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时装画报 终于有人来应聘了

    八月初的清晨, 天高气清,阳光明媚。

    静安寺路某段繁华道路上,自马路至街巷, 四处混杂着喧腾的车流声与叫卖声,其中以报童生机勃勃的吆喝声最为嘹亮。

    “卖报,卖报!沪报首刊时装画报,一册只需大洋一角!”

    “卖报, 卖报……”

    “哎,给我来份《沪报》!”

    戴着小帽的报童正举着报纸从一家漂亮的咖啡馆门前走过,忽然坐在店门口遮阳伞下的一位年轻女子喊住了小孩的脚步。

    那女子瞧着约莫十八.九岁年纪, 身姿窈窕, 面容端庄,穿着一套白色的雪纺衬衣与焦糖色的波点印花长裙,盘着高高的头发, 气质斯文清丽。

    报童闻言立即露出笑容, 从背着的斜挎包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递给对方:“给, 您的报纸,两个铜板。”

    女子将桌上喝咖啡找的几个铜板都收拢在了手里, 递给他道:“多的是给你的赏钱。”

    “谢谢小姐。”报童欢天喜地地收了钱,旋即又从包里抽出了一册十六开纸大小的薄杂志, 向她展示封面道:

    “小姐, 您来一份《摩登时装》吧,沪报馆今日首发的画报, 只要一角钱。”

    “摩登时装?”女子听闻起了兴致, 目光落到那封面上,忽感眼睛一亮,道:“那给我来一份。”

    说罢, 又翻了翻零钱包,没找到壹角的银币,就拿了个贰角的给他。

    报童接过钱一瞧,发现她又多给了赏钱,忙神色快活地道谢:“谢谢小姐,谢谢小姐,祝您事事顺心。”

    说完,就高高兴兴地举起报纸接着沿街吆喝起来。

    “你啊,还是太善良了,小孩几句吉祥话就哄得你多买了一份无用的东西。”

    白漆圆桌对面,另一位正喝着咖啡的少女带着几分薄凉意味地说道。

    她穿着一件蓝色格纹的连衣裙,肤色白皙,脸型饱满,一双圆眼明丽灵动,正是刚成年踏入社交圈的陆家小姐陆雪盈。

    江珞瑶清楚她的性子,没有多说什么,仅是将封面予她展示了一下,略带笑意道:“我是看中了这个。”

    封面上印的是一个身姿绰约的时髦女郎。

    她有着浓郁的眼睫,留着披肩的黑色卷发,画着迷人的小烟熏妆,穿着一件黑色v领的修身收腰连衣裙。

    连衣裙风格简约优雅,裙长及膝,剪裁流畅,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略有些泡泡袖效果的悬垂中袖下,模特手臂上出人意料地戴着一双气质冷酷的棕色长筒皮手套。

    这双皮质手套一搭,一下子就将整套着装的风格变得冷傲且充满着锋锐的冲击力。

    第一次在刊物看到这种外形风格的女性图画,江珞瑶着实被震撼了眼球。

    陆雪盈对画报什么的本不怎感兴趣,一群迂腐文人所出的报刊,登来登去不过那些老一套的图画,要么就是模仿国外报纸作些插图,左右没什么新意。

    而待扫了眼对面女子展示的画报封面后,她霎时凝眸,微张着唇面色诧异。

    见她这副愣怔模样,江珞瑶轻轻一笑:“挺新奇吧,我方才也被这时髦的打扮给惊到了,居然还是有颜色的。

    “嗯……起名《摩登时装》,就这首图质量而言,还真对得起它的名字。”

    “不是,等等!”陆雪盈将咖啡杯推到了一旁,从正准备打开画报仔细欣赏的好友手里拿过画册,翻至第一页,看向时装画右下方的作者名,不出所料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果然是他作的画,我便说这画风如此熟悉,不可能是别人。”

    江珞瑶正对她的行为感到疑惑,听闻后半句话,才恍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好奇问:“你认识这时装画的作者?他是谁,很有名吗?”

    陆雪盈将摊开的画册推向对面,点了点时装画右下角标注的名字,说道:“认识自然是认识的,不算得太出名吧。纪先生是解太太的外甥,我成年礼的礼服便是他做的。

    “说来,我之前还想找他定做一件旗袍呢,但家里裁缝也学会做这新式样的旗袍了,而他那工期又拖得久,便没有舍近求远……”

    江珞瑶听着她的咕哝声,先是顺着她所指的位置看了眼作图者的名字,随后才注意起时装画上女郎所穿的旗袍。

    那是一件全开襟的六分袖旗袍,采用的似乎是半透明的丝绒提花面料,当然里面自然是有内衬的。

    浅薄荷绿的小方块提花,简朴素雅,用色则清新素净,右偏襟的设计时髦具有新意,江珞瑶固然对这纯真文艺的小女生风格不怎感兴趣,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件漂亮的衣裳,应该很受学校里那些同学的欢迎。

    “所以,这位纪先生既是画师,也是个裁缝?”江珞瑶边问,边翻开了下一页。

    下页依然是女装,但就并非是旗袍了,而是一套典雅华美的礼服。

    “画师只是副业吧,听我母亲说,他最近在霞飞路那开了一家时装工作室,布置得还蛮不错的。”

    陆雪盈说着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见摊开的画报上所刊印的似乎是一套漂亮礼服,就好奇地站起身,将椅子挪了过去,坐到了好闺蜜身旁一起翻看画报。

    图上所画的是一个单手叉腰、身姿婀娜的女模。

    她穿着极为凸显身材的黑丝绒抹胸鱼尾长裙,戴着一双同样是黑丝绒质感的长筒手套,裙身腰胯部位点缀着两朵深红色的玫瑰刺绣,手肘还搭着一条洁白的丝绸披肩,极为高贵优雅。

    “我喜欢这件。”江珞瑶只一眼便被图画上的礼服惊艳了,尽管它领口的设计也好,过于修身的版型也好,都有些出格,她却很是喜爱。

    “真漂亮啊他画得,我第一次见这样风格的礼服,成熟优雅,还有些……”

    性感妩媚……她在心里暗道,不怎好意思说出口来。

    “是还不错,不过我觉得他之前给我设计的那套黑莲花裙更漂亮。”陆雪盈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小得意。

    旋即又遗憾撇了撇嘴角:“可惜它现在变成我母亲的了。过几日皇后饭店的开业舞会,你若去赴会,应该会见到我母亲的盛装出席,她去试完礼服后,跟我夸了不下十遍那套衣服有多么美。”

    “那个舞会啊,我原本不准备去的,听你这么说,倒想去见识见识了。”

    两人聊着,又翻开了下一页。

    下一幅是依旧是一套洋装礼服,但设计更为出格。

    模特绘制成了金发碧眼的女郎,她扭着腰胯,背对着看客,回头露出甜美迷人的微笑。

    她身上所画的是一套细吊带的大摆连衣裙,未搭配任何的披肩外套,就那么坦荡地露出了手臂和肩膀。

    裙子的花纹颜色其实很日常,就是浅粉的底色配上细细的米白竖条纹,五条竖纹为一组,亮点是腰间红色的苏格兰格纹腰带。

    单独拿出来可能有些老气的花纹与颜色,在这件裙子上却融合得恰好好处。

    尽管面料日常,但毕竟款式搭配有些太暴露了,江珞瑶不太能接受。

    陆雪盈却是一眼相中这一套裙子,大大方方说道:“我喜欢这一件,当然我不会穿,但不妨碍我欣赏它。”

    “这倒是事实。”江珞瑶沉静地点了点头。

    只是消遣用的画报而已,左右买它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顺便开拓眼界,提升一下审美而已,又非一定要叫她选一件穿。

    这么一想,她便能接受和体会这画上衣裙的美丽了。

    二人一边讨论着,一边继续兴致勃勃地翻看画报。

    在这件粉色的礼服裙过后,紧接着又是一件旗袍,随后是两套日常洋装,其中一幅正是封面上所印的时装画,再往后则为两幅男装画。

    尽管每一幅时装画的下方都有编辑者留下的文字讲解和评价,两人却都没怎么留意,待翻完了整一册,才觉里面内容有些太少了。

    才八幅画,一点儿也不够看。

    最终江珞瑶又将画报翻到了那一页她最为喜爱的黑丝绒礼服,问陆雪盈道:“你说的这位纪先生开的时装店在哪来着,我之后有空去看看。”

    “霞飞路,具体什么地方我不太清楚,反正他的店名是叫做‘世纪’。

    “对了,静安寺路这边也有一家分店,听闻似乎是一家很小的铺子,你可以派人去找。”

    陆雪盈先是这么回答,随即见好友正仔细阅读着这时装画下方的文字注解,不由得微微挑眉道:“你想去定做这套礼服?可它都已经登上报了,想必模仿者不少吧?”

    “自然不是定做一模一样的,差不多款式的也行。”

    江珞瑶笑吟吟解释道,“况且显然这位纪先生对服饰相当有自己的见解,上海出现了这样一位出色的裁缝,我不知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那必然要去结交一番。”

    ·

    “在街上看到这份画报的封面时,我便知晓它一定是出自您手,您的图稿太有个人特色了。”

    工作室二楼的会客室里,上午灿烂的阳光自阳台的落地窗洒落进来,照耀在蝴蝶桌一角,将摆放在上边的玻璃茶具映照得闪闪发光。

    施玄曼一来,便将手里那份《摩登时装》的画册放在了蝴蝶桌上,翻至某页的日装裙,说要定做一件。

    “趁今日画报刚发行,您这生意还未爆棚,我便先来定做一套,否则将来怕是挤都挤不进您的工作室来了。”

    “你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夸张了!”

    纪轻舟跷着二郎腿坐在蝴蝶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同她闲谈着,一边依照着她所挑中的那套日装裙,用铅笔在本子上给她重新设计绘制相似系列风格的服装,嘴里懒洋洋道:

    “时装报嘛,多数人也就看一看做个消遣,同行业的看见有喜欢的配色或元素,便借鉴一下,放到自己的衣服里,有几人会像你这样看中一套就来定做的?

    “即便有相中的,上海也多的是厉害的裁缝,何必大费周章地找到画稿背后的我呢?”

    “那您便不打算宣传一下,在这画报上登个广告吗?”

    施玄曼手里握着茶杯,略微蹙眉道,见他这般不上心,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旋即便拿起画册翻到背后的某个电器广告,向坐于对面的青年说道:

    “您瞧,这背后不就有个广告?但凡将这家电器商行的名称地址换成您这时装工作室,想必多的是人愿意来你这做衣服吧?毕竟您才是这画稿的原作者啊,他人模仿来模仿去的,终究差了点味道不是吗?”

    纪轻舟抬头扫了眼,没怎么看清广告,但还是认真点头应声道:“嗯,下回吧,我去交稿的时候问问报社打广告的费用,如我能承担得起,就在这后面刊登一条。”

    施玄曼得到了他的保证,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又翻开画册,一边欣赏着上面的时装画,一边时不时地同纪轻舟探讨几句。

    “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您,我前几日已经去参加了《移花接木》的电影女主选拔?”

    施玄曼看到那套黑丝绒的礼服裙时,就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去参与面试的事情,言语清晰明快道:

    “不出意料,我应该能通过此次选拔,当日在现场的考核官是登利公司的两个老板,听他们说,我是报名的人里最符合女主气质条件的。

    “当时我还暗自欣喜了一会儿,毕竟那书里也将黎小姐的出场描写得颇为亮丽出众不是吗?

    “后来才打听到,参与选拔的统共只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有两人都是导演的姨太太,据说都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有一个是之前在某部电影里反串过女配角的白相人。”

    “是吗,这么夸张?”纪轻舟不禁失笑,但仔细想想倒也符合这个时代的情况。

    随后他问:“那这件事,你家里人可同意了?”

    “已同我哥哥说过了,他起初还不同意,被我劝了许久,见我这般坚持,才无可奈何地松了口。”

    施玄曼坦荡直言道,“至于我父母嘛,还未同他们说,我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先把那电影合同签了,之后的事嘛之后再谈。”

    嘶,不愧是国内第一批的女演员,果真有胆识有魄力!

    纪轻舟暗暗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又过了一会儿,他画完了手稿,就将本子调转方向推到了施玄曼面前,讲解道:

    “样式廓形和画报上的差不多,挂脖收腰的小黑裙,金色的细腰带,外面给你配了块边缘有镂空方格设计的针织披肩。

    “这一套不仅日常出游可以穿,傍晚临时需要参加什么正式场合,脱去外套,搭配一条灰色或粉色的塔夫绸披肩也很合适。

    “至于小礼品,我到时看,可能给你配个胸花之类的。”

    他所画的只是针对画报上登载的那幅款式较为出格的小黑裙做了些修改。

    将抹胸改为了挂脖的设计,去掉了裙摆内侧不便行走的双层白色风琴褶鱼尾裙边,又多添加了一块披肩遮挡手臂,别的裙长也好,包臀修身的款式风格也好,都没什么变化。

    “好,就做这个。”施玄曼大致看了看稿子,便爽快说道。

    接着,她从钱包里掏出银圆支付定金,犹豫问:“您的单子是不是都已经排到九月底了?”

    “没有这么夸张,最近有宋小姐帮忙还是有轻松不少的,而且我还在路口贴了招工启事,等来了新裁缝,做起来就更快了。”

    纪轻舟将本子合起暂时放到了一旁,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菊花茶,喝了两口茶去去燥热。

    “那就好,其实我也一直想问,您怎么还未招裁缝,光自己一个人做哪忙得过来……”

    “创业不易啊,这不是最近才攒够了钱给裁缝开薪水嘛。”纪轻舟接过了她递来的五元定金,半开玩笑地叹道。

    谈起这个,纪轻舟突然想起来,他那招工启示贴出去也有几日了,怎么一直没人来应聘?

    是薪水数目写得太少了吗?还是他列的要求太高了?

    纪轻舟琢磨着,想着倘若再等两日还是没有人来应聘,就把薪水再往上提一提。

    施玄曼定做完衣服,留下自己的尺寸数据后便离开了。

    纪轻舟送她到了门口,见阿福又在外面打理花园植物,回到门厅后,便翻开来客登记表,帮他把施小姐的来访时间登记了上去。

    登记完,正要再上楼去工作,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

    对方敲了敲敞开的那半扇房门,往里探入视线,接着便与站在楼梯角的纪轻舟对上了目光。

    不知哪来的一股直觉,纪轻舟看了她两眼,鬼使神差地便开口问了句:“来应聘裁缝的?”

    “是、是的,先生,您是老板吗?”妇人有些犹疑地问,似不敢相信这样大的一家时装店,竟然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人经营的。

    可算是有人来应聘了……

    纪轻舟暗自有些高兴,点头招呼道:“是我,进来吧。”

    第72章 想你 你想太多了

    解公馆一楼的小会客厅内, 沈南绮正一边看着训狗师训练小豪学习一些基础的口令动作,一边饶有兴致地翻阅着《摩登时装》画报。

    原本他们家甚少订这种娱乐性报刊,《沪报》是解予安要求才订的, 这画报则为昨天傍晚纪轻舟提了一嘴,她今早才让人专程去购买的,还一次就买了十册。

    除了是支持小辈的事业,也是考虑到这毕竟是创刊号, 很是具有收藏价值。

    “你别说,这画报空暇时翻着打发时间还是蛮有意思的,即便是全然不识字的, 也能欣赏个美图。

    “至于懂行的, 理应是如获至宝般给它珍藏起来,毕竟轻舟这画得,着实可称得上是一门服装艺术。”

    沈南绮翻了几页后, 就不由得发出了感叹。

    可惜无人应和, 毕竟在场的除了训狗师和狗, 只有与艺术欣赏无缘的解予安。

    “诶,居然还有男装啊……这件外套不错, 应该蛮适合你穿的。”

    翻至倒数第二页的男装画时,沈南绮倏感眼前一亮。

    图上男模黑发褐眼, 身姿修长而挺拔, 穿着款式简约的米白色衬衣,打着灰色领带, 外披着件双排扣的军绿色呢质大衣, 线条垂直的灰色长裤下方套着双棕色的切尔西靴。

    如此严整肃然的风格,令人不禁联想起凛冬的严寒与钢铁的冰冷。

    这套衣服简直写着她小儿子的名字。

    若非这模特长得不像解予安,她都怀疑纪轻舟是照着她儿子画的。

    她下意识地就想把画报内容分享给幼子, 随即一扭头看到蒙着黑纱带的青年,便又收敛了笑意,轻轻摇头感慨:“诶,忘了,你看不见。”

    解予安无语地抿了下唇角,坐了片刻后,忽然站起身来,拿起手杖一步一点地朝门口方向走去。

    “去哪啊?”沈南绮抬起头问。

    “散步。”解予安不冷不热地给了两字,听不出心情的好坏。

    “都快吃午饭了,还散什么步?”

    解予安充耳不闻地走到门口,即将迈出屋子,倏然又顿住了脚步,回头说道:“给我留两册,放到书房。”

    说罢,这才放心地进了走廊。

    “这孩子,也不知像了谁,如此别扭……”

    沈南绮摇了摇头,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沙发上看画报。

    ·

    “所以,冯女士,我听了您的自我介绍,您父亲是广东一家洋服店的老板,你的裁缝技艺都是跟您父亲学的。

    “会做基础式样的洋装女裙,给你父亲打过下手做过男士的西装,能看懂图纸,也认识一些常用字,没学过刺绣,但针线活不错,是这样没错吧?”

