一决定相当明智,这会儿三位姑娘进来,扫了眼被大老爷们占据的沙发区后,就都默契地坐到了那靠窗的蝴蝶桌旁。

    “几位小姐,想吃什么随意拿啊!”骆明煊虽然一位也不认识她们,不妨碍他自来熟地招呼。

    宋瑜儿在坐下后的十秒钟内迅速地将整间屋子的摆设以及屋里的客人都扫视了一番。

    这屋子除了布置得很是雅致,光线特别的敞亮,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黄麻编织的地毯上摆着棕色的皮质沙发与木质的茶几,门旁靠墙安置了一套高低错落的斗柜,柜子上摆着蓝花丹的插花、几本书籍和装饰画。

    看起来和一般洋房的客厅差不多嘛,唯一同服装相关的就是摆在东侧窗角的几架人形模特而已。

    宋瑜儿心忖着,略微有些失望。

    至于坐在沙发上的那些男人们,除了他哥的同事,那位袁先生以及邱先生,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一眼看去印象较深的就是那位嗓门特别大、肤色有些黑的先生,以及坐在一侧单人沙发上蒙着眼的那位。

    他与那位“吵闹”先生似乎是两个极端,皮肤很白,面孔英俊,也很安静。

    自她进来起,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简直令人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

    不过显然是没有的,因为就在她刚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那位纪先生走到了蒙眼先生的身旁,往他手里塞了颗冬枣。

    而对方就仿佛能看见一般,神态举止分外的从容淡定,接过枣子便送到嘴边清脆地咬了一口。

    有些古怪……他们的关系……宋瑜儿直觉般地想到,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对了,纪兄,我差点忘了!”宋又陵正要在他的同事身边落座,突然想起自己还带了礼物,便特意去将宋瑜儿摆放在桌上的礼盒拿了过来。

    接着他直接扯掉绸带,打开了盒盖,将里面的礼物面向纪轻舟展示道:“给你的开业贺礼,祝愿你财源广进,事业一帆风顺!”

    纪轻舟低头一瞧,就知他为何现场就拆开了。

    他送的竟是一尊金丝楠木的木雕武财神!

    纪轻舟轻吸了口气,连忙从盒子里请出这尊威武霸气的财神雕像,感谢道:“多谢宋老板厚礼,不过,这该放哪啊?”

    他捧着神像环视周围一圈,也未找到合适的安置之所。

    “要我说,宋兄你可真是会做人,早上问你是否该准备份礼物,你说不必,结果自己偷摸地送礼,还是如此贵重之礼,衬得我们这班空手来的像是来吃白食的。”

    袁少怀见状,不禁指着他谴责了几句。

    “吃白食的是你们,不包括我啊,我可是准备了一份大礼的。”

    骆明煊急忙撇清关系道,“不过我的礼物在路上出了些问题,还未送到,等送到了我再拿来给你。”

    后半句话他是朝着纪轻舟说的。

    一边说着,他还伸手从纪轻舟手里接过了财神像,用下巴示意了下门口的方向道:“武财神得放在正对着门的位置,视线盯着门外才能防小人,化煞招财,来,我给你找个位置!”

    “别看小骆年纪小,懂得倒是挺多。”宋又陵刚想帮忙找个财神位,见有骆明煊代劳了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休息。

    “好歹是泰明祥的少东家啊。”江雪鸿捧着茶杯调侃。

    门厅内,因为没有正对着门口的桌台,纪轻舟就将门边斗柜从贴着西侧墙壁的位置挪到了楼梯角。

    再把上边摆放的玫瑰花瓶挪开,将财神像放到中央,就位置正当好了。

    “这财神威武是威武,但是看着与你这房子的装潢全然不搭呀!”骆明煊退后了两步琢磨道。

    “嘘,别对财神爷不敬。”纪轻舟说了他一句,一本正经道:“我早就觉得,这房子的构造摆设都挺好,就是一片白的不太吉利,正需要请一位霸气的财神镇住这。”

    “你这一说……也有道理。”骆明煊虽心里不这么认为,但还是勉强附和了他。

    回到会客厅,三位女士已经闲谈了起来。

    纪轻舟提了壶花茶放在她们之间的蝴蝶桌上,看见施玄曼身上的苏罗旗袍,回想起上次去她家送衣服的事情,就随口问:“何时去杭州?”

    施玄曼没想到他还记得此事,面带笑意道:“明日便出发,同家人一起去游玩三日。”

    “三日来得及?”

    “来得及,坐沪杭特快车,三个半小时便到了。”

    “可以啊,那祝你们玩得愉快!”

    纪轻舟原本还想问问她何时去面试电影女主,考虑到这里人比较多,就没有开口。

    见三位女士都有些拘谨,只顾喝茶而不取食物,纪轻舟正要将茶几上的甜点水果挪些过来,这时,宋又陵叫嚷道:“纪兄,可否带我妹妹去参观参观你的工作室,她最是喜好这个,此番就是为此目的来的。”

    “可以啊。”纪轻舟早知道会有人要参观,已经给工作室内正在制作的两套礼服蒙上了白布,暂做遮挡。

    闻言就对三位姑娘道:“他们先来的早就上楼参观过了,你们可要一道去看看?”

    “当然好了。”施玄曼立即应声,她对这所谓的时装工作室也很好奇。

    方碧蓉同样点头表示同意,至于宋瑜儿更是迫不及待。

    接着,纪轻舟就一人领着三个姑娘出了会客室,顺着木质的楼梯上了二楼。

    他先是推开东北角的房间门,介绍了一下:“这是我的办公间,空空荡荡的,目前没什么东西。”

    相比楼下会客室,这间书房空间较小,对门是一扇大窗,安装了白色的百叶窗。

    东北角落是两扇拱形窗,装饰着波浪边的蕾丝窗帘,窗角放着套蝴蝶桌和靠背椅。

    房间的北侧和西侧靠墙摆放着高高的书柜,地板上铺着张黄麻编织的地毯,还摆了张看起来十分舒适的安乐椅。

    “倒也不空,蛮整洁的不是吗?”施玄曼往里探了探头评价。

    “是啊,分明很漂亮。”方碧蓉也跟着赞扬起来。

    “这是因为我刚把工作室搬过来,过一阵你们再来看,这地方估计就乱得很了。”

    纪轻舟说着,又走到一旁,打开了东南侧的房间门:

    “这间是会客室,也是试衣间,里面的落地窗可以打开通往阳台,从阳台能直接下楼去院子里,构造挺方便的。日后,像施小姐你住在附近的话,再来试衣服就方便了。”

    “那边斜对角是储物间,乱得很,就不带你们参观了。”

    “这里是工作室,或者,可以称呼为裁缝间。”

    随着纪轻舟推开二楼西侧的房门,一间宽敞但摆满着诸多桌椅工具的大房间映入三人的眼帘。

    午后的房间一侧被倾斜的日光笼罩着,窗边并排摆放着一共五架人台,其中两架似乎套着衣服,被纪先生用白布笼罩着。

    房门对面的格子窗前是一张甚为宽大的熨衣桌,一旁还架着崭新的电熨斗。

    在熨烫桌的旁边是更为宽阔的裁剪台,台面显然经过收拾,但依然堆放着一些布片和纸样。

    房门右侧靠墙是一个实木斗柜,柜台上铺着蕾丝桌布,一端摆着小巧的玻璃花瓶,装饰着两支从庭院里剪下的白色月季,另一端则是堆着各种手缝工具的竹篮,和插着绘图用具的陶瓷笔筒。

    以及既然是裁缝室,缝纫机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它被摆放在西侧靠近人台的地方,坐在那工作,一抬头就能够望见窗景,但又正好避开了阳光的笼罩。

    “光线真好啊,”施玄曼一边走进屋子参观,一边语气欢悦道,“比起您原先的那间小铺子,这里宽敞太多了,并且感觉在这里制作的衣服也会更为精致,我真为您高兴。”

    显然,她和方碧蓉来逛这工作室,就是带着顾客的态度,来参观这也许会是自己将来某件衣服的诞生地的。

    而宋瑜儿则不同,她看了看那窗边摆放的人台,又摸了摸平整厚实的熨烫台,胸中情绪翻腾激荡,诸多思绪汹涌着,最终都凝聚成一个念头:这要是我的工作室就好了……

    不,或许她真的可以在这工作。

    等会儿一定要问问纪先生收不收学徒!

    第62章 梦寐以求 您能收我做学生吗?

    带着施玄曼三人从楼上逛了一圈下来时, 骆明煊、邱文信、袁少怀和江雪鸿四人已经占据了蝴蝶桌旁的四张椅子,开始玩起了纸牌。

    三个姑娘见桌椅被霸占,便一块坐到了皮质的长沙发上, 吃着点心聊起了天。

    今日气温不高,光吹着电扇就很凉快,所以客人们兴致也很高涨。

    “这扑克牌是谁带的?”纪轻舟踱步到桌旁,问正在旁观战局的宋又陵。

    “那自然是这位仁兄了。”宋又陵将手搭在了袁少怀肩上, 打趣道,“袁兄还说我会做人,我看你才是真精明, 给人家的开业贺礼都是我们报馆拿的, 还特意拿了副全新的扑克。”

    袁少怀好脾气地哈哈一笑:“对,我拿的,信哥儿出钱资助, 便当我们都送了礼吧!”

    纪轻舟摇头笑了笑说:“能赏脸光顾就好, 不用在意那些。”

    “轻舟兄可要坐下玩两局, 等会儿我这位子让你。”江雪鸿说道。

    纪轻舟侧头望了眼坐在沙发上的解予安,说:“不用, 你们玩吧!”

    说罢,便从茶几上拿了只玻璃杯, 给自己倒了杯半凉的咖啡, 坐到了解予安身旁的沙发扶手上。

    解予安感受到身旁有人靠近,尽管对方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闻见的也只有寻常咖啡味道, 他却能下意识地判断出来人是谁。

    于是纪轻舟刚在沙发扶手上落座,就见解予安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道狭窄空位。

    “宝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让我坐这啊?”他低声问。

    “难得你这么好心,但这位置也太小了,你不如直接让我坐你腿上。”

    考虑到附近还有几位女士在,所以尽管牌桌那边喧哗声不断,他还是将调侃声压得很低。

    解予安感觉他略低哑的嗓音像羽毛般地挠着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握他的手,缓解那莫名的心痒,却摸了个空。

    “人多,注意分寸。” 他低声提醒了一句,若无其事地抬起手臂搭在扶手上。

    哪晓得手腕内侧恰好擦着身边人的后腰滑落,自然合拢的掌心当即传来了某种特殊的触感。

    丝滑的衣服料子带着些许的人体温度,仅是轻轻的触碰,那触感其实并不明显,解予安却同被烫到般地迅速往后撤了撤,浑身皮肤一阵发麻。

    纪轻舟压根都未察觉到他的动作,端着咖啡喝了口,闲聊般地接道:“哦,人多要注意分寸,那在家就可以了?”

    “自然也不可以。”解予安声音低沉平静,藏着种刻意伪装的淡定。

    “那你还废什么话,直接说别靠近我不就得了?”纪轻舟回了一句,站起身将杯子放在茶几上。

    这时,施玄曼扭头看向他问:“纪先生,您外边横幅上所写的定做衣服,便送礼品,这礼品是什么,可否透露?”

    “这个礼品啊,不是确定的某种物品,得看那位顾客定做的服装需要什么配饰,我再给她搭配一件。”纪轻舟解释着,又坐回了沙发扶手上。

    没留神,坐得比起方才略靠后了几分,恰好与某人手臂紧贴着。

    解予安浑身一僵,胳膊既未收回,也不敢随意乱动。

    “听您这么说,我又想再定做一套衣服了,近日您的工作排得可满?”施玄曼虽然最近没有什么对新衣服的需求,不过她对这随单赠送的礼品很是感兴趣,觉得以纪先生饱含心意的手艺和想法,那肯定会是个小惊喜。

    “排单不多,不过工期会比较久,一个半月,也就是下个月底左右。”纪轻舟看得出来施玄曼是临时起意,想了想委婉地劝道:“我之后会接一份电影剧组的戏服设计工作,所以空闲时间不多。”

    施玄曼听闻他后半句话,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纪先生是已经通过了那电影片方的面试啊……所以他是在提示我,倘若女主角选拔通过,以后定制的漂亮戏服配饰多的是,不必专门为此花钱吗?

    施玄曼这么想着,就见对面穿着水青色长衫的先生朝自己微笑着眨了下眼,便顿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由得露出笑容道:“好吧,既然您最近那么忙,待我有需要了,再找您定做。”

    纪轻舟刚要点头,施玄曼紧接着又道:“不过碧蓉不介意工期久,她来之前便说想在您这定制一套洋装,是为入秋后准备的新衣,是吧碧蓉?”

    “嗯。”方碧蓉刚刚还犹豫着是否要提起此事,今日所来之人似乎都是纯粹来聚会交友的,她便不大好意思开口提买衣服的事。

    这会儿听好友帮她提起所需,就连忙应下声来。

    “秋装是吗?那当然可以定做。”纪轻舟回道,看向鹅黄衣裙的小姑娘问:“款式风格有什么要求吗?是为参加某场合准备的,还是日常穿着?”

    “就是刚入秋左右,日常穿出门的衣服。”方碧蓉语气柔和道。

    因提前打过腹稿,此刻便不磕不绊地说出自己的要求:“我平时穿的衣服不是偏于素雅的,就是比较稚嫩的,此番想做一套相对成熟些的洋装,颜色花纹最好稳重些,但也不要太深的颜色,我可能不太适合穿黑色或深蓝色的衣服。”

    纪轻舟耐心等待她说完,盯着她稍作思索道:“我明白了,稍等。”

    接着就起身去旁边的斗柜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常备在那的速写本,又从笔筒里抽了支自来水笔,而后坐回原位,跷起了二郎腿,边翻开本子,在空白纸业上几笔勾勒出一个身材纤细的模特,边同顾客交流问:“方小姐平时喜欢看书写作吗?”

    他问这个,是想确认一下对方是否就是近代那位有名的通俗小说作家。

    方碧蓉闻言有些诧异,她是喜欢看书,这点周围的朋友都知道,但写作是自己独自进行的,旁人都不知晓。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为外人知道的羞耻事情,她就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过福尔摩斯吗?”

    “看、看过。”

    “那英伦风格怎么样?”纪轻舟说着看向方碧蓉,见对方神情茫然似乎不大理解他所说的意思,就换了个表达道:“西洋风格的书卷气。”

    方碧蓉一听就觉得纪老板果真理解了自己的要求,不禁含笑点头道:“好啊,我正想要这样风格的洋装。”

    纪轻舟闻言就放心地下笔。

    既然是初秋所穿的衣服,就还是以轻便为主。

    想到秋日,想到沉稳与宁静,无疑是温暖平和的棕色系最为适配。

    尽管此时他还未准备上色,但绘图过程中,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那套时装的画面。

    亚麻质地的巧克力色长袖衬衣外搭配深灰色的薄毛呢马甲,再配上一条轻熟风格的直筒裙,裙身面料质地与马甲相同,采用斜裁的方式裁剪,使得裙身线条流畅更具有垂感。

    腰间设计一条棕色牛皮带,可以别上一个与裙身面料一致的小腰包。

    至于裙子的颜色花纹,纪轻舟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洋货店看到过的薄毛呢……其中一款条纹型的料子就很合适。

    浅褐的底色上分布着均匀的焦糖红与橄榄绿的条纹,配色十分具有学院气息。

    裙长在小腿中部,那么就还需要配上一双纯色或格纹的中筒袜,届时不论穿中高跟的小皮鞋还是普通平底鞋都可以搭配。

    画到这里,纪轻舟抬眸观察了一下方小姐的脸型,最后给模特添上了一顶报童帽。

    报童帽略微弯曲的大帽檐,可以很好地修饰圆脸的脸型,将脸部轮廓衬得小巧精致,同时它中性风的设计也将为整套搭配增色,使其变得更具有青春时尚感。

    “好了。”

    虽说时间是充裕的,但由于纪轻舟还没将水粉颜料从解公馆拿过来,此时也没法给设计稿上色,便直接将本子递给了方碧蓉,为她解释了一下每件单品的配色花纹。

    方碧蓉从他开始画图起,心里便分外期待,不过秉持着尊重人家创作空间的态度,即便知道是给自己设计的衣服,她也未过去探头张望。

    直到纪轻舟将画本递给她,在伸手接过画本的同时,她垂眼看到那纸张上的时装画,顿时惊讶地嘴唇微张。

    “这上衣,好似男子西服啊……”方碧蓉轻轻叹道。

    “帽子也很男式,不,是整套衣着除了裙子都蛮像男装的。”施玄曼侧头品鉴道,“但是很时髦,干净利索,很具有文艺气息。”

    宋瑜儿与她们终究不是太熟,原本不大好意思去看人家的服装画稿,但听她们这般诧异地讨论着,终是忍不住往两人身边凑了凑。

    方碧蓉见状也没有藏着,大大方方地拿给她看。

    宋瑜儿一看之下便感眼前一亮:“好新颖款式!”

