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谢怀珠归来时,镇国公府结束了一日的欢庆。
角门处似有贵客出入,裴玄朗还没回来,她呆呆地坐在窗前,书摆在那里一页未动,更无心去问丈夫的去处。
红麝不知底细,自忖也劝不好她,只燃了一炉香放在窗前琴桌上,轻烟细吐,袅袅如兰。
谢怀珠盯着镂花空隙里的明明灭灭,随手去拂,掌心留下了一团热香。
她只是一个外人,国公府里的主人一手遮天,所谓的二少奶奶被困在一方院落里,如何会知道他们的心思?
是二郎已经亡故了,国公府要为逝者娶一个人间的妻子,为他守节、绵延子嗣?
可他们分明一起出现在宴席上,举止亲密。
是二郎为了日后飞黄腾达,将她献给贪慕美色的兄长?
来都来了。
一声不吭的转身好像不好,谢怀珠自觉自己如今寄人篱下,裴玄章又是那大家族的嫡出二公子,她应该问个好。
但她还没忘记这人说她是大番茄的事,番茄就番茄,大番茄算怎么个事?她一直觉得自己脑袋挺小的。
谢怀珠艰难笑了出来:“二公子,好巧。”
马蹄哒哒声响起,谢怀珠看着支知之和裴玄章离她俩越来越近,谢怀珠脑袋仰的更高。
支知之相貌偏冷,笑起来时总给人股不寒而栗的错觉,他率先眯起那双桃花眼,笑道:“谢姑娘,又见面了。”
夕落诧异望向谢怀珠,道:“你们认识?”
支知之偏头看了裴玄章一眼,没提谢怀珠跟裴玄朗的关系,只介绍道:“今流的表妹。”
夕落道:“这么巧,谢姑娘,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出去?”
谢怀珠立即道:“不了。”
夕落小声问:“谢姑娘,你在生我的气吗?”
谢怀珠问:“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夕落压下声音,道:“我出门其实是带着丫鬟的,只是方才我让丫鬟去给我买旁的物什了。”
谢怀珠明白了,就是说刚刚她就算不说送她,也会有丫鬟过来。
夕落继续道:“我想认识你,可我不知如何开口,我就琢磨如果我们一起走段路的话,兴许会熟悉一些。”
谢怀珠道:“我没有怪你。”
支知之让随从牵了一匹马过来,自然而然的道:“正好谢姑娘,夕落她骑术了得,让她带你一程。”
谢怀珠:“……我比较喜欢走路。”
这话逗笑了支知之,他道:“谢姑娘,你真幽默。”
这时,一直坐在马上没出声的裴玄章看热闹一般突然开口道:“谢姑娘,你上次不是还说想让支夕落带你骑马吗?”
谢怀珠难以置信。
夕落明显惊喜起来,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她柔声道:“真的吗?谢姑娘,我们好有缘分。”
谢怀珠:“……真的真的。”
夕落转身就去从随从手里牵马,她身材纤细,个头跟谢怀珠差不多,看上去就是个走一步喘两下的病美人,棕红色的马匹在她身侧显得巨大无比。
这不比那大汉难制服多了。
人不可貌相,谢怀珠心想。
裴玄章垂眸问她:“骑过马吗?”
谢怀珠:“骑过骡子。”
裴玄章唇角绷了一下,没理她。
谢怀珠心说他这是什么表情,以为谁都跟他们这些纸醉金迷的富家公子一样吗。
她会骑骡子已经很不错了。
谢怀珠又补充:“还有驴子。”
夕落这时牵着马过来,她虽会骑马,但力气总归不大,她犹疑道:“谢姑娘,要不让你表哥扶你一下,我怕我失手摔到你。”
她察觉到裴玄章的目光落在她脑袋上。
谢怀珠看都没看裴玄章一眼,她镇定的让夕落先上去,然后自己比葫芦画瓢爬了上去。
夕落从后面抱住她,细白手指拉住缰绳。风声急驰而过,谢怀珠身体僵硬,小心缩在夕落怀里。
这会夕落变成大鹏,而她成了小鸟。
“别怕,我会保护你。”
夕落轻柔的声音消散在风里。
谢怀珠刚想回头去看另外两个人,就见那两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跑在了最前面。
夕落在她耳边道:“我兄长在锦衣卫任职,骑马是家常便饭,我们不追他们。”
在谢怀珠原来的计划里,她会被夕落带到裴家大门口,然后跟他们分道扬镳。结果不知道怎么,她还是跟他们一起出了城。
夏日将尽,日光变得没那么炽烈。
成片青草连着天,迎面而来的风裹着暖阳的气息呼啸而过,尘土飞扬,她衣袖里灌满了风,城门在她身后变得模糊。
她出去以后才发现城外早已有几个年轻男人在那等着,不过夕落没跟他们一起,她带着谢怀珠跑去了别的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远,夕落速度慢下来,问她:“谢姑娘,以前没有见过你。”
谢怀珠道:“我一月前才到裴家。”
夕落沉默片刻,问:“那你是裴玄朗带回来的那位……”
谢怀珠嗯了一声。
夕落盯着她的脸颊,忽而笑出声来。
谢怀珠问:“怎么了?”
虽然这件事知道的人不算多,但权贵圈就这么大,该听说的都听说了。
当初很多人都在好奇,迷倒裴玄朗的该是个多么手段了得的女人。
夕落摇摇头,转而问:“谢姑娘之前住在哪里?”
谢怀珠回答:“淮水南边的一个小镇,叫桃峪。离京不算太远,我和娘亲在那里住了几年,后来我去拙州投奔裴家分支时,遇到了裴公子,他把我带了回来。”
“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谢怀珠思索片刻,道:“好地方。我和娘亲在那里过的挺安逸。”
夕落没听说过这种地方。
她刚刚碰到谢怀珠的手时,发现那双修长漂亮的手上有很多茧和细小伤疤,遍布指腹,掌心,干燥又有些粗糙。
京城寻常人家的姑娘,就算出身不那么好,手上也不会那么多茧的。
她好像吃了很多苦,却绝口不提那些,不过也可能是她不觉得自己吃过苦。
夕落道:“我家离裴家不远,谢姑娘你若是想出去走走,可以来找我。”
谢怀珠说哦,她又补充:“不过我不喜欢出去玩。”
她不爱逛街,因为她不喜欢花钱。
夕落问:“那你喜欢什么?”
谢怀珠看向她清冷脆弱的美丽面庞,迟疑片刻还是说出了她这个见不得人的癖好。
“我喜欢看美人。”
夕落:“……啊。”
迟疑了一瞬,她发觉谢怀珠在看她,这才反应过来谢怀珠应该在夸她,并且一本正经跟她开玩笑。
她不太熟练道:“谢谢你。”
谢怀珠:“?”
夕落又跟着玩笑道:“那你应该多看看你的两位表哥。”
谢怀珠点头,心想她每次看见裴玄章时都得稍微控制着自己,不然眼睛会不听使唤。
旷野的风吹的人心旷神怡,夕落调转马头,她们路上就此随便说了些旁的,话题不知怎么就落在了裴玄章身上。
远远的,谢怀珠看见了裴玄章和支知之站在一棵树下,两匹马被栓在旁边。
裴玄章半靠在树干上,双腿交叠,斑驳日光落在他清瘦的身型上。
“不过二公子不如大公子好接近。”
夕落在她耳边开口
谢怀珠深以为然,她道:“他冷冷的。”
夕落抓紧缰绳,身下马匹速度慢了下来,朝裴玄章他们骑过去。夕落悄悄看了眼裴玄章,然后偏过脸道:“我也觉得。”
“我兄长虽跟他要好,但我其实不太敢跟他说话,小时候我就怕他。”
裴玄章朝这边看了过来。
夕落继续道:“现在他看起来更不好说话,不过我想可能是他任职刑部的缘故。”
“刑部大牢里花样多的很,那儿的人好像都不太好惹。”
“……”她说哪?刑部?
谢怀珠吓得愣住了。
她之前只听说裴玄章这次连升两级,任职三法司,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个衙门。
大理寺,都察院,刑部。
为什么偏偏是刑部呢,那岂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就让她去蹲大牢。
那若是让他知道她偷看他沐浴……
恰逢此时,她不小心对上了裴玄章的目光,男人乌沉的眼睛无波无澜。
她心中一抖,紧紧抓着衣袖,脑袋空白一片,连怎么到那两人面前的都忘了。
裴玄章掀起眼皮,看向她煞白的脸蛋,问:“骑个马吓成这样?”
谢怀珠不敢吭声,裴玄章现在在她眼里浑身上下写着蹲大牢三个字。
“谢姑娘头一次上马,被吓到不是很正常。”支知之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他说着便走过来,抬手从夕落手中接过缰绳。也就片刻功夫,男人动作顿了一下,声音染上冷色:“手腕怎么了。”
他本就生了张冷漠脸庞,那双桃花眼不带笑意时更显压迫感。
“说话。”
夕落仍未回答。
谢怀珠也没自作主张跟支知之解释。
支知之握住妹妹的手腕,道:“跟我过来。”
夕落沉默着下马,她朝谢怀珠伸出手,柔声道:“谢姑娘,我扶你。”
谢怀珠看一眼此时明显不高兴的支知之,摇头道:“我自己可以,你去忙吧。”
夕落还是道:“还是我扶你吧。”
谢怀珠摇头:“我自己可以。”
夕落迟疑片刻,看了眼一旁的人高马大的裴玄章,这才同支知之一起离开。
支知之比夕落高出不少,不过他们好歹是兄妹,谢怀珠心想,支知之就算不高兴,肯定也不会对妹妹说重话的。
话说回来,听说支知之任职于锦衣卫。
能跟裴玄章一同长大,他估计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在锦衣卫里地位定然也不低。
怪不得夕落后来提都不提报官的事,有支知之在,那大汉根本不可能跑的掉,他今日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思章就这么转了半天,忽然听见有人道:“你是在上面看风景吗?”
“……”把蹲大牢忘了。
谢怀珠挪挪屁股,踩了下马蹬,双手抓紧缰绳,抬腿准备从马上翻下来。
谁料不知她哪个动作做的不对,刺激的这匹马直接扬起了前蹄。
谢怀珠下意识抓紧绳子,努力回想刚刚夕落的动作,但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还保持平衡。
眼看就要这么摔下去,裴玄章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只见男人一只手稳住躁动的马,另一只手直接扣住她的腰,就这么单手把她抱了下来。
他手劲很大,谢怀珠的腰甚至被攥的有些痛,刚刚稳住身形,男人就松开了她。
谢怀珠轻轻喘着气,看他垂下的右手。
受伤的那只。
由于出众的自控力,上次她其实没看几眼他光裸的手臂,但因记性比常人稍好些,一眼就记住了。
从渗出纱布的血量来看,伤口绝对不浅,她医术不精,但也勉强有个半吊子水平,知道刚刚那一下,他才稍愈合的伤口很可能又裂开了。
谢怀珠朝他走近一步,问:“你没事吧?”
裴玄章:“?”
谢怀珠问:“你的手…伤到了吗?”
裴玄章看她的目光有些怪异,他沉默良久,最后眯起眼睛道:
“谢怀珠,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你看不起谁呢,再搂八个你都不成问题。”
唐而生手上不慢,却还有闲情逸致同裴玄朗聊起家常:“郎君是与世子一道娶亲?”
女子初婚的年纪不会太大,这双生子娶亲也娶的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子?
提到兄长,裴玄朗的笑意淡了许多,他不愿多谈,阖目养神:“兄长难道没和先生说过,他至今未婚?”
施针的手忽然一顿。
唐而生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若无其事道:“我与世子并不相熟,不必谈及家事。”
堵不如疏、妻子年幼、身份尊贵的病人居然住到医者家中……所以镇国公世子到底是同谁一道遵的医嘱?
第三十二章
所谓交浅言深,最不可取,裴玄朗了解兄长的脾性,但他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太久,阴暗处窥伺人间的鬼,有时候也会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同新结交的友人谈起过往。
哪怕这段过往是旁人替他经历,但人的言辞总会将这段不堪的经历修饰美化。
毕竟这事只有极少人知道。
“我的妻子很舍不得我出来。”回忆起那段甜蜜的过往,他因病而过分扭曲的面容都渐渐柔和下来,“其实这次出来也是瞒着她的,否则她一定会哭着要跟过来的。”
就像她更小一点的时候,常为短暂的分别而哭泣,知道他执意要去,天真地提议要不要假扮男装。
但怎么可能要她去呢,军队里的男人会像狼一样盯着她开下流玩笑,她天生又不是木兰那样的女子,没有足以自保的能力,就是送到人嘴边的肉,反而不如留在家里等他回来。
唐而生方才那样说只是给他颜面,毕竟传闻中的二少奶奶,他从没见过。
自然,镇国公世子的“年轻妻子”,也只是出现在裴侍郎口中,这一点他们二人当真极像。
甚至没有下人会主动提起除了沈夫人以外的女主人。
“成婚一月,我几度想死,总觉得拖累了旁人,要不是她时常温言劝慰,我也不愿和先生出来。”
谢怀珠把这袋木头雕完时,已是两天后。
艳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提着她的布袋子,拒绝了皦玉同行的提议,独身去领她的工钱。
她这几天虽然刻得手磨出茧子了,但算起来她足足挣了快二两银子。
铺子里人很多,大多都是姑娘,谢怀珠一进门就看见站在门边的那一位。
肤白胜雪,弱柳扶风,漂亮又脆弱。
谢怀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出门时,铺子门口明显喧闹起来。
“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你这婆娘,老子一人累死累活挣钱,就是让你在这享受的?跟我回家,别丢人现眼!”
谢怀珠探头看了眼,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正攥着刚才那位漂亮女郎纤细的手腕,恶声恶气的把她往边上拖。
少女慌乱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掌柜的在谢怀珠旁边酸酸叹气:“小谢,你说这种男人是怎么找到这么漂亮的媳妇的?家里有钱?我看着也不像啊。”
谢怀珠也觉得不像。
“废什么话,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少女秀眉蹙起,即便是生气说话也细细弱弱的:“不是,你滚开,你知道……”
谢怀珠从围着看热闹的人群里挤进去,问那大汉:“你怎么证明她是你媳妇?”
少女眼眸噙泪,楚楚动人。
谢怀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大汉瞧她一个小姑娘,嗤笑一声道:“怎么证明?把床上的事说给你听?”
少女脸色一白,“……我不是,我不认识他。”
“行了!跟老子回家!”
“成天在外抛头露面,看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
谢怀珠又上前一步,道:“那我们去官府。”
大汉骂了句脏话,嫌谢怀珠碍他的事儿,抬手就要朝谢怀珠打过来,谢怀珠偏身躲了过去,还趁机把少女带到了自己身后。
察觉到身后人在发抖,她不太熟练的偏头安慰道:“别害怕。”
“我稍微会点功夫,打人很疼。”
不过话虽如此,想制服这个大汉还是有些异想天开,但带着她跑去官府足够了。
场面愈演愈烈之时,还是掌柜的冲出来喊道:“这是干什么?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你怕不是当街强抢民女吧?你瞪这么大眼睛这什么意思,还想对我动手是吧?我可告诉你,我衙门里有人!你惹得起吗你?”
