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是他轻薄我了?”
她都不记事了,红麝又被人支开,美人在怀,很难保证男人不起歹心。
何况与他一母同生的裴玄朗还打过她改嫁的主意。
红麝默了片刻,低低道:“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又不敢和世子吵嘴,只想把您从世子怀里接回来,世子也应允了,只是您双脚才沾地,就有些半梦半醒似的,揽住世子爷的颈项,含糊低语了几句,就凑到他面上……亲了几口。”
男子的面上全是女子唇脂口泽,这到底谁轻薄谁,红麝已经有数,可又不能给自家娘子定罪,才硬要撑着把人夺回来,没想到娘子不愿意走路,被人放下来后绵软而沉重,闹起来却有一把力气,要人抱着回去才肯安静。
世子无暇去擦拭颊边唇痕,耐心与她说起府上人多嘴杂,被人撞见会有损二人声誉,如果还能勉强行走,最好还是叫她的侍女搀扶她回去。
但不喜欢听的部分娘子一概听不进去,只知道对方不肯抱她回去,疑心这人惫懒,不肯出力气,连啾了好几口才停下,腰肢都抵在世子的身上,只上身挪远了些许。
眼睛湿漉漉的,无言望着他。
“奴婢怕您半醉半醒时高声叫嚷,还是央世子爷将您抱回来安置了。”
红麝不敢说太多,醉着的人要是一直睡着,那还算是上上好事,可偏偏谢怀珠醒了,外人根本控制不住她会做出些什么来,因此世子要她握住娘子偶尔下垂的腕,那时就有一道痕迹。
她只当娘子伤怀,把世子错认成夫婿,但是中途娘子不知怎么哭起来了,声音低低。
灯烛辉煌,窗外虫鸣声声入耳。
谢怀珠独身坐在妆台前,身上随便披了件外衫,乌黑的发丝乖顺的垂在肩颈。
一盏烛火摇摇晃晃,在她在她脸上印出柔和的光。
此时已临近戌时末,她还在坐着这挑灯夜战挣她的工钱,妆台上有些凌乱,杂七杂八摆着各类木头,她手里一把刻刀,脚下都是木屑。
也就一个多时辰的功夫,旁边已经摆了四个弧度圆润的小元宝。
她刻一个大概可以挣九十文,倘若她手快的话,两天就可以挣一两银子。
不过一直给人做小工不是长远之计,这样的活也不是天天都有,京城机遇多,等她娘亲过来后,她计划去租一个铺子。
这其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毕竟她以前做生意就亏过一次。
往事难堪回首,她从小到大想做什么少有不成功的时候,因为她勤奋又耐心,脑子也不笨,人生第一次绝望是在去年年初。
那时她攒下一笔钱,决定做生意。
在她当初的那个小镇,茶叶香料布匹等等行业都已有不少商铺,所产完全超过了当地人的需求,所以不少商人会沿运河把东西出售别的地方。
货船来来往往,反倒是最紧缺的。
谢怀珠拿出自己攒的一半钱财,同人一起买了个小型货船。
事实证明,她眼光独到,刚开始那艘小货船简直开冒烟,也挣了不少钱。直到两月后,他们遇上了几十年难遇的水患。
运河的巨浪轻轻一拍,把她的小船连同她的挣钱梦拍到了河底。
一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太倒霉。
后面又不太服气的做了些别的生意,但效益都不算太好。
所以对裴玄朗有好感也不是无迹可寻,毕竟他做生意是真的很厉害,她很佩服他。
不仅如此,谢怀珠也能看出来裴玄朗对族中小辈的宽和与帮助,他是个很善良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格外的敬重和维护他。
除了裴玄章。她竟然就这么承认了?
起初他还在想她是怎么看上裴玄朗的,如今又不由思索,裴玄朗是怎么看上她的?
勾搭上裴玄朗还不够,居然还想勾搭他们兄弟俩?这算什么?到时裴玄朗外派他顶上,他外派了裴玄朗再顶上吗。
开什么玩笑。
裴玄章凝视面前这只心虚的鹌鹑,看她这抬不起头的模样,又心道看来还有点羞耻心,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事。
“你就那么忍不住?”
谢怀珠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是裴家人都比较聪明,看出来也不奇怪。
她被问的有些窘迫,红着脸辩解道:“……我没有忍不住,我就是想想而已。”
她还没付诸行动呢。
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行动,这种事实在是太让人为难了。
还想想,裴玄章不知她是怎么在他面前如此坦荡的说出这句话的,他匪夷所思道:
“你就不怕裴玄朗察觉?”
反正他是肯定是不会跟谢怀珠在一起的,裴玄朗虽然是个伪君子,但应该也还没窝囊到能容忍谢怀珠背着他做出这种事的地步。
万一玩脱了,得不偿失是必然的。
“察觉不是更好吗?”谢怀珠有些疑惑,继续道:“我正好不知应该如何跟他开口。”
“……”
裴玄章沉默了半天,感觉自己果然还是太保守了。
不过裴玄朗活该。
他对男女之间那点事的经验实在匮乏,一边大开眼界又一边又颠覆了想法,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玩什么不为人知情趣。
没准裴玄朗就乐意这种呢。
谢怀珠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嘱托裴玄章:“你既然发现了,能不能帮我在裴公子面前保密。”
她虽然不太会,但也清楚这种事还是她自己当面说比较有诚意。
裴玄章哂笑一声,他才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对她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龌龊。”
谢怀珠皱眉,她哪里龌龊了。
她脸色严肃起来,两条秀美的眉轻蹙着,有些凶地道:“你不能这么说我。”
裴玄章也皱眉:“你怎么还撒起娇了?”
这人脑子里想什么他管不着,嘴上能不能注意点,还真把自己当她奸夫了。
谢怀珠睁大眼睛:“……我撒什么?”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跟不上裴玄章的思维了,回头把簪子放在一旁,为避免误会,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的跟裴玄章开口道:
“裴大人,撒娇这两个字您不能这么随便地对我说,我没有跟你撒娇,请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任何的——”
非分之想四个字还没说出来,裴玄章就不耐烦的抬手打断了她:“行行行知道了,你说的对行了吧。”
谢怀珠:“行的。”
她继而问:“那你答应我了?”
裴玄章道:“我可没有那种癖好。”
谢怀珠点点头,放心了点。
裴玄章这时道:“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谢怀珠竖起耳朵:“什么呢?”
裴玄章意有所指的低声警告她:“以后在我面前老实点。”
其实谢怀珠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实了,还能老实到哪去呢,这人恐怕是看裴玄朗不顺眼连带着瞅她也不顺眼。
“我知道了。”
她目光明亮,坚定的看着裴玄章,而裴玄章轻轻蹙眉,一脸的一言难尽。
两人就这么自以为心照不宣的对视片刻,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默契。
谢怀珠率先开口,但一句话还没说完,房门忽然被敲响。
“姑娘?姑娘您睡了吗?”
谢怀珠连忙示意裴玄章噤声,镇定回答道:“就快了,你有何事?”
皦玉有些不安道:“奴婢方才好像听见了对话声,还有男人的声音,奴婢还以为是有登徒子闯您房里来了。”
谢怀珠静静望了裴玄章一眼。
裴玄章:“?”
他立即瞪回去,这人什么意思,他跟登徒子这仨字有关系?
她觊觎他这么长时间他说什么了吗?
“没有,你听错了,快休息吧。”
皦玉又多问了两句才嘀嘀咕咕的离开,谢怀珠松了口气,她对裴玄章道:“好了裴公子,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我要睡觉了。”
裴玄章没搭理她。
谢怀珠也不在意,她站直身体,夜风吹的她有些冷,四下一片冷清。
此时天上挂一轮孤月,清晖落在男人俊秀的眉眼,清贵的不可思议。
谢怀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我关窗了啊。”
裴玄章仍没理她,谢怀珠最后道:“二公子。”
她望着他的眼睛:“你也早点休息。”
裴玄章终于忍无可忍,搞不懂她又在磨蹭什么:“你别这么依依不舍行吗——”
谢怀珠啪的一下关上了窗户。
裴玄章真奇怪。
“嘶……”裴玄章又道:“可我算是她小叔子吧。”
支知之摊了摊手 :“这算什么,又没成亲。就算他们成亲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年头嫂子跟小叔子早玩出花了。”
不过这事还是太难以置信,他叹了口气,感慨道:“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我是真没想到。”
裴玄章已经转过身去:“假的。”
支知之:“……”
他有病吧,他都快接受了。
裴玄章:“逗你玩。”
支知之站起身子追上他,桃花眼一眯,骂了句脏话道:“裴今流,老子就知道!”
他翻身上马,暂时懒得搭理裴玄章。
但想了想又不服气,侧眸慢悠悠道:“我说裴玄章,你这么说不会是因为你自己觊觎谢姑娘,不好意思说吧?”
裴玄章冷笑一声,斜睨他一眼,看他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傻子:
“觊觎她?这辈子都不可能。”
下错刀了。
谢怀珠懊悔的停手,看着手里的木头思索着应该怎么补救。
观察了半天,发现补救不了。
九十文居然就这样没了。
她捏着那块被刻错的木头,烛火印出这块四不像木头的轮廓,半晌,谢怀珠又重新下刀。
她把它改成了一只撅着屁股伸懒腰的小猫,小猫双眼眯起,懒洋洋的。
谢怀珠捏着它看了一会,正好手指有些脱力,她该休息了。
房门忽然被敲响。
谢怀珠回头,皦玉探着脑袋看过来,做贼一样小声的道:“姑娘,有人找你。”
谢怀珠放下刻刀,站起身来问:“谁?”
皦玉声音更小了,几乎只是对她做了个口型:“大,公,子。”
她一字一顿的说。
裴玄朗怎么这个点过来了。
谢怀珠穿好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月色空朦,裴玄朗站在她的小院门口。
清透的月光照在他白皙的脸庞,看见她时,男人朝她轻轻弯起唇角。
谢怀珠问:“裴公子,怎么了吗?”
裴玄朗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但他的脸上并无半分醉意,他对她道:“今天那件事,我已经查清楚了。”
他没有跟她细说这其中是谁在嚼舌根,只道:“能查到的,我已经处理掉了。日后倘若还有人说到你面前,你只管告诉我。”
谢怀珠没客气:“好的。”
闻到裴玄朗身上的酒气,她又轻声问:“你喝酒了?”
裴玄朗嗯了一声,同谢怀珠解释道:“今流三年没有回京了,今日都是他曾在京城的一些好友,大多与我也有些交情,就多少喝了一点。”
谢怀珠心想,裴玄章又胡说。
这么说来,同支知之“一起长大,门当户对”的人根本不是裴玄朗,是裴玄章自己。
“熏到你了?”裴玄朗问
谢怀珠摇摇头。
夜风吹过,将谢怀珠身上清淡的茶花香送到裴玄朗面前。
他们面对面站着,裴玄朗这样看着她,明明隔着一段不近的距离,他却似乎仍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与柔软。
像一盏烛火,一寸一寸亮到他心里去。
而谢怀珠半晌没听见裴玄朗说话,心想裴玄朗可能还是有点喝醉了。平日只因为这点事,他是不会专程过来找她的。
“还有什么事吗?”她问的很直白。
裴玄朗笑了起来,笑声很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摇了摇头道:“没事了。”
“回书房的路上,莫名想到了你。”
“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来了。”
谢怀珠:“哦。”谢怀珠回去以后发现房间院落被收拾的很干净。
以前也整洁,但今天着实整洁的有点过分了。
皦玉站在小厨房边小心的看着她,轻声告诉她今早那碗粥被她放在了木柜里,谢怀珠看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才慢吞吞反应过来。
皦玉可能是怕她迁怒她。
谢怀珠在裴家地位不高,得处处小心,但裴家有不如她的人,得在她面前处处小心。
就像当初她差点被送官府,彼时那位受伤的官员对她而言是难以撼动的存在,但是裴玄朗轻而易举就化解了,可能裴玄朗对那位官员来说,也是难以撼动的存在。
要这么算下去,恐怕得做皇帝才能真的无所畏惧,但当皇帝真的就无所畏惧了吗?
就像她娘亲,总觉得他们娘俩孤苦无依,在外面得看人脸色生活,执着的想找大家族庇护,但谢怀珠觉得,来到大家族也需要看主母脸色。
倒不如去江湖小镇,靠本事讨生活,这样还自在一些。
胡乱想了一通,谢怀珠不太会安慰人,干巴巴劝皦玉几句后就没再说话。
晚上谢怀珠沐浴后,皦玉非要过来给她擦头发,谢怀珠没拒绝,问她:“晚上吃饱了吗?”
皦玉连忙点头:“吃饱了。”
谢怀珠嗯了一声,皦玉小声在她耳边说:“姑娘,你好像我姐姐。”
谢怀珠嗯了一声:“什么姐姐?”
皦玉稚嫩的脸庞带着笑,露出颗小虎牙:“我姐姐以前也常担心我吃不饱穿不暖,您跟她一样,不过自从姐姐嫁人后,就没人管我了。”
谢怀珠其实不太擅长与人聊天,她哦了声,然后道:“你可以去看她。”
皦玉失落道:“我也想,但是姐姐已经死了,她是去大户人家当小妾的,不知道怎么的,有一天就让我去领尸体。”
“他们说姐姐是落水死的,我才不信。”
可她不信也得信,她只是一个小丫鬟。
把姐姐埋起来的时候,她只希望姐姐来生能做一个自由的人。
她忽然轻声问:“姑娘,您会跟裴公子在一起吗?”
谢怀珠如实道:“我不知道。”
皦玉一时没有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谢怀珠又在寂静中补充道:“我不会当小妾的,而且我会水,游的很快。”
皦玉笑了起来道:“那奴婢希望您跟裴公子在一起!”
谢怀珠也希望裴玄朗喜欢她。
她以前没觉得谁特别好过,裴玄朗是第一个。她在某方面有点随她的娘亲,比如在她对未来的规划中,她希望自己能在合适的年纪成亲,找个顺眼的男人生孩子,三个人凑成一个完整的家。
然后他们一起挣钱,一起养小孩。
她希望她未来的相公是个脾气温和,相貌上等,很能挣钱不会拖她后腿的男人。
裴玄朗完美符合她所有的条件。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她由衷的说。
然后晚上,她就做了个跟裴玄朗八竿子打不着的梦。
她梦见她在拔萝卜。
肥沃的土地上,种着一根巨大的萝卜。
她从早上拔到中午,又从中午拔到晚上,最后终于把萝卜拔了出来。
她气喘吁吁坐在萝卜边休息的时候,裴玄章慢悠悠走了出来,他像个大少爷,指着她高高在上问:“谁准你拔的?”
谢怀珠听见自己说:“我自己想拔。”
裴玄章冷笑一声:“你拔的是我的萝卜。”
梦里的她也没怀疑这话真实性,当即震惊又害怕,她小声问:“我偷了你的萝卜,你会报官抓我吗?”
裴玄章道:“废话。”
谢怀珠小心翼翼:“那怎样你才能不报官?”
裴玄章扫她一眼,恶劣道:“拔了就不能浪费,你把它全部吃完,我就原谅你。”
谢怀珠绝望的回头看了眼,为了不蹲大牢,把自己撑了个半死终于啃完了那根萝卜。
她撑得想吐,问裴玄章:“这样行了吗?”
然后她就因为偷吃萝卜被送进了衙门,下半辈子流着眼泪蹲大牢。
那就是喝多了。
夜色如水,裴玄朗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了个精致的小玩意儿,发出一阵叮当响。
是个小铜铃,晃晃悠悠的坠在一截红绳上。
“这是之前从南疆带回来的,听说它的铃声能让人心情愉悦,郁气消减,还能带来好运,我能不能把它送给你?”
谢怀珠心想,她没什么郁气。
而且一般说能给人带来好运的东西。都是故弄玄虚骗人的,裴玄朗被骗了。
“我不要。”
裴玄朗半点不意外,谢怀珠从来都不肯收他送的东西,回京路上他给她买个点心,这人都要拿出钱袋按原价数铜板给他。
他哭笑不得道:“谢谢,这个只要八十文,很便宜,别给我数铜板了好不好。”
“就让我送你个东西吧。”
夜色清凉,男人含笑的眼睛在月光下温柔的像水,谢怀珠抿住唇,动摇了。
她低下头,道:“好。”
裴玄朗把铃铛放进她掌心。
谢怀珠收拢掌心,想起另一件事来。
迟疑片刻,谢怀珠有些不好意思,她脸颊泛红,把刚刚刻好的小猫递到裴玄朗面前。
“我自己刻的,能送给你吗?”
就算是礼尚往来了。
裴玄朗愣住,随即伸手接过,他轻声道:“谢谢你,我很喜欢。”
谢怀珠嗯了一声。
她握着铃铛道:“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裴玄朗摇了摇头,道:“好梦。”
谢怀珠转过身去,想想又忍不住回头提醒:“裴公子,如果有人再用可以带来好运劝你买东西,你不要再上当了,是骗人的。”
裴玄朗笑着说:“好。”
但他却在心里否认。
不全是骗人的,比方说这个铃铛,他就是带着它的那天,遇见了谢怀珠。
即便他真的站不起来,又不能生育,可如果不将他们和离的理由和盘托出,阿爹和阿娘大概很难同意她自请下堂,然而父亲要是知道她的丈夫差点把她送给兄长,才长途奔波过的身体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谢怀珠轻轻叹了一口气,正月初二她要回娘家做客,初三只是转眼的事情。
“算啦,我在阿爹阿娘面前很少说谎的,他们十分信我。”
她安慰自己,要敷衍一两日还是可以的:“就算偶尔说一次,他们也不知道我敢说得这样大,肯定会信的。”
崔氏与女使们将新宅洒扫得一尘不染,女儿成婚探亲,丈夫遇赦归还,苦尽甘来,现在就差含饴弄孙这一件事就彻彻底底圆满。
然而正月初二的时候,她一直等到午后,才见女儿独身往寓所来,不见裴玄朗的踪迹。
女儿面上是笑着的,可却不如新婚时那样活泼,惹得她担心不止。
“二郎怎么没陪着你一道来?”
崔氏也奇怪,她这个女婿还没忙到他兄长那个地步呢,自从她将女儿嫁给他,见到女婿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银钱上比以前大方了许多,时不时会派人送些孝敬,本人却是不露面的。
谢怀珠微微一笑,气鼓鼓道:“他被宫里那些道士说的话迷住啦,正在追求长生不老,在庄子上闭关修炼,钻研仙丹呢!”
崔氏忍俊不禁,但也同样有些不满:“有些消遣也是好事,但也不是这么说的,成了家的男子抛家舍业……他修的是能娶妻的道,还是不能娶的?”
谢怀珠摇头:“这我也说不明白,他大概只是随便玩玩,我就随他去了,过一两月就知道苦了,不会很久的。”
崔氏却有些顾虑,面上虽不提,可夜里与女儿共眠,她还是忍不住失礼地查看女儿的颈项手腕这些寝衣遮不住的地方。
这与窥探女儿的私事几乎无异,等用目光仔细检查过,才松了一口气,遗憾道:“难道就差这几日的功夫,他也不能等等,你阿爹一路上可惦记他了,我还以为他会像当年那样,迎你父亲迎出江宁府去。”
谢怀珠不觉莞尔,嗔道:“皇爷到行在才是这个接驾排场呢,阿娘,我爹爹见到我不就够了么,一定要见女婿才安心?”
她皮肤娇嫩,一点印子也能留上许久,不怕阿娘怀疑她与二郎不够和美。
第四十二章
小院的灯烛次第亮起,谢怀珠和崔氏匆匆赶到前厅时,谢儇正与女婿相坐饮茶谈笑,见二人到来,径直站起身来,向前迎他阔别已久的妻女。
分离数年,远隔万水千山,只能用纸笔倾诉思念,崔氏再也忍不住这么多年的委屈,扑到丈夫怀里呜呜低泣,哽咽道:“夫君瘦了好些。”
他被贬的时候已经不算年轻,然而书生意气不减,保养得当,面如冠玉,留了一副美髯。
今时今日,哪怕腰身挺得再直,也能看得出衣衫下干瘦的身躯,以及鬓边的灰白交杂。
女大避父,然而父女重逢,谢怀珠想到近些时日的遭遇与当年的温馨和乐,也奔到父亲怀中,倚靠在他不那么有力的肩膀上,紧紧攥住了父亲的衣。
父亲并不知道她婚后的情形,日后一旦和离,她该怎么向父母张这个口呢?
裴玄章站在一侧,静静等候三人平复激动的心情,他很少为什么事情哭泣,然而谢怀珠哭起来又与崔夫人不同,崔夫人是苦尽甘来,再也顾不上体面,从小声的哽咽逐渐到失声痛哭。
但是弟妇有所不同。
她像是竭力克制着什么情感,颈项锁骨处筋骨凹陷,紧紧将自己埋起,无声地流泪,只能看见肩头一片泪痕。
这样无声的哭泣将事情都压在心里,很是伤身。
夏末夜风柔柔,暮色撞进眼瞳,粉紫晚霞层层交叠,映衬少女绯红的脸颊。
裴玄朗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她。
在认识她之前,他的生活一向堪称乏味,虚伪的交际,繁复的账目与公文,日复一日很难不让人厌倦。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每一天将尽,他在暮色里想起她,竟会觉心头有丝放松。
这是喜欢她吧。
他知道谢怀珠是个纯粹的人,所以他会尽力让她觉得水到渠成。
同样的,这段时间发乎情,止乎礼的暧昧让他觉得很新奇,倘若不是那件事必须得做,他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刚刚才说喜欢她,就要抛下她远行。
这不妥当。
他也不急于这一时。
不过,此刻她明亮而羞赧的目光,像极了暗夜的星星,让他开始动摇。
想听她的剖白,她的坦荡。
于是他道:“好,我会等你。”
一句话几乎花光了她的所有胆量,情情爱爱什么的,实在太让人苦恼了。
她嗯了一声,长舒一口气缓解自己脸上的燥热,恰逢此时正好也快走到了自己小院门口,她顺势道:
“行,裴公子,那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说的很容易。
当天晚上谢怀珠就失眠了。车轮辘辘行驶在大道上。
马车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谢怀珠心慌。
她先前换下来的衣裳,翡翠已然叠好了,就放在一侧。她伸手拿过来,展开
一点一点重新叠上,平复着乱糟糟的情绪和心里的愧疚。
总觉得无颜面对裴玄朗。
“怀珠。”
裴玄朗温声唤她。
谢怀珠抬眸看他,瞬间又转开了目光,怕裴玄朗看出她的异常。
“别叠了。”
裴玄朗握住她的手。
谢怀珠停住手,仍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
马车里静默下来,她抚了抚胸口,有些透不过气。
“他欺负你了?”
裴玄朗握紧她的手询问她。
谢怀珠鸦青长睫覆下,摇头否认:“没有。”
裴玄章所为,她和任何人都难以启齿。
“即便有也没关系。”裴玄朗捧着她的脸,将鬓边的碎发别到她耳后。
谢怀珠惊愕地看他。
裴玄朗捧着她脸,深深望着她:“珠儿,即便他对你做了什么那也是他的错,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谢怀珠眨眨眼,险些落下泪来。
裴玄朗怎么待她这样好?
不质问她,不嫌弃她,反而心疼她。她心中愧疚更甚。
裴玄朗将她拥进玄中抱紧,语调似含着哽咽:“别离开我,我别无所求。”
“你说的什么话。”谢怀珠靠在他玄中:“我们是夫妻,我怎会离开你?”
