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爱你 萧景姝注视着萧不言苍白的脸,……
“你回来做什么?”
韦蕴死死握着她的肩头,脸上一片苍白:“好不容易逃走了,不被那些人控制了,你又回来做什么?阿娘不是和你说过,什么地方都比不过外面自由自在的天地么?”
萧景姝眼中泛起泪,抽泣着问:“所以阿娘,你果真是不想成为我的负累,才那样对我的对么?”
“你居然是因为我回来的。”韦蕴喃喃道,“你居然是因为我回来的。”
她闭了闭眼睛,睁眼时面上是一片勃然的怒色:“你忘了我是怎么打你的了么?你忘了我差点杀了你么?你怎么记吃不记打??!”
萧景姝的肩膀被捏得生疼,忍不住抬手去握韦蕴的手:“你是我的阿娘……”
“我不是!”韦蕴狠狠甩开她,“小时候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年我说了那么多句我不是你阿娘,我不要你了,你怎么就是不听!”
她明明声嘶力竭地怒斥着,眼睛里却滚下泪来。
萧景姝被她甩在地上,还未站起身,却依旧忍不住伸手去拽她的裙角。
可她没有拽到,韦蕴后退了。
她那双和女儿最不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挣扎,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狠狠朝着一侧突然出现的墙壁撞了上去!
萧景姝惊声道:“阿娘!”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抱住韦蕴已经瘫软的身体,伸手去捂她额头上不断涌出的血:“阿娘你忍一忍,我给你止血……药呢?我的药呢?!”
韦蕴胸口的起伏渐渐弱了下去,已经没了抬手去摸萧景姝脸的力气,而是缓缓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皎皎,阿娘和你不一样。”韦蕴气若游丝,“阿娘……阿娘比你对他们又用,又是个早该死的人,被留下也没什么……可是……可是你不行。”
血和泪混在一起,弄脏了她那张先给自己带来幸福又带来了不幸的脸。
韦蕴哽咽着道:“可你不行,你还没好好活过呢……”
她身上回光返照一般又迸发出一股力气,将抱着自己的萧景姝猛地推开了。
“快走!”她道,“趁着那些人都没回来,赶紧走!”
下坠感让人心慌,萧景姝猛地坐了起来:“阿娘!”
夜色依旧深浓,窗外连虫声都弱不可闻。
是梦。
屋子里太闷了,棺材似的捂得人喘不过气。萧景姝打开了窗户犹嫌不够,干脆系上了件薄披风,推开门坐在了门槛上。
天还没有要亮的意思,估计丑时还未过。
这样的夜里太寂寞了,寂寞到让人忍不住去多想,想方才的梦,想如今不知在何处的人。
萧景姝意识到自己今夜再也睡不着了,便点了灯笼,想做些什么来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后山在夜幕中现出影影绰绰的轮廓——干脆去爬山罢,山不算太高,爬到山顶时说不准刚好能看到日出。
山上的日出会是什么模样?见了后心情会不会好一些呢?
萧景姝留了张字条,换了双轻便点的鞋子,未换衣裳便出门了。
夜间的露水沁出山间草木的清香,闻着颇令人舒适,可周围还是太空,万籁俱寂到萧景姝以为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有些后悔就这样出来了。
身后忽地传出一道人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萧景姝吓了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这道声音属于谁,提高灯笼一看,果然是萧不言。
他穿了外袍,可惜并不算齐整,同样像一时兴起便出来的。刀提在手中,颜色比夜色还要浓,额角看着有轻微的细汗——竟是出来练刀的。
萧景姝稳了稳心神,轻声道:“……睡不着,出来爬山等日出。”
“睡不着”这三个字颇让萧不言诧异,他记得前院这两个人都颇为贪睡,每次清晨他练完刀回来过一会儿才能听到前院的动静。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萧景姝的神色:“做噩梦了?”
萧景姝沉默片刻,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也做噩梦了么?”
她在发顶用簪子敷衍地盘了个髻,散下来的部分用发带系住了,问他时半仰着脸,肌肤白皙细腻,珍珠一般莹润。
明明是不同的姿态,可一瞬间却与梦里的模样重合。
在梦里,他在她伸手解开自己腰间的香囊时握住了她的手,问出了那句白天没说出口的话:“你不觉得这般举止很轻浮么?”
她的眼睛里尽是挑衅:“那你不觉得佩我的香囊很轻浮么?”
于是他醒了过来,至今还没想明白那个香囊怎么跑到了自己身上。
只是偶然发现竟然将它收拾进了行囊里,本就没有多少配饰,便自然而然将其佩上了。
什么都没有想,也没觉出什么不对。
萧不言微垂下目光:“不算噩梦,只是有件事想不通,也睡不着。”
深夜的山里实在静谧,最大的声音不过是彼此的呼吸,最惹眼的亮光不过就是灯笼里的烛火,甚至连月亮都没有。
“是个阴天,今早不会有日出的。”他默然片刻道,“回去罢。”
萧景姝抬头忘了眼不见星月的天空,问:“如今就能看出清晨不会天晴了么?”
“是。”萧不言道,“这几日还会下雨,山上不安全,回去罢。”
萧景姝摇摇头,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万一能看到呢。”
山上天气总和山下不一样的,万一她走运了呢?
萧不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收刀入鞘:“那走罢。”
他走在了萧景姝前头,无需烛火便能将山路看得分明。
萧景姝未料到他会和自己一起上山,按他的性子,本该说一句“上山也看不到日出,何必做无用功”。
她放低了灯笼,照出萧不言的足印,跟着他走过的地方走,感觉比自己摸索着走放心且轻省些。
他走得并不算快,应当是刻意放慢照料她了,也不出声讲话,沉默得像一块会动的石头。
这里是一片错落的石滩,并不好走。萧不言踩上了一块较高的石头,转身对着萧景姝伸出了手。
萧景姝将自己的手搭上去,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
这并不是一块石头。
他拿捏不好力气,攥得萧景姝的五指发疼。在她迈上石头站稳的那一刻,他自然而然地放下了抓着她的手,她的轻声低语同时也传入耳中。
“疼。”
萧不言怔了怔:“……对不住,我没做过这种事。”
前头又是一块长了苔藓的巨石,萧不言重复着方才的动作,再次对她伸出手,只不过却没有主动握紧:“你自己用力气抓着我。”
于是萧景姝紧紧握住了他的两根手指。
这么拉人容易把自己的手指弄伤,萧不言没有动,又对她道:“抓手腕。”
于是那只柔软的手又挪到了他的手腕上。萧不言摸准了她用的力气,反手用差不多的力道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
真是奇怪,萧不言心道,明明素日里将她纤长的指骨和微凸的腕骨看得分明,怎么触碰时,却只能感受到那一层薄而柔软的皮肉呢?