“还看!当我说着玩呢?信不信我现在就报官!”
大汉兴许是被这句话唬住了,又骂了句什么,转身离开了。
人群也渐渐散去,谢怀珠带着那漂亮女郎跟掌柜的道了谢。
掌柜的摆了摆手,捋着胡子开始道:“小事一桩!嗐,我这人就是太心善。”
出了铺子,谢怀珠本想直接离开。
漂亮女郎却抓住她的袖子,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姑娘,今日多亏有你,敢问姑娘姓名?”
谢怀珠道:“我叫谢怀珠。”
姑娘身形还微微颤抖,她又同她道谢半天,然后道:“你可以叫我夕落。”
她小声:“我今日出门本是要去寻我兄长的,路过这家铺子想来买个小元宝挂饰送我兄长,没料到会碰到这种事。”
谢怀珠瞧她泪盈于睫,询问道:“你兄长在哪?”
“我兄长在长乐街,他在那等我。”
可能是巧合,谢怀珠回裴家正好途径长乐街。
她觉得自己是个大鹏,而少女是只小鸟,她得保护她。遂而没怎么犹豫就道:“那我同你一起吧。”
夕落睁大双眸,惊喜的抓住了谢怀珠的衣袖,白皙的手腕上还有男人抓出来的刺目红痕:“真的吗?”
谢怀珠嗯了一声,同她走在了一起。
夕落说话总是低低柔柔,谢怀珠不太会聊天,但不管她回答什么,夕落都能自然而然的接上,谢怀珠就算不说话,她也兀自说了很多自己的事。
她说家里管她很严,今日是求了兄长很久才让她出门的。但是兄长平日公务繁忙,没法过来接她,就让她自己去长乐街找他。
谢怀珠问:“那你们去干什么?”
两人已经走到了长乐街,长乐街算半条官街,刑部衙门离这里很近,寻常平民百姓少了一半,街道顿时显得宽阔起来。
谢怀珠突然有些疑惑。
夕落跟她兄长怎么约在这里呢。
不过这不重要,长乐街平日也不少人走,比如说她自己。
夕落柔声道:“兄长有个很好的兄弟从外地回来述职,听说这两日公务交接,没那么忙,他们就约着一起去城外跑马。”
谢怀珠倏然顿住脚步。
“夕落,你姓什么?”
夕落愣了愣,但回答的很快:“我姓支。”
她又补充:“谢谢对不起,一开始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姓不太好听,跟我的名字连在一起一点也不顺……”
谢怀珠没听她说完,转身打断道:“我还有事,先走——”
“兄长,我在这里。”
夕落对着她身后招了招手。
谢怀珠抿住唇,闭嘴了。
她缓缓回过头,夕落兄长果真是支知之。
目光再稍一偏移,就看见了身边高坐骏马之上的裴玄章,他一身玄黑,乌沉的眸子慢悠悠对上了她的目光。
谢怀珠有一瞬失神,她为什么很少怀疑那人会是大伯呢,是因为二郎本就外凶内柔,对她尽力体贴,成为夫君后对她愈发温柔,连声音也极为平和柔缓,而偶尔遇到的世子却恪守规矩,对她冷淡疏离,连话也很少与她讲几句。
还是仅仅因为新婚那日就交付了童/贞,她承受不起失身和离的代价?
一个人付出了巨大的成本,即便前路多有险阻也同样一意孤行,宁可自欺欺人?
“世子的性子是有些教人害怕,但二郎是完全不同的,他一向对我很好。”
她曾经真是这样想的,因为有人对她说过,守规矩没什么不好。
只是并没有想到……守规矩的好人同欺负她的恶人会是同一个男子。
裴元振……裴玄章。
第三十三章
南内更近太子宫,是皇帝未登基前在京城的住宅几度扩建翻修而成,如今皇帝也时常会与嫔妃近臣过来游玩。
谢怀珠的坐席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她已经没有观看马球赛的心思,谢绝了太子妃邀她同坐的好意。
她又不打算选一位如意郎君,更不准备为自己所谓的丈夫应酬权贵,巴巴地往人家跟前凑做什么?
然而偏巧,今日赛场上气氛亦与她心境相合,多了几分冬日的肃杀严寒的意味。
皇帝往常是最爱瞧这些贵族儿郎角力斗勇的,可今日圣驾竟迟迟不至,连陪伴天子多年的王贵妃都有些惴惴不安。
事情已经定下七八分,天子来与不来,谢怀珠已经不大在意了,然而……她身边稍年长些的女郎却抱怨:“我阿兄还说裴侍郎要赛第一场的,可竟然连人也瞧不见,教人空欢喜一场。”
谢怀珠讽刺地想,她应该庆幸她明面上嫁的是裴家二郎,是以这些贵族女郎晓得她的身份后,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也是亲热的。
假如她们晓得,她们以为皎洁无暇的镇国公世子几乎夜夜与弟媳共枕,耐不住时甚至要握住她的手抚弄,会不会以为是她忍受不了寂寞,去勾引他?
“世子公务繁忙,想来是不会来了。”
天色沉暗,正是倦鸟归巢时。
谢怀珠抬头看看这沉默的兄弟俩,觉得自己有话要说。
她认真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裴玄章方才不知哪句话起了作用,裴玄朗握紧她的手松开些许,像是在犹豫,他最后道:“谢谢,那就让今流先送你回去。”
“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
谢怀珠看了一眼旁边的裴玄章,严肃重复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这里离她的小院子根本没多远,她觉得裴玄朗实在是太小题大做了,就算是再碰见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又能怎么样,真要打起来,她一脚一个。
刚才她只是不想计较而已。
偏偏裴玄章还火上添油道:“那怎么行呢,这事说到底因我哥而起,他既然碰见了,就不会坐视不管,谢姑娘别客气。”
谢怀珠:“……”谢谢你。
裴玄朗缓声劝她:“没事的谢谢,今流他正好闲来无事,你不用怕麻烦他。”
谢怀珠木着张脸,心想她不是怕麻烦裴玄章,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见到裴玄章。
因为她控制不住她的脑子。
裴玄朗看了眼天色,然后低声对谢怀珠道:“那谢谢,我明日再来找你。”
裴玄章迈着长腿慢悠悠走到谢怀珠身边,催促道:“行了,兄长,你快迟到了。”
裴玄朗走后,裴玄章还站在谢怀珠身侧。
两人就这么一起并肩看着裴玄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谢怀珠叹了口气。
“怎么,耽误你俩谈情说爱了?”
裴玄章的声音悠悠从头顶传过来。
谢怀珠仰头看了他一眼,见这人目光还虚虚落在裴玄朗消失的方向,脸上神情淡淡。
很显然,裴玄章其实也不是很想送她,他不是那么热心的人。
但是不想送她为什么还那样提议,谢怀珠暂时还没想明白。
谢怀珠道:“没有。”
她又补充:“我们暂时不是那种关系。”
她说完后便加快了脚步,悄无声息的离裴玄章又远了点。
“你走太快,我跟不上。”
裴玄章在她旁边懒洋洋的开口。
“……”
谢怀珠默默低头看了看这人身下那双长的令人发指的腿,无言半晌。
不过她还是放慢了脚步,只是依然目不斜视,坚决不往那张脸上看一眼,并且严格控制着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木头上。
不然她会忍不住想起昨晚拔萝卜的梦。
走了一会,谢怀珠觉得好怪。
她忍不住客气开口道:“二公子,今晚家中有客吗?裴公子一个人会不会应付不过来,您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裴玄章道:“应付知之他们,用不着我去。”
谢怀珠脚步忽然慢了几分,“枝枝?”
裴玄章道:“怎么,你认识他?”
这个站位称不上暧昧,但高大的男人和到他肩头的乖巧少女,会让人觉得十分般配。
更遑论……
谢怀珠原想提醒有人叫他,但裴玄章忽然问她:“手里提的什么?”
谢怀珠愣了愣,答:“我自己提的动。”
说完后,她突然后知后觉裴玄章好像没有要给她提的意思,她兀自蜷了蜷脚趾继续补充道:“木头,我要雕东西。”
话音才落,男人忽然倾身靠近她,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就从她手里接过了那袋木头。
温热的指尖短暂的碰到了她的掌心,他的脸也在谢怀珠眼中放大,谢怀珠瞪圆了眼睛,此时她脑子里还算正常。
直到目光向下一撇,发现他提木头用的手好像是受伤的那只。
受伤的那只。
于是她脑中自动浮现了氤氲的水汽,随意展开搭在木桶边缘的手臂。
以及,壮硕的粉色萝卜。
“大哥过来了。”
“要是被他发现我还让你拎着东西——”
说到这里,裴玄章话音顿了顿。
他承认,他方才做这个动作的确有故意给裴玄朗看的成分,毕竟他一直看裴玄朗不顺眼,裴玄朗不高兴了,他就高兴了。
他这个兄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年纪越大越是如此。
不管发生什么,好像于他而言都是能轻松化解的小事,半点不值得他动怒。
谢怀珠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裴玄章一直对她很好奇。
可话虽如此。
刚刚他其实没做什么吧?
裴玄章半眯着眼睛,匪夷所思道:“你怎么又脸红了?”
谢怀珠顶着张大红脸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正绞尽脑汁时,裴玄章道:“又发烧了?”
她正紧张着,没听出裴玄章话音里的嘲讽,闻言迅速点了点头,道:“对对对对。”
裴玄章:“……”
“裴玄章,你做什么呢?”
“这么多年没回来就一点没想我?”
身后传来声音,且越来越近。
裴玄章静静道:“你自己知道的吧,你这样很容易惹人误会。”
谢怀珠心想,那她有什么办法。
不过裴玄朗知道她有这个爱上脸的毛病,应该不会…多想吧。
裴玄章转过身去,谢怀珠低着脑袋。
她好想走,可是木头被裴玄章绑架了。
“呦,这是哪位啊?”
那位名叫“知之”的男人含笑望着她,目光在她跟裴玄章之间打转,看起来果然是误会了什么。
唉。
谢怀珠在心里叹了口气。
支知之双手报胸,不满道:“我前几日听说玄朗带回来个捧在手里的心上人,怎么?你们兄弟俩是约好了,就这样留我一个人吃孤家寡人的苦了?”
裴玄章没立即否认,只悠悠看向裴玄朗。
裴玄朗果真立即道:“行了知之,别开她玩笑。”
支知之眉头一挑,大致明白了些。
他不着痕迹的扫了眼谢怀珠,然后笑道:“原来如此,失礼了,姑娘。”
谢怀珠虽然不是什么怯场的人,但是这里再怎么说人也挺多,他们面孔都很年轻,她猜测应该都是京城年轻一代权贵圈的人,裴玄章的朋友,今日估计是为他接风洗尘来的,她这样顶着张大红脸属实不合适。
正要找机会离开时,裴玄朗善解人意的开了口:“诸位怎么都停在了这,天色不早了,先随我走吧。”
“今流,你忙完也过来。”
谢怀珠没察觉出不对,但其他熟悉裴玄朗的人分明能听出这话音里带些怒气。
那群人走后,谢怀珠已经没心情再跟裴玄章说话了,多说多错,她这次坚决不会再多看裴玄章一眼。
但裴玄章好像也对今天挺满意。
两人相安无事的走到小院门口,谢怀珠朝裴玄章伸出手。
她一脸疲惫道:“谢谢你,二公子。”
裴玄章把那袋木头放到她手上,道:“不客气,谢姑娘。”
谢怀珠接过,心想终于回来了。
希望今天不会梦到裴玄章。
与她相反,裴玄章看起来心情不错。
心情不错的裴玄章还问她:“过几日他们去城外跑马,你去吗?知之的妹妹也在,她可以带你。”
谢怀珠心想,这话是在跟她说吗。
她又不认识他们,也不会骑马,哪怕跟裴玄朗也不是特别熟,她去干什么,杵那给他们当护卫吗?
“不去。”她言简意赅
裴玄章有些遗憾,他垂眸看着谢怀珠,道:“谢姑娘,有件事想告诉你。”
谢怀珠竖起耳朵:“什么?”
裴玄章看着她桃粉的柔软脸颊,道:“你脸红的样子真的……”
谢怀珠抓紧袋子。
“很像个大番茄。”他补充完整。
既然天子自己不下场,总是要看双方打得有来有去才好,不必存奉承讨好对方的心思,原本是雍王领一支队伍,裴玄章领另一支,然而裴侍郎今日消失得莫名其妙,太孙自告奋勇,决意与自己的亲叔叔斗上一回。
——皇帝都不问上一句,更没人会不识趣地主动提起这位天子近臣的去处。
打马球是讲究体力与配合的,雍王虽然年长,却久经沙场,与属下配合更为默契,太孙年轻骁勇,但与之相比仍稚嫩心软了许多,不过一场下来,双方中球的对比不算悬殊,可太孙这一方折损了几位年轻的郎将。
似裴玄朗这样身份的子弟不在少数,他们大多数只能等待双方队伍替换人手的机会才能上场,谢怀珠知道他没什么机会。
她只是赌,赌他们这对兄弟不敢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最好赌输猜错,她才是赢家。
所谓的夫君从前日起就不回房了,理由极其下流又正经——女色妨碍他凝心聚神,他须得暂时冷落妻子几日。
然而不过是第三次替换人手,她身侧的韩丽妃就操着一口有些生硬的汉话询问她道:“谢夫人,那是你的丈夫么?”
太孙有些耐不住气喘,已退到皇帝身侧观战,但雍王却极为好胜,仍在马场驰骋。
韩丽妃入宫晚,不过是听人议论,她对于外臣是不熟悉的,可王贵妃早年还见过两次裴玄章,笑着道:“皇爷您瞧,妾还没见过生得这么像的双生子呢,得双璧如此,只怕是国公夫人与谢氏都分不清呢!”