    贴近人体轮廓的剪裁,精巧微妙的细节设计,衬衣和马甲的搭配有些像男士西服,搭在这里却意外的秀气文雅。

    还有设计稿的画风,也是如此的独特新颖,完全戳在她的审美之上。

    果然,纪先生就是她梦寐以求的老师吧?

    想到这,宋瑜儿悄悄地看了坐于沙发扶手上的俊雅男子一眼,心底暗藏激动与忐忑。

    纪轻舟安静地听着她们讨论了片刻,虽然施玄曼和宋瑜儿表达的态度似乎都能认同这幅设计稿,但重要的还是方小姐的感受。

    这一套设计对于此时的女性来说,的确是偏于中性化的,即便是思想较为新潮的女学生也未必能接受。

    他注意到方碧蓉全程只说了一句话,判断她也许不是很喜欢这个款式,便道:“方小姐若是不喜欢的话,可以提出来,我再修改。”

    “不,没有,我很喜欢。”方碧蓉面色微红地说道。

    “真的吗?”纪轻舟确认般地询问,“既然是定制款,我肯定会改你满意为止,不用勉强自己。”

    “不是,我是真的很喜欢。”方碧蓉生怕他误会自己的态度,连忙解释道:“最开始看到是觉得很是大胆前卫,但认真看过后,就觉得您所画的这一套衣服其实是端庄大方的,尤其这马甲、裙子还有帽子的搭配,令我顿时想象到了之前所读的一些外文书籍,我很高兴,这正是我想要的洋装,您就按这个做吧。”

    听这腼腆的姑娘一下说了这么一长串话,纪轻舟这才肯定她确实是满意这幅设计稿的,就扬起嘴角道:“好,既然你喜欢,那我就按这个给你做,价格的话,我之后去问一问面料价,再跟你商议。”

    “嗯。”方碧蓉很是干脆地点了点脑袋,最后看了眼画稿,怀抱着愉悦的期待感,将本子还给了它的主人。

    纪轻舟收起了画图工具,起身去将其放回了柜子抽屉。

    这时,牌桌那边骤然爆发了一阵吵闹的喧笑声,他正想过去看看什么情况,一转身却见两条麻花辫搭在肩膀上的宋瑜儿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旁。

    对方微微低着脑袋,面色绯红,一双灵动的凤眼瞟了纪轻舟一眼又一眼,一副想开口又不知该怎么开口的模样。

    纪轻舟见状就好整以暇地等候在柜子旁,语气和缓问:“有什么事吗,宋小姐?”

    “有一个请求……”她支支吾吾道。

    面对一个才相识的男子,宋瑜儿实在是不好意思一开口就认老师,而她那兄长来的时候还说会帮她认师傅,这会儿却一点也靠不住地坐上牌桌打起了扑克。

    她踌躇了足有十几秒,抬眼对上纪轻舟疑问的眼神,鼓起勇气道:“是这样的,我一直很喜欢做衣服……您的画稿我很喜欢,您能、您能收我做学生吗?”

    第63章 偷听 差点就亲上了

    在宋瑜儿犹豫的十几秒内, 纪轻舟见她这般的难以启齿,就猜测她是不是看上了给方碧蓉设计的那套衣服,想要一套一样的, 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甚至都已经开始在脑中设计类似款式的套装了,谁知这小姑娘一开口,竟然是想拜师!

    纪轻舟下意识地望了眼宋又陵,见那家伙正沉迷牌局无法自拔, 就只好看向眼前的小姑娘问:“你应该还在念书吧?怎么来给我做学生?”

    “我已经从女中毕业了,刚毕业的。”宋瑜儿忙解释道,“您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 您问我是不是想学裁缝, 我说还在考虑中吗?那会儿我刚参加完毕业礼,正考虑是去南京的女高念书呢,还是做我想做之事。”

    既然都已经张开口了, 宋瑜儿也就不再觉得难为情, 只想能够顺利地拜师。

    她神色认真道:“在读书一门上, 我着实不大有天分,也定不下心学习, 但我很喜欢研究服饰,也喜欢做裁缝。我会踏洋车, 会绣花, 手工活也不错,您可以先让我跟着您干活, 考察我一段时日, 再决定是否要收我为学生……”

    纪轻舟蹙了蹙眉,拿这小姑娘有些没法子。

    在他看来能念高中自然是要去念,倘若真心喜欢做衣服, 那晚几年再做也可以。

    “你家里人是怎么个看法?”他委婉地问道。

    “我父亲说过,不论我想继续念书还是学做衣服,他都随我意愿,我哥则是一向很支持我的。”

    宋瑜儿在外人面前虽然性格腼腆,口齿倒是流利,“况且我已经十六岁了,能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了。”

    才十六岁……纪轻舟轻轻咋舌。

    纵使他的确需要一个劳动力,但就他那复杂繁重的工作量,哪怕人家小姑娘自愿给他干活,他都觉得自己在虐待未成年。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之时,打完一局扑克的宋又陵总算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

    不仅是他,连带着骆明煊几人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见小姑娘一派恳请地仰着脑袋注视着长衫青年,一时间那几位报届中人都不禁脑补了一些小说剧情。

    骆明煊刚要出声询问是怎么回事,宋又陵就起身过来,打断众人的遐思道:“纪兄,我方才正想同你说,我妹妹很是热爱裁缝一行,你若是不介意教女学生,可否收她做个学徒?”

    纪轻舟没料到他居然真的很支持妹妹学做裁缝,愈发地感到为难。

    袁少怀见状,看热闹道:“哦,我说宋兄您今日这礼送得这样大方呢,原来是有求于人哪!”

    “别听他挑拨离间,纪兄,这武财神我是纯送您做开业贺礼的,和我妹妹之事无关,您无需顾虑太多,若不想收徒,就让她来做个帮工,等干上一段时日,她兴许就觉得累了不想再做这行了。”

    “此言倒是有理,”邱文信理着纸牌,一副感触良多的语气道,“再大的喜好,一旦成为职业也就毫无生趣了。”

    “行了,打你们的牌,我同她去聊聊。”

    纪轻舟懒得听那帮男子多废话,接着就带宋瑜儿到了门厅里,直言问:“你住哪,来我店里工作的话,上下班方便吗?”

    宋瑜儿一听此言,便知此事多半有着落了,连忙回道:“我住在爱多亚路,离这不远的。”

    纪轻舟点了点头,考虑了几秒后,吐字清晰地说道:“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带过学生,收徒一事,现在没有办法给你答案,但你可以趁着这段时间的假期,来我店里工作学习一个月,也就是俗称的打白工。

    “事先声明,我的活很多,没有多余的闲心去照顾你的心情,你确定要来工作的话,就要做好每天一睁眼就是诸多杂活累活的准备。当然了,我也不会特别压榨你,你只要上午十点前到达,下午五点我会让你准时下班,午餐咖啡我会承包,想要休息请假也可以提前跟我说,但不能无缘无故就不来了,会让人担心。

    “等一个月结束后,你要是依然想从事这份职业,我再依据你的表现考虑是否收你为学生。”

    虽然没能成功拜师,但对于宋瑜儿而言,能够来这里干活已是达成了她当前这一阶段的目标。

    并且,她也知道,纪先生的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既然给了彼此相互了解的时间,日后倘若她真的表现不错,对方应当也不会反悔。

    于是嗓音清脆地答应道:“好,那便这么决定了,明日起,我便来您这工作。”

    纪轻舟微微摇头:“后天吧,你回去再考虑一天,还有,这件事,你必须和你父母说明情况,得到他们的同意才行。”

    “没问题!”宋瑜儿用力点头应声。

    接着就怀着满心的亢奋情绪走向会客室,准备和她哥哥分享这个好消息。

    结果刚踏进门,她便撞见了一个高大人影,惊得浑身一哆嗦。

    转头定睛一看,才发现站在门后的原来是那位蒙眼先生,身旁还跟着那个沉默寡言的仆人。

    她踌躇不定,不知是否该打声招呼。

    关键她并不知晓对方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从一开始他就没介绍过自己。

    门厅里,纪轻舟稍微调整了一下财神爷的方位,转头见宋瑜儿还站在会客室门边,就走了过去。

    正欲开口询问怎么回事,结果视线一转便发现了静静伫立在门后的解予安,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在这站了多久。

    考虑到宋瑜儿以后也许会经常过来,难免要与房主碰上,他便指了指解予安,朝小姑娘道:“给你介绍下,我表弟解予安,也是这座房子的主人。”

    “解先生,您好。”宋瑜儿有些拘谨地问候。也不知为什么,分明对方看不见,在此人面前,她还是会有种被观察和审视的感觉。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面无表情的模样很是具有疏离感。

    纪轻舟见状给宋瑜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回沙发坐,旋即看向解予安问:“你鬼鬼祟祟地站在这做什么,偷听吗?”

    解予安一愣,没想到“鬼鬼祟祟”这词有朝一日竟会被用在自己的身上,闷闷不乐道:“去洗手间,谁知你堵在门外。”

    “那你去啊。”纪轻舟道:“不就在旁边吗,还要等我给你把尿不成?”

    “……注意言辞。”

    “就会这么句话是吧?”纪轻舟侧着身倚在门旁,“注意这注意那的,一天要说上好几遍。”

    “是谁整日口无遮拦?”解予安不痛不痒地反讽。

    听纪轻舟只是哼笑了一声,没有反驳,他便转开话题,语气稍显低沉地质问:“你要收那女孩儿为学生?”

    纪轻舟眯起眼盯了他几秒,接着口吻懒散道:“也不一定,得看她资质。”

    解予安尽管方才在门后已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也知晓这二人最多就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心里却无端地感到烦闷不安。

    本想刺他一句“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不怕传出闲言碎语吗”,又觉得此言一出,自己必然又会被对方被扣上迂腐老古板的帽子,便还是作罢。

    “你到底去不去卫生间?”见他干站着不动,纪轻舟都为他感到尿急。

    “嗯。”解予安表情不变地淡淡应声,朝他伸出手道:“带我过去。”

    纪轻舟低头看了眼他伸出的右手,手掌是侧面朝上的,虎口是打开的,显然是个要握手的姿势。

    “几岁了你?就这么十几步路也要牵手手啊?”

    纪轻舟略带笑意地说着,伸手虚虚地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接着就转身,迈开步子带他去门厅后方的卫生间。

    “别撒娇。”

    解予安似乎不满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一边脚步紧随,一边就抽出手掌,像是想要吸取他肌肤的温度般,缓慢地握紧了他的手。

    “说叠词就是撒娇?那我还叫你解元元,叫你宝哥哥呢,你怎么不说?”

    两句话间已经到了卫生间门外,纪轻舟打开门道:“到了,马桶在右手侧,你进去吧。”

    “……”解予安被他调侃得多了,如今已对这些绰号无感,连一句“幼稚”都懒得批评,直接不做理会走进卫生间,咔嚓一声清脆地关上了房门。

    ·

    聚会在下午四点左右结束,施玄曼二人提前一个小时就先行离开,而那些打牌的则是拖拖拉拉,一直拖到了不得不回去工作的时候,才一哄而散。

    报馆的那几位还连吃带拿的,打包走了桌上剩下的零食点心,说是带回去做加班宵夜,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客人离去后,纪轻舟同阿佑一块收拾了残局,花费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清理干净卫生,并将桌椅都搬回了原处。

    招待客人并不费什么精力,反倒是这收拾打扫的过程更为劳累。

    回去之时,一坐上汽车,关上车门,纪轻舟便往座位上一靠,长长地舒了口气。

    稍后,他又觉得椅背不怎舒适,看了看身旁坐姿端正的解予安,说了句“肩膀给我靠会儿”,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就没骨头似的身体一歪枕在了他的肩上。

    解予安听着身旁传来的平缓呼吸声,嗓音偏低问:“有这么累?”

    “你不干活,当然不觉得累了。”纪轻舟语气软绵绵道,“他们进进出出的全是脚印,不得拖一遍啊,还要洗一堆的杯子碗碟,楼上楼下地搬凳子,幸好有阿佑帮忙,否则我一人干完就直接瘫了。”

    解予安仿佛就等着他这几句话,语气平静地谈起道:“这么说,这里还需要雇个杂役,那姑娘应当做不了这些杂事吧?”

    “肯定需要啊。”纪轻舟想到这点就想叹气,絮絮叨叨说道:“别的不提,我总在楼上干活,楼下肯定需要一个接待客人的茶房。但这人不好找,既要会端茶沏水、打扫卫生,也要懂一点园艺知识,会打理花园,还要手脚干净,能识一点字,起码客人登门时,他得记录个名字,偶尔再帮我去收个定金尾款之类的……

    “可惜爱巷那边的铺子也需要人照看,否则就把祝韧青叫过来了……我明日贴个招工启事看看吧。”

    解予安状似寻常地应声,故意等了几秒,才再度开口:“阿佑有个表兄,在成叔手下做杂活,什么的都会一点,你可问问他是否愿意来此做工。”

    “阿佑的表兄?”纪轻舟挑了下眉,“叫什么名字?我说不定还跟他聊过天。”

    后半句话他是朝着驾驶座的方向说的。

    “我表兄叫胡民福,”黄佑树闻言便回道,“您肯定见过,他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平时就干干清扫草坪的活,也会帮成叔打理花园,大家都叫他阿福。”

    “奥,是叫阿福……”纪轻舟有了印象,他刚来会儿就和类似长相的人聊过天,当时对方在修剪月季,他便认为是解家的园丁。

    对于这个提议,纪轻舟有些心动。

    虽说雇佣熟识之人的亲戚偶尔会有些许不便之处,比如万一对方闹了什么错误,或者一时疏忽得罪了客人,看在熟人的面子上,也不好直接辞退人家。

    不过他倒是不怎么在意什么关系的疏近,真有失误,该罚钱就罚钱,况且他和阿佑也没熟到那种需要特别顾忌对方心情的程度。

    更重要的是,杂活工在打扫卫生时必然会进出书房和工作间,那么难免就会接触到他的手稿,在这方面,雇佣熟人会比雇佣一个陌生人更令人放心。

    而且对方还是解予安推荐的,沈南绮说过,解元元这人眼睛虽看不见,心里倒是跟明镜似的分外敞亮,纪轻舟觉得他看人眼光应该不错。

    想到这,纪轻舟就问黄佑树道:“你表哥现在的薪水是多少?”