他又不说话了,又变回了一块沉默却可靠的石头。
乱石滩走完了,在他最后一次放开萧景姝的手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道:“我梦见了阿娘。”
他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但仍旧没说话,这种沉默让萧景姝安心。
她只是想要诉说,可说给一块真正的石头又宽不了心,一个像石头的人却刚刚好。
萧景姝仍旧低头照着他的脚步,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我爹是个混账,折磨了阿娘很久,她生下我时精神头都不太好……可能是为人母的天性作祟,刚生下来那几年她对我很好。”
“其实我记不清她是怎么对我好的了,我那时候太小。”她喃喃道,“可我就是知道她对我好。”
她的声音很小,尾音都融在细微的夜风里,可萧不言却能听得清楚。
他唇角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长到五岁的时候,眉眼已经和我爹很像了。”萧景姝觉得有些冷,再次裹紧了披风,“阿娘被我的容貌刺激到,神志终于清醒了,也不要我了。”
喉咙里有些堵,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身边人因为憎恶我爹,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只有阿婴对我好。”
还好还有一个阿婴对我好。
萧不言终于出声了:“如今还有很多人对你好。”
黑暗之中,萧景姝扯了扯嘴角,她知晓自己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怎么能一样,这些都是我骗来的。”
幻影一般的东西,很快就会消散的。
萧不言知晓她在说辛氏,在她心里自己并不在“对她好”的人里。
扪心自问,他的确也对她不算好。
不过他仍旧低声道:“都会变好的。”
萧景姝无力地笑了笑:“但愿罢。”
萧不言即刻便意识到自己的安慰很失败,可他却想不出其他能安慰人的话,于是提起了自己的阿娘,权当交换她的故事,分散她的注意。
“隆庆三十二年冬,我的阿娘在潼关战死了。”
隆庆三十年,康、崔谋反,先帝起复了因直言劝谏激怒先帝被贬至江南东道的刘忠嗣。
而大晋当时的另一位名将陆冕及其儿女却还赋闲在家。
他已经失势好几年了,一是因为被奸臣陷害,二是因为他的外孙萧泯出生时天有异象。
虽说那陨石落进了敌军的营帐,可以称得上一声“吉兆”,但这吉兆出现在一位威名赫赫的将军家中,而不是出现在皇室,便足以让龙椅上的人心生不满了。
陆冕被并不利的战局激得嘴角起了一串泡,连上了三道折子,可仍旧未被起复。
直到隆庆三十二年,除却内忧之外,外患也浮上水面。内外夹击之间,潼关眼看有不保之患。
倘若潼关失守,敌兵便可长驱直入长安城。
陆冕及子女被派去了守潼关,因地形特殊,潼关并不难守,陆琼甚至带上了在萧家过不好的萧泯。
可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当时的朝廷已经荒唐到不给如此要紧的地方运送粮草的地步。
将士们苦守半载,个个面黄肌瘦,终于等到了长安来人。
可来的不是粮草,而是一道称赞陆氏骁勇,命其出关退敌的诏书。
没有援兵、没有粮草,全凭地势守关的陆氏,收到了一封君主让他们出关去送死的诏书。
只要稍微懂点兵的人都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策,而隆庆帝也并非全然不懂。只是陆氏离开朝廷太久,甚至摸不清这封诏书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不言没有谈及其他,只对萧景姝道:“……你应当知晓,当时先帝下了一道极其荒谬的圣旨。陆将军接旨后与将领们商议过后,决定抗旨不尊,同时让小儿子陆瑾南下去求助刘忠嗣。”
毕竟一旦出关,只会让潼关失守。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正得用的刘忠嗣能点醒皇帝。
萧景姝骨头缝里都泛起了冷意。
潼关!又是潼关!
这些年来她摸清了公仪仇和他身边人的亲眷都死在了潼关,所以才对卫氏恨之入骨,怎么萧不言的娘也死在了那里!
还有,他娘该是什么身份,才有胆子带着七八岁的孩子上战场!
萧不言浑然不觉萧景姝的异样,只浸在回忆里继续道:“那时候,我说了一句错话。”
“我说他们都会死,问他们为什么不弃城而逃。”
毕竟当时将士们的模样,已经等不到刘忠嗣派出援兵或上书劝谏了。
“阿泯。”灰头土脸,唇角干裂的陆琼将他带回了军帐里,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种话。”
这个孩子生而有异,被许多兵士视为角宿降世,那句话实在是太损士气了。
“我会派人带你走。”陆琼贴了贴他的脸,“阿瑾走时引来了敌方的警醒,你走时他们势必会派人埋伏,你一定要当心。”
陆琼早已失去了意气风发的模样,也并未痛哭流涕耗费力气,只温柔地看着他,一遍一遍抚摸他的脸颊:“阿娘不能再陪你了,你这么聪明,又惜命,日后一定会过得很好。”
这座山并不算太高,走了半个多时辰,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夜色已经不再深浓如墨,而是变成了浅浅的灰色,无需灯笼也可朦胧看清身边人的模样。
萧景姝分不出心神去想萧不言的身份,而是被他的话占据了全部思绪。
“她抱着我,一直和我说要照顾好自己,我知道她要留下来送死了,可一句话都没和她说。
“我和鸟兽没什么区别,只知道要活着,毫不留恋地就走了。
“离开时,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她有没有望着我走。”
这个人不是一块石头。
他的声音仍旧没有多少起伏,也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可却那么让人痛苦。
萧景姝注视着萧不言苍白的脸,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萧景姝说:“她很爱你。”
“爱”于萧不言来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字眼,他活了二十三年,听见这个字的次数寥寥无几,即便听到了也不懂。
可是如今他懂了。
“是的,她很爱我。”萧不言微微勾了勾唇角,不过只有一瞬。
“可是那个时候,我不懂。”
第32章 山中昙 她穿的本就少,这样缠在身上,……
萧景姝心道,我的阿娘或许也很爱我。
人活短短数载,能抓住的想要的东西太少太少了。我绝不能在彻底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即便如今只有一丝可以得到想要东西的可能,我也会奋力争取。
她身心俱疲,不去想也不再说了,只安静注视着东方,仍旧祈盼能看到红日初升。
一旁的萧不言缓过神,却开始忧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
她刚说完身边人没有几个待她好,自己是不是不该说这些?
萧不言侧身,看到她专注而恬然等待的侧脸。她一直不会全然陷在悲伤里,说出口了,缓和了,便开始静候日后的欢喜。
可是今天她终究是等不到日出的。
这是个和他全然不同的人。他拥有过很多,可却从未珍视过;她拥有过的很少,却一直抱有期待。
天幕的灰色渐渐变浅了,已趋近白色,可太阳仍旧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未曾露出一丝踪迹。
灯笼放在脚边,里头的蜡烛已经烧尽了。
萧景姝苦笑了一下:“果然没有看到。”
萧不言道:“日后总还有机会。”
这天闷极了,萧景姝怕真的下起雨来,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走罢。”
夜色褪尽后,她偶然一现的软弱与无助也褪去了。
上山本来就不易,下山就更难了。同夜间一样,依旧是萧不言走在前头,时不时扶一把萧景姝。
萧景姝则有些神思不属——她在琢磨萧不言的母家。
这一摊子事可真是乱极了,遇见的每个人都披了一层皮,把本就混的水搅和得更看不清。想来即便是出手搅局的公仪仇,都没料到会乱成这样。
公仪仇……萧氏……陆氏……萧不言……
萧景姝想得头疼。
还是知道的太少了,她得从萧不言这里多套点消息,才好计划日后如何行事。
心神稍定,萧景姝终于有心看起了四周的景致,毕竟上山时只看清了脚下的路。
在看到某处时,她的目光突然顿住了。
“萧不言。”萧景姝有些不确信地问,“那是一株昙花么?”
那株灌木很高,或许因着山上比较冷,还未生出明显的花苞,萧景姝只能将它的叶片与看过的医书上对一对用以辨认。
萧不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
于是萧景姝脸上终于有了些真心实意的笑影:“我还没见过昙花呢。”
昙花夜间开花,花期极短,到时候总不能赶上山看花,她要抽空把这株昙花移到院子里去。
这样说不准能在离开剑南前看到一次花开呢。
萧景姝一步三回头,记下了昙花的位置,却与萧不言递过来的手失之交臂。
脚下是块长满青苔的石头,饶是萧不言反应得快及时拽住了萧景姝,她还是滑了个趔趄扭了脚。
并不算太痛,可到底妨碍继续下山了。萧景姝没有委屈自己忍痛行路的意思,干脆席地而坐缓上一缓。
萧不言叹了口气:“未开花的昙花有什么好看的?这下你怎么下山?”
他估计以为自己扭得颇重才这样说。萧景姝坐在地上,手伸出了挥斥方遒的气势:“直接从这里滚下山去。”
萧不言心道,她还是这般生气蓬勃的模样瞧着最顺眼。
意识到她应该不算太痛,可他依旧不放心,半蹲下来指了指她的脚腕:“能看么?”
萧景姝微微动了动脚腕,倒比方才更痛了一点。
不会真扭狠了罢?有些伤筋动骨的事就是当时不觉,后头才知道伤重了。
萧景姝脱掉了鞋袜,提了提中裤的裤脚,露出了微红的脚腕:“能看出什么?我医术学得不精,看不出什么。”
萧不言并不会医,只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久了,对伤筋动骨的事颇为精通。
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脚腕,还剩半寸就要贴上,抬眼用目光询问她能不能碰。
萧景姝也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于是萧不言毫无顾忌地捏了上去,力道很轻:“这里痛不痛?”