裴玄朗的恩情她这辈子也还不完。
她不会离开他。
“这几年,我总觉得像做梦一样,生怕梦醒一睁眼你不见了。玄章他惊才绝艳,我无法和他相较。”裴玄朗低声,言语间有几分可怜:“我身子骨也不好,若非当初出了那样的事,你或许早便是他的妻子了……”
他眸底泛起不甘和恨意,很快便隐入黯淡的目光之中。
“夫君。”谢怀珠抬头打断他的话,软语宽慰道:“如今你我一体,旁人再好又与我们有什么相干?你别胡思乱想了。”
无论裴玄章怎么纠缠报复,她都不会离开裴玄朗的。除非……裴玄朗不要她。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裴玄章要是再这般蛮缠下去,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怀珠,你真是这样想的?”裴玄朗眼眸亮了,欢喜地注视着她。
“自然。”谢怀珠朝他笑了笑。
裴玄朗再次将她拥进玄中。
夫妇二人回到家中,用了晚饭。
翡翠冰了葡萄在冰盆里。两人沐浴过后靠在软榻上吃着葡萄说话。
“收成的账目我都盘好给娘送过去了,你不用再算。”裴玄朗疼惜地望了她一眼:“只是前些日子去庄子上辛苦你了。”
“没事。”谢怀珠看他:“我爹娘那里,有消息来吗?”
“岳父他们平安抵达之后,我已经安排人上下打点了,若有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和你说。”
裴玄朗回道。
“好。”谢怀珠抿了抿唇还是难以安心,忧虑道:“家里下人四散而逃,到如今也没能寻到一个有用的人。”
给爹翻案不知要等到何时。
“只要人还活着,总能找到的,别太忧心了。”裴玄朗宽慰了她一阵,牵起她:“早些歇息吧。”
谢怀珠随着他起身。
夫妇二人正要回房去,琥珀忽然进来行礼禀报。
“少爷,大夫人跟前的香菊来了。”
谢怀珠闻言心中有了数,默默将手往回抽。
那日她点了头,花嬷嬷的女儿惜兰便成了裴玄朗的妾室,分了一个小小院落住着。
惜兰来请安时颇为得意,大抵是觉得自己身子健壮,很快便能给裴玄朗诞下孩子。
谢怀珠并不和她计较,吩咐她好生住着便可,不必每日请安。
也有大半个月了,她没有见惜兰。裴玄朗也没有去惜兰那处留宿过。这个时辰婆母让香菊来,当是提醒裴玄朗该去惜兰那处了。
她不是没劝过裴玄朗,但裴玄朗不肯去。她也不好多言,说多了恐怕裴玄朗多想,疑心她不在意他。
裴玄朗握紧她的手吩咐:“让香菊进来说话。”
香菊很快进了屋子,朝二人行礼:“少爷,少夫人。”
“娘让你传什么话?”裴玄朗询问。
香菊低着头道:“大夫人说兰姨娘已经进门大半个月了,让少爷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宿在兰姨娘那处。若少爷还是不去,大夫人说她便要亲自来请您。”
裴玄朗皱眉正要说话。大半个月转瞬便过。
谢怀珠坐在书案前,翻开册子将这些日子查到的线索仔细看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破局之法。
主要是家中的下人四散而逃,寻不见踪影。其中要紧之人更是不知死活。
她黛眉紧蹙,盯着册子上的字出神。
“少夫人。”翡翠进门来禀报:“陈姑娘来了。”
谢怀珠回神合上册子放到一边:“快请她进来。”
她起身迎了出去。
“金金。”陈婉茹一袭湖染色软绸裙含笑而至,宛如一朵青莲出水中。
谢怀珠牵过她:“快进来坐。”
“你托的信我收到了。”陈婉茹与她挽手进了屋子:“只是作衡他一直没有回来,我一个女儿家也不好独自登门去找持曜。所以拖到今日还未曾有所动作。”
作衡姓张,张太医家的嫡子,也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出门游历还未归来。大家一起长大有几分情意在,谢怀珠前些日子派人请她去劝劝裴玄章,别再纠结过去的事情。
“不碍事。”
谢怀珠那时是听裴玄朗说裴玄章要对她哥哥下手,一时着急才派人托付陈婉茹。
她后来让福伯派了人到爹娘身边去了。已经过了这么久,也没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想来裴玄章那时说的是气话。
裴玄章那个院子,她后来去了两次,探望两个妹妹,都没有遇见裴玄章。
或许他流连勾栏瓦肆之地,不打算和她计较了。
“明日曹府在东郊办‘立秋宴’,你
可曾收了帖子?”
陈婉茹询问她。
“已经立秋了吗?”谢怀珠一怔。
她只依稀记得这些日子下了几场雨,原来都已经立秋了。
“可不是吗?”陈婉茹掩唇轻笑:“你过得什么日子,立秋都不知道。”
谢怀珠笑了笑,朝翡翠招手:“帖子拿来我看看。”
这些日子她一心扑在爹的事情上,不知不觉中日子当真过得飞快。可惜她只查到了一些不起眼的线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替爹洗去冤屈。
翡翠捧了几册帖子来。
谢怀珠找出一张红底烫金请帖来:“是这个吧?”
左下角落款“曹府”。
嫁给裴玄朗之后,她好像一夜长大了,再不喜欢凑热闹。上京这些人下帖子都是看在她公爹的面上,加上家里都是婆母做主,宴会什么的她很少赴。
“这次在郊外呢,还搭帐篷。”陈婉茹道:“这天气也不怎么热了,你一起去吧?”
谢怀珠迟疑着没有说话。爹的事情查不出个头绪,她并没有什么心思玩乐。
“去吧去吧。”陈婉茹晃着她:“你闷在家里多少日子了,就当是陪我去散散心,咱们姐妹多久没坐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了?”
“那也行。”谢怀珠听她这样说,便应下了。
翌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天。
虽然立秋了,可夏季的余威还在,好在吹着东风,比盛夏时要凉快不少。
曹府用了心思,在东郊马场上搭了数十个颜色不一的帐篷围成一个圈。彩色的小旗子迎风招展在绿色的草地上。
谢怀珠下了马车,抬眼便见上天高地阔,斑斓的色彩驻扎在绿色的草地上,叫人只觉心旷神怡。
宾客们三三两两围在一处,或谈笑风生,或放风筝,又或奔走玩乐,好不自在。
谢怀珠不曾瞧见陈婉茹的身影。
“裴少夫人。”
陈婉茹的婢女玉屏走上前来行礼。
“玉屏,你家姑娘呢?”谢怀珠询问。
“您随奴婢来。”
玉屏在前头带路,将谢怀珠引到一座石蜜色帐篷边。
谢怀珠走到门前,隔着薄薄的帐帘里头忽然传出裴玄章的声音,语调缓缓带着嘲讽不紧不慢。
“怎样才肯原谅她?或许生啖其肉?”
谢怀珠足下一顿,不禁打了个寒颤。不用想也知道,裴玄章口中提得人是她。
接着是陈婉茹劝说的声音,她慢言细语的声音很是委婉动听。
“持曜,你别这样说。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没有在一起,总有几分情意在的。”
谢怀珠心底一阵不安。她以为陈婉茹昨日和她说过之后,便不会再劝裴玄章了。哪知陈婉茹今日会特意和裴玄章提起?
万一裴玄章已经忘了报复她,陈婉茹这般一说岂不是又叫他想起来了?不过她不怪陈婉茹的好心,是她疏忽昨日没有叮嘱陈婉茹。
“她背弃我的时候,怎么不提情意?”
裴玄章嗤笑了一声。
“那些事都过去三年多了,我看现在他们夫妻挺恩爱的,宥齐处处都依着金金,等再添一个孩子就圆满了。你性子一向豁达不该沉浸在过去……”
谢怀珠听得不由攥紧双手。婉茹不知道她越是过得好,裴玄章就越恨她。怎么能和裴玄章说这些呢!
“别说三年,便是三十年、三百年我也绝不会原谅她。背弃我的人,不值得原谅。”
裴玄章言语间毫无转圜的余地,且语气似乎比方才冷冽了不少。
“错是在她,她也知道错。她只想求你别牵连她家人……”
“是她叫你来做说客的?”裴玄章打断陈婉茹的话,语气散漫:“让她自己来,我或许可以考虑。”
谢怀珠伸手挑开了面前的帐帘,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夫君去吧。”谢怀珠劝他:“别让婆母生气了。”
闹起来鸡犬不宁的,她心烦。
裴玄朗见她小脸憔悴,目光澄澈且真挚,心软了一下:“我去看看。”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外头只听说有妒妇,不曾听说谁家妻子劝夫君去妾室那里。若是换成裴玄章,她会不会这样大度?
谢怀珠目送他离去,转身进里间。
翡翠和珊瑚跟上去伺候她就寝。
珊瑚心直口快,忍不住道:“这个兰姨娘仗着大夫人耀武扬威的。奴婢听说她在院子里骂您呢,说是您不让少爷去她那里的。真的张狂,若是叫奴婢听见了非给她两耳光不可!”
“理她做什么?”谢怀珠在床沿上坐下。
她满心都是爹的事,不愿意分神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翡翠忧心道:“少爷再不愿意,到底还是去了。万一兰姨娘真有了孩子,岂不更飞扬跋扈?到时候少夫人要怎么办?”
“再说吧,你们也都早点休息,明日我们去城里各处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谢怀珠对兰姨娘的事不甚在意,兰姨娘不可能有孩子的。她只盘算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早些替父亲雪冤。
两个婢女应了,伺候她躺下之后退了出去。
卧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怀珠阖上眸子,才察觉腰间隐隐作痛。手在腰间揉了揉,白日里在帐篷中的情形不知不觉浮现在眼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情景压在了心底不让自己再想。可思绪不受控制,总在无形中侵占她的脑海,令她毫无睡意。
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恍惚间回到了过去。
她同裴玄章闹别扭。
淮水河边,灯火映照。
朗目疏眉的郎君献宝似的捧了一颗硕大的东珠来讨她欢心。
她明明瞧见他就忍不住想笑,却还是撇过脸去假意不理他。
他掩住她的眼眸,滚烫的唇毫无防备地落下……
夜风和煦,漫天星河与灯火映照成趣。明明刻意遗忘了,可那晚河水粼粼的光景依旧那样清晰。
“少夫人,福伯来消息了,找到看库房的豆婆子了。”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翡翠说话,谢怀珠一骨碌便坐起身来。
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翡翠挑了床帘,探进头来。
“人在什么地方?”
谢怀珠掀开薄锦被下床。
“在北郊一个宅子里面躲着呢,福伯说看起来像是在那边当差。他们想找豆婆子说话,奈何那宅子守卫森严,实在进不去。”
翡翠禀报。
“更衣,让他们备马车。”
谢怀珠下了床。
珊瑚取了衣裳来伺候她穿衣,口中道:“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宅子,要不然等少爷回来一起去?”
“不了。”谢怀珠在梳妆台坐下:“让杜仲和他说一声。”
半个时辰后,她抵达北郊。
眼前的宅子朱门铜钉,关得严丝合缝,边上围墙高耸,站在门口丝毫瞧不见里头的情形。
谢怀珠仰头打量这座宅子,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怯意来。
她坐在书桌前打了无数稿子,最后都作废了,不是太死板就是太轻浮,没一个合适的。她板着脸想,当人真难。
如果她跟裴玄朗是两只小狗就好了,不用说话,互相闻闻屁股就好了。
等到灭灯时分,她仍然在床上烙馅饼。
翻来覆去半天,最后直愣愣地躺在塌上,突然就佩服起了之前那些想方设法追她,求娶她的男人。
她若有他们一半胆量,今日何至于沦落到此等纠结的地步。
她好像进了某种死胡同,直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统共睡了不到俩时辰,一上午都浑浑噩噩。
她想,这样不行。
她得出门冷静一下,顺便琢磨应该怎么打个完美的稿子出来。
下午她抓起这几日雕好的元宝,独身去往香氛铺子,铺子掌柜总在她耳边说自己年轻时如何风靡京城,迷倒一条街不在话下。
想必他对这种事情会比较有经验。
太阳隐在云层里,天色雾蒙蒙的。
“小珠儿,这几天手速挺快啊。”
刘掌柜倚在漆柜旁,笑眯眯地夸她。
谢怀珠:“这几天闲空多,所以做得多。”
她又补充:“请不要叫我小珠儿。”
掌柜的嘿嘿一笑,然后低声道:“你知道你上次救得那姑娘是谁吗?”
谢怀珠:“夕落。”
掌柜哼笑一声,一脸“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道:“是,但她姓支!”
“京城姓支的只有一家,南街的国公府,人家兄长是大名鼎鼎的镇抚司镇抚史,锦衣卫知道吗?就上次那屌毛,中午才惹的事,晚上就被拿下了!”
“听说那屌毛就是做这行当的,专劫美貌少女卖到外地去,这造孽玩意儿真缺德,这下好了,撞刀口了吧!就锦衣卫那种地方,一整个进去,一片片儿出来。”
掌柜的说到这里,啧了一声,“我说小珠儿,你要不趁机抱抱大腿?”
“那姑娘可是有钱有权的主啊,你是她救命恩人,这还得了?人家指头缝里漏点儿够你雕多少个元宝!”
谢怀珠:“我不要别人的钱。”
掌柜眼睛一眯:“就要我的钱是吧?”
“你这孩子,行了行了你什么眼神儿?”
他一点嗑瓜子又一边跟谢怀珠嫉恶如仇地道:“照我说,就那些有钱人指不定恶臭成什么呢!甭管姓支还是姓裴,老子这辈子最恨有钱人——”
“哎呦支姑娘,您今日又得空啦?您说可不是巧了吗,小珠儿今儿也在呢。”
掌柜的眉开眼笑,连声音都温柔了。
此时店门大敞着,夕落逆光走进时,谢怀珠能看见她薄薄衣衫下纤细袅娜的身形。
今日不是个好天气,天空阴沉沉的,但这般黯淡的天色下,夕落仍然漂亮的像一块脆弱的白瓷。
“谢姑娘?”
谢怀珠嗯了一声,对夕落说:“夕落,好久不见。谢谢你送我的簪子,我很喜欢。”
夕落行至谢怀珠面前,盈盈双眸带着惊喜,柔声道:“谢姑娘,我来之前还在想会不会碰到你,听兄长说今晚是大公子饯行宴,我让他带我一起,他还不应允。”
“你来做什么?”
夕落道:“去找你,我想见你。”
谢怀珠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她脸庞热了热,道:“哦。”
从香氛铺子出来后,谢怀珠没有立即回裴家,而是被夕落带去一家据说很有名的茶坊,丝竹声幽幽入耳,里头干净明亮,瞧的出不是一般百姓来的起的地方。
谢怀珠自来京后,还没真正在京城溜达过,夕落在给她介绍这里茶多好喝。
谢怀珠观察了一圈,发现这里有的一盏茶就能卖一两银子,茶叶也不是什么太名贵的茶叶,但因环境舒心,茶具精致,有的是人愿意为此花钱。
京城饮茶习惯比桃峪根深蒂固的多,在京城开一家茶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营生。
她们坐在靠窗处,夕落突然问:“谢姑娘,你可知裴公子这一走是多久?”
“他说半年。”
夕落叹了口气,道:“裴大公子这些年就是这样,三天两头的出门。”
“虽然他名下的生意不用他亲自打理,但只要从商到底也是闲不住的。”
谢怀珠问:“可他不是在户部有官职吗,总是出京,不就相当于擅离职守?”
一开始他不欲同一个陌生女子坦诚相见,到后来,他不愿意教她瞧见身上的丑陋疤痕,那会破坏一个新婚女子对她丈夫抑或情郎的热情,觉得恶心。
然而今夜他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试图用这具令人恶心的躯体获得她一点怜惜。
就像二郎的腿伤那样,教她心疼。
虽然她的担心实属多余,那些山匪看到他的脸后就不再恋战,只有几名健壮家仆受了些轻微伤,可他道:“男女授受不亲。”
谢怀珠不是傻子,夫兄这样说,必然就是伤到了,她忙道:“那我就给您包扎呀,这宅子里东西是准备全了的,我自己拿酒和药粉过来……留下伤是了不得的事情,万一肿热起来,就是死……”
她将那不吉利的半句话咽回去,关切道:“到底伤到哪里了,又是什么兵器伤到您的?”
第四十三章
但她想起席间他与父亲推杯换盏,蹙起眉头,认真道:“受伤了不能饮酒,您不避讳这个么?”
谢怀珠没有上过战场,她印象里这种男人不太会在乎军医的叮嘱,但她以为这里面并不包括夫兄。
几次家宴,他似乎都不大饮酒。
裴玄章并非不信,只是将手伸向领口时迟疑停下了。
真的要将这具不算完美,甚至比她年长许多的身体展示在韫娘面前吗?
他为弟弟的犹豫不决而气恼,以为这儿女情长不过是无病呻吟,然而到了自己,并不比他好上半分。
事实上,他常能欣赏到她年轻鲜活的身躯,抚触她柔软而绵韧的肌肤,感受造物主奇妙的偏爱。
但从未让她获得同样的待遇。
即便灯火幽微,夫妻情热,他至多露出半截手臂教她抓握。
这样即便她日后知道真相,再回忆起那日日夜夜,也不至于再添一分恶心。
两人含着泪应下。
谢怀珠又让翡翠取了银子给她们带走。
裴玄章侧眸看着姊妹三人依依不舍,嘲弄道:“不是一母同胞都好成这样,倘若是她胞兄出事,岂不是要哭瞎双眼?”
他姿态随意,实则正不动声色地留意裴玄朗的神情。
裴玄朗闻言摇头,语气温和:“我妻兄素来身强且年轻,便是流放之路坎坷,也必不会出事。除非有人蓄意报复,暗中出手,那就说不准了。”
他好声好气地说着,言语里却在暗指裴玄章有害谢怀珠兄长之心。
裴玄章闻言笑起来,负手走到廊檐边,踢着脚下的石阶:“表哥可曾听过一句话?”
裴玄朗看他:“何话?”
裴玄章回头朝他露齿一笑:“贼喊捉贼。”
裴玄朗目光一震,旋即恢复寻常:“表弟说笑了。”
裴玄章不再理会他,带着谢家两姐妹扬长而去。
裴玄朗目送着他走远,神色凝重。
裴玄章是在玄疑他?
“夫君。”谢怀珠上前,想解释裴玄章方才那句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欲言又止。
“没事。”裴玄朗朝她和缓一笑:“都是过去的事情,他提那些是他意难平,我不会计较。”
“谢谢你。”谢怀珠松了口气,才问他:“他方才和你说什么了?”
她看到他们二人说话的。裴玄章如今恶劣得很,只怕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来。
“没有。”裴玄朗回神,朝她和煦一笑,牵过她的手:“我听闻姨母来,娘设宴让你和妹妹们过去了?”
“娘和姨母想让三妹嫁给兴魁表哥。”谢怀珠顿住步伐,转过身面对着他:“我对姨母出言不逊了。”
她说着低下头很是过意不去。谢怀珠带着两个妹妹,绕过春晖院的壁照,瞧见裴大夫人带着雷姨母正在廊下说话,似乎是在等着她们姊妹三人。
她心神一凛,屈膝行礼:“婆母,姨母。”
谢怀摇二人也跟着见礼。
“怀珠回来了。”雷姨母笑着和她打招呼,目光却掠过她看向她身后的谢怀摇。
雷姨母样貌是不差的,只是身材干瘦,明明是裴大夫人的妹妹,看起来倒好像她才是姐姐。
裴大夫人笑着朝谢怀珠伸手:“怀珠这两日去庄子上查收成辛苦了,快来。”
她语气里满是疼爱好似谢家没有出事之前。
谢怀珠应了一声,乖顺地走上前去任由她牵住手。长睫垂下,点漆般的眸子闪过点点嘲讽。
经历这许多事她若还看不清裴大夫人的佛口蛇心,那便是她愚钝。
谢怀光悄悄斜了裴大夫人一眼,知道长姐辛苦为什么还让她去?裴大夫人这个奸诈妇人就会说好话!
雷姨母则伸手去怀谢怀摇。
谢怀光下意识将谢怀摇拉到自己身侧,这些日子她护着自家三姐已然成习惯了。
雷姨母伸出去的手讪讪收回,尴尬地笑道:“两位妹妹请。”
谢怀光没有理会她,拉着谢怀摇跟上了自家长姐的步伐。
屋子里,紫檀木镂刻凤仙花的八仙桌上果然摆着一桌佳肴。
“来,坐。”裴大夫人松开谢怀珠的手:“二郎今日有事不能回来用晚饭,我们俱是女子,我便只备了果酒。”
谢怀珠示意两个妹妹靠着自己落座。
雷姨母靠着裴大夫人坐了。
裴大夫人含笑:“开席吧。”
谢怀珠拿起团画牡丹的酒壶,给众人一一斟上酒。
裴大夫人没有在屋子里安排婢女伺候,这一桌子的人,有长辈有她的妹妹,斟酒这件事自然是她来做最合适。
“来,吃菜,特意叫会仙酒楼送的新菜式,你们尝尝。”
裴大夫人提起筷子招呼,又状似无意地闲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谢怀珠能察觉眼前二人一直在试图让气氛轻松,想起她估量的事,这一对姐妹应当是想先让她们姐妹三人放松警惕。
雷姨母不大沉得住气,终于将话题转到了谢家三姊妹身上,她看了谢怀摇一眼道:“家里出事之后,你们姐妹都受苦了。你们长姐这些日子也不好过,总是惦念你们,还好现在你们都在她身边了。”
谢怀摇姊妹二人记着长姐的话,都不开口。
谢怀珠应付道:“是,好在都过去了,她们也都平安无事。”
她打量了一眼雷姨母的神色,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听闻三妹的亲事本已经临近了,因为家里的事却又……”雷姨母话说了一半面露同情之色,和裴大夫人一起看向谢怀摇。
谢怀摇眼圈红了,坐在那处局促不安。她本就不喜爱被人注视,更何况雷姨母还揭了她的伤疤。
谢怀珠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她的手,不卑不亢道:“眼下这情形,亲事遭遇变故不过是寻常事罢了。我三妹脸皮薄,还请三姨母饶过她。”
她心中生出厌恶来,明知道家中出事她们姊妹心中不好受,雷姨母还提这般伤口撒盐的话。为了达成目的不顾别人的死活,这般人不处也罢。
“怀珠啊,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雷姨母又和她解释。
谢怀珠没有说话,只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她。这般明知故说,再解释说没有恶意她是不信的。
雷姨母心虚地避开她的目光,又笑着问:“那这两个妹妹,你打算就这样一直带在身边?”
“自然。”谢怀珠抿了抿唇,眼底藏着戒备。
不然呢?她好不容易带回妹妹,难不成还放出去?这样无话找话说,更显出眼前两人的目的不纯来。
雷姨母和裴大夫人对视了一眼。
裴大夫人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开口。
雷姨母摇头,她看谢怀珠态度挺坚决的,能同意吗?
裴大夫人手中的筷子悄悄点了点自己,表示有她在。
雷姨母受到鼓舞,又露出几分笑意来:“要说起来还是庆幸,还好你就是两个妹妹而不是弟弟。”
“三姨母的话我听不明白?”谢怀珠警觉地握紧了谢怀摇的手。
她早猜到了雷姨母接下来要说的话,果然如此。
果然,雷姨母摆摆手笑着道:“我就不和你们拐弯抹角了。如今谢家成了这样,谢三姑娘原本的亲事已经不成了。她就比怀珠你小了一岁,今年十八了,在上京来说现在成亲都算是迟的了。你大舅舅家的兴魁哥哥,比她年长八岁……”
她今日就是替自家大哥的儿子说亲来的。
谢怀珠抬眼看她,眼波之中闪过愠怒:“不了,多谢姨母好意。”
雷姨母真是开得了口。
裴大夫人、雷姨母还有一个裴兴魁的父亲三人是一母同胞,自是一条心的。
老良都侯去世之后,由裴玄章的父亲裴广振继章了爵位。裴兴魁一家分府别住,两家极少往来。
谢怀珠因为裴玄章的缘故,老早便认得裴兴魁。裴兴魁不是什么坏人,只是脑子不大伶俐,听闻他舅父那边有这样的根子,所以裴兴魁二十好几还未着娶妻。
裴家姐妹这是怕裴兴魁绝了后,见她家中出事无所依靠,是好欺负的,便将主意打到她三妹妹头上来了。
这般盘算,也不算辜负了她们今日这样的殷勤。
对裴家任何人她都无愧,只是一面对裴玄朗她便觉得自己不该。毕竟裴玄朗对她实在太好。
“这样才好。”裴玄朗抬手轻抚她的脸,眸底隐着炙热与痴迷:“怀珠,在这个家中不要委曲求全,你想如何便如何,我总会站在你这边。”
灯光之下,谢怀珠小脸泛着莹莹光泽,眉目如画乖恬昳丽。
还是难忘她当初在裴玄章面前的肆意张扬。
他不想要她温软贤惠,处处替他着想。
“谢谢夫君。”谢怀珠垂眸向他致谢。
“自家人何须如此客气?”裴玄朗身侧的拳头悄悄握了握,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这样见外,这样心不在焉,都是为了裴玄章吧?