    “这我不太清楚。”黄佑树和他的表兄虽是亲戚,但他自小就被挑选培养成为了二少爷的贴身随从,薪水是佣人里较高的。

    相比之下,做杂活的表兄薪水肯定一般,他平时和胡民福聊天时便会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此时只能毛估道:“大概二十几块吧。”

    纪轻舟应了一声,正想再问问解予安是否知晓此事,结果他刚抬起头来,对方就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

    刹那间,鼻尖交错,发丝纠缠,连嘴唇都险些擦上。

    纪轻舟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冷峻面孔,不由得呼吸一滞,条件反射地回身撤回了自己的座位。

    “二十四,馆外杂役的月薪都是这个数目。”

    解予安先是这么补充,旋即察觉他远离的动作,问:“怎么了?”

    纪轻舟轻轻吐了口气,一副后怕的口吻怪怨道:“你怎么突然靠过来啊,吓死我了,差点就亲上了。”

    解予安闻言微愣,不知脑补了什么,霎时耳根通红异常,若无其事地回过头道:“那你离我远点。”

    “已经离得远远的了,你这性格一看就是没谈过对象的,估计初吻都还在吧,我可不想对你负责。”

    前方,正在驾驶的黄佑树听闻此言,险些打错了方向盘。

    “……我亦无需求。”解予安毫无攻击力地反驳了一句,抿着唇,情绪不大爽快。

    纪轻舟却没怎么在意,稍微冷静了一阵,便又接着方才的话题问:“你刚才说二十四块是吧,这薪水我还能付得起,那回去我问问阿福他愿不愿意到这边来工作,不过我这么挖你家墙角,你家里人会不会生气啊?”

    “多他一个不多。”解予安不无冷淡地回道。

    “那就好。”纪轻舟随口应声。

    旋即观察了他几眼,后知后觉问:“怎么又板着张面孔,被揭穿了隐私不开心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这话题,解予安便又想到了他方才那“不想负责”的发言,心情愈发不悦。

    纵使这婚姻只是场合作,彼此间也没有感情,但婚姻本身便是一道庄重的契约,既然已经结婚了,他怎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等不负责任之言?

    解予安心底暗忖,越想越是不快,面孔也沉得跟个雕像似的,冷着脸闭口不言。

    “别生气啊,洁身自好是好品格,我是在夸你呢,”纪轻舟还当他是羞耻于隐私暴露的事情,劝说道,“再说这里就我们三个,你什么样,阿佑还不清楚吗,不用在意这些。”

    “闭嘴。”

    “好好好,我不说了,脾气真大。”纪轻舟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车窗外的风景。

    解予安亦偏过了头,朝向窗外,繁杂的思绪犹如一团乱麻般整理不清。

    第64章 帮工 对纪先生更依赖了

    周末清晨, 朝阳刚穿透窗帘缝隙洒入房间,纪轻舟就醒了过来,看了眼床头摆放的手表时间, 不过七点半而已。

    他闭目养神片刻,接着便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看向身旁还闭着眸子睡得正香的某男子,然后毫不留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嗓音微哑道:“起床了,解元元,太阳晒屁股了。”

    由于新工作室距离解公馆较远, 为了保证工作的时长, 他最近都会比以往早起半小时去上班。

    好在解予安也无怨言,每天默默地陪着他早起。

    当然了,没有怨言, 但起床气还是有一点儿的。

    例如这会儿, 听见他的声音, 解予安就微微蹙了下眉头,似乎是醒了, 却又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中央。

    纪轻舟盯着他安静的睡颜瞧了几秒,倏然觉得好笑。

    自从取消床中央的分界线, 铺上凉席以后, 这家伙的睡姿就愈发肆无忌惮了。

    之前或许是床铺的高低不平整限制了他的发挥,通常都只是手脚越界, 如今则睡着睡着, 人就翻到了床中央,脑袋枕在两只枕头的空隙间,睡得很安稳。

    “到底是少爷, 睡觉也霸道得很。”纪轻舟嘀咕了一句,揉了揉头发翻身下床。

    解予安半梦半醒地又躺了几分钟,直到听见盥洗室洗漱声传来,他才缓缓坐起身,靠在枕头上醒了会儿神,然后不急不缓地转身下床。

    等他慢悠悠地走到盥洗室门口,纪轻舟刚好梳洗完毕出来。

    相处久了,两人对彼此的习惯也熟悉了起来,整理收拾结束,到楼下吃饭才刚八点出头。

    一般周末没有工作的情况下,解家人都会睡得晚一些,不过今日纪轻舟二人到了大餐厅,却发现沈南绮已经坐在餐桌上享用早点了。

    她穿了那件纪轻舟前段时间才给她制作完成的靛蓝色旗袍,这深沉而稳重的素色旗袍将她的气质衬托得格外清雅庄重,令人不由感到眼前一亮。

    “沈女士,今日怎这么早,是有什么行程吗?”纪轻舟一边问候,一边拉着解予安在各自的位子上落座,随后招手示意佣人送两份中式早餐过来。

    “等会儿要去趟苏州,明日是毕业典礼,我得早些过去准备,等忙完这两日,便可在家休息一阵了。”

    沈南绮这么说着,放下勺子,目光柔和地打量了几眼他们的着装,微微笑道:“你们今日穿得蛮搭配,蓝色的长衫,一深一浅的,坐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

    解予安闻言眉毛微动,无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和袖口。

    “这不是您品味好吗?给我们挑的衣服颜色都挺合适。”纪轻舟张口便夸赞了起来。

    “可惜当时没想到你穿长衫也这样漂亮,早知该多做几身。我还看中了两块极漂亮的料子,一块淡绿色的,一块霞粉色的,怕你不爱穿,就没让做,只能下次了。”

    在沈南绮的感慨声里,佣人送了早餐过来,虾粥、煎包、葱油面等香气扑鼻的餐点一一摆在了餐桌上。

    纪轻舟先给解予安盛了碗虾粥,又夹了两个馅料十足的烧麦放在他手边的碟子里,而后自己端了碗热气腾腾的似乎才刚浇上葱油的拌面,用筷子拌了拌便开吃。

    “昨日开业了,可有生意?”沈南绮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见时间还早,就倒了杯清茶同纪轻舟闲聊起来。

    纪轻舟摇了摇头:“没什么生意,就一位老顾客订了一套秋装。”

    沈南绮点了点头,靠在椅背上很是操心地说道:“你这工作室毕竟大得很,想必需要雇些个人手,我听闻元元把阿福遣去你那干活了?那倒是个手脚利索的,不过还是需要雇个佣人烧饭吧?你在爱巷的时候,还能每日回来吃午饭,到霞飞路去,光是坐电车来回都要一小时了,多费时间。”

    “嗯,其实最近有个朋友的妹妹会来我店里做帮工,那姑娘年纪虽小,起码也能充个人手。至于午饭倒是无所谓,届时在周围那些餐馆小吃铺解决就好。”

    “哪有天天上菜馆的,不说开销大,肯定有吃腻的时候。”沈南绮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考虑了一阵提议道:

    “要不你就提前让厨房帮你准备些饭菜,装在食盒里带去,反正那房子不也有厨房吗,到时候热一热吃也方便。

    “或者问问家里有谁时间空闲的,你给些跑路费,让他给你送趟午饭,也不用天天送,偶尔送一次换换口味也好的。”

    “可以啊。”纪轻舟虽然觉得不必那么麻烦,左右自己为了方便省事,大概率还是会选择在外面餐馆吃,但沈南绮也是为了他考虑,此刻便欣然应声。

    他随即看向解予安开玩笑道:“不过要说家里最闲的,还数解元宝,不知宝官人可愿纡尊降贵,给我送个午饭?”

    解予安舀粥的勺子顿了顿,微微偏头:“还没睡醒?”

    “是是是,我做白日梦呢,这都被你发现了!”

    纪轻舟轻笑着摇了摇头,不再逗弄他。

    过了会儿,沈南绮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先起身离去。

    之后不到三分钟,纪轻舟吃完了面,喝了口水漱了漱口,就将黄佑树喊了进来陪他家少爷吃饭,自己则打了声招呼出了门。

    随着两人的先后离去,偌大的餐厅瞬间空寂了下来。

    餐桌中央粉彩瓷瓶里的向日葵兀自渲染着浓烈的夏日情调,无人欣赏。

    解予安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吃完粥,随后放下勺子,拿手帕擦了擦嘴起身。

    正要拿手杖离去,犹豫了片刻,侧头对黄佑树道:“告知厨房,午饭多备一份,装食盒里。”

    黄佑树方才未进餐厅,自然也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瞬间猜到了这午饭是给谁准备的

    应声称“好”的同时,心里不禁闪过念头。

    少爷最近真是改变了许多,愿意出门了,对纪先生也更依赖了,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

    前往新工作室之前,纪轻舟先去了趟爱巷的小铺子。

    今日到得早,他下电车时,就看见祝韧青正打着哈欠拿着水瓢给门口那爬了半面墙的月季洒水,看样子也才刚到没多久。

    “早啊!”纪轻舟打了声招呼走进店里。

    祝韧青听见熟悉嗓音立即回过头去,嘴里下意识地回了句“早上好”,尔后才注意到先生今日一改往日装束,穿了件浅蓝色的长衫。

    那料子不知是何种质地的,一看就很是轻薄柔软,面料上还分布着细细的云纹提花,配上那浅淡的蓝色,穿在他先生身上好生温柔俊秀。

    他不由看得愣了愣神。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长衫穿得这样好看。

    “昨天有生意吗?”纪轻舟进门就从抽屉里拿出工作记录本翻了翻,又看了看罐子里的零钱,见其数目不减反增,便知祝韧青这两日大概也接了些简单的缝补活计。

    听他发问,祝韧青这才陡然回神,说道:“没有大的单子,就一些零碎的小活。”

    “嗯。”纪轻舟不觉意外,随即就合上抽屉,朝祝韧青一招手道:“走吧,先关上门,我带你去新店认认路,之后有什么事就去那边找我。”

    “那您以后不来这边了吗?”祝韧青边问,边将手里工具放到了后面的隔间,动作利索地收拾完东西,关上大门。

    “来啊,不过工作室空间大,东西齐全,平时干活肯定就在那边了,这边小店隔个三五天来一趟吧。”纪轻舟见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锁门,就站在一旁等候。

    “之后这边就交由你照看了,如果有定制单上门呢,你先问问客人着不着急,愿不愿意去霞飞路跑一趟。要是着急,就按我之前教你的,问清楚他的需求,给出报价和工期,是急单的话便要加钱,但也得视情况而定,像那种三天要定做一套西服的,就别接了。”

    “好的先生。”祝韧青带着微笑聆听回答,心里则略感失落。

    这么一来,他岂非要好几日才能见先生一面……

    约莫二十几分钟后,纪轻舟带着祝韧青搭乘电车,来到了新工作室。

    一踏进那花草芬芬、生机盎然的小院,祝韧青便不禁目瞪口呆。

    先前还以为先生所说的新店就是一间空间更为宽敞的铺子,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栋漂亮的小洋房。

    “上午好啊,纪先生!”

    两人刚走到走廊下边,一旁就传来了中气十足的问候声。

    祝韧青循声望去,看见院子围墙旁,站着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三十来岁男子。

    对方穿着干活用的围裙,正提着沉重的洒水壶和剪子,边浇水,边修剪开败的花枝。

    “早,阿福。”纪轻舟笑着回了一句。

    那日聚会结束,回去以后,纪轻舟就找到胡民福询问了对方是否愿意来他的店里工作,月薪他开的是二十五元,比对方原本的薪酬高一元,当然干的活兴许也比在解公馆的要多一些。

    也是凑得巧,胡民福月中才刚领完上个月的薪酬,听闻纪轻舟的请求后,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在他眼里,纪轻舟是解太太的外甥,那么给纪先生干活也就相当于给解公馆干活,只不过被外派换了个地方工作,换了个上司给他发薪水而已。

    既然本质不变,那自然是要选薪酬更高一点的。

    况且像他这样的雇佣杂役,不如阿佑那般的贴身仆人,吃住都在解公馆里,他只能在外租房住。

    他薪水不算高,身边又带着妻子和儿女,租不了太好的房子,所住的地方离解家不算近,相比去解公馆上班,可能还是到霞飞路来更近一些。

    如此一来,这工作换得就相当合他心意。

    “啊对了,纪先生,刚有个小姑娘到来,自称是来帮忙干活的,我让她去会客室等您了。”

    “好的。”纪轻舟一听便知来人是宋瑜儿。

    他前天跟那姑娘说的是上午十点前抵达便可,没想到这小姑娘到得还挺早。

    走进门厅一瞧,果不其然,穿着一套蓝色衣衫与黑色长裙、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宋瑜儿已经站在会客室门口等他了。

    宋瑜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他身旁的祝韧青,声音略腼腆地说道:“纪先生,我来了。”

    “嗯。”纪轻舟应了声,指了指祝韧青给她介绍:“阿青,是我另一家店的伙计。”

    接着又同祝韧青说道:“这是宋瑜儿,来店里帮忙的。”

    宋瑜儿点了点头:“嗯,我是帮工。”

    目前只是帮工,日后不知能不能从纪先生嘴里听到一句“这是我学生”……她心底暗暗期待。

    稍后,纪轻舟带着祝韧青简单参观了一下新工作室,又交代了对方几句开店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便给了他两个铜板的电车钱,让他回去继续看店。

    待祝韧青离去,纪轻舟转身朝站立等候在楼梯角的宋瑜儿招了招手,口吻明快道:“来吧,开始工作。”

    第65章 黑玫瑰 无聊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我

    上午的工作室内光线依旧明亮, 朝南的玻璃窗上映着外面梧桐枝桠的绿影。

    宋瑜儿才跟着纪轻舟走进房间,视线顿时被窗边人台上那两套美丽的礼服所吸引了。

    一套印有玫瑰花纹的裙子似乎已经完工,而旁边那套华丽的灰色长礼服, 看似也挺完整,但宋瑜儿瞥到长桌上摊着的与那套礼服裙身料子相似的渐变色布片,直觉地认为那些布片应该是那套裙子的一部分。

    “来,跟你说一下。”纪轻舟将她带到了窗边, 讲解工作进程道,“目前这两套礼服是我手上正在制作的单子,这套玫瑰裙还差一点小工序, 今天就能结束, 右边这套剩下的工序较多,是接下来一周的主要任务。”

    “嗯。”宋瑜儿了然地点了点头,目光仔细地打量了那两套礼服裙几眼, 对即将参与制作这般正式的礼服而感到兴奋。

    接着便仰头看向纪轻舟, 迫不及待问:“那我今日需要做什么?”

    纪轻舟闻言, 回头看向了桌上那一堆的布片,嘴角微微上扬地给出答案:“锁边。”

    前段时间, 他已经调制染料,用柔软的毛笔将黑莲花裙拖尾部分的布片进行了分段染色。

    昨日则从晾干的布片中挑选了颜色晕染最为均匀完整的二十八片, 将它们熨烫平整, 并给其中五片进行了手工锁边。

    但还有二十三片放在桌面上未完成。

    原本这二十三片若由他自己一个人做锁边处理,估计得花上两三日的时间, 非得做得眼睛发晕不可。

    如今有了宋瑜儿这个帮手, 于他而言的确能轻松许多。

    话虽如此,在交给宋瑜儿这份任务前,纪轻舟还是先拿有染色瑕疵的次品衣片给她试了试。

    “就使用最基础的针法。”他穿上真丝线后, 给女孩进行示范。

    将薄纱的边缘往内卷起两圈,宽度约莫一点五毫米,起头时不好拿捏,便先用大头针固定,然后进行反复的锁边处理。

    锁边针法,宋瑜儿常使用的是自己琢磨出的用线绕针一至二圈后锁扣的方法,而纪轻舟所教的这种稍微复杂些,但也算简单的,并且完成后明显比她琢磨的那种更适合真丝面料,更为精致平整不容易起皱。

    “我应该会了,您让我试试吧。”看了一阵后,宋瑜儿便兴致勃勃地从纪轻舟手里接过那示范用的布片进行尝试。

    她基础的确不错,刚开始时针间距还有些把握不准,稍微练习了一会儿后,针法就熟练规整了起来,松紧度也掌控得恰到好处。

    待包完整条边,对比起来,能明显看到后半部分已经做得相当匀称漂亮了。

    “可以,那接下来这活就交给你了。”纪轻舟指了指桌上的二十三片布片道。

    这么多啊……宋瑜儿此刻才意识到先前纪先生口中的“一睁眼就是杂活累活”的话语不是随便说说的。

    这么多的布片都要像这样精细地锁边,她起码得干上三天吧?