“有一点儿。”
接连捏了几处,萧不言心里有了计较:“不算太重,不过可能要痛个三五日。”
萧景姝闻言嘀咕:“下完山可能要痛个五六日了。”
这山路的确不好走,稍有不慎再扭伤一下,五六日都算不得什么了。
萧景姝穿着披风,坐也是隔着披风坐在了地上,将原本垂在颈间的系带扯得偏了些。从萧不言的角度正巧可以看到她微敞的中衣领口。
他瞥见了一点红痣,随即移开了目光:“我背你下去。”
他这样上道又识趣,萧景姝断然不会拒绝,只道:“你背上还有刀呢。”
萧不言将不血刃解了下来拿在手中,屈膝半蹲在了她身前。
萧景姝扔掉了不方便拿的灯笼,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微微起了起身,她的腿便缠在了他紧实的腰间。
萧不言空着的那只手扣住了她的大腿,隔着中裤一层薄薄的布料,仍能感觉出肌肤柔软的触感。
他本来就高,在他背上探头看山路,更觉得陡峭。萧景姝有点怕,勾在他脖颈上的臂弯收得更紧了些:“要不我拿着你的刀,你那一只手也揽住我……”
“刀是陨铁打的,有半个你那么重。”萧不言问,“你能拿得稳么?”
陨铁么……
萧景姝不说话了,只抱得更紧了些。
她穿的本就少,这样缠在身上,几乎什么都能感受得到。萧不言沉默片刻,在她腿上拍了拍:“放松些,我都不好走动了。”
萧景姝稍微松了一点,而后又慌里慌张下意识缠得更密不透风了:“这样行么?”
萧不言又叹了口气:“算了,你干脆抱得再紧些罢。”
他的话弄得萧景姝一头雾水:“你要做什么,这话听着不对劲儿……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她惊呼出声,转瞬间萧不言便落到了块平整的石头上。萧景姝的神魂刚刚归位,他又看准了下个落脚点,运起轻功跳了下去。
这下萧景姝不怕了,甚至觉出了两分别样的趣味。
于高空飞落却毫发无伤,这种感觉实在是很让人上瘾。
下山可比上山快了不止一星半点,直到萧不言将她背进了院子里,萧景姝依旧在回味方才的感受。
心里到底是比出门时痛快些了。
巫婴已经起来了,热好了昨夜便备好的早膳,正在边用膳边等萧景姝回来,听到动静叼着个鸡蛋就出了门。
她首先瞧见了萧不言放在萧景姝腿上的手,而后注意到了两个人一个比一个不妥的衣衫,硬生生吞下了整个鸡蛋问:“怎么回事?”
萧景姝试着单脚撑着身子从萧不言身上下来:“不是什么大事,我的脚扭了一下……”
巫婴在院子里的柴火堆里捡了根像样的递给萧景姝当拐杖,语气听着有些不悦:“深更半夜你出门不叫我就算了,怎么他却在?”
后院的院墙上齐唰唰探出了两个脑袋。
萧景姝去搀巫婴的手臂:“凑巧碰到的罢了……阿婴,我饿了……”
她似乎忘记了萧不言这么个人,谢都没道一声便进屋去了。萧不言也没在意,只透过她的举止再次确认扭得并不重,便回了后院。
后院两个不省心的下属又齐唰唰跟在了萧不言身后。田柒压着嗓子,颇为兴奋地问:“君侯,深更半夜,你和乌小娘子孤男寡女一同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周武也道:“君侯,我思来想去,我与田柒还是另寻住处最好。这个山庄里碍事的人少一个是一个……”
萧不言深深呼了口气:“住嘴,我有事交给你们。”
……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下山不灵便,正常走路还是可以的,不信你瞧。”
萧景姝拄着那根拐棍,收着劲儿走了几步,动作还算得上稳当,转头对巫婴道:“这下你放心了罢?”
巫婴拧紧的眉头舒缓了些:“既如此,那继续在家待着罢,我今日上值时托大娘子在节帅那里给你告个假。”
萧景姝本就像留在山庄自己折腾解药,闻言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又缓缓问:“……阿婴,你应当将百戏班子住的那一片地方摸透了罢?有把握在那里动些手脚又不被戏班子里的人和太女卫发现么?”
这些时日因为她同玉容儿相交甚密,巫婴也时不时去那里找她,她们二人怕是整个节帅府去百戏班子最勤快的人了。
“应当可以。”巫婴疑惑道,“不过你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萧景姝低声道,“得我想明白了会告诉你的。”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巫婴只恨自己不够聪明,不能替她排忧解难,便摸了摸萧景姝的发顶:“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萧景姝伸手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里。
巫婴去节帅府的路上一直在忧心萧景姝,脸上的心烦意乱挡都挡不住。
她去寻辛英时,辛家姐妹三人刚用完早膳,正在一起闲谈,听到她的来意后脸上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古怪。
室内一时陷入了奇诡的沉默,最终还是最藏不住事的辛茂忍不住开了口。
她清了清嗓子,自认含蓄地问:“怎么萧侯一来,乌皎就扭伤了?到底是扭伤了还是……”
纵使巫婴再迟钝,也能听明白辛茂在意指什么,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你莫要胡猜,皎皎不可能……”
可想起清晨见到的那一幕,后面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眼见巫婴面上的杀气越来越重,几乎都能看出想要折返回去杀人的念头,辛英忙压下心中的探究打圆场道:“好了!阿芷回房歇着去罢,还有,辛茂你是太清闲了么,竟还不滚去做事?”
赶走了两个妹妹,辛英才对巫婴道:“走罢,我带你去同祖母说一声。”
……
山南西道,阆州。
甫一入山南西道,使团里的气氛便变得古怪起来,如今离剑南越来越近,卫觊能感觉到其余人越来越不掩饰对于自己的排斥。
这很正常,虽说他也是刘忠嗣的学生,且为此行正使,但他却是奉的圣命。刘忠嗣派来的副使与途经的山南西道与他并非一条心。
不过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个。
卫觊吩咐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喜:“挑两个身手好又伶俐的,我们轻装先行赶去剑南。”
阿喜应下吩咐后才问:“主子,是剑南那边已经有人接应了么?”
不然仪仗不全,剑南那边完全有理由不让他们入城。
卫觊笑了笑:“是啊,都有人提前为我们与辛氏牵好线了。”
一个每次都能够在某个地方发生大事前就赶到那里的人。
真是让人觉得……可怕啊。
……
萧景姝用完了早膳,睡意渐渐涌了上来,便草草擦了擦身子,换了身中衣栽倒在了榻上。
只是睡了不久,便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有响动。
萧景姝睡意朦胧,踩着绣鞋挪到卧房窗边地推开了窗,疑心自己花了眼,而后又揉了揉眼睛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株清晨在山上看到的、同她个头差不多高的昙花已经被移栽到了院子里,正对着她的窗户。
院子里本就陆陆续续被她种了许多药材花草,只是还未有这么高的。如今这株昙花一挪进来,满院更是喷薄而出的生机,几乎将这阴沉沉的天都给捅破了。
萧景姝那丝未睡饱的倦意登时被喜悦冲散了。
开窗前她还听到了动静,此时却没瞧见人影。萧景姝清了清嗓子,高喊了一声:“萧不言!”
她听到了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从不远处渐渐靠近窗前。
萧不言仍旧是夜里那身衣裳,衣角还沾了泥土,不过丝毫不损风姿。他对上萧景姝亮晶晶的眼睛,挑眉问:“怎么?”
明明欢欣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她语气却颇为骄矜:“怎么未经我同意便往院子里种东西……”
萧不言默默看了她片刻,而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那我去把它铲了。”
眼见他毫无回头的意思,萧景姝有些心慌了:“君侯,君侯……萧不言!”
萧不言闻声又不疾不徐地转身,用目光询问她又怎么了。
萧景姝用手撑起身子,坐在了窗台上,慢慢转身将腿伸出了窗外。
她换了身月白色的中衣,脚下踩着的绣鞋也是同色,整个人都素净极了,更显得脚腕上那一圈红肿格外明显。
萧不言皱起了眉,走回来扶住了她的胳膊:“伤得明明不重,怎么看着这般骇人。”
萧景姝不甚在意:“可能是近日药浴泡得多,养得更细皮嫩肉了些,以往没这样严重的。”
以往……
萧不言想起她说过以往时不时会挨打,心头有些发堵,低声道:“都受伤了还爬窗,也不怕再伤到。”
萧景姝扶着他的小臂慢慢走向那株葱郁的昙花:“外头不是有你看着嘛。”
她摘下一片叶子,三两下折成了把小扇子在萧不言脸侧扇了扇,笑盈盈道:“我们君侯可是个天大的好人。”
天气闷热,丝丝凉风扑在脸上确实很舒适,可却仍比不上心里。
一边觉得她嘴甜又乖觉的模样实在可心,一边又觉得不过只是挪了株昙花罢了。
活不活得成还另说呢……看来得好生照料着,至少得让它挺到第一次开花。
第33章 笑言真 “兄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七……
他长得高,萧景姝扇了一小会儿手就垂了下去,又兴致勃勃找了会儿叶片下有没有掩着未成形的花苞。
眼看她兴致慢慢退了,萧不言问:“慢慢走回去,还是我背你回去?”