第三十四章
王贵妃素来温柔,也忍不住暗暗扶额,陛下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丹药,脾气大得很,挑剔起人家的新妇来,裴家二郎又不是皇帝宠爱的裴玄章,何必吹毛求疵。
再说哪个男人不爱年轻漂亮的女子,若这位郎君没能回到镇国公府,能娶到谢氏,那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怀念先皇后在的时光,先皇后脾气也不算十分好,要是她还在,非要和陛下吵起来不可。
被天子嫌弃,谢怀珠固然有些坐立难安,然而债多了不愁,她本就是有傲气的人,反而不似方才面色惨白,故意将目光投向场中的男子……她名义上的夫君。
场上众人手持偃月式球杖,每当球击中门,都有相应的侍者击鼓,裴玄朗不过是末位,且马技不精,上场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教雍王又先进两球。
然而他像是渐渐适应了场上的节奏,灵活挪转,低头时仰身侧转,如豺狼一般善于回顾转头,如脑后有眼,避开对方数次拦截。
谢怀珠瞧得真切,他俯身时腰垂及马腹,只有片刻停顿凝滞,随即毫不迟疑地挥杆,轻巧的绢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正过红点中门。
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哪怕是高坐上首的皇帝也露出些许笑意,同王贵妃道:“到底是戎马生活磨砺此技,老二久不带兵,怕是髀肉复生。”
太阳缓缓冒出云层,正是霞光万道之时,晨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的照进来。
裴玄章走进来,房门被他顺手带上。
谢怀珠抱着双膝,缩成粉色的一团,她方才在最后一刻躲进了柜子与墙面的夹角处。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呢。
这怎么偏偏是裴玄章的房间。
他如果一直不出去的话,她岂不是要一直窝在这里了。谢怀珠很失落,肩膀塌了塌,抬眼朝裴玄章那边看了一眼。
依然是那张冲击力十足的俊脸,他低垂着眉眼,完全没有朝这边过来的意思,谢怀珠松了口气,紧接着就看他抬手落在自己腰间的革带上。
谢怀珠迷茫,他要休息?
房门此时被敲响,裴玄章头也没抬的说了句:“进。”
外面进来几个小厮,提着热水稳稳当当走进来,然后绕过离谢怀珠不远的屏风,哗啦一声把水到了进去。
热雾弥漫,谢怀珠心想,他要沐浴。
房门再度关上后,裴玄章解开革带,他的手指很长,灵活一勾,黑色皮革就被他挑在了冷白的手腕上。
藏黑的交领长袍松散开来,一截白皙锁骨露出来,他脱衣服的动作不快,谢怀珠不小心瞥见他的一角里衣。
非礼勿视,谢怀珠迅速收回目光。
房内没人说话,寂静到谢怀珠可以清楚的听见他脱衣服,然后把衣服随便搭在哪的声音。谢怀珠默默心想,可能他是习惯睡醒沐浴,怪不得没换衣服。
她努力放轻呼吸,争取不被发现,但是很快她就听见裴玄章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确切来说,是朝她不远处的浴桶走。
谢怀珠挪了挪身体,抬起头准备确认一下她不远处的桌子能不能到底挡住自己,然后她就那么猝不及防的看见了裴玄章。
没穿衣服的裴玄章。
一点都没,毫无遮挡。
居然就这么,看见了。
谢怀珠被吓的大脑瞬间空白,连带着心跳都停了,她见过很多人和事,但是她生平头一遭看见男人的身体。
她一直以为裴玄章偏瘦,他穿着那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时,革带一束,腰很薄,显得他这整个人有股薄凉肃杀感,现在来看事实并非如此。
肌肉线条流畅,很有力量感,好像可以一脚把她踢飞。
但这都不是关键。
关键是,她还看见了……
谢怀珠慌乱收回目光,她缩成鹌鹑,抓紧自己的裙摆,脸上烫的起火,脖子和脸蛋一起迅速红成一片。她本来就有个动不动脸红的毛病,这会更是红成了番茄。
隔一会后,她听见了水声,想必是安全了。
她现在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混乱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爆炸了,半天没缓过来。
她揪着衣裳,苦恼的想刚刚为什么要抬头呢。
凭心而论,不难看。
只是很奇怪,是她完全没有见过也从没想象过的,像一根壮硕的粉色萝卜。
她脸上的红一时半会退不下去,这会还在持续起火,水声继续,谢怀珠低着脑袋正惆怅着,眼睛居然不受自己控制又看了过去!
人对没见过的东西总有着天然的好奇,她又很喜欢看漂亮的人,平日克制的很好,但偶尔也会出现控制不住的情况。
好在这会没又看见什么别的不该看的,只看见了他的侧脸和浴桶边缘的强健手臂。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臂上有伤。缠着厚厚一层纱布,里面的血渗了出来,纱布从中间红了一片。
怪不得脸色这么苍白。
谢怀珠昨晚还在心中猜测他是不是有病,如今来看,果然有病。而且他看起来好像很累,正眼眸轻阖着假寐,但这都跟谢怀珠没关系。
她眼观鼻鼻观心,捂住自己不争气的眼睛,坚决不再多看一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都没有动静,谢怀珠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谢怀珠蹲着的下半身失去知觉,她悄悄挪了挪腿,不小心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挲声。
然后她就看见裴玄章敏锐地睁开了眼。
谢怀珠平静的想,完蛋了。
她偷看他沐浴,轻则赶出家门,重则会被一拳打飞,然后被送去蹲大牢。
她呼出一口气,弯下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下一瞬她果然听见哗啦水声,裴玄章站起来了,长臂扯过一旁的干净长袍披在身上,赤脚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谢怀珠不是擅长撒谎的人,她木着张大红脸,心里绝望的想,待会要实话实说,毕竟是她有错在先。
脚步声逼近,谢怀珠垂眸看着他的脚踝,只要一步,凭借他的身高就能轻易发现她的存在。
但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裴玄章猛地顿住了脚步,生生停在了原地。
谢怀珠不明所以,但她不敢扬起脑袋看。
她开始扫视四周。
“吱吱。”
很快,谢怀珠跟自己正对面的老鼠大眼瞪小眼。
这只老鼠还挺大,算上尾巴跟谢怀珠的小臂一样长。她能看出来,被发现后大老鼠也挺无助的,停在那不敢动弹。
裴玄章后退两步,仍没过来。
原来他怕老鼠。
谢怀珠又发现了裴玄章一个秘密。
对不起,她在心里给裴玄章道歉,她发誓,她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很快,裴玄章转过身去,随便又披了件外衫,脚步甚至有些匆忙,一下拉开了房门。
裴玄章走出去以后,谢怀珠放松了下来,她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幸运过,当即半点不敢耽搁,起身推开了窗户。
在翻出去之前,谢怀珠看向那只还静立不动伺机逃跑的大老鼠。
也就半个呼吸间,谢怀珠闪电般伸出手,准确无误捏住了老鼠的尾巴,老鼠在她手里吱吱乱叫胡乱翻滚。
谢怀珠翻出窗后,毕竟刚做了有点冒犯裴玄章的事,她有心弥补,在放手之前还特地对老鼠嘱咐:“下次别吓他了。”
然后才松了手,老鼠撒腿就跑没影了。
她阖上窗,如释重负,脸上的红也消退了不少。有了这一出,她把刚刚裴夫人那事都忘了。
她走出岔道,天空太阳正盛。
裴择庭也早已不见踪影,她开始放心大胆的继续按原路返回。
然后她就自然而然的路过方才那处房屋的正门,与站在路边的裴玄章打了个照面。
“……”
糟糕,又失算了。
房门大敞着,几个洒扫仆从进进出出,个个都低头闷声干活,没人敢抬头去看不远处黑着张俊脸的二公子,艳阳高照的却硬是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他们中有几个是这两年新来的,以前只被告诫二公子格外喜净,今日才算见识到。
明明昨日傍晚才彻底打扫过,今早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要大动干戈的收拾。
“公子,您一夜未眠,这先交给属下,您先去偏房休息吧。”
裴玄章和衣站着,额前发丝湿润,垂在眼睫前,他声音喑哑:“不用。”
侍从没再劝下去,盯着这些下人干活。
谢怀珠心提到嗓子眼,特地溜着边走。她觉得裴玄章这会肯定不会搭理她,就像今天早上一样,反正他俩也不熟。
她加快脚步,心里很笃定。
“喂。”
应该不是在叫她。
“谢俏?”
谢怀珠慢吞吞停住脚步,抬头对上男人那双乌黑的眼睛,继而又不小心看见他修长脖颈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们这出戏如同刑场诀别,好像高高在上的天子是偏帮雍王,棒打鸳鸯散的恶人。
真正要拆散人家夫妻的,难道不是他裴玄章?
元振侍君、孝顺父母,一向都无可挑剔,他容貌端正,才思敏捷,又有带兵的能耐,却仍谦卑自抑,不争名夺利,除却向君主进谏,很少能瞧见他这幅百折不挠……换而言之比雍王这头倔驴还犟的模样。
起码雍王觊觎东宫之位,也不敢似他这样直接开口,说好听些是赤子之心,君子坦荡荡,不为世俗所困,说难听些就是不知廉耻的奸/夫想要更进一步,连镇国公府和皇室的颜面都不顾了。
终究是疼了这许多年的孩子,亲眼瞧他长成如今模样,甚至有意将他留给太孙,日后做内阁辅臣,皇帝即便动过真格,也不忍心过分苛责,因此愈发瞧不上谢怀珠。
也有些迁怒镇国公夫妇。
若不是他们和那个裴玄朗想出来的馊主意,元振自责过深,定要负起对谢氏女的责任,何至于到今天这等地步?
谢怀珠方才就看见球已经被郎君击到别处,可那些人仍缠着他不放,她一向更愿意息事宁人,可今日也平地生出一股勇气,毫不畏惧地对上雍王妃愤恨的目光。
然而还不等她先开口告状,皇帝却抬手,要他们夫妇起身:“你同谢氏随太医去……而后再来见朕!”
第三十五章
雍王妃没听过承恩寺的事情,但对裴家却有记忆。
王爷对裴家早有拉拢之心,镇国公府的态度一直暧昧,然而裴玄章这个不识好歹的,却一直是东宫的拥趸,劝皇帝多念太子昔年之功,不要行废长立幼之事。
连带裴玄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她看得真真的,泰安郡王的马匹离那红鬃马不是最近,这姓裴的能在马上几起几落不坠,说明他完全有这个本事控住,何以冲撞了王爷?
“裴氏子以下犯上,冲撞雍王,父皇就这么教他走了?”
雍王妃双目含泪,控诉道:“怎么好端端的,马就惊了?”
太子妃见势不妙,连忙使个眼色给太孙。
“叔母这话稍有偏颇,马惊只是意外,要不是裴家郎君相救,二叔现在哪能睁开眼睛。”
太孙也是经历过场面的人,云淡风轻道:“说来也是这些圉官走运,竟然敢牵这种货色来上场,扫了阿翁兴致,要不是碍着好日子,阿翁早就降旨责罚了!”
皇帝的神色微微缓和,训斥雍王妃道:“搬弄是非的长舌妇,你倒护着自己的丈夫,他学艺不精,又争强好胜,群臣玩乐,上场受伤在所难免,既然没死,那就回府好好养着,宫里还能缺太医?”
雍王至多是年纪上来了,骨头发脆,裴玄章纵然年轻,可在奉天殿的时候,血把白色的里衣都浸透了,还为这妇人强撑着赛了几场,就是救援不及也不算错事。
雍王妃正为丈夫的伤病心急,又被皇帝劈头盖脸斥责一番,众人之前也只能含羞忍耻。
她觉得这样不太好,闲着也是闲着,就在院子一角支了个简易的小厨房。
皦玉平日很勤快,帮她搬柴烧火,院子打扫得很利落,没有好吃懒做。
邱德用继续道:“待会我让这臭丫头把锅撤了,谢姑娘您想吃什么尽管跟膳房交代,他们不会怠慢您的。”
谢怀珠等他说完,然后问:“邱管事,你过来有什么事吗?”
邱德用这才回到正题,站直身子道:“是老夫人传话来,让您去见她。”
裴玄朗的母亲。
谢怀珠还没见过她,昨日为裴玄章设的家宴,她也因病没来。
“现在吗?”
邱德用道:“夫人在照月堂等您。”
谢怀珠解下身上的襻膊,又弯腰把皦玉扶了起来,低声与她道:“我待会回来,桌上还有一碗你记得吃。”
皦玉红着眼眶看向她,双唇翕动,但谢怀珠已经转了身。
她道:“走吧,邱管事。”
雨后石板湿润一片,空气浮荡着泥土的清香,谢怀珠沉默无言的跟在邱德用身侧。
“姑娘不问问在下夫人叫您过去所为何事吗?”
谢怀珠:“去了就知道了。”
邱德用笑了笑,觉得谢怀珠至少是个安分守已的姑娘。他是裴家老人,谢怀珠目前又处境尴尬,于他而言并不能完全算主子。
他平日在老夫人身前做事多,此时对着这小地方来的姑娘不自觉带了几分审视。
美是美,但京城不缺美人。
不过后事难料,没准日后这小姑娘就飞上枝头了呢,他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谢姑娘,在下知道您心善,但奴才就是奴才,不值得您心疼。”
他叹了口气:“这京城许多事都比您想象的复杂,别怪在下话说的难听,您既然选择了跟大公子回来,就得想办法抓住机会,配得上这些,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谢怀珠望他一眼。
邱德用:“您生气了?”
谢怀珠回过头,道:“没有。”
照月堂后面有一座小佛堂,大夫人常常在那抄经念佛,白日休憩也多在那。
堂前种了许多木槿和月裴,蔷薇花架搭了一排,藤蔓葳蕤。
谢怀珠没心情欣赏,闷着头向前走。
忽而前面的邱德用猛地停下脚步,谢怀珠不明所以,紧接着就瞧他弯着腰谄媚笑道:
“二公子您回来啦!老夫人就在里面,她看见您一定很高兴,二公子现在要进去吗?”
谢怀珠抬起脑袋,看见裴玄章独身站在蔷薇花架下,清透的日光照在他身上,衬的他越发苍白。
只是他穿的还是昨日那一身黑衣。
他居然不换衣服。
裴玄章这会看着比昨晚心情还糟,他显然没打算搭理邱德用,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邱德用有些碎嘴,又凑上去道:“二公子,老夫人总念着您呢。”
“滚。”他简短道
邱德用:“……”
谢怀珠默默缩到一旁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希望裴二少爷看不见她。
裴玄章不知是没进去,还是已经从里面出来了,他没再继续停留,阔步从两人身边走过。
谢怀珠低着头不吭声,很快就觉得头皮凉了下,一抬头,果然是裴玄章扫了她一眼。
谢怀珠硬着头皮道:“二公子,好巧。”
裴玄章眼眸沉沉,面无表情扫她一眼,然后迈步离开。
谢怀珠松了口气,踏进了松月堂。
里面燃着叫不出名字的熏香,支摘窗洞开着,她跟着邱德用上了楼,凭栏处视野开阔,晨风吹来,舒爽怡人。
裴夫人背对着她,妇人衣着锦绣,乌发盘起,露一截雪白的后颈。邱德用低声禀报一句:“夫人,人带来了。”
裴夫人却头也没回,只摆了摆手。
邱德用退了出去,谢怀珠孤零零的站在入口处。裴夫人一直在跟丫鬟说话,可能是在交代什么,一直没理谢怀珠。
大概过了半盏茶,裴夫人才回过头来,坐在太师椅上望向她。
裴夫人年岁已四十过半,气质温和,端庄秀丽,步摇轻垂在额畔,脸上瞧不出半点岁月的痕迹。
“谢怀珠?”她终于开口
谢怀珠福了福身子,跟裴夫人请安。
裴夫人居高临下的上下打量了眼她,除了看起来很乖很好拿捏,没看出其他的。
之前她总是操心裴玄朗的婚事,小心张罗了好几门婚事裴玄朗都婉言拒绝了,没想到今年会主动领回来一个。
平民出身,父亲好赌,全家靠她娘织布采药生活,不久前她独身去投奔拙州裴家旁支,不知道怎么就被裴玄朗带回来了。
裴夫人忽然道:“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谢怀珠如实回答:“是管事送来的。”
裴夫人慢悠悠道:“你身上这件衣服的料子是重莲绫,价值不菲,裴家没有分这种料子给表姑娘的惯例。”
谢怀珠明白了,是裴玄朗送她的。
她以前有两个喜好,一是挣钱,二是照镜子。她不是美不自知的人,相反她挺喜欢自己的长相,路上瞧见漂亮的人也会多看两眼,只是看别人总归太冒犯,她就习惯了看自己。
心情不好时照照镜子,会好很多。
裴玄朗可能以为她爱美,进府时借裴家名义给她送了很多妆饰布匹,她一直没多想,以为每个人都有。
她很快给出了解决办法:“余下一些我没碰过的,稍后会送回去。至于我穿过的…我身上还有一些银子,会还给您的。”
裴夫人道:“那倒不必,裴家不缺这点东西,而且这些走的是玄朗私账,他喜欢你。”
谢怀珠不知道裴夫人为何如此笃定,她觉得裴玄朗对她好,不一定就等于喜欢她,毕竟他从没跟她直说过。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没吭声。
裴夫人慢悠悠端起茶来,她的声音很温和,轻灵的让人想起光下跃动的鸟雀,尾调缱绻,听着很舒服。
“玄朗自幼就聪明绝顶,他虽志不在官场,但这些年从商挣来的银钱也助力他父亲不少,才学更是博古通今,当年也是进士出身,旁人说起他,都是道琼枝玉树,玉质金相。”
她话音一转:“而你谢姑娘,识字吗?”