    尽管如此,毕竟是自己喜欢的工作,为了好好表现将来能拜师成功,宋瑜儿还是很有干劲地应道:“好,没问题。”

    在宋瑜儿搬了张椅子坐到裁剪桌旁,开始进行锁边工作后,纪轻舟拿出昨日帽庄才送到的,依照之前给潘女士测量的头围尺寸及其头部特征所定制的帽子,用所准备的辅料进行装饰。

    较为夸张的阔沿帽,因为用的是黑纱的材质,半透明的帽檐薄如蝉翼,就如同与其搭配的礼服面料那般轻盈精巧。

    但只光秃秃的一顶帽子还差了点精致优雅感,纪轻舟便准备给予它一些装饰。

    使用黑丝带折角缠绕,制作出两朵黑丝玫瑰,先用缝线固定,再裁剪两片嵌有银丝的黑色菱格形粗面纱,将其与丝带玫瑰和一支经过修剪的黑色鸵鸟翎羽一起,装饰固定在帽冠与帽檐的拼接处。

    这工作并不麻烦,手工活只要过得去就能做,考较的更多是设计师的审美。

    期间宋瑜儿看见那些繁复漂亮的装饰材料,好几次都想走过去近距离旁观她未来老师的手艺,但又生怕给纪轻舟留下自己三心二意、不够耐心的坏印象,便只好按捺着内心的求知欲,偶尔地抬头瞄一眼长桌的另一侧,满足一下好奇心。

    纪轻舟专心装饰着帽子,完全未发现她的小动作。

    一边参照着帽子的设计图,用针线固定装饰物,一边时不时地调整网纱的褶皱和羽毛的角度,在手指的灵活操作下,不到一小时,这顶帽子装饰完成。

    稍后,他将帽子放在穿着玫瑰裙的人台上方看了看成品效果,确定没有问题后,便将其暂时安放到了成品架上的木帽托上。

    这五层的成品货架是之前定做桌子时从木行淘的,实则是一个半成品的书柜,只用木条钉了个框架出来,其余什么都没有。

    纪轻舟见其宽度高度都正好用来摆放这些帽子配饰,便以一个便宜的价格将其购买了过来,还请木匠帮忙多加了一层,原本是只有四层的。

    完成了帽子的装饰,紧接着,他开始制作与这套礼服搭配的长筒手套。

    今日的工作目标就是将黑玫瑰裙套装完成,之后回去就能电话联系潘夫人,请她这两日有空过来试穿礼服了。

    花费了半个多钟头的时间裁剪了手套的布片,缝制完一只手套后,纪轻舟看了眼手表,见时间已到正午,就暂时歇息下来,去检查了一下宋瑜儿的进度。

    “可以啊,挺快的,这都第三片了。”

    纪轻舟说着,拿起她锁边完成的两块布片仔细瞧了瞧,宋瑜儿就抿着嘴角,仰着脑袋有些紧张地注视着他。

    “嗯,不错,做得挺细致的,针距匀称,瑕疵也几乎没有,很用心。”纪轻舟随即放下布片,朝小姑娘淡笑说道:“走吧,下楼休息会儿,吃个午餐。”

    听见他的夸奖,宋瑜儿这才放松下来,展露笑颜道:“好,待我做完手上这片便下楼去,就快完成了。”

    “也行,那我去叫阿福买个午饭,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吃什么都可以,没有忌口。”

    “好吧。”纪轻舟走向门边,出门前嘱咐道:“二十分钟后,没做完也下来吃饭。”

    “嗯!”宋瑜儿乖巧应声。

    毕竟搬到这工作也没几日,这附近的餐馆,纪轻舟还不怎熟悉,唯一吃过的两家,一家是西餐馆,一家是广东馆子。

    此刻要他想吃什么广东菜,他也想不起来,便索性给了阿福五角钱,让他在附近找家实惠的菜馆,点个一荤一素,打包三份饭食来。

    结果胡民福刚出去不到五分钟,纪轻舟才躺到楼下的长沙发上休息,门口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还以为是有顾客临门,他连忙坐起身来,谁知扭头一看,却见是两个熟悉的高个男子站在会客室门口。

    “解元元?你们怎么过来了?”他疑惑地站起身,走过去问。

    旋即注意到了阿佑手里提着的食盒,有些诧异地挑眉:“不会是来给我送午饭的吧,这么贴心?”

    “无聊,出来逛逛。”解予安平淡说道。

    “哇,那真是太感动了,你无聊的时候竟然第一时间想起我。”纪轻舟轻笑了声,拉着他的手臂穿过门厅,进入对面的餐厅。

    解予安动了动唇,最终也没有反驳。

    拥有着三扇落地窗的餐厅光线尤为敞亮,自玻璃窗恰好可以望见西侧围墙上垂落的蓝色花瀑。

    黄佑树将那三层的彩漆食盒放在窗旁的餐边柜上,阳光照耀下的传统漆盒彩绘图案古朴精美,有些浮光跃金之感。

    “您现在用餐吗?”阿佑问。

    “嗯,现在吃吧。”纪轻舟考虑到宋瑜儿未必愿意和他们几个不熟悉的男子同桌吃饭,便觉得还是先错开用餐比较好。

    阿佑闻言,就打开食盒,从上两层端出了一盘红烧肉和一盘清炒时蔬放在餐桌上,紧接着又从下层端出了一大海碗的白米饭。

    “这么多饭,是准备了三人份的量吗?”

    纪轻舟给解予安拉开了椅子,垂眼看到阿佑端上桌的那一大碗米饭顿感吃惊。

    他刚有些苦恼,这么多的饭他们几人可能吃不完,随即就听解予安语气从容中带着些许调谑地说道:

    “是你一人份的,一顿三碗。”

    “趁我现在心情正感动,你最好闭上你那张嘴。”

    纪轻舟冷哼了一声回道,从橱柜里拿了筷子和小碗,盛了碗米饭在椅子上落座开吃。

    尽管被骂了,解予安唇边却浮着一丝笑意,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不过你以后要来送饭的话,最好早上跟我说一声,那我就少买份饭,省得浪费了……”

    纪轻舟说着夹了块沾满酱汁的红烧肉放进嘴里,尝到那丰腴酥软的口感,只觉连干了三小时活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吃了几口汤汁拌饭缓解了饥饿,他才想起来问:“你应该吃过了吧?”

    解予安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等会儿,我吃完你就回去?”

    “不然呢?”

    “专程来给我送饭,大暖男啊……”纪轻舟话语里虽带着点调侃,其实还真有点感动和惊喜,尽管他觉得解予安此行大概率就是无聊一时兴起,心底却不由地希望他能多待会儿。

    想了想便提议道:“反正我这店里空得很,要不等会儿你去二楼那会客室睡个午觉再回去?那沙发我躺过,挺舒服的,环境也安静。”

    “嗯。”解予安似无所谓地应声,旋即问:“你几时回去?”

    “怎么,你要等我下班吗?”

    “想多了,只是提醒你记得合同内容。”

    纪轻舟顿然觉得扫兴,语气散漫道:“七点前下班嘛,我知道,绝对不会给你多增加一分钱的电费,放心吧。”

    解予安:“知道就好。”

    知道就好~真是没眼色……

    纪轻舟撇了撇嘴,继续低头吃饭。

    ·

    翌日下午三点,是潘夫人约好试礼服的时间。

    午后温热的微风自开启的半扇窗子中吹来,轻拂着垂落地面的蕾丝窗帘。

    纪轻舟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暂停工作,到对面的小会客室收拾了一番。

    开启吊扇,调整了一下茶水柜上插花的摆放角度,并在沙发、梳妆台和窗帘上喷洒了些从现代带来的香水。

    有时试衣间良好的氛围营造也能给顾客带来别样舒心的体验。

    在宋瑜儿的帮助下,将帽子配饰和穿着玫瑰裙的人台挪到了试衣间,之后不久,楼下便传来了阿福和客人打招呼的声音。

    因房门敞开着,楼梯上传来的动静很是清晰。

    稍后,伴随着客人上楼的脚步声,同步还响起了潘夫人与她同伴的聊天声。

    “还以为走错了呢,这种风格的时装店真是头一回见。”

    “蛮漂亮的,布置得很舒服,感觉老板应该是个懂时髦的人,你怎么找到这家时装店的?”

    “老板是之前一个宴会上认识的,估计最近才搬到这里来,你是没见过之前那个铺子,太小太简陋啦,若非有解太太的介绍,我是路过一百遍也不会走进去的……”

    纪轻舟听见这直白的话语不禁失笑,最后扫视了一遍会客室的布置后,便带着宋瑜儿出去迎接客人。

    宋瑜儿想到要见陌生人,社恐又犯了,不过她实在好奇客人试穿那套黑玫瑰礼服的效果,不想躲在工作室里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即便紧张还是跟了过来。

    况且她也知晓,纪先生愿意带她在身边,本身就是在给她学习的机会,于是尽可能地绷着表情,使自己表现得落落大方些。

    “潘夫人,您可真够准时的,现在刚好三点。”

    纪轻舟走出会客室,就见身材丰满、面色红润的潘玉铃同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瘦高女士一块走上楼梯来。

    令他有些诧异的是,方才听两人的聊天声,潘女士的朋友一口的本地腔汉语,几乎没什么外地口音,眼下一瞧却发现是一个褐发碧眼的洋人女子。

    “我对这礼服可是期待许久了,自然要准时过来。”

    潘玉铃面带笑意直爽说道,继而介绍道,“这位是凯蒂糖果商行的老板娘,英文名就叫凯蒂,现在起了个中文名叫唐苏达,你叫她唐夫人便好,今朝我们一起约着逛街,听说我要来试衣服,就一道来看看。”

    “好的,那两位请进。”

    纪轻舟原本想给唐女士递张名片,而后突然想到自己还未制作写有新店地址的名片,便暂时作罢。

    一走进会客室,扑面而来一股混合着玫瑰与檀香味道的馥郁香气。

    头顶吊扇呼呼送着清风,吹得玻璃花瓶里的垂头月季轻轻摇晃。

    潘玉铃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芬芳气味,看见屋内优雅的装潢布置,心情十分舒畅。

    正向夸一句这的装饰漂亮,转眼便被窗角人台上展示的礼服吸引了目光。

    “这就是我的礼服了吧,和你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她一边感叹着,就走到了那裙子前,伸手提起裙摆瞧了瞧,眼里满是欣赏。

    “真漂亮,这个玫瑰花纹,我喜欢它领口的设计。”那位唐女士同样发自内心地赞叹。

    没想到自己能在一家毫不知名的华人时装店看到这样新颖浪漫的连衣裙,既可以做礼服,日常聚会穿着也不会太夸张,很是符合她的审美。

    “您可以去旁边的小房间试穿,有不合适的地方,现在都可以调整。”纪轻舟抬手示意了下房间里侧的白色房门。

    那小房间原本是这间“主卧”的衣帽间,如今就理所当然被改成了客人的试衣间。

    “需要的话,我让助理帮您试穿。”这个助理所指的自然就是宋瑜儿了。

    宋瑜儿刚有些手忙脚乱地从茶水柜里拿出玻璃水杯,给两位客人倒上茶水,正犹豫着是否要将茶杯送到客人手里,听见纪轻舟提到自己,连忙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

    “好,那我现在去试穿。”潘玉铃接着便将自己的手提包放在了茶几上,朝宋瑜儿招了招手道:“那小姑娘,你来帮我一下。”

    “好的。”宋瑜儿当即应声,将那礼服裙从人台上脱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后,抱着裙子,拿上黑色的丝绸手套,陪同潘夫人进入了试衣间。

    待她们二人进入里间,关上房门,纪轻舟正想招呼唐女士在椅子上坐下等候休息,就见那面颊瘦削的洋人女子捧起了摆在柜子帽托上的阔沿帽,仔细观赏起来。

    过了会儿,对方倏然扭头看向他,微笑询问:“老板,你这里定做日常的女士服装,大概是什么价格?”

    第66章 大礼 这章有狗出没

    “日常装是吗?”纪轻舟听见这问题, 便预感到要有新生意,和颜悦色道:“我这里日常装的定制价通常是在十五到三十块之间,具体价格看面料和工艺而定。”

    十五到三十元的价格对普通的工薪阶层而言, 着实是有些昂贵的,但对于唐苏达这般有钱富裕的商行老板娘来说,也就和普通时装店的洋装价格差不多,是她可以轻松接受的消费。

    唐苏达放下帽子, 转而在那单人沙发上落座,温和说道:“看见玉铃姐的裙子,我就心动了, 想做一套适合平时出行社交穿的衣服, 您这里定做衣服的流程是怎样的?”

    纪轻舟将宋瑜儿沏好的茶水端了一杯递给对方,随后在椅子上落座回道:“如果您确定要做的话,就告诉我您的需求, 我会在三到七天时间内给您专门地设计一套衣服, 届时您满意的话, 就支付定金,不满意的话, 我们再商量修改。”

    唐苏达若有所思点头,又问:“那如果您设计了衣服, 我不喜欢, 几次修改之后还是不满意,我可以选择不做吗?”

    “这是您的权利, ”纪轻舟扬了扬嘴角, “不过在我看来,时装定制其实是顾客和设计师之间相互选择的过程,如果有这样的顾客, 几次修改都不满意,最终选择撤单,就说明他不吃我的审美,那我之后也没必要再接待他。”

    这就是变相地把客人拉入黑名单了。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唐女士听了微笑,觉得这年轻人的说话方式颇合她胃口。

    但她也并未现在就下决定购买,而是准备等朋友换好衣服出来,看看那礼服的上身效果再说。

    又过了一会儿,试衣间的房门从里面打开,先出来的是穿着棕色围裙的宋瑜儿,尔后,换上了礼服的潘女士提着裙摆款款而出。

    唐苏达扭头望去,看见从试衣间里出来的靓丽女人,顿感眼前一亮,轻轻掩嘴道:“哦玉铃姐,你真迷人!”

    “你的反应太夸张了。”潘玉铃嗔怪一句,不好意思地用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摸了摸发红的脸颊,随后便走到了实木框的试衣镜前看试穿效果。

    一瞧之下自己也有些诧异。

    她虽嫁给了一个洋行老板,一个西班牙人,但在穿衣风格上实际还是偏向于沉稳保守的,例如今日出门所穿的黑色长款连衣裙,裙摆和领口上点缀的蕾丝边已是她所能接受的时髦上限。

    而之所以在给纪轻舟陈述礼服定制的要求时,添上了“时髦”一词,是因为她觉得丈夫最近不大重视自己,便想试着换一换风格,看能否增进夫妻关系。

    这套礼服的设计图的确是符合她要求的,用色低调典雅,款式花纹精巧,衣袖虽是露出手臂的设计,但戴上长筒的手套以后,也就只露出一点上臂的肌肤而已。

    唯一叫她在试穿过程中有些担忧的是这套礼服的领口开得有些大,露出了整个脖子和锁骨肌肤不说,胸口也有些微露,令她不大适应。

    不过此时照着镜子一瞧,她又着实为镜中的自己感到着迷。

    褶皱自然的真丝印花雪纺从双肩绕过,正好遮住了她圆润宽厚的肩头,胸前交叉的V字领也将她的脖颈修饰得比往常修长明显了许多。

    明明平日里不管穿什么总显得像根锥子,头大而四肢纤细,这会儿却在领口设计的视觉转移,以及蓬松自然的裙身衬托下,头身的比例一下就显得正常了起来。

    “好像是不错啊。”潘玉铃说着,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脖子,已经想好到时候参加舞会要佩戴哪条项链了。

    还有妆容,穿上这样漂亮的礼服,理应画一个精致的妆容。

    可惜她先天面孔就比较圆润,现在又上了年纪,眼角有了点皱纹……若是放在十几年前,她穿上这样一条裙子一定更好看。

    正这么略感遗憾地想着,这时从镜中看见那年轻老板拿着顶款式精美的阔沿帽走到了她身旁,问:“我帮您戴上?”