“夫君,怎么了?”谢怀珠瞧他神色不对,自然关切:“是不是身上累了?我怀你回院子。”
“我有桩事情要和你说,又怕吓着你。”裴玄朗迟疑着。
谢怀珠道:“我哪有那么胆小了?夫君只管说便是了。”
她从小胆子是不小的,不然也不会屡次跑出去玩乐。那时候爹娘都说她比兄长小时候还调皮。
“那我就说了。”裴玄朗似乎下定了决心:“刑部接了个案子,燕文显死了。”
谢怀珠闻言怔怔看了他片刻才道:“什么时候的事?”
两日前在绮梦坊燕文显不还好端端的,还能那样对她出言不逊,怎么忽然就死了?
“就在今日天黑后。”裴玄朗道:“被人乱刀砍死在家中,死状极惨。”
谢怀珠低头想了想,不就是她在春晖院用晚饭的时候吗?燕文显死了也好,少一个人为祸上京。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玄章做得。”裴玄朗问她。
谢怀珠茫然不解:“他们不是好友吗?”
那日在绮梦坊,燕文显分明是作为裴玄章的好友坐在那处的。燕文显对她出言不逊也是为了讨好裴玄章。
裴玄章杀燕文显做什么?“把人带上来,我有话问她。”
谢怀珠上了马车吩咐。
少夫人,奴婢赶马车,让翡翠和您一起在里面审问她吧。”
珊瑚不放心,怕豆嬷嬷对谢怀珠不利,提议让翡翠也进马车里。
“好。”
谢怀珠应了。
珊瑚和翡翠正合力怀着被捆得死死的豆嬷嬷上马车,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怀珠?”
裴玄朗的声音传过来。
谢怀珠撩开窗口的纱帘探出脑袋,看到裴玄朗正下马车。
谢怀珠招呼道:“夫君,你来了。”
她悄悄拍了拍心口。幸好她出来得早,若是让裴玄朗进去得知这宅子是裴玄章的,只怕又是一番事端。
“裴大人,裴大人救命……”
豆嬷嬷瞧见裴玄朗,顿时高声叫唤起来。
裴玄朗扫了豆嬷嬷一眼,皱眉道:“聒噪。宁安,堵了她的嘴放马车上去。”
“夫君。”谢怀珠阻止道:“让她在我马车上吧,我有话要问她。”
她急着想问豆嬷嬷当初那一笔官银是怎么进到库房里的。
裴玄朗摇头:“她什么身份?如何能与你共乘?人已然找到了,不急这一时,回去再慢慢问。”
他说着上了马车。
谢怀珠听他说得也有道理,便默许了。
裴玄朗在马车上坐定,朝外面招呼了一声。
马车行驶起来。
他看着谢怀珠有些奇怪地问:“怀珠,这身衣裳哪里来的?”
许久不见她穿这般鲜亮的颜色,不禁让他想起她从前生机勃勃的模样。
谢怀珠心里一慌,低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前几日在成衣铺瞧着好看便买了。”
“这颜色适合你。”裴玄朗伸手理了理她衣襟:“衬得你气色也好,往后多穿些鲜嫩的颜色。”
裴玄朗眼底闪过点点晦暗:“因为燕文显对你口出不逊。”
“夫君想多了。”谢怀珠垂下长睫笑了笑:“他巴不得天底下的人都像燕文显那样说我呢,怎会因为这个杀人?”
她知道裴玄章有多恨她,怎么可能为她做这样的事?他也不是会动不动就杀人的人。
裴玄朗摇摇头:“你知道方才他和我说什么吗?”
“什么?”谢怀珠也好奇。
若是问了,裴玄朗大概会误会她惦念裴玄章。是以她不曾开口询问。
“他说你和两个妹妹不是一母同胞,却也如此情深。倘若兄长出事,只怕你更不能章受。”裴玄朗皱着眉头,眼底满是忧虑。
“他真是这样说的?”
谢怀珠面上血色逐渐褪去。
裴玄章报复了她两个妹妹还不够,还要对付她兄长?
“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衡量他了。”裴玄朗叹了口气:“你不觉得他变了很多吗?”
谢怀珠一时焦心不已。
“你也别太担心了,或许他只是一时感慨。”裴玄朗抬手轻抚她的脸,语气温良地宽慰她。
他察觉到她的害怕。谢玉德若是出了事,谢怀珠必然会恨裴玄章入骨的。
谢怀珠攥紧手心。或许她该让福伯将能派的人都派去保护兄长和爹娘他们?可谁来替爹翻案?还有,裴玄章手下众多,福伯那几个人怎么可能是对手?
裴玄朗满目关玄:“不然,我再派几个人过去守着哥哥他们?”
“不了。”谢怀珠摇摇头:“你手头人本来也不多了,我再想想。”
裴玄朗适才没有出言挽留她的两个妹妹。她才发现好像除了她,他并不很在乎她的任何亲人。
这几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在这一刻似有坍塌的迹象。她摇摇头甩开这种念头。裴玄朗帮过她许多,这样想未免太过没有良心。
她心里乱糟糟的,不想再多言。
谁也没提那腌好的梅子。
女郎柔软的馨香忽近忽远,裴玄章应了一声,她做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不紧张,不必过多勉强。
但两人就谁睡侍女的小榻却有分歧。
谢怀珠亲眼见过他的伤,又知道他来回奔波辛苦,自然不肯独占绣床,坚持让了几回,两人相持不下,最后还是裴玄章将小榻推到床侧,两人拿了衾被做分界。
她硬着头皮想,新婚夫妻分床而睡,万一婢女进来得早,瞧见了必定要告诉阿娘,他们夫妻之间的古怪。
不过还是坚持睡在外侧,方便夜里照顾病患。
夜深人静,谢怀珠听见枕边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了许多,轻手轻脚地向小榻挪动,尽可能不扰到他。
然而她才挪动不远,枕边的男子忽而唤了她一声。
“韫娘。”
谢怀珠险些被他吓死,努力撑起半个身子问道:“您有什么要我做的么?”
睡在里侧的世子却似未醒,只是酒后梦言,他安静了许久,久到谢怀珠以为他只是梦里不安稳,随口叫了一句人。
正要躺下,却听他在梦中含糊近似梦呓,含笑问道:“我在你心里当真能值二十两?”
第四十四章
这话她还没在二郎面前提起过呢,夫兄是学过读心术?
然而再回身去看他,身侧的男子早已安然入眠,对她的这些小动作毫无反应。
谢怀珠一夜未眠。
他大约做了梦,但在梦里,什么时候会觉得他值二十两?
她将这几次与夫兄的偶遇以及同丈夫相处的言论想了个遍,等到鸡叫三声,才有些撑不住阖上双眼。
有她在侧,裴玄章不便枕匕首入眠,他睡眠一向轻浅警觉,卧榻之侧有一个翻来覆去的美人,更不易成眠。
他以为以一个年轻女子的好奇心,她会开口问询他这奇怪的梦呓。
然而他起身时谢怀珠睡得正沉,枕在他的臂弯里,一只手捉住他的胸口,无意识地按压。
像是婴儿寻求哺/乳那样,尽可能靠近一个能教她安稳舒适的怀抱。
“我听说你喜欢他时,他竟然还敢不理你,你说他在装什么呢。”
“不过你俩还挺有缘分,名字也像。”
少女看了一眼水边的男孩,嗤道:“你废话真多。”
“行了,你把他弄成这样待会他怎么回家?要是告状怎么办。”
“有你在,我们怕什么。”
“再说了,就他爹那样能翻出什么水花。”
姜翎再一次从水中抬起脑袋。
他蹲在河边问:“……这下干净了吧。”
“没有。”男孩头也没回。
姜翎只好再次把头伸进池塘。
谢怀珠抿住唇,从后面走了出来,她脸色沉沉的,企图学裴玄章用周身冷气告诉这群小孩她不好惹。
“你们在干什么?”“好。”谢怀珠垂眸应下。
“我在朝中为官,娘这样接二连三地给我抬妾室,是嫌我在朝中官声太好么?”
裴玄朗走进门来,看了谢怀珠一眼。
他脸色少有的难看,目中闪过点点戾气。
方才她们婆媳所言,他都听在耳中。谢怀珠顺从地让他心烦。
虽然他……但她难道一点也不介意他陪着别人过夜吗?
裴大夫人从未见过儿子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心里一惊:“是我糊涂了,没有想到这一层。”
谢怀珠也惊讶地看向裴玄朗。
裴玄朗性子是顶好的。打小认得,她从未见过他发脾气。今日这还是头一次。
被她澄澈透明的眸子一望,裴玄朗的心就软了下来。上前牵过她:“走吧,下午还有事。”
裴大夫人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时候,在心里叹了口气。谢怀珠到底给她的二郎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二郎这样死心塌地的?
再这么下去,他们这一房的香火都要叫谢怀珠给断了。
谢怀珠跟着裴玄朗才出春晖院的大门,便见一个小厮急匆匆
奔来。
“少爷,方才您让带到柴房关着的那个老妇,她悬梁自尽了!”
一群人齐刷刷看过来。
算上姜翎,其实也就五个人。
坐在石凳上的两个女孩站起身来,上下扫量她,似乎是在辨认她是谁。
“姐姐,我们在玩。”
一个圆脸女孩率先开口。
谢怀珠目光从姜翎脸上扫了过去,她道:“池塘水太满了,在这里不安全,我跟你们一起回前院吧。”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那位叫泠泠的少女道:“不用了,我们会注意。”
谢怀珠道:“那他呢,他上半身湿透了。”
泠泠走到姜翎身边,道:“他自己喜欢玩水。”
“可是你们刚刚在强迫他。”
泠泠看向姜翎,问:“我们强迫你了吗?”
姜翎身边的男孩推了姜翎一把,道:“问你呢,去给这位姑娘解释一下。”
姜翎还蹲在地上,盯着谢怀珠不吭声,也没动弹。
谢怀珠只是想制止这场闹剧而已,不想听什么解释,也尽量不去得罪他们,道:“不管怎么样……”
她话还没说完,男孩似乎对姜翎的忤逆十分不满,眉眼间多了几分戾气:“喂黑蛋,跟你说话你听不见?”
泠泠也推了姜翎一把,道:“快点。”
姜翎抬起手臂挡了一下,但这动作惹人误会,泠泠还以为他要打自己,当即就冷下脸推了姜翎一下。姜翎身后的男孩骂了句什么,直接拎住了姜翎的衣服。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最后不知道是谁不分轻重,直接一把把姜翎推进了蓄满水的池塘里。
——噗通!
巨大的一声声响,在这寂静的小径深处格外明显。方才还推搡着的几个人一时都怔在了原地。
静默几瞬后,他们的脸上慢慢显出慌乱来,他们平日虽横行惯了,但是从来没想过闹出人命。
“不……不是我推的。”“你,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谢怀珠听他唤她“二金”,禁不住泪水长流。
她乳名“金金”,长辈和亲近的朋友都这样称呼她。只有裴玄章不好好唤她乳名,时不时逗她,喊她“二金”。
而她,从小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第一次见面便抓着裴玄章腰间的玉玦不松手。
小时候她一直喊他“玉玦哥哥”,后来喊他“裴玉玦”。而现在,她得喊他“小叔”或是“小侯爷”……
裴玄章迎着剑尖,从容不迫。
谢怀珠举着剑被他逼得节节后退。
“二金。”裴玄章盯着她的眼睛:“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谢怀珠无言以对,退到墙角后背紧贴着墙壁避无可避。
裴玄章的胸膛已然抵在了剑尖上。
她吓得将剑往后缩了缩。
“不是要杀我么?”裴玄章偏头看着她:“躲什么?”
“你,你别逼我……”
谢怀珠慌张失措,手中长剑抖得更厉害。
“来。”
裴玄章又进一步。
谢怀珠忽然撤回长剑,架在了自己脖子上。她真的被他逼得无路可走了,流着泪看着他。
她活得真失败。
对不起裴玄章,对不起爹娘和兄长,也对不起裴玄朗。
“你敢!”
裴玄章瞳仁猛缩,厉喝了一声。
“谢怀珠,你若敢死,我便让人将你爹娘兄长全都关起来日日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
“不要。”
谢怀珠手里的长剑“铛”一声落在地上。
裴玄章一脚将长剑踢开,对她怒目而视:“谢怀珠,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你若擅自做主,我必然让你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怀珠靠着墙软软地滑下去,抱着自己啜泣起来。纤瘦的人儿缩成一团,缩在角落处,像寻不着娘亲失了依靠的小猫,叫人心生怜惜。
“哭什么?”裴玄章居高临下望着她:“一心为你的好夫君守贞?”
谢怀珠埋着脑袋不说话。
“跟他和离。”裴玄章一把将她拉起来。
裴玄朗那个病秧子凭什么?他也配?
“我不和离。”
谢怀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摇摇头。裴玄朗待她何其好?且从未和她要过回报。她若离开裴玄朗,天理难容。
“谢怀珠。”裴玄章握住她脖颈,望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切齿道:“当初你是如何说的?你的夫君要从一而终,他都纳妾了!”
她是爱惨了裴玄朗,竟这般地包容!当初的鬼话都是用来哄他的!
谢怀珠啜泣着道:“那不过是年少时不懂事的戏言罢了。”
长大了自然明白,天底下哪有不纳妾的男子?她早就不这样想了。
“你倒是深情,那就看着你爹娘兄长是什么下场吧。”
裴玄章遽然松手,拂袖而去。
石青等在门口听着动静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见自家主子出来连忙低头跟了上去。
谢姑娘也真是的,裴玄朗有什么好?病歪歪地还纳妾,谢姑娘做什么非要跟着裴玄朗?也不想想他家主子多好?她都抛弃过他家主子一次了,主子还抛下脸面来让她和离。她居然还不愿意。
他听着都生气了,更别说主子了!
谢怀珠定了定神,起身拢衣裳。上襦还在,可都叫裴玄章划破了,宫绦也断成了两截,这还怎么穿出去?
“少夫人,奴婢进来了?”
外面,传来翡翠的声音。
谢怀珠抬头往外看。
翡翠托着一叠衣裙进来,瞧见谢怀珠凌乱的衣衫也是吃了一惊:“少夫人,您……”
虽然说当初少夫人背弃了小侯爷是做得不对,可少夫人也是迫不得已,小侯爷怎么能这么对少夫人呢?
“也不是我。”
慌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他不会水,快叫人!”
事实上,在那声巨大的落水声时,这里就已经吸引来了人,几个丫鬟路过大声喊叫了起来,她们快步从这里跑出去,四处去喊人。
谢怀珠还站在岸边,姜翎正在水中不断的挣扎,头上的花终于掉了,浮在了水面上。
他们还真会找地方,这里实在偏僻,就算找人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姜翎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
“不是我推的……”
“就是你,我看见了,你力气大,只有你能把他推下去!”
“你放屁!”
“刚刚是你先推的他,我都没碰到他。”
“……”
谢怀珠看向自己身后,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但是没人跳下水。
谢怀珠走到塘边,脱下了外衫。
“怎么还…怎么还没人过来?”
“我刚刚就说要回去,都怪你们——”
又是噗通一声,岸上人话音戛然而止。
“快快快!竹竿!”
“——等等,有人下去救了!”
“怎么是个女人?”
清凉的塘水浸湿衣衫,耳边的声音变得模糊。谢怀珠直直朝姜翎游了过去,她灵活的像一条淡黄色的小鱼,顷刻间就到了姜翎附近。
姜翎虽然年岁不大,但好歹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身体已经抽条,谢怀珠捞他还是有点费劲。
很快,谢怀珠把姜翎带上了岸。
她重新把外衫套在身上,抬手去拍姜翎的脸。
“姜翎?”
“姜翎你还醒着吗?”
这个时候,下人喊的人也匆匆赶了过来,谢怀珠尚未出阁,而姜翎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为了避嫌没有多碰他,任下人把他抬走去救治。
场面一片混乱,连裴夫人和温茉都被惊动,谢怀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急匆匆就被叫去了前院。
今日本就是雀儿生辰宴,却差点闹出了这档子出人命的事。裴家就算是大家族,真要在这里出了事也很麻烦。
日头高悬在天上。
谢怀珠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水,但外衫早已被浸湿,她这么一擦,脸上的水更多了。
好在她今日没穿纱绫,而是普通棉布,就算沾了水也不透,不然这么多人看她,还真说不过去。
两方对峙一般,她站在台阶下的右侧,那一起四个少男少女站在左侧。
到这个时候,谢怀珠才知道,姜翎的父亲在户部任职,官职不大就一个六品官,身体还不好。但话虽如此,姜翎的父亲在七八年前也是威风过的,只是近几年家里走下坡路了而已。
姜翎是他爹老来得子。
娘难产死了,家里也没什么亲人,就他跟他爹两个人。
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谢怀珠觉得家境普通的人很多,造成目前这种境况的,总得有个契机,应该不会就因为姜翎黑点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夫人高坐主位,雪白的面庞一片愠色。
谢怀珠垂着脑袋,如实说了。
她说的很简单,半点没添油加醋。
但那群站在一起的孩子们却很快反驳了她,以泠泠为首。
“姑姑,我们没有推黑……姜翎。”
谢怀珠理解他们她们不想承认,所以她道:“是她们推搡时,某个人失手推的。”
“……不是这样。”
苏泠掐着手指,她今年十五岁,面庞还有些稚嫩,目光惊慌,脸上还有泪水。
裴夫人摆了摆手,“我要听实话。”
她脸色一点也不好看,她目光冷冰冰的扫过谢怀珠,“你怎么会下去救人?”
谢怀珠不解:“我会水,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温茉拍了拍裴夫人的手背,道:“消消气大嫂,还好人已经救上来了。”
“是谁推的自己承认就好,这件事闹这么大,总该有个交代。”
苏泠抿住唇,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她的确不知是谁推得,也不确定是不是她自己。
但除此之外,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为什么今天那个人必须站出来?因为倘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算了,那日后传出去,他们四个每个都是推姜翎的人。
姜翎他爹虽然翻不出什么水花,但这件事,还是太影响名声了。
她默然侧眸看看离自己最近的男孩,男孩立即道:“看我干什么?不是我!”
苏泠收回目光,倾刻就有了主意。
她声音冷静:“对,不是你。”
紧接着,她指向谢怀珠,声音干脆道:“姑姑,是这个姐姐推的。”
场面静了几分。
谢怀珠蹙起眉。
“对!我想起来了,就是她!”
四个人突然一哄而上,就这么统一了说辞。
“我们跟姜翎本来在一起闲叙,是她突然间过来,说姜翎脸上脏了,带他去池塘边洗脸,还让我们离远点。”
另一个人补充道:“我们就听她的走远了点,结果她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推了姜翎,把他推进了池塘。”
谢怀珠静静问:“我为什么要推他?”
她跟姜翎无冤无仇,甚至没见过他,推了他再下去救他,她脑子又没进水,他们的诬陷根本就毫无逻辑。
谁会信这种说辞?
沉默中,苏泠道:“因为你脚滑了。”
“你不是故意的,你为了稳住身形想去扶姜翎,结果你站稳了,姜翎被你推下去了。”
“……”
谢怀珠叹为观止。
她看向裴夫人,觉得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解释的,谁在说谎很明显。
裴夫人一直没出声。
反倒是她身侧的温茉道:“是这样吗,谢谢?”
谢怀珠摇头。
温茉继续道:“没关系,倘若真是你,待姜翎休养完后你同他道歉就好了。”
“你年岁要大些,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了。”
日光灼灼,谢怀珠还是说:“不是我。”
不知不觉间,场面因这几句话有了点微妙的变化,苏泠松了口气,她道:“姐姐,姜翎不会怪你的,你只是好心办了坏事。”
裴夫人也静静看着她,对她说:“谢姑娘,诬陷孩子是不是太过分了。”
谢怀珠没有回话。
她想,这件事很难查吗?
虽然当时的确没有其他人在场,但真要想知道,等姜翎醒来问问不就好了。
“说话。”
谢怀珠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在了苏泠身上,隔了半晌,有点明白了。
事情的确没那么简单。
他们这些人,心里未必不清楚谁才是真正推姜翎的人。
但是真相如何重要吗?
一点也不。
那四个孩子出自四个不同的家庭,他们各有荣辱,都不愿意沾上这种不好听的事,所以互相推脱,各个都咬死了不承认。
可这事发生在裴家,闹得几乎人尽皆知,明面上又必须得有个交代。
但事后不管查出来是他们四个人中的谁,都会影响裴家与那家关系。
虽然这对裴家来说可能影响不大,但出事的是姜翎,跟裴家又没关系,平白惹一身腥多无辜。
反正姜翎怎么想无所谓,姜翎他爹的意见也不重要,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谢怀珠,她只是裴家一个普通表姑娘。
就算有裴玄朗偏爱她,但他人不在京城也不能如何。
所以是她好心办了坏事,事后还将功补过把人救上来了,虽然诬陷孩子这事不道义,但情有可原。
由她背锅,最合适了。
这样裴家还能承那几家一个人情。
谢怀珠盯着裴夫人的眼睛,重复道:“不是我。”
“裴夫人,我愿意在这里等姜翎醒过来,大家可以直接问他。”
温茉轻轻笑了,意有所指道:“好了谢谢,知道你心里不舒服。”
“但姜小少爷需要休养,几天后再问也不迟。”
几天后,几天后早就盖棺定论了。
裴夫人摆了摆手,道:“就算你不是故意害人,但这几日你就别出门了,在家好好反省。等姜翎醒了,你去赔罪。”
只是禁闭,罚的也不重。
可能在暗示她或者安抚她。
谢怀珠身上的衣服还冰凉湿润,她身形狼狈却站的笔直,她重复:“不是我。”
“你不能关我,我要等姜翎醒过来。”
“实在不行,就报官吧。”
要不是她神情实在认真的很,这场上估计得有人笑出来。
报官?报什么官?
在座的家里哪个不是官?且不说这只是家事,就问谁敢判这个案子。
可她偏偏就这么认真的说出来了。
简直认真到可笑。
苏泠在此时哭着轻声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们……”
谢怀珠没理她。
她站在金灿灿的日光下,看着四面八方看热闹的目光,莫名想起了拙州。
那个欲行不轨的官员,被她在塌上打的头破血流,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她不应该打人。但是那位官员也做错了,结果到头来所有人都只指责她一个人。
就像眼下,她甚至没有错处。
娘亲说,世界是公平的。
不是的。
她又说错了。
僵持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下人匆匆行礼:“二公子。”
男人穿过人群,问:“怎么回事。”
候着的随从低声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然后看了眼让场面僵持的谢怀珠。
“今流你来的正是时候。”
裴夫人招了招手,脸上带点讥讽地看着谢怀珠,她道:“这位谢姑娘刚刚说要报官,正好,没有谁比你这个刑部侍郎更合适的了。”
她声音很低,只有周边几个人能听见,包括谢怀珠:“错了就错了,诬陷几个孩子算什么事?我看你大哥真是糊涂了,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谢怀珠面上不见什么情章,在金灿灿的日光下静静的看向裴玄章。
她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只有目光执拗。
谢怀珠克制住自己大胆的想法,闷声道:“没什么,就是阿爹回来以后,阿娘就催着我走,难免不大高兴。”
裴玄章知道谢儇与崔氏大概误会了些什么,却并不挑明:“韫娘,谢大人与夫人也是久别重逢。”
谢怀珠不解:“所以呢,他们不想我多尽尽孝么?”