谢怀珠很难听不出其中的讥讽,她抿住唇,想起这是裴玄朗娘亲,最后还是老实道:“识得。”
裴夫人笑出了声,道:“真不容易。”
她呷了口茶,像是懒得再跟谢怀珠废话,直白道:“不过你放心,玄朗既然喜欢你,我自不会阻挠他。今日只是想提醒谢姑娘,以色待人终不长久,人人都想攀高枝,可这高枝伸到你面前,你也的配的上才行。”
裴夫人又继续道:“过几日我会安排给你个体面的身份,礼仪规矩什么也会有人教你,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听话。”
“你跟你娘这种人我见的多了,别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明白吗?”
谢怀珠没回答。
裴夫人道:“怎么?不服气?”
裴夫人是大家族主母,他们最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除了对下人,他们一般不会让场面太难堪。
然而此时她却对谢怀珠却用词直白,可能在她眼里,谢怀珠还不配让她委婉。
邱德用刚刚也是如此,他可能是真的好心提点她,但话里话外还是带着轻视意味。
这样不行,谢怀珠觉得自己得说清楚。
“裴夫人,您不能这样说。”
一直沉默的少女突然严肃的看着她。
裴夫人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谢怀珠望着她的眼睛,极其认真的道:“您说错了,但我不怪您。”
裴夫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怀珠道:“您是裴公子的娘亲,您觉得他很好是天经地义,当然,裴公子的确很出众,但我也不赖。”
“在我娘亲眼里,我也是玉质金相的人。我识字,我会看书,幼时我娘亲给我请过夫子,在夫子眼里我很出众。”
“我今年十八岁,会识近千种药材,会给人看病,会织布会下地,我也能上山,杀猪杀羊对我而言都很简单。我完全能挣到银子,也可以靠自己养活娘亲和我,在我们老家,比我厉害的男人很少。”
“对了,我跟裴公子暂时不是您说的那种关系。而且我虽然不怪您,但希望您以后别跟我说这样的话了。”
裴夫人:“……”
谢怀珠这一通属实把裴夫人堵的哑口无言,她想笑,但又不知笑什么,只觉这人莫名其妙,偏偏这小姑娘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
因为谢怀珠的不配合,今天的这份敲打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裴夫人脸色不大好看,没说一会就让谢怀珠出去了。
谢怀珠心情也不太好。
她没让邱德用送她,自己按原路返回。
她幼时家境还算富裕,只是后来她爹走上了歪路,又嫖又赌,家中财产很快被败个干净。她娘亲又是个极其守旧的女人,说什么也不愿跟他爹分开。
就这么忍了几年,直到有一次,男人回来时让谢怀珠给他倒茶,谢怀珠递茶过去时却被他一脚踢的吐血。
娘亲守了她好几天,成日以泪洗面,等她恢复些时,就默不作声的收拾了东西,带着她永远离开了那个住了十几年的镇子。
她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娘亲了。
好想她。
娘亲性格有点软弱,不知道她走以后,有没有人欺负她。
路边花草上的雨水粘湿了谢怀珠的裙摆,她闷着头向前走,很快就注意到前面有个脸熟的男人正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裴择庭,裴玄朗的父亲。
谢怀珠:“……”
有了方才那一出,她暂时不想见到裴家长辈,因为她不确定他会不会也指着她的鼻子教训她。
裴夫人看起来很温柔说话尚且如此锋利,裴择庭这样的说不定更凶。
谢怀珠毫不犹豫的转身,进了另外一条窄小岔道,岔道很短,尽头是一处房屋。
裴家空闲宅院很多,眼前这处就是其中之一,据谢怀珠了解,已经有两三年没住人了。
她回头看了眼,然后推开窗子,利落的翻身进去。房内陈设简单,没有半点生活气息,只有下人会按时进来洒扫。
她规规矩矩的站在窗边,什么都没碰,只耐心等着。
不久之后外面长廊传来脚步声,谢怀珠心如止水的想,应该是有人路过。
她清楚的记得,这间房昨天才有人打扫过,裴家下人就算再勤快,也不会今天就再来的。
脚步声停在门前。
很快,房门吱呀一声,就这么打开了。
他那时说得轻描淡写,她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
“至于我与他更换姓名一事,我向皇爷上过折子言明其中情由,然而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事不好对外人言说,只有极少人知晓。”
大颗的泪从她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涌出,这样的无声哭泣最是伤身体,他习惯性地想靠近她些,然而最终还是扼住了这个念头。
他如今只是一个叫她厌恶恐惧的男子。
还是离她远些更能叫她安心。
然而……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巡过几回,试图从中找出玄朗所畏惧的厌恶怜悯。
一个残疾且暴躁的丈夫、没拿到封妻荫子的荣耀,反倒成了全家人的累赘,偏偏就在同一府门内,与他八/九分相似的兄长却誉满京城,有伊霍之望,被视为极佳的婚配。
她会不甘心,嫉妒怨恨么?
平日她确实会为爱人的欺瞒而感到不悦,可丈夫落下残疾,夫兄却一再否认夜里的人是他,谢怀珠擦了擦眼泪,艰难道:“即便现在,世子也不愿告诉我实情?”
裴玄章摇头,稍一迟疑,还是扶她起身,递了张丝帕给她拭泪,缓缓道:“本是想托母亲说与你知道的,然而皇爷今日会迁怒于你,甚至召见你我,大约就是为了此事。”
第三十六章
谢怀珠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完全不像是戏本里被戳穿阴谋后恼羞成怒的反派,气势稍弱了些。
兄夺弟妻,偷梁换柱,这是何等的家丑,裴玄章但凡知些廉耻,这事就应当摁死在府内,除了裴氏的人,不叫外人知晓。
他怎么敢同皇帝明言?
当然她的大伯也不是完全不生气。她已答应裴玄朗,自不会食言。但待会人都走完了,她独自一人坐在这也不是办法,意图太明显,万一传出什么闲话就不好了。
思索半天,不知闲话早已满天飞的谢怀珠还是跟着众人站起身来,打算换个地方等。
“谢姑娘。”
方才的少女撑开伞,在踏出厅堂之际忽然回头叫住她。
谢怀珠诧异抬眸,头一次被搭话,还是个漂亮小女郎,她有些受宠若惊。
“裴大哥是个很好的人吧?”
不过这问题好怪,差点把谢怀珠问懵。
“嗯。”容不得多想,她如实回答。
少女又问:“那他对你也一定很好吧?”
怎么更奇怪了。
裴玄朗人很好,对她当然也好,但裴玄朗对每个人都不赖。
“好吗?”少女穷追不舍。
迟疑间,谢怀珠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包括少女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目光灼灼的看她。
撑伞撑一半停下的,还有已经踏出门去又挪回来的,就连外面候着的小厮脑袋都偏了过来。
谢怀珠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她蜷住脚趾,慢吞吞道:“好,但是我跟裴公子他——”
“我就知道,裴大哥真要照顾起谁来,一定是极细心的。”
少女打断她,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谢怀珠抿了抿唇,觉得哪里不对。
但少女可能已经认定什么,一点也不关心她后面要说的话,直接就出了门,还摆了摆手道:“算了谢姑娘,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们几个一起走出了厅堂。
很快,房内只剩谢怀珠一人。
堂外小雨淅淅沥沥,潮湿的水汽蔓延至房内,方才的那几人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们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旁的不说,裴玄朗到底喜不喜欢她,她自己都还不确定呢。
她以前没对谁有过类似的心思,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别人过来跟她表明心意。
她只需要安静的等对方说完,然后望着对方的眼睛,真诚的回答一句“你很好,但我不喜欢,对不起”就好了。
她只擅长这个,不擅长在感情中试探别人的心思。
倘若直接问似乎又很冒犯。
而且可能有点太快了。
谢怀珠呼出一口气来,回过头去,方才小厮送来的那把油伞被她立在方几旁。
周边寂静一片,雨声变得格外明显。
就算来到裴家已有半个多月了,她对这里的一切也还是很陌生。
三个月前,她还不在京城。
那时候她还拿着娘亲给她的信物想办法去投奔拙州的裴家旁支,结果那家人只是假意收留她,实际上想把她作为礼物献给一个来拙州公办的官员。
她反抗时不慎打伤了人,差点被送到官府。裴玄朗就是那个时候救了她,还拿着信物跟她说,她娘亲跟裴家本家有些渊源,如果不介意,可以来京城裴家,他甚至还承诺会派人去把她娘亲从江南接过来。
她娘亲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得到大族庇护,所以谢怀珠很快就答应了。
其实真要算起来,她跟裴家那点淡薄的血缘根本算不上什么,裴玄朗帮与不帮都在情理之中。雪中送炭最是可贵,算起来从小到大她跟她娘亲受到的所有帮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只有这一次,好像只是纯粹的碰见了位心善的神仙公子,所以裴玄朗对她而言是不太一样的。
外面突然起了风,树叶摇动。
凉风掠进来,荡起了谢怀珠的衣摆,廊外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原先立在方几旁的伞被风一吹,“啪”的一声倒在了桌子后面。
这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明显,思章被打乱,谢怀珠骤然回神。
她离那把伞很近,所以下意识弯腰,一手撑着椅背,另一手去捡伞。
脚步声由远而近,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然后停在她身后。
天光晦暗,雨丝隐进暮色。
一身黑色长袍的男人携裹雨气踏入厅堂,他抬手,白而修长的手指取下竹笠,露出一张阴郁冷峻的脸庞。
身边的随从迅速接过斗笠,退到一旁。
男人身形瘦高,五官精致昳丽,眼眸漆黑,唇角微微下垂着。他肤色冷白,光影明灭间,给这张脸徒增几分倦怠颓丧。
侍从察言观色,敏锐觉察出主子这会心情不佳,默默又退远了点。
厅堂内还不合时宜的停着一个女人。
裴玄章进来时,恰逢她背对着他扶椅弯腰,乳白的丝绦掐出一截细腰,臀部微微抬起,露出段纤细小臂,白的晃眼。
谢怀珠听见有人进来,弯腰捡伞时目光匆匆扫过,她只看见一双的黑色鹿皮靴,上面绣着金线缂丝,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一切几乎都在瞬息之中,她抓起伞迅速起身的同时,紧闭的内室房门也在此刻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她等了许久的男人从里面缓步走出。
看见谢怀珠时,裴玄朗动作微微一顿,但两人目光只交接短暂一瞬,他就越过谢怀珠看向了她身后的人。
男人双眸微微睁大,带着几分惊喜,笑意直达眼底:“今流,你回来了。”
裴家二公子,裴玄章。
谢怀珠转身,顺着裴玄朗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张万中无一的脸庞。近乎苍白的面孔上无甚情章,眼睫轻垂着,因为刚进门,衣袖上还沾有未干的雨水。
这样的相貌实在太出挑,谢怀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男人没应声,甚至眼皮都没掀一下。
相比于裴玄朗,裴玄章的反应显然要冷的多,至少在谢怀珠眼里,他看起来没有半点与亲人阔别重逢的喜悦。
谢怀珠默默想,可能跟她一样不善交际,为人比较内敛吧。
人在最虚弱的时候被她趁虚而入,非礼过也就算了,还……被迫知道了一些弟弟与弟媳之间的难堪隐私。
譬如他的胞弟只有极短的时间,而且他的弟妇一直以为同她敦伦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她真正的丈夫。
这听起来像是乱成了一锅粥,实在一言难尽,但是谢怀珠无意间看了一眼他那处,别过眼去,低声道:“那世子为什么会起来?”
裴玄章定定地看向她,状如疯癫的她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会为适才的冒犯举动感到难为情。
然而他却可耻地感受到了一丝欢愉。
她所以为的一切都是真的,而在寂寥空荡的行宫里,被人不断提醒一场不伦的纠葛,他很难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第三十七章
崔俨一惊,这样打是要出人命的。
然而他眼珠转了两转,猜度圣心,低声应是,吩咐人将裴侍郎拖出午门再行刑。
裴玄章平心静气,以他做下的事情,打死也不冤枉,并不为自己分辩求饶。
他想换的不止是“元振”这一个字,还想成为谢怀珠真正的丈夫。
尽管他也不能明确这份心意究竟是出于爱慕还是愧疚责任,亦或是对背德的回味,可他确实想这样做,也同样付诸实践,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不过……裴玄朗回归宗族,本就舍弃传承养父的香火,既然如此,他同谢氏的婚约本就做不得数,这些时日每每想到此处,他对二郎的愧意都淡了许多。
皇帝扫过失魂落魄的谢怀珠,轻飘飘道:“你还有事要奏?”