    工作室一楼的会客室里,纪轻舟坐在长沙发的一侧,打量着斜对面相貌平平但气质祥和的女士询问道。

    “是的。”冯敏君点了点头,用带着口音的国语柔和地说道:“您不用叫我冯女士这么客气,我在家里排行老二,认识的人都叫我冯二姐,您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这么叫我。”

    “好的,冯二姐,”纪轻舟随和笑了下,旋即又问,“那既然你父亲在广东有洋服店,你为什么还要来上海应聘裁缝?”

    冯敏君握着茶杯的手指交错着摩挲着杯壁,缓缓解释道:

    “我有个阿兄,还有个弟弟,家里的洋服店是怎么都轮不到我接手的,所以我就跟着丈夫到了上海来做工,他在一家粤菜馆子做厨师,我则给成衣店打过下手,也在有钱人家做过女佣。

    “大概八年前吧,我生了孩子,为了照顾小孩,就辞了工作,在家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但最近孩子也长大了,我们租住的那块地方恰好有人办了个小学堂,我和丈夫商量着决定把孩子送去上学,那么光靠他一个人的工钱肯定不够,我想我好歹有门手艺,便出来寻份行当。

    “其他的洋服店、成衣店也问过几家,有两家在招人的,招的都是学徒,我这年纪的都没人肯要,所以看见您这在招会做洋服的裁缝,便来问问。”

    纪轻舟听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般小规模的洋服店都是一到两个师傅带几个学徒,那两个师傅可能还是夫妻或者兄弟姐妹,这种家族小店,他们的营收估计也不多,生意不是特别好的话,的确没必要花钱另雇裁缝。

    除非是像裕祥那样的大时装店,但那个规模和名气的时装店肯定不缺人手,想做他们的学徒,说不定还得找人托关系塞进去。

    “所以你已经有八年没工作过了?”纪轻舟注视着她问。

    “是的。”冯敏君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应声。

    “不过我在家也常接些邻居朋友的小生意,给他们改个衣服,做个裙子,缝缝补补的活是一直在做的。”

    冯敏君担心这几年工作经验的空缺会导致自己不被雇用,就匆忙解释道。

    虽说这位年轻老板看着养尊处优的不像是个裁缝的样子,这间房子也布置得十分精致舒适,不像家做衣服的店,

    但冯敏君反而觉得此事更为靠谱,心想眼前这青年大概率就是某家少爷,有钱又有闲心,就出来开了家时装店,因此才需要招雇几个裁缝填充店面,这样的话,她努力一番,将来说不定有机会能担任个一把手。

    纪轻舟不知她所想,考虑到这年头裁缝也不易招,难得有个学过洋服制作,还懂得看图纸的来应聘,尽管有些年没干活了,还是决定先试用看看。

    于是思考了片刻,就语气平和说道:“行,你的情况我都清楚了。我需要先看看你的水平,试用三天,如果没问题的话,我们就签雇佣合同。薪水暂定三十五元一月,月底结清。

    “工作期间您需要遵守的条约,一是要准时,二是得干活利索,别拖拉摸鱼。上午九点上班,傍晚七点下班,包午饭,午间一小时休息时间。

    “休假视排单情况而定,一般而言是无周末无节假的,当然像春节这种肯定会放几天,有事需要跟我请假,请一天扣一天薪水。偶尔可能会需要加班,加班费暂定每小时一角。这些条件都没问题吧?”

    夜里七点下班……冯敏君略有些犹豫,这么一来她是连接孩子放学、给小孩做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可是难得有这样高薪酬的工作机会,还包午饭……冯敏君考虑一阵还是决定试试这份活。

    左右儿子也已经八岁了,放学回家这点路他自己能回来,或者干脆就让他放了学直接去丈夫干活的粤菜馆子,这样儿子的夜饭也解决了。

    想到这,冯敏君便不再纠结犹豫,点头回道:“好的,老板。”

    “那你倘若今天没事的话,就从今天开始?”纪轻舟站起了身问。

    冯敏君虽没料到如此突然就开始工作了,不过她也的确没事情,早点度过这三天试用期早日入职拿薪水,于是不假思索就应了声“好”。

    “那你跟我来吧。”

    随后,纪轻舟便带着冯二姐先去认识了一下胡民福,继而带她上楼,到了工作间。

    推开那扇洁白的房门,明亮宽敞且设备齐全的制作间映入眼帘。

    看见正坐于缝纫机前埋头干活的年轻女工,冯敏君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店开在这里啊!

    “鱼儿,来人了,起来打声招呼!”纪轻舟带着新人入内,将宋瑜儿叫了起来,给她介绍道:“这位是冯二姐,来应聘的裁缝,先在这试用三天,不错的话再正式雇佣。”

    旋即又介绍少女给冯敏君认识道:“这是宋瑜儿,我的助手。”

    “冯二姐你好,叫我鱼儿吧。”宋瑜儿礼貌地打了声照顾。

    心里则暗忖,现在先生介绍她已是从“帮工”进化为“助手”了,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学生”吧?

    “鱼儿,这名起得好,听起来便生龙活虎的。”冯敏君见要与之共事是这样一个可爱漂亮的小姑娘,心里也挺欢喜。

    尔后,纪轻舟又带着新员工给她讲解了一下屋里的器具功能,以及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定制项目,紧接着便开始分配工作。

    目前工作室正在进行的是祝韧青那边接的旗袍单子,以及方小姐定做的英伦风格秋装。

    那件碧青色的旗袍,因为宋瑜儿本身就有制作新式旗袍的经验,纪轻舟在定下样板后,就将裁剪缝制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

    当然制作期间每一道工序他都会进行指导示范和质量把关,以免出什么差错搞坏了人家送来的面料。

    而经过几日的制作,这件旗袍也进入了尾声,宋瑜儿方才正忙活的,便给是旗袍上绲边。

    至于方碧蓉的英伦风套装,目前还只购买了面料,用坯布打了样板。

    让纪轻舟独自制作的话,这套衣服他起码得忙上个一周,如今来了个清楚西服结构、有一定洋服制作经验的裁缝,那就方便多了。

    他只需做好设计打版工作,其余裁衣、缝制和熨烫的工作,都可以交给冯二姐去做。

    当然前提是,她的裁缝技艺必须要过关。

    毕竟还是在试用期,这三天,纪轻舟决定先带着冯二姐熟悉工作,顺便考察对方的裁缝基础是否扎实。

    上午总共三小时的工作时长,因接待施小姐和前来应聘的冯敏君已经耗去了大半。

    之后话不多说,纪轻舟穿上工作围裙,就将已经过预缩处理的深棕色亚麻布料从布料架上拿了下来,摊平在裁剪台上道:“冯二姐,来吧,开始工作,先裁个衬衫的衣片。”

    冯敏君走到裁剪桌对面,见他熟练地将坯布样板根据纱线方向排布在面料上,用大头针固定,一边下意识地伸手帮忙,一边暗暗惊讶。

    她居然看走眼了,这小年轻还真是个裁缝啊……

    ·

    正午时分,烈日炎炎。

    忙碌中,转瞬就到了吃饭时间。

    随着阿福在楼下的一声吆喝,纪轻舟就暂时停下了手上活计,叫上宋瑜儿和新来的冯二姐下楼吃饭。

    三人脚步声错落地踏着地板,等走到了楼梯转角处,纪轻舟才忽然想起来,他忘记叫阿福去同订餐的馆子说一声,要多加一人的饭食了。

    如今工作室已开张半个月,一切逐渐走上了正轨。

    纪轻舟也在连续一周品尝了几家馆子的饭菜后,选择了附近一家名为“李记厨房”的本帮菜馆去订午餐。

    三人份的饭食,一荤两素,有时其中一道素菜会换成素汤或者点心,每天由老板按当天购买的食材搭配菜色,售价原本是定为六角一餐,老板看纪轻舟是准备长期订餐,就给优惠到了五角一餐。

    于是这些天每到正午十二点左右,老板就会让伙计将刚烧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到他们工作室来,等到了下午一点左右,又让伙计来收走盘子。

    如今要多加一人吃饭,自然得多加一人的米饭和菜量,回头伙计来收盘子得让他告知老板一声。

    至于今日,纪轻舟到餐厅看了看桌上的菜色,一道红烧鸡腿,一道清炒毛豆,还有一个冬瓜汤,不是很合他胃口。

    他很少挑食,但毛豆和冬瓜恰恰都是他不爱吃的。

    左右饭食也不够四人份量,纪轻舟见状便干脆让他们坐下先吃,自己则准备出去找家店炒个小菜。

    宋瑜儿这些时日跟他朝夕相处的,心里已经把他当做了同自己哥哥差不多的角色,中午即便只有两人同桌吃饭,也不会觉得害羞不好意思。

    闻言她看了看桌上三人份的饭食,问道:“今日解先生不来给您送午饭吗?”

    纪轻舟闻言嘴角微扬:“他?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位金贵大少爷,偶尔心情好给我送一次也就罢了,哪能天天送?”

    也不“偶尔”啊,他不是隔两天就来一回吗?

    今天正好是他该来的时间啊……宋瑜儿心底暗忖。

    旋即又想自己来工作的时日毕竟还不够多,也不能仅凭两次的巧合就断定人家的行动规律。

    “行了,冯二姐,你就和鱼儿坐下先吃吧,我出去开个小灶。”纪轻舟简单招呼道。

    至于阿福,尽管纪轻舟再三表示可以一同吃饭,他还是坚持自己端个饭碗夹上些饭菜去厨房解决。

    纪轻舟说完便转身准备去楼上拿个零钱,然后出门去觅食。

    结果才刚到门厅,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幼犬叫声从门外传来。

    他条件反射回头,便见某人一手握着手杖,一手牵着条欢快的黑白小狗,踏上了走廊的台阶,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阿佑。

    “唷,今天怎么想到过来送饭了,早上没说啊?”

    纪轻舟诧异问着,迈步到门口蹲下身将扑向自己的小狗给抱到了腿上。

    “还把小豪给带来了!”

    解予安听见他的声音便停住了脚步,嗓音平静道:“它说想你。”

    纪轻舟仰头看向他,挑起眉笑问:“谁?小豪说想我?它怎么说的,难不成是趁你睡觉的时候给你托梦了?”

    “吃午饭时,蹲在你的椅子旁朝我呜呜叫,不是想你吗?”

    “……”纪轻舟无语摇了摇头,将小豪放在了地上。

    接着起身从解予安手里接过牵引绳,绑在了门厅的楼梯扶手上,轻笑着说道:“我说元元,有没有一种可能,它是想吃你碗里的饭呢?”

    “但它已吃饱了。”

    “小狗嘛,鼻子那么灵敏,闻见肉香味,肯定是要馋的,即便知道没得吃也要找主人撒一撒娇,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吗?”

    纪轻舟绑完狗绳,又出来牵住男人宽大的手掌,带着人进屋,朝他耳畔漫不经心低语问:“你确定想我的是它?该不会,是你想我了吧?”

    “我?”解予安不自觉顿住脚步,先是略带惊讶地反问,随后压低声音故作冷漠道:“你想太多了。”

    他一本正经地回话,而短短几秒钟间,额头却莫名地沁了层薄汗。

    “哦,我就开个玩笑逗逗你,倒也不必那么认真。”

    纪轻舟扯开的笑容转瞬收敛,拉着他走进了餐厅。

    第73章 再版 看谁都觉得形迹可疑

    清晨, 阳光从云端透照下来,笼罩着热闹喧嚣的街巷。

    随着刚印出的报纸一捆捆送到报贩手里,被运往四面八方, 忙碌了一夜的袁少怀打了个呵欠,踏着狭窄老旧的楼梯,吱吱嘎嘎地上了三楼,径直地穿过娱乐室, 敲响了昨夜暂歇在于此处的邱文信的房门。

    邱文信才睡了不到两小时,被敲门声吵醒时,纵使他脾气再好也不禁想要破口大骂一句“滚蛋”。

    但也只是想想。

    稍微清醒了点, 他便揉着惺忪的睡眼, 呵欠连天地翻身坐起,穿上布鞋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看见门口顶着两个黑眼圈的袁少怀,邱文信方回想起工作之事, 问:“如何了?”

    “汇总各大报贩的消息, 画报首版三千册, 三日全部售空了。”

    袁少怀靠在房门口汇报道,“首日卖得不多, 可能是因为刚出来,没什么人知晓, 后两日销量激增, 有不少书店、书商甚至是几十册地购入,其中还有洋人书商, 估计是准备售往南洋地区。

    “信哥儿, 创刊号有等成绩应该算不错的吧?我认为可以再加印一千册,你觉得呢?”

    邱文信原本还有些稀里糊涂的脑袋听闻这销量以后顿时清明了起来,沉思片刻后说道:“一千册不够, 先加印两千。”

    “真的?”袁少怀有点诧异他的大手笔。

    “两千兴许都不大够,不是说有洋人书商也在购入吗,海外如此大的市场,那么多的华人,区区一千册怎够卖?”

    邱文信老神在在地凝眉思索,随即摇了摇头道:“不过保守起见,还是先加印两千册吧,卖得好还可以再版。”

    他现在倒是不担心这时装画报办不到第二期就倒闭了,怕只怕下一期出的是刘画师的画稿,冲着这创刊号新颖大胆的画风去购买的读者,会否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这可有些不利啊,得想个法子……

    “好,那我下午去同印刷局沟通。”袁少怀暂时还未想到那么多,随口应了一声后,便转身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

    《摩登时装》的销量虽不错,于纪轻舟而言却暂无什么影响,毕竟知道他就是画报作者的人不多,也就那么几个老顾客能认得出他的画风。

    几日下来,除了施玄曼特地过来订了一套衣服,平时还是没什么生意。

    但纪轻舟也不着急,左右工作多了也做不完,现在的接单量于目前他工作室的规模而言是松弛有度、恰到好处的。

    不过这种松弛也没能持续多久。

    随着冯敏君三天的试用期结束,纪轻舟对她所展现的裁缝水平与工作态度都还算满意,就正式地同她签订了雇佣合同。

    在经过几日的忙碌后,正当秦先生的旗袍单子制作完成,方小姐的英伦风套装也进入尾声之际,纪轻舟接到了杜助理的电话,请他去奥林匹克影戏院洽谈电影戏服的合同。

    合同纪轻舟自来到民国也签了好几次了,这却是他第一次不夹带任何亲朋关系地与大公司老板签合同。

    谨慎起见,纪轻舟就提前预约了解予安的那位律师朋友,江雪鸿先生,以每小时两元的友情价,请对方陪自己去看个合同。

    这日礼拜六,天气不佳。

    自清晨起便阴云笼罩,空气沉闷,似乎要落上一阵大雨。

    吃完早饭后,纪轻舟出门和江律师在奥林匹克戏院的门口会合,交流几句今日所要洽谈的合同情况后,就一同上了三楼。

    依旧是在拉莫斯先生那间装潢复古优雅的办公室内。

    此次在场的不仅是那个洋人老板,坐在宽厚办公桌旁的,还有登利公司的两位老板,张景优与宁谈风。

    这二人同时也是这部电影的导演和编剧。

    张景优是个三十左右年纪的男子,他身材中等,蓄着短胡,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长衫,紧贴头皮的头发看起来有些稀薄。

    纪轻舟和江雪鸿一同进门时,对方就率先站起了身打招呼,面带着亲切爽朗的笑容和他们握手问候,瞧着像是个有教养好沟通的绅士。

    而坐在张导旁边的编剧宁谈风,反应则要慢半拍。

    他一看就是个搞文艺的,安静低沉,不苟言笑,有着一股诗人阴柔的气质。

    其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皮肤白皙,身材瘦削,眼神有些慵懒迷离,好似几天没怎么好好休息的样子,即便是和纪轻舟两人做自我介绍时,也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纪先生,久仰大名,我看了您画的女主戏服图稿,相当漂亮,那一份意境把握得恰到好处!”

    张景优一见面便握着纪轻舟的手侃侃而谈,自来熟的程度和骆明煊相比也不遑多让。

    “拉莫斯先生好几次跟我称赞阁下之才貌超群,不仅在服装一行上颇有见解,本人长得也甚为丰神俊朗,令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今日见着您本人,果然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不负我多日期盼!”

    “哪里哪里,您客气了!”尽管知道是商业互吹,他这滔滔不绝的吹捧也令纪轻舟有些难以招架。

    急忙把江雪鸿拖出来介绍道:“几位,这位是我的朋友江雪鸿,是一名律师,我不擅长谈商业,今日便请他来帮忙看看合同。”

    江雪鸿还是非常沉稳的,尽管年纪只比解予安大了两三岁,但他长得老成。

    即便大夏天也穿着西服三件套,戴着副眼镜,瞧着就很经验阅历,能镇得住场子。

    “哦,江律师,幸会幸会。”张景优几人都起身同他握了握手。

    江雪鸿便顶着一张成熟的面孔,动作老练地给三人各递了张名片,和气说道:“几位老板不必客气,江某有幸来结交个朋友,今后有需要尽管联系我,价格好谈,物美价廉。”

    纪轻舟见状轻轻咋舌,打趣道:“怎么,我是花钱请江兄来打广告的?”