裴玄章忍住了到唇边的笑意,尽可能严肃平淡道:“小别胜新婚。”
他怜爱道:“泰山的居所不算大,有些什么动静,万一叫你听见呢?”
谢怀珠呆住,她怎么会把父母往这方面想,但没有这个事情,父母也不可能生下她来,一时无法接受,怔怔侧过身去,沉默不语。
裴玄章注视着她,她气鼓鼓的时候当真可爱可怜。
然而要是不开口说话就更好了。
“已经离了谢府,世子就不必再学郎君的模样这般唤我了。”
谢怀珠鼓起勇气道:“我想了想,纵然夫君惹我伤心,可他现在在最艰难的时候,我想回府之后收拾行囊,去庄子上长住一段时间。”
第四十五章
谢怀珠有些不安,暗自攥紧了手:“是,这些日子有劳世子了。”
她第一回笃定地以为他们兄弟暗换,二郎就摔断了腿,这一回她的想法更为异想天开,苍天会降下神迹,她的丈夫一夜康复,重新站起吗?
他轻轻一笑,却令她打了个冷颤:“二郎是你的丈夫,你要爱护他,这有什么不对。”
她要说的是,在他与二郎之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哪怕他已经表露过爱慕,她还是更想与他的弟弟长相厮守,哪怕这个二郎要将她让与旁人,已经残疾,她还是爱他,宁愿守着二郎过一生。
“不过母亲的意思,徐女官不止为你一人授课,学堂会有其他女郎与你同伴,等出了正月,就该开课。”
他似是真心为她考虑,劝导道:“徐女官年岁大了,又多经离乱,或许只能教些插花、品茗、点茶、制香的雅事,但日后内宅交际,少不了与她们以此玩乐,多学些也是好事。”
他语速不快,不卑不亢,只有藏在袖中的手捏得骨节隐隐作响。
这话意在警告燕文显,裴家和西河王府井水不犯河水,燕文显最好别来招惹,否则都察院纠缠起来,就算陛下不惩戒,也够燕文显喝一壶的。
燕文显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当即便起身要教训他。这病秧子拿都察院院使之职吓唬谁呢?
“世子,你们不如先去吧。”裴玄章注视着裴玄朗含笑道:“今日扫兴,改日我再设宴赔罪。”
他开了口,燕文显怎会不应?狠狠瞪了裴玄朗一眼,便带着余下几人和乐伎一起去了。
裴玄章端起面前翠鸟衔花的玉酒盅抿了一口,抬眼看裴玄朗:“表哥说什么关系到人命的大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手仍然搭在那女子肩上,面上含着笑意,眼神有几分玩味。
“表弟,你那样顶天立地之人怎会堕落至此?”裴玄朗站直了身子望着他一脸痛心。
谢怀珠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裴玄朗身侧,和他一起面对裴玄章。
裴玄章扫了她一眼,搁下酒盅,他不笑时微扬的眼角便似有冷峻之意,不紧不慢道:“我如何就不必你过问了。”
“好。”裴玄朗定了定神,端正了神色:“那我就直说了。我和你表嫂既然找到你面前来,你心中应当有数,也无需再遮掩了。”
“遮掩什么?”裴玄章一手托腮笑起来:“表哥的话叫我好不奇怪。”
“我两个妹妹,是不是被你毒杀了?”谢怀珠忍不住问了出来。
衣袖里,她死死掐着自己手心。
裴玄章目露诧异,长眉微挑:“表嫂何出此言?”
他说着提起象牙箸夹起一片鲜炙羊肉放入口中,抿唇细细咀嚼,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对羊肉的味道甚是满意。
“我是对不起你,你怎么报复我我都认了。”谢怀珠实在看不得他如此风轻云淡,毫无愧疚之意:“我两个妹妹何其无辜?你为何要毒杀她们?”
掌心传来刺痛,似乎是被她自己掐破了。她两个鲜活的妹妹啊,明明前些日子还都乖巧地叫她不用担心,裴玄章怎么样可以这样草菅人命!
裴玄章咽下口中的食物,由着身旁的女子取了香帕给他擦了擦,才似笑非笑地看谢怀珠:“嫂嫂何以如此肯定是我杀了你两个妹妹?”
“表弟。”裴玄朗一脸沉痛:“你别装了,我都已经派人查清楚了。”
事到如今,裴玄章想补救只怕是没可能了。
裴玄章闻言笑起来:“这么说,表哥是暗地里一直派人在查我吗?我还以为表哥是什么正人君子呢。这么一看,你也不像表面上这样温润如玉啊,可能还不如我。”
他拖长了语调,瞥了谢怀珠一眼,似在嘲笑谢怀珠眼光真不如何。
谢怀珠之前从未想过裴玄朗的人品如何。她一直很信赖裴玄朗,对他毫无玄疑。他性子温暾为人随和,品行更是君子如玉。这会儿听裴玄章说话,她禁不住跟着想了一下,头一次从另外的角度去想裴玄朗的为人。
她发现,裴玄朗确实不像他在她面前所展现出来的那样简单,要不然帮助她家人不会那么容易。
可那又如何?裴玄朗是一心一意待她好的。
“表弟。”裴玄朗摇摇头叹息一声:“我为伸张正义用些许手段并不为过,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裴玄章既然不反驳,事情应当无可挽回了吧。
“哦?伸张正义?”裴玄章撑着那女子站起身。
惹得那女子笑骂:“重死了!”
裴玄章拍拍她以示宽慰:“你先下去。”
那女子应了一声,和谢怀珠错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回头。
谢怀珠下意识避让。
“小侯爷,可记得奴家叫什么?”她睁大一双故意眼扫了谢怀珠一眼,又望着裴玄章。
这女子看起来一脸巧笑嫣然。可仔细看却又不很容易亲近的样子。
“晚凝玉。”良都侯裴广振年轻时勇冠三军,用兵如神,极受先帝信任。府邸由先帝亲赐,府中园子占地广,奇花异草众多。除了宫内的御花园之外,可称“上京之最”。
谢怀珠一路与陈婉茹说着话,留意着寻找合适的时机独自行动。瞧见不远处的游廊,纤纤玉手一指:“那边看着凉快,咱们过去吧?”
陈婉茹应了。
那游廊一面临水,另一面草木葳蕤,正是避暑的好地方。
几个女客手持团扇正在游廊尽头的八角凉亭中消暑说话,瞧见二人纷纷笑着招呼。
谢怀珠站了一会儿,便借口更衣出了游廊。她回头瞧了好几回,确定无人跟上来,这才直奔叙兰院。
前面院子门外一丛美人蕉开得如火如荼,惹人注目。
谢怀珠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院前。举目望去,门上方端端正正刻着“叙兰院”三个大字。
一脚踏进院子又迟疑地缩了回来。她疑惑地探头查看院子里的情形。这里空无一人,倘若真关着三妹四妹,裴玄章怎会不安排人看守?
这很不对劲。
是不是裴玄章已经将人藏到别处去了?
她夷犹片刻便定了主意。费尽心思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不查看一下怪可惜的,万一三妹四妹在里面呢?
就算妹妹们不在里面,这空空如也的院子看一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绕过壁照她才发现,庭前种着玉兰、荆桃、红枫、海棠,还有石榴树花开得如火如荼……她心中有所触动,抿唇转开了目光。
裴玄章曾问她喜欢什么花草树木。
她掰着手指一口气说了许多。
裴玄章笑话她贪心,却又说要在府中遍种她所爱。她以为他不过说笑,此刻方知他说的是真的。
只可惜,她并非良人。
不看不想,她转身拾阶而上。
“怀光,怀摇?”
她走到离得最近的东侧房前敲了敲门,等了片刻屋子里毫无动静。
会不会妹妹们被捆着手脚,堵住了嘴?她谨慎地左右瞧了瞧,抬手轻轻推了门。
那扇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屋子里陈设一目了然,空无一人。
她失望地拉上门,后退一步转身走到正屋前。才抬起手来欲敲门,眼前四斜球纹格楠木门忽然开了,一只修长冷白的手伸了出来,精准地捉住她纤细的手腕。
谢怀珠瞧见门内那双狭长乌浓的眼,尚未来得及多想便被一股大力拽进了屋子。
门“砰”的一声合上。
时隔三年,熟悉的气息再度袭来。谢怀珠惊慌失措,奋力想摆脱那双大手的掌控。裴玄章怎么会在这里?
“你做什么……”
裴玄章制着她,目光阴沉沉落在她身上,唇角勾着嘲讽的弧度:“你自己送上门来,反倒问我?”
“你放开!”
谢怀珠听他说话如此不尊重,一时羞愤不已,更是用尽了力气挣扎。
但她这点力气,在裴玄章面前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裴玄章轻轻松松将她手腕摁在了门上。
她手臂太过纤细,羊脂玉的手镯圈便显得极大,落在她纤细的小臂间,碰撞中发出声响。细嫩肌肤比手镯还白,挣扎中蹭出几丝暗昧红痕。
“你选的好夫婿,就将你养成这副弱不胜衣的鬼样子?”
裴玄章乌浓的眸中满是讥诮。
谢怀珠听他这样说裴玄朗,自是要辩解:“他待我很好,是……”
是家中出事之后,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才会如此消减。与裴玄朗不相干。
裴玄章挑眉,手中不自觉用了力气:“章认他是废物很难?”
谢怀珠被他捏得呼吸一促,猛地挣脱他的手:“当初的事情,是我一人之过,你别这样说他。”
裴玄朗待她的好,她都记在心上。裴玄章说她什么都可以,但不要牵扯到裴玄朗。
“你倒是挺护着他。”
裴玄章盯着她红润的唇瓣,狭长的眸子眯起,忽然轻轻笑了笑。
谢怀珠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瑟缩着想远离他。直至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眼前这人什么都做得出,他早已不是三年前的裴玄章了!
裴玄章捏住她下巴蓦然逼近。
谢怀珠两只手拼命拍
打他:“我是你表嫂,你不能这样……”
她心慌得很。裴玄朗就在前厅,或许这会儿已经在寻她了。裴玄章这样纠缠她,倘若她等会儿出去叫裴玄朗看出来,裴玄朗该多难受?
“我对残花败柳没兴趣。”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裴玄章脸色沉了下去单手摁住她,言语犹如利刃。
谢怀珠何曾听过如此羞辱之言,眼泪一下涌出眼眶:“当初的事我错了,我给你赔罪……”
话说了半句她便哽住,泪珠顺着雪白的脸颊直往下滚。经年的酸涩好似夏日雨后绵密的藤蔓疯狂生长纠缠,叫她难以呼吸。虽然知道他这样都是因为她当初的背弃,但心口还是抑制不住阵阵钝痛。
裴玄章挑眉看她:“哦?你打算拿什么给我赔罪?”
谢怀珠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眼下她好像什么也拿不出……
她无措地靠在门上。光晕透过窗落在她眉眼处,白皙剔透的脸蛋泛着朦胧的光。她轻喘微微,一缕发丝落在腮边,惶惶颤抖的鸦青羽睫昭示出她心底的恐慌。
“要不然,你打我吧……”
她心一横开了口。
裴玄章缓缓抬起手。
谢怀珠认命地闭上眼等巴掌落下来,若是一顿打能让他消气那也值得。泪花缀在眼尾摇摇欲坠,好似枝头兰花沾着清露在寒风中瑟缩,看着可怜。
想象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只有一点温热轻触她脸颊上。她睁开眼,正对上裴玄章那双乌浓澹清的眼。
他一点一点拭去她面上的泪珠,将她那缕掉落的发丝别在了她耳后,小巧精致的耳朵就在眼前。
莹白饱满的耳垂空空如也,只有小小一点耳洞,并未戴着耳坠。他目光微凝,下一瞬修长的指尖落在了那耳洞上。
谢怀珠浑身一震,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她的耳洞是裴玄章亲手穿的。
小时候她怕痛,家中长辈也宠溺她,长到及笄还未舍得给她穿耳洞。
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
她缠着裴玄章要采露珠煮茶吃,却又累得不肯走路,裴玄章背着她走在郊外的山野之中。
那日薄雾蒙蒙,露珠缀在叶尖上像剔透的珍珠,小鸟的鸣叫宛如仙音,一切都美得如同画中一般。
她快活极了,伏在裴玄章背上,贴着他耳朵含羞怯带笑:“嬷嬷说,小时候没有穿耳洞的人,长大了只有夫君才能穿的。”
裴玄章用一对亮晶晶的金镶东珠耳坠哄着给她穿了耳洞。
她痛得窝在他玄里掉眼泪。吃了他亲手给她做的麦芽糖又破涕为笑,答应等来年春日便做他的新娘。
可是后来她食言了。她没有嫁给他,她做了别人的新娘。
她再也没有戴过耳坠,也不再想起那些过往。
裴玄章忽然俯首一口咬在了她耳垂上。
谢怀珠大为惊骇,掩着耳朵强自镇定威胁他:“你……你再这样,我就高声引人来了!”
他,他怎么敢有如此狂悖之举!
裴玄章指尖摩挲着她耳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美人含露,威胁人的话说得没有丝毫气势,反倒无端勾人。
裴玄章含笑说出她的名字。
“爷记得就好,下回来记得还点奴家。”晚凝玉挥挥手里的帕子笑着去了。
裴玄章踱到裴玄朗:“何以见得你就是正义呢?”
他比裴玄朗足足高出半头,居高临下睥睨着他,气势斐然。
裴玄朗抬起头和煦地和他对视,目光平静:“表弟不必多言。左右你我都清楚人在你手中,你速速将人交出吧。她们是你表嫂的妹妹,理应跟我们走。”
“表嫂若实在牵挂,我可以带表嫂去一见。”裴玄章扫了谢怀珠一眼似笑非笑:“但跟不跟你们走,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你这话是何意?她们在何处?”
谢怀珠听他话里有话,总觉得有些不妥。
“你先领我们去看看吧。”裴玄朗开口。他不信裴玄章能变出两个活生生的人来。
裴玄章靠在一旁的回纹如意透雕花几上,笑看着他们:“表嫂可以去。”
言外之意是裴玄朗不可以去。
谢怀珠想起他昨日举动,不免警惕:“不行,我们要一起去。”
“那就都别去。”裴玄章站直身子往外走:“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等一下。”裴玄朗叫住他。
裴玄章回头笑问:“表哥还有事?”
“就让你表嫂跟你去。”裴玄朗咬咬牙应了。
“夫君……”谢怀珠迟疑。
裴玄章与从前大不相同,万一他今日又发作起来……她不想和他独处。
“没事。”裴玄朗握紧她的手:“见到妹妹们更重要,我相信你。”
谢怀珠抿唇点头,一时感动不已。裴玄朗从来都是这样,事事以她为重。明知她和裴玄章有旧还一次又一次这样相信她,她几乎要无地自容。
“真是恩爱啊。”裴玄章扯着唇角,意味深长:“不过就这样让表嫂跟着我,表哥你还真大方。”
裴玄朗不理他的阴阳怪气,只问道:“人在何处?我送你表嫂过去。”
裴玄章转身往外走:“不远。”
夫妇二人乘着马车,随着裴玄章的马车进了一条胡同,往前行了一段之后马车停了下来。
裴玄朗怀着谢怀珠下了马车。
裴玄章玉身长立,远远道:“马车进不去了,表哥就在这儿等吧。”
谢怀珠抬眸看裴玄朗,实在不想和他分开跟着裴玄章走。
“去吧。”裴玄朗拍拍她手:“我在这处等你,若是太久了我去找你。”
裴玄章抱臂看着谢怀珠依依不舍地回头好几次,口中吩咐石青:“去把燕文显的舌头割了。”
“啊?为什么?”石青一愣。
爷您不是恨谢姑娘吗?这怎么又护上了?燕文显说话确实过
分,但也不至于要割舌头吧?
“滚!”
裴玄章盯着不远处的谢怀珠,眸色晦暗。
即便是欺辱也该是他来。燕文显算个什么东西?
石青吓得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谢怀珠和裴玄朗分开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裴玄章往前走。
裴玄朗目送着谢怀珠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转而沉着面色吩咐道:“宁安,设个局,送燕文显上路。”
宁安似乎早料到如此,神色平静低头应是。
然而男子却轻而易举擒住她的双臂,挺身将她按近些,温和地夸奖道:“乖孩子,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话音未落,谢怀珠已经狠狠咬在他下颌处,兔子发急了也会咬人,她不知道这一口下去咬到哪里,可咬下去尝到铁锈的味道,便僵直了身子,她缓了许久,才失声痛哭。
暗夜中,有雨滴落在砖石上的声音。
不同于上次,两人的衣衫都脏得不成样,裴玄章也终于平息下来。
怀中的美人哭得伤心欲绝,埋在他肩头不肯抬头。
他顺了顺她的气,柔声道:“又不是第一次了,韫娘只是太舒服了。”
谢怀珠摇头,那怎么一样,断断续续道:“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第四十六章
谢怀珠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攥紧他已变得皱巴巴的衣裳。
那她不更像是被使用过的痰盂?
但她也受不住两人这样脏乱,勉强同意了,结结巴巴道:”那我装睡,好不好?“
裴玄章莞尔一笑:“这都随你。”
女使们进来时抬了一张轻便的藤床,郎君怀中的女主人还在熟睡,她们轻手轻脚将谢怀珠放到床上,替她擦汗,取衣衫遮盖,送到净房去。
有的婢女为二公子点了几盏铜灯,谢怀珠习惯了黑暗,还有些不能适应这烛火,她悄悄睁眼,去瞧挡住大半光线的郎君。
经历了一番狂风骤雨,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因为只能躺在醉翁椅上平复,等待旁人伺候清洁,明明高大的身躯,却十分无助,比她更像一朵不堪摧折的娇花。
如今被人撞见耻辱的成了他,谢怀珠稍有些怜悯,但想一想他才是罪魁祸首,便重新合眼,等侍女带她去净室。
再一个,小侯爷和少爷是表兄弟啊,他怎么能……
“不是你想得那样。”谢怀珠拭去面上泪痕:“他恨我,是以这般羞辱我泄愤。”
翡翠叹了口气,将衣裳搁下上前替她更衣。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石青安排她一人进来,不让珊瑚跟着了。就珊瑚那爆竹似的性子,眼见少夫人受这样的委屈,不得气炸了?
翡翠手脚麻利,谢怀珠在她的帮助下很快换了一身衣裳,整理妥当她眼前一亮。
银珠色洒金裙色稍稍宽大了些,系上宫绦更显得人纤细。清新调柔和的色调是她家少夫人从前最喜欢的,衬得整个人肤光胜雪,更显稠丽乖恬。
想起来,少夫人已经很久不穿这样色调的衣裳了。嫁人之后总是穿着要比从前稳重些。
“回去别和少爷说。”
谢怀珠嘱咐了一句。
她怕裴玄朗难过,也怕自己难堪。
“奴婢明白。”
翡翠自然懂。
谢怀珠瞧了瞧书案上的银票,迟疑了一下还是收了起来。
裴玄章肯定不会将豆嬷嬷给她。这银子她还要留着办其他的事。
“走吧。”
她当先出了书房。
珊瑚正在院子门外,见她二人出来很是欢喜:“少夫人,您看!”
谢怀珠走近了一瞧,珊瑚手里牵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着五花大绑的豆嬷嬷。
她看着豆嬷嬷,眸底泛起迷茫之色。裴玄章这是将人给她了?他有这么好说话?
豆嬷嬷才挨了珊瑚一顿臭骂,此刻见了谢怀珠更是羞愧,连忙扭过身子去头偏向一侧不敢看谢怀珠。
“她怎么在你这儿?”
翡翠上前不由问了一句。
珊瑚眨了眨眼睛:“不是少夫人花大价钱从小侯爷那里买来的吗?”
谢怀珠手中攥着银票,没有过多迟疑便交给了翡翠:“放回去。”
裴玄章的便宜她半点也不敢占。
“我们先走,你带好了她。”
谢怀珠吩咐了珊瑚一句,当先而行。
“少夫人,您不等珊瑚出来再一起走吗?”
珊瑚拉着豆嬷嬷跟上去询问。
“等会儿她走快一些,自然就追上我们了。”
谢怀珠没有回头,步伐反而更快,像后头有老虎在追赶似的。
这地方她哪里还敢久留?生怕出去晚了,再叫裴玄章拦下来。
院墙拐角处,裴玄章负手而立,望着谢怀珠逃也似的越走越远。
石青和莫山二人立在他身后。
“主子,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找回来,您就这么让豆婆子跟着走了?”
石青看自家主子脸色似乎好看了些,胆子也大了,张口询问了一句。
裴玄章偏头看了他一眼:“让她去,自然有让她去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石青忍不住嘀咕道:“依着属下看,您就是心里还有谢姑娘……”
话说到这里,抬头见自家主子刀刃一般锋利的目光扫过来,心里实在瘆得慌,遂捂着嘴不敢再说。
“你胡言什么?”莫山素来一本正经:“主子让豆婆子跟着去,是为了试探裴玄朗的反应。”
“哦。”石青心虚地看了一眼裴玄章。
裴玄朗其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们所遇到的许多事情都有可能和裴玄朗有关系。
这件事主子倒是提过,他方才没想起来,反而一心在看主子的热闹上了。
“再这样,就别在上京待着了,回山上再好好练一练。”
裴玄章负手前行。
“属下不敢了。”石青跟在后头认错。
他可不想回山上过那种清苦的日子,几个月看不到一点肉星,他都不想回想。
帐篷内一静。
裴玄章斜倚在身侧的女子身上。墨发绾作太极髻,只随意簪着一根云头木簪。身着烟青色暗纹锦缎襕衫,大袖处垂落露出里面牙白内单。余光瞥见动静,他抬起澹清的眸子朝门口看去,睫毛落下暗影,说不尽的清贵淡漠。
他身前檀木包铜角小几上摆着各色佳肴,再往前半旧铜盆里是雕做牡丹花丛的冰山。
陈婉茹坐在侧边的小几前,见谢怀珠进来忙站起身:“金金。”
她唤了一声,又看向裴玄章。
裴玄章搁下手中的象牙箸,乌浓的眸底泛起疏离,似乎笑了一声。
谢怀珠不想他这般不像话,当着这么多人来赴这种正经的宴会,居然带着绮梦坊的晚凝玉。
她定神应了陈婉茹一声,抬步走进帐篷内。
几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乌发松松绾作坠马髻,鬓间一支金银错小山钗,山尖处缀着一只水滴状的玛瑙,小巧的耳朵依旧空空如也。松花色褙子滚着牙白边,盈盈色抹胸下面半见色坠地烟笼纱裙,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
纤细的身影像裹在轻雾之中,眉目乖恬,是个脂玉雕的人儿。
陈婉茹上前挽住她,打圆场道:“金金,方才我都劝过持曜了。持曜说要你亲自来给他说,你就给他赔个罪。”
谢怀珠抬起乌眸将信将疑地看裴玄章,赔个罪就可以吗?他能这么轻易饶了她?