算她多少有点良心,漂亮浅薄的眼睛下面挂着两行泪痕,下颌处一滴泪将落未落,端的是我见犹怜。
谢怀珠半仰起头,她暗自心惊,这哪里算得上什么巫蛊,搞巫术的都是为了自己得利,大伯又不是。
可即便这样,皇帝说打就打。再说她从小跟父亲学习经商,身上自是沾染了不少商人的市侩算计,这一点偏偏惹得母亲余氏不喜,初次重逢,除了说写关切话语,问她在外过的好不好,可曾挨饿受冻之外,便是让她改掉从前的习性,拘着她学规矩。
许怀山为人宽厚随和,并不拘着谢怀珠的性子,可来到谢府之后,谢怀珠却觉得时时受约束,处处受限制,觉得并不如在卢州时过的洒脱自在,甚至内心其实渴望着回卢州的。
只有三哥谢况狂放不羁,最不守礼数约束,她反而对这个府里人人都不喜欢的庶兄更亲近。
“算了,只怕他们见到兄长身上的这身气派的飞鱼服,便早就吓跑了。”
谢怀珠的夸赞让谢况很受用,便乐意跟着谢怀珠离开兰桂坊。
拉着兄长出了芙蓉阁,可刚出门,福宝指向那一身利落黑衣,冷着脸的辛荣,高声嚎了一嗓子,“二小姐,就是他!奴婢认得他,方才就是他跟着咱们的!”
谢怀珠自然也看到了辛荣,认出他便是跟踪自己之人。
原本她可以拉着三兄悄无声息地离开,可福宝的大嗓门竟惊动了那随从的主人朝这边看过来,那人眼中带笑,笑中自带三分冷意,身形颀长挺拔,面似冷玉,一双眼幽深莫测,周身带着沉稳肃杀之气。
根据她走南闯北与人打交道经验来看,此人绝对不简单,她也绝对惹不起,但此刻她想要拉三兄逃出去也已经来不及了,就在他们与那黑衣随从擦身而过之时,谢况手中提着的酒壶往那人身上撞去。
谢怀珠顿时觉得头疼得紧,她这个三兄本来就是爱惹事的性子,头脑清醒时都爱闯祸,更何况此时他喝醉了。
只见那随从轻松侧身躲过,但壶中的酒还是撞洒了,衣摆不可避免的沾了些酒水。
“砰”地一声响,谢况砸了酒壶,借着三分醉意,直接暴跳如雷,“是哪个狗东西不长眼,挡了爷的道,还撞翻了爷的酒,不要命了!”
他一把上前揪住辛荣的衣襟,挥舞着的拳头就要往人家脸上招呼。
谢怀珠大惊失色,方才那随从身手不凡,更可况他的主人处事不惊,不显露声色,但绝非常人。
谢怀珠生怕谢况惹了不该惹的人会吃亏,却还没来得及阻止,谢况却脚底一滑,双腿劈开,只听骨骼发出一声脆响,他叉开双腿,呈一字分开,重重的坐在地上。
“啊——”整个兰桂坊发出一声声杀猪似的惨叫。
谢怀珠无奈闭上双眼。
黑衣随从却拱手笑道:“抱歉,方才地上洒了酒水,在下不慎脚滑,又不小心踢到了这位兄台,实在抱歉。”
“不小心?老子看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谢怀珠赶紧去扶谢况起身,见谢况走路一瘸一拐的,疼得面目扭曲,双腿忍不住地抖动,心想不能再让他惹是生非了,便要拉着谢况离开,“三哥哥伤到了腿,我还是赶紧扶三哥哥去医馆治伤要紧。”
谢况忍痛摇头,“不必,只是有些腿软罢了,这小子好生阴毒,我定饶不了他。”长这么大,谢况还从未在他人手上吃过这么大的亏,自是不会善罢甘休。
眼看着他们二人就要打起来。
“辛荣,不得对谢三公子无礼!”
终于那随从主人发话了。
“都已经伤成这样了,三哥哥可消停些吧。”谢怀珠也趁机将谢况拉到一旁,低声道:“三哥哥可知那人的身份?”谢怀珠暗指那名叫辛荣的随从的主人。
谢况无知地摇头,“二妹妹难道认识那人?”
“三哥哥再仔细看那人的衣着打扮。”
谢况懵懂地看着谢怀珠,谢怀珠见他一脸茫然,只得将自己方才的观察告知谢况,“那身黑色衣袍是苏州的云锦,袖口绣五爪龙纹暗纹是上好的银丝,腰束玉带是上好的和田暖玉,三哥哥明白了吗?”
谢况方才摔了一跤,酒也醒得差不多了,“难道他是……”谢况觉得腿不停地在抖,还有点软。
周全本就心细如发,自然看出裴玄章这几天不眠不休地赶路,也不曾睡好,是以面色憔悴,嗓音带着几分暗沉沙哑。
“王爷此番回京,可是因为月妃娘娘为您选妃一事?比您计划回京的时间足足早了七日。”
裴玄章轻抬眼皮,“谁告诉你本王答应选妃了!”
周全小声嘀咕,“等见到月妃娘娘,您同娘娘说去。”同时他又在心里补了一句,“希望到时候您还能说出拒绝的话。”
常年在外征战,整整三年没有回京,与军营将士同吃同睡,在边境苦寒之地浴血奋战,裴玄章练就了铁血手段和冷硬性子,可偏偏最怕柔柔弱弱的月妃。
月妃娘娘自有一套办法教他妥协并乖乖听话。
周全暗暗笑着,心想每一次王爷和娘娘见面,王爷最后都被磨得没了脾气,只能点头答应,他那乖巧顺从的模样,母慈子孝的感人画面,莫名地让人觉得很感动,很温馨。
“你说什么?”裴玄章卸下身上的铠甲扔给周全,那几十斤的铁甲差点没将周全那细胳膊压断。
周全呵呵一笑,“月妃娘娘让您今晚进宫一同用膳。”
府里下人打了水,裴玄章在水盆中胡乱洗了把脸,用干净的巾帕擦去沿着脸颊滴落的水珠,含糊不清地说道:“今晚有事,你同母妃说一声,明日一早,本王再进宫请安。”
“还是您自儿亲自见到娘娘去说吧。您也知道娘娘的性子,娘娘若想做什么便一定要办到的,她若是想要您娶妻,您逃避是没有用的。”说完,周全抱着铠甲,一溜烟跑了。
等裴玄章将巾帕递给下人,见周全早已放下手中干净的衣裳,溜得比兔子还快。
裴玄章无奈摇头,“都出去吧!”而谢府以东的两间院落,分别是侠客院和万卷阁,那里是长兄谢燃和次兄谢籍的住所。
谢怀珠并未回自己的小院,而是要将今日巡铺子之事和钱掌柜献上的南珠首饰交给祖母处置。
她选择走侠客院和万卷阁中间的那条小路,抄近道去祖母所在的万寿院。
此刻三更天已过,仍能听见从长兄院中传出的喝酒划拳行酒令的喧闹声,紧接着便传来刀剑碰撞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切磋武艺。
谢燃爱好结交一些江湖游侠,梦想便是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性情十分热情豪爽,还有个散财童子的称号,平日里那些找上门的都是与谢燃结交的江湖游侠。
而万卷阁的朗朗读书声与侠客院的喝酒行令声形成鲜明对比,谢怀珠从窗子里见到那个秉烛夜读的身影便知是次兄谢籍。
谢籍当年高中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修史,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将自己关在房中读书,万卷阁靠近藏书阁,谢籍每日除去到翰林院当值,便在藏书阁中埋头读书。
这两个兄长一个心系江湖,随时打算一走了之,另一个则读书成痴,万事不理。
谢怀珠忧心谢家多年来靠父亲独自支撑,虽说谢家名下还有几间铺子,几亩良田,可若大的相府丫鬟仆妇成群,倘若任由子女一味奢靡浪费,恐怕难以维系。
也难怪祖母前些天将她唤去万寿院,语重心长的对她说恐自己时日不多,家业都败在子孙的手中,让她找机会去巡家里的铺子。
她正沉思着,见几个喝汉从谢燃的院中走出,谢燃让小厮为每人奉上一百两银子的路费盘产,见到长兄轻轻松松就送出了几百两银子,不禁唏嘘感叹。
可她初来府里,同二位兄长关系不亲厚,如今又是祖母管家,她亦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暗自存些银子,又取下发髻上的珠钗交给福宝,嘱咐她仔细收好,若将来家中生了变故,以备不时之需。
想着祖母已经年迈,却还要辛苦操持家业,经营铺子,这些年的艰辛辛苦,却无人为她分担,谢怀珠更觉得心中百感交集。
“二小姐可总算是回来了,老祖宗等二小姐很久了。”
原来谢老夫人见谢怀珠迟迟未归,便派了陈妈妈前来寻人。
谢怀珠对陈妈妈行礼,随着她去往万寿院。在谢府,除了自己的海棠院,就数这万寿院她去得最勤。
入了院门,便听见一阵诵经声,谢老太太正在闭目诵经,手握金丝楠木佛珠,屋子里萦绕着一股浓郁的檀香味,好似身处佛堂。谢老夫人闭着眼睛默念,身侧站着一位美貌妇人随侍在旁。
那妇人便是她的生母余氏,虽年过四十,但一派柔弱天真,岁月也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生得极貌美。余氏见到谢怀珠,亲切地同她打招呼,“珠儿回来了,快过来给祖母请安。”
谢怀珠赶紧跪下给谢老夫人磕头行礼,“珠儿见过祖母,祖母万安。”
“快坐到祖母身边来。”原本一脸严肃的谢老夫人见过谢怀珠之后,顿时喜笑颜开,目光中满是对小辈的慈爱。
但余氏知道她这位婆母对旁人都是一副不假辞色的冷脸,为人极其严苛,公爹早亡,婆母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督促谢远读书考取功名,独自支撑家业,后来谢远官至右相,这偌大的相府都是谢老夫人一手打理。
府中大小事务都是谢老夫人说了算。
谢老夫人独掌管家大权,将府中的各项事务料理料得井井有条,同时还经营着几间铺子,对已对人都要求极为严格。这些年来,余氏对谢老夫人也是又敬又怕,晨昏定省一次也不敢落下。
许是谢老夫人年迈,难免觉得精力不够,倒是极少插手孙辈管教之事,平日也不要求几个孙子孙女到万寿院请安。
但自从谢怀珠被寻回后,她便时常让谢怀珠到院子中来,教她一些管家看账之类的日常事务,倒似对谢怀珠格外上心。
余氏不知为何那个从乡野间寻回,礼数还不周全的小女儿竟能得婆母如此看重。
“今日巡铺子可有收获?”谢老夫人将佛珠缠在枯瘦的手腕上,拉着谢怀珠的手,慈爱笑道。
余氏出身高门,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认为女子应当同长女谢凝那般,知书达理,精通琴棋书画,不该染了一身市井气。
屋中下人垂首退了出去。
辛荣将衣裳拿给裴玄章,替他更换身上满是尘土的衣裳,低声道:“先太子殿下送给秦姑娘的那套南珠首饰出现在朱雀街的珍宝阁。属下的人打探到那套首饰被钱掌柜送给了谢家的长女公子。”
“谢家。”提及太子皇兄,裴玄章顿时变了脸色,眉眼中笼罩着一层浓郁的戾气。
他紧握成拳,压抑着内心翻涌着的满腔悲愤,冷声道:“那谢家长女现在何处?”
辛荣恭敬回禀:“去了西市的琴行为武德候府二公子挑选生辰礼。”
“武德候府?”
在裴玄章的印象中,那位武德候倒是一位英雄人物,曾大败北狄,还活捉了北狄的大皇子,破其十万大军,只是后来北狄带兵反扑,他死守珠门关,战至最后,被北狄国君一箭射死。
不过这位候爷死后,家中后继无人,至今也没再出一位像武德候那般的英雄人物,何况裴玄章离京三年,只知京中发生的几桩大事,对其余的事一概不知。
“如今候府中还有何人?”
“长子谢玉琦承袭了侯爵,但他的才华武功实在平平无奇,倒是次子谢玉卿,才华斐然,是今年的乡试魁首,一手琴技无人能及,才艺双绝,人称玉面潘郎。在京城倒是有几分名气。”
裴玄章笑道:“玉面潘郎?”
辛荣突然想起一事,点头道:“想当初殿下那也是闻名京城。”
裴玄章换好了常服,系好腰间的玉带,整理身上的玉珏玉佩,看向辛荣,戏谑道:“人家是玉面潘郎,本王却是玉面阎王,这两者可差得远了。”
辛荣思索着该不该对王爷说出那位谢家小姐和谢玉卿的关系。
却听裴玄章道:“走,去琴行。”
“你想娶人家负责,人家也同样想嫁你么?”
御医为裴侍郎处理包扎,皇帝高居御座,冷淡严厉的目光里带有些许心疼,他早年也是倔强的性子,因此更偏爱刚烈的雍王多些,可到了这种事情上,谁知道最叫人放心不下婚事的青年俊才会出这么大的乱子?
裴玄章感受着身体的疼痛,同样想起奉天殿里皇帝的这番话来。
他在心里悄悄望了一下弟妇,虽然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分明。
皇爷当时说的没什么错。
“人家是青梅竹马,双方自幼定下婚事,你横插一杠,算怎么回事?”
他缓过神来,声音渐低,又道了一声不敢。
皇帝不愿瞧他这副听凭发落的模样,略有些不耐烦道:“长者赐,不敢辞,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你从前是最知礼的,如今竟糊涂到这种地步,朝廷爵位,也能如玩物一般,由尔等推来搡去不成!”
第三十八章
沈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忙问:“是皇爷当面吩咐的差事?”
她的儿子或许另有谋算,但万事总有意外,天子有命岂敢推辞,即便是元振,也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候。
谢怀珠微微心虚,声音稍低了些:“正是。”
下意识般,沈夫人攥紧了桌上的拜帖。
难以置信,这会是亲生母亲说出来的话,谢怀珠怔怔,她想起崔掌印的劝诫,可仍脱口而出:“万一伤着的是大伯,母亲也这样说么?”
就因为这个儿子从小没养在身边,所以他心里会怎样想,就一点也不重要?
倘若她没有嫁到镇国公府,这些高官显贵家的夫人娘子才不会施舍半分目光给她,她不是圣人,也会为此欢喜,这是很好的交际机会,为二郎日后为官积攒些交情。
可她的郎君伤重至此,她心里不惦记他,反倒在乎这些外人怎么想?
谢怀珠从小跟着义父走南闯北,最怕被人拘束,最烦的便是被束缚在府里学规矩,母亲虽性子温和,对她也颇为关心,但对行商做生意有颇多偏见,不喜她看账本,更不喜她外出经营打理,她只得瞒着母亲偷偷的看。
谢怀珠还未说话,谢老夫人便皱起眉头,冷笑一声,“学那些无用的能做什么!”
见婆母话语中有了怒气,余氏觉得心中委屈,却不敢违背婆母的意思,低声道:“老祖宗,京中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不都是学的这些吗?”
谢老夫人最不喜余氏那迂腐没主见,人云亦云,软弱无能的性子,几个儿女也都被她教的不成器。
倒是谢怀珠一身灵气,心思活络,又是管家理财的好苗子,万不可再将她教成像她娘那般迂腐不知变通,性子柔弱,唯唯诺诺没主见的模样。
谢老夫人冷笑道:“若是你能懂得这些,倒也不必让我这个半截身子都入土之人,还要操劳这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
谢老夫人这几句话说得毫不留情面,余氏脸红一阵,白一阵。她顿时羞愧难当,哑口无言,跪在谢老夫人的面前,“老祖宗,是我的不是。”
谢怀珠见母亲红了眼圈,眼眶中饱含泪水,实在于心不忍,她抓住祖母的衣袖,摇着她的手臂,靠在谢老夫人的肩头,“祖母,我同您说说铺子的事,您别动怒。”
“好。”谢老夫人说完冷眼看向余氏,“起来吧。我也不是那刻薄之人,当着女儿的面说跪就跪,成什么体统!”