萧景姝想都没想:“不要你背,你身上脏。”
果然从她口中听到好听话才是例外。
还有,他身上是因为做什么才脏了的?
萧不言面无表情,屈起手指在她眉心敲了下:“不扶你了,自己走回去罢。”
“怎么又这样!”眼见他又转身要走,萧景姝忙拉住了这个人形拐棍,很是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可不想再换一身衣裳了……”
萧不言本就是做做样子,她的一拉就站住了,低声道:“背你回来你都没同我道谢,多说几句好听的都不成么?”
萧景姝长睫扑闪扑闪的,故意捏着嗓子娇滴滴问:“那君侯想听什么好听话?”
萧不言只觉耳朵发麻。
平日里讲话脆生生的人,怎么发出这样腻人的腔调的?
萧景姝本想恶心他一下,见他有些紧绷的神色,一时竟有些悚然了:“萧不言,你竟真觉得这样讲话好听么?”
见她满脸不可置信,萧不言抿直了唇角,简直想转身就走。
可到底顾及她伤了脚,他见自己掌心是干净的,干脆掐住了她的腰,把她拎了起来。
萧景姝的手抵在了他肩膀上,感觉到腰间紧锢的力道,不由得痛呼:“你轻点儿!”
他步子大,走得快,转眼间就把她又放到了窗台上坐着:“自己爬出来的,自己再回去。”
萧景姝气得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硬得像石头一样,不由得更气了:“你弄疼我了!”
见她似乎真疼狠了,萧不言忙松开了卡在柔韧腰肢间的手。她倒也不避嫌,在他松手后便撩起了中衣一角查看。
萧不言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便看到了雪肤之上鲜明的指痕,一时失语。
萧景姝说话时都感觉牵扯着腰间在痛,气道:“我要是个小孩儿,非被你拦腰掐断不可!”
她的拳头又落了下来,不过这次不是在肩头,而是在胸前。
萧不言不闪不避地受了,力气不大,这记拳并不痛。他颇为苍白地辩解:“以前我抱过孩子的,并没有弄哭她。”
萧景姝扶着腰:“就你这手上没轻没重的,谁家敢把孩子给你抱?”
“……抱过的,不过是在我小时候。”萧不言道,“抱的是我的庶妹。”
萧景姝心头突了一下。
仔细想来,那是快十六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与智能大师背着尸骨,行至琅琊,刚入城不久,便遇到了急匆匆赶来的萧二老爷。
“阿泯啊,临近中秋,你与大师随我回府中歇上几日罢。”他这位圆滑又和气的二叔在面对他时竟有几分显而易见的紧张,“不然我也不好同你在金陵的父亲交代啊,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萧泯生在战场,长在长安,虽是萧氏的长孙,可并不熟悉萧氏的一众人。
原因无他,是萧老夫人不喜他们母子。
陆琼与萧成安定的是娃娃亲,小时候萧老夫人是很满意陆琼的,只是这孩子大了后没了早逝的母亲管束,竟做起打打杀杀的事来。
倘若她只是陆家女,萧老夫人不会有半分不喜,甚至会赞一句虎父无犬女,可她是要嫁给萧家做宗妇的。
宗妇定然不能将心里都花在战场上,更何况今上厌恶女子沾染这些事。
萧老夫人与陆琼谈了很多次,彼此谁也没说服谁,最后双双都打起了退婚的主意。
不做萧家的媳妇陆琼是很乐意的,不过她有点舍不得萧成安。虽说人古板了些,但长得俊俏,又很听她的话,可惜不可能入赘他们陆家。
眼见又要出征了,陆琼干脆把萧成安哄上了床,吃到这块肉后觉得也就那样,而后留下一堆烂摊子拍拍屁股上战场去了。
出征不过几日,便有一队人马轻装追了上来,为首的正是脸色铁青又风尘仆仆的萧成安,还带了封圣上命他们尽快成婚的圣旨。
就这样,他们还是依约成了婚,只是萧老夫人心里起了个疙瘩,不喜陆琼,连带着也不喜萧泯这个生而有异,引起圣上不满萧氏的孙子。
陆琼自然不会让自己和孩子留在萧家受气,便借要在外打仗、孩子太小离不开娘等理由常年带着萧不言在外。
萧成安在京为官,府中中馈有同住京城的萧老夫人操持,琅琊那边也有能干的二房,陆琼便心安理得地不管事到处跑,连带着萧不言也不怎么与萧家人相熟。
萧不言不喜人情往来,原本是想拒绝的,可智能大师却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便是我们这些所谓‘六根清净’的和尚,也是要体悟人情冷暖的。”
于是萧不言对萧二老爷道:“多谢二叔,我同方丈走完这趟便去府中。”
萧二老爷连声道好,满脸都是“侄儿竟真的会说话了”的惊喜。
八月十五当晚,琅琊萧氏府中特意备下了素斋,请智能方丈上座。
诸人刚落座不久,便有人急匆匆来报别院里要生了。
除去智能方丈与萧不言,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智能方丈见状问:“府上是哪位要添丁了?”
萧二老爷讪讪道:“是我大哥留在琅琊的一个妾室,喜好清净,住在山中的别院里……”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边大嫂尸骨未寒,这边家里又添新人了,显得大哥以前的一往情深像个笑话……娘也真是,非得往大哥房里塞人要孩子,阿泯这不好好的会说话了么!
萧二老爷又偷偷看了萧不言一眼,心中竟觉得侄子不通人情也是件好事,不然这时候该有多难过!
萧不言彼时确实没有什么情绪,只知晓他父亲的姨娘要诞下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倒是与陆琼素有交情的智能方丈沉默了片刻,问萧不言:“你在战场上出生,在战场上长大,只知道死亡是什么模样,可曾见过新生?”
萧不言长到八岁,的确未曾见过新生儿,于是摇了摇头。
智能方丈便对萧二老爷道:“如此,便烦请带我们师徒二人去看一眼新生儿罢。”
萧二老爷全然未曾想到事态会是这般走向。当初大哥差人把那个妾室送来时可是嘱咐说“把她扔进山庄给口饭吃,不许放出来见人”的,他们府中人都没正眼瞧过那个妾室长什么模样。
不过他还要请智能方丈给一双儿女批命呢,总不好直接拒绝……再说了,人家是要看新生儿,又不是去看那个妾室!去就去,大不了到时候和大哥说是阿泯想看!
他们草草用了膳,便披着月色去了别院。在蒙着厚帘子的偏房里,萧不言第一次见到萧景姝。
她很小一团,浑身皱巴巴的,面色是羸弱的灰白,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萧不言知晓自己此行就是来看她的,于是便专心致志地看,看着看着,他便把手指送到了她小巧的鼻尖下:“……是活的。”
“这孩子看着有些体弱。”智能方丈道,“日后得好好养着。”
萧二老爷忙道:“这是自然……我们萧家前六个娘子都养得高高壮壮,这个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萧不言仍旧站在坐床一侧,安静看着里面熟睡的妹妹。一旁的稳婆见他看得出神,轻声问:“小郎君要抱抱小娘子么?”
他下意识去看智能方丈,方丈对着他微微颔首,萧不言却仍有些犹豫:“她还在睡。”
睡着的小孩子被抱起来可能会醒,醒了可能会哭,会很吵。
稳婆却道:“睡着了也可以抱。”
她轻轻抱起了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用手托着她的脖颈和脑袋让她继续安稳入睡:“小郎君的手还小,可以这样抱……”
萧不言屏住呼吸,学着稳婆的样子让她的脑袋躺在了自己臂弯里,手托住襁褓的背后,另一只手则环住了臀腿处。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小心又细致的事,脑子里不由得乱糟糟浮起很多诸如“轻”、“小”、“弱”之类的念头。
最后这些杂乱无章的念头汇聚成了一个疑问。
这便是“新生”么?
来来回回的挪动到底是惊醒了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发出几声细微的哭,听着像幼猫的叫声。
萧不言动也不敢动,在原地站成了一具雕塑,直到稳婆将襁褓抱回坐床里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在回程的路上,智能方丈问他在抱着婴儿时有何感受。
萧不言想了许久,才开口道:“她很轻,可我抱着她,却觉得很重。”
智能方丈合掌笑道:“善。”
……
“说来也巧。”萧不言出神道,“倘若你说的生辰为真,那七娘竟是与你同年同日生的。”
萧景姝低着头揉腰,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敷衍道了一句“是么”。
这些时日真是被锤炼多了,遇见再大的事面上也能做到波澜不惊,更何况是早有预料的事。
见她方才的兴头已经全然褪去,萧不言便知自己又做错了事。
可他总不能伸手过去给她揉腰,于是低声问:“这个时辰也该用午膳了,你想吃什么?”