    潘玉铃难以拒绝这位清俊青年的服务,笑着微微点头道:“麻烦你了。”

    随着纪轻舟给她戴上帽子,调整了一下帽檐的角度,并帮助她理了理裙摆的褶子后,在这帽檐制造的半阴效果下,潘玉铃突然发觉自己方才的烦恼有些没有必要。

    戴上这么一顶形状优美的宽檐帽后,她在镜中看到的只有自己摩登而高雅的气质,什么圆润的脸型、什么上年纪后显现的眼角皱纹,根本毫不起眼。

    “多么完美的晚宴装!”唐苏达站在镜子斜后方,语调上扬地说道:“你现在只需搽个口红,戴上闪闪发亮的珠宝,穿上一双高跟鞋,就能出入任何的宴会场合。”

    潘玉铃不自觉地柔和了笑容:“我的确需要专门为它搭配一双高跟鞋,就如同纪老板画稿上所绘制的那种后跟窄窄的黑色高跟鞋。”

    虽然试衣间为顾客准备了拖鞋,但她穿的仍然是自己的棕红色皮鞋,那沉闷的鞋子套在脚上,是眼下她这一身唯一的不协调处。

    “那正好,等会儿就去鞋店逛逛,我也想买一双新皮鞋。”唐苏达当即就做了安排。

    “我正有此意。”潘玉铃立刻答应了下来,随后转身看向纪轻舟道:“对了,纪老板,尾款是多少来着,四十八还是四十九?”

    “整套衣服包括配饰是五十九元,尾款四十九。”

    纪轻舟先是回答,旋即问:“您确定不需要再修改了?”

    “原本想让您把领口改一改,不过现在一照镜子,感觉还不错,恐怕改小了领口就没有现在的修身效果了吧?”

    潘玉铃说着,又对着镜子用手遮挡胸口试了试,发现果然一旦合上领口,这件礼服就失去了灵魂。

    于是爽快道:“所以就不改了,不过我身上所带的银钱不多,待我回去后,命仆人给您送到店里,您不介意吧?”

    一般人出门也确实不会带太多的银圆,左右潘玉铃都是要在上海名流圈混的,纪轻舟自然不担心她漂账,就笑着应道:“当然没问题,您可以明日再派人送来。”

    潘玉铃点了点头,接着又在镜前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新装扮,而后朝一直站在房间角落的宋瑜儿招招手道:“来帮我换个衣服吧。”

    “好的,潘夫人。”宋瑜儿俨然已经进入了老板助理的角色,分明在家也是个大小姐,在这干活却很能放下身段。

    随着二人再度走进试衣间,唐苏达立刻转头朝向纪轻舟,坐在椅子上微笑说道:“我决定了,在您这定做一套日装裙。”

    “可以啊。”纪轻舟应声的同时,走到了斗柜前,从抽屉里拿了本笔记本,继而态度和善地说明道:“不过我现在的工作排得比较满,工期可能得等到下个月底,您急着穿吗,还是说可以等一等?”

    唐苏达考虑了几秒,说道:“没关系,上海九十月份的天气也不凉快,您就给我搭一件外套,既可以天热穿,天凉了穿上外套也合适。”

    “好。”纪轻舟转身,以一个松弛的姿势背靠在柜子旁,打开笔帽问:“款式风格有要求吗?有没有特别喜好的颜色?”

    “我喜欢绿色,黑色也不错……”唐苏达边思考边回答:

    “风格我想要精简优雅且高贵的,我不太喜欢特别飘逸的料子,您给玉铃姐设计的礼服很漂亮,但穿在我身上一定很灾难,我更喜欢质感坚实厚重的料子,喜欢简单的款式,不要太多的装饰物,然后一定要时髦,式样新颖。”

    “可以。”他提取了一些关键词,在本子上快速地记录下顾客的要求,稍后道:“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见我挂在外面的横幅,目前工作室刚开张,头一个月下单,会随单送您一件小礼品,这个礼品我届时是按给您设计的衣服风格定制,还是说,您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配饰?”

    “还有礼品?”唐苏达固然不缺钱,但有礼物赠送也令她感到很惊喜,不禁露齿笑道:“那当然是按您的搭配来了。”

    “好,那没问题了唐女士。”

    纪轻舟干脆地点头,将自来水笔夹在笔记本里递给对方,道:“请留个联系方式或地址吧。以及,您可以在五日后,也就是这个礼拜六的下??午,六点之前,来这里看设计图,届时顺利的话,也能给您量个尺寸。”

    现在有了女助理,纪轻舟就可以直接在店里给女客人量身体尺寸了。

    想到这点,他觉得宋瑜儿真是个好帮手。

    唐苏达接过本子,在纸页上留了个糖果店的地址,随后先是回想了一下自己周六有无安排,接着便愉快应道:“没问题。”

    ·

    第二天又是解予安针灸的日子,纪轻舟同往常一样,留在家里陪他治疗。

    也许是治疗已经进入了后阶段的缘故,此次针灸结束,解予安明显没有前两个疗程那么疲倦,出汗不多,脸色也很正常,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按摩。

    纪轻舟见他状态不错,在午饭结束,准备去上班前,就问了对方一句,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店里坐坐。

    可能也是在家待着无聊,想换个心情,解予安闻言便直接答应了,于是二人就从家里拿了些报纸读物,坐上阿佑开的汽车前往霞飞路。

    到了宝建路6号的路口,下车时,纪轻舟忽然注意到前边还停着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

    一看牌照,赫然是骆明煊的那辆小福特。

    不用说,这小子的车停在这,人肯定是在他工作室了。

    不出所料,纪轻舟带着解予安走上台阶,透过雕花的铁栏杆缝隙望去,便见院子里,穿着件藤黄长衫、手里拿着把折扇的骆明煊十分显眼地搬了张椅子,坐在房屋走廊的拱形门洞下,时而回头同里面的人说句话,时而探出头朝门口方向张望几眼,似乎正在等他回来。

    “你的好兄弟又来了,不愧是发小,真有默契。“纪轻舟同解予安说了句,拉着他的胳膊从敞开的院门进去。

    解予安闻言眉头微动:“骆明煊?”

    “难不成还是信哥儿?”

    “他总来吗?”

    “也没有吧,上次见还是在上次,可能有什么事。”

    纪轻舟无意识地说了句废话,解予安竟也未察觉。

    而骆明煊此时也瞧见了他们几人,同纪轻舟视线交汇的瞬间,顿然高兴地咧嘴一笑。

    等他们走过来便起身叫嚷道:“我都等你们好久了,来,赶紧的,进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大礼!”

    纪轻舟挑了下眉,一见他这副迫不及待的模样,便有种不怎靠谱的感觉。

    走进门厅,只见胡民福正站在楼梯旁,帮骆明煊看着他送的礼物——那玩意儿被装在一只膝盖高的木箱子里,箱子上还神秘兮兮地盖了块破布。

    “到底什么东西啊?搞得这么神秘?”纪轻舟暂时松开解予安的胳膊,走近过去查看。

    骆明煊便“嘿嘿”一笑,接着弯腰陡的掀开了箱子上的盖布。

    纪轻舟探头一瞧,顿感惊讶地睁大了眼:“小狗!”

    “正是!”骆明煊似乎对他此刻流露的诧异反应感到很是满意,得意洋洋笑了起来。

    旋即便伸手将那只仰着脑袋好奇瞧着他们的黑白小狗给抓了出来,抱在怀里顺毛。

    “这可是只洋犬,从一个认识的英国商人那买的,他们自己养的狗,好像叫什么柯利牧羊犬,听闻很是聪明机灵,怀孕时我便订了一只,养足了两个月才送来。我原本是想自己留着养的,不过我看你这房子门窗太多,不大安全,正好养条狗防贼。”

    纪轻舟其实是个猫党,还在现代时,在电子设备上云养了不少的小猫咪,但对狗狗也挺喜欢,乍一眼看到这毛茸茸的幼犬,很难不心软。

    当下便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它怀里神情有些懵然的小狗。

    旋即他眼神一顿,注意到这狗头两边黑、中间一道白的花色,不禁疑惑。

    等等,这怎么这么像边牧?

    第67章 好狗 先欠着

    这个时候有边境牧羊犬这个品种吗?纪轻舟不大清楚, 他也不是专业的养狗人,对宠物犬的知识大都来自于宠物博主。

    但既然骆明煊都说了它叫柯利犬了,那就姑且先这么认为吧。

    “真可爱, 但我这不能养狗。”纪轻舟有些遗憾地收回手说道。

    骆明煊闻言笑容顿然消失,眨巴着眼问:“为什么?你不喜欢狗吗?”

    “喜欢啊,但小狗嘛,带来玩玩可以, 养在这的话难免会有狗毛,粘在面料上不干净,”纪轻舟解释道, “况且我工作忙, 没有时间陪它玩,这院子也小,不适合养这种高需求狗。”

    “你怎么看出它高需求的?”骆明煊语气疑惑中夹着些许失落, 仿佛被拒绝的不是狗, 而是他自己, “你若不肯养,那怎么办, 我带回去吗?”

    “让你元哥养呗,反正他无聊, 就解公馆那整片的花园草坪, 还不够它跑吗?”

    纪轻舟说着,就走到门厅口, 将解予安拉了过来问:“你不怕狗吧?”

    “你觉得呢?”解予安给了个反问。

    “我觉得你不怕, 我们元元可是顶天立地男子汉,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吓着你。”纪轻舟一边吹捧着,一边抓着他的手放在幼犬的头上, 说道:“但你不怕,你家里人可能有怕的,或者狗毛过敏的,能养吗?”

    解予安接触到那温热柔软的绒毛触感,便将手掌覆盖在小狗脑袋上随意揉了揉,应道:“可以。”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自己手指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了两下。

    “诶元哥,这小东西居然还挺喜欢你,都舔你手了!”

    骆明煊先是惊奇,旋即低头对着幼犬脑袋数落道:“好你个势利眼小狗,我抱了你这么久都不舔我,人家解少身上是带了什么光辉不成,第一次见就赶紧巴结上了啊?”

    “那你可真是误会它了,它这是在积极应聘导盲犬呢,人家可是工作犬。”纪轻舟笑着打趣。

    解予安刚从阿佑那接过手帕擦手指,闻言眉心微动,偏头朝向纪轻舟道:“这么在意,怕被抢工作?”

    纪轻舟轻啧一声:“会不会说话?”

    解予安就闭上了嘴,不再出声。

    “对了,你嫂子还怀着孕,是不是不大方便养宠物?”

    “别让它上二楼,便无大碍。”

    “那也得问一下,假如你哥他们都不介意的话再带回去养,否则也只能辜负骆明煊的这番好意了。”

    “嗯。”

    “解家那么大,多只小狗而已,肯定没问题的!”骆明煊已经率先确定了这个主意,旋即将幼犬放回了箱子里,提议道:“你们要不要先给它起个名字,总不能一直小狗小狗地叫吧?”

    “也对哦,”纪轻舟蹲下身,伸手逗着箱子里的小狗,倏然脑中灵光一闪,仰头笑道,“既然都要入住豪门了,它以后肯定是一条幸福快乐的小狗,那就起名叫‘入住豪门’怎么样,简称‘小豪’,如何?”

    他抬起胳膊肘撞了撞解予安的腿。

    “……”解予安无言以对。

    沉默几秒,才为狗狗说了句公道话:“你自己觉得好听吗?”

    “怎么不行?小豪,那是狗中豪杰之意!”

    “……”

    “诶,我觉得挺好,和我家‘三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骆明煊表示支持。

    “是吧,还是小骆懂我!”

    解予安轻嗤了一声,低着头又用手帕擦起了手指,不知在擦点什么。

    骆明煊看了他一眼,没理会,接着扇子一打便道:“轻舟兄,这是我送你的狗,你拥有这起名权,别听元哥的,就这么定了,叫小豪吧!”

    ·

    骆明煊送的狗,最终还是经过解家人的同意,入住了豪门,并在纪轻舟的“力排元议”之下,一锤定音,起名“小豪”。

    要说这家里来了新成员,最开心的莫过于解玲珑了。

    小狗刚被阿佑抱进解公馆时,因为不适应陌生环境还有些怯然,蹲坐在地上很是安静。

    而待解玲珑拿着自己的玩具同它互动了一阵后,不到十分钟就与小姑娘熟悉了起来。

    该说不说,这狗虽然才两个月大,却也挺聪明,小小年纪已经会认主人。

    在纪轻舟面前温顺乖巧,在解予安手下热情讨好,对其他人等的逗弄则顶多摇摇尾巴,表现得爱答不理,唯独对解玲珑相当之活泼调皮,似乎把她当成了同龄的玩伴。

    于是当天傍晚,小狗才进家门,不久就跟在纪轻舟和解玲珑的屁股后面,到大草坪上玩闹了起来,一直玩到了吃晚饭,小豪才被有养狗经验的佣人带去喂食。

    因养了宠物,晚餐桌上,聊天内容也都围绕着新来的家庭成员。

    “小煊也真是,要防贼的话不如送你一条大黄狗,哪有送宠物犬的。”沈南绮摇头感叹。

    近日苏州的女子学校放了假,她最近便一直住在家中。

    “您可别小看了这牧羊犬,养好了可聪明了,能听懂许多口令。”纪轻舟还是觉得小豪像边牧,就为它说了句话。

    “那不如请个训狗师来,否则岂不浪费了它的聪明才智?”解予川这么提议,也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安全考虑。

    “可以,我回头去问问那些喜好养宠的太太小姐,有没有靠谱的训狗师,给介绍一个,正好元元平时在家也没事做,养只通人性的狗陪他,多少热闹些。”

    沈南绮说罢,忽然转头看向纪轻舟问:“对了,你给它起名‘小豪’是何用意?”