    江雪鸿对他的调侃丝毫不在意,在椅子上落座说道:“这个么,两元的友情价,自然是两元的服务态度。”

    “那三位老板得注意了,日后请江律师出面可得斟酌些,便宜没好货啊。”

    江雪鸿一愣,旋即拍了下他的椅背道:“你这小子,到底是生意做大了,也学得跟人精似的,半点不肯吃亏。”

    张景优和拉莫斯闻言皆抚掌大笑,连沉默寡言的宁谈风也微微挑起了嘴角。

    因一眼看出是朋友间的互相挖苦,大家都嘻嘻哈哈的没放在心上。

    随着一番客套结束,接着就进入了今日的正题。

    “前一阵,我们已经结束了女主角的选拔,这次选角出乎意料的顺利,令我对这部影片信心大增,所以昨日刚和女主演签订了合同,今天就迫不及待地邀请您过来见面了。”

    张景优语气很是愉快地说道,看其表情是相当满意此次的选角效果,纪轻舟便大致确定了女主角的人选。

    拉莫斯随即接道:“恰好,宁先生也完成了剧本的改编创作,我们总结了两个女主角色出场的戏份,一共需要二十三套戏服,其中秀蝶服装需要十八套,黎韵琳五套,包含她们各自落魄时的戏服在内。”

    他说到这,纪轻舟就见宁谈风坐直了身体,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卷本子递给了他,说道:“剧本,予你参考用。”

    “多谢。”纪轻舟接过那八开纸张大小的剧本大致翻了翻,里面基本都是大篇幅的对话,只每段对话前有一些简单的背景和出场人物描述。

    张景优见状解释道:“这是初版的剧本,之后肯定还会再修改,但场景和情节基本就定下了,兴许会有一些删减和增加,届时有较大改动的话,我们会及时通知你。”

    “好的。”纪轻舟合起了剧本,心想看来自己还是得配合小说进行创作。

    拉莫斯见他没有提出疑问,便接着说道:“依照之前给你的承诺,我和张老板商量之后,给您的报价定为三十五元一套,这是单套服装造型的底价。

    “而根据衣服的繁琐程度,比如做工复杂的宴会礼服,或者成本昂贵的服装,我们会按照您的需求,适量地增加报酬,提高至四十、五十乃至更高……”

    “不过这也需要我们提前审核过图稿,您不能为了多赚钱将每套衣服都做得特别华丽,不符合剧情逻辑。”

    他开玩笑般地摊了摊手补充道。

    “这您放心,哪怕是为了行业内的名声,我也不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纪轻舟保证道,脸上挂上了一抹无奈的微笑。

    至于单套戏服的报价,片方也还算有诚意。

    毕竟是首次合作,他也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设计师,三十五元一套的底价已经赶超他工作室的日常装定制价了。

    依照这个底价,再加上那几套复杂戏服的额外酬金,撇去成本后,他估摸至少也能有五百以上的净收入。

    还真是一笔大单子啊……

    于是仅稍作考虑,纪轻舟就朝着张老板和拉莫斯说道:“这个定价我没意见,那么,大概是什么时候开拍呢?戏服设计需要审核,制作完成需要给演员试穿、修改、定妆,时间充裕吗?”

    “我听闻你开了更大的时装店,应该也招了更多的人手吧?”拉莫斯理所当然地说道:

    “时间是充裕的,我们的电影也需要很多的布置准备,目前定在十一月中旬左右开拍,我们对你的要求是,在十一月前,完成所有戏服的制作,可以吗?”

    “十一月之前?那也就意味着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要完成二十三套戏服的设计制作……”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在几位甲方“您应该没问题吧”的视线注视下,勉强笑道:“可以是可以,就是需要赶赶工。”

    他之前都收了拉莫斯的档期预定金了,即便再赶也得干。

    “那就太好了。”拉莫斯说着将合同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推给纪轻舟道:“你看看合同,有疑问尽管提。”

    纪轻舟拿起那薄薄的几页纸,现在的合同还是挺简单明了的,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条条款款。

    他大概地浏览了一遍,见上面写明了三次付款的最迟期限,即定金、设计稿酬金以及最终衣服完成后尾款的结算期限,并且在纪轻舟这方已履行合同的情况下,即便片方因故延迟了电影开机时间,也会在今年的十二月底之前结清尾款,他便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随即就将合同递给了江雪鸿,请他再仔细审核一遍。

    趁着律师先生看合同的时间,纪轻舟靠在椅背上,闲聊般地询问:“对了,你们请的女主演是哪一位?”

    “百乐琴行的千金,你放心,那绝对是一位美丽小姐,和角色形象非常符合。”

    提起这件事,张景优顿时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快活道:“干脆明日吧,我让助理去找一下施小姐,安排你们见上一面,这样也更方便你创作。”

    “哦?原来是百乐琴行的施小姐啊!”纪轻舟尽管早就猜到了,还是做出了吃惊的模样。

    继而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不必专门安排见面了,施小姐恰好是我店里的老顾客。”

    “这么巧啊,那岂不太有缘了!”

    张景优陡的坐直了身体,拍手叹道,“施小姐既是您店里的顾客,之后您又要专门为她定做二十三套戏服,这郎才女貌的,可称为一段佳话啊!”

    纪轻舟忙闭了闭眼,抬手劝道:“诶打住,我是有家室的,施小姐听见这话也定然要生气。”

    “哦抱歉抱歉,我见你这么年轻,误以为你还是单身哈哈,我这嘴就是管不住,一遇到这等罗曼蒂克之事,便开始乱点鸳鸯谱了,真是抱歉!”

    张景优显然是心直口快之人,说话不经脑子,道歉也快得很,一点没有老板架子。

    纪轻舟先前听闻登利公司的张老板是个有名富二代,能拍电影,开公司便是因为其背后有位富豪父亲的资金支持。

    若非张老板不姓骆,纪轻舟真忍不住怀疑他才是骆明煊的亲哥。

    ·

    之后,因双方皆有诚意,合同条款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仅在江雪鸿建议下,稍微修改了几个细节,便签订了合同。

    签约结束后,纪轻舟婉拒了张导的吃饭邀请,和江雪鸿一同离开。

    到了影院门口,两人分道扬镳,他给江律师结了他的顾问费。

    一个半小时,三块银圆,虽是友情价,却也不算便宜。

    不过这时候的律师嘛,不管是正儿八经有高才卓识的留学归来生,还是在法政学堂读过三年书就出来接活的杂牌律师,收费总是不便宜的。

    起码江律师是正规出身,此番也确实给出了他合理建议,纪轻舟这钱付得心甘情愿。

    签完了合同,又从拉莫斯这位投资方手里接过了一百元定金,提着装满着银圆的小木箱走上街头,纪轻舟心情是既愉快又忐忑不安。

    手握重金,看谁都觉得形迹可疑,连路过的狗都像抢劫犯训练的盯梢。

    见时间还不到十一点,他便决定先就近回趟解公馆安置这些现金,顺便去蹭个午饭。

    回到家里时,沈南绮等人也才刚进餐厅,饭菜还未上桌,他到得可谓十分及时。

    沈南绮刚在餐桌旁坐下,见他从门口进来打招呼,不由得挑眉“咦”了一声,带着笑意问道:“今日怎有空回来吃午饭?”

    “去附近签了个订单,看时间还早,就干脆回来吃。”

    纪轻舟说着将小木箱和斜挎包一块放在了旁边的座椅上,拉开了自己的椅子落座。

    “奥,方才元元还催我们早些开饭,准备吃完了就去给你送饭来着。这下可好,不必送了,干脆叫厨房把给你留的饭菜直接端过来。”

    “哦?”纪轻舟正给解予安摆放餐具,闻言就扬了扬唇角道:“这么贴心,怕饿着我啊?”

    解予安没有回答,语气淡淡地反驳他母亲的用词:“我何时催了?”

    “你是没催,你只是在十一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询问了阿佑两遍有没有准备好午饭而已。”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偏头朝向纪轻舟,若无其事道:“上午邱文信来了电话,问你能否将之前面试的时装画寄过去,用于下一期画报,他愿意出价十元一张。”

    “下一期的画报?”纪轻舟果然被转移了注意。

    思索了片刻,大致明白过来,也许是这首期画报的反响不错,信哥儿想给下期多增添些内容。

    可他和另一位画师的风格不是截然不同吗?怎么安排到一起?

    不过,这也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事。

    左右那几张面试稿他也是储备着,准备等没空画稿的时候送去刊登的,既然报社急用,先寄过去也无妨。

    于是一边给解予安盛饭,一边就点了点头道:“行,我这两天抽空整理整理,给他寄过去,不过里面有一张是你的画,需要替换一下。”

    ·

    饭后,纪轻舟陪同解予安在小会客室休息了一阵,和小豪玩了会儿寻回游戏后,就准备去上班。

    出门前他看向坐于沙发上的解予安,顺口问道:“既然今天不用给我送饭,要不要去我店里坐坐?”

    话是这么问,但他直觉解予安不会拒绝。

    果不其然,对方只稍微考虑了几秒,就很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给了阿佑一个手势,示意他去开车。

    于是,纪轻舟又得以蹭了趟车,舒舒服服地去工作室上班。

    然而天公不作美,约莫是车子驶入霞飞路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

    幸好车里常备着伞,下车后,纪轻舟就一手拉着解予安的胳膊,一手撑着洋伞,尽量快步地跑进了店里。

    走进门厅,纪轻舟刚接过胡民福递来的毛巾,擦了擦两人身上的雨珠,准备带解予安上楼去,将他安置到自己办公室的安乐椅上。

    这时就见胡民福朝旁边的会客室伸手示意了一下,笑着说道:“先生,来生意了,有位江小姐来访,应该是找您做衣服的。”

    第74章 睡不着 整个八月都要泡在设计稿里了……

    酝酿了一个上午的阴雨, 午后终于倾泻而下。

    江珞瑶也着实没料到,自己进这时装店的时候,天气还只是有些阴沉沉的, 结果坐在这宽敞的会客室里,才拿起茶几上摆放的报纸看了两则故事的工夫,外边雨水便哗哗落了下来。

    她担忧地蹙了下眉,问身旁女佣道:“车里可有备伞?”

    绑着两条辫子的女佣立即回应:“有的, 小姐,您不用担心,即便没有也可以问店里借一把。”

    “嗯。”江珞瑶稍稍放心下来。

    抬头望向白色格窗外的潇潇雨景, 阴沉雨幕中几簇夏花摇曳, 她觉得颇有意境,便放下报纸起身,走到了窗边, 欣赏起外面的景色。

    “这洋服店虽没个卖衣服的样子, 不过布置得还是挺舒适的。”她轻声同身旁的女佣交流道。

    “是啊, 小姐。“女佣嘴里应和着,心里则不以为然。

    任凭它布置得再漂亮, 这样的店能有什么生意呢?

    她看向北侧靠墙摆放的木质单杠衣架,上面空空荡荡的, 什么都没有, 至于窗角站立的那个黑色铁艺模特架,也是只有一副铁丝绕成的空身躯。

    这么大的店面, 愣是连一件衣服也找不着, 根本毫无洋服店的样子嘛。

    况且这都下午一点了,老板还未来上班,也不知小姐为何要在这样的店里等候。

    江珞瑶倒未在意那么多, 其实她也才等了不到十分钟而已。

    况且室内环境舒适,店伙计又给她准备了热茶,稍微等些时候也无妨。

    更重要的是,此地的布置,勾起了她一直以来的一个小愿望,就是开一家化妆店。

    当然,她理想中的店面不能这么冷清,选址必须是在最繁华热闹的地段。

    店里摆满着她精心挑选的化妆品和饰品,有粉盒、粉镜、口红、香水还有烟夹,西洋来的名牌包和珠宝首饰自然也不能少,再设一个小小的用餐区,然后便可以邀请姐妹好友去店里捧场,吃下午茶。

    眼前这店的布置就挺符合她想象的,只是着实太清寂了。

    虽说这时装店所在的地段其实还不错,但这毕竟不是紧贴马路的店铺,仅在路口竖了块木牌,寻常路人逛街,多半是会忽略的。

    真是可惜,老板怎么就挑了这么个地方……

    纪轻舟倘若知道她的想法,大概会解释一句这不是时装店,只是他的工作室。

    得知有客人上门,纪轻舟便令阿佑先将解予安送上楼去休息,随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迈步走进了会客室。

    室内,两道女子身影正伫立于窗前,望着窗格外的雨景出神。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纪轻舟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江珞瑶当即回过头来,便见一穿着衬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门旁的斗柜前,手里拿着本笔记本,朝自己目示了一下长沙发的位置,笑容明快道:

    “请坐吧,江小姐。你应该是来找我做衣服的吧,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和我说。”

    “您是纪先生?”江珞瑶毫不掩饰惊讶地询问,陆雪盈怎么也没提这纪老板如此的年轻俊秀啊。

    “对,是我。”纪轻舟在右侧的单人沙发上落座,目光扫视间,看见了本不该出现在他沙发上的一册《摩登时装》画报,便问:“这是您带来的吧?有谁跟您推荐了我的店吗?”

    “正是。”江珞瑶见他态度亲切自然,又不会过于热情,心情颇为舒适。

    随即坐到沙发上,拿起那册画报道:“您猜猜,是谁推荐的?”

    “那我猜,应该是陆小姐?”

    “您怎么知道?”

    “因为客人本就不多,看您的年纪和陆小姐相仿,就随意猜了个名字。”纪轻舟微笑着回答道。

    实际是因为他方才注意到这姑娘看见自己时有些诧异,似乎觉得自己的外貌年纪不符合她的预期。

    而如果是施玄曼或者方碧蓉介绍的,以她们的性格即便不亲自带朋友过来,也肯定会给朋友详细介绍一下。

    也就陆雪盈,多半是懒得多说的。

    “那么,您想做什么衣服?”他接着问道。

    江珞瑶这时便打开了那本画册,翻到那页带有玫瑰绣花的黑丝绒晚礼服,将其展示给眼前青年道:“我想要定做一套这样风格的礼服。”

    纪轻舟扫了眼,就明白地点了点头:“请问是在什么场合穿?”

    因为有参照的礼服设计图,纪轻舟便省去了风格款式等问题。

    江珞瑶思索了一下,答道:“也许是某个派对,或者舞会,都有可能……对了,我十月初的时候,可能会去参加一个外交舞会,据闻会有非常有名的文学家、科学家来访,如果您能在那之前完成我的礼服,那就太好了。”

    “十月初是吧,差不多两个月,应该能完成。”

    纪轻舟打开笔记本简单地记录了一下场合时间等,继而抬头:“还有别的要求吗?”

    “暂时没有了。”

    “那能接受的尺度如何?”纪轻舟扫了眼她手里的画报问,“露肩膀能接受吗,就像图上的款式?”

    江珞瑶犹豫着摇摇头:“嗯……最好不要。”

    “好的。”纪轻舟不觉意外,之后便将笔记本翻到新一页,连同自来水笔递给对方道:

    “礼服的量身定制价一般在五十至一百元,您觉得没有问题的话,就请留个联系地址或电话,等图稿绘制完成,我会联系您过来看设计图,顺便量尺寸。”

    价格的问题,江珞瑶早已从陆雪盈那听说过,对此没有疑问,直接在本子上落笔留下了家里的电话。

    此时,雨势也稍微转小了些,江珞瑶见状便起身告辞。

    纪轻舟借给了她们雨伞,那女佣先将她家小姐送到了车上,随后又撑着她们自备的漂亮洋伞,来归还了雨伞。

    接待完了客人,订单多了一笔,与此同时肩上的工作压力也加重了几分。

    当然,换个角度想,起码接下来三个月不愁没活干了……

    纪轻舟将新客户的名字电话记录在排单本上,随后迈步上楼,先去了西侧的制作间,查看方小姐的衣服进度。

    昨日下班前,那套英伦风的套装已大致完成,只差最后的熨烫整理工序以及配套的报童帽和小腰包的制作了。

    在经过今天上午冯二姐和宋瑜儿的赶工制作后,纪轻舟推开工作室门,便发现那套衣服的衬衫、裙子和小马甲都已整整齐齐地穿在了人台的身上。

    就连那造型简单的小腰包也缝制完成,装上了黄铜按扣,别在了腰间的小牛皮带上。

    眼下就剩帽子还未完成,不过冯二姐也已经在用坯布打版制作中了。

    “顺利的话,今日下班前便能完工。”见老板视线望向自己,冯二姐立刻汇报工作进度道。

    纪轻舟点了点头,走到窗前整理了一下人台上的衣服,随后转身安排道:“那这样,鱼儿今天下午的任务,是将唐女士那套衣服的两件主面料做预缩处理,羊毛呢的预缩稍微麻烦些,我等会儿会告诉你怎么做。

    “冯二姐的话,您只要将这顶帽子完成就行,早点完成早点下班,做不完也不必着急,按时下班,明早过来继续做。”

    因为知晓工作已经堆成了小山包,纪轻舟反而不急不慌。

    毕竟就这种情况下,他们工作室只有三个人,既要在三个月时间内完成二十三套戏服的制作,还要接客人的定制单,那根本就忙不过来。

    况且宋瑜儿在经过这一个月的劳动力压榨后,也未必还愿意再干这行。

    所以他已做好准备,要再招人手。

    至少还要再招一个裁缝和两个制衣工,缝纫机也要再买两台,只一台是完全不够用的。

    好在他现在存款还算充裕,今天签完合同后又收了一百元的定金,两台缝纫机还是买得起的。

    宋瑜儿和冯敏君尚不知前方有着无尽的工作正等着她们,听闻可以早干完早下班,便都提起了劲头。

    接着,纪轻舟指导了宋瑜儿羊毛呢预缩的正确方式,等两人合作着给整块毛料喷完水后,因为需要时间充分浸润,他便暂时离开工作间,去了自己位于东北角的书房。

    月中要提供给报社的时装画,加上戏服设计稿和江珞瑶刚下的礼服设计稿,他感觉自己整个八月都要泡在画笔和图稿里了。

    “减去已完成的五张时装画和之前面试的戏服设计稿,还有二十五张,至少得一天一张……”

    “这么想也还好嘛,才一天一张而已……”纪轻舟心里默念,轻吐了口气,推开了办公室门。

    屋子里,头顶吊扇正呼呼地打转吹着风。

    电扇下方,解予安很是悠闲地躺靠在安乐椅上,脚跟贴地,时而腿部稍稍使劲,推动摇椅吱吱嘎嘎地前后摇晃。

    一旁,阿佑站正抑扬顿挫地朗读着新闻报纸。

    见他开门进来,黄佑树便暂停了读报,低头问候了一声“纪先生”。

    纪轻舟点头应声,走到蝴蝶桌前,理了理桌面上的纸笔草稿,旋即在靠背椅上落座,转头看向解予安道:“要不你先别听报了,今天不是还没午睡吗,先睡一觉怎么样?”