若真这么容易,上回在叙兰院他就应该让她跪下赔完罪了事,而不是那样羞辱她。还带走她的两个妹妹做外室……
裴玄章不说话,只是一手搭在晚凝玉肩上,另一只手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怀珠,像是在等着看她表现。
“小侯爷,对不起……”
谢怀珠酝酿了片刻开口,酸涩涌上心头,言语间便有了几分艰难。
“就这么干巴巴的六个字啊?”晚凝玉抬头看着她,圆圆的大眼睛很是灵动,窃笑道:“谢姑娘,这样太没有诚意了。”
裴玄章笑了一声,气定神闲地看着谢怀珠,似乎在等着看她出丑。
谢怀珠只觉难堪极了。她再不好也轮不到晚凝玉这种身份的人说三道四。
陈婉茹面露不忍,朝裴玄章道:“持曜……”
裴玄章摆摆手,目光只落在谢怀珠一人身上。
陈婉茹咬咬唇。
裴玄章说是恨谢怀珠。可从谢怀珠进来他的目光何曾离开过谢怀珠半分?
谢怀珠夷犹了片刻,提起裙摆要往下跪。
她犹豫是因为陈婉茹和晚凝玉在场。但再一想,裴玄章不就是想羞辱她,看她笑话吗?她让他消了气,他就能放过她的家人了。
她的尊严和家人的安危比起来不值一提。
“我上次说过了,不是你一跪就能草草了事的。”
裴玄章忽然泠泠出言。他盯着她眸色凛然,仿佛她一跪下他便要吞了她一般。
谢怀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羞恼和无奈齐齐涌上心头激红了她的眼圈,裴玄章究竟想要她如何?
陈婉茹怀着她站直了身子,替她理了理裙摆。
“小侯爷。”晚凝玉扭头大胆地笑问:“我和谢姑娘谁更好看?”
“这还用问?”
裴玄章笑着回了一句。
二人旁若无人地调笑起来。
谢怀珠唇瓣抿得发白,长睫剧烈地颤动强忍着泪水。
若是放在从前有人胆敢这样调侃她,裴玄章早便动手收拾了。
眼下却是他和别人一起将她当作笑话。
“持曜,金金都知道错了,你又何必如此……”陈婉茹于心不忍。
裴玄章似乎才想起谢怀珠还在眼前,偏头看着她含笑道:“听说表哥纳妾了?怎么不曾摆上几桌庆贺?我也好登门恭贺。表哥真是好福气啊,能娶到这般贤良大度的嫂嫂,愿意与人共侍一夫。”
谢怀珠咬住唇瓣垂眸不语,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年少时她看多了话本子,总生妄想。也曾与裴玄章许下山盟海誓,连枝共冢,矢志不渝。
他是想说她违背了诺言,夫君纳妾是她的报应吧!又或者是嘲笑她当年的痴心妄想。
“是谁告诉你我要害你兄长?”
裴玄章懒散地问了一句。
谢怀珠到底没忍住,一眨眼一大颗泪珠砸落下来迅速洇湿衣襟处一团。
是裴玄朗告诉她的。但原话不是裴玄章对裴玄朗说的吗?裴玄章还这么问是何意?
裴玄章捏起白釉酒盅仰头一饮而尽。酒盅轻轻搁落,他修长的手指仍然不过搭在酒盅上睨着她,似
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我提醒过你的。”
晚凝玉提起酒壶替他斟酒。
“不。”她下意识摇头:“他不会骗我。”
裴玄章之前和她说的那句“对任何人都要有防备之心”。这会儿是在提醒她,让她玄疑裴玄朗?
她相信裴玄朗的。或许他会因为她和裴玄章有接触而不悦,但他待她那样好,绝不会骗她。
裴玄章分明是在挑拨离间。
“嗯。”裴玄章端起酒盅冷笑了一声:“他不会我会。”
他指节发白,手里的酒盅发出一声轻响。
明明是他照护着长大的人,却百般玄疑他,反而对别人那样信赖!
谢怀珠可真是好得很!
晚凝玉瞟了一眼暗暗咋舌,那白釉酒盅竟然硬生生叫他捏出一道裂痕来。
“那我已经给你赔罪了,你我之间的事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了?”
谢怀珠深吸一口气,背脊挺直,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直视他。
当着陈婉茹的面,裴玄章堂堂男儿郎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不可以。”
裴玄章缓缓摇头。
“你出尔反尔!”
谢怀珠恼怒,睁大乌眸凶巴巴地瞪他,乖恬娇软的人儿在这一刻生动起来。
“别张牙舞爪的。你问问她,我何时答应过你赔罪我就既往不咎。”
裴玄章示意她问陈婉茹。
谢怀珠转头看向陈婉茹。
陈婉茹想了想露出为难之色,小声道:“他还真没有说过……”
裴玄章只是露出让她以为谢怀珠赔了罪就没事的态度,并未亲口许诺一定会原谅。
谢怀珠不堪忍受裴玄章的戏弄,转身向外跑去,气恼之中踢翻了小几前的冰盆,裙角洇湿了一大片。
陈婉茹跟上来劝慰她。
“金金,当初你确实伤了他的心,他愤懑难消也不奇怪。”
“谁情愿那样?”
谢怀珠用力擦去脸上的泪水。
陈婉茹看她:“当初你到底因为什么离开他?”
那时候裴玄章和谢怀珠已然谈婚论嫁了,谢怀珠忽然反悔。
她初听闻消息时不敢置信,一度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但谢怀珠到底为了什么反悔却从来也没有和她提及过。
谢怀珠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还提那些做什么?”
陈婉茹见她不愿意说,也不好勉强。
她正要再劝几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朝她们走来。
那姑娘穿着烟粉色纱绣云棉旋裙,滚着粉蓝色的边儿,看起来娇俏活泼,眼睛却红红的好像哭过。
“婉茹姐姐……”
她一看到陈婉茹便哭起来。
“小侯爷他……他怎么这样……把教司坊的人带到这里来了……我一点也没看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她抽抽搭搭地说着,不停地擦眼泪,伤心极了。
陈婉茹上前拉住她的手好一顿劝慰,这才目送着这位伤心的姑娘离去了。
不等谢怀珠询问她便解释道:“曹知事的嫡长孙女,在持曜的接风宴上对他一见钟情。家境好,样貌也不错,奈何持曜他……”
她叹了口气,似乎很惋惜。
谢怀珠只当未曾听闻,裴玄章的事和她不相干。
“好了,你也别恼了。裙子湿成这样,可带了衣裳?我带你去换一身。”陈婉茹看她裙摆。
谢怀珠提起濡湿的裙摆,随着她走到一顶薄柿色的帐篷前。
“你进去等我,我去给你取衣裳。”陈婉茹快步去了。
谢怀珠进了帐篷抬头打量。她还是头一回见帐篷用这种鲜嫩的颜色,人站在里头好似进了梦幻之境。
帐篷内只布了两盆冰,燃着乌沉香。靠最里侧立着一张朱漆点翠喜鹊登枝折屏。
看这般布置应当就是供女客们更衣的地方。
“怀珠。”
裴玄朗捧着一沓衣裳撩开帐帘。
“夫君,怎么是你?”谢怀珠诧异:“婉茹呢?”
“我将好在马车那处,便和她说我给你送来。”
裴玄朗将衣裳捧到屏风后,转过身温声道:“我帮你。”
他余光瞥了一眼帐壁。外面高大的身影只隐隐约约映出淡淡的轮廓,若非他早知裴玄章跟过来还不能察觉。
他眸底闪过冷意。
这帐篷厚实,但离得这样近,声音是万万遮不住的。
“不用,你放那我自己来。”
谢怀珠纤长的眼睫扑闪了两下,白皙剔透的脸一下红了,指了指一旁的朱漆镂梅花方凳。
“娘子身上我何处没看过?更衣而已,为夫帮你。”
裴玄朗放下衣裳,便去解她衣带。
“夫君别闹,这是在外面,你快点出去。”
谢怀珠抬手推他,有些哭笑不得。
既是夫妻,自然也做过一些亲密的事。只是裴玄朗素来内敛,从无孟浪之举,青天白日何故忽然如此?
“那娘子亲我一下。”
裴玄朗怀住她纤细的腰肢。
“等会儿有人进来撞见了。”
谢怀珠偏头躲他。裴玄朗鲜少这样不分场合,真是好不奇怪。
她没有察觉帐篷外有骨节捏响的声音。
裴玄朗亲在她唇角处,瞥着帐篷外阴影方向语调暧昧:“那娘子晚上回去给我亲。”
“裴兄,你在哪?”
外面有人唤裴玄朗。
“同窗寻我。”裴玄朗松开谢怀珠:“你更衣,我在门口等你。”
眼见外面的人影不在了,他安了心。听见方才的情景,裴玄章也该收了非分之想才是。
“快去吧。”
谢怀珠应了,瞧着屏风外光线一亮又暗下来,知道他出去了才开始宽衣解带。
褙子落下,锁骨分明,薄薄的肩羊脂玉般腻白。
她低头解开湿淋淋的纱裙,正弯腰从足下褪去,身侧的帐壁忽然透进一股强光倏忽间又灭了——有人掀开帐壁钻了进来。
谢怀珠下意识提起纱裙便要惊呼,一只大手精准地掩在她唇上。熟悉的气息漫天匝地将她困在其中。
“嫂嫂也不想表哥发现吧?”
头顶低沉的威胁带着淡淡的酒气。意识到来人是谁,谢怀珠惊惧地睁大眼睛。
天日昭昭,裴玄朗就在门口!裴玄章、裴玄章他是不是疯了?
谢怀珠心里愧疚得要死,一时说不出话来。
马车一前一后驶入裴家大门。
裴玄朗怀着谢怀珠下了马车,吩咐道:“宁安,你们将人带到柴房去关起来。不要让任何人见她。”
谢怀珠拉着他袖子:“夫君,我们现在不过去吗?”
“眼下到了午饭时辰。”裴玄朗牵住她手道:“你先随我回院子去,用过午饭了再慢慢审她。”
他示意宁安将人带走。
“我不饿。”谢怀珠还是执意要跟过去。
“怀珠。”裴玄朗拉住了她,肃着脸道:“你看看你这些日子瘦成什么样了?外头不知道的,还当我苛待了你呢。先随我去用饭。”
谢怀珠挣脱不得,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只好依着他。想着又朝宁安高声道:“给她弄些饭吃。”
豆嬷嬷此时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可不能出纰漏。
宁安几人远远应了。
谢怀珠随着裴玄朗进了清荷院,才吩咐人去厨房取午饭,裴大夫人跟前的菊香便来了。
“大夫人请少夫人过去。”
菊香低着头说话。
谢怀珠蹙眉看向裴玄朗。
瞧菊香的神情也知道没有什么好事。她这会儿只想早些审问豆嬷嬷,不想和裴大夫人过多纠缠,反而耽搁她的时辰。
“别怕,我陪你去。”
裴玄朗却牵过她的手宽慰她。
谢怀珠正要说话,便听菊香道:“大夫人吩咐了,只叫少夫人一人过去。”
“你不必管,我自会和娘说。”裴玄朗牵着谢怀珠往外走。
“夫君,我们能不能先去柴房?我想先审问豆嬷嬷。”
谢怀珠转头和裴玄朗商量。
裴玄朗道:“柴房那样的地方哪里是你该去的?不然这样吧,我让人去和宁安说,让他先审问豆嬷嬷,问出结果来禀报?”
谢怀珠迟疑着没有说话。
豆嬷嬷的供词事关重大,她很想亲自去问。再一个,豆嬷嬷原本得她娘亲的重用,见了她也有几分旧情在,或许能说得更详尽一些。
“待宁安问好了,你若有不放心的,到时候再将他提到跟前来问便是了。”
裴玄朗见她犹豫,又补充了一句。
“这样也行。”
谢怀珠点头认可了。
裴玄朗当即便命人去给宁安传话,让他先审讯豆嬷嬷。
二人相携进了春晖院。
“娘。”
“婆母。”
二人看到裴大夫人正在廊下,远远地便打招呼。
谢怀珠留意到裴大夫人先是扫了她一眼,在看向裴玄朗的一瞬间露出了笑容。
婆母找她来想是有什么事,当着裴玄朗的面,大概是不好发作了。
花嬷嬷跟在裴大夫人身后,眼带恨意地看了谢怀珠一眼,又收回目光。
“您找怀珠来,有什么事?神神秘秘的,还不让儿子跟着来?”
裴玄朗和谢怀珠并肩上前,笑容和煦地看着裴大夫人。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我们娘俩说些体己话,你也要跟着来。”裴大夫人笑问:“还没用饭呢吧?我让人摆饭,你们在我这儿一起用饭。”
“那就有劳娘安排了。有什么体己话,下午我去了衙门你们娘俩再慢慢说。”
裴玄朗笑着应下了。
谢怀珠不好拒绝,默默跟着他进了屋子。
饭后,裴玄朗去更衣。
裴大夫人缓缓开了口:“怀珠,我以为身为正妻之人,当有正妻的雅量。你说是不是?”
花嬷嬷在她身后看着谢怀珠,眼底的不满几乎藏不住。
“婆母此话是何意?”谢怀珠纤长卷翘的睫羽扇了扇,疑惑地蹙眉。
婆母说要给裴玄朗纳妾,她一口便应下了。是要让惜兰给裴玄朗做妾,她也当场便点了头,安排了院子。这样还不够有气量?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有数。”裴大夫人面沉如水:“咱们不是那种小门小屋的人家,还是不要弄得太难看为好。”
这已然是很重的话了。
真是没养在她身边,竟然半点也不亲热。
她与丈夫生出为长子择亲的心思,正巧定国公有感于几位王妃姊妹的惨状,委婉拒绝过几位宗室王爷,有意为这个女儿选一个家风清正、丈夫读书明理的人家,两家一拍即合,只是还不曾说破。
徐平娘对于父母的安排并无异议,镇国公府势头正盛,家中却清净,人口不多,是非也少,即便裴玄章年长她八岁也不在意,她笑嘻嘻去征求徐女官的意思,徐女官不欲扫大家兴致,也随众人一道去观戏。
谢怀珠爱听《紫钗记》,讲述夫妻受权贵磋磨,历尽艰辛终得圆满,但是今天诸位女郎都在,台上演着的,却是一出由乐天居士诗作而演变出的新戏《裴少俊墙头马上》。
这个戏与紫钗记听着很像,也是大团圆的结局。
然而裴少俊却是诱拐了尚书家的女儿私藏在房内,因舍不得与她生的两个孩子,谎称参加科考却迟迟不去,误了功名,以至被父亲发现。
谢怀珠在话本上看到过这故事,但话本上的结局和这出戏却截然相反。
台上的李家小姐被拐回家后成为外室,生了一儿一女,面对公爹不屈不挠,最终同孩子被逐出裴府后并没再被接回。
裴少俊衣锦还乡,却娶了新妇,虽然知道妻儿住处,却不肯相见。
第四十七章
徐女官坐在沈夫人身侧,她是大家族出来的女子,对绵里藏针的讥讽很是熟悉,只是这剧目看起来平平无奇,外人是瞧不出来缘故的。
关于这位谢氏女,她只听说过一些婚前的传闻,小门小户的人家,与未婚夫来往便不那么注意分寸。
但她们婆媳之间的相处面上瞧着和气,实则针锋相对,这她还是瞧得出来的。
她对沈夫人先有几分不喜,见谢怀珠走远,才叫徐平娘过来,附耳几句,柔声道:“人年纪大了,就是爱忘事情,今日又忘带治心口疼的药了。”
惠风和畅,丝竹袅袅,戏子绵柔的腔调随风而来,绕在人耳畔,悦耳而哀婉。
谢怀珠不知她要逛到哪里去,只是怒气冲冲地踏过鹅卵石向前,用轻微的不适来抚平自己的怒气。
红麝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遥遥瞥见一个人影,她见娘子似是不看前路,才开口提高声音,提醒道:“世子爷从衙署回来了?”
谢怀珠醒来独自沉默了很久,最后照镜子的时候心情才勉强好一些。
她真的得离裴玄章远点了。
她面无表情的想。
洗漱过后,有人过来给她送妆饰头面。
其实倘若她细心,一开始就能发现这些中随便一件做工都尤为精致。
只是她以前很少用这些精致玩意儿,也不怎么识货,所以从未仔细观察过。
裴玄朗的好意她心领了。
谢怀珠让皦玉把之前的那些也一并拿了出来,同来送东西的婆子说:“我有衣服穿,不需要这些了。”
那老嬷嬷脸色有些为难,道:“姑娘放心,每个表姑娘都有的……”
“那就分给别人吧。”
婆子见谢怀珠态度坚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带着东西回去了。
傍晚时,谢怀珠出门了一趟。
她在裴家每月的份例不多,她自己也不喜欢仰仗别人施舍,所以刚来京城没几天她就给自己找了个小活。
在一家香氛铺子里雕小人,那些木头材质特殊,格外能够吸附香味,雕完后会被放进香露里浸泡,保存得当的话,一两年香味也散不去。
谢怀珠雕的不算最精致的,但她手快,走的是量,掌柜的也很喜欢她。
回小院的路上,太阳已经落山了,天际紫粉交错,府邸内有些喧闹。
谢怀珠提了袋新木头,脚步飞快的闷头走路,她不认识裴家其他人,也不跟他们打招呼。
直到肩膀一痛。
小石子砸中她,然后又啪嗒一声掉在青石板上,谢怀珠回过头来,看见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精致,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他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指着她喊:“狐狸精!”
谢怀珠皱起眉头,她道:“谁教你这么喊的。”
小男孩趾高气昂道:“你管得着吗?”
“狐狸精狐狸精,打死你!”
谢怀珠看了看四周,没看见这有大人。
如果是以前,她就把小石头砸回去了。但这里是裴家,小孩回家指定告状。
谢怀珠犹豫片刻,决定不理他。
她转身加快了脚步,但刚走出一步,就听小孩喊了一句:“狐狸精,不准走!”
身后再次传来破空声。
这小孩怎么没完没了了?
还没等她闪身躲开,旁边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的把她往旁边一拉,谢怀珠脚步不稳,撞到男人的温暖宽阔的肩膀。
她抬头望向他。
“裴公子……”谢怀珠:“我不认识她。”
枝枝,应该是个姑娘吧。
是亲戚吗?或者是小孩子。
她不仅不认识,还根本没听说过。
一个名字不算什么,只是这突然提醒了谢怀珠一件事,那就是她从来没有探寻过裴玄朗是否有心上人这个问题。
倘若裴玄朗在京城已经有心悦之人,那他们之间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她抿住双唇,脸色也跟着认真了几分,她停住脚步问裴玄章:
“枝枝是……裴大哥的亲戚吗?”
裴玄章同她一起停住脚步,长睫垂下,黑眸意味不明的看着她。
隔了一会,男人才微微挑眉,道:“不是,算朋友,他们一起长大。”
谢怀珠眉头蹙得越发的深。
是青梅竹马的意思吗?
“关系很好,还一起睡过。”
“哪种睡?”裴玄章盯着她红红软软的脸颊,问:“我没有直接闯进来吧?”
谢怀珠:“没有。”
“我也敲过窗了。”
“……对。”
裴玄章摊了摊手:“那你还在不满意什么?”
谢怀珠睁大眼睛,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了。
但她还是觉得裴玄章就这么大大咧咧的站在她窗前跟她说话实在是太怪异了。
两人偷偷摸摸的好像跟偷.情似的,万一被人看见了,可能会说不清。
她忍不住错开身子,道:“二公子,你要不进来吧。”
“……”
裴玄章没动,他只是沉默的看向她邀请的动作,房内烛光摇曳,屏风后还有她沐浴过的热水,雾气围绕。
“我进去干什么?”
谢怀珠:“进来说话。”
她说完后,看看裴玄章,又看看自己,突然意识到这里是京城,男女之防比她想象中严重一些,遂而补充了一句:“不干别的。”
还是有点奇怪,她继续补充:“我是说如果你还有事情要跟我说的话。”
她还不如不补充。
裴玄章默然不语。
其实谢怀珠刚才问他来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
大概是因为孤清了二十六年的裴玄朗喜欢她到那种地步这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所以他就在那一瞬间诞生了来看看的想法,反正也闲着没事。
“二公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女人还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支知之说她想跟他搞点奸.情,但偏偏她每次做出类似引诱他或者对他害羞时又坦荡的没边。
总让人禁不住怀疑,就这么个憨厚纯朴的老实人,能做出那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事?
她要真直接的扑上来也就罢了。
偏偏她没有。
还是说这只是她策略之一?
毕竟喜欢上他实在太正常了。
虽然跟裴玄朗在一起让他觉得这人眼光有问题,但倘若与此同时她对他也感兴趣,那证明这人眼光可能也没想象中那么烂。
“不进。”他说
谢怀珠:“哦,那你还有什么事吗?”
裴玄章看她冷淡的模样,眯起眼睛道:“你生什么气?你就那么想让我进去?”
谢怀珠一头雾水:“……啊?”
她郑重解释道:“二公子,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很想让你进去的意思,你自己想进就进。”
“我想进就进?你什么意思?”
“……”谢怀珠:“你不进算了,我要睡了。”
裴玄章讥讽道:“我大哥不是还没走吗?”
谢怀珠都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不明白好好的怎么提起了裴玄朗。
虽然不懂,但还是道:“嗯,还没走。”
她叹了口气:“还有三天。”
时间过得好快,只有三天了,她还不确定要不要跟裴玄朗表明心意。
她正惆怅着,没注意到面前裴玄章又变得复杂的目光。
她这遗憾的表情做给谁看?
什么叫还有三天,她就那么盼着裴玄朗走?裴玄朗就算走了他也不会进她房间。
“你能不能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裴玄章站直身子,面色不太好看:“能不能规矩点,收收心思。”
谢怀珠震惊的抬起头,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纠结要不要表明心意的事。
当大官的果然不一样,这种洞察人心的本事可不是谁都有的。
只是心思就这么被直接的指出来让她一时有些面红耳赤,她心虚的避开他的目光,磕磕巴巴的道:
“……哦,知道了。”
“你说呢。”
谢怀珠:“……”
她感觉自己脸都白了,对自己这段时间的纠结和努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可是她明明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枝枝”。
但之前没人提就能代表不存在吗?
没准是他们不知道呢,裴玄朗和裴玄章虽然不太和睦,但好歹是亲兄弟,总归和外人不一样。
裴玄章笑了起来,这张脸笑起来时很好看,昳丽的面庞灵动起来。
他到底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心里这样想,谢怀珠还是没忍住看向了他的脸,企图让自己不那么伤心。
“难过了?”
谢怀珠如实道:“有点。”
裴玄章笑得更开心了,他问:“那怎么办?”
谢怀珠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今天晚上需要平复一下心情,可能明天会去找裴公子说清楚这件事。”
她不死心的又问:“他们真的很好吗?”
裴玄章点头:“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谢怀珠又想起了裴夫人。
上次裴夫人同她说那么一番话,居然也没提到过“枝枝”,那也就是说他们睡过之后,裴玄朗依然没给别人名分吗。
可裴玄朗不是这样的人。
谢怀珠一直觉得自己眼光挺好的。
谢怀珠胡乱想着,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击。
她赶紧仰头,看一眼裴玄章的脸。
算了,世事不能强求。
她心想。
暮色下石灯散发着柔柔的光,小飞虫在周边胡乱晃着,荣耀繁华的裴家府邸沐浴在夕阳下,一切都很安静。
直到不远处传来宣扬人声,在繁盛的月裴盛开处,谢怀珠偏头,看见了身着雪白长袍的裴玄朗。
他周遭围了好几个人,身边离他最近的是个年轻男人,年岁看起来和裴玄章差不多大,生了双桃花眼,身材修长眉眼间有股冷气,让人不敢直视。
但谢怀珠没看见那群人里有女孩。
她目露疑惑,轻声道:“那是……”
裴玄章站在她面前,轻飘飘的道:“那是知之啊,不过去认识一下?”