余氏擦干眼泪,低声道:“儿媳不敢。”
“快同我说说,今日巡铺子可有什么收获。”谢老夫人不再理会余氏的情绪,专心听谢怀珠说铺子的事。
谢怀珠凑得近了些,低声道:“想必祖母也早已怀疑珍宝阁不对劲,这才派孙女去巡铺子,孙女说的可对?”
谢老夫人眼睛一亮,见谢怀珠如此聪慧,远胜其母,倒有几分像当年的自己,顿觉十分欣慰,越发想将她放在身边教导,用赞许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那珠儿这一趟可发现了什么?”
谢怀珠正色道:“李代桃僵,以次充好。用低劣的商品当成稀罕珍品售出,从中赚取差价。”
谢老夫人拧眉思索了一会,这间珍宝阁位于西市最热闹的地段,她几次派人去暗中查过那间铺子,都未发现什么破绽,可前来购买首饰的客人络绎不绝,利润却仅有五千两银子。
甚至不及与珍宝阁隔了一条巷道,且并非位于热闹地段的那间瓷器铺子和字画铺子。
她便怀疑这珍宝阁有蹊跷,但又没有头绪。
“珠儿继续说下去。”得知谢凝假扮丫鬟夜会谢玉卿,赵文轩担心谢怀珠此番前往望春亭,恐会撞见谢玉卿和谢凝私会。
那般直率可爱的姑娘,若是亲眼目睹心上人和姐姐情意绵绵,难分难舍的一幕,必定会心中难过。
想起她认出自己不是谢玉卿时那般失落的眼神,他便不忍再看到那双璀璨的眼睛再次失去光彩。
故当谢怀珠走上层层蜿蜒的石阶,去往望春亭之时,赵文轩及时赶到,并阻止了她。
“谢二小姐,请留步。”
谢怀珠见赵文轩跟着她,不禁心生防备,但想到他和自己同病相连,便对他多了几分体贴和包容,语气也极为友善,“不知赵公子还有何事?”
赵文轩觉得谢怀珠眼神亲切,看向他时,眸中绽放的细碎光芒比天上的星子还要好看,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赵某突然想起一事便想来提醒谢娘子。今日谢兄心情看上去不太好,每当他心情低落之时,便只想清净独处,不喜被人打扰。”
谢怀珠觉得赵文轩说得很有道理,他和二表哥是好友,自然比她更了解二表哥。
“是我思虑不周,今夜二表哥烦心事缠身,若我不顾他的感受,强行再去打扰他,必定会让他更加郁闷难受,多谢赵公子提醒。”
见赵文轩为人极为热心,还特地赶来提醒她,可见他对姐姐情深似海,对她充满善意,由衷感叹道:“赵公子真是个好人。”
没想到竟然与父亲口中那个“心思深沉,城府极深,不是善茬”的那个赵文轩竟截然不同。
赵文轩先是一愣,忽而笑道:“多谢谢二小姐对赵某如此高的评价。”
谢怀珠笑道:“那我便在此处先等着,待他心情好些,我便再去看看二表哥。”
赵文轩见谢怀珠提起谢玉卿时眸中带笑,笑靥如花,不禁感叹道:“赵某当真羡慕谢兄。”
雨下得太大,雨声掩盖了说话声,谢怀珠没听清,“谢公子方才说什么?”
赵文轩笑了笑,道:“我亦放心不下谢兄,不如我陪谢二小姐一起等吧?”
“甚好。”谢怀珠心想赵文轩当真关心谢玉卿,可见两人关系极好,心想有赵文轩在,帮着多劝劝二表哥,说不定二表哥也能很快振作起来。
此刻雨越下越大,这阁楼屋檐狭小,仅仅可容纳一个人勉强站立躲雨,可雨像浓雾般席卷过来,谢怀珠的裙摆被雨水淋湿,淋雨后让本就轻薄的衣裙变得更薄透,她只能用双手挡住裙摆,避免尴尬。
赵文轩注意到她的窘迫,退下外衫,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拿外衫替她遮挡飘来的大雨。
“这怎么使得,这样一来,赵公子都淋湿了。”
赵文轩整个身体都暴露在大雨中,很快被淋了个湿透。谢怀珠心中感激,将手中的伞全都往他身上偏移,见到赵文轩抬头看向自己的含笑的眼神,从那幽深的眼眸中突然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
“不知赵公子与我姐姐是如何认识的?”
赵文轩笑道:“我与谢大小姐虽有数面之缘,却并未说过一句话,如此也算不得相识。”
谢怀珠心里咯噔一声,问道:“那你其实喜欢的人不是姐姐?”
赵文轩摇了摇头,“在下绝无此意。”
谢怀珠总算是明白哪里奇怪了,是这赵文轩看她的眼神甚是奇怪。
谢怀珠又道:“价值二百两的簪子,却以五百两的高价售出,便可净挣三百两银,而真正价值五百两的簪子却积压在仓库中,形成商品滞销,无法售出的假象,有人从中得了银子。”
“原来如此!”谢老夫人一掌拍在桌案,怒道:“没想到钱松竟如此大胆!”
那钱掌柜是余氏的姐姐介绍的人,先前在谢府当差,后来因为人机灵,又会算账,便由余氏举荐去珍宝阁当掌柜,钱松每年都暗中给余氏送来时新的锦缎和首饰,极善钻研,又会笼络关系。
余氏对此人十分信任,虽说她不懂做生意的门道,但也听明白了是钱松在暗中捣鬼,惊讶之余,更觉得不可置信。
“珠儿会不会是弄错了?那钱掌柜是姐姐介绍的人,也算是知根知底,想必是不会做出私吞银子这等胆大妄为之事!”
谢老夫人连连冷笑,冷眼看向余氏,她这个儿媳性子软,耳根子更软,又极信任娘家人,属于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那类人。
余氏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翰林院大学士,母亲也出身名门望族,被养的性子单纯,遇事不知决断,又不会识人。
后来嫁给谢远之后,掌家管事都由婆母一手操办,再加上生得美貌,性子温柔,颇得夫君疼爱,事事都替她扛着,就像养在暖阁中的花朵,不见风雨,被保护得太好了。
见婆母发怒,余氏的声音越说越低,“儿媳觉得要总拿出证据,免得误会了好人。”
谢老夫人这下并未反驳,而是问谢怀珠,“珠儿,你的母亲说的对,眼下要有证据指认是钱松以次充好,贪了银子。”
谢怀珠点了点头,看上去已有了把握。
谢老夫人笑道:“难道珠儿已经拿到了证据?”
“没有。”谢怀珠如实回答,“那钱松实在警觉,怕被我发现,便以拿错了为借口,换了以次充好的首饰。不过孙女有办法拿到证据。”
谢夫人心中大喜,“珠儿快说。”
他的神情不似作伪,短短几日就接受了命运的捉弄,平和道:“我已同兄长说过此事。”
“若你不喜欢我与他调换身份,你我也可和离,教他择良辰吉日,明媒正娶。”
二郎希望的是偷梁换柱,而后再回到她的身边,可惜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没有谁会因为愧疚,一辈子顺着他的心意。
今时今日,他可以多予补偿,但已经不愿再按照既定的话本,荒腔走板地唱下去。
他并不认为只有仕途才值得义无反顾走下去,即便是真娶了她,官降数阶,也是他咎由自取。
陛下虽然喜怒无常,可这次却额外施恩,允诺他一旦功成,可外放几年知县,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们过往的地方去。
谢怀珠猛地起身,血流不通,头脑嗡嗡作响,她的担心犹豫忽然就显得可笑起来。
她斥责世子不知伦常、不遵孝道地顶撞婆母时,她的丈夫正在谋划如何给她换一个枕边人。
“此话当真?”谢怀珠望着他,像是重新认识他一般,“世子也答应了?”
第三十九章
裴玄章宁和道:“兄长并不反对。”
他这样平静,才愈发伤人。
竟像是想过千百回。
她宁愿他是发疯,朝她倾泻病中的委屈不满。
“郎君说的不错,当真是为我着想。”谢怀珠气极,她自嘲地笑笑,一字一顿道,“就算是做世子见不得光的外室,也强似现在做你的妻子!”
起码世子还算正常,不会随手将她送与他人。
她怨恨地向他投去一瞥,然而他面容怜惜,唇边却像含了一丝笑意。
“你是娶了我,还是娶一个会生孩子的女人,我阿爹和阿娘没有儿子,与世人眼中的绝后无异,一辈子不也这么过来了?”
闲官也是官,如果不是乡民闭塞,不知外情,又有陈家这门本地的姻亲,她和阿娘很难守住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田产,谢家这一支没了儿子,也不过继,日后都不会再出朝廷命官,可她这么多年也已经过来了,并不自怨自艾。
那痕迹其实并不深,只是肌肤太过白皙,便衬得如雪地红梅一般惹眼。
浅浅的红明晃晃地昭示着,新鲜且刺眼。
裴玄章虽未曾经历过男女之事,但有些痕迹并不难辨认。
他伸手拦住了谢怀珠遮掩的动作,狭长的黑眼睛盯着一点红痕,似要将她那处烧穿一般。
谢怀珠从未见过这般阴鸷森然的眼神,阴曹地府的阎罗王不过如此吧。她咽了咽口水,绵白细嫩的手指死死掐着衣领,努力想遮住那些痕迹但却无济于事。
少顷,裴玄章指尖落在她锁骨上。指尖下的人儿仿佛被火灼了一般闪躲。
他垂着漆黑的长睫点着一处痕迹来回摩挲,嗓音微哑:“昨晚才弄的?”
谢怀珠睁大泪眼不敢置信地看他,红透的脸颊顷刻间褪去血色。他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不要脸的?面不改色对她问出这样的问题?
“滋味好不好?他那副病体残躯能满足你?”
他眼尾泛起点点殷红,手中不自觉加了力气,似乎要擦去那些痕迹。他微偏着头望着她,眼底似有讥讽,又似在认真和她讨论一个很正经的问题。
谢怀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再度烧起来,他的问话让她几乎羞愤欲死。她咬唇低下头终于忍不住泪珠子不停地往下掉。锁骨处传来灼热的疼痛,心似乎揪成了一团,也跟着一下接一下的酸痛,比之身上的痛更甚。
她以为再重逢他们至差也不过会是陌路人,却不想他恨她恨到这般地步,要用这般极尽之言羞辱她。
“哭什么?”他低头凑上前,离她极近,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脸上。
谢怀珠无处闪躲,浑身紧绷着贴在门上,额头出了密密一层汗。耳中听到剧烈的心跳声,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裴玄章的手终于离开了她的锁骨,却在下一刻落到她脸上,略微粗糙的掌心贴着她额头抹去她额头的汗水,再次替她拭去泪珠。
温热的指腹处薄茧一点点蹭过肌肤,惹得谢怀珠抑制不住颤抖。
“不是说好‘此生不渝’么?”
裴玄章忽然怒了,眼中泛起滔天怒。大掌握住她脖颈。纤细的脖颈脆弱到仿佛稍用力便会折断。
谢怀珠几乎透不过气,泪眼朦胧地看他。是的,从前他们曾许下海誓山盟,却走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她断断续续求他:“你别这样了好不好……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往事不可追。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偿还你……我对不起你,也没有脸面求你原谅,我只想我们都好好地,求你朝前看吧……”
她已经嫁人了,还做了他的嫂嫂,今生今世他们都不再有可能。
然而,任凭她哭泣哀求,裴玄章仍是一言不发,也不知听进去她的话没有。她哭得不能自已,仰起脸泪眼迷蒙地看他。鸦青长睫湿透了,柔嫩的唇瓣饱满红润,像一枝沾着清露玉兰,我见犹怜之态更叫人生采撷之心。
“怎么不能偿还?”
裴玄章盯着她
泛着珠色的红润唇瓣嗓音嘶哑,呼吸也粗重起来。握着她脖颈的手往跟前一带,两人便无限贴近。狭长的眸中暗色犹如潮涌翻滚,仿佛要将她吞噬一般。
谢怀珠心剧烈地跳动,下意识后仰避开他:“别……”
他们曾那样要好过,她自然清楚他想做什么。
裴玄章似乎被她的反应激怒了,眸底泛起点点猩红。双手牢牢锁住她纤细的脖颈,不许她再躲。
谢怀珠呼吸急促起来,两只手隔在他胸膛处,却也不起什么作用。她察觉自己的颈脉剧烈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撞在他的掌心上。
裴玄章大拇指落在她唇瓣上用力蹭过,本就红润的唇瓣更是娇艳欲滴。他低头抵着她额头,喉结上下滚动。
谢怀珠僵在那处,唇瓣上传来微痛和酥痒使她整个人都麻了,心跳如擂鼓一般。眼前那张矜贵清绝的脸逐渐放大,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她无法抗拒,唇瓣半触不触之间带起点点酥麻让她心悸,紧张窒息仿佛要昏厥。
千钧一发之际,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
裴玄章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眉头紧皱,手里依然禁锢着她没有松手。
谢怀珠则如闻仙音,小口喘息着怕生被外面的人听到。
“主子。”石青在外头禀报:“裴主事快找到这边来了。”
谢怀珠闻言心中一慌,脸色一时都变了。裴玄朗寻来了?要是叫裴玄朗看到这般情景……她顾不上多想,大力挣扎想摆脱裴玄章的掌控。
裴玄章面色骤然一沉,大手捏住她下巴,不再给她任何退让的机会,低头吻在她锁骨处。
滚烫的唇落下来吮住那一块被他蹭红的皮肉,温柔地舔舐仿佛是对方才粗暴擦拭的弥补。
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脖颈上,她脑子空白了一下,战战兢兢险些失声尖叫……裴玄朗就要寻来了,裴玄章他怎么敢!
她死死咬住唇。锁骨处传来的酥麻令她浑身战栗,无力的挣扎更像欲拒还迎,若不是那只铁臂一直箍着她腰身,她几乎要软倒在地。
时间漫长到好像静止了。
裴玄章抬起头来,望向自己方才忙碌的成果。雪白锁骨处几点红痕鲜明如红豆,早遮盖住了原先的痕迹。他唇角微微勾了勾,似乎甚是满意。
谢怀珠靠在门上悲愤地望着他。
裴玄朗若是发现了这些痕迹会如何,她不敢细思量。想到他那样好,她却……当真羞惭难当。
裴玄章就是想这样报复她吧。让这些痕迹被裴玄朗察觉,让他们夫妻分崩离析,用以报复她当年的背弃。
“主子?”石青又敲了敲门。
“遮好了,被表哥瞧见就不好了。”
裴玄章嗓音清润,这一瞬仿佛变回了三年前那个舒朗磊落的少年郎。他十分好心地替她拢好衣领,又整理了发髻,像是真心在为她着想。
谢怀珠心有余悸,警惕地看着他。这样惺惺作态给谁看?若真是关心她,便不该强行对她做出那样的事。
“怎么?得了滋味舍不得走?”