这时候萧景姝才抬起脸来看他:“天气太闷了,我要吃些爽口的。”
声音听着比方才精神些了,萧不言继续道:“快要入伏了,在厨房里做饭也热得很。以后每日的午膳晚膳我都差周武送过来,下一顿想吃什么你就写个条子放进食盒里。”
这人妥帖起来实在是太可心可意了,萧景姝脸上露了点笑模样:“那用完的碗筷要洗么?”
“放回食盒便是。”萧不言道,“送回酒楼会有人洗的。”
果然银子多了做什么都方便。萧景姝眼波盈盈,娇声道:“那多谢兄长了。”
萧不言又僵在了原地,片刻后斥道:“乱喊些什么!”
萧景姝一手扶着窗框稳住身子,一手掩唇故作惊讶道:“兄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七娘呀……”
货真价实的萧家七娘子,也是卫氏的七娘——宿命般的巧合。
萧不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屈起手指去敲她的额头。也不敢用力,怕她稍稍向后一仰便摔进屋里。
顾忌这顾忌那的后果就是解不了气,他沉下了嗓音:“莫要开这种玩笑。”
方才他的手还扶在她的肩上,肌肤的温热透过一层布料盈在指尖。她倏地装模作样来上这么一句,弄得他感觉指尖都被灼伤了。
人伦纲常的玩笑,哪里能够随意开。
偏偏她依旧故作懵懂,继续问:“兄长怎么这样生气?”
萧不言深深呼了一口气,见她坐得稳当,转身大步离去了。
日后非得找个既能解气又不至于让她记恨自己的法子教训她不可。
在此之前,只能任由她放肆了。
萧景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该说的我可都已经说了,是你自己不信的。
那日后可别怪我骗了你。
第34章 问真心 他直视着萧景姝的双眼,缓缓道……
萧景姝扭脚后的第一日,睡了半晌起来研制解药,傍晚从巫婴手里接过了从节帅府捎来的又一册大帝手记,一起用了从酒楼送来的晚膳。
萧景姝扭脚后的第二日,早晨看到了来院子里瞧昙花长势的萧不言,写了个条子打发他去药铺给自己买药材,午时又一起用了一顿饭。
待到傍晚,巫婴又带回了玉容儿送的新式糕点,以及辛芷赠的药与明日上门探望的口信。
用完晚膳后,她在食盒里放了一张纸条,言明近几日忌辛辣,宜补气血。
第三日,萧景姝倚在门口,望着阴沉沉的天,在心里嘀咕辛芷或许不会来了。
不过半晌时,辛家的马车还是停在了山庄门口。
萧景姝初见辛芷时,她只是显得病弱,如今不过短短几月,却流露出一些药石无医命不久矣的意思了。
这样一个人来探望她已经好的差不多的小伤,实在有些荒唐。
不过她们都心知肚明,辛芷不是单单为了探望她才前来的。
辛芷坐在罗汉床一侧,目光在墙角摆放的根雕上停留了一会儿,低声道:“是个不可多得的珍奇物件。”
她终于寻到了开口的由头:“是萧侯送的么?”
萧景姝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确信看不到睡在里头的乌梢,才点了点头。
辛芷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突破了心中那道问别人私事的防线:“那你们如今……如今是……”
萧景姝垂眸犹疑了片刻:“……我也不知道我们如今算什么。”
总不能只是骗与被骗的干系。
辛芷的手指抚在茶盏的杯沿上,最终还是说起了自己的事:“其实我一直想找人说说这些事,可同我交好的小娘子们,也都与齐慕有交情。家里的姐妹同僚们,又不怎么关心这些儿女情长……想来想去,竟是你最适合听我说这些话。”
她曾拿到过齐慕经由萧景姝的手送进节帅府的信,自忖萧景姝这样一个通透人已将自己的那摊事摸清楚了,便直接问道:“你……你觉得我如今做的对么?”
辛芷应当是想这件事好久了,面上能明显看出忧思过重的痕迹。
萧景姝仍旧不懂她。明明没多长时日好活了,何必还要这样自苦?好好的要什么有什么的大家娘子,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值得为她庆幸的是,那位齐家二郎似乎还算不赖,她并不是在为了个烂人瞎折腾。
萧景姝道:“你这样犹疑,其实心里已经不信自己做的那些事能有用了,不是么?”
辛芷鼻头一酸:“是啊……我觉得高兴,觉得自己没有喜欢错人,可又忍不住去担心,我走后他该怎么办……”
是不是人在面对自己爱的人时,都会做出一件又一件的糊涂事呢?
萧景姝闭了闭眼,问辛芷:“齐家二郎知道你病成这样了么?”
辛芷用锦帕拭去了眼泪,缓缓摇了摇头。
萧景姝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搞不懂辛芷的做法,她们不是一路人。
“你不告诉他事实,你走后他不也什么都能明白了么?”萧景姝道,“你想让他忘了你,日后好好过活,可这样一来他怎么可能忘?”
萧景姝注视着她,眼底带着些微不可察的怜悯:“三娘,你到底是真心想让他忘了你,还是想做一出看似一刀两断的戏,内心又盼着他在你走后心怀愧疚永远都忘不了你?”
这话其实说得有些重了,惹来了辛芷身后侍女的怒目。辛芷整个人都在发抖,终于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你说得对,我或许就是那么想的……我那么喜欢他,怎么甘心他日后真的忘了我……”
萧景姝看着趴在小案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辛芷,再一次想起韦蕴面对着她时冷漠的面孔。
阿娘,你的冷漠到底是不是真的呢?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我呢?
你毫不犹豫地去死,是不是以为你的那些冷待,已经足够让我不会因为你的死亡心痛了?
她伸出手,慢慢拍着辛芷的后背:“人生在世,不过须臾数载,要紧的是在活着的时候便得到自己想要的,顾虑那么多做什么……”
“剩下的日子,让自己痛痛快快地过罢。”萧景姝道,“他若真心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日后都断然不会忘了你另娶别人的。既如此,你又何必做无用功?”
他若没有那么多真心,那就更无需为他考虑什么日后,自己活着的时候痛快了才最重要。
不过萧景姝终究还是没把这句扫兴话说出口。
辛芷哭够了、想通了,平复下来心情,又问明显比方才不对劲儿的萧景姝:“我……我看你也并非全然对萧侯无情,可当初又为什么离开?”
她们都不知道,门外发现萧景姝正在待客时想要离开的萧不言在听到这句话后又顿住了脚步。
辛芷说的是萧不言,可萧景姝心里想的却是韦蕴。
为什么毫无顾忌地离开?
“因为我觉得,她待我并不好。”萧景姝喃喃道,“既然有机会摆在眼前,我自然要离开去过更舒心的日子。”
萧景姝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泪:“可离开了,我又发现她可能真心爱我。”
甚至连那些冷待,或许都是在为我考虑。
“人世间的真情太少太少了。”萧景姝哑声道,“既然发现有人为你献上了这么珍贵的东西,那我怎么可能不去挽回。”
萧不言在门外,能听出萧景姝颇为情真,可又觉得古怪。
这种话……不抬可能是想着他说的,那说这话时她在想什么?
她真的能将假话说到这种程度么?
思索之时,室内又传来几句交谈。似乎是在说时候不早了担心下雨难行,就此告别。
萧不言也不回避,干脆就在门前等里面的人出来。
辛芷未曾料到门口杵着个刚刚说过的人,神色颇有些不自然,垂下目光对萧不言行了个礼,而后带着侍女离开了。
她听到身后的萧景姝问:“你来做什么?”