    “额……”

    纪轻舟短暂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管“入住豪门”还是“狗中豪杰”都难以在长辈面前启齿。

    此时就听解予安语气淡淡道:“谐音,同‘好’之意。”

    “啊对对,好狗。”纪轻舟连忙附和。

    “原来如此,这倒蛮有意思的。”沈南绮认同点头。

    蒙混过关后,纪轻舟听他们岔开话题聊起了某某小姐家养的狮子狗,就想暗中给解予安的急中生智竖个大拇指。

    可惜对方看不见,便只好作罢。

    ·

    入夜,凉风习习,月朗星稀。

    给解予安准备好洗澡水后,纪轻舟将阿佑叫到了卧室等候,之后去了解予安的书房,准备了画笔和水彩颜料,坐在椅子上开始画稿。

    虽然护报馆的时装画报还未出刊,但下个月中就要交的八张稿子必须得提前准备起来。

    当然,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唐苏达的设计稿。

    其实他看到唐女士时,便觉得以她成熟冷艳的气质风格和修长高挑的身材很适合穿女士的西服套装。

    而恰好,唐苏达喜欢的也是线条简洁、质感扎实的服装,甚至她还正好喜欢绿色,这与她的瞳孔颜色很是相配。

    当时听闻她的要求后,纪轻舟心中便有了个大概的想法,经过一段时间的琢磨思考,于昨夜确定了设计风格,并用铅笔绘制了线稿。

    上衣使用相对具有骨感和光泽感的绸缎来制作,颜色就选用低调华贵的祖母绿。

    为减少丝绸面料在日常装中的老气感,提升时尚氛围,前襟设计成了前胸交叉的款式,在两边的腰侧做了抽褶,形成自然系扎的效果,以放射性的直线凸显胸腰之比例。

    外面搭配一件颜色更暗的深绿色宽裁式外套,选用区别于内搭华丽氛围感的较为厚重哑光的羊毛呢制作,增加色彩与视觉层次感。

    穿外套一定要配修身的窄裙,一条紧贴臀部的微喇裙就刚刚好,配上装饰着银色金属带扣的编织腰带,裙长至膝盖往下十公分左右,面料颜色质感与外套相同。

    最后,作为赠礼,搭上一顶侧帽。

    图上只随意勾勒了一顶斜戴的帽子,未画得太细致。

    届时可以用外套的面料制作一顶贝雷帽,那么整套着装的搭配完整度就很高了。

    纪轻舟于脑海中想象着每一件单品的质感与用色,调配出了几种深浅不一的绿。

    正用画笔进行着大面积的铺色,这时耳旁传来了清脆的开门声音。

    他抬头望向房门,不出所料,看见解予安拿着手杖缓步走了进来,熟练地走到了自己安乐椅旁坐下。

    “洗完了?”他问候了一声。

    “嗯。”解予安姿势放松地躺靠在安乐椅上,随口问:“又在画稿?”

    “对啊。”

    “你这些技艺是从何处学的?”

    “就不能是我自学成才吗?”纪轻舟先是这么作答,又觉得此言着实敷衍,解予安估计不会信,就拿出万能理由道:“当然了,在京城的时候也受过一位画师朋友的指点。”

    解予安抿了抿唇,口吻沉静问:“如此多的朋友,就无人在你逢难时帮上一把?”

    “怎么,心疼你老婆啦?”纪轻舟抬眸调笑了一句。

    未等解予安矢口否认,便抢先说道:“泛泛之交嘛,怎么能跟你比呢?不是谁都像你和骆明煊这样,对朋友这么有义气的。”

    话虽如此,解予安却觉得有些古怪。

    他与纪轻舟认识时间虽不长,但直觉凭对方的性情本领,当不至于在京城被一个倚仗妻族势力的银行经理逼得无路可走。

    有时,他甚至觉得,他所认识的纪轻舟同之前靠唱戏为生的纪云倾行为割裂得像是两个人。

    “对了,你来得正好,帮我写个新名片。”

    纪轻舟担心他再问更多,自己答不上来,便顺势岔开话题,搁下画笔,从抽屉里拿出了早就裁好的二十四张空白名片挪到了桌子对面。

    解予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回想起上回写名片的经历,第一时间问:“几张?”

    “你瞧瞧你,业务生疏了吧,当然是二十四张啊。”

    “……”

    无言片刻,在听见纪轻舟靠近的动静时,解予安还是坐起了身体,手指敲了墙桌沿道:“我帮你写,有何好处?”

    “还要好处?”纪轻舟微微蹙眉,苦恼道,“我这一无所有的能给你什么好处?顶多给你个感恩的拥抱,要不要?”

    “……无聊。”

    话是这么说,当纪轻舟把打开的钢笔递到他手里时,解予安也没拒绝。

    “你看,我拿我仅有的东西给你,你又嫌弃。”

    解予安拿着钢笔状似认真地考虑了两秒,尔后试探道:“给我唱段戏?”

    “那看来我只能另请高明了!”

    纪轻舟果断从他手里抽走了钢笔,啧啧感叹,“不知道沈女士的字怎么样……对了,信哥儿是文人,他的字肯定不错。”

    他说着,转身便要回座位,但还未等迈开步子,就被解予安拽住了胳膊。

    “嗯?”纪轻舟低头看向他,给了个疑问词。

    “先欠着。”沉默少时后,解予安低沉说道。

    纪轻舟顿然露出笑意,将钢笔塞回了他手中,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拿出张小卡片摆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右手调整落笔角度,语气明快地回道:“好啊,先欠着,之后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当然得是我能做的事。”

    解予安故作冷嘲地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接受这麻烦又全无好处的事情。

    一边冷着脸熟练地写出纪轻舟的名字,一边安慰自己,既然结了婚,身为家人自然得相互扶持。

    即便纪轻舟无这个意识,他则不能做不负责任之人,便权当尽夫妻义务了。

    ·

    忙忙碌碌中,眨眼月底将近。

    随着黑莲花裙的制作进入尾声,所接的工作反倒渐渐多了起来。

    周六下午,纪轻舟同唐苏达女士确定了定做的服装款式,敲定了价格,并收取了五元的定金,第二天下午,他去爱巷的小店,又得知排单本上多了一笔旗袍单子。

    是一位秦姓的男子下的单,说是给他夫人定做的。

    不过这定做旗袍的客人和前几次不同,对方是自带了面料来的,只在旗袍的图稿本上选择了款式,绲边、盘扣等辅料则交由他们店里搭配。

    纪轻舟仔细看了那匹料子,还相当贵重,是一匹碧青色的花双绉,面料上遍布着菱格纹的提花。

    祝韧青从布料箱子里捧出它时,纪轻舟看见那颜色,第一想法便是太好了,他之前囤的天河石珠子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将新单子列入八月份的工作计划,之后又同宋瑜儿在工作室忙碌了两日。

    两人紧赶慢赶的,终于在七月末尾,将拖了许久的黑莲花裙赶制完成。

    第68章 撬墙角 你若是个女子,我定然喜欢你……

    午后, 烈日当空,暑热正浓。

    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内,吊扇不间歇地呼呼旋转着, 勉强驱散了几分暑气。

    宽大的落地镜前,陈颜珠穿着长得盖过了脚踝的深灰色礼服裙,微微地抬着下巴,昂着脖子, 一边涂抹口红,一边欣赏着镜子中的自己。

    在她的身旁,宋瑜儿正依照纪轻舟的指示, 给她带来的女佣演示礼服的最佳穿法。

    “这三角披肩最好就系在手臂的靠外侧, 左后方右后方都可以,打个结,届时再别个款式简单的别针适当装饰一下即可。”纪轻舟指点道。

    “当然, 其实也可以直接披在肩上穿, 同样很美观, 但会露出胸衣,陈女士也许不大能接受。”

    “那自然是不行的。”陈颜珠特意回了一句。

    “我明白, 所以给您设计了三角披肩。”纪轻舟微笑回道,旋即示意宋瑜儿去拿拖尾过来。

    “这个拖尾, 考虑到您要跳舞, 可能不大方便,所以做成了可以拆卸的围裙款式……系上拖尾后的效果便是这样。”

    随着宋瑜儿将那由多片缀满了亮片水晶的渐变色薄纱交错拼接而成的华丽围裙扣在裙子的腰头上, 原本还算简约基础的裙子顿然繁丽而熠熠生辉。

    “这下同你画上的礼服一样了!”陈颜珠挑起眉毛, 轻轻感慨一声,慢悠悠地侧转身体,看向镜中自己后方的裙摆。

    尽管屋子里未开灯, 但她的每一步动作,依然带动着裙片折射出不同程度的光芒,愈是靠近花瓣形裙片的尾端,闪光愈发集中。

    这星光熠熠之美,令她打从心底折服,完全移不开眼,禁不住叹息道:“这也太耀眼,太美了。”

    “这是在自然光下的效果,在晚宴灯光下会更闪烁耀眼。”

    纪轻舟想了下最为贴切的形容,然后陈述道,“大概就像星河流动,您每走一步,都将是视线的焦点。”

    毕竟是依照陆雪盈所想要的“毫不费力美得惊心动魄”的想法设计的,所以看似低调的颜色、平平无奇的廓形款式,却能展现夺目的光彩。

    然而纪轻舟在看向那典雅而绚丽的裙摆时,心底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感到有些许的疲惫。

    这一片片裙片上,那些细小的亮片与玻璃水晶都是他和宋瑜儿这几天赶工一点点手缝上去的,现在回想起来,手指起茧的位置还有些隐隐发麻。

    或许宋瑜儿的心理阴影还更大些,毕竟她还给这其中绝大部分的裙片锁了边。

    其实正相反,宋瑜儿虽然干了多天的累活,但她毕竟是第一次参与这样重工的礼服制作,正是新鲜感十足的时候。

    哪怕在做的过程中难免觉得疲乏劳累、枯燥乏味,此时亲手将它穿在顾客的身上,低着身子整理着那片片的裙身时,就好似一个花农采下??了自己悉心呵护的花朵送给有缘人,暗暗激动欣悦着,心中很有满足感。

    “对了,还有帽子。”纪轻舟朝宋瑜儿招了招手,对方立即会意,将放在斗柜上的礼盒拿了过来。

    帽子的礼盒是在纸货店最新定制的,纯黑色的礼盒表面印着银色的中英文标识,价格比之前定做的礼盒要昂贵得多,一只盒子便售价六角。

    也就这帽子本就价值高昂,纪轻舟才舍得给它用。

    宋瑜儿一手捧着盒子,一手掀开盖子,里面正是那顶手工制作而成的丝绸小帽。

    帽子表面装饰着面纱、羽毛与十几颗的暗红色宝石,宝石并未刻意去组合什么形状,排布时只维持了视觉上的平衡,所需要的便是一个低调神秘的眼花缭乱之美。

    陈颜珠低头看到盒中那顶帽子顿时轻轻地抽了口气,为这精工细作的繁复精致感所惊艳。

    到底是一顶价值七十八元的帽子,手工果真非常精湛。

    哎呀,可惜早知就该多加些钱,镶上一两块更好更华丽的宝石,那就完全是一件值得传给后辈的艺术品了!

    “所以你最后用了什么宝石?”她略感遗憾地问。

    “红碧玺。”

    “好吧,勉勉强强过得去。”

    “那帽子就由我帮您戴?”纪轻舟从盒中捧出帽子问。

    毕竟宋瑜儿个子不高,给陈女士戴帽子不大方便。

    “好啊。”

    这顶丝绸小帽因为装饰了太多宝石,整体有些沉重,且不怎么好固定,纪轻舟是先让陈颜珠的女佣给她在头顶盘了个牢固的丸子头,才将帽子戴在她的头顶,然后以一些细小的黑色一字夹加以固定。

    戴好后,帽子下面部分稍稍遮挡了一点额头,但并不妨碍什么,毕竟还有一层黑色菱格面纱遮挡着眉眼。

    若说裙子、披肩与长筒手套的搭配所营造的气质还只是典雅高贵,这顶黑色丝绸小帽一戴,暗红色的宝石魅人闪烁,黑色的面纱半遮眉眼,幽寂中带着股令人着迷的炫目,霎时给整套礼服笼上了一层优雅迷人的氛围滤镜。

    这时候,别说宋瑜儿和那位女佣了,连陈颜珠看着镜中的自己都有些不敢相认。

    她居然能美到这种程度……

    之前穿的都是什么衣服,家里的那些裁缝根本没能发掘出她十分之一的美貌气质!

    “怎么样,这个穿戴您满意吗?”纪轻舟见她久久盯着镜子不言语,像是出了神,就出声打断她问。

    “不能更满意了。”陈颜珠语气轻柔地回答,用戴着黑色手套右手稍稍整理了一下面纱的位置,接着又被镜中的自己狠狠美到。

    她不禁轻叹:“这下可好,我要变成纪老板你的忠实客户了,今后不是你做的礼服,我穿上恐怕都会觉得差点感觉,总那么不尽如人意。”

    “那是我的荣幸。”纪轻舟展露笑意,恭维了一句。

    陈颜珠沉吟了片刻,尽管知道可能性不大,还是忍不住问:“纪先生可愿意来我们陆公馆工作,薪酬好商量,一个月两百元也不是问题。”

    月薪两百……一旁的宋瑜儿和女佣皆暗暗吸气。

    原来一个出色的裁缝能拿这么高的薪水啊……一时间,宋瑜儿觉得自己拜师的决心更坚定了。

    除了纪先生那令客人为之追捧的才华令她感到羡慕钦佩,同时也是为了将来即便离开家里,不嫁人也能维持体面的生活。

    而纪轻舟闻言则是眉毛微扬,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是想让自己变成他们陆公馆雇佣的众多裁缝中的一个。

    “多谢您认可,但我还是更喜欢我现在的事业。”

    “好吧,我知道了。”陈颜珠不觉意外,撬墙角撬到老板头上,多半是不会成功的。

    稍后,换下了礼服的陈颜珠让待在楼下休息的司机上来结了尾款。

    一百一十六枚银圆,装在一只小木箱里,一卷一卷地拿出来,放在雕花的木茶几上还真有些壮观。

    清点数目以后,纪轻舟和宋瑜儿一起,将礼服套装分开折叠包装,装进礼盒,绑上了银色的丝带。

    大大小小的盒子一共装了四个,最后纪轻舟还往放手套的盒子里添了件小礼品——一件用剩余的丝绸料子钉上珍珠和丝带玫瑰制作而成的小晚宴包。

    包身容量很小,顶多只能用来装个口红和小补妆镜,但外观很是玲珑精致,讨人喜爱。

    “这是?”陈颜珠立刻眼尖地注意到了那多出的小包。

    “这边的工作室刚开业,新顾客下单有礼,您这老顾客自然也不能少。况且我一直想感谢您将我推荐给拉莫斯先生,您的这套礼服也不缺什么了,我便送件小礼品聊表心意。”纪轻舟大概地解释了一番。

    “奥……”陈颜珠这才反应过来,当时女儿的生日宴,影戏院的拉莫斯老板向她问起女儿的礼服时,她就提了提纪轻舟的名字。

    “那是因为您的手艺确实不错,值得我推荐。”她温和应声。

    尽管当时她只是随口一提,但对方能将她的好意记在心里,还特意准备了小礼品,就令她心中格外的舒服熨帖。

    “那么下次见,纪先生,您也请留步,就这么点路,不必送了。”在东西都装点完毕后,她客气地说了一声,接着就带着司机、女佣搬着礼盒走下楼去。

    随着客户离去,屋子里陡然清寂下来。

    纪轻舟舒了口气,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接着和宋瑜儿一起将会客室内凌乱的物件整理收拾了一番。

    结束后,他看了眼时间,见已经下午两点了,就同宋瑜儿说道:“行了,忙了这么多天了,今天你就提前下班,回去好好休息吧。”

    宋瑜儿到底年轻,并不觉得累,不过终于完成了那件礼服的制作,她也的确想好好整理消化一下这段时间学到的经验知识,就点头应了声“好”。

    待小姑娘也离开后,纪轻舟看了看桌上的一堆银圆,不由得挑起嘴角,心情舒畅。

    果然还是得接高级定制,收益最为可观。

    以他现在的收入,即便再雇一两个裁缝也没什么问题,不过这种上百元的大单子,也不会每个月都有,那种有经验的老裁缝月薪起码要三四十元,而他每月还要支付两个雇工的薪水和工作室的房租,以及承担员工的午餐费用等,林林总总加起来开支不小。

    但现在随着他名气逐渐打开,工作量也日益增长,下个月大概率还会接电影戏服的单子,还是需要请帮手……

    嗯……先雇一个裁缝,薪水就暂时先标个三十五到四十元,届时看了裁缝的手艺再确定具体的薪酬。

    之后假如人手还是不足,可以再请一两个裁缝女工。

    不需要会做衣服,只要会使用缝纫机、手针技术不错就可以。

    这么想着,纪轻舟便准备去书房写个招聘启事,张贴在路口的牌子上。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去拿来了背包,将其中九卷银圆收进了包里,准备晚上带回家去放好,剩下的二十六块则先放在店里。

    马上就是月底了,得给祝韧青发薪水了。

    将银圆都安置妥当后,纪轻舟去了隔壁的书房,在对着窗子的半圆蝴蝶桌前落座。

    房间里电扇吹得窗前的蕾丝窗帘轻轻摇晃,从窗帘空隙中透着外面行道树的绿影。

    纪轻舟随意拿了本笔记本,翻开一页,刚打开自来水笔的笔帽,想先打个招聘启事的草稿,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传来。

    “纪兄,轻舟兄……轻舟,舟啊……你在哪啊?”