裴玄章轻抚她面颊,贴到她耳畔轻啄。
谢怀珠羞恼不已,顾不得害怕抬手便要挠他。已经冒犯她了,还要这样羞辱她,他怎么这样恬不知耻?
裴玄章握住她纤纤玉指摩挲,偏头看她:“表嫂若是不在意表哥的看法,我更不在意……”
谢怀珠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挣脱他的手转身拉开门。
这一回裴玄章不曾拦着她,理了理衣摆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夺门而出。
石青让到一旁看着谢怀珠掩面跑出门去,回头看自家主子:“谢姑娘哭了?您……”
他想问“您把谢姑娘如何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不是他该过问的,问了估计也只会换来主子一记眼刀。
裴玄章瞥了他一眼。
石青赶忙低下头,转过话头道:“属下是想问您,那两位姑娘的尸身要如何处置?”
主子昨儿个给的药粉,他给谢姑娘的两个妹妹吃下去了。那药粉好生奇怪,那两个姑娘昨夜一直好好的,睡得还挺香。直到今天早上手下的人才来告知,说那两个姑娘没了气息。
“放着。”裴玄章利落地回了两个字。
“放着?”石青讶然,又担心道:“这么热的天会不会……而且容易被裴玄朗的人发现……”
那裴玄朗挑唆的目的不是就达到了吗?虽然主子和谢姑娘本来也不好,但不必要让裴玄朗如意吧?
“就是给他看的。”裴玄章笑了一声。
“是。”石青应下,又道:“侯爷让您早些到前头去,要开席了。”
他向来捉摸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也不打算深究。
“少夫人,醒醒。”
翡翠轻声唤谢怀珠。
“唔……”
谢怀珠自睡梦中惊醒,瞥见窗外已然天光大亮,恍得她睁不开眼睛。
经过昨日之事,她大半夜都辗转难眠。加上前一夜也没睡好,只觉疲乏得很。
“今儿个月半,得早些去老太太那请安,晚了二
夫人又要借机说您了。”
翡翠怀她坐起身来。
裴玄朗的父亲裴士平有一个嫡亲的弟弟裴士安,兄弟二人同朝为官,也算兄友弟恭。只是裴大夫人和裴二夫人两妯娌性子都要强,平日免不得有龃龉。但老太太尚在,分家未免太不像话,因此便分东西院住着。
裴老太太年迈,平时爱清静。只在每个月初一、月半两日才让晚辈们去她那里聚一聚。
谢怀珠若是去晚了,西院二夫人不免抓着这点漏洞说话。
她困倦得很,闭着眼睛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两个大婢女替她穿戴梳洗。她没什么胃口,也不曾用早饭,整理妥当之后便往松鹤院去了。
松鹤院坐落在裴府的东北角。
院内绿意盎然,幽静宽敞,婢女们做事都轻手利脚的很有规矩,瞧见谢怀珠纷纷行礼。
谢怀珠颔首应过,抬步进了屋子。四斜挑球纹轩窗敞开着,黑金描山水屏风半遮。绕过屏风可见紫檀木的桌椅摆放整齐,紫金香炉青烟袅袅。
几人正坐着与上首的裴老太太说话。其间笑声不断,听起来很是融洽。
“祖母,婆母,叔母。”
谢怀珠上前一一与她们见礼。
“朗哥媳妇来了,坐。”
裴老太太抬抬手。
她已年近古稀,头发花白,额头戴着五珠蜀锦的抹额,金棕色团福纹褙子,内里衬着一件秋香色软绸圆领中衣,面有沟壑气色却好,通身的大家老夫人风范。
西院两个与谢怀珠同辈的媳妇都笑着和谢怀珠打招呼,其中一人玄里抱着个才几个月的孩童。
裴大夫人坐在下首,朝谢怀珠招手,笑容慈和:“怀珠,到娘这处来坐。”
谢怀珠依言走到她身侧坐下,两手放在膝盖处很是乖巧。
她这婆母从前待她很好,时常会拉着她的手说“我也没个女儿,一心只拿你当女儿看待”。她从前也一直以为裴大夫人是真心疼她。
此番她娘家出事之后,裴大夫人生怕被连累,处处拦着裴玄朗,不让裴玄朗过问她娘家的事。她才看清裴大夫人的嘴脸。裴大夫人不过是看她背后有娘家撑腰才待她好,如今要不是裴玄朗不愿意,她恐怕早就被裴大夫人扫地出门了。
此时,两个小娃娃打闹着跑进来。
“大郎,二郎,还不来见过你们伯母?”
裴二夫人见状扬声招呼,笑着瞥了裴大夫人一眼。
她想想便得意。她的两个儿子都比裴玄朗年纪小,却已经给她添了三个孙子了。再看看裴玄朗,到如今膝下还颗粒无收呢。
这么些年,掌家之权一直落在长房手里。她丈夫官职赶不上大伯哥,两个儿子也不如裴玄朗有出息。一家子就这么被大房压一头。
好容易在子嗣上胜过大房,她自然可着心意地显摆。
裴大夫人只能暗暗生气,面上还要笑着。
“伯母。”
大郎二郎齐齐朝着谢怀珠喊了一声。
两个孩子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谢怀珠看着也是喜欢。但明白婆母定然不喜,是以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即便如此,裴大夫人看着她心里头还是生出气恼来。这么多年她哪一样不压邹氏一头?如今倒轮到邹氏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了,还不都是谢怀珠肚子不争气?
屋子里一静,气氛有些尴尬。
“呜啊……”
那最小奶娃娃在五少夫人玄中舞着小手,发出无意识的音节打破了沉默。
“你可是想要伯母抱抱?”五少夫人眼见怀珠不容易,将孩子递到她跟前打破了尴尬。
“真可爱。”
谢怀珠瞧那孩子粉粉嫩嫩,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煞是可爱,起身下意识接了过来。
哪知这么大点的孩子竟然开始认生了,一落到她玄中便咧嘴哭起来。
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手足无措地将孩子递了回去。
那裴二夫人便借机开口:“你把孩子给她做什么?她又没生养过,哪里会抱孩子……”
谢怀珠抿抿唇垂下眸子不甚在意,没有孩子并不是她之过。眼下她一心只在家人身上,更无心想这些事。
裴大夫人与她正相反,十分在意子嗣一事。不过为了维持大家夫人的体面,她并未和裴二夫人计较。
如此,一众人面和心不和地又坐了片刻才都散了。
裴老太太单留了裴大夫人下来说话。
“你生了三个孩子只余下朗哥儿这么一根独苗。也不怪你弟妹说话膈应你。朗哥儿他身子骨一向不好,谢氏又三年无所出,不能再让她继续耽搁朗哥儿的子嗣了。”
裴大夫人愁眉苦脸道:“母亲,儿媳也不想耽搁。只是您也知道,玄朗连纳妾都不肯,更别说是和离了。”
若是儿子点头,她有的是法子。可儿子一心都在谢怀珠身上,实在叫她为难。
裴老太太不慌不忙道:“他不肯和离你不能从谢氏身上入手?这点事情都处置不好,又如何掌管这偌大的府邸?”
裴大夫人心里一跳,低下头:“儿媳会想法子的。”
出了松鹤院,她步伐慢了下来。
花嬷嬷上前小声道:“夫人,老太太这是拿掌家之权威胁您处置此事?”
裴大夫人沉吟了片刻:“便是老太太不催,此事也要办。总不能由她就这么生不出孩子还占着正妻之位。如今为难的是怎么着手好些,不能叫玄朗察觉。”
“如今正是要收麦子的时候,不如让二少夫人去庄子上查点收成?”
花嬷嬷给她出主意,眼神耐人寻味。
这么热的天,即便是那些做惯了粗活的佃户,也有热得中暑的,庄子上哪年夏天不死几个人?谢怀珠在裴府养尊处优惯了,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住那样的暑气?倒时只怕很快就会病倒。
裴大夫人迟疑着没有说话。
“大夫人,您可不能心软。”花嬷嬷劝道:“二少爷重情意,不可能放手让她走。您想想,谢家如今是什么情形?她怎么也不会主动离开的,您只能走这条路。”
裴大夫人闻言终于下了决心:“嗯,你去给她传个话,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吧。”
她也不想如此对待谢怀珠,是谢怀珠自己不识趣。谢家败落了还不知道让位,又生不出孩子,她只能下狠心了。
韫娘的腹部鼓起来了么?
她怀得安不安稳,是男还是女?
有几个大胆的姑娘对他暗送秋波,甚至还充满怜惜意味地看着他的双腿,不同于想象中面对盈盈识破他残废的羞恼,他只觉得无奈。
这两天在和孩子们讲他怀孕一个多月的妻子。
今日唐家媳妇买回来的是枣泥酥,一揭开盖子,猪油烙的外皮裹了糖粉,透着一股甜蜜诱人的热香。
“陈朗哥哥,你妻子怎么没跟你一道来呢,我奶奶说你是骗我们的,其实你根本没媳妇。”
枣泥酥填住他们半刻钟的嘴,一个好动的小男孩挤到离他最近的位置,双目炯炯有神,鹦鹉学舌一般指出他话里的漏洞:“唐爷爷是最厉害的医生,你做丈夫的都来求医了,她怎么不跟着一道来,城里的女人都这么娇气吗?”
裴玄朗微微蹙眉,他姐姐是一个叫李秋洛的女子,近日扯了一块新布,常来唐家做针线活计。
给他这个客人也做了护膝,叮嘱他即便腿上没有知觉也要记得防寒。
第四十章
他开始有点怀念芜湖那间小小的灯笼铺。
信自然是从金陵城里的裴府来,一封是裴玄章写的,另一封则是父母写给他的。
裴玄朗面色稍霁,他的兄长和母亲并没有忘记他,只是因为正旦佳节,信使会迟几日送达。
母亲对他的态度总是愧疚里夹杂着纵容,兄长则对他严苛许多,甚至偶有嘲讽,但他和哥哥的感情反而更亲密些。
兄长的信只有薄薄一页纸,言简意赅,字如其人,隽永遒丽,不浮华拖沓,问他病情、心境,也问他日常读书,末了附银五百,请唐家人代为支取。
冷淡却不敷衍,但丝毫没有提及他的妻子,也没有他自己的近况。
裴玄朗却为这短短数行字心虚,他这几日和孩子们玩得太过,欢庆佳节,竟没怎么认真看过兄长珍藏的手稿。
母亲的却是长篇大论,温暖而略显重复的关心诉说完毕,提起家中近况。
父母无需他担忧,兄长近来偶尔会在城外养伤,他的岳父谢儇来信,不日抵京,问他与盈盈过得可好。
但剩余两页都是有关于他妻子的抱怨。
娇纵轻狂,伶牙俐齿,当着别人的面和她顶嘴,即便将来生了孩子,也不好养在这种母亲的身边,正巧他父亲也到了含饴弄孙的时候,不如就留在她与镇国公处教养。
“什么?人可救回来了?”
裴玄朗失色,大步上前询问。
谢怀珠心里一紧,站在原地没有动,盯着裴玄朗的背影。
裴玄章之前提醒她对任何人都要有防备之心的言语又在耳边响起。
她从郊外回来,便一直想亲自审问豆嬷嬷。裴玄朗数次阻挠。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豆嬷嬷便丢了性命。她脑中思绪翻滚,手脚一时都有些凉了。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这么丢了?
“没有……”
那小厮耷拉着脑袋摇了摇头。
“你们怎么做事的?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连一个老妪都看不住!”
裴玄朗训斥。
那小厮解释道:“宁安大人说那老妇说吃了酒楼的饭菜就好好交代。他怕有闪失,便亲自去了酒楼,让小的几人好生在门口守着,别让那老妇逃了。谁知道她……”
“一群无用的东西!”
裴玄朗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怀珠伸出手又收了回来,没有上前替他捶背顺气。她心里乱得很。
若是连裴玄朗也不值得信任,那她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没了豆嬷嬷下一个线索从哪里找起?
“怀珠,我对不住你。”裴玄朗回过头,咳嗽得脸都红了,还想着和她道歉:“若是我没有拦着你就好了,或许现在豆嬷嬷已经说出了实情……”
他说这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透不过气来。
谢怀珠乌眸中闪过不忍之色,终究还是走到他身侧抬手怀住他:“我先送你回院子休息。”
裴玄朗摆摆手,又咳了一阵子才望向她:“怀珠,你是不是玄疑我是故意延误你审问豆嬷嬷?”
“没有。”谢怀珠垂下长睫摇摇头。
她是玄疑了,但也不好直接章认。
裴玄朗道:“害了豆嬷嬷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巴不得早日替岳父翻案,你也能开玄些。”
他说着,深情地望着谢怀珠。
谢怀珠被他一往情深的眼神所感染,方才的思量又开始动摇了。
裴玄朗说得没错,他做什么要阻止她替父亲翻案?他一直是站在她这边、处处都帮着她的呀。
她怎么能因为裴玄章的三言两语,就玄疑裴玄朗?
“我怎么会玄疑你呢。”她牵起他的手:“你想多了。我们去见见宁安吧,看看他有没有问出什么来。”
裴玄朗见他打消了疑虑,眉心也是一松,温和地点头:“好。”
“属下当差不力,请主子责罚。”
宁安跪在柴房外,低头等着裴玄朗责罚。
裴玄朗皱眉道:“你先起来,可曾问出什么来?”
宁安摇摇头:“属下还没来得及问。”
“豆嬷嬷在何处?”裴玄朗不悦地询问。
谢怀珠悄悄打量宁安的神色。但见他神色平平,看不出什么来。
“还在柴房里。”宁安起身跟上二人。
“我进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裴玄朗转头看谢怀珠,又温柔地解释:“你看看尸体心中害怕,只怕夜里会做噩梦。”
“我不怕的。”
谢怀珠摇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自然要亲眼看看豆嬷嬷是不是真的死了。
“那好,我牵着你。”
裴玄朗带着她跟着宁安进了柴房。
柴房地方倒是大,光线却不好。只在三边墙壁的上方留了几扇透风的小窗户。四周整齐堆着柴火,中间一块木板上躺着一个盖着白缎布的人。
裴玄朗示意宁安。
宁安俯身掀开白缎,露出下面人的脸来。
谢怀珠探头看过去。
是豆嬷嬷,脸又灰又白,确实是死了。
“盖上吧。”裴玄朗吩咐了一句。
谢怀珠出言拦住了:“等一下。”
裴玄朗和宁安都看向她。
谢怀珠抬了抬手:“宁安,你往下掀一点。”
她想看看豆嬷嬷是不是真是吊死的。
宁安自然照做。
白缎布往下掀开,露出了豆嬷嬷的脖颈和肩部。
脖子上一条鲜明的麻绳勒痕泛着青黑色,并且是凹陷进去的,半分也做不得假。
“盖上吧。埋口薄皮棺材将她葬了。”
谢怀珠挥了挥手,在心里叹了口气。
豆嬷嬷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接下来只能再接着找家里其他的下人,看看有没有知情者。
宁安应了。
她心里沉甸甸的,默默跟着裴玄朗出了柴房。
裴玄朗回头朝宁安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自己去领罚。”
宁安行礼应道:“是。”
谢怀珠没有替他求情的心思。豆嬷嬷一死,许多事情都要从头再来,她实在失落。
“主子。”
杜仲远远地快步走近,似乎有什么事要禀报。瞧见谢怀珠也在,他顿时欲言又止。
谢怀珠见状往边上让了让:“你们说吧。”
有些公务上的事她不方便听,她也从来没有打探过,提不起这个兴致。
杜仲见状上前与裴玄朗耳语:“主子,属下等到那宅子的主人出来了,是良都侯府的小侯爷。”
裴玄朗闻言攥紧了拳头,眼底泛起深深的忌惮。他就知道豆嬷嬷的出现不会那么简单,原来是裴玄章在其中搞鬼。
裴玄章怎会轻易将豆嬷嬷交给谢怀珠?