    “嫌我吵?”解予安一下就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你的脑子总是这种刁钻的地方显得特别灵光。”纪轻舟嗤笑一声道。

    他的确是这么个意思,当然以免某人又暗自生闷气,嘴上还是诚恳解释道:

    “我现在堆的工作有点多,二十五张设计稿,这个月得画完,阿佑念报纸会让我分心,集中不了注意力。”

    “何必给自己如此大压力。”解予安口吻淡淡说着,用手杖点了点地板,示意黄佑树可以去休息了。

    随着黄佑树出去关上房门,室内顷刻间安静下来。

    环抱着蝴蝶桌的拱形落地窗前,细雨飘飘洒洒滴落,时有疾风略过梧桐树梢,带动绿意摇晃,沙沙作响。

    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虽模糊了视野,却使得夏季的绿更浓郁了。

    薄雾氤氲,树影婆娑,可惜无人欣赏。

    纪轻舟转身面对桌台,在角落堆叠的书本纸张中翻出了上回招聘启示的草稿,又从本子上撕下了几张白纸,准备将草稿修改后,多誊抄几张,届时就张贴在附近住宅较多的路口,以求尽快招足人手。

    “没办法,画报和电影戏服的工作都是早就谈好的,我要嫌累不想做当然也可以,可一个有上进心的青年怎么能遇到点小困难就止步不前呢?”

    纪轻舟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复着他方才的话语,一边修改着招聘启事的内容。

    “至于工作室顾客的单子,那更是得认真对待了,只有令每一位顾客满意,才能收获更多的生意,就像刚刚接待的那位小姐,便是我一个老顾客推荐来的。”

    解予安静心听他讲述着他的工作安排,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内容,就问:“那我的呢?”

    “你的什么?”纪轻舟下意识反问了句,半晌没等到回答,方停下笔,认真思索起来,然后猛地从记忆里翻出了一件往事。

    当初给报社投稿,他让解予安给他做模特,报酬便是给对方做一套设计图同款的西服来着。

    “奥,哈哈,你的啊,在安排了……”

    解予安一听便知他在糊弄自己,实际早不知把答应自己的事忘到哪去了。

    不由得冷声谴责道:“用完就忘,你是个人吗?”

    “你现在话怎么这么多……”纪轻舟心虚恼怒地咕哝了声。

    故意拉长了尾音道:“对,我不是人,我夜里就化身大蟑螂,在你脸上啃个大疤。”

    “别说得那么恶心。”

    纪轻舟被他的语气逗笑,问:“是蟑螂恶心,还是我啃你脸恶心?”

    旋即不等解予安回答,他先一步警告道:“你敢说都恶心,晚上等着睡地板吧。”

    解予安无语几秒,勉强回道:“……蟑螂。”

    “这还差不多。”

    纪轻舟将誊抄完成的招聘启事放到一旁,接着就抽出用于绘制时装画的水彩纸,挑了支笔头干净的铅笔道:“好了,我要开始构思画图了,你赶紧睡午觉,别吵我。”

    解予安不悦地抿了下嘴角,用力地蹬了下地板,推得身下的安乐椅又吱嘎摇晃了起来。

    摇了几下,没等到预想中的指责抱怨,他闷声道:“睡不着。”

    “睡不着我也没办法啊……”把摇椅发出的动静当做了背景音忽视的纪轻舟语气散漫地回道。

    “我又没有你那天籁的嗓音和无敌精确的音准,否则就给你唱一首摇篮曲哄你睡了。”

    “……”

    解予安感觉自己牙有些痒。

    倘若纪轻舟此时在他身旁,他估计会忍不住抓起他胳膊放到嘴边咬一口泄愤。

    尽管心里不太爽快,但之后解予安也没再故意发出动静吵他。

    寂静下来后,周围一切的声响变得清晰可闻。

    他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分辨着铅笔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响,后来那两种声音不知不觉融合在了一起,他的意识也沉入了安逸的睡眠中。

    而此时,纪轻舟才打完一个草稿,距离他提笔过去不到五分钟而已。

    第75章 习惯 故意吊我胃口?

    即将进入八月中旬之际, 解予安迎来了他最后一次的针灸治疗。

    同往常一样,治疗还是在东馆的小会客厅里进行,沈南绮和老太太因闲着无事, 都来了会客厅等候。

    纪轻舟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此事是得到了老太太的授意,他却莫名不怎好意思在沈南绮眼皮底下去握解予安的手,就只是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 主打一个陪伴。

    而老太太也许是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孙子病情上的缘故,并未注意到这点。

    随着张医师开始施针,室内气氛沉静了下来, 朝着窗子的电风扇吹得纱帘轻轻起伏摇晃, 空气中偶尔响起沈南绮和老太太细微的交流声。

    纪轻舟无所事事地靠着椅背,时而看看柜上的时钟,时而盯着解予安的脸发会儿呆, 脑中思绪一半处在当下, 一半则沉浸在下午要画的设计稿中。

    不知何时起, 解予安头上又开始冒出了密密的细汗,注意到对方鬓角有汗滴滑落, 他便拿出棉手帕轻轻擦去了他挂在下颌角的汗珠。

    尔后正欲收手,解予安却蓦的抬起手, 攥住了他的手腕。

    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未等纪轻舟反应过来,他手指就已摩挲着手腕往下, 将他右手包裹在自己掌心里, 安心地搭在椅子扶手上。

    沈南绮注意到这一幕,倏感眼皮一跳,心底陡的生出几分怪异情绪。

    但还未等她深思, 老太太就口吻肯定道:“对,这种时候啊,你们就得握着手,小倾怎么忘了?”

    纪轻舟扭头看了眼沙发上的两位长辈,泰然笑道:“最后一次了,有点紧张。”

    “是您让他们握手的啊……”沈南绮才反应过来。

    她之前在家的时间不多,通常都是周六中午边回来,周一一大早赶去苏州学校,碰到解予安治疗的日期少之又少。

    仅有两次她在的时候,也不记得纪轻舟有握着他儿子的手过,这才感到奇怪。

    老太太点点头:“把人找过来不就是为了给元元治病嘛。”

    话虽如此,她瞧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掌,哪怕清楚只是生病时的陪伴与支撑,还是感觉有些怪异。

    尤其他们之间又存着层夫妻关系……

    之前沈南绮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是因为她了解解予安的性子,实在太冷淡无趣了,哪怕放个天仙似的姑娘在他身边服侍,没个三年五载也处不出感情来,何况是个男人。

    哪怕纪轻舟生得再漂亮,可她儿子不是瞎着嘛,又看不见……

    不过,她也只是突然想到了此种可能,不禁有些敏感,心底还是对她儿子那不通一窍的寡淡性子颇为放心的,认为这二人顶多就是好友关系,并未太过在意。

    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一个多小时后,治疗终于结束。

    张医师收了针,从徒弟手里接过手巾擦了擦汗,沉稳和气地朝周围家属道:“二少的针疗到此便结束了,接下来还需喝一个月的药,主要是一些强身健体的补药,加快他身体的恢复。

    “他眼上的纱带如非需要长时间出门,寻常在家里可以不必再遮了,适当感受光照于他现阶段恢复有利,病情有改善也能及时地发现。”

    “不过二少最近还是有些焦躁心盛,您听我的,切记要放平心态,无需太过担心,您的眼睛必然是能恢复的。”

    张医师最后又朝解予安嘱咐了一句,接着便站起身,收拾东西道:“要说的便是这些,之后我会定期地过来给二少诊脉,如有什么进展,你们及时联系我。”

    张医师说得很是详细,沈南绮和老太太在之前医生把脉时就已问了许多病情细节,这会儿也没什么要再提问的,两人便一块起身,送张医师到门口去。

    随着长辈出门,小会客厅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还有个黄佑树。

    纪轻舟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托着下巴看着解予安,浅笑道:

    “解元元,你的治疗结束了,说不定明天就可以恢复视力了,开心吗?”

    解予安正用手帕擦着额头脖颈的潮湿汗意,闻言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我也很开心。”纪轻舟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语气散漫道,“等你恢复了,我就自由了,还可以拿到一大笔酬金去买一栋自己的小洋房。”

    解予安动作一顿,道:“住这不舒服?”

    “舒服啊,但毕竟不是自己家,没那么自在嘛。”

    解予安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自在的。

    来这第一天就霸占了他的半张床,之后没过几天又霸占了他的书桌,后来更是直接把楼下的裁缝间变成了他的分店。

    他考虑了少时,找到原因问:“你不喜欢和长辈住?”

    “嗯……偶尔我不介意,一直和长辈住一块不行。”纪轻舟考虑着说道,向后靠在椅背上反问:“难不成你喜欢啊?”

    解予安轻抿着嘴唇,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

    他的确更习惯独处,从少年时搬来上海起,整个东馆二层除了客房便都是他的私人空间,即便后来出国念书,也是自己住一间宿舍。

    所以纪轻舟刚来时,得知私人空间需要与一个生人共享,他是极不习惯,甚至带着点怨气的。

    一方面他能理解家里人为他所做的决定,也知晓自己身边需要一个照顾他生活起居之人,一方面他又不自觉地抗拒陌生人的靠近,对这可笑的婚姻和结婚对象不屑一顾。

    而此时距离他归国那天也才过去了四个月,他却已建立了一套新的生活模式,并沉溺其中。

    一想到纪轻舟离开后,清晨将无人叫醒,睡前无人说上一句“晚安”,平时更无人在旁拌嘴斗舌,便感茫然无措又心烦意乱。

    可他又有什么理由让纪轻舟留在这呢,即便是亲兄弟,也没有夜夜睡一张床的道理。

    “那届时我们搭个伙,一块搬出去。”解予安思索不出一个好的办法,干脆依着自己的本能提议道。

    纪轻舟微微挑眉,笑着问道:“我为什么要和你搭伙?你又不是没钱买房。”

    “住习惯了。”他顺嘴就给出了这么个答案。

    “哦,你和我住习惯了,就非要我一直陪着你啊?你是什么宇宙中心、世界主角不成,我就非得围着你转。”纪轻舟对他的回答不以为然。

    即便解予安平日流露的气质总是深沉而静穆的,似乎内心清醒洞彻,刚毅且成熟,而这会儿对方的思维想法在他看来却有些过于理想化。

    于是平心静气劝道:“不习惯也是要习惯的,等你眼睛好了,就该回归到你正常的生活轨道中去了。”

    解予安默然无言。

    什么正常的轨道,他现在回想起出国前的生活,还是在圣约翰中学念书的时候。

    至于国外那几年则永远忙碌个不停,上课也好训练也好,抑或登上战场,指挥作战,直到在医院醒来,变为瞎子,如今回想起来,始终都像蒙着层灰色的雾气,匆匆忙忙恍如梦境。

    解予安不介意回归那种忙碌的生活,只是不想回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可这究竟是为何又难以言表。

    倒是纪轻舟,突然参与进他的生活里,搅得他心绪凌乱不堪,怎么能做到如此轻易地就抽身离去?

    他就没有养成一丁点关于自己的习惯吗?

    脑中闪过这一念头,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说点什么。

    这时会客室门忽然打开,沈南绮探进头来道:“你们怎么还坐在这,快带元元上去换套衣服,等会儿下来吃饭。等吃完了午饭,轻舟你帮我参谋参谋今晚的舞会礼服我该怎么搭配。”

    纪轻舟被岔开了思绪,抬眉询问:“您说的是皇后饭店的开业舞会?”

    “是啊,你想去吗?”

    “不了,我下午还得去工作。”纪轻舟笑着回道。

    待沈南绮转身离去,就握住解予安搭在椅子上的左手说:“走吧,带你上楼换衣服。”

    解予安从容起身,拿上了手杖。

    从小会客室沿东侧楼梯到卧室的路径,他其实早已熟记在脑海中,完全不需要人引路,但也未拒绝身边人的牵引。

    跟着纪轻舟走了几步后,在即将踏出会客厅门时,他倏然停住了脚步。

    纪轻舟疑惑扭过头,捏了捏他的手掌问:“怎么了?”

    “我……”

    “嗯?”

    解予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淡淡说了句:“没什么。”

    纪轻舟不快地咋舌:“故意吊我胃口是不是?”

    “嗯,逗你的。”解予安略带促狭意味地说道,接着就迈开步伐,反牵着纪轻舟进入了走廊。

    他需要好好想想,解予安暗暗自忖,找到一个必须要在一起的答案。

    ·

    午饭过后,纪轻舟就依照之前的安排,陪同沈南绮去了西馆二楼她的专属会客室。

    沈南绮知晓他等会儿还要去工作室上班,为了不耽误他时间,已经让梁管事将她新做的礼服拿出来挂在了衣架上。

    “这是我在裕祥定做的,选了个极简单的式样。”

    沈南绮提起那件裙子给纪轻舟展示道,“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一件黑色丝绸的连衣裙,的确是十分简洁的款式,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或设计,连方便穿脱的暗扣都设计在了背后。

    略宽松的上身,腰部自然收紧,裙子则为斜裁垂落的A 形裙,裙长盖过脚踝。

    基础的廓形,精简的剪裁,唯一的设计亮点在于它的领子,是微微敞开露出脖颈和少部分锁骨肌肤的连身荡领。

    “挺不错的,沉稳优雅很适合你。”纪轻舟如实说道,“不过,穿去舞会的话,稍微有些无聊。”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我又搭了条披肩。”

    沈南绮说着放下礼服,拿起了搭在沙发上的洁白披肩,“不是你说的吗,晚宴适合穿白色,我就准备了这么一条白色的披肩,不过之前试穿后,又觉得不大适配。”

    纪轻舟仔细瞧了瞧那件礼服,其实他觉得这件衣服若是无袖款式,配上一双长筒的手套会更有韵味,有了袖子就显得太过沉闷死板了。

    “您可以先试穿上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沈南绮轻松应声。

    随后她就提着礼服,叫上梁管事去了隔壁衣帽间。

    屋子里,纪轻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思索了片刻,接着拿起那条飘逸悬垂的白色披肩试了试长度,又在化妆台上翻了翻,看到盒子里装着一条绕圈叠戴的长珍珠项链,就拿了起来绕过披肩比了比,心里产生了个大概的改造之法。

    那礼服约莫不大容易穿,过了十几分钟,沈南绮才换好衣服过来。

    进屋见他手里提着条珍珠项链,还将那条白色的丝绸披肩对折着挂在了珍珠项链上,一头雾水问:“这是做什么?”

    “有个想法,看看能不能行,”纪轻舟调整着披肩垂挂的长度说道,“您请抬抬手臂。”

    沈南绮尽管疑惑,还是依言照做地抬起了双臂。

    纪轻舟便走到她身后,轻声说了一句“冒犯”。

    随即将套着披肩的珍珠项链绕过她腰间,微微松弛地扣上,然后开始整理起那原本是披肩、现在可看作为简易围裙的丝绸布料。

    沈南绮看着他的动作,此时才恍然大悟:“奥,这是把我的项链变成腰带,披肩变成了裙子!”