    “吵死了……”纪轻舟无声吐槽,搁下自来水笔,起身去开了房门。

    往外一瞧,就见骆明煊站在斜对面的工作间门口,握着门把手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骆明煊,回头!”

    骆明煊听见声音,当即转过了身来,恍然道:“哦,你在那儿啊,怎么不应我一声。”

    “有事找我?”纪轻转身回房,坐到了书桌前,拿起笔在指尖转了转问,“难不成是印花机到了?”

    “没呢,那玩意儿还在海上漂着,估计再有一个月才能到。

    “我来是因为这两日遇到了点烦心事,找不着能敞开心扉诉苦之人,思来想去,还是你嘴巴最牢靠,就来找你聊聊。”

    骆明煊跟着他走进房间,无所事事地将百叶窗打开又合上,接着又在空荡荡的书架前面转悠一圈,随后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安乐椅上,往后一靠直接躺平。

    “你还会有烦心事?”纪轻舟听得一乐,“来,说出来让我听听。”

    骆明煊似乎还有些扭捏,揉了揉自己的面颊,方道:“我也是前两日才知道,我爹娘居然给我找了门亲事,苏州本地人,家里是开钱庄的,很有钱,也可说是门当户对吧,但那家姑娘我就小时候见过两次,这无缘无故的要我娶她……真难以接受。”

    纪轻舟听闻诧异挑眉,还真没想到他说的烦心事竟然是这一卦的。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小子是同谁吵架或者打牌输了才这么灰心丧气。

    “你不想娶妻,就去和你家人好好商量啊。”

    “早聊过了,我都念好几天了,我要自由恋爱,不要包办婚姻,可我爹那个倔驴脾气,哪会听我意见,他认为那姑娘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便硬要塞给我,说能治治我这好动的性子,哼……”

    纪轻舟听他提起包办婚姻,便不禁联想到了自己。

    回忆起刚穿越来时,忽然得知自己要嫁给一个陌生男子冲喜时候的心情,他大概能理解骆明煊此刻的烦忧。

    不过他的情况属于例外,同解予安,他们早晚是会分开的,占的只是个夫妻的名头而已,所以并无过多担忧。

    而如骆明煊这般,盲婚哑嫁的,两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人,可能得在一起过一辈子,的确很值得苦恼。

    “诶,据我所了解,那姑娘甚至都不识字,任凭她再怎么贤惠,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怎么一起生活?”

    一旁,骆明煊还在唉声叹气:“我理想中的妻子,那起码是要读过书,受过教育的,最好呢,长得漂亮些,要秀外慧中、浪漫有书卷气,能听懂我的笑话,支持我的爱好,与我有精神上的沟通与共鸣……”

    说到这,骆明煊倏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书桌前正在转笔的白衬衣青年,道:“你若是个女子,我定然喜欢你。”

    “呵,真是遗憾啊,我既不是女子,而且还已婚了。”

    纪轻舟轻嘲了一声,将自来水笔扔在了桌上,问:“那你准备怎么做?”

    骆明煊眼角耷拉,没什么神气地回道:“总之我已经和我爹放下狠话了,他若非要我同那家姑娘定亲,我便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出哪去?”

    “哪都行,假如元哥愿意收留我,那我就去解家,反正你们那空房间肯定多的是。”

    “……就换个地方住啊,真有决心。”

    “诶,不说这个了。”骆明煊吐出了心事,心里就松快了许多,旋即岔开话题道:“你最近可忙?明日要不咱们叫上元哥,一块去劝业场看戏如何?听闻明日乃是全福班的首次来上海演出,唱的是《长生殿》,我就好这一口,元哥肯定也喜欢。”

    “他很喜欢昆戏?”纪轻舟听他提起这个,就想到解予安上回还问过他会不会唱昆戏。

    “喜欢啊,在苏州,看文班戏、拍曲子那是风雅之事,世家子弟多少都会哼几句。我们小时候,中午下课早,没事干便去戏馆看戏,还会跟着唱呢!

    “咳咳,你听着啊,‘漫整衣冠步平康’……”

    骆明煊说着就来了一句,还别说,唱得挺像模像样。

    纪轻舟好奇问:“那解元宝呢,他也跟着唱?”

    “唱啊,但元哥要面子,他不唱出声来,就偷偷跟着唱,是压在嗓子眼里的。”

    说起这件事来,骆明煊突然起了劲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很是高兴地坐起了身来,手舞足蹈地描述:“我最开始没发现,后来有次凑近过去,他未察觉,还在接着跟,我就听见了,他那唱得……啧啧,那叫一个难评,没一个字在调上!”

    纪轻舟听到这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时,我好险没憋住笑,硬咬着牙假装没听见,怕他恼羞成怒,从此兄弟陌路人,所以至今他还不知道我听见过他唱昆戏!”

    “你这么一说,那我可太感兴趣了,明天必须得去。”

    纪轻舟虽然忙归忙,但结束了礼服订单后,这两天也没什么要紧活,正好趁此机会带解予安出去溜溜。

    “行,那明日下午三点,我去解公馆接你们。”

    骆明煊拍板说道,旋即又提醒:“不过明日你想听元哥的乐子,千万记得要偷偷靠近,别被他发现了,万一真发现了,也别供出我来。”

    纪轻舟一口答应:“放心,我有经验。”

    第69章 握手言和 要歌声有颜值

    翌日上午, 纪轻舟先去工作室上了半天班,下午两点左右又下班返回解公馆,准备带解予安出门听个戏。

    到家时, 解予安正在一楼会客室里逗狗玩。

    沈南绮那日说要请一位训狗师来后,隔日,家里就来了一个有经验的训狗师。

    一开始所做的还只是基础的训练,比如定点吃饭、定点上厕所, 纠正一些不良行为习惯等等。

    而尽管还未上口令的训练,小豪却显然很有天分,不管是谁, 只要喊它名字, 就知道是在叫自己,会转头摇摇尾巴表示回应。

    而如果是它认可的主人叫它,那更是欢快, 必然要跑过去让主人摸摸它的小脑袋才行。

    纪轻舟看见会客室门打开着, 就刻意未出声, 站在门外望着里边的一人一狗互动。

    解予安姿势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颗小球, 随意抛向一旁,小狗便屁颠颠地追了过去, 将小球叼了回来, 叫唤一声,然后吐出小球, 推到他的手边。

    仿佛是知道他看不见般, 每次都要这么提醒一声。

    真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纪轻舟脑中无端闪过这个念头。

    玩了两次,小狗在捡球时突然发现了另一位主人的到来,于是急急忙忙地就叼着球跑到了纪轻舟身旁, 冲着他使劲摇尾巴。

    另一边,解予安未等到狗狗把球叼回来,就招手说了声“来”。

    过了几秒,依然没有动静,他似乎反应过来了,放下手丝毫不觉尴尬地开口试探道:“一动不动站着不累?”

    纪轻舟还想再装会儿空气,看他会作何反应,但又不舍得让小狗空等,就只好破功回答道:“不累啊,看你和小豪玩寻回游戏,多有意思。”

    接着,他就将小狗抱了起来,坐到了沙发上,撸着狗头道:“其实你但凡叫它声名字,它肯定就过去了,何必这么倔强。”

    “难听。”

    “行,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叫它狗名。”纪轻舟摇了摇头,有时候真觉得他倔强得莫名其妙。

    “对了,阿佑呢,他怎么没陪着你?”

    “去洗手间了。”

    解予安话音刚落,黄佑树就从门口跑了进来,看见纪轻舟在这,连忙问候:“纪先生,您回来了,今日这么早吗?”

    “等会儿要跟骆少去看戏。”纪轻舟说着抬手看了眼手表,见已经两点半了,就将小狗放到了地上,拍了拍袖子起身走向门口道:“我先去换个衣服。”

    为了工作方便,他上班日子但凡天气没热到发晕,穿的基本都是衬衣。

    此时干了半天活又挤了趟电车,出了一身的热汗。

    虽然解予安没提,但纪轻舟想到他那警犬般灵敏的嗅觉,还是觉得需要去擦一擦身换件干爽的衣服。

    “我也去。”解予安拿起了手杖起身道。

    “你换什么?你在家不待得挺舒服的嘛,”纪轻舟疑惑回头,扫量了他衣服几眼道,“身上这件深蓝色的长衫也挺适合等会儿的活动场所的。”

    “那你换什么?”

    “我是穿衬衫太热了,去换件长衫。”

    解予安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坐回了沙发上,语气平淡道:“换那件淡蓝色的,比较适合你。”

    “说得跟你看得见似的。”纪轻舟莫名其妙,没想到还有被解予安指点着装的一天。

    话虽如此,纪轻舟回卧室简单擦了个身后,去衣帽间时,看见两件熨平的长衫挂在衣橱内,还是选择了浅蓝色的那一件。

    换完衣服下楼没多久,骆明煊也开车过来了,纪轻舟就同解予安、黄佑树一起坐上了他的小福特。

    骆明煊这不靠谱的,瞧见小狗恋恋不舍地跟着他们出来,还想把狗也一并带去,然后就被纪轻舟以“太小不适合接触过多陌生环境”的理由给拒绝了。

    夏日午后的天气阴晴不定,刚出发时还艳阳高照的,路上不过二十分钟时间,到了目的地,下车却见天空已阴霾密布。

    风声乍起,沉沉乌云间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闪电,似乎随时会下一场暴雨。

    “带伞了吧?”纪轻舟有些担心地问骆明煊道。

    “没事,夏天的雨嘛,看着声势浩荡,多半来去匆匆,不必在意。”骆明煊无所谓道,“况且我们得看上三个多小时呢,即便下雨,出来时也早就停了。”

    “要坐三个多小时啊……”纪轻舟这下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屁股来。

    但人都已经到这了,也只能跟着他们进去。

    位于法租界吉祥街的劝业场,即后来的小世界游乐场,是一座三层高的巴洛克风格洋楼。

    许是全福班今日开演《长生殿》之消息,前几日便已在《劝业报》上登载宣传的缘故,今日出入这娱乐场的人流尤其多。

    幸好骆明煊提前订了个雅座,在他和阿佑的开路下,纪轻舟得以牵着解予安,一路顺畅地走到了座位。

    雅座位于戏台正前方、和戏台持平的二楼位置,视野颇佳,就是离得有些远,近视眼可能看不太清楚。

    “也就是和你们看,我才定这位置,否则我便挤大堂去,看戏嘛,就得热热闹闹的。”骆明煊一边抬高嗓门说着,一边捞起一撮南瓜子,咔呲咔呲地吃了起来。

    入座以后,堂倌就给他们一人送来了一盅热茶,佐茶的则为一碟干丝、一碟糖果蜜饯和一碟南瓜子。

    这是每张雅座都有的,茶水可以免费续,点心想吃别的也可以单独点。

    纪轻舟望了眼下方戏台前密密匝匝的人头,无端想到了后世的音乐节场面。

    心下感慨,果然不管哪个时代,追星人士都是一样的狂热。

    他心里漫然想着,端起陶瓷茶盅,掀开盖子拨开茶叶品了口茶,咂咂舌头,发觉在茶叶香味以外还有股淡淡的果子清香。

    打开盖子一瞧,果不其然,在这淡黄茶水里泡着的除了茶叶,还有两颗圆滚滚的东西,似乎是橄榄。

    “这是什么茶?蛮香的。”纪轻舟看向对面的骆明煊问。

    他本意是想问茶叶品种,骆明煊听见却是“嘿嘿”一笑,回答道:“这是橄榄茶,又叫元宝茶,因其橄榄两头尖尖的,很像元宝,便有了这吉利名字。”

    “奥,”纪轻舟立即会意,逗弄道,“那得叫你元哥多喝点,吃什么补什么。”

    解予安刚要端起茶盅喝茶,听见两人对话,就将手收了回去,语气淡淡地评了句“无聊”。

    他们来的时间刚好,才坐下等了不到五分钟,便听戏台旁锣声敲响,没多久,演员就徐徐登场了。

    霎时间大堂里喧闹的氛围为之一静,固然还是吵闹的,但比起方才那震耳欲聋的喧哗,已然安静许多。

    就连骆明煊也不再闲聊,听着台上演员的演唱,时而用手打几个拍子,哼唱几声,十分投入。

    纪轻舟从前对戏曲不感兴趣,也听不大懂其中韵味,但此时并无麦克风等物,隔着老远的距离,在嘈杂环境中,依然能听清台上演员的吐字发音,这令他颇感震撼。

    考虑到毕竟要连坐三个多小时,干坐着看热闹未免太无趣,他便打算好好看看这演出。

    当然了,看归看,他也没忘了今日之行的额外目的。

    一边遥望着台上表演,一边时不时地瞄一眼解予安的情况。

    可惜不知对方是对这曲目不熟悉的缘故,还是长大了不爱唱了,一直也没开口。

    纪轻舟注意了好一会儿,见解予安始终不出声,也就将心思放在了戏剧表演上。

    正专心看着表演,忽然他感到手臂被什么东西戳了戳,垂眼一瞧,只见一根筷子尾端从对面伸了过来,戳着他的手臂。

    他随即抬眼望向对面,正对上骆明煊一派鬼鬼祟祟的神情,眼珠子转溜着示意他往旁边看。

    纪轻舟顿然明了,转头看向自己左手边,果然见解予安嘴唇微张,念念有词的,似乎在小声跟唱。

    他不禁来了兴致,接着便屏住呼吸,抬起一只手拢在耳侧,往解予安身侧靠去,仔细倾听对方发出的声音。

    不过解予安音量实在压得很低,周围又太过喧闹,纪轻舟凑得极近,小指几乎都要贴到他脸上了,才听见那轻若蚊蝇的哼唱声。

    一听之下,嘴角便止不住上扬,差点没憋住气。

    果真如骆明煊所言,每一个音调都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解予安身后,阿佑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一时有些纠结,不知该不该提醒他家少爷。

    不过纪先生和骆少当也无什么恶意,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参与先生们之间的事了。

    纪轻舟仍是兴味盎然地放缓呼吸听着。

    其实解予安声音本身是很好听的,低低的,虽非唱戏人的嗓子,但忽略那飘忽不定的音准后,便能品出其他的味道。

    平时他说话的嗓音总是沉稳而冷漠的,这会儿音色自然不变,却因方言咬字的关系,增添了几分轻柔水润的质感。

    恰似冰雪消融,滴答成韵,是之前他从未从解予安嘴里听到过的柔和语调。

    一时间,纪轻舟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听他的乐子,还是单纯地在倾听这限定版本的温柔嗓音。

    稍后,他对上了骆明煊的眼神,对方歪着嘴角,高高地挑着眉毛,仿佛在问“精不精彩”?

    纪轻舟陡然回神,刚要点头表示赞成,倏然耳边一静,紧接着低沉清凛的声音紧贴着耳畔响起道:

    “好听吗?纪轻舟。”

    纪轻舟顿感浑身一阵发麻,心跳漏了一拍。

    也不知是干了坏事心虚的缘故,还是被这道念出自己名字的清润嗓音给击中了某根心弦。

    他连忙坐正了身体,一时慌乱未作答。

    骆明煊见这情况,虽未听见解予安说的什么,却也猜到纪轻舟的偷听行为被发现了。

    深怕自己被牵连进来,他急忙装作才发现的样子,语气茫然地疑问道:

    “诶呀,轻舟兄方才是在听元哥唱曲吗,我还没听过元哥唱呢,他唱得如何啊?”