萧不言没有出声,仍旧是萧景姝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痛快时对人发脾气的小性儿:“那食盒放下就好,你出去。”
萧不言终于开了口:“这是两人份。”
在上马车时,辛芷下意识透过山庄大门看向了刚刚走出的正堂门口。
想要进门的人已经得偿所愿,背影被逐渐关上的房门彻底挡住了。
萧景姝坐在了用膳的圆桌一侧,已经收敛起了方才的情绪,支着脸颊看金尊玉贵的君侯动手给自己摆饭:“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不言给她盛了一大碗红枣山药粥:“在辛三娘说‘我看你对他也并非全然无情’的时候。”
他答得极其坦然,全无背后听人言谈的心虚,反而有种既然谈及了他,那他定然要听个一清二楚的理所应当。
食盒里的一包红糖也被取出放在了桌上,萧景姝瞥了一眼,大抵猜到了他是因何来献殷勤。
汤匙在红枣山药粥中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方才说过的话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无论是辛芷还是萧不言听起来应当都没多大问题。
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鱼吃,味道很是不错,便将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用膳上,猫一般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萧不言也夹了一块鱼,低头挑着刺,冷不丁道:“你与辛家三娘言谈时那样情真意切,我都要以为你将编出来的那些事当真了。”
情真可不是真在他身上,她也从不把假话当真。
萧景姝低头吹着汤匙里的粥,意有所指道:“巴巴地凑上来的可不是我。”
夹着那块挑完刺的鱼肉的筷子就那么停在了半空,萧景姝抬起脸,半分也不意外他的筷子离自己那么近,很是无辜地问:“君侯这是要喂我么?”
她作势要去咬,萧不言的手松了一下,那块肉精准无误地落进了她的碗中,而后筷子被收了回去。
萧景姝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对面的萧不言,他只低头用膳,却能看出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用完了一顿饭,忽闻闷雷炸响,顷刻之间便有雨落了下来。
萧景姝用茶漱了口,缓步走到了窗边,跪在窗下的美人榻上支起了窗。
在这扇窗前可以瞧见院子里的两缸莲花,除去在卧房里,她最喜欢窝在这张美人榻上看书。
雨飘不进室内,萧景姝便挪了挪软枕靠在了美人榻上,从榻边的小几上拿了本天盛大帝的手记,出神地赏起了雨中的莲花。
萧不言将碗筷收回了食盒,却并未提走,反而提起了桌上的茶壶与红糖。
门口放着把油纸伞,倒无需怕去厨房的这几步路上被淋湿了。
萧景姝只听见开门的响动,并未抬头看,还以为萧不言走了,未曾料想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又折返了回来。
萧不言拿了杯盏放在了美人榻上的小几上,给她倒了杯煮好的红糖姜茶。
目光扫过小几上的两本医书,他开口问:“解药制出来了么?”
“制出来了也不能告诉你呀。”萧景姝用书掩住了唇,一双含情眼里蕴着若有似无的挑衅,“我们剑南的事,怎么能诉君侯一个外人呢。”
萧不言盯了她一会儿,毫不避嫌地坐在了美人榻上:“让我摸摸胳膊肘是不是向外长的。”
萧景姝也不躲,任由他抓住自己,口中却仍道:“我的话可半分毛病都没有,辛节帅是我货真价实的老师,我同君侯可什么干系都没有。”
明明知晓她是在戏弄调侃,可萧不言却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
他直视着萧景姝的双眼,缓缓道:“倘若我想有干系呢?”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萧景姝仍被他一动不动的注视弄得心慌。她晃了晃被萧不言握住的手肘:“你松开我,我告诉你该怎么做呀。”
她没有刻意捏着嗓子,可声调仍是软的,自带着小娘子家的娇嗔。看着、摸着、听着都那么柔软的一个人,却做得出这么冷硬的事。
萧不言确信了,她不是在捉弄玩笑,她是在像他驯鹰一般试图驯服他。
但他依旧如她所愿,松开了手。
萧景姝走到墙边,从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里取下一个,将其中的粉末倒进了小几上那盏红糖姜茶里。
瓷瓶里的粉末呈暗紫色,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快便在盏中化开。
萧景姝坐在了美人榻上,对着萧不言举起了茶盏:“在辛氏诸人心中,我可是给君侯下过毒的……你饮下此盏,便视作以往编的那些事成了真,如何?”
她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挑衅,还有引诱。
萧不言心道,她简直不明白她自己说出了什么。
他没有丝毫犹豫,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目光却未从她面上移开,清楚瞧见了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错愕过后升起的一抹期待。
不知她用的是什么药,见效快极了,几乎刚饮尽头脑便昏沉起来,几乎不能思考。
这对萧不言并不算什么妨碍,他的直觉远比思考可怖,甚至抛却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后,他能够更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的手肘抵在了屈起的膝盖上,握拳撑住了额角:“你这是要审我。”
萧景姝被他猜中了心思,顿觉自己落于下风了。
可此时不是要整个高下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强撑着精神的萧不言,缓缓道:“是啊,我要审你。”
萧不言阖眼道:“那便趁着我还没栽倒时赶紧问。”
他此时应当是不清醒的,清醒了也不一定能记住眼下发生的事,可萧景姝依旧谨慎。
她喉咙动了动,咽下所有干涩,用一种全然好奇的口吻问:“你是女将陆琼和萧成安的孩子么?”
因为萧泯这个名字在外流传不多,她甚至没有直接说出这两个字。
“还以为你会问什么。”萧不言叹了口气,“我似乎并未瞒你这个。”
他的亲信之中有不少都知晓他的身份,只是外界知道的并不多。
若外人知晓他是陆氏后裔,怎么敢放心他执掌西北。
那把悬在头顶、不断逼近的剑终于在此刻刺伤了她的肌肤,她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毫无异样:“那你竟没想过翻了卫氏的天么?”
他要做的和公仪仇要做的,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萧不言沉默了一瞬:“我只是在做外祖和母亲想做的事。”
他声音很平静,可终究还是流露出几分无情的冷酷来:“皇位上坐的是谁同我又有多大干系?我只是顺着他们最会走的那条路去体悟,去弄明白他们为什么甘心守城赴死。”
第35章 留齿痕 萧不言收回唇齿,喃喃道:“哭……
萧景姝未曾想会得到这样一个古怪的答案,嗫嚅着道:“自然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好好活下来,让这世间太平一些……”
只是他们未曾想到,自己在用性命守城时,长安城里的君主想得却不是天子守国门,而是要赶快南下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长安不派援兵、不给粮草,一边为自己谋退路,一边嫌陆氏名不副实,竟不能击退敌军。
这天下还是太平点好,只有太平了,才能容得下她好好过日子的心愿。
萧景姝又想起了公仪仇,他又是葬身于潼关的哪位将士的亲眷呢,他怎么又会和萧氏牵扯上关系呢?
心中浮现出一个朦胧的猜测,或许她此时应当旁敲侧击试探一下萧不言,可这样风险太大了——萧不言不同于一般人,万一清醒后记得她问了什么呢?
萧不言低低道:“你说的这些我能想到,只是最近才懂得了一些。”
他的话打断了萧景姝的思绪。萧景姝被他这句话弄得有些糊涂,茫然问:“这是什么意思?”
萧不言却不说话了,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萧景姝下意识抬手扶了一下,带得他向前栽倒,下巴正巧搁在了她的颈窝里。
萧景姝有些费力的扶住他的身子,吃力地闷哼了两声。
萧不言似乎勉强被唤回了些神志,无意识道:“皎皎?”
这一声叫得萧景姝手一软,整个人便被醉玉颓山一般的人给压到了,险些喘不上气来。
被成年男子压在身下的感觉实在可怖,似乎用尽所有力气也逃不开。萧景姝有些怕了,伸手狠狠掐着他腰侧稍软些的皮肉:“萧不言……萧不言你起来……啊!”
颈侧传来刺痛,她骤然感觉自己变成了被咬住脖颈的猎物,而后才反应过来萧不言做了什么,哭腔都被逼了出来:“混蛋……你这个混蛋……”
萧不言收回唇齿,喃喃道:“哭什么,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说完这句,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萧景姝被他压着,浑身却仍止不住地发抖,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颈窝。
是,我是最擅长从旁人身上攫取到对我的怜悯、容忍乃至偏爱,可若早知你是萧泯,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同陆氏有关的人,我一个也不愿、不敢招惹!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早早就已经招惹你了,那我干脆招得更彻底一些!
萧景姝把眼泪逼了回去,开口唤躺在墙角根雕里小憩的乌梢:“乌梢,快过来。”
乌梢探出个脑袋,见萧不言没有动作声响,才慢吞吞爬到了美人榻上。
萧景姝知道乌梢怕萧不言,便伸手握住了萧不言的一根手指对它道:“来咬他一口。”
自己挣不脱拿不到博古架上的解药,只能让乌梢帮忙解个毒了。
乌梢大喜过望,还以为小主人终于要毒死这个可怕又可恶的男人了,可又爬来爬去观摩了半晌,终究还是发觉了哪里不对。
这两个人怎么像两条蛇一样缠在一起?!