    “对。”将那包裹在左后腰胯部分的丝绸布料调整到恰到好处的弧度和位置后,纪轻舟给右前侧一高一低自然垂落在裙身上的长披肩交叉用别针做了个固定,使得其造型更为稳固,跳舞时也不会滑落松散。

    “行了。”最后整理了一下这简易围裙垂落的褶子,纪轻舟便直起身退后欣赏道,“您可以去照镜子了。”

    “这么简单就结束了?”沈南绮话虽这么问,心底却觉得以他的审美,对礼服的改造肯定没有问题。

    随即走到试衣镜前一瞧,果然,搭配效果令她分外惊喜。

    有了这丝绸披肩的调整装饰后,身上的礼服顿时不再那么沉闷单调了。

    飘逸灵动的白色丝绸给这黑色的长礼服做了个完美的切割,强调了腰线的同时,破开了长裙过于庄重严肃的气氛,显得身材比例更为修长苗条。

    而有了这珍珠项链的腰带装饰,又多增添了几分精致贵气的层次感,使得这套搭配更为自在、时髦和浑然一体。

    “这想法不错,全然看不出是临时改造的,恐怕严老板在这都要疑惑一下,这是否是他做的那件裙子。”沈南绮诧异感慨。

    “您还可以再戴上一双白色的丝绸短手套,视觉效果会更平衡完整,上次您参加陆小姐生日宴那双手套就很适合。”纪轻舟站在她身后说道。

    沈南绮望着镜中的自己满意点了点头。

    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倏然转身,抬着眸子看向他,沉吟片刻后道:“这个月的零用钱是不是还没给你?”

    “啊?”纪轻舟没料到她会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来,不禁愣了愣。

    沈南绮莞尔一笑,似乎对他此刻的表情很是满意,旋即便朝梁管事招招手道:“这个月给他零用钱再多加五元,你先去准备上。”

    “额……”纪轻舟又有了种被老佛爷打赏之感,低声犹豫着劝道:“其实,也不必……”

    “来,给我选对耳环。”沈南绮直接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走到化妆台前掀开了首饰盒盖子,露出了里面琳琅满目的耳饰。

    “哦。”纪轻舟见状就应了一声。

    心想既然沈南绮愿意给他便接着,就当是多兼职了一份造型师的工作了。

    第76章 夜班 你有时候还蛮贴心的

    随着夜幕降临, 大街小巷都逐渐归于静谧,而黄浦江旁的外滩却依旧灯火辉煌。

    在成排雄伟的西洋建筑群中,其中一幢立面采用爱奥尼柱式的文艺复兴风格大楼今夜格外喧哗热闹。

    一辆辆私家车停在建筑旁的马路上, 出入之人皆穿着西装礼服、打扮得光鲜亮丽。

    今日是皇后饭店的开业典礼,各界名流接受邀请,汇集此处,参加这盛大的社交舞会。

    “连工部局总办间的总裁都请来了, 程敬仁此次也是下了血本。”

    富丽堂皇的宴会厅内,沈南绮静静环视了四周一圈,认出不远处正被几人包围着的洋人总裁, 不由得侧头朝身旁的丈夫轻声低语了几句。

    要说这皇后饭店的程老板何处惹怒了沈南绮, 倒也没有,只不过那男子个头矮小、样貌平平,生着一双贼光熠熠的小圆眼, 行事作风又是出了名的张扬好色爱炫耀, 令她每次看见就会联想起贪婪的老鼠, 不怎看得惯。

    解见山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手臂,说道:“我去和他们交谈几句, 你可要一起?”

    沈南绮抬起眸子,正好望见程老板举着酒杯朝那洋人总裁走去, 就干脆地松开了丈夫的手臂说:“你自己去。”

    解见山不觉意外地点点头:“那你先去同朋友聊聊天, 等会儿舞会开场,我来找你。”

    “知道了。”沈南绮早已瞄准了一个认识的朋友, 就是曾经的老同学陈颜珠。

    对方今日穿着一身华丽的深灰色礼服, 戴着一顶宝石闪烁的丝绸小帽,可谓是人群焦点,很难不令人注意到。

    说来, 她还见过这套裙子的设计图呢,实物果然更漂亮……

    沈南绮暗忖着,提着裙摆径直地朝老同学走了过去。

    “好巧,解太太,我刚和慧怡夸你外甥手艺好,就看见你了!刚到的吧,你先生呢?”

    陈颜珠正同一位认识的年轻夫人聊着自己今日穿戴的裙子首饰,见她过来便打了声招呼。

    同时目光已将沈南绮今日的打扮仔细打量了一遍,最后判定对方这一身也不错,但没有自己惊艳美丽。

    “在那边呢。”沈南绮朝着解见山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们聊的事,我不感兴趣。”

    “我也是。”陈颜珠一边露出笑容附和,一边抬起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朝侍者招了招手,要了两杯红葡萄酒,递给了沈南绮一杯。

    沈南绮接过酒杯,注视着她被面纱半掩的神秘面容,不由得再次于心底感慨这套衣裙真是优美,有着一种低调而炫目的靡丽。

    “你今日的打扮可真是全场瞩目了,不过怕是不好行动吧?”她瞧了瞧对方拖在大理石地砖上的裙摆问。

    “是啊,所以特意提前在楼上定了间套房,礼服是在房间里换好了才下来的,否则这裙子大得我都坐不进车里。”

    陈颜珠抿了口红酒,口吻淡淡说道:“不过,走路倒不是问题,等会儿跳舞嘛,把这拖尾摘了就成。”

    她说着忽然半转身体,朝长窗旁的餐桌缓步走了过去,将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好似就为了向众人展示一下她美丽的衣裙般,随后又姿势极为端庄悠然地走了回来。

    伴随着她的动作,那层叠的镶满着亮片水晶的花瓣形裙片不住地闪烁着银光,仿佛洒满了月辉的湖面被风吹起了层层涟漪,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一旁的周慧怡早已看呆了。

    她今日所穿的礼服是特意花了重金找洋人裁缝打造的,玫瑰红的鱼骨胸衣搭配着奶黄色的蓬松裙身,裙面上用莓红色的丝绸玫瑰做了随意分布的点状系扎,稍稍提起的裙摆适当地露出些许衬裙的蕾丝花边,瞧着瑰丽又烂漫。

    为此,她还特意在脖子佩戴了一朵丝绸玫瑰花,出发前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了好一会儿,自认自己今日这一套装扮分外的精致优雅。

    结果到了宴会厅,刚入场不久,她就看到了某个西班牙商行的老板夫人穿了套同样以玫瑰元素贯穿全身的深色连衣裙。

    那套礼服并未采用特别夸张的廓形或装饰,裙身仅使用了一种灰色带有黑色玫瑰印花的轻薄料子,从领口到裙摆线条自然流畅,轻盈而典雅。

    对方也很是会搭配,戴了顶黑色半透明纱质的阔沿帽,配上与之同色的浅口高跟鞋,脚踝处缠绕了两朵玫瑰花,真是自由浪漫又优雅迷人。

    霎时间,她便觉得自己今日的打扮有些过度用力,反倒变得俗气了许多。

    而之后,她转头又遇上了陈颜珠,险些被对方那一套碎银般闪闪发光的裙子迷了眼。

    这下真是一点可比性也没有了,若非实在好奇陈颜珠这一身是出自哪位裁缝之手,她都不愿和对方站在一块。

    周慧怡心底摇头暗叹,早知还不如像解太太这般穿一套款式简单的礼服算了。

    不必采用如此膨胀的裙摆、艳丽的配色,反倒很是高贵优雅。

    虽说只有黑白两色,但纯白的丝绸缎面在夜晚璀璨的灯光照耀下,亦如珍珠般柔美发亮,即便和陈颜珠站在一块,也不会被比下去。

    唯独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周慧怡刚这么叹息着,这时她于心里暗暗比较过的那位穿着玫瑰裙的商行老板夫人也走了过来,同她们、主要是沈南绮寒暄了起来。

    “诶呀,解太太,我真是太感谢您介绍纪先生给我认识了。”潘玉铃一过来,便拉住了沈南绮的手说道,“我今日很是不同吧?”

    “原来是潘夫人啊,天哪,我现在才认出你来!”沈南绮其实早就认出了她,却故意夸张地作出回应。

    被潘夫人轻锤了下手臂,才笑容明丽地认真回复道:“很漂亮,这样的打扮很适合你。”

    沈南绮自然清楚她这身礼服是出自谁手,当初就是因为纪轻舟先接了潘玉铃的礼服定制,才没时间接她的单子。

    “您回去记得帮我向纪先生传达一下我的谢意,改日我再去他店里做衣服。”

    潘玉铃正这么愉悦地说着,这时忽听一旁的年轻女士插口问道:“您这身也是解太太外甥做的?”

    “是啊,你也是吗?”潘玉铃不认识这位年轻夫人,但还是耐心做了回应。

    周慧怡微微摇头,柔声道:“我是在泰勒先生那定做的。”

    “泰勒先生?”潘玉铃疑问,她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陈颜珠见状便接了一句:“是一位很有名的英国裁缝。”

    “哦,是吗,他做得真好。”潘玉铃微笑客套,心里则想这很有名的洋人裁缝审美也不过如此。

    话到这里,潘玉铃就想再去找别的熟人显摆一下自己的新造型,此时一道男声打破悠扬的乐声,从身后传来:

    “几位夫人,我是程先生请来的《申报》记者,几位夫人的打扮真是靓丽得各有千秋,我可否给你们照上一张相片?”

    夫人们闻言扭头看去,便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哔叽西装、戴着黑框圆眼镜的平头青年笑容洋溢地站在不远处,身旁还架着一台笨重的木制相机,看样子的确是报社派来的记者。

    潘玉铃还真挺想拍个照片留念的,就问了句:“会上报纸吗?”

    “也许会,倘若诸位介意,我便同老板说一声,将几位夫人的相片单独洗出来寄给你们。”

    “这倒是可以。”陈颜珠闻言就应了声,转头用眼神询问了下身旁朋友,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那要怎么拍?”沈南绮问。

    “几位尽管聊天就好,方才那样轻松愉悦的氛围就很好……”那平头青年已经开始摆弄起相机。

    四位夫人闻言,便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那般,聚在一起自顾自地聊了起来,只是暗暗地都把后背挺直了几分,面部的表情也不禁绷紧了起来,神色上显然没有方才那么松弛自然。

    好在这微妙的尴尬情绪在此时的相机里也并不明显。

    稍后,只听快门轻响,镁光闪过,这一刻便被定格了下来。

    ·

    皇后饭店今夜的喧嚣才刚刚开始,而此时的解公馆内则分外的清净安逸。

    解予川今日加班稍微晚了些,回到家里,见大餐厅灯光明亮,以为有家人在等候自己,便穿过西侧走廊进了餐厅。

    结果进门一瞧,只看见他弟弟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杯茶水,好生孤独寂寞。

    “怎么就你坐在这?”他诧异询问。

    话落,又见一条小狗从桌底钻了出来,朝自己摇了摇尾巴打招呼,便不禁失笑道:“哦,还有小豪在此陪你,爸妈他们呢?”

    “赴宴去了。”解予安平淡回答。

    “奥我想起来了,是皇后饭店的开业礼吧。”解予川说着,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吩咐女佣给自己送饭菜过来。

    接着扫了眼解予安身旁的座位,询问:“轻舟呢,还未下班?”

    这个家里竟然还有比他加班到更晚之人,解予川问出这句话时,既有些同情,也有些宽慰。

    解予安没有回答,转而问:“几时了?”

    “快七点半了吧,我下班时就已七点了。”解予川边回答边掏出怀表看了眼,“七点二十八分。”

    “嗯。”解予安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旋即起身朝等候在一旁的黄佑树道:“备车。”

    ·

    夜晚的马路比起白日要空旷得多,月色皎洁,为苍茫的夜色增添了几分清凉之意。

    汽车一路疾驰,开到了霞飞路的别墅区路口。

    夜里路口的环境寂静昏暗,树影幢幢,略有些森然之感,不过于解予安而言,是白天是黑夜则没什么差别。

    两人踏上台阶,进入院子,黄佑树一眼望去,就见那白色洋房不仅一楼亮着灯,二楼后侧窗户也还透着灯光。

    “如何?”解予安问。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黄佑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回道:“书房还亮着灯。”

    解予安抿了抿唇,不必黄佑树搀扶,用手杖探着石砖小径,步伐平稳地走上了洋房的走廊。

    踏入门厅时,二人正好碰上了提着扫把畚斗刚打扫完会客室卫生的胡民福。

    “二少爷,您怎么来了?”胡民福先是略感讶异,旋即反应过来:“奥,您是来接纪先生的吧?”

    “你们还没下班?”解予安听见他的声音便问了句。

    “冯二姐和鱼儿小姐早就忙完下班了,我刚去楼上敲了纪先生的门,他说他还要忙一会儿,让我先回去,但我想他一人在这,不是太放心,便在楼下等会儿。”

    解予安点了点头,接着就同阿佑一块上了楼,走到东北侧的房间门前,抬手敲了敲。

    “马上画完了。”里面当即传来了青年的嗓音。

    解予安就直接按动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才走了几步,脚下已经踩到了两个纸团。

    纪轻舟听见开门声不由得蹙眉扭头,一见是解予安,就诧异挑起了眉角问:“怎么是你啊?”

    “几点了,还不回家?”解予安语气温和,分明上楼前情绪还很是不快,这会儿听见他的声音,倒是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纪轻舟撇了撇嘴,回过头接着画稿,解释道:

    “我想把这套画完了,完成任务再回去。本来傍晚那会儿就该画完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脑子稀里糊涂的,先是看错了客人的尺寸,导致两个小时的活白干,之后又生产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

    “刚刚好不容易有了点灵感,不想打断,就想干脆画完迟点回去得了。反正你不是说了吗,每月容许我晚回家两次,不涨房租。”

    解予安听出他语气压着的烦躁情绪,知道此时但凡自己说出一句不好听的,必然要争吵一番,顿了顿便语气平静问道:“还要多久。”

    “最多十分钟。”毕竟是好心来接自己下班的,纪轻舟被打断了工作也生不起气来,就揉了揉头发道:“先不上色,画完底稿就成,你去椅子上坐会儿吧。”

    解予安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坐到安乐椅上安静等候。

    一旁,阿佑看了看房间地板上随处可见的废纸,就轻手轻脚地收拾了起来。

    纪轻舟说是十分钟,实际只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便完成了稿子。

    做完今日的工作后,他顿感神清气爽,接着就揉了揉自己脖子,起身朝解予安说道:“走吧,快饿死我了,看来以后得买点面包饼干之类的备在工作室里。”

    解予安一听他口吻变得轻松,心情也跟着放松下来。

    不紧不慢地拿着手杖站起身,回道:“还想加夜班?”

    “这算什么夜班,不是还没到八点吗?”纪轻舟说着抬起自己的手腕看了眼:“哦,已经八点了。”

    “不会看表,也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居然画了这么久吗?难怪我肚子这么饿。”

    纪轻舟假装没听见身边人的冷嘲热讽,接着就抬手关了灯,握住了解予安空闲的左手,拉着他走出房间道:“走吧走吧,赶紧回去吃饭。”

    解予安跟着他的步伐走下楼梯,走了几步倏然开口道:“明天给这里装个电话。”

    “啊?”纪轻舟先是疑惑,旋即反应过来,他是为了方便催自己下班。

    就说:“没必要吧,装个电话也不便宜,话费还贵。”

    “我出钱,你担心什么?”

    “好吧好吧,你出钱,听你的。”换个角度想,装了电话,起码他联系顾客就更方便了。

    熄灯关门的活交给了阿福,下楼后,纪轻舟同解予安直接离开了工作室。

    忙了大半天的工作,靠着一口劲支撑着,一坐上车,他便泄了气,浑身轻飘飘地往解予安肩上一靠。

    “累死了,手都给我画麻了。”

    解予安听着他明显带有疲倦之感的低哑声音在耳畔响起,心里顿然间划过一丝酸疼之感,摊开手掌说道:“拿来。”

    “嗯?”纪轻舟懒洋洋地出声,不知他要自己拿什么。

    见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伸了过来,就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右手搭了上去。

    结果还真给对了,解予安随即就握着他的手腕,用拇指给他按揉了起来。

    在纪轻舟印象里,解予安的力气一直是挺大的,并且下手经常没个轻重,而这会儿,他按摩的力道却是不轻不重正好,细致温柔很是舒适。

    车窗撒入的灯光与月辉间或在男子身上流动着,纪轻舟垂眸凝视着自己被握着的右手,胸口渐有暖流涌起。

    不禁开口:“我发现,你有时候还是蛮贴心的。”

    解予安唇角微微抬了抬,说:“知道就好。”

    纪轻舟“嘁”了声:“真是一点不谦虚。”

    话是这么说,嘴角却也泛开了笑意。

    第77章 第二期画报 我就认你做亲外甥好了……

    “这些个报社记者的嘴巴, 真是没一个可靠的。”

    礼拜日清晨的餐桌上,虽不用上班,沈南绮还是早早地就坐在了餐桌旁, 手里拿着份《申报》摇头叹息:

    “说好不登的,还是登了上去。”

    “登什么?”纪轻舟用公筷夹了只小笼汤包,沾了点醋,放在解予安的勺子里。

    看着对方将包子放进嘴里, 未被烫着,才移开视线,看向沈南绮问。

    “一周前的事了, 就是那皇后饭店的开业礼, 之前便上过报纸宣传,今日又上了报纸,程老板真是没少花钱。”

    沈南绮说着, 将那份报纸折了折, 递给了他。

    纪轻舟接过报纸, 一眼便看到了版面正中的照片,并很快通过图片上几位女士的衣着辨认出了其中三人的身份。

    这里面陈颜珠和潘玉铃是正面对着镜头的, 沈南绮同另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士则侧面相对。

    图片背景看着有些模糊,但光线明亮, 通过几人的服装打扮很能体现当日晚会之隆重盛大。

    纪轻舟发现这报纸上的照片比自己想象中要清晰些, 居然能大致看清人的衣着和长相。

    当然,也可能是他原本对这个时期照片的清晰度期待值太低了的缘故。

    “拍得倒是不错, 沈女士你是里面最漂亮的。”纪轻舟先是夸赞了一句, 尔后思索道:

    “倘若报社是违背了你们的意愿登的照片,应该可以起诉他们吧?