谢怀珠:“…………”
一起长大,门当户对。
就说吧,她要远离裴玄章。
“裴玄章!”年轻男人笑着朝这边招了招手,裴玄朗也看了过来。
谢怀珠心道,这会裴玄章总得走了吧。
可男人一点也不着急,他就这么站在谢怀珠面前,如果从裴玄朗那边看过来,正好能看见裴玄章挡了谢怀珠大半边身子。
那张脸庞依然俊朗如玉,只是惯来温和的脸色此时沉的吓人,他紧紧扣着谢怀珠的手臂,冷浸浸的眸子看向前方。
“是你爹娘这样教你的?”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孩子看见裴玄朗顿时焉了下来,他瑟缩着身体,不太敢看生气时的裴玄朗,小声叫了句:“小舅舅……”
裴玄朗面色不见丝毫缓解,他沉声:“听不见我说话?”
小孩吓得摇摇头后又点点头,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不过谢怀珠大抵也能猜到是什么情况,可能就是几个大人在他面前聊起了她,说她是狐狸精,勾引了谁谁谁,被这孩子听去了。
他没准还觉得自己挺正义。
裴玄朗双唇紧抿,目光危险。可再怎么样,他也不能真同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计较,最后只说了句:
“让你爹晚上过来见我。”
小孩吓得连连点头。
裴玄朗在族中向来与人为善,谦逊有礼,很少有这么不客气的时候。
谢怀珠不太想给裴玄朗添麻烦,她刚想说一声算了,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轻笑了一声。
有点熟悉,她想。
她偏头,果然看见裴玄章那张昳丽俊美的脸庞。
方才情况有些混乱,她这会才发现裴玄朗与裴玄章其实是一同出现的。
他们俩应该是走在一起,转角处正好碰见了她,裴玄朗出手拉住了她,而裴玄章一言不发的在旁边看热闹。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热闹看的好像还挺开心的。
“大哥,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裴玄朗道:“子不教,父之过。”
裴玄章慢悠悠走过来,道:“一码归一码。”
小孩可能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时候已经转了身要溜走。
裴玄章道:“喂,站住。”
小孩停在了原地,他不太认识裴玄章,但这人莫名让他有些发怵。
“……哥哥,怎么了?”
裴玄章虽然长了一副好看脸庞,但不知为什么时常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刻薄感。
他道:“说了不该说的,不应该道歉吗。”
小孩看向谢怀珠,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拒绝。他从小任性惯了,很早就懂得看人下菜碟的道理,不然刚才也不会大着胆子欺负谢怀珠,他又没说错。
再说她是大人,他是小孩,大人为什么要跟小孩计较。
“我……”
裴玄章耐心告罄,皱眉道:“应该不需要我掰着你的嘴说吧。”
小孩被他吓了一跳,只好瘪着嘴看向谢怀珠,小声道:“对……对不起。”
谢怀珠静静望着他。
裴玄朗道:“大声点。”
小孩只好大声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叫你,我也不应该叫你狐狸精。”
谢怀珠这才嗯了一声,道:“那下次不要这样了。”
小孩重重点了点头,这才看向裴玄章,问:“哥哥,我可以走了吗?”
裴玄章摆摆手:“走吧。”
小孩扭头就跑。
就在这时,谢怀珠看见裴玄章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捏了个小石子,修长的手指一弹,石头就精准无误地砸在了小孩肩膀上。
小孩踉跄一下,差点哭出来。
裴玄章没半点怜惜之情,反而扬声道:“小胖墩,跑慢点。”
这会小孩是真的想哭了。
直到这时,裴玄朗才一下松开谢怀珠的手臂,他道:“冒犯了。”
言罢才问她:“谢谢,你没事吧?”
谢怀珠道:“我没事,方才谢谢你。”
她又看向裴玄章,慢吞吞补了一句:“……和二公子。”
裴玄朗道:“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怀珠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她道:“没事,只要不说到我面前就好了。”
裴玄朗看向谢怀珠手里提的东西,抬眸对裴玄章道:“今流,你先去迎一下客,我送谢谢回去。”
谁料裴玄章道:“我不去。”
裴玄朗抿住唇,道:“今流。”
她回过头来,盯着方才说话的男孩,声音坚定:“是他。”
“他总欺负姜翎,这点大家有目共睹,他力气最大,只有他能直接把姜翎推入池塘。”
“他侮辱姜翎,我制止很多次都无果,池塘里那朵花就是他给姜翎带上的,很多人都看见了。”
“姐姐应该也看见了,我们跟姜翎发生了争执,然后混乱中,是他把姜翎推入池塘。我刚刚鬼迷心窍,为了保护朋友,才一时心急那样说……”
“泠泠你胡说——”
男孩厉声质问她,但苏泠全当听不见。
她离远了一点,看向其余两人,问:“你们也看见了吧,是他吗?”
“……”没人吭声。
片刻后,圆脸女孩率先道:“是他。”
另一个男孩也跟着点点头,道:“是他。”
衔青弯起唇角,看向谢怀珠:“谢姑娘,他们所言是否为实?”
她没看见具体是谁推的。
但眼下,已经是对她而言最好的结果了。
谢怀珠慢吞吞从那几人身上收回目光,一直绷直的脊背放松了些。
她垂着眸,低低嗯了一声。
紧接着,她补充一句:“他们的确发生了争执,不知道是他们其中的谁失了手。”
苏泠立即道:“那就对了,就是他!”
到此,这件事情终于有了定论。
衔青微微颔首,朝后退了一步,低头回到裴玄章身后。
裴玄章目光静静落在那个垂眸不语的少女身上,半晌,他偏头吩咐了句:
“去拿件衣服过来。”
衔青望了眼裴玄章,随即道:“是。”
裴夫人和温茉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但裴夫人虽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也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斥责什么,只沉着张端方秀美的脸,疲惫道:“行了,诸位都散了吧。”
温茉则把雀儿带进怀里,对那个被指认的男孩道:“今日之事,会如实告知你父亲。”
她眼中略带指责,如同一个严肃的长辈:“圣贤书读了这么多年,不是让你犯了错第一时间栽赃嫁祸他人的。”
少年面红耳赤的站着。
温茉低下头,对雀儿道:“雀儿看见了,日后不能做这样的人。”
在离开之前,温茉招来下人,笑着同谢怀珠开口:“谢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去带谢姑娘换衣服。”
谢怀珠摇了摇头,道:“谢谢您,但不用了。”
“没什么要紧的,我可以回去再换。”
温茉对方才种种绝口不提,似乎方才场上那些微妙都与她无关。
“雀儿快安慰安慰姐姐,叫姐姐别伤心。”
雀儿老老实实道:“谢谢姐姐,他们是坏人,我以后不跟他们一起玩了。”
谢怀珠看雀儿稚嫩的脸庞,心想如果今天裴玄章没有出现,那雀儿这句话没准也会对苏泠说。只是那时,她才是坏人。
谢怀珠嗯了一声,道:“雀儿真乖。”
她没叫人送,站在原地随便整了整湿答答的衣服,然后独自转了身。
像来时一样,她脚步很快,闷头向前走,只是她这一身湿衣太明显,实在惹人注目。
谢怀珠目不斜视,半点没留意那些目光。
她按原路返回,急着回去换衣服。
匆匆走出一段距离,像想起什么似的,她又突兀地停住脚步。
谢怀珠嘴唇轻抿,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后还是转身返回,她目光扫视一圈,最后锁定一个方向,朝他走了过去。
裴玄章回过头时,正巧看见谢怀珠朝他走来。
她一直称的上是美人,脸庞白皙,眉眼柔柔,如今一身凌乱,依然是个狼狈的小漂亮。
她在裴玄章面前停住脚步。
裴玄章上下扫视一眼她,然后悠悠道:“怎么,还不满意?”
谢怀珠道:“满意。”
裴玄章道:“哦,来谢我的?”
裴玄章比她更爱这种毁天灭地的快乐,只是他从前能很好地控制住,不会显露自己在样式上的偏爱。
外人赞誉他是谦谦君子,谢怀珠被翻转过去后含泪想道,他分明最爱她像只卑贱的哈巴狗那样背对着他……
只是她却因为这样的男子而屡次颤栗,教他得意非常,揽近她些,诱哄道:“韫娘以为,差了八岁不算一辈?”
谢怀珠咬着牙,冷冷道:“算,当然算!”
一缕青丝被他绕在指间,轻轻拂过谢怀珠颊侧,引得她轻颤不止。
“那韫娘该叫我什么?”他的声音危险起来,连那笑也令人不寒而栗,“叫我爹爹,还是阿耶?”
第四十八章
气息拂过耳畔,谢怀珠闷哼了一声。
强忍着才没骂他无耻之徒。
她有自己的爹爹,为何要叫他!
“你怎么不去问我爹爹同不同意?”
谢怀珠蹙眉,恼怒道:“二郎,要是他同意我就叫!”
她倒是不反对一些称呼上的闺房乐趣,稍激烈些也能接受,但那也是仅对着自己的夫君而言,扪心自问,他是吗!
他只是一个乘虚而入的窃贼,将她的丈夫不知道变到哪里去了,偏偏她为保全自身,还不能问出口。
裴玄章并不言语,只闷声做事,他在这事上本也是沉默寡言的人,可韫娘却总说出些叫人不受用的话来。
谢怀珠起初还有些力气,哭过之后也顾不得他会不会生气,骂他无耻下流他也就像耳聋口吃,恍若未闻,只托着她的腰身缓缓转过来,教她几乎晕过去。
“敲门。”
谢怀珠吩咐了一句。
她带了足够的银票来。和这家的主人好生商议买了豆婆子回去便是,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珊瑚上前,握着黄铜门环叩响。
片刻后门缓缓打开了,一个圆脸青年门子探出脑袋来,探究地打量谢怀珠主仆:“你们是什么人?”
“我找你们家主人,商讨一件事,小哥可否替我通传?”
谢怀珠面带微笑语调和缓,颇为客气地开口。
那门子不禁多瞧了她一眼,打开了门:“请进来。”
这姑娘模样如此出挑,应当就是石青大人吩咐不要拦着的客人?
谢怀珠跨进门槛,悄悄打量那门子。
他都不用禀报他家主人便将她这个陌生人放进宅子,不怕主人怪罪吗?
“姑娘,我家主人在书房,您这边请。”
那门子客气地引
路。
石青大人虽然没有说这姑娘是贵客,但既然吩咐不必拦着,又是主子亲自相见,想来身份也是不凡,可不敢怠慢了。
“多谢。”谢怀珠随着他往前走了一阵,犹豫了片刻问他:“敢问府上近日可曾添了一个嬷嬷,在这宅子当差。”
那门子手朝廊下一指:“在那边不是?”
这宅子从来只有他们这些老人。昨儿个晚上忽然来了新人,还是个婆子,自然是知道的。
谢怀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几个嬷嬷正在廊外的花丛里休整着。
“豆嬷嬷!”
谢怀珠身后的珊瑚一眼便认出那老妇人。
豆嬷嬷闻声看过来,瞧见是谢怀珠顿时吓得回过头去,往其他人身后躲。
她这种家奴,主子出了事本该不离不弃。何况谢怀珠的母亲对她信任有加,让她看着库房。年初还还了她卖身契,让她带一带新人便让她回家颐养天年的,不想谢府忽然出了这样的事。
珊瑚便要往那处走,见了人自然该揪住她才对。
谢怀珠伸手拦她:“少安毋躁。”
豆婆子既然在这处,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她先去和主家商量一下,给了银子再家人带走也不迟。
现在揪着人名不正言不顺,这里的主人家也不会同意的。
门子将她们主仆三人引到一座院子前。
“您稍等,小的进去和主人说一声。”
谢怀珠颔首,目送着他进院子去了。
不过片刻门子便出来了,恭敬道:“姑娘,我家主人请您一人进去。”
他说着看了翡翠和珊瑚一眼,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要她二人留在这里等着。
“不行……”
珊瑚闻言忙挽住谢怀珠手臂。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又进了人家的院子,她不放心姑娘一个人进去。
翡翠也警惕起来。
“不碍事。”谢怀珠抽回手:“我只在门口和主人家商量一番,不进书房去没关系的,你们在这里等我。”
“那您小心些。”
珊瑚不放心地嘱咐她。
谢怀珠应了一声,抬步走进院子。
但见院子草木怀疏,花朵错落,鸟鸣之声不断,一派生机勃勃之相,望之怡然。
她左右看着,心有思量。这里的主人家想必年纪大,既然有这样的情致,应当不是粗野之人。这样的人应当是个好商量的吧?
站在四直方格眼楠木门前,她心定了些,十分客气地开口:“主人家,冒昧登门实在惭愧。但是我有一事,不得不打扰,还请您恕罪。”
书房里没有人回应。
谢怀珠顿了顿接着道:“是这样,您府上新来的豆嬷嬷,原是我家中仆人。家父家中出了一些事情,想将她……”
话未说完,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她不由抬头看。
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朝她欠了欠身子:“我家主人请您进去说话。”
他说罢便走了出去。
谢怀珠回头看了一眼,又看看虚掩的楠木门,犹疑片刻还是伸出手。有求于人若是连门都不进,未免太没有诚意。
门无声地打开,谢怀珠提起裙摆迈进书房。
入目便是到顶的百宝阁书架,紫檀雕花书案、鎏金狻猊香炉、端溪砚、狼毫笔……疏疏落落,雅致贵气。
书案后,立着一人背对着门,似乎正擦拭着手中长剑。
谢怀珠瞧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顿时一怔,只觉一阵寒意从足下窜起直至脑门,浑身的血液似乎在顷刻间凝固了,巴掌大的小脸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裴玄章!
谢怀珠一时摇摇欲坠。怎么会是他在这里?这处是他的宅子?这是巧合还是……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敢再往下想。
“昨日人多不方便,嫂嫂今日自己送上门来了?”
裴玄章回头看她,语调慵懒。
谢怀珠发髻松绾,随意簪着一根素银海棠簪。天青色花罗上襦松花色百迭裙。大抵是夜里没睡好,眼下有青黑,小脸恹恹的,裙角都没什么精神般耷拉着。
她回神听裴玄章又是羞辱之言,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转身便要离去。她不能和裴玄章独处。
“嫂嫂不想给父亲翻案了?”裴玄章轻飘飘问了一句。
谢怀珠几乎迈出门槛的步伐顿住,但没有回头。裴玄章不会情愿把豆嬷嬷给她的。她留下来,他还不知道要怎么羞辱她。
可她真的很想给爹翻案。
爹、娘、哥哥都疼她疼到了骨子里,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对她无微不至,说是捧在手心里长大也不为过。
想起家人对她的疼爱呵护,她回身面对裴玄章。哪怕有一点点翻案的希望,她都不能放弃。
“你可以把豆嬷嬷给我吗?你开价。”
她望着他,漆黑潋滟的眸中闪着点点坚定。指尖下意识绕着衣摆,唇瓣抿得发白。
裴玄章抚剑转身,目光落在剑刃上,漫不经心:“嫂嫂舍得出多少?”
谢怀珠闻言乌眸亮得好似阳光下闪耀的黑曜石,她取出身上银票便要上前。
裴玄章肯谈价格,那就有希望。
“门带上。”
裴玄章淡淡吩咐。
谢怀珠迟疑。湿气蔓延,雨越下越大。
脚下的青石板蒙上一层晶亮的水光。
她的终生大事暂时进展的不顺利,因为裴玄朗好忙,就算偶尔闲下来,也有一群小辈围着他问东问西。谢怀珠一个分神的功夫,又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裴玄朗的住处离她实在太远,她得问问裴玄朗待会在哪汇合。
就这么跟裴玄章一同在屋檐下坐了好一会,才动身进入堂内,裴夫人早早就在了,裴择庭散班后也匆匆赶了过来。
裴择庭是太子太傅,不久前从内阁退下来,如今任兵部尚书一职,因常年浸淫官场,身上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身量修长,即便上了年纪仍然俊美。甚至能看出来,裴玄章那样惊艳的眉眼大部分随了裴择庭。
一家子美人,谢怀珠在心里总结。
她没再跟裴玄章坐在一起,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临结束时,谢怀珠看见刚才那个被裴玄章撵走的男人又弓着背摸了进来。
并且在裴夫人面前停了下来。
谢怀珠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见他一顿脸色愤懑的挤眉弄眼,大概也能猜的出来。
果然,裴夫人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
于是她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对上了裴夫人不善的眼神。
她是裴玄朗带回来的人,裴夫人估计做不出把她送人的事,但她踢了那人一脚,少不了一顿责骂。
她不喜欢别人骂她。
正忧愁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她面前,完全遮挡了裴夫人的目光。
“饭都吃完了还不走?”
裴玄章垂着眸望她,谢怀珠抬手小声道:“二公子,刚刚那个人好像还真是你舅舅。”
裴玄章:“我母亲只有一个嫡亲兄长,现在在边境守着。”
看来是庶出的,但那也是舅舅啊。
谢怀珠现在才解释道:“刚刚他冲出来,我不小心撞到了他,好痛。他总想来摸我,挡着路说让我做他的小妾,我就踢了他,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是我的错——”
裴玄章:“谁问你了?”
谢怀珠只好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裴玄章道:“行了,出去。”
谢怀珠:“哦。”
正好,她还有别的事呢。
谢怀珠才出门,坐在太师椅上的裴夫人便开了口:“裴玄章,你过来。”
门前小雨淅淅沥沥,裴玄章干燥的双唇轻抿了下,然后转过了身。
方才那个添油加醋的男人已经离开,厅堂内的人也走的差不多。
裴玄章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有些冷淡。
裴夫人望着他,隔了好半晌才道:“小章,你这次回来后,怎么不来与我请安。”
裴玄章道:“这几日公务交接,琐事太多,一直没什么闲空。”
裴夫人幽幽道:“你长大了,性子倒冷淡了不少,这几年你对你哥哥有点太过生疏了,毕竟是亲兄弟,哪能如此生分。”
裴玄章垂眸不语。
裴夫人又自顾自说了两句,裴玄章才道:“母亲,你想跟我说什么。”
裴夫人话音滞了滞,索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今日是你第二次对那个姓谢的姑娘施以援手。”
“你也喜欢她?”
裴玄章抬眸望着他的母亲。
这几年他已经很少回京,关于他的娘亲,幼时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淡薄。
他只记得,她的目光很少停在他身上。大多数时候,都在关心他的兄长今日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又看了什么书。
她甚至不太清楚他今年多大。
所以她自然也不会发现,他跟他的兄长,是完全不同的人。
“母亲,您眼里只有这个吗。”
“你什么意思?”
裴玄章没有回答,只道:“我没有帮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裴家是个家,不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你……”“裴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坐在谢怀珠正前方的少女托着下巴,目光落在内室房门,声音棉软。
窗外云幕低垂,秋雨丝丝绵绵。
此时已至傍晚,天色沉暗,原本厅堂内坐着不少人,这会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小辈。
这场雨来的突然,他们不愿冒雨回去,便三三两两的凑一起坐着,一边闲叙一边等小厮送伞过来。
在离他们稍远些的窗边,谢怀珠身侧空无一人,这么半天也没人主动同她搭话。她独身坐在窗边,长睫轻垂,明灭的烛火在她雪白的脸庞映照出柔和的光。
那些人闲叙时声音忽高忽低,这句正好叫她听见了,她默默偏了下脸,跟着望了眼仍然紧闭的内室房门。
是啊,裴玄朗怎么还没出来呢。
她也在心里跟了句。
今日是裴家家宴,听说是为了迎那位裴二公子回京,但中间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二公子到现在也没能回来。
家宴没等到主人公只能匆匆结束,天公不作美,中途又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往常随意惯了,就算没有伞也能冒雨跑回去,而且她才住进裴家不久,跟这儿的人都不太熟,她又并非性格活络的人,同他们一起留在这有点尴尬。
但今天不太一样。
她还要在这里等裴玄朗,他们已经有几日没见面了。
小半个时辰前。
宴席初散,众人起身出门。
趁着无人注意,清隽沉稳的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在无人知晓的暗处,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谢谢。”
声音很低,混在嘈杂中显得很温柔。
“外面下雨了,我能送你回去吗?”
他低着头望她,语调带着试探,明明有些距离,却像是在她耳边低语一般。
谢怀珠小声应了句好。
可话音才落,裴玄朗就被他父亲叫住了。
临走时,裴玄朗面色带几分歉意,看着她欲言又止。大抵知道他要说什么,谢怀珠耳根红了红,轻声与他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男人轻笑了起来,低声嗯了一声。
谢怀珠跟裴玄朗认识才将满三个月。
这个人相貌出众,性情温和又稳定,在她于京城举目无亲的这段时日,多亏了有裴玄朗的照顾。三个月相处下来,谢怀珠自然而然的对他生出了几分好感。
但她不太清楚裴玄朗对她是什么感觉,他对她很好,可能也有点喜欢她,只是他从未开口跟谢怀珠明示过,平日一些似是而非的举止言行好像也做不得数。
送伞的小厮很快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进门,迅速给每个主子递了伞。
谢怀珠双手接过,道:“辛苦了。”
小厮有些意外,忙道:“不辛苦不辛苦,是奴才应该的。”
天色已晚,伞来了以后,除谢怀珠外,方才还坐着的几人纷纷站起身来,包括那位说话的少女。
有人又问她:“你等大公子做什么?”
“我有事情想问问他,他成天忙的不见人影,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他。”
“还是先回去吧,你也知道大公子忙,有什么事儿非要今天问?”
少女闻言不大高兴,目光在谢怀珠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小声嘀咕道:“你说什么事儿?”
她马上就要有表嫂了,还不准她问问吗?
裴家长房嫡出也就两个儿子。
裴玄朗,裴玄章。
相比于常年不在京城的裴玄章,裴玄朗在族中一向更受欢迎,他性情安静,对族中那些小辈也很有长兄的担当,在官场上的手段虽不比他弟弟强硬,但却有一副经商的好头脑。
他年岁不算小了,时年二十有六,名利场出入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带女人回裴家。
府内这一个月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早已暗中炸开了锅。稍熟悉裴玄朗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喜欢谢怀珠。
甚至还有传言说谢怀珠已经怀有身孕,他们不日就会订婚。
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今日家宴也能佐证一二。宴席本是为了庆二公子官升两级,规模不大,府内边缘表亲都没过来,只有谢怀珠是个例外,还是大公子亲自交代的。
他们面上不显,心底都在想,没准日后裴玄章还得叫谢怀珠一声大嫂,今日叫谢怀珠来就是为了提早见见人。
“下回再问好不好?天色不早了,你在这等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辰,跟我一起回去吧。”
少女抿住唇,拿着伞回头望了望,她没出声回答,但显然默认了身边人的话。
谢怀珠见她们都走心里也有些犹豫。
“哦,还包括您那位不知哪冒出来的地痞兄长,他敢在裴家如此横行霸道,恐怕也是因为您的关系吧。您不处理,我就只能帮您处理了。”
裴夫人眉心一蹙,斥道:“小章,你在胡说什么!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这么跟我说话?”
“我不是为了她。”
裴夫人轻笑一声,道:“不是为了她,那还能是什么?”
裴玄章笑了出来。
所以对于他娘亲来说,事情本身的对错并不重要,怎么处理,全看个人偏好。
这么多年,一直这样。
他懒得争辩,最后随意道:“那你就当我是为了她吧。”
窗外雨势渐大,树叶被洗刷的发亮。
这几天似乎总是下雨,他回来的那天也是这般。
听说那天家里也为他摆了宴,但那天他的母亲告病没来。如今距离那时大概过了四五天,他母亲的病看来恢复的不错,今天早早就过来了。
裴夫人也不高兴,她今日本是想跟裴玄章谈谈谢怀珠,顺便让裴玄章劝劝裴玄朗看看别的姑娘,谁知裴玄章这么半天说的话每一句合他心意的。
母子俩就这么沉默着。
直到裴玄朗走过来,轻声道:“今流?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母亲,你们这是……”
裴夫人不想让这种事影响裴玄朗的心情,温声道:“没事,人都送出去了?”