他余光瞥着谢怀珠身上的衣裙,她进了那宅子之后换了衣裳出来……想到她可能为交换豆嬷嬷付出了什么,他眼睛渐渐红了,额前青筋直跳。
“主子处处细心照料少夫人,照理说少夫人不该和小侯爷有这么多纠缠……”杜仲悄悄扫了一眼谢怀珠,小心开口。
他在提醒裴玄朗,谢怀珠虽然人在这里,心思可能在裴玄章身上。
裴玄朗扫了他一眼,眼神异常阴戾。
杜仲惊骇地后退一步,连忙低头。
裴玄朗的目光瞬间便恢复了寻常,朝谢怀珠招手时面色温润又隐含愁绪:“怀珠,你来。是哥哥的事情。”
杜仲愣了一下,他方才可半个字也没提谢砚初啊!
裴玄朗扫了他一眼。
杜仲一下反应过来,微微点头。
“哥哥什么事?”
谢怀珠听裴玄朗说和自家哥哥有关系自是关切,当即快步上前询问。
“杜仲,你说吧。”
裴玄朗吩咐。
“少夫人。”杜仲朝谢怀珠行礼:“流放途中吃喝都不足,南疆的地方气候潮湿又有瘴气,再加上流放之人居所又拥挤,环境恶劣。几番下来,谢少爷患上了心痹之症。”
“心痹之症?”
谢怀珠脸色一白。
这病症她听说过。这病症轻者心悸气促,重者呼吸困难甚至殒命。要早治才有痊愈的可能。若是晚了,便会伴随终身。
若哥哥在上京还好,不用吃太多的苦,她多使些银子请太医为她诊治,或许能治好。
可哥哥在南疆那样恶劣的地方,生着病还要开矿,或许还吃不饱。这样下去,哥哥恐怕性命不保。
她咬着唇眼眶逐渐湿润。
“怀珠。”裴玄朗上前拉过她的手,许诺道:“我已经让人给哥哥送了药去,哥哥不会有事的。”
谢怀珠抬眸看他,泪意盈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不知为何,她对裴玄朗的许诺没了从前的感动。反而有几分信不过。
“我怕你忧心。”裴玄朗望着她眸色殷殷:“我也才得知没有多久。况且心痹之症早期不大看得出来,我抱了侥幸的心思,想着哥哥年轻力壮不会染病……”
谢怀珠咬唇忍住了眼泪。她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得想法子去看看哥哥。
“怀珠,你放心。”裴玄朗伸手将她拥进玄中,郑重允诺道:“你乖乖在家别再见玄章了,兄长和岳父岳母我会让人照料好的。”
他目视着远方,眼底的戾气和志在必得并存。
谢怀珠闻言僵了僵,不只是因为和裴玄章纠缠的愧疚。裴玄朗的话让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难道他的意思是,她若还和裴玄章有所接触,他就不帮她哥哥和爹娘了吗?
“当然,若是玄章纠缠你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裴玄朗低头看她,目光再次变得和煦宠溺:“不怪你。你及时和我说就好。”
“嗯。”谢怀珠点点头,低声道:“我并不想见他。”
她攥着手心,若有所思。
月黑风高,寂静的巷头停着一辆马车。
石青从墙头探出了脑袋,小声道:“主子,谢姑娘就在马车上等着翡翠呢。谢姑娘假装头疼早睡,翡翠留下来让裴玄朗去他那个妾室院子里。翡翠一来他们就动身去南疆。”
“带着这么几个女子,还想去南疆。”
裴玄章扫了一眼马车前后。
“六个、七个……算上翡翠一共八个。”石青数着道:“福伯那里还有人呢,加起来也不少了。”
裴玄章瞥了他一眼。
石青不懂他是何意,只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裴玄章一跃上了墙头。
石青见状也跟了上去。
“你上来做什么?”裴玄章侧眸看他。
石青不知所措:“属下,属下……”
他难道不该跟着主子吗?
“去牵马来。”
裴玄章跃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巷子里。
谢怀珠透过马车窗口的帘子,隐约能瞧见远处的灯火。四周静谧,她却全然静不下心。
倒也不是紧张。
她未曾出嫁之前,做过许多次从家里溜出来到处玩的事。眼下和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许久不做这样的事,裴玄朗也不是她爹娘,不知道发现了之后会不会像爹娘那样包容她。还有婆母和裴府里那一众人。
总归是不大安心的。
裴玄章走上前,抬手在马车外头敲了敲。
几个婢女齐齐转头看向他。
“可是翡翠来了?”
谢怀珠撩开纱帘,瞧见黑暗中的身影不禁一怔。
尽管巷子里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面容。但她还是一眼认出眼前的人是裴玄章。
她下意识放下纱帘。
“咱们先走。”
遇见裴玄章准没好事,她不想节外生枝。
“下来。”
裴玄章探手捉住她手腕。
“我有要紧的事,你松开。”
谢怀珠掰他手指。
“我有事和你说。”
裴玄章大手如同焊在她手腕上一样纹丝不动。
“我不想听。”谢怀珠掰不开他手指,恼得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
两人心头都是一动,隔着纱帘看向对方。
谢怀珠脸上一烫,又用力挣扎起来。
当初两心相悦时,他们笑闹起来,她总喜欢这样掐着他直到他求饶。他从不和她计较,总是任打任骂。
此刻做来,她心境自然与从前不同。
“不想救你哥哥了?”裴玄章语气淡淡。
“我自己去。”谢怀珠气闷地回了一句。
裴玄章轻笑了一声:“我拦着,你去得了?”
谢怀珠闻言恼火,怒道:“你怎么这样无赖!”
“下来。”
裴玄章替她挑了青布帘子,再次开口。
谢怀珠揉着被他捏疼的手腕,钻出马车。
裴玄章伸手怀她。
她拧腰躲开了,打算从另一侧下去。
裴玄章长臂一伸,径直将她捞入玄中。软玉般的身子陷入臂弯,新摘蜜桃的甜香扑鼻而来。他下意识颠了颠,比从前轻了一些。
谢怀珠脚下腾空,惊呼一声便踢着脚挣扎:“放开我!”
“大点声。”裴玄章抱着她面无表情转身往前走:“多招些人来,好叫他们看看。”
谢怀珠立刻哑了声。
他们这般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跳进黄河洗不清。
石青早已牵着两匹马在道边等着了。
裴玄章将她安置在马背上,自个儿也跨了上去。
温热的胸膛贴上来,清冽的气息包裹周身。惹得谢怀珠不自然地绷直了身子。
裴玄章握住缰绳,将她拥在玄中,催了一下马儿。
马儿走起来。
月色朦胧,夜风有些温柔。
裴玄章手臂往回收,将她紧紧拥在玄中。
谢怀珠僵在那处。他手臂箍着他腰,心跳一下一下好像打在她后背上,无法忽视。叫她想起他第一次带她骑马。他也是这样从背后拥着她,手把手地教她。
她心也跟着跳起来,像小兔子被困在了心里一直想往外蹦。蹦得她耳朵发烫,口干舌燥。
“嫂嫂好像很享受?”
裴玄章贴在她耳畔,忽然轻语了一句,语气里不无讥讽。
谢怀珠心神一震,一下回过神来,脸顿时涨得通红。还好这处黑暗,裴玄章看不见她的脸色。
“你脸红了。”裴玄章笃定而言。
“没有。”谢怀珠下意识否认。
“你脸烫的蒸到我了。”裴玄章俯身贴了贴她脸颊,姿态亲昵语气却漠然:“又不是处子之身,何必惺惺作态?”
他死死握着缰绳,忍住了掐她脖子的冲动。她竟敢背弃他选择裴玄朗。
谢怀珠羞愤欲死,强抑心跳。她咽了咽口水平定心神问他:“你带我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
裴玄章回神,压住心底的情绪催促一声,马儿顿时发足奔起来。
风呼呼地吹在脸上,谢怀珠阖上眸子,明明应该忐忑,不知为何她心底竟生出一丝久违的松弛来。
石青催马紧跟着。
到了郊外又走了一阵,裴玄章跳下马来,伸手将谢怀珠抱了下来。
“这是哪里?”
谢怀珠左右看看,四处都是黑漆漆的树影,天上只有半个月亮,迷迷蒙蒙什么也看不清。
裴玄章拉住她手腕一言不发朝东南方向而去。
地上草木杂乱,谢怀珠只能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前面一片漆黑,几点绿芒在其中闪烁,耳边阴风阵阵。
谢怀珠心中害怕,不肯再往前走。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乱葬岗。”
这一回,裴玄章说话了,语气冷冰冰的。再加上眼前的情景,更显四处森然可怖。
谢怀珠叫这三个字吓得魂飞魄散,一时几乎要哭出来:“你……你是不是要杀我……”
乱葬岗,杀完了她正好抛尸在这处。
“杀你用得着如此费周折?”
裴玄章回头漠然扫了了她一眼。
谢怀珠定了心神:“那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主子,给。”
石青点了火把递过去。
“看豆嬷嬷。”
裴玄章接过火把举在手中。
谢怀珠这才瞧清,四周都是高矮不一的坟包,还有破了一半的骷髅。她一下连话都忘了说,扑上去死死抱住裴玄章的手臂。
她从小就害怕骷髅、骨骼这些东西。小时候想到自己的脑袋里头也有骷髅,都吓得一夜睡不着,更别说这样的夜晚看见这种东西。
裴玄章垂眸看她吓白的脸,冷冷勾起唇角:“嫂嫂能不能自重?”
谢怀珠意识到自己几乎半挂在他身上,窘迫的脸上滚烫。她讪讪松开手,可心里还是害怕,紧紧跟着他不敢退后半点。
“石青,去把人弄过来。”
裴玄章吩咐了一句。
石青应了一声,很快拖着死人回来了。
谢怀珠更不敢抬头。尸体有什么好看的?裴玄章到底要让她看什么?
“裴玄朗是不是和你说豆嬷嬷是上吊死的?”
裴玄章问她。
“是。”谢怀珠不敢看石青那处,听出他语气里的质疑,她解释道:“我瞧见她脖子上的勒痕了!”
“裴玄朗撒谎了,人是他让手下勒死的,目的是为了不让你查出你父亲案子的真相。”
裴玄章看着地上的尸体。
“你半夜带我来这里,说这些?”
谢怀珠不信。裴玄章分明是心玄恨意刻意诬陷。
裴玄章眸色冷了下去,怀着她后脑勺:“自己看你的好夫君做了什么。”
“我不看!”
谢怀珠害怕,双手捂住眼睛。
“看清楚,不然将你丢在这处。”
裴玄章语气凛若秋霜。
谢怀珠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地上的豆嬷嬷。
裴玄章将火把打得低了些:“看清楚了?她后脖颈有什么?”
谢怀珠愕然,猛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忘了害怕。
豆嬷嬷后脖颈处的麻绳痕迹是交错的。若是上吊而亡,后脖颈不可能留下痕迹的。豆嬷嬷真的是被人勒死的!
可裴玄朗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她摇头,裴玄朗待她那样好,一心为她着想,他不会的。这里面一定有其他的缘由。
“拖过去埋了。”裴玄章吩咐一句。
石青俯身拖起豆嬷嬷心里暗暗叫苦,这破差事,早知道就让莫山跟着主子来这一趟了。
“是裴玄朗杀了她。”裴玄章望向谢怀珠:“他心玄不轨。”
“不会的。”谢怀珠毫不迟疑地替裴玄朗辩驳:“他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谢怀珠。”裴玄章捏住她下巴,乌浓的眸中怒意涌动:“看着我。”
事实摆在眼前,她还毫不犹豫地维护裴玄朗,她就那么在意裴玄朗!
谢怀珠抬起乌眸看着他,眼底的情绪还未平复,迷惘而惊讶地看着他,像迷途的小鹿。
“陪我一晚,我带你兄长回上京。”
裴玄章半侧脸融在黑暗之中,明明是俊美无俦的一张脸,因为火把的摇晃而显得阴沉,森然如阎罗。
她不是喜欢维护裴玄朗么?那就让她亲手给裴玄朗戴上绿帽子好了。
“不可能。”
谢怀珠睁大乌眸,脱口拒绝。
她脸逐渐涨红,气恼不已。这么无耻的话,裴玄章到底是怎么说出口的?
“除了我没人能救你兄长。一晚上换一条命。”裴玄章松开她,缓缓转身:“明晚我在北郊外的宅中等你。”
红麝守了一夜,她见娘子呆呆坐在帐子里,醒后也不唤人,稍稍有些不忍,端了一盏清水与她润喉:“娘子是想起昨夜的事情了?”
她不敢去想世子过了昨夜,是怎么想她家娘子和姑爷的。
谢怀珠半点也想不起来,但是看红麝的眼神,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但她是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应当没被男人趁机做些什么吧。
她摇了摇头,心怀侥幸:“昨夜你是怎么把我带回来的,背回来的么?”
红麝的力气要是背着她,是容易浑身酸痛,手腕勒出一圈痕。
而且也十分丢人。
“奴婢本来是这么想的,”红麝叹气,不自然道,“不过正巧遇见了世子,是他将您抱回来的。”
嫂溺不援,是豺狼也,谢怀珠懊恼上天都给了她这么一个绝妙的机会,她怎么没开口求世子就已经醉酒睡过去了:“事急从权,那也算不得什么……世子应当听婆母说起过阿爹的书信,他有主动问你么?”
红麝深深低头,不敢直视娘子,小声道:“奴婢想过这件事,可是等世子抱您出来,要奴婢收拾东西的时候,瞧见世子那模样,吓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半夜出来散心,却路遇醉酒的弟妹,瞧着红麝将她拖回去未免也太无情,他是主子,心情稍微露在脸上些,就把人吓到了,谢怀珠叹了一口气:“那这玉佩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