    “不过这可能也不算是侵犯肖像,照片看起来你们像在聊天, 也许只能算作公共场合的抓拍。”

    沈南绮闻言就拿过报纸又看了看照片,若有所思道:“对了,当时那记者说让我们顾自己聊着即可,听你这么一说,他还挺狡猾。早知我也戴顶帽子,像玉铃这样露个半张脸,认识的人也看不出来是我。”

    “是啊。”纪轻舟附和一声,见她只是抱怨两句,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便不再多提这个话题。

    将一杯牛奶喝完以后,他擦了擦嘴,准备起身去上班。

    这时沈南绮瞧了他俩一眼,倏而想到:“等元元眼睛恢复了,咱们一家人一块照张相吧,也有许久没照过合照了,届时请个摄影师,或者干脆去买台相机来,如何?”

    纪轻舟略微迟疑,心想等解予安眼睛好了,自己未必还在这,就没回答,只是撞了撞身边人的胳膊道:“问你呢。”

    解予安不假思索便答:“可以。”

    随即,他又偏头朝向纪轻舟:“你不拍?”

    “拍啊,你们叫我拍,我就来呗。”纪轻舟坦率笑了笑。

    沈南绮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抿下嘴角道:“都在这住这么久了,你还怪生疏的,干脆到时候我就认你做亲外甥好了。”

    “行啊,我没意见,就看元宝弟愿不愿意喊我声表哥了。”纪轻舟开玩笑应道,转头看着解予安。

    “你等着吧。”解予安说道,语气里带着点悒闷不快。

    他如今在家中时已不再蒙着黑纱带,仅是闭合着眸子,脸上有什么情绪也就透露得愈发明显了。

    “欸,看来某人是不愿意了。”纪轻舟故作遗憾地朝着沈南绮耸了下肩。

    旋即便起身挥了下手道:“我去上班了,晚餐见!”

    沈南绮点了点头,待纪轻舟离开了餐厅,就提起筷子往解予安的粥里添了点小菜,问道:

    “你做什么又不高兴了,我是看你们关系不错,恰好我也挺喜欢轻舟那孩子的,便说认个外甥,你这般不乐意的,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解予安沉默片刻,道:“表兄弟,不妥。”

    “一个名头而已,又非分家产,有何可不妥的,你也真是……”

    沈南绮摇了摇头,拿起了报纸,靠在椅子上继续看报,不再多言。

    ·

    八月中旬已是入了秋,但三伏天的天气依旧热得猛烈。

    顶着上午灼热的阳光到了工作室,纪轻舟走进门厅,被东西两室间流动的穿堂凉风轻拂过面颊,方感觉粘附于皮肤上的滚烫热意稍微削减了几分。

    胡民福已做完了早晨的打扫工作,这会儿正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厅处吹风休息。

    纪轻舟进门先同他打了声招呼,接着就径直地踏上了楼梯,前往二层。

    时间不过九点出头,工作室的员工们却都已抵达。

    半合着的门缝中传出制作间里的动静,有缝纫机声,也有女子轻巧快活的聊天声。

    “我家那个啊,真是个好生没趣的,对旁人都和气,就独独对我死样活气的,这也不是,那也不要,在家我是天天受他的窝囊气。”

    “这般难伺候便随他去好了。”

    “所以我这不就出来干活了嘛,每日早出晚归,他闹变扭我也不搭理,现在反倒变得好说话了。”

    “冯二姐定然没这烦恼吧,您都是当娘的人了。”

    “什么当娘不当娘的,都一个样,烦人得很。”

    “鱼儿妹妹以后找夫婿可要擦亮眼睛了,那种表面上对谁都和和气气的最是不好亲近,反倒那种平日里老实巴交、一声不吭的,更知道疼人。”

    “我还早着呢。”

    “你都十六了,我们那十六岁早就嫁人了……”

    纪轻舟推开工作间房门,里面的聊天声戛然而止,旋即响起了几人此起彼伏的问候声。

    “纪先生早。”

    “早啊,都挺精神的。”纪轻舟关上房门走进屋子,目光扫视一圈,方才还嬉笑热闹的几个姑娘此刻都红着脸低垂了视线,埋头认真干活。

    因阳光毒辣,南侧的窗子窗帘紧闭,尽管如此,隔着米白色纱帘射入室内的朝阳依旧明媚生辉。

    窗户前,新到的两台缝纫机与它们的前辈并排放在一起,宋瑜儿正和一个梳长辫的姑娘坐在那缝纫机前麻利地干着活。

    另一边裁剪台旁,冯敏君则带着比她小了十岁左右的新员工,专注地手持针线缝着一件深绿色的外套。

    招聘启事一周前就贴了出去,这几日陆续来了几人应聘,纪轻舟筛选过后就留下了两人,这两人都是制衣工。

    一个名叫余小梅,不过十九岁年纪,已经在机械制衣厂做了五年活,是个熟练工,会使用电熨斗,熨衣技术不错,车缝的技术更是十分娴熟。

    另一个名为田阿娟,约莫二十四岁左右,没摸过洋车,但针线活不错,还会刺绣,以前是给顾绣庄干活的,绣工颇为出色,正因看中对方的这门手艺,纪轻舟就将她留了下来。

    两人的薪水都是十五元一月,这放在制衣厂女工里算是还不错的薪资了。

    日后工作室若能发展起来,纪轻舟肯定也会视情况涨一涨薪水。

    至于有经验的裁缝,这段时间也有两人来面试过,纪轻舟考察了他们的水平,觉得委实一般,便没有录用。

    左右电影戏服的制作都得等他画完稿子,通过片方那边的审核定价后,才能开始制作,以目前店里的工作量,这几个人手还是忙得过来的,不必立刻就招个裁缝。

    随着前几日方小姐那笔单子的定制结束,唐苏达女士的墨绿色小西服套装已经提上日程。

    还是老样子,纪轻舟用坯布进行立裁打版,确定样板和制作工序后,由冯敏君来负责裁剪缝制。

    因这套衣服所用的面料不是纯丝绸便是较厚的羊毛呢,工艺上采用纯手工更多,所以新雇的员工田阿娟现在便主要跟着冯敏君制作这套西服套装。

    宋瑜儿这边,这两日在制作的则是老铺子接的一笔旗袍单子。

    灰色的夏布料子,价格便宜,款式也比较简单,纪轻舟带着宋瑜儿打完样板之后,就把这件旗袍的制作工作交给了对方。

    至于余小梅则是两头帮忙,冯敏君那边需要使用缝纫机的时候,她就顶上,宋瑜儿脱不开手熨衣片之时,她便接手过去,谁都没个空闲的时候。

    不得不说,这雇了新员工后,纪轻舟着实感觉轻松不少,现在他每天的工作便是给手下员工安排工作。

    基本上,每日只需上午在制作间里忙上一两个小时,下午便可去书房安心画稿。

    原本他干一天活,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耗费在了服装的制作上,现在则可以逐渐将工作重心转移到设计上来了。

    话说回来,今日上午,他还安排了别的事项,于是进屋只查看了一圈两边的制衣进度,给予一些指点嘱咐之后,便去了东北角书房。

    整理收拾了一下堆满桌面的手稿,纪轻舟从中拿出给报社的那份装进文件袋里,准备去沪报馆跑一趟,送个时装画稿,顺便去民报馆付个缝纫机的租金。

    虽说现在老铺子那边的缝纫机他用不着了,不过祝韧青在那看着店铺,有时还是能接点小生意的。

    而那小子的针线活显然不行,就倚仗着铁裁缝帮助他缝补衣服,所以这缝纫机的租金还是得交一交。

    反正也不贵,三元一个月而已。

    ·

    许是烈日炎炎之故,今日的望平街看着稍显冷清。

    比起道路旁小贩的叫卖声,还是秋蝉单调的叫声更为吵闹喧嚣。

    纪轻舟在街道路口下了电车,先去了趟民报馆,一次性支付给了吴老太的儿子四个月的缝纫机租金。

    这也是最后一次了,毕竟四个月后房租也到期了。

    他已考虑好,等那小铺子房租到期,就不打算续租了,而是准备等人手充足、资金也充裕时,在静安寺路或者南京路一带,选个更好的店面开一家集合设计定制与高档成衣一体的时装屋。

    不过要做高档成衣,必然就得雇佣更多的人手,要么就和那些制衣厂合作,反正左右都得掏钱,很多的钱。

    除非某日天降横财,否则这创业资金只能自己慢慢累积了。

    从民报馆出来后,沿着不算宽敞的街道,走到了三层洋楼的沪报馆门前,纪轻舟瞥见那选美大会的铁皮投票箱依旧树立在门口,不由心生疑惑,这都多久了,这选美比赛居然还没结束吗?

    不过仔细一算,距离选美比赛开始也才过去两个半月,只是他每天的日程排得太满太充实,才会生出种好似已经过去了半年的错觉。

    推开一楼的玻璃门,纪轻舟探头问里面正忙着整理信件的老茶房道:“楼上有人在吗?”

    老茶房见过他几面,记得他的面孔,闻言就语气和缓答道:“邱先生还没过来,袁先生此时估计还未睡醒,您若是来交稿的,可以先拿给我。如若不放心,去隔壁鱼儿照相馆找宋先生也可以的。”

    “行,那我去找下宋又陵,正好也有事跟他说。”纪轻舟朝对方笑着点了下头。

    旋即就关上玻璃门去了隔壁。

    紧挨着沪报馆的照相馆是一栋两层小楼,推开玻璃门进去便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台。

    此时这家店的老板正穿着敞开领口的衬衣,跷着二郎腿,很是惬意地靠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翻阅着一册画报。

    听见开门声音,宋又陵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刚要说一句“欢迎光临”之类的迎客词,抬眼看见是一张熟面孔,当即坐正了身体。

    随后便合起画册,咧开嘴角开口:“瞧瞧这是谁,稀客啊,纪兄今日怎有兴致来光顾小店啊?哦对了,今日十五,你是来交稿的吧!”

    “不然我大老远的跑这来做什么。”纪轻舟叹了口气应声,将装着画稿的文件袋从斜挎包里拿了出来,放在柜台上。

    尔后趁着宋又陵审核画稿的工夫,就拿起他方才翻看的《摩登时装》画报,侧着身靠在柜台旁随意翻了翻,询问:“这是今天刚出的第二期?”

    “对啊,你还没看吗?”

    “想看来着,没来得及。”

    按之前签订的合同来说,这第二期的画报理应是刘画师的主场,而这封面却是一分为二,既有一幅穿着白色洋装的美人图,也有纪轻舟之前额外递交的面试稿。

    两种割裂的画风摆放在一起,自然是不大和谐的,不过也许是它排版排得还不错的缘故,一条斜杠劈开两幅图稿,有一种突破次元的漫画感,看起来还算可以接受。

    翻开内页,前四张皆为刘画师的画稿,后四张便是他后来递交的时装画。

    纪轻舟见此排布有些疑惑,问:“少登了四张图,那位画师不生气?”

    “他生何气,毕竟钱他是挣到了手里的,信哥儿倒是担心他心里不舒服,还专门过去与他沟通了一番,谁知人家刘先生对此决定大为赞同。

    “原来他看了你那第一期的画报后,便觉得自己的画作着实够不上‘摩登’一词,与‘时装’一词也无甚关联,一连十几日惴惴不安,既怕这第二期无人购买,更怕有人提前订了下期,发现不是自己想看的内容,对他大加批判……”

    宋又陵咋了咋舌:“总之,你就别担心了,人家还想谢谢你给他解围呢。”

    “这样啊……”纪轻舟大概理解了刘画师的心态,转而问,“那这第二期的销量如何?”

    “目前还没结果,不过依照我们的经验,肯定会比第一期首日的销量好。”

    宋又陵说着,将手里的八张画稿合起理了理,装回了文件袋:“之前信哥儿还跟我们商量,倘若这期画报销量不错,之后四期便都按这个排版来,而倘若每期销售数额都能稳定达到万册以上,等刘先生那三个月的合同结束,以后就只用你的画稿了。”

    “那我怕是画不过来,一个月提供八张已是极限。”纪轻舟无奈笑了笑。

    先前他是想靠这画报赚个外快,顺便给自己打个广告,而今工作多了以后,是真抽不出更多的时间画稿了。

    “之后你们还是和刘画师或者别的画师合作一下,又或者向大众征稿也成。”他给提了个建议道。

    “我想也是,毕竟你还有个主营生,多半空不出手。”

    宋又陵说到这,倏然眯起眼郑重其事道:“鱼儿可是同我说了,你那店里看着生意冷清,实则工作堆积如山,她是从早干到晚没个歇停的时候。”

    “那你这哥哥现在是要帮她讨回公道?”

    宋又陵连忙摆手,摇头笑叹:“她那是乐在其中呢,我若真帮她讨了公道,回头给我好脸色看。”

    纪轻舟不由失笑,继而想起正事道:“对了,我想在画报上刊登个广告。也不必专门占个位置,只要在我的名字介绍后面留个我工作室的地址或名称就行,这样可以吗?假若可以,需要多少的广告费?”

    “这印刷之事我不能决定,回头我同信哥儿说一声,让他找你商量。”

    宋又陵正色回道:“不过这种的广告费一般不会很贵,一期三四十元吧,差不多了。”

    “行。”纪轻舟点了点头,接着就拉上了背包拉链道:“那我没什么事了,稿费你们到时结算一下,给我寄到解公馆吧。”

    宋又陵干脆地应了声“好,”,见他准备离去,忽而起身说道:“来都来了,要不在此照个相如何?正好现在没人,我给你免费照一张,只要你留张底片给我就行。”

    “你留着底片做什么?”纪轻舟脸色狐疑。

    “不做什么,只做个收藏,”宋又陵坦然笑道,“我就是喜好收集俊男美女还有名人相片,也不拿出来做展览打广告,就是我自己爱看,我还有个专门的收纳盒呢,你可要瞧瞧?”