    这小子,真是狡诈……纪轻舟暗骂一声,端起茶盅喝了口茶定神,随后若无其事调侃道:“这还用说吗,你元哥,那自然是样样精通,要颜值有颜值,要歌声有颜值。”

    “哈哈哈哈……”骆明煊被他的形容逗得大笑,转头瞥见他元哥冷若冰霜的神色,马上又变脸似的噤了声。

    清了清嗓,佯作什么都未发生的样子,转头去认真观戏。

    纪轻舟见解予安沉着脸,既未回话,也未反讽,难得产生了些许的不安感。

    担心是不是自己真做过头了,令解予安热爱昆曲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便将椅子往旁侧挪了挪,探出手去摸到对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勾了勾他的手指,偏头低语:“生气啦?”

    解予安面色冷淡,依旧默不作声。

    “我也没有捉弄你的意思,就是好奇嘛,平时也听不着。”纪轻舟朝着他耳朵解释。

    顿了顿,放缓语气夸赞道:“其实我觉得你唱得挺好听的,虽然不在调上,但情感动人,音色动听,天生的一副好嗓音。”

    “别气了,嗯?”他侧头观察着解予安的神色,捏着他的小拇指尖摇了摇。

    “没生气。”解予安总算开口回了话。

    他清楚自己五音不全,发觉被纪轻舟听了笑话,难免的有些羞恼而已,却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就生闷气。

    “那你吃个蜜饯,我们握手言和。”

    纪轻舟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小块果脯,递到他了嘴边。

    以防他感知不到事物位置,还夹着果脯在他颜色浅淡的嘴唇间轻轻碰了碰。

    解予安无声叹了口气,状似无奈地张开嘴。

    待他将果脯送进嘴里,便合上唇含住了筷子尖。

    纪轻舟见状倏感氛围怪异,随即就抽出筷子,轻快笑道:“好,这便握手言和了。”

    解予安舌尖品尝着果脯的甜味,右手将他快要抽离的手抓住,反手握在了掌心里,口吻沉静道:“现在才算握手言和。”

    纪轻舟低头瞥了眼自己被包住的左手,晃了晃道:“行吧,那这算握完手了,可以松开了吧?您放心,我真不闹你了,你随便唱,我绝对不偷听,就认真观戏,嗯?”

    解予安迟疑了几秒,仿佛在评估他言语的可靠性,过了会儿才缓缓松手。

    后方的黄佑树再度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一览无余,暗自在心里摇了摇头。

    幸好他方才忍住了没提醒他家少爷,否则现在里外不是人的就是他了。

    梁管事说过,一个成熟的仆人只需听吩咐办事,照顾好雇主起居安危即可,万万不能插手雇主的感情生活。

    现在,他终于领悟到了其中的真谛。

    第70章 旧友 你喜欢男子?

    下午三点半开的场, 演出结束已经是夜里七点了。

    期间因为雅座有零食茶水,还能单点一些面食点心,所以纪轻舟几人看完了整场, 也未觉得饿。

    当然了,都这个点了,晚饭还是得吃的。

    结束以后,骆明煊就提议去附近一家小馆子吃虾仁馄饨, 说是信哥儿的美食专栏里推荐过的店面。

    解予安对吃的无所谓,而纪轻舟半小时前才刚吃了两块绿豆糕,这时候还没什么胃口, 想着就近随便吃点得了, 便同意了。

    散场时,大堂客人你拥我挤地朝门口挪动而去,几人就继续坐在雅座等候了三五分钟, 待到底下人散得差不多了, 这才不急不缓地起身走向楼梯。

    说说笑笑着, 刚从楼梯下来,正要往门口方向走去, 忽而身后有人冷不防地喊了一声“纪云倾”。

    纪轻舟起先未听见,还是解予安率先停住了脚步, 说了句“有人喊你”, 他才反应过来,扭头望向身后。

    客人离去后的大堂桌椅凌乱, 地面满是果壳碎屑。

    收拾打扫的伙计行色匆匆, 昏黄灯光下,只一道个子高高的、穿着黑布长衫的男子身影站定不动,于是纪轻舟很快就将目光锁定了对方。

    “竟真的是你, 方才我在前头看戏,转头瞧见雅座上你的身影还有些不敢相认。”黑衣男子见他回头,就欣然小跑了过来。

    随即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短短几月间,衣装打扮也好、精神样貌也好,都变得水灵灵的,就感慨轻叹道:“看来你离开丹桂园后过得不错,那我便放心了。”

    纪轻舟闻言,大概猜到对方应该是纪云倾的朋友,却不知他们是什么关系,只好先点头笑笑,也不敢多说什么,怕一开口就漏了馅。

    好在身旁有个话痨的骆明煊,不等他想办法应付,骆明煊就很是积极地与之开启了社交:

    “这位先生是第一次见啊,你是纪兄的朋友?莫非也是丹桂园的?”

    “奥,敝姓秋,名为恩山,倒并非是丹桂园的,只是个票友而已,从前在京城念过书,和云倾认识有些时日了。”

    男子自我介绍道,看了看骆明煊,又看了看被纪轻舟扶着胳膊的解予安,抱歉地笑了一下,朝纪轻舟道:“云倾,借一步说话?”

    纪轻舟看他神色真诚谦和,相貌也文质彬彬的,不像个骗子,估计真是与纪云倾关系较好的朋友,那么也不好直接拒绝。

    考虑几秒,便点了点头,打着见机行事的念头,暂时松开了解予安的手臂,同这男子往旁边走了几步。

    “真是惭愧,近段时日回到上海才得知你的事情,没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上你的忙。”

    到了楼梯角落,秋恩山便稍稍放低了些音量,抱歉地说道,“早知他们会追到这来,我当初便带你一道回老家了。”

    纪轻舟瞧了眼他抹得油光锃亮的中分油头,很想问骆明煊一句觉不觉得眼熟。

    心底暗笑一声,他摇了摇头回道:“没事儿,我现在过得不错,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说话时,他还想过要不要刻意带上些京腔,又怕自己模仿不像,反倒显得奇怪,就索性按正常口气说话了。

    倘若对方问起,便说在上海待久了,口音被同化了。

    “你现在过得不错是你的福德,那两夫妻毁了你的事业却也是事实。”他微微叹气,随即皱着眉头谴责道:

    “那陆腾也真不是个东西,当初分明是他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你,三天两头送这送那的,百般体贴照顾,结果被妻子发现了,反倒打一耙说你哄骗他财物,引他踏入歧途,你都归还礼物离开京城了,这两口子还纠缠不休,真是臭味相投。”

    纪轻舟听得暗暗吃惊,尽管穿越当天他就已得知纪云倾是因为得罪了京城的什么人物才不得不嫁入解家,但究竟是何原因却难以打听。

    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像是纪云倾被渣男哄骗,插足了人家夫妻的感情,事情败露后渣男翻脸,才被这两口子给联手驱逐迫害了?

    不,不对,纪云倾既然能通过解家审查,应该是没有做过第三者的,他若真和某男子有过私情,沈南绮肯定不会放心留他在解予安身边。

    此事,他要么是受了冤枉,要么就是那渣男一厢情愿,得不到便想毁掉他。

    纪轻舟心下觉得,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纪云倾毕竟是个名伶,唱的又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些个疯狂的粉丝也很正常。

    秋恩山说了一通后,发觉眼前友人只默默思索着而不作声,以为是自己一番话勾起了他不好的回忆,就不再多提往事,转而关心问:“你现在是生活在哪里?可还有再遭受刁难?”

    纪轻舟闻言回过神来,摇头道:“不用担心,我现在已经找了个大靠山,没人能欺负我。”

    他说着,便回头看向了解予安的方向,才发现他和骆明煊二人不知何时都往楼梯角的方向挪近了两步,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

    见他突然回过头来,骆明煊马上站直了身体,望向远方,还刻意咳嗽了两声,提醒他元哥注意形象管理,一副想听墙角又怕被发现的心虚模样。

    纪轻舟见状,就直接带着秋恩山走到了他们面前,抬手搭上解予安的肩膀,向秋恩山介绍道:

    “这便是我找的大靠山。我现在有地方住,也换了份工作,事业么还算蒸蒸日上,你就不必为我担忧了。”

    解予安不动声色地稍微调整了下站姿,嘴唇轻抿着,看起来沉着冷静且可靠。

    “还有我呢,我也能充当个小靠山吧?”骆明煊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发觉没人理会自己,就转头朝秋恩山道,“那个秋兄,你放心,轻舟有我们照顾着,绝对没问题。”

    “轻舟?”秋恩山疑问。

    “哦对你可能还不知道,他改名了,现在叫做纪轻舟。”骆明煊忙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秋恩山默默点了点头,对此倒未怀疑什么,只当是对方想要彻底摆脱京城那人的骚扰,所以改换名字开启新生活而已。

    但于此同时,他心底也不免感到疑惑,觉得好友改变的似乎不只是名字,谈吐举止也都改变了许多。

    是因为换了个更好的环境,所以变得坦率疏朗了吗?

    他原本还想再问问纪轻舟现在在做什么,哪里可以联系到他,将要开口时,又放弃了。

    秋恩山并非什么没有眼色之人,能感觉出来,纪轻舟并不想同他多聊。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分别,对方已经有了新的社交圈子,与他并非再是同路人了。

    最后他就只是略遗憾拱手道别道:“既然你已经没事了,我便不多耽误你们时间了,云倾,再会。”

    “好,再会。”纪轻舟笑了下,待对方离去,他也不由得松了口气。

    与纪云倾旧友的偶遇似乎只是点缀今日行程的一个小插曲,谁都没多提。

    稍后,几人按原计划去附近那家邱文信推荐的小馆子吃了碗馄饨,接着沿街道稍微逛了会儿散了散步,就由骆明煊开车送回了家里。

    毕竟散场散得晚,吃了个晚饭回到解公馆已经是八点过半了。

    在楼下会客室同还未休息的沈南绮聊了聊今日看的昆戏,又逗了会儿小狗,回到卧室后,两人各自洗了个澡,就差不多到了睡觉时间。

    白日那场暴雨只持续了不到半小时就放了晴,这会儿入了夜,却又刮起了劲风,窗外树叶簌簌作响,片刻雨声就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户玻璃上。

    纪轻舟洗漱完毕从盥洗室出来,手里拿着刚拧干的内裤,准备拿去衣帽间晾在那边靠窗的衣架上。

    转头看见解予安还坐在沙发上,闭着眸子一副沉静的模样,似乎在深思着什么,就随口问:“怎么还坐这,不躺床上去吗?”

    解予安动了动唇,欲言又止,片刻后带着几分怀疑之色地询问:“你……和陆腾究竟是何关系?”

    陆腾也就是纪云倾得罪的那个渣男经理,纪轻舟还是今日才得知此人的名字。

    闻言就咋舌批判道:“怎么老偷听啊你?”

    “听力好也怪我?”

    “稍等,我先去晾个衣服,等会儿再来跟你吵。”

    解予安被他一句话噎了回去,闭嘴无言。

    过了片刻,纪轻舟晾完内裤回来,见他依旧姿势不变地坐在沙发上沉思,就踱步过去,坐到了他的对面,接着方才的话题道:“我和那人是什么关系,你还不清楚吗?你们解家应该早就调查过我的人际关系啊。”

    话虽如此,解予安对纪轻舟过去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祖母当初的介绍。

    说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得罪了交通银行的经理,对方的妻族又是京城名门,纪云倾在京城混不下去才来了上海……

    而今听了那秋姓男子所言,才发觉这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许只是在他祖母眼中才显得微不足道。

    反正,他很难不在意……

    纪轻舟凝视着他自然平垂的纤长眼睫,见他半晌不作声,脸色瞧着也不怎高兴,回想起今日和秋恩山的对话,暗自思忖,莫非解予安是怀疑他真的曾插足过人家的婚姻,难以容忍身边人有这般的道德瑕疵,所以才如此不悦?

    也是,毕竟邱文信都说了,这家伙从小就特别正派。

    想到这,纪轻舟就想帮纪云倾解释解释。

    但还未等他组织好措辞,就听对方开口道:“那么今日你那朋友所言的,都是事实?你……喜欢男子?”

    “啊?”纪轻舟挑了下眉,没料到他琢磨半天就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他不由生出种小题大做之感,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慢悠悠解释道:“秋恩山说的那件事呢,的确是有那么回事,但你别误会,我和陆腾是清清白白的,一点超出界限的关系都没有,顶多有一些纠纷。

    “至于我是不是喜欢男人……”

    纪轻舟饶有兴味地笑了下:“我要说是,你打算怎么办呢,以后都要提防着我睡吗?”

    “为何要提防?”

    “你说呢,咱们解少如此姿色不凡,不应该担心我趁你不备,轻薄于你啊?”

    解予安神色古怪:“凭你?”

    “什么语气,少看不起人,我是没你力气大,身手也比不过你,但你眼盲啊。”

    纪轻舟想了想,举例道,“我若想轻薄你可有太多法子了,别的不提,就你现在喝的这杯水,我往里面下点迷药,你还能发现不成?”

    解予安还以为他能想出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没想到只是下药。

    平心静气道:“我是眼盲,不是白痴。无端晕厥,我还察觉不了?”

    “那不管事后怎样,起码此刻这便宜是给我占到了。”

    纪轻舟故作轻佻地哼笑了两声,“怎么样啊,解元元,是不是害怕了?晚上要不要跟我分床睡啊?”

    解予安听他话语又不正经起来,却没像以往那样不做理睬,反而顺着接道:“怎么分?”

    “不是,你真害怕啊。”纪轻舟还以为他不会信呢,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意,就说:“那要么,晚上打个地铺?”

    “睡地板?你确定?”

    “我说你打地铺,你不是喜欢睡硬床吗?”

    “……”解予安无言少时,轻飘飘吐出两字:“做梦。”

    “那没办法了,你就担惊受怕着吧。”

    纪轻舟说着,打了个呵欠,有些犯困起来,懒得再与他对坐闲谈,起身朝盥洗室走去道:“夏日夜短,赶紧睡觉吧,我去上个厕所就来。”

    解予安听着他脚步声离去,伸手摸到茶几上的茶杯,端起喝了几口水,接着便起身走到床边,掀开薄被,平躺在了床上。

    黑暗中,外面的雨声愈显嘈杂真切。

    听着那哗啦作响的风声,他的思绪若平静湖面被投入了石子,漾开波纹涟漪。

    一会儿想到纪轻舟竟然喜欢男子,一会儿又想到对方和那京城某人间不清不楚的往事……

    前者令他迷蒙、困惑又隐隐暗藏着几分难言的渴盼,心脏似疾风中急促翻腾的风筝,悬浮着,飞腾着,久久落不了地。

    后者则令他颇感烦闷,想起此事来便不禁眉头紧锁。

    过了会儿,纪轻舟从盥洗室出来,见解予安姿势规矩地平躺在枕头上,知道他肯定还没睡着。

    躺到床上时,就故意调谑道:“解元元,我来了哦,惊慌吗,害怕吗?怕也没用,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哼哼,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解予安起伏不定的思绪顿然被打断,无语轻嗤了一声“幼稚”。

    身体则安然不动地躺在原位,侧耳倾听着旁边的动静。他倒想知道,纪轻舟能把他怎么样。

    纪轻舟见他不接招,也没什么乐趣,关了灯便躺了下来,声音略带倦意道:“今天太晚了,不念书了。你明早还要针灸呢,早点睡吧,晚安。”

    “……”

    解予安沉默半晌,只等到了身边人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脑中不禁闪过两字: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