它不情不愿地在萧不言指尖咬了一口,而后用比方才快上不止一丝半点的速度爬回了最近的新家里。
萧景姝又这样被压了约么小半个时辰,手脚都麻了,才察觉到萧不言动了动。
他清醒得还算快,睁眼的那一瞬便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样的姿势,可却没有很快起身。
萧不言的目光落在了萧景姝颈侧那个清晰的红印上,伸出手碰了碰:“……我弄的?”
轻微的刺痛感传来,萧景姝缩了缩脖子,怒道:“乌梢咬的!你快滚下去!”
萧不言轻笑了下,只撑起身子不再死死压着她,却并未离开。
他凑近了那块红印,看着颇有再咬上一口的意思:“你不是说,我喝完那盏茶,便当那些事都成了真么?”
“那些事”左右不过指什么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她受不了被他强迫下毒逃走的胡话。
萧景姝原本只是顺着用膳时的话头勾一勾他,未曾想他心里怕是真想过这出戏的细枝末节该是什么样的!他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萧景姝又想哭了,一时竟有些口不择言:“你个混蛋……我来了月事的……”
萧不言怔了怔,又笑了起来:“我还没混蛋到那种地步。”
若不是她这样一说,他都没有那种意识。
不过日后却说不准了。
萧景姝还不知晓给自己埋下了祸根,在他起身后伸手拿过了小几上的杯盏往他胸口砸:“你滚!”
萧不言早有预料地接住了杯子:“这是你乱下毒惹来的,怨不得我。”
“那我也不想见你!”萧景姝气得很了,胸口不断起伏着,“今日,明日,这几日都不想见!”
这话并不合萧不言的意,他脸上那点若隐若现的笑意又散了,眉眼又变得平静而冷漠起来。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他低声问,“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萧景姝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微抬起下巴为自己强撑出气势:“对,我就是要这样……唔……”
他的唇齿又落在了颈侧,力道比方才轻,可却更让萧景姝心慌意乱。她终于服软了,颤声道:“是我错了……”
萧不言终于舍得从她颈间抬起头,气息是罕见的不稳。
足够了……今日得到的够多了,再放肆下去把人逼急了怎么办?
不过总算找到能治她的法子了。
他安抚地揉了揉萧景姝的后脑勺:“……好好歇着,我回后院了。”
萧景姝不想说话,只咬唇点了点头。
待他出去后,她收拾了一下衣衫,终于失去了强撑的力气,栽倒在了美人榻上。
萧景姝精疲力竭,思绪却依旧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萧不言就是萧泯,但应当与家中往来不多,因此不知晓公仪仇的存在,也不知晓她的存在。
琅琊的萧氏族人或许有知道的,但并不会多,金陵的萧成安应当什么都知道。
以及最最重要的,公仪仇……
虽如今还不敢确认他的身份,但有一点很明了,他虽与萧家有往来,可并非与萧家一条心。
一个萧家,可以掰扯出公仪仇、萧不言与其余萧氏族人三股势力。
萧景姝心道,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自己竟能同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势力扯上干系。
不过就如今想做的事看来,这或许是一种幸运。
她累极了,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可睡过去也不安生。思绪结成了一张网,时不时捕捉到这些时日里知晓的有用的消息碎片,而后将整张网填补得更加密不透风。
待到被巫婴唤醒时,萧景姝才骤然发觉已经是傍晚了。
可她仍旧觉得没缓过劲儿。
巫婴点燃了室内的灯烛,皱眉问她:“怎么开着窗户睡在这儿?不怕受凉么?”
烛光燃起时,巫婴看到了萧景姝颈间的痕迹。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她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院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巫婴霎时间听出了来人是谁,沉着脸提起剑大步走了出去。
萧景姝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不烫,只是喉咙有些痛。
她在博古架上拿下了一个白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吞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刺进喉咙,激得她忍不住扶着架子剧烈咳嗽起来。
院子里的两个人听到了动静,一前一后闯进了门。巫婴靠近不住拍着萧景姝的后背,焦急问:“这是怎么了?”
萧景姝握住了她的手,缓了缓道:“没事,被药呛了一下。”
她声音微哑,眼底蕴着咳出来的水雾,楚楚可怜,看起来像是被欺负狠了。
萧景姝被巫婴半抱在怀里,眼睛却望着萧不言:“……我的脚腕已经不痛了,明日会照旧去节帅府。”
萧不言默然片刻,低声问:“我看你有些受凉,不再多休养两日么?”
虽然刚和萧不言动了拳脚,但巫婴还是勉强同意他这句话说得还算对。
萧景姝在巫婴看不到的角度,对着萧不言无声吐出了几个字。
就这样离不得我么?
萧不言轻而易举读出了她的口型,脊背霎时间绷紧了。
他是真的永远猜不出她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戏弄自己。
“食盒里的鸡汤还热着,快些喝。”萧不言叮嘱,“放凉就腥了。”
见最难对付的人被打发走了,萧景姝又转过头来安抚巫婴:“阿婴,我知道你有事想问我,我也有很多东西要同你说……我今晚和你一起睡,好不好?”
走到门口的萧不言脚步顿了一下,而后又仿若未闻地离开了。
她可真是厉害极了,能将每个人都哄得服服帖帖。
……
次日,剑南节帅府。
萧景姝同巫婴说了半宿话,看起来颇为精神不济,同路过的同僚打招呼时都不比以往神气十足。
不过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流露出一副“我们懂你为何如此”的表情,险些弄得萧景姝以为自己脖颈上的痕迹没遮好。
书房里,辛英与辛茂姐妹二人都在,神色都颇为严肃。萧景姝仔细听了听,说的是朝廷来使之事。
“自打入了山南西道,他们的脚程便慢了,东川各州更是都传来了山南西道兵马变动的消息,他们就是奔着动兵来的。”辛英道,“母亲已经重回东川坐镇了,我也向西川各州下发了军令,告知各州府必要时会调兵去东川。”
辛茂忙接话道:“不过历阳郡王卫觊带来的圣命却是切勿轻易动兵,想来是皇帝又与刘忠嗣有了分歧,这倒不算坏事。”
她看了一眼萧景姝,继续说:“我与萧侯手下的田柒是昨夜接到卫觊的,他说今日会先去萧侯落脚处叙旧,我便邀他们夜间来府中赴宴。”
上首的辛随闻言颔首:“好好安排。”
辛氏姐妹二人退下后,她侧身细细打量了萧景姝一遍:“在家歇着还瘦了,可见是受委屈了。”
“委屈倒算不上,受累是真的。”萧景姝从随身的书篮里拿出了两个药瓶,“老师,我将解药做好了。”
两个瓷瓶里分别装着还原出来的毒药与相应的解药,辛随拿起看了看:“昨日鹊部的人还同我说她们刚摸出了些门道,今日你竟都把解药做出来了。”
萧景姝垂眸道:“这毒本就用的是苗疆的炮制手法,对我来说并不算难。”
更何况她讨了巧,有乌梢帮衬,还用了自己的指尖血做解药的药引。
她从书篮里拿出了几年前巫婴从苗疆带出的所有毒经,放上了辛随的案头:“这是阿姐几年前替我寻来的的苗疆毒书。”
萧景姝缓缓道:“据传这些毒书是苗疆大巫巫兰的一生所得,她的后辈不愿将此交于挑起苗疆内乱的那些人,便带着这些逃出了苗疆,想要传与有天分的有缘人。”
巫兰……好久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
同为女人,同为避世不出的掌权者,所辖之地又那么近,她们有过一些隐秘的往来。
剑南给苗疆提供过不少物产,苗疆巫族也指点过太女卫鹊部的医术,不过他们顿然不会掏出压箱底的医毒之术倾囊相授的。
辛随并没有伸手去碰那几本毒书,目光凝在了书封的几句苗语上。
她略同一些苗语,仍旧对书封上的字一知半解,可想里面的东西是多么深奥了。
随后辛随意识到,这是面前这个孩子亲手卖给自己的一个破绽。
照她所言,是得到这些毒书在前,遇到萧不言在后。那在此之前,她一个虽聪明却出身不高的医女,是怎么看懂这些东西的?