    “不,不必了,不感兴趣。”纪轻舟本想直接拒绝,但想到自己来民国这么久了,还没体验过此时的照相技术,便不禁有些心动。

    左右照张相也不费什么时间,又是免费的,看宋又陵如此热情,他考虑一阵就答应了下来。

    “行,那我照一张。”

    第78章 调香 一定能成为非常有名的裁缝……

    午后的工作室二楼略显闷热, 吊扇已开到了最大档,不间断地旋转着,却依旧吹不走那昏昏欲睡的慵倦热意。

    今日的工作室稍有些繁忙, 约莫下午一点左右,先是唐苏达来了店里,前来试穿新衣,结果她前脚刚踏进试衣间, 后脚江珞瑶就带着女佣上了二楼。

    看见江小姐出现在房门口时,纪轻舟着实感到棘手。

    他打电话预约客人上门时,是特意给两人错开时间的, 没想到唐女士晚到了十几分钟, 江小姐又早到了十几分钟,她们就撞在了一起。

    原本依照他的处理方式,既然楼上有客人在试衣服, 那理应让后来的在楼下稍等会儿。

    而胡民福显然没这个经验, 以为老板在楼上待客, 就可以让客人直接上楼去等候。

    江珞瑶来都来了,他也不好再把人请下楼去, 就示意对方在蝴蝶桌旁落座。

    随后趁着唐女士换衣服的工夫,回了趟书房, 拿来礼服手稿递给了对方, 道:“不好意思,江小姐, 这么久才叫你过来看设计图。”

    “没关系, 也才过去两周而已。”江珞瑶语声亲和道,似乎并不在意多等些时间。

    说着,就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向了礼服的设计效果图。

    纸页上, 身姿窈窕的女郎穿着件修长典雅的黑色金丝绒礼服,一手勾着随意绘制的披风外套,一手拿着一只晚装包,微微抬着下摆,挑着细眉,展示着自己纤长的脖颈线条。

    江珞瑶的目光一触及这幅图稿,便觉得眼睛一亮,唇角不由得轻轻扬起,显露出满意的笑容。

    之前她在首期画报上挑中的礼服是一件黑色金丝绒面料的抹胸鱼尾裙,纪轻舟给她设计的这套礼服便依旧采用了高贵优雅的“黑丝绒”元素、凸显人体曲线的修身版型以及时尚带点妩媚气质的鱼尾裙摆。

    不过江小姐提的要求是不希望露出肩膀手臂,纪轻舟便将礼服的领口设计成了向外翻折的卡肩式的船型领,类似一字肩,但不会露出肩膀。

    江珞瑶的腰身修长,脖颈纤细,船形的衣领线很能衬托出她上半身线条的美感。

    至于裙身上的点缀,画报上绘制的那款是腰胯部位有两朵红色的玫瑰绣花,而这一款,纪轻舟就依照对江小姐的外貌印象,选择了纯洁动人的百合图案。

    图案的装饰采用的是立体的法式刺绣,使用白色和银色的亮片绣出盛开的百合花,用米珠、管珠、菱形水晶等做出较为抽象的蜿蜒茎叶。

    图案从右侧胸前位置蔓延至左侧腰胯,并未占据太多位置,而是给裙身留出了大片的空白。

    适当的刺绣更能提高晚礼服的精美奢华感。

    “怎么样,喜欢吗?”纪轻舟询问她的意见道。

    “超出我预料了,我以为这种风格的礼服包裹住手臂和肩膀后,效果会大打折扣,结果依然很是优雅漂亮。”

    江珞瑶抬起眼睛,笑着说道,“还有这花朵的图案,我也很喜欢,当然画报上的那款红色玫瑰的绣花更鲜明亮眼,但这一件显然更符合我的气质。”

    “你满意就好,我还纠结过使用月季之类的其他图案,想着你可能更喜欢浓郁的颜色,不过思来想去,还是清婉淡雅的百合更适合你,最后就绘制了这一款。”纪轻舟以一副庆幸的口吻说道。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江珞瑶对着画稿想象了一下,觉得这套礼服上的刺绣,但凡换成其他颜色品种的花卉图案,都绝对不会比这百合更令人惊艳。

    当然,也可能是她想象力不足,让纪先生来绘画布局,说不定又是另一种惊艳效果。

    “那如果没问题的话,款式便定了?”纪轻舟紧接着问。

    “嗯,好的。”江珞瑶语气爽快地应声。

    “至于这套衣服的定制价,因为工艺比较复杂,材料也较为昂贵,单件的礼服定价是一百二十元,不包含手包,不过届时会给您赠送一件小礼品。”纪轻舟说出定价时也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承诺的价格是在五十到一百元之间的。

    但这刺绣工艺到底花费的时间久且麻烦,工作室里的女工也没谁会做,到时多半还得他自己上手,必然需要加个价。

    其实对江珞瑶而言,这价格还不贵,平时她随便逛个街,买几双新款的高跟鞋,几百元就花出去了。

    听闻这样新颖漂亮的礼服只要一百二十元,她不禁有种发现了宝藏小店的快乐感,立刻答应道:“可以。”

    旋即便示意女佣拿钱包过来,准备支付定金。

    而这时,换衣间的房门突然打开,穿上了墨绿色小西服套装的唐苏达女士,同帮忙穿衣调整的宋瑜儿一块走了出来。

    江珞瑶闻声转头望去,瞧见那洋人女子身上的服装,顿时睁大了眼,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叹。

    因这天气炎热,试穿的又是较厚的秋装,唐苏达这会儿已热得满头大汗。

    只是为了一睹上身效果,才耐着性子,穿着整套的西服走到镜子前查看效果。

    一看之下颇感惊艳。

    前胸交叉式的祖母绿色衬衣上松下紧,十分凸显胸腰曲线,丝绸的光泽感配合着两侧抽褶设计形成的放射性直线,带给人一种极为锋锐的视觉冲击力。

    深绿色的翻驳领外套剪裁精简而流畅,阔胸阔肩的款式不论是做外披,还是扣紧扣子,都别有一番风味。

    再搭上一条紧贴臀部的窄裙,用柔和的臀线条中和外套的硬朗感,既有职业女性之成熟干练,亦不乏优雅迷人之韵味。

    “不可思议的款式!”唐苏达不由得惊叹,一边说着,一边就从宋瑜儿手里拿过作为赠礼搭配的深绿色贝雷帽,略微倾斜地戴在了头上。

    然后又忍不住发出感慨:“太神奇了,这上身效果简直和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

    当初见到这套衣服的设计图时,唐苏达便觉这宽肩、收腰,强调胸部、臀部线条的款式分外的具有女王气场,等到自己穿上这套衣服时,便愈发直观地感受到了其加注于自己身体上的无穷魅力。

    此刻的她只是随意地站立着,摆个姿势,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优雅、自信又撩人心弦的气势。

    一时间,唐苏达脑子回荡的只有两个字,便是时髦。

    时髦得她都有些害怕!

    若以这副打扮走上街去,她必然能收获路人百分百的回头率。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非常满意,非常高兴自己的衣橱将有这么一套衣服入住,哪怕她不知该挑什么时候、何时能鼓起勇气穿它出门。

    纪轻舟见她换好衣服出来,便朝江小姐说了声“稍等”,起身走到镜子旁边问:“您穿着可合身?”

    “简直……完美!”唐苏达一脸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激动的神情摇头叹道。

    “抱歉失礼了,我可以说一句话吗?”江珞瑶在旁欣赏了一阵后,忍不住开口插嘴。

    待唐苏达的视线朝她望去,她便挂着和煦的笑容说道:“我看过最新一期的《摩登时装》,纪先生的时装画中,有一幅黑色的紧身套装,和您身上这套很是相似,不过您身上这套要比那画报上的更为摩登。”

    “《摩登时装》的画报吗?”唐苏达挑起眉毛道,“我有听过,还以为‘摩登’只是个噱头,原来上面有纪先生的画作啊,那我回去必然要订购一册。”

    “是第二期的。”江珞瑶又补了一句。

    纪轻舟没想到这江小姐还挺细心,居然能注意到这么多的细节。

    于是点头肯定道:“的确,这两套西服款式有些相近,不过这套的剪裁更强调了对胸部的塑形,里面的衬衣又是比较华贵的绿色,江小姐觉得它更时髦应该是出于这个原因。”

    而后,他又向唐苏达介绍道:“您之后可以盘上头发,再戴上这顶帽子,会更合适。

    “这套衣服的实用性很强,也很容易搭配,是可以一直穿到深秋的。初秋微凉的天气,穿上一双黑色丝袜,戴上一双皮手套,脖子上系一条丝巾,就足够保暖了。

    “等到再冷一些的时候,外面可以再披一件大衣,皮革的或是毛皮的秋冬大衣都行,甚至穿到初冬也不成问题。”

    唐苏达本就是对新潮之物接受度较高的性子,听着他从容平静的描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两个月后,自己穿着这套衣服、披着一件更厚重的大衣,行走在秋叶枯黄的街道上的日常景象。

    如此一想,也不觉得这套衣服有多么的夸张了,甚至想要等一阵,等气温没有那么高的时候,就穿着它去参加夫人们的茶话会。

    这一定会让那些保守的太太小姐们目瞪口呆的吧!

    这么想着,唐苏达心情颇为愉快地走到了沙发旁,拿起了自己的手提包,一边数钱支付尾款,一边口吻笃定道:

    “纪先生,我来上海定居这么久,很少有让我感到佩服的华人,但您的创意、您的手艺都令我惊叹,我有预感,您以后一定能成为非常有名的裁缝。”

    “那就借您吉言了。”纪轻舟微笑着应声。

    待支付完剩下的二十五元尾款,唐苏达正要去更换衣服,忽而扭头问道:“对了,纪先生,您这房间里是喷了香水吧?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味道很不错。”

    纪轻舟正收起那些银圆放进柜子的抽屉,闻言便随口说道:“我特意找人调制的,没有牌子。”

    “私人定制吗?是不是那位曾经给皇室服务过的调香师,弗朗西斯先生?我记得他就住在这条路上。”

    唐苏达这么问着,似乎已经确定了就是这个答案,未等纪轻舟回答,便又问道:“能否告知一下您挑了哪些香料,改日我也去调制一瓶。”

    纪轻舟略有些诧异,没想到这条路上还住着个厉害的调香师。

    他暗暗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购买的香水介绍,说:“我记得主要是玫瑰、红茶、麝香和檀香这些,至于具体是什么比例就不清楚了。”

    “玫瑰、红茶、麝香、檀香……”唐苏达默念着重复了一遍,尔后点头:“多谢告知。”

    ·

    霞飞路一百零六号,弗朗西斯的香水定制馆内。

    午后的阳光从落地门窗爬了进来,慵懒地晒着羊毛编织的地毯和姜黄色的沙发。

    解予安有些犯困地坐在铺着针织毯的弹簧沙发上,听着他哥哥和一个年迈的法国人各自使用着蹩脚的英文交流着香水的选择。

    “这是为我妻子准备的礼物,她快要分娩了,这是件很辛苦也很危险的事情,作为对她感谢,我想送给她一瓶专属于她的独特香水。”

    解予川不怎熟练地用英文表达着自己的需求,有交流不顺畅的地方,便让他弟弟做个翻译。

    “你告诉给他,我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淑、美丽优雅的女士,虽然她即将成为两个孩子母亲,但我希望这款香水能让她感觉自己还是年轻的少女。”

    “……”解予安无言片刻,用法语将他的需求翻译了出来。

    弗朗西斯听完之后,便大概明白了解予川的需求,从满排满架的瓶瓶罐罐中挑选了几样,让解予川试闻。

    解予川嗅觉平平,闻什么香料都是一个味。

    想着他弟弟既然眼睛不便,那嗅觉肯定会进化得特别灵敏,便将小瓶子递到解予安鼻端,说道:“来,你帮我闻闻。别按你的品味来,要挑选适合你嫂子的。”

    解予安暗暗叹了口气,固然觉得麻烦且无聊,还是一样样耐心地帮他试闻了过去。

    当闻到某一款香味,他倏然眉尾一跳,一股奇异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旋即便从他哥哥手里拿过小玻璃瓶,嗅了嗅瓶口,尔后用法语询问弗朗西斯道:“这是什么?”

    “你手里的,是桂花精油。”那年迈的声音回答道。

    居然是桂花……解予安有些诧异。

    方才闻见这香味时,他突然就联想到了之前常在纪轻舟身上闻见的味道——起初以为是喷了香水,后来才得知是洗发水残留的香味。

    那种快要成熟的蜜瓜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清甜香气,原来其中的甜味和水果什么的都没有关系,而是来自于桂花……

    这香味,假使再添加上一点清凉的薄荷香,和一点雪松的木质香,那就几乎和纪轻舟之前所使用的洗发水味道一致了。

    解予川见他沉吟思索,以为是选中了好闻的香料,便伸手去拿瓶子问:“你觉得这款适合你嫂子?”

    “不适合。”解予安躲过了他的动作,干脆地回答。

    随即抬头朝向弗朗西斯的方向,用法语说道:“我也要定制一款香水,先给我做。”

    第79章 收徒 你确定助眠的是香味?

    下午四点左右, 日头已渐渐偏移。

    东北角的书房通常只在上午能晒到一点阳光,午后最是清凉寂静。

    送走江小姐以后,纪轻舟就独自回了书房画稿, 一画便是两小时。

    目前客人的设计稿都已完成,本月报社的时装画稿一周前也交了,最近专心绘制也就是戏服的设计稿。

    电影剧情里真假千金对调的那场戏的服装,他前一阵和张导通过电话后, 最终确定了使用较为标志性的那套洋装设计,为的是剧情更符合逻辑。

    但另一套中西结合式的裙子,对方也决定保留, 作为黎小姐恢复身份后的日常装使用。

    这么一来, 他当初为了面试而绘制的三幅设计图都是可以使用的,剩下的就只有二十套戏服而已。

    这任务看似繁重,其实真做起来, 倒也没那么困难。

    其中有三套是秀蝶和黎韵琳落魄时的戏服, 设计起来很是简单, 其余的日常装也好,礼服也好, 只要抓住了“黑白天鹅”的主题,就不至于毫无灵感。

    一边对照剧本翻着小说, 一边构思绘图, 状态好的时候,他一下午便能画完两到三套。

    自签订合同到现在, 只过去两周, 他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任务,而前一周主要绘制的还是时装画。

    按照这个进度,在月底前他应该就能完成全部的设计稿, 打包给片方审核,接下来两个月就主要忙碌戏服的制作了。

    心里漫然地闪过一些思绪,纪轻舟拿着画笔,将模特身上的首饰、腰带刻画完整,最后进行一些细节的调整补充,就完成了整套戏服的绘制。

    随即,他收了画笔,将画稿挪至半敞开的窗户前晾干,直起身体伸了个懒腰,撑着下巴望着窗外浓绿的树梢醒了醒神。

    正考虑着是再画一幅,还是去工作间,先给江小姐的礼服打个版,此时房门忽然被“咚咚”敲响。

    纪轻舟条件反射地回过头,以为是宋瑜儿或者冯二姐有事找自己,刚想说一句请进,房门便被打开了。

    “嗯?你们怎么来了?”

    扫见解予安和黄佑树两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纪轻舟第一反应是看了眼手表,确定现在才四点十几分而已。

    “正好来这边有事。”解予安说着,很是从容地用手杖探着路迈步进屋,径直地走到安乐椅前,转身坐了下来。

    纪轻舟没怀疑他的说辞,解予安即便无聊出来散心,也是上午或者中午出门,不会选在这种尴尬的时刻过来这里。

    待又待不了多久,距离下班又还早。

    见某人很是悠闲地躺靠在了椅子上,时不时推动椅子前后摇动几下,他不禁摇头笑道:“你倒是惬意,这摇椅放在这我还没坐过几次,现在都快成你的专属座椅了。”

    “不就是我买的吗?”解予安微微侧头朝向他,吐字平缓而清晰。

    大约是今日阳光炽烈的缘故,他又在眼上蒙了条黑色纱带。

    从窗子拂来的微风吹起他额上的发丝,男子冷峻的面庞在此刻瞧着分外的静谧安逸。

    “是是是,都是你的,行了吧!”纪轻舟一副懒得与他多谈的语气。

    考虑到员工们也连续工作十几日了,目前客人的订单就剩施玄曼和江珞瑶的两套裙子还没做,不算太着急。

    他想了想便说道:“既然你来了,我去对面看看,要是宋瑜儿手上的活做得差不多了,今天就早点下班,跟你一块儿回去。”

    解予安眉尾微动,没想到他还有为了自己提前下班的一天。

    一边故作淡然地应声,一边不自觉地用脚轻轻蹬了下地板,带动摇椅前后摇晃了起来.

    工作间里,冯二姐正带着田阿娟排料裁剪施玄曼那件小黑裙的衣片。

    窗户旁的位置,余小梅坐在光线明亮处,专心地按照纪轻舟教给她的方法,使用钩针编织着与之搭配的镂空方格披肩。

    至于宋瑜儿,则独自一人站在熨烫台前,哼着歌拿着电熨斗熨衣服。

    “已经完成了?”纪轻舟过去看了看,见那灰色的全开襟旗袍已然平整地铺在台面上,便开口问了句。

    “嗯!”宋瑜儿抬眸瞧了他一眼,点头应声道,“都完成了,标签也上了。先生,这件旗袍也需要约客人来试穿吗?”

    她暗含期待地问,毕竟是她从头到尾参与制作的旗袍,自然也想看看客人穿上它的样子。

    “不用,这件衣服的客人就住在老铺子附近,等会儿我回去的时候往老铺子绕一下,放到那边店里就行。”

    纪轻舟没察觉到她的心思,直接打破了她的幻想。

    “好吧。”宋瑜儿有些遗憾地应声,安慰自己没关系,肯定有下一次的机会。

    随后又查一遍衣服的边边角角,看是否熨烫平整,她就拔下插头,将熨斗放到了安全位置。

    待旗袍自然冷却,纪轻舟最后检验了一遍,就帮着她一块将旗袍折叠好,用竹麻纸包装起来,绑上了细细的麻绳,准备等会儿提到车上去。

    做完以后,他朝宋瑜儿招了招手,示意对方跟他到窗户边,语气温和地询问:“你在这里工作也满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累吗?”

    宋瑜儿大概猜到了他突然找自己聊天的目的,有些忐忑地低着头回道:“累自然是有些累的,但可以接受。”

    “现在的工作强度不算很高,你要跟我学习的话,之后既要做活,还要听课、画图、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白天忙碌不说,夜里的那些私人时间也会被占用,还没有收入补贴,这样的生活也许会持续几年,你还想继续吗?”

    “我想做,先生。”宋瑜儿深吸口了气,抬起头,不假思索地回答。

    “确定?”纪轻舟微微挑眉,“关乎你未来的事情,可得考虑清楚了。”

    “嗯,我从未改变过想法。”宋瑜儿口吻认真地陈述道:

    “这段时日虽然很累,但也是我人生中最充实的一段时光。我清晰地知道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有明确的目标,因而觉得没有一日是白活的。

    “来这里工作后,我每天都能从您这里学习到很多我感兴趣的知识,每次收获一点,我都发自内心感到快乐。我还想跟您学习更多,比如您画的那些时装画……”

    说到这里,宋瑜儿忽然噤声,面颊浮起红晕,顿了顿,略有些扭捏地说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最近一直在偷偷地临摹您的画稿,就是《摩登时装》上的那些……您不介意吧?”