裴玄朗嗯了一声。
裴夫人原想再说什么,但目光触及到裴玄章,又生生憋了回去,她道:“罢了,玄朗,你明日启程,今晚早些休息吧。”
房门一开,湿冷的雨气就涌了进来。
小厮递来伞,裴玄章接过来。
两人的住处正好在相反的两个方向,但下了长廊后,裴玄朗仍走在他身侧。
裴玄朗解释道:“待会有点些事,去南厢房等个人。”
裴玄章扫他一眼,道:“谁。”
裴玄朗弯起唇:“一个……重要的人。”
裴玄章对他的个人生活半点也不感兴趣,他之所以问,是因为他还以为是哪个官员,值得裴玄朗跑南院去。
他没理他,裴玄朗反倒问:“今流,刚刚母亲跟你说什么,跟谢谢有关?”
裴玄章:“你说呢。”
裴玄朗轻叹了口气,缓声道:“不知为何母亲会不喜欢她,我这次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裴玄章心说你确实不该放下心,那女人指不定巴着你走,但他才不会提醒裴玄朗这些,只嗤笑道:“既然放心不下就别走,嘴上说说有什么用。”
裴玄朗摇摇头:“必须得走。”
此时,正行至一处岔口。
裴玄章率先停住脚步。
天光晦暗,他的面庞隐在暗色里看不真切,雨幕下他声音轻缓,忽然道:“兄长。”
裴玄朗:“嗯?”
裴玄章望着他,低声道:“是必须得去做你的公务,还是必须得找她呢。”
裴玄朗握着伞柄的手倏然收紧。
雨水染湿衣袖,远处雷声沉闷,裴玄朗默然不语,沉黑的眼眸静静盯着裴玄章。
裴玄章笑了笑,道:“别紧张兄长。”
“我随便说着玩的。”
此番他回来与从前判若两人,前几次的事已然叫她怕了他。但见他心思只在剑上,便抱了侥幸的心思,手伸向身后两扇门。
随着一声轻响,门合上了,书房好像和外界隔绝了一样。她心中不安,又生出些后悔,最终还是一咬牙,将手里的银票送到书案上。
“这里是五百两,若是不够,我回去再让人给你送。”
她来时,就只带了这些。
牙行里年轻的婢女不过十五两一个。豆嬷嬷那样年纪大的,多数时候都卖不掉,她带五百两本以为绰绰有余,不料面对的却是裴玄章。
裴玄章终于从剑上移开目光,但也只是瞥了那叠银票一眼。
“我还有三千多两银子,都给你。”
谢怀珠只当他嫌少,紧忙补了一句。
裴玄章又钻研起他的剑来。
谢怀珠心急,咬咬牙:“庄子上的良田也给你……”
还有一家粮铺她不能拿出来。倒不是她贪财,只是这是她仅有的东西了,替爹翻案往后还有许多要用银子的地方。
裴玄章手抚长剑偏头看她:“嫂嫂求人,要有诚意。”
“小侯爷,这些是我仅剩的所有……”
谢怀珠往前一步,言辞恳切。
裴玄章忽然挥出长剑搭在她脖颈上,锋芒如银刺着她的眼睛。乌浓的眸子反射着剑锋的寒芒,杀意凛然。
她以为,她欠他的用银子能还?
谢怀珠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剑尖冰凉,激得她长睫剧烈颤动,她往后退了半步。
裴玄章要杀她。
他恨毒了她,折磨够了,就要对她下杀手了。硕大的泪珠顺着她莹润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一片深色。
她逃不掉。
她仰起脖子,闭上了眼睛往前走了一步,两滴清泪顺着脸颊滚落。
“想我杀了你?岂不便宜你?”
裴玄章眸底闪过惊怒之意。
剑尖轻移,自雪白修纤细的脖颈滑下,他手腕一转轻易挑开她的衣襟。
冰冷的剑尖紧贴着肌肤游蛇般在身前游走,剑上寒意似乎透进骨髓,谢怀珠遏制不住战栗,泪水簌簌直掉。
裴玄章手中一顿,剑尖落在她腰间那根细细的宫绦上。
心口处透进凉意,衣裳已然敞开,谢怀珠惊惧惶然,犹如受到惊吓的小兽浑身瑟瑟发抖。
她泪眼婆娑地哀求他:“求你,不要……”
裴玄章唇角微勾,乌浓的眸似深不见底的寒潭要将眼前的人吞噬殆尽。方才死都不怕,这会儿倒贞烈起来。她还真是时时刻刻都想着给裴玄朗守贞。
剑芒划过,宫绦断裂。
裴玄章一字一顿:“私以为,如此——”
“方能彰显嫂嫂的诚意。”
长剑如霜,铮铮坠在脚边。
谢怀珠身周华裳零落,一如昨日脂玉般雪白的肌肤,腰间青紫的指痕赫然在目。烟粉色云锦抹肚正中间划出一道整齐的口子,点点春光若隐若现。
裴玄章盯着她,乌浓的眸底墨色如潮水般激烈翻滚。
他眼梢殷红,阔步朝她走去。犹如猎捕中的鹰隼,被他锁定的猎物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
法逃脱他的掌心。
“你别过来!”
谢怀珠绕着书案躲他。
裴玄章恍若未闻,仍然一步一步逼近。
谢怀珠走投无路,俯身捡起地上的长剑对着他。
“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不客气了!”
她红着眼睛厉声威胁他,像被逼到角落无处可逃的小兽亮出了爪牙。剑身太过沉重,她用双手握着仍然颤巍巍的。
“可你不一样,一个柔柔弱弱的寡妇,痴心等待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男子,被人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或许还要被你的夫家献给王爷取乐,连个名分都没有,难道你就心甘情愿吗?”
她执住谢怀珠的手,温柔细语:“镇国公府在太子和王爷之间左右逢源,明面上捧着太子太孙,私下又和王爷常有来往,端的是圆滑小心,一个至今将你蒙在鼓里的夫家,你难道指望裴侍郎查明真相,还你一个公道吗?”
雍王妃想起那位颇受陛下宠爱的镇国公世子,唇角轻扬:“你就不想知道,裴侍郎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徐平娘已经换了一身新衣裙,她与雍王妃相熟,知道她不会是这般平易近人的女子,见她握住谢怀珠的手与之亲昵密语,不免生出些疑心。
马球赛那日她兄长也在场上,雍王妃对待镇国公府的态度可与今日完全不同,她换上一张笑脸,娇憨道:“王妃娘娘怎么这般有雅兴,出来一起赏梅花?”
雍王妃点了一下她的头,对谢怀珠道:“我不过偶然路过,正巧遇见谢夫人,说来也是不打不相识,没想到竟这样投缘,想邀她去后殿坐坐,多说几句私房话罢了。”
人家要说私房话,徐平娘识趣些也该少管,然而她思忖日后或许要嫁给裴玄章为妇,雍王府又与镇国公府不睦,要这么由人将弟媳带走,万一出点什么事情,日后这婚事怕也成不了。
她不无担忧地望向谢怀珠,扯谎道:“太子妃娘娘还叫你去呢,你可不要和王妃娘娘一时说得兴起,忘了时辰……咱们还是走罢。”
谢怀珠垂眼瞧着覆在她手上那鲜红蔻丹,那是一双中年女子保养得宜的手,白皙修长,却微微湿黏,像是沾了血。
“娘娘那边麻烦你替我告个罪。”
第四十九章
谢怀珠无心探听皇家的故事,等到了一处仅有洒扫宫人看守的宫殿,雍王妃挥退左右,她心明如镜,沉着才开口道:“王妃到底有何事相告,此处无人,不如教妾知道得清楚些。”
这间屋子还未有人居住,谢怀珠疑心渐起,日光正盛,宫内地龙未通,窗子竟也全闭着。
雍王妃笑吟吟地惊讶道:“我能告诉谢夫人什么事,不过是找你说话解解闷罢了,听说夫人与郎君新婚和睦,日夜都在一处,我也想求教一二,谢夫人到底是怎么牢牢捉住丈夫的一颗心。”
谢怀珠羞愤不已,雍王妃分明知道那不是她的丈夫,却又来羞辱她!
“王妃要是问这个,那妾实在无可奉告,请恕妾身先行一步。”
谢怀珠已然失智,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扎他。不防他忽然撒手,尖锐的簪尖一下扎入他胸膛。
她黝黑剔透的眸底清晰地倒映出眼前的情景。殷红的血珠涌出来,一粒一粒顺着金簪往下落。周遭一下安静下来,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复存在。她松开手不知所措地看了裴玄章一眼,下意识想去查看他的伤势又僵住,手颤抖得厉害,他……他怎么不躲?
裴玄章步步逼近,眼底猩红,宛如阎罗在世:“继续!”
谢怀珠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脱力摔坐在地上,张了张嘴过了片刻才找回理智:“是你先害我妹妹她们的……”
裴玄章害死了她两个妹妹,她根本无须心虚,给妹妹们报仇天经地义……
即便如此想,还是抑制不住浑身抖如筛糠。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对人下杀手。此刻她做了,这个人还是裴玄章。
“长姐……”
“姐姐……”
两道俏丽的身影朝谢怀珠飞奔而去。
石青站在远处看着。
裴玄章扫了他一眼。
石青缩了缩脖子,知道主子是不满他擅自做主将人放出来。可他再不把人带来,主子就要被谢姑娘给扎死了,他还能眼睁睁看着不成!
谢怀珠闻声回头,一时又惊又喜:“怀摇,怀光!”
是她的两个妹妹!
她们还活着!
谢怀摇和谢怀光一左一右将她怀了起来。
谢怀珠不敢置信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激动得直掉眼泪。
“终于找到你们了。”
眼看着她们穿戴整齐,脸色也好,她才放了心,伸手紧紧抱住两个妹妹。
“姐姐,我好想你……”
三妹谢怀摇只比谢怀珠小一岁。但她是家里胆子最小性子最软的孩子,柔柔弱弱的一个姑娘,一见谢怀珠便忍不住哭起来。
“长姐这些日子为我们担惊受怕,一定吃了很多苦。”
四妹谢怀摇今年才十五,年初才刚及笄,眉眼有几分英气,自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家里出事之后她们姊妹二人在一起,反而是她照顾安慰年长的谢怀摇居多。
她低头蹭蹭谢怀珠的肩,语气里满是心疼。
“你们两个没事就好。”谢怀珠心中欣慰:“他没有对你们怎么样吧?”
谢怀光摇头:“有人绑了我们关在一个破屋子里,一天只有一顿残羹剩菜,没有人管我们。小侯爷救了我们。”
“他给我们吃了昏睡的药,睡了一日一夜。”谢怀摇在一旁补充。
“谁绑了你们?”谢怀珠不由问。
谢怀摇二人摇头:“不知。”
裴玄章看着她们,姊妹三人抱在看着总有些相依为命的意思。血滴在他身前的地上,在脚边积成了一片鲜红的小洼。
石青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子,先进屋子属下替您包扎一下吧?”
再这么任由血流下去,主子不得血尽而亡?
谢怀珠闻声想起方才的事来,松开两妹妹看向裴玄章。
他好像没有痛觉,簪子横在胸前,身姿依然挺拔。
谢怀摇和谢怀珠分别站到了她左右,和她一起面对着裴玄章。
“扎的人都不急,你急什么?”裴玄章话是和石青说的,眼神却落在谢怀珠身上。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嘲讽,神色平淡看不出丝毫痛苦之色,那金簪好像扎在别人身上与他无关。
谢怀珠心中一跳,咬咬唇往前一步,抬头看他:“是我误会你了,对不起,我给你请大夫,你需要什么赔偿可以和我说。但是我要先带她们走。”
扎伤了裴玄章她理当章担责任,这一点她不推诿。好不容易找到妹妹们,还是要让她们在身边她才能安心。
爹娘和兄长他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眼下上京只有她们姊妹三人相依为命了。
“先替我包扎。”
裴玄章收回目光朝屋子而去,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谢怀珠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片刻,叮嘱谢怀摇二人道:“三妹四妹,你们在这等我。”
伤是她扎的,替裴玄章包扎无可厚非。已然伤成这样,他应当不会像之前那么无礼了。
谢怀摇拉着她手,担心地望着她。
“长姐,你和小侯爷好好说,他不是坏人。”谢怀光则往前走了一步,清澈的眼眸盯着她不放心地叮嘱。
谢怀珠点点头,跟着裴玄章进了屋子。四妹能这样
说,那她们在裴玄章手里应当没有吃苦。
进门便看到屋子里摆着黑漆描金榉木翘头条案,镂空喜鹊登枝花纹。条案上摆着香炉烛台,地上有两只蒲团。
裴玄章进了里间。
谢怀珠跟了进去,进门处瓷秘色纱幔帐挽起,里头陈设简单清雅。北墙朝南摆着罗汉床,上头铺着草白环纹直罗软垫。西墙朝东处摆着一对镂刻梅支的朱漆圈椅,中间放着同花纹材质方几。
再往里应当就是卧房了,谢怀珠停住了步伐没有跟进去。
片刻后,裴玄章提着一只紫檀药箱出来了。
他走到罗汉床前坐下,看向站在一旁的谢怀珠:“站在那里做什么?等我给你倒茶?”
谢怀珠到底理亏,抿了抿唇走上前去,不言不语地打开药箱,却又怔在那里。
药箱中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药盒瓷瓶有十数个,她不知该取哪个好。
裴玄章取出一只色泽温润的白釉蓋盒递给她。
谢怀珠接过来,又在他的注视下伸手去取纱布团。裴玄章一直盯着她,她心里慌得很。也不知怎么弄的,东西才拿出来手中便一滑,一下拉出一大截细纱布来。
“等一下。”
谢怀珠窘迫不已,赶紧蹲下身去捡。
“谢怀珠。”
裴玄章忽然唤她。
谢怀珠蹲在他身前,闻声抬起脸来看他。
裴玄章倾身勾住她下巴,俯视她:“要是石青不带人出来,你是不是真准备杀了我?”
“没有……”
谢怀珠一口否认,摇头试图摆脱他的掌控。这种话自然不能章认。何况那一下真扎上去时,她也吓得不轻,腿软得站都站不住又怎么能杀他?
裴玄章唇角翘起,捏着她下巴凑近,乌浓的眸子渗着寒意:“所以,你是怎么确定你两个妹妹死在我手里的?”
谢怀珠怔住了,黑白分明的眸子眨了眨。
她是怎么确定的?是裴玄朗和她说裴玄章毒杀了她的两个妹妹。裴玄章方才又是那样的态度,她信以为真了,一下便失去了理智。
“是裴玄朗告诉你的。”裴玄章猜到了。他松手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偏头看着她说话慢条斯理地:“因为裴玄朗是你夫君,所以你无条件地相信他说的话?相信我为了报复你,会杀了你两个妹妹泄愤的人?”
谢怀珠一时有些失神。
苍白的俊脸在眼前浮现,裴玄朗总是温和又深情地看着她。裴玄朗待她如珠如宝,处处为她着想。三年来,不知不觉裴玄朗成了她最信赖的人。
她从未玄疑过裴玄朗。
她摇摇头:“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也许吧。”裴玄章握住金簪一把拔出,只微微皱了皱眉,哼都不曾哼一声。
谢怀珠就要起身查看。
裴玄章在衣摆上随意蹭了蹭金簪上的血迹,单手摁住她,忽然将簪尖抵在她脖颈上,眸底杀意涌动。
谢怀珠僵住,鸦青长睫不停地颤抖。
裴玄章垂眸看着她乖恬的脸,眼底戾气翻滚。她惯会用这样的面目骗人,当初也是这般迷惑他。他病得奄奄一息时,还常常梦见这张脸。
当时他唯一的念头便是熬过来,找她报仇!
谢怀珠坚持不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子,软软朝地上坐去。
“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到如今也不知道是谁陷害的。”裴玄章回神捞住她,将簪尖插/入她发髻中,若无其事:“你对任何人都该有防备之心才对,你说呢?”
他受了那么久的煎熬,不能让她就这么痛快的死了!
谢怀珠心有余悸,喉间涩然。她定了定神站起身将纱布放到一侧:“你脱了衣裳,我给你清理一下伤口。”
“你来。”裴玄章身子后仰,两手撑着罗汉床偏头看着她,神色玩味。
谢怀珠忽略他的眼神,低头伸出手去解他襕衫上的盘扣。她手小小的很灵巧,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专注地解开了他襕衫的盘扣。敞开襕衫之后,露出里面的牙白中单。
她拉开了他的衣带。
“不愧是成了亲的人,嫂嫂伺候人很熟练。”裴玄章扯起唇角抬头笑看着她。
谢怀珠手底下一顿,心中羞恼,白皙剔透的脸蓦然红到耳根。不想他受了伤还这般言语羞辱她,方才那一下扎得他不冤枉。
“里间有水。”
裴玄章懒散地指了一下。衣衫散开露出冷白结实的胸膛来,腹部肌块分明线条流畅。伤口处的血迹不仅不减他的风采,反而更显出几分男儿气概来。
与裴玄朗的病弱截然不同。
谢怀珠猝不及防,慌忙转开目光。
裴玄章转头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眸色晦暗。
谢怀珠很快打了一铜盆水来,浸了帕子起身上前。
裴玄章往边上挪了挪,拍了拍身旁:“坐这。”
谢怀珠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但弯腰在他跟前似乎更危险,她迟疑了一下捏着帕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裴玄章转身将伤口对着她。
谢怀珠目不斜视,盯着头伤口处小心擦拭,分毫也不敢看别处。可那敞露胸膛好像会散发热气,蒸得她脸越发的烫,呼吸都有些乱了。
她极力克制,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裴玄章盯着眼前触手可及的脸。她脸才不过他巴掌大,瓷白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晕。黛眉弯弯杏眼圆润,卷翘的睫毛又长又密,乖恬的长相与从前一般无二。只是跟了裴玄朗之后她少了从前的灵动活泼,而且越发的寡言。
从前他说她什么,她就没有不顶嘴的,如今倒似个锯了嘴的葫芦。
他的目光越过她如画的眉眼,落在红润的唇上。唇瓣仿佛浸染了一层蜜色,泛着柔和的光仿似乎诱人一亲芳泽。
谢怀珠逐渐冷静下来,动作顺手了不少。待血迹擦拭得差不多了,她放下帕子,取了白釉蓋盒沾了药粉轻洒在他伤口上。
“包起来就好了。”
谢怀珠拿起纱布,踌躇着没有问出口。
她想问他能不能自己将纱布绕在身上,但看他眼神便知他不会同意的。
裴玄章笑着摊开手,示意她动手。
谢怀珠攥了攥手里的纱布卷,最终贴了过去。包扎好了就能带妹妹离开了,以后都不会再和他有交集。
她手环到他身后,周身铺天盖地都是他身上的清冽香气,混着血腥气将她包围。她脸颊连着耳朵都一片滚烫。不由加快了手中的动作,想尽快离开这里。
裴玄朗还在外面等她。
“你脸怎么这样红?”
缠最后一圈纱布时,裴玄章问了一句。
谢怀珠手一抖不由看他,怔愣的模样像只懵住的小鹿。
裴玄章骤然贴近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软软润润的,他的唇沾上了记忆里的甜香。
谢怀珠措手不及,唇瓣被温热触过。她惊愕地怔在那处抬手指着裴玄章,一时难以置信。
“你……寡廉鲜耻……”
她骂不出什么来,又羞愤难当,下意识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裴玄章被她打得偏过脸去,又回头望着她。双眸灼亮唇角还带着笑,没有丝毫悔意。
“我两个妹妹我带走,你赎人花的银子我会派人送到府上。”
谢怀珠实在不想再与他共处一室,当即起身往外走。
耳中听得裴玄章在身后道:“只要她们愿意跟你走,我分文不要。”
谢怀珠足下顿了顿,裴玄章这话是何意?妹妹们还能不愿意跟她走?
裴玄章将身上缠得差不多了的纱布理了理随意掖住,进里间翻了一身衣裳套上跟了出去。
外头。
谢怀珠一出来,谢怀摇姊妹二人便围了上来。
“姐姐,小侯爷伤怎么样?”
谢怀摇不放心地询问。
“他没事。”谢怀珠不想提裴玄章,一手一个牵起两个妹妹:“我们回家。”
裴玄章靠在廊柱边含笑看着她们。
“姐姐……”
谢怀摇停住步伐欲言又止。
谢怀光低头局促道:“长姐,我们就住在这。”
“为什么?”谢怀珠蹙眉。
这是裴玄章的地方,她们做什么要留在这?
那姊妹二人默契地低下头,都不说话。
谢怀珠看看廊下的裴玄章,再看看自家两个妹妹,心中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想。
“怀光,你说。”
她神情严肃起来。
从前这般严肃对待
妹妹们的只有爹和娘。如今爹娘不在身边,她做长姐的要尽本分管束好她们。
谢怀摇眼底见了泪光。
“长姐,我说了你别生气……”谢怀光也看了看不远处的裴玄章:“小侯爷当初赎我们时和我们说好了,出来就留在他这里……”
她低下头没有说下去。
“这不就是外室吗?”
谢怀珠明白过来。
裴玄章没有害死她两个妹妹,却让她们做他的外室,用以羞辱她、报复她!
“咱们不做这个外室,银子我有。”谢怀珠牵过她们便要离开。
“谢守庚在朝为官多年,虽然足够圆滑,但也做不到面面俱到。他在大理寺任职时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那些人正蛰伏在暗处正伺机而动。表哥他一介废物,两个活生生的人都能看成死的,你确定她会像你一样用心护着你这两个妹妹?”
裴玄章仍然闲闲地靠在廊柱上,只几句话便叫谢怀珠停住了步伐。
谢怀光小声道:“长姐,我和三姐都商量过了。姐夫为我们全家奔走已然尽力了,我们不能再连累你们。尤其是长姐你,倘若我们在裴府短住还好,长久住下去不只是你婆母容不下我们,西院那叔母和老夫人也都不是吃素的。”
原先家中没有出事的时候谢家还好,如今爹成了罪臣,她想想也知道长姐在府中处境必然艰难。她不想再给长姐添负担了。
谢怀珠一时没有说话。
怀光说得极有道理,她们二人留下来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她怎么忍心叫两个妹妹做裴玄章见不得光的外室?
外室,那是生了孩子都有可能不被章认的存在,比之大户人家的通房婢女都不如。
日后裴玄章娶了正室,随意使些手段都能叫她两个妹妹生不如死。
“姐姐。”谢怀摇擦擦眼泪道:“我们早不是尚书府的小姐了,小侯爷能给我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已经很好了。”
她是感激裴玄章的。
在教司坊那些日子简直是她的噩梦。哪怕就是洒扫也少不得那些男子黏腻的目光打量,苍蝇一样恶心人又甩不脱。
那些日子她每日都做噩梦,醒来就默默流泪,也不敢让小妹知道,怕她担心。
现在这里没有那些苍蝇,至少眼下清静。
“不行。”谢怀珠紧紧牵着她们的手,还是不想留下她们:“你们先跟我去。我回去将余下的嫁妆盘一下,再借些银子给你们买个宅子。”
这一阵子为了爹的事情奔走,她手头的银子都用空了,嫁妆也变卖了一部分。余下的凑一凑,买个一进的宅子应当足够了。
“长姐……”
谢怀光正要拒绝。
“咚咚咚——”
门口传来门环叩门的声音。
“怀珠,你在里面吗?”
裴玄朗的声音传了进来。
“是姐夫。”
谢怀光看向谢怀珠。
谢怀珠怔了怔,裴玄朗不是在马车那处等她吗?他悄悄跟过来了?
“看看,我就说我这表哥是个假君子。说好了等在马车那,还不是悄悄跟到这里来了?”
裴玄章仿佛猜到了谢怀珠心里的想法,轻笑着开口。
“他是担心我。”谢怀珠替裴玄朗辩驳。
裴玄章乌浓的眸子沉了沉,又露出几许笑意,老神在在道:“让他进来,正好你们也商量商量。”
石青走过去打开了门。
“怀珠……”裴玄朗跨进门槛,瞧见谢怀珠牵着两个妹妹站在院中,面上的焦急凝固了一下很快恢复了自然:“三妹四妹……”
他曾玄疑过宁安的消息。但是宁安一口咬定谢怀摇和谢怀光已经被裴玄章毒死了。
那这两个好端端站在谢怀珠身边的人是谁?
“三妹和四妹没事。”谢怀珠拉着两个妹妹上前:“夫君,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带她们回家。”
裴玄朗瞧了一眼廊下的裴玄章,心中惊疑不定。宁安做事一向稳妥,是裴玄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以为谢怀摇二人被毒死了?这样做对裴玄章有什么好处?
“夫君,你怎么了?”
谢怀珠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裴玄朗神色很不对。她不由想起裴玄章方才在屋子里对她说的话。
“你对任何人都该有防备之心”。
为什么裴玄朗神色变幻不定?两个妹妹安好,他不高兴吗?
“我是太欢喜了。”裴玄朗回神,笑容和煦温暖:“这一下你不用寝食不安了,我们走吧。”
他说着便要带她们离开。
裴玄章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小小的院落似乎危机丛生。
“姐夫,我不去了。这里挺好的。”
谢怀光松开谢怀珠的手,倔强地不肯往前走。
长姐很不容易了,她不想让长姐更辛苦。
谢怀摇见状也不肯走了。
“这是怎么了?”裴玄朗询问。
谢怀光说了事情的原委。
谢怀珠望着裴玄朗,想他劝劝两个妹妹。
“既然妹妹们自己有主意。”裴玄朗望她,斟酌着道:“不然,听妹妹们的吧。”
谢怀珠闻言看向他一时难以置信。她以为裴玄朗会和她一样劝两个妹妹和他们一起回去……
难怪裴玄章说让裴玄朗进来商量是那种语气,他早料到裴玄朗是这种态度?眼前的裴玄朗与她所认为的裴玄朗好像不同。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脑子里也乱糟糟的。
裴玄章笑了一声:“石青,送客。”
对于裴玄朗的表现他很满意,这才是裴玄朗的本性。
玄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终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
石青抬手:“裴主事,请。”
裴玄朗牵过谢怀珠往外走。
谢怀珠挣脱他的手站在原地。她只是看着乖恬温软,骨子里其实刚强。要她眼睁睁看着三妹四妹沦为裴玄章外室,她做不到。
“怀珠。”裴玄朗叹了口气,面上有了几分无奈。他凑到谢怀珠耳边,同她耳语了几句。
石青在一旁盯着裴玄朗,耳朵微动。
谢怀珠闻言面色骤变,定了定神道:“若是如此,我更要带她们走。”
“好。”裴玄朗应了:“你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你们跟我走。”谢怀珠拉过谢怀摇二人,不容她们再多言。
“您就这么让她们走了?”石青看裴玄章。
“出入是她们的自由。”裴玄章不以为意:“裴玄朗说了什么?”
石青懂唇语,且耳力过人。
“似乎是说谢姑娘的大哥出了什么事。”石青走近了,奇怪道:“能出什么事?咱们的人怎么没送消息来?”
主子派人跟着谢老爷等人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按理说他们这边的消息应该比裴玄朗早才对。
裴玄章思量着道:“派人盯着他了?”
“是。”石青上到廊下,看到他新换的衣衫胸口处又濡湿了,上前查看:“这是怎么包扎的?”
那纱布掉了,伤口裸露着有鲜血渗出。
石青怀着他进屋子,预备重新替他包扎。
裴玄章接过纱布,熟练地缠绕起来。
石青站在一旁忍不住道:“您要让谢姑娘和裴玄朗反目成仇,也不至于如此对待自己吧?”
他就不明白主子到底怎么想的。
裴玄章低头手在伤口处打了个结:“不见些血如何叫她信我?”
莫山走了进来,朝裴玄章行礼:“主子。”
“何事?”裴玄章拢好衣裳看他。
“侯爷派人来寻您。”莫山道:“他等您一起去曹参政家用午饭。”
石青闻言不由看裴玄章。曹参政在朝中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侯爷与曹参政常有往来,昨日透了信说曹参政有心想将家中长孙女许配给主子。今儿个去说是用饭,实则是相看。
不知主子去还是不去?
谢怀珠点了点头,雍王妃明示她裴玄朗的死因与他兄长有关,她为这难得的信物与消息冲昏头脑,也信了一小半。
起码裴玄朗应当是真的凶多吉少,否则他不会舍得叫兄长在家中欺负他的妻子。
他扶定谢怀珠的肩,顿了顿才道:“他分明在外养伤,在一处外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前两日还有信来家,韫娘,你就这样相信旁人的说辞,连我也疑了么?”
谢怀珠既不愿意相信雍王妃,却也不敢再信他,她强忍着身上那阵汹涌的热意,冷冷道:“我是想信世子您的,可您自从我成婚……不,是从我接到二郎劝我进京成婚书信的那一刻开始就在欺瞒我……”
她近乎绝望,字字泣血:“裴氏是我的夫家,也是我的亲眷,但凡我在府中有一人可信,也决计不会去信雍王妃的鬼话,世子说我疑您,难道我不该疑?”
药热不断令她昏沉,谢怀珠抛却那份廉耻心,她满目厌恶,咬牙道:“我曾经以为世子是世间最能依靠信赖的君子,谁曾想新婚之夜就是你代二郎占了我的身子,欺我瞒我,你要我怎么信?”
她被迫玉臂高抬,只能披一件他的外衫,春色无处可藏,裴玄章力道轻柔地擦拭她伤口血污,却只能听见她哀求。
“求您带我去祭拜他,教我死了这份心,好不好?”
第五十章
那是他们彼此的第一次,他自然记忆颇深。
洞房花烛小登科,却又不似他中进士那日一般,是胜券在握的淡淡欣喜与骄矜。
反而如芒在背,彼此都慌乱而不满,他毫无经验,又满怀矛盾,至今想起仍觉遗憾。
一时间马车内静谧无言,只余两人争执过后的粗重呼吸。
谢怀珠被这一连串的隐情连番击倒,她头脑中本就混乱不堪,现在更觉头痛欲裂。
雍王妃与夫兄的唇似同时在她面前张张合合,她分辨不出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
她不再挣扎反驳,裴玄章也冷静下来,温声道:“你先不要动,我为你洒止血的药粉。”
他取了一瓶黔国公从永宁府送来的伤药,轻轻点了几下,白色的药粉沿着伤痕落下,按住她臂,替谢怀珠拢好衣裳:“话多伤气,再忍耐片刻,你才失了血,不要多动。”
这药粉撒上片刻就能止血,且不会化脓,甚至不会留疤,一向价格高昂,甚至是有价无市,专供贵人,谢怀珠只听人说过,真用到自己身上,才知传言不虚。
不过留疤与否她就不清楚了,那日她见裴玄章腰腹处,分明有几道新伤。
谢怀珠身体好,休养一天就恢复了。
躺了一天没挣钱,她现在浑身不得劲儿,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一早上干劲十足的雕了六七个小元宝。
中午送完小元宝从府外回来时,看见裴家府邸外站着个眼熟的少年。
皮肤偏黑,眉眼冷峭,身板挺硬实。
姜翎。
他不知是被拦在了门外还是怎么,正在跟守卫交涉,手里提了一布袋东西。
谢怀珠提着木头走上前,问:“姜翎,你来这里做什么?”
姜翎转头看着他,他目光沉沉的,正直直的盯着她。
谢怀珠问:“你好些了吗?”
姜翎没有回答,谢怀珠猜测他是不爱说话,遂而道:“你要找人吗,我帮你叫。”
姜翎道:“找你。”
谢怀珠:“哦,有什么事吗?”
姜翎喉结滚动了两下。
因为那不为人知的癖好,谢怀珠有一双很能发现美的眼睛。
几乎是顷刻间,她就注意到他脖颈修长,线条优越,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我爹让我来感谢你。”
他把手里的布袋递到谢怀珠面前,布袋看起来沉甸甸的,姜翎提了一路,手掌被勒出红痕。
谢怀珠:“很贵重吗?”
姜翎黝黑的脸庞泛出点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摇摇头:“是一些古籍,还有一些别的,我家里没什么特别——”
谢怀珠打断他:“谢谢你,我喜欢看书。”
“你这几天还好吗?”
姜翎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低低道:“还好。”
谢怀珠道:“那就好,我可以问问他们为什么针对你吗?”
她救下姜翎一次救不了次次,能彻底把问题解决掉才是最根本的。
姜翎垂下脑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低声道:“我也不确定,可能是因为之前苏泠追求我,但我拒绝了……”
这件事也有一个多月了。
他父亲这段时间刚被调回京城,还升了职,这本是件好事,但京城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
头一次见苏泠是在哪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那天她撞在他身上,洒了他一身水,她给他递帕子,但他没有接。
后来好像又碰到几回,他都没注意。
不知是第几次,她突然拦住他,笑嘻嘻地跟他说喜欢他。
他当场拒绝了她,但就是那一次,拒绝的话好像被旁人听见,就此传了出去。
从那起,以苏泠为首的小圈子就开始处处为难他,他起初只是无视,后来他越容忍,他们越发过分,甚至用他父亲威胁他。
他们不仅侮辱姜翎,还让他自己主动做一些滑稽的事情取笑众人,让一个原本俊俏内敛的少年硬生生活成了众人口中的“黑蛋”。
可姜翎又不敢不配合,他爹好不容易调回京城,不能因为他又回到那个苦寒之地。
谢怀珠认真听完,最后道:“她家中长辈应该不会因一个孩子的喜好随意打压朝中官员,这太幼稚了。”
姜翎低声道:“但她与南璋郡主交好。”
“我害怕有万一,我不想连累父亲。”
他承认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但他没办法。
少有人知的是,姜翎的爹,姜涣,在十几年前也是差点位列九卿的存在。
只是后来因得罪公侯被一贬再贬,在没调回京城前,他这几年一直在西北边陲之地的递运所做一个芝麻大的小官。
姜翎跟着在那生活了七八年,长年风吹日晒,姜涣的身体也每况愈下。
但每每闻及是因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父亲又总闭口不谈。
他实在害怕重蹈覆辙。谢怀珠手里提着纱裙不好松手去推他,只能拧着身子抗拒。
薄柿色帐篷在白腻的肌肤上投下暗昧的粉,因为气力不济红润饱满的唇微微张着,愈发娇艳欲滴。
“他亲你了?”裴玄章眸光晦暗,大手攥着她腰肢将她禁锢在玄中,呼吸粗重:“亲你哪了?”
语气磨牙凿齿,可怖得很。
“与你无关!”谢怀珠叫他勒得透不过气来,心里又气又怕:“你放手……”
她极力抗拒。这情景万一被外面的人察觉了……她不敢想。
裴玄章不由分说掐住她脖颈低头封住她唇,滚烫唇又急又重地覆上去,撬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发着狠般宣泄着心底的愠怒,恶狠狠地像要将她碾碎。
谢怀珠脑中一片空白,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便被他勾住舌尖。清冽的气息带着酒意弥漫,激烈地吮咬让她舌根生疼。她从未章受过这样粗野的亲吻,裴玄章似乎要将她活吃了一般。
出于本能她脑袋后撤,想躲开他的疯狂。
脖颈处的大手转而牢牢扣在她脑后,他吻得更用力。
谢怀珠被他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口中所有的空气,脑袋晕乎乎的。外面隐约传来的人语声留住了她最后一丝理智,此刻也顾不得纱裙了,她双手推在他胸膛上。
然而,任凭她用尽全力裴玄章仍然纹丝不动,反而愈发变本加厉,腰间的手更是握得她生疼。
疼痛让她一下从浑噩中清醒过来,眼前的情景叫她惊恐万分。
凭自己的力气挣脱是不可能的了。
她探了探舌尖,假意迎合他。
裴玄章动作一顿,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入的吻,但拿捏住了分寸,没有了方才的粗暴,滚烫的唇却也是抵死纠缠攫取。
谢怀珠几乎走神,亲吻中的脉脉温情好像回到了从前两情相悦之时。但也只是一瞬她便回过神来,抓住好不容易寻得一丝空隙,一口咬在他唇上。
裴玄章闷哼一声,铁锈味很快弥漫在二人贴合的唇间。谢怀珠没有迎来预中的放手,反而激
怒了他。
他吻得更强势霸道,不容她有一丁点反抗。直至她几乎窒息,昏天暗地地再无反抗之举,他才肯松开她让她喘口气。
“疯子。”
谢怀珠满面红潮,唇瓣微微肿起,扬手又要给他一巴掌。
裴玄章轻易捉住她手腕,唇瓣缀着一粒殷红的血珠,唇角勾出几许寓意深长的笑,笔直的长睫垂下目光在她腰间流连。
胭脂色双蝶牡丹云棉抹肚只遮住了呼之欲出的光景,因为喘息而微微颤动。细细布带延至颈后,鲜艳的颜色更衬地肌肤异常的白嫩。不过盈盈一握的腰肢上已然被他捏出了青青红红的指痕。
谢怀珠低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察觉身上的纱裙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她险些尖叫出声,面红耳赤连忙俯身去捡地上的纱裙。
裴玄章扯住她慢条斯理地提醒:“湿的,不能再穿。”
谢怀珠挣脱他的手抱住胸口低斥羞愤不已,如珠如玉的耳垂几乎滴出血来:“出去。”
裴玄章抱臂看着她,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谢怀珠咬咬牙转过身去,拿起裴玄朗送来的衣裳抖开,故作冷静地往身上穿,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裴玄章是个厚颜无耻的,她却耽误不起了,得赶紧穿上衣裳离开。时间久了裴玄朗进来寻她,到时候她便是浑身长满嘴巴也说不清。
裴玄章盯着她单薄透白的背喉结滚了滚。抹肚细细的带子松松垮垮落着,腰肢纤细到好似一折就能断开似的。
谢怀珠迅速将裙子拢好,低头系上裙带。
“错了。”
裴玄章忽然伸手,似要给她纠正系错的衣带。
“我自己来。”
谢怀珠想也不想便躲开他,低头查看。
裴玄章拿开她的手,乌浓的眸眼尾挑起不容置喙,将她裙带解开又一点一点细致地系上。
谢怀珠望着他清隽无瑕的面庞近在咫尺,专注的神色好似在做什么极其要紧的事,心中更是慌乱。
她不敢再出声拒绝,怕他不管不顾将人引来。
裴玄章拿过褙子示意她抬手。
谢怀珠忐忑地任由他替她穿上褙子,又仔细整理好裙摆。她定神细思量,若是裴玄章再纠缠下去,会打乱她所有的盘算。
“我家中出事已经够惨了,你心中还不痛快吗?以后别这样了,就算你自己不在乎,也该考虑良都侯的脸面。若是事发,你我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她拢好衣裳板起脸警告裴玄章。
“三年了,嫂嫂过河拆桥的本事一如既往。”
裴玄章抬手揩去唇上血珠笑了一声。血痕晕染在唇边,清贵端方的人平白多出几分艳冶,宛如妖孽临世。
在这件事上谢怀珠自是说不过他,抱起换下来的衣裙落荒而逃。
“怀珠,怎么这么久?”
裴玄朗才送走了同窗,回头恰好瞧见她出来。
“身上沾湿了,我擦拭了一下耽搁了。”谢怀珠躲开他的目光,心慌之中找了个借口。
“你哭过?”裴玄朗偏头打量她,心中生疑。
眼睛红红,唇似乎也比往日红润,面上红晕……想到某种可能他额上青筋直跳,转身便要进帐篷查看。
“夫君。”谢怀珠牵住他衣袖,轻声软语:“我们回家去吧,我有些乏了。”
她惶恐极了,才换的衣裳后背已然汗湿了。裴玄章还在里面,裴玄朗进去瞧见了要怎么办?
“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
裴玄朗一向苍白的面上泛起红晕,一改平日对她的依从,拉着她撩开帐帘快步走到屏风后。
谢怀珠心惊胆丧,在绝望闭眼前的一瞬间看到屏风后空无一人。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裴玄章已经离开了。
方才的事情虽然她并不愿意,但到底对不起裴玄朗待她那样好。若真是到那一步,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裴玄朗,又如何同他解释。
而且,裴玄章如今势大,若真对上了裴玄朗肯定会吃亏。不管如何,她不想裴玄朗受到伤害。
“走吧,衣裳给我抱着,我们去和主家说一声就回家。”
裴玄朗绷直背脊一松,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温和,牵起谢怀珠的手。
“不用。”谢怀珠道:“我叫翡翠来拿着。”
“诸位,入席了……”
曹夫人笑呵呵地在中帐前招呼众人。
裴玄朗带着谢怀珠走上前去,和曹夫人说着客套话。
谢怀珠站在他身侧陪着,在瞧见对面走来的高大挺拔身影时面上得体的笑意忽然一凝。
裴玄章搂着晚凝玉走近,狭长乌浓的眸子一直注视着她,唇角勾起促狭地笑。唇瓣上两个牙印靠在一起宛如两颗殷红的朱砂痣,想忽视都难。
晚凝玉看看裴玄章,又看看谢怀珠,漂亮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裴玄朗站直了身子,握紧了谢怀珠的手,极难得地对人展现出了敌意。
谢怀珠揪着心,既害怕又气恼,恨不能捂着裴玄章嘴将他赶得远远的。
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不将她拆得家破人亡决不罢休么?
“金金?”
谢怀珠忽闻身侧有人唤她,侧目看过去才发现陈婉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旁。
陈婉茹一脸关切地望着她:“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没事。”谢怀珠摇摇头,勉强笑道:“就是有些热,想早些回家去歇着了。”
“也好,身子要紧。”陈婉茹看向裴玄章,奇怪道:“持曜,你嘴上流血了,怎么弄的?”
裴玄章拇指蹭了蹭牙印处,似笑非笑地瞥了谢怀珠一眼:“被一只没良心的小狗咬的。”
谢怀珠转开目光只当作不曾听见。裴玄章骂她是狗,那他自己是什么?
“小狗?”陈婉茹信以为真,扭头左右瞧了瞧道:“哪里有狗?不曾瞧见。”
“有。”裴玄章又瞧了谢怀珠一眼,随手一指笑道:“方才就在那边,张牙舞爪凶得很,咬完我就跑。”
裴玄朗皱眉,裴玄章唇上分明是人留下的牙印,言语听着也有些别扭。他疑心地侧眸看谢怀珠。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失礼。”
谢怀珠牵着他转身。
裴玄章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帐篷后,眸色幽暗。
“持曜,那我们进去吧……”
陈婉茹笑着邀裴玄章。
“主子。”
石青恰好这个时候来了。
“我还有事,先失陪。”
裴玄章随意丢下一句话,便带着晚凝玉和石青去了。
陈婉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底流露出几分失落。
晚凝玉已然被人接走。
高大苍翠的楝树下,裴玄章接过石青递过来的缰绳:“何事?”
“属下找到谢家看库房的婆子了。”石青道:“人还活着。”
谢守庚之被定罪最大的根据是库房查出了几箱官银。要给谢守庚翻案便须得查出这官银的来路,自然是要从库房查起。
“人在何处?”裴玄章牵着马儿往前走。
石青跟在他身侧:“她没敢回自己本家。投奔了石门县的妹妹家。她妹妹又将她藏去了小姑子家,平时几乎不出门,所以不好找。属下已经派人守着了。对了,谢姑娘的人也一直在找她。”
“让他们将人拿回来。”裴玄章望着天边的白云顿了片刻道:“放消息给她的人,就说那婆子在北郊的宅子上。”
那宅子是他的私产。
“您要骗谢姑娘来求您啊?”石青憨憨地问了一句。
一句话换来裴玄章冷冷一瞥。
“不是。”石青试图找补:“属下的意思是……呃……咱们把谢姑娘引过去报复,对,报复她,气死裴玄朗。”
听到“裴玄朗”三个字,裴玄章黑了脸,停住步伐跨上了马儿。
“主子。”石青在马下仰头看他,指着自己示意:“您嘴上怎么弄的?马球场虫蚁多,是不是让什么虫子给咬了……”
裴玄章手握缰绳端坐在马上,一鞭子不客气地甩了下去。
石青低头马鞭擦着耳边而过。看着自家主子策马而去,徒留他在原地挠头:“我又说错什么了?”
如今好不容易好起来,他不想再因为自己而出什么岔子。
谢怀珠叹了口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想你父亲可能更想让你好好长大。”
她说完后从姜翎手里接过那袋子书,预想过重,没想过居然这么重!
她差点没提住,多亏姜翎帮了她一把。
少年碰到她的手背,又尴尬的缩回,最后声音很低的同她道:“谢姑娘,上次的事情,如果给你造成困扰……”
谢怀珠疑惑,能有什么困扰?
姜翎低着头,“我会努力读书,待我有成就时,倘若你不嫌弃……”
在谢怀珠疑惑的目光中,姜翎攥紧双手,声音掷地有声:“我会娶你。”
“……”什么东西?
“谢谢。”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平静的呼喊。
谢怀珠侧眸,看见裴玄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上还穿着一身官服,应该是散班不久。
男人径直走过来,停在她身侧,熟练地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一袋书,低头缓声问:“什么东西。”
谢怀珠道:“书。”
“谢谢,你喜欢看书啊?我那里有很多市面没有的手抄经本,我拿给你。”
谢怀珠道:“没事,这些够我看了。”
两人说话时,姜翎的目光在裴玄朗与谢怀珠间扫了扫,然后默默垂眸退后了一步。
裴玄朗这时才道:“这位是……”
谢怀珠介绍道:“他叫姜翎。”
姜翎低声道:“裴大人。”
裴玄朗嗯了一声,道:“你有何事?”
姜翎摇了摇头,谢怀珠道:“那我进去了。”
说完又补充道:“对了,关于上次的事情,你不要多想,我也没有把那些闲话放在心里。”
告别姜翎后,谢怀珠同裴玄朗一起走进了裴家大门。
日光温和,下人来来往往。
后天,裴玄朗就要走了。
沉默中,裴玄朗率先开口道:“谢谢,我这次出门是要去一趟江南池州,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得做,这次之后,应该就不会再出门这么久了。”
谢怀珠没多问,反正说了她也听不懂。
“你在裴家倘若遇到麻烦,就去找今流,他有时话虽说的不好听,但不会当真不管你的。”
谢怀珠:“啊?”
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人很奇怪,但他帮了她两回。
谢怀珠看向裴玄朗手里的古籍,又想起昨晚裴玄章给她送的簪子,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她跟裴玄章说,有事可以找她帮忙,但裴玄章明显不会主动找她,这种话说出来跟句废话似的。
然而直到那一片冰凉落在她腹部,身体不再为药性所制,理智慢慢回笼,她的指甲攥住男子肌肉虬结的臂膊,莹润的指甲晕开一片血,她愈发放声大哭。
也不顾忌是否会有人听见。
再也没有半点疑问,她是真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身给了丈夫的兄长,甚至亲口承认他的身份!
她叫他进来,她的身子,她的心里。
无论是出于药力、对丈夫的报复,甚至是以为自己负罪的解脱,她都和一个原本两不相干的男子上了榻,做下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情。
她终于如愿以偿,当真被一个男子霸道而爱怜地占有,感受那摧心折肝的滋味,获得所谓过于强烈的爱意。
只是这份爱不属于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是一个她曾做梦也想不到的男子。
怀中的女子近乎癫狂,风月了后无助而脆弱地伏在他怀中痛哭,裴玄章略有不忍地抚上她纷乱鬓发,尽可能不惊吓到她,安抚地啄了啄,稳声道:“韫娘,做我的妻子,难道不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