    纪轻舟见状不禁失笑:“不用难为情,每一个画师最初都是从模仿他人画作开始学习的。”

    “那您的意思是?”她抬起视线,双眸烁烁发光地注视他。

    “我也考察你一段时间了,你的基础还可以,悟性也不错,重要是对这门事业很热爱,有态度也有毅力,我没有什么拒绝你的理由。”

    纪轻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决定履行我的承诺,收你为学生。

    “不过我还是得事先声明,我没带过学生,不能保证能把你教得很好,但我会尽我所能,将我知道的、所掌握的一切传授给你,希望你能耐心、细心,并有恒心地学习下去。嗯……先以三年为期吧,从此刻开始。”

    宋瑜儿在听见那句“收你为学生”时,内心便已翻腾激动了起来,咬着嘴唇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克制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笑容,答应道:“是,师父!”

    纪轻舟被她这新的称谓逗笑,无奈笑道:“你还是叫我先生,或者老师吧,师父听着像是要去取西经了。”

    “嗯,好的,老师。”宋瑜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原本是想叫“先生”的,但考虑到这工作室的员工都这么称呼他,身为纪先生唯一的学生总该有些区别,便改口叫了“老师”。

    “那老师,接下来是不是该有个敬茶收徒的仪式啊?”

    “我们就不搞这些虚的了,以后给你布置的功课认真完成就成。做得好,我会给你奖励。”

    纪轻舟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随即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就提起了包装好的旗袍包裹,朝竖着耳朵听了收徒全过程的其他员工道:“四点半了,大家把手上的活收个尾,今天就早点下班吧。”

    女工们刚刚还在为宋瑜儿有这么好的机会而羡慕不已,一听今天能提早下班,顿时都转移了注意,高兴地应声。

    “要我捎你回去吗?正好今天家里有人来接。”离开前,纪轻舟特意低头问了刚收的学生一句。

    若他记得没错,宋瑜儿家住在爱多亚路上,回去的时候是顺路的。

    宋瑜儿考虑了几秒,摇摇头:“不用了,我等会儿想去买些纸笔工具。”

    “行,那我先走了。”纪轻舟说罢,就抬步出了门,去书房叫上解予安回家。

    ·

    夏末秋初的斜阳依旧如盛夏那般的刺目,接近傍晚时刻,整条马路都映在落日的熠熠光辉里。

    坐上车后,随着阿佑启动车子,气氛逐渐沉静下来。

    纪轻舟被前窗照射进来的刺眼阳光照得眼睛发酸,有些昏昏欲睡,于是就偏过了头,靠在车窗旁闭目养神。

    解予安则毫无影响,右手虚握着手杖的杖头,左手暗暗地摸了摸座椅角落的位置。

    倏然,他抬起手握拳抵在唇边,有些做作地咳了两声。

    纪轻舟扭头瞧了他一眼,没理会,直起身朝驾驶座道:“对了阿佑,等会儿往我老铺子绕一下,我去送个东西。”

    “哦好,我知道了,先生。”黄佑树立即应声。

    为了不被斜阳妨碍开车,他特意戴上了一副小圆墨镜,侧面瞧着还挺有派头。

    纪轻舟嘱咐完就又靠回了座椅上,正要继续闭目养神,这时又听身边传来了两声咳嗽。

    “怎么了?”他眯着眼看向对方问:“大热天的着凉了,还是嗓子不舒服?”

    “……”解予安沉默片刻,慢条斯理地掏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礼物盒,递向了他的方向。

    纪轻舟注意到那盒子上绑着的金色细丝带,疑惑地挑了下眉:“什么意思,给我准备的礼物?”

    “嗯。”解予安静静应了声,同往常一样毫无神色的变化。

    “今天是什么特别日子吗?不会是恶作剧吧?”纪轻舟迟疑地接过了小巧的礼物盒,感受到里面略有些沉甸甸的重量,愈发心生狐疑。

    “你要是敢给我一个什么打开就弹射出来的蜘蛛或者大蟑螂,我只能说,你今晚小心点,最好把两只耳朵打开睡。”

    “以为我跟你一样幼稚?”

    “论幼稚,你也好不哪去吧,嗯,解元宝?”

    纪轻舟反击着,手指已灵活地解开丝带,打开了盒带。

    虽然预感解予安不会送什么不正经的东西,但垂眸看见盒内物品时,他仍是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毛。

    “哇,居然是香水?”纪轻舟轻叹了声,略感惊奇地拿出了那简约精巧的姜黄色玻璃瓶。

    瓶身是方形的,瓶口还套着个纸质标签,上面用漂亮的手写字体写了“Laurier”一词,翻译过来即为“月桂”。

    事到如今,纪轻舟还是不敢相信解予安居然会无缘无故地送自己礼物。

    疑心是什么搞怪味道,打开玻璃盖子后,他先是闻化学试剂般地用手对着瓶口扇了扇,确定没有没什么奇怪味道,才凑近闻了闻。

    嗯……的确是香水,一种沁人心脾的花香,但因为混有一些温和馥郁的木质调香味和清冽的薄荷香,总体给人的感觉还是偏于淡雅清凉,男女都适用。

    “怎么回事,转性了?”纪轻舟盖上了瓶盖,心情愉悦问道。

    毕竟是收了礼物,这会儿他再开口时,嗓音不自觉便柔和了许多:“是不是突然发现,我待你还挺好的?”

    “你没闻出来?”解予安却是劈头给了这么个问题。

    “嗯?”纪轻舟疑惑眨了眨眼,他刚刚也就随意试闻了一下,确实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闻言,就又打开瓶盖,用盒子里的试香棒,蘸取了一点抹在自己手腕上,重新品味了下这款香水。

    起初散发的味道是有些冲鼻子的,而随着香味逐渐的弥漫扩散,那股刺鼻的气味就消减消散了,飘逸在周身的是柔和舒缓中带着些清甜的芳馨味道。

    “嗯……没闻出来。”纪轻舟盖上了瓶盖,将香水收回盒子里,佯作困惑问:“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解予安抿了抿唇,道:“自己慢慢想。”

    纪轻舟一听他这冷硬的语气就想笑,摇了摇头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是不是我之前用的洗发水的味道?还挺像的。”

    解予安略显矜持地颔首,默认了回答。

    纪轻舟思索了片刻问:“市面上应该不会有这种香水卖吧,你找人定制的?那个什么弗朗西斯?”

    “你知道?”

    “今天刚听客人聊起过。”纪轻舟如实作答,接着又问:“不过你为什么要专门调制一个洗发水味?就这么喜欢这味道?”

    “较为助眠。”解予安仿佛早就打好腹稿般平静地解释。

    “助眠你自己配一瓶不就好了,何必送给我呢?”

    纪轻舟说着侧过身,右手撑着脑袋,眼含笑意地凝视着身边人被暖融融的夕阳映照得有些发光的身影,尾音上扬问:“你确定,助眠的是香味?”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倏而道:“……不要就还我。”

    “那不行,哪有送人了还收回去的,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见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纪轻舟便不再逗他,呼吸间闻着空气中散发的香气,心情有些飘飘然。

    也不知为何,兴许是习惯使然,垂眼看见解予安搭在杖头上的右手,他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去拨弄了两下他的手指,嘴里又调侃补充道:

    “这还是我来这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多谢元哥,我会坚持在睡前使用的,帮你助眠。”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感受到他柔软的手指伸进自己指缝间来,就倏地松开手杖,握住了他作乱的手,压在座椅上收了收紧。

    第80章 试探 纯感情章

    今日下班得早, 回到解公馆时,才刚到五点半。

    因是周末,解予川等人也不用上班, 就趁着傍晚天气凉快的时候,陪着女儿在草坪上和小狗玩游戏。

    纪轻舟同解予安路过时特意同他们打了声招呼,解玲珑和小豪自然是热情迎接,就不知为何解予川看到他弟弟时, 轻轻啧了啧舌,一副想说什么又不便多言的样子。

    “你和你哥,刚刚在打什么哑谜?”走进门厅后, 纪轻舟不由得好奇询问了身边人一句。

    解予安却是一脸疑惑:“嗯?”

    “算了, 你也确实看不见。”

    纪轻舟放弃了同他交流这个问题。

    穿过玄关门,进入大厅,瞧见梁管事同几个佣人站在大楼梯的中央, 似乎在安排佣人工作任务, 他便过去询问了对方一声, 有没有沪报馆送来的文件。

    得知东西已被安放到了卧室的茶几上,就带着解予安径直上楼, 回了房间。

    黄昏时的卧室光线稍显黯淡,半敞的窗子中吹来习习凉风, 夹杂着些许苦楝树枝叶的清香。

    解予安在窗旁自己的沙发上落座, 听见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似乎在拆信封的声响,就问:“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报社寄来的稿费啊。”

    纪轻舟说着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装着的除了用竹浆纸包裹成一卷卷的银圆,还有一个信封。

    信是邱文信写的,只短短几句话而已。

    大概意思便是说在下期画报上登载广告的广告费三十六元, 已经从他的稿费中扣除了,剩下的稿费加上之前四张补充稿的酬金一共六十八元都在信封里,请他收到确认后寄个回执到报社。

    三十六元一期的广告费显然不贵,但对纪轻舟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他心想就先登个一期看看效果吧,以后是否要继续视情况而定。

    将银圆全部倒在茶几桌面上,纪轻舟刚准备点一点数目是否正确,却又倒出一个寄件人空白的黄色小信封。

    “嗯,怎么还有一个?”他不禁嘀咕了一句。

    拿起信封拆开,朝封口内看了一眼,瞥见那黑白的图像,才陡地反应过来:“哦,是照片啊。”

    估计是宋又陵懒得专门寄件,就和这稿酬放一块送来了。

    “什么照片?”解予安突然提起神问。

    “就沪报馆旁边的鱼儿照相馆,你记得吧,宋又陵开的,上周去送稿的时候,他说请我照相,我就照了张。”

    纪轻舟一边解释,一边掏出了里面的照片查看。

    约莫五寸大的黑白相片里,样貌清俊的年轻男子侧坐在一张皮质沙发椅上,跷着二郎腿,面含微笑地看向镜头。

    椅子旁边是一个铺着蕾丝桌布的圆形茶几,上面摆放着款式新颖的咖啡杯碟和插着花的玻璃花瓶。

    背后墙面上还安装了衣服挂钩,挂着两三件衬衣、西服外套和领带等,看起来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实际这些都是照相馆的布景而已。

    “拍得不错嘛,还给了两张小的。”

    纪轻舟对这相片还算满意,尽管是黑白的,画面也不是很清晰,却别有一股岁月静好的闲雅氛围。

    至于那两张小照片,就是截取了人像胸部以上部分的一寸照,有着波浪形的剪边,挺有复古味道。

    “给我一张。”解予安倏然开口索要道。

    纪轻舟正要把照片收回信封放好,闻言抬眼看向对面,疑惑:“你要我照片做什么?你也看不了。”

    “以后看。”解予安简言回道,手已经伸了出来。

    毕竟才收到了人家送的礼物,尽管觉得送别人自己的单人照有些奇怪,纪轻舟还是拿了一张小相片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上,打趣道:

    “行吧,人生结一次婚也不容易,给你张小的留个纪念。”

    解予安拿到照片,便收拢手指搭在自己膝上。

    拇指轻轻抚过相片表面,触摸到这相纸特有的手感时,心中忽然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

    自失明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渴求地想要向从前或以后健康时的自己交换视力,看一看照片上的人,哪怕只有一秒钟。

    不能急躁……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断劝说着自己,心底却依旧躁动不平。

    “你准备收哪啊?”纪轻舟数着银圆问道,见他还拿着照片,想了想就问:“你有相册吗,我帮你拿来。”

    他这么问自然是存有几分私心的,以解予安这家庭条件,在苏州时暂且不提,起码搬来上海后应该会经常照相。

    假如有相册,他就能看看对方小时候长什么模样了。

    十一二岁的解元宝,个子小小的,应该挺可爱的吧?

    解予安却没有回应,不知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用心险恶。

    接着,纪轻舟就见他忽然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床右侧,摸索着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把照片放了进去。

    “不是,你这么随便一扔?”纪轻舟直起了身体,不满地挑起了眉毛。

    “那你想如何?”

    “不给你了,还我。”

    “……”解予安沉默片晌,又探手从抽屉里摸出了那张照片,尔后拿出了个信封式的皮质钱包,打开皮包把照片放了进去。

    纪轻舟这下又觉得有些怪异,犹豫问:“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啊,一般不都是把家人或者爱人的照片放在钱包随身携带的吗?”

    “你不是吗?”解予安神色淡然反问。

    “你硬要这么算的话当然也可以,但你又不喜欢我,不觉得奇怪吗?”

    纪轻舟皱了皱眉,直言道,“要是我们现在是个情侣什么的关系,那还好说,这种迟早要分开的合作婚姻,算哪门子的爱人?”

    解予安动作倏然静止,顿了顿,语气迟疑开口道:“如何算是喜欢?”

    “啊?”纪轻舟闻言惊奇地扬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尽管他一直觉得解予安这人很是冷淡无趣、不解风情,某些时候的思想甚至保守得有些迂腐,也早知道对方长这么大,一次恋爱也没谈过,白浪费了一副好样貌,却没料到他竟然一窍不通到了这种程度,连什么是喜欢都不清楚。

    都二十岁的人了,没谈过恋爱,难不成之前连暗恋的感觉都没有体验过吗?

    稀奇,太稀奇了……

    抱着种看奇人的心态,纪轻舟钱也摊在桌上不理了,双臂抱胸地走到床侧,靠在墙边注视着解予安,摇头咋舌。

    解予安听他许久不出声,便侧头朝向脚步声停留的位置问:“做什么?”

    “别吵,我在观赏先天光棍圣体。”

    “……无聊。”解予安低声回复。

    摆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耳根却微微泛红。

    他自然也清楚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幼稚木讷,此刻后悔了却也没有办法撤回,就只好故作冷漠地将钱包收好放回了抽屉,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结果探手去拿靠在床边的手杖时,一时心切未能握准,杖头便擦着床沿下滑,“啪”的摔落在了地上。

    纪轻舟看见他凝滞在虚空的左手,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此时他若真笑出声来了,估计解予安能跟他冷战至少三小时,于是急忙抿住唇角,迈步过去捡起手杖,递到了他的手边。

    解予安若无其事握住杖头,起身走到了沙发旁坐下,安静片晌,倏然敏锐问道:“你笑了?”

    “没笑啊,这有什么可笑的,不就是掉了东西吗。”

    纪轻舟跟着过去,坐回了沙发上,生怕自己想起来又忍不住笑,连忙清了清嗓,转移话题道:“就你刚才问我这个问题,什么是‘喜欢’,需不需要哥哥我来教教你?”

    “不想听了。”

    “不行,不能任性,这一课还是得上的,否则以后咱们离了,你就真娶不着第二个媳妇了。”

    纪轻舟后靠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慢悠悠道:“喜欢嘛,其实很简单,最直观的感受,一个词形容,就是想念。

    “无缘无缘故地想起一个人,想见他,想听他说话,和他聊遍天南地北,说什么内容都行。有时候哪怕对方就在眼前,也会想念,想再近一步,想和他有亲密的接触,牵手,拥抱,亲吻,做更多少儿不宜的事情。

    “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什么都不做,空度时光也很愉快,分开后的第一秒还是想念,迫不及待地规划下一次的见面,每分每秒都在翘首以盼着他的到来。他的温柔浅笑,他的柔声细语,都能让你躁动不已,连睡梦里念念不忘的都是他。

    “所以,离不开,或者换个词,依赖,就是喜欢最明显的特征。”

    走廊中央的落地钟恰于此时敲响了六点的钟声,“铛铛铛”地一遍遍回荡在深长的走廊上。

    尽管钟声距离很远,解予安听着他的话语,却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敲中了一般,嗡嗡地颤动个不停。

    “喜欢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会因为对方吃醋。尽管知道不应该,暗地里还是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不希望他和其他人有过近的接触,哪怕只是和别人多聊几句,多看他几眼,也会气愤郁闷,爱意狂热时,恨不得他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

    纪轻舟采用了相对夸张的说法,描述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想了想暂时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便抬起视线注视着对面男子,带着几分试探意味地认真询问道:

    “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回想过去,或者最近的生活,有没有疑似暗恋喜欢的对象?”

    解予安略微低着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着,好半晌,才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回道:“没有。”

    “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你这么心虚呢?”

    纪轻舟看了看他抠着沙发的手指,又看了看他烧红的耳朵,怎么看都觉得对方的状态不太正常。

    解予安就抬起头,声音低沉冷漠道:“你在怀疑什么?”

    “啧,果然天生光棍。”纪轻舟一听他这副语气就觉得没劲,“一点情趣也没有。”

    “你倒是阅历丰富。”解予安抿着嘴唇反击。

    想到他方才的那番描述如此细致,仿佛亲身经历过多次一般,心里就酸胀得厉害。

    “那我都二十六岁了,长得好看又风趣幽默,谈过恋爱也很正常吧?”纪轻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道。

    “和谁?是男是女?”

    “跟你无关,别这么八卦。”

    这话题一扯到自己身上,他就不想再多聊了。

    旋即便转移注意,伸手将桌上银圆一股脑扫进了文件袋,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走吧,到时间下楼吃饭了,等会儿沈女士又要派人来催了。”

    解予安则是又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才拿起手杖,跟上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