辛随缓缓抬起手,是个推拒的姿势:“这是巫婴费心给你准备的生辰贺礼,断没有充公的道理。更何况……”
她直视着萧景姝的眼睛:“你是我的学生,这东西在你手里和在太女卫手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萧景姝在她平和的目光下,竟有如释重负之感:“其实我早就想过,端午那日老师说我们这些新人里或许会有旁人安插进来的,是不是就是在说我们?萧不言这事本就做得仓促,老师在蜀州经营十几年,不至于察觉不到异样。”
只是后续辛随太过器重她,她才将这种怀疑藏在了心底。
“恰恰相反。”辛随摇了摇头,“萧不言虽然年纪不大,但做事的确缜密,在你们的来历上,太女卫查不出任何问题。只是有几个巧合让我疑心。”
她用的仍是讲授教导似的口吻:“你们如今住的那座鬼宅已经闲置许久了,为何在你们住之前几个月有人租下又被吓走了?为何你们住进来一段时日后又有行商租下了后院?为何在萧不言明面上来蜀州前不久行商恰好走了?为何他就那么巧出现在了剑州?”
辛随继续道:“这事和百戏班子的那些事一样,都是查不出毛病的,可是有时候太巧就是有问题。”
透过这些巧合,她猜测萧不言早早就来了蜀州,说不准已经将整个剑南摸过一遍了。
萧景姝闻言,面上竟流露出几分失望来:“竟是如此么。”
她宁愿是萧不言行事出了纰漏,这就意味着后续与他周旋时会轻松一些。
辛随奇异般看懂了她在想什么:“我本以为你有些喜欢他,可如今看来,你竟想对付他。”
喜欢么……
萧景姝下意识想抬手去碰自己的颈侧,最终还是忍住了:“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可倘若有选择,我定然不愿同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辛随问:“那你今日又是献礼又是坦白,是想让我成全你的选择么?”
萧景姝心道,是也不是。
我是想让您帮忙成全我的选择,可却不是您心中所想的彻底离开萧不言、只做您的学生的选择。
见她不说话,辛随又摇了摇头:“你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不信人,即便我说了这么多次你是我的学生,你却还不愿与我交底。”
萧景姝笑了笑,只是眼里却含着泪:“老师见谅,除了阿婴,我是谁都不敢尽信的,我就是这样的臭德行。”
第36章 三方见 今此大乱,皆因吾起。自知罪无……
“不信就不信罢,对人多些警惕也是好的。”辛随道,“照你的性子,肯与我说这么多,已经是足够信我了。”
萧景姝又笑起来:“这样才更像老师的学生不是么?老师今夜要设宴待客,可宴上又有几个老师敢信之人?”
辛随饮了口茶,调侃道:“那我还是比你强一些,至少姓辛的我都敢信。”
可偌大一个剑南,姓辛的也不超出两手之数。
作为太女卫的首领,她却连太女卫中的人都不敢尽信,毕竟有宁芳菲的前车之鉴证明太女卫在某些时刻也并非铁板一块。
而萧、卫之流更不必说,那是半丝信任都没有的,信任也并非结盟不可或缺的东西。
萧景姝叹了口气:“可是老师,不交付信任,哪里能寻得到志同道合的明主呢?”
辛随也跟着叹气:“所以才有扶持幼主的打算嘛……卫觊不过是个备选罢了,即便萧不言说此人极其拥趸大帝,但谁知道他上位后会不会变一副嘴脸。”
毕竟权势能将这世间大多数人都腐蚀得面目全非。
萧景姝道:“然而卫觊都能同萧不言搭上些交情,可见有多不想做备选了。”
“老师。”她指了指桌上那瓶能致男子绝嗣的毒药,轻声细语道,“我们得早做些准备呀。”
……
节帅府的宴饮虽无美人歌舞,却并不算无趣。
毕竟府里有个现成的百戏班子,杂耍都能演出一十八种不重样的来。
不过玉容儿被“不巧”地吃坏了肚子,今日没有出现在席间。
辛随为主为长,自然坐主位,她下首才是萧不言与卫觊,而这两人的下首又分别是萧景姝与辛英。
自开席后,萧景姝察觉到斜对面的卫觊看了自己好几次,似是在琢磨辛随介绍的这个“新收的学生”是什么来头,竟能坐这样靠前。
萧景姝同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卫觊。
据辛茂所言,他应当是风尘仆仆昨夜才赶到蜀州,今日又连轴转地议事,可是面上却未有倦色。
他按品着郡王服制,恰巧中和了桃花面上的轻浮气,只是在将目光投向一个人时,仍旧会让人觉得他是想谈风月不谈正事。
萧景姝心道,全因此人长了一双与自己差不多的含情眼。
……但自己平日里看人,应当不是他这种模样的罢?
光是这么看上几眼,便能看出这也是一个玩弄情爱与人心的好手。
杂耍还没演完,还未到商议正事的时候。萧不言侧身,微蹙着眉问萧景姝:“你总看他做什么?”
卫觊在男女相处上可不是吃素的,一个眼神能哄得小娘子家找不着北。虽说他知晓她不会肤浅到对卫觊生出别样心思,但仍旧搞不明白她为什么总看这个人。
在座的除去萧景姝都是习武之人,于是也都听到了她虽然压低了声音却仍旧清晰的回答:“他总看我,你还不准我看回去么?”
卫觊闻言,目光更是光明正大地在萧不言与萧景姝之间转了转,才慢悠悠地收回。
前几个月听闻西北传言萧不言在找一个小娘子,似乎同对方有些暧昧难言的关系。彼时他还觉得传言可笑,如今看来竟是确有其事么?
只是未曾想这个小娘子竟是辛随的学生……那西北与剑南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宴饮过半,戏班子的人都退下了,连侍女侍从都没留下几个——到说正事的时候了。
于是卫觊率先开口道:“韦贵妃之事,萧侯也同本王说过了,不过是有心之人蓄意陷害,只不过不知此事背后到底是谁……”
“不是显而易见么?”辛茂冷笑了两声,“那歹人从剑州逃往了山南西,如今眼见着他们又要对我剑南动兵,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卫觊心道,辛氏诸人果然每一个好相与的。
就连这个看着最没心机的辛二娘,一张嘴就把黑锅又扣回了刘氏一党上,还想逼他承认这话与刘党划清干系。
不过卫觊并不上这个当,而是将话茬抛给了当时在场的萧不言:“萧侯觉得呢?”
萧不言面上一片冷然:“我觉得可以是。”
虽说在座的都知晓这件事与剑南无关,与刘氏一党也无关,但在有些时候,他们可以有关。
在座诸人心思各异,这次开口的换成了辛英:“素闻萧侯在朝堂上,只敬仰刘相公一人……”
“他身为国之柱石,为国事呕心沥血之时我自然敬仰。”萧不言丝毫不觉自己的态度有何不妥,平静道,“可他只将自己视为先帝旧臣,做出糊涂事时,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一愚人耳。”
剑南再不敬朝廷,涉及边境动兵之事也会上奏,辛渡更是不时会去京城述职,里子如何暂且不提,面子还是对朝廷做足了的。
几个月前之所以回蜀州的只有辛茂辛芷,她们的母亲辛清却没回来,正是因为西南边境战乱未平。萧不言不信刘忠嗣不知道此事,更不信他猜不到一旦对剑南动兵,西南的异族又会借机作乱。
有这么多风险在他还要执意对付剑南,不是愚人是什么?
朝堂上又不是只有刘氏一党,一旦抛出了由头,定会有人阻止。
萧不言不喜这些手段,可不代表他不会用。反正没有人敢多追究他为何会在剑南,萧不言顷刻间便下了决断:“明日我便写折子上奏作证。”
他的话朝廷总会听一听的。
即便已经见了多次,卫觊还是习惯不了萧不言永远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可老师这次是铁了心要动兵,连圣命都彻底不听了。”
他的目光又缓缓移到了上首未发一言的辛随身上:“更何况,辛节帅与老师之间,总要碰上一碰的。”
萧不言淡淡道:“好啊,那便别怪我黄雀在后趁机把山南西给吞了。”
这下辛随与卫觊的脸色都有些怪了。
卫觊满脸“我就知道你会语出惊人”,辛随则是没料到萧不言是这样的行事作风。
平心而论,就现在的局势而言,辛随的确是想与山南西道碰上一碰的,她们在剑南沉寂了太久,需要一场胜仗来热热血。西南边境虽仍有动乱,但剑南的兵力足以应付得过来。
先前不想打,是因为被扣了黑锅,倘若未寻到对策又被逼到动兵,实在是窝囊又讨不了好。可如今不同了,有了萧不言作证剑南无辜,若山南西道仍旧违抗圣命私自动兵,剑南打回去便是师出有名。
倘若能一举将中南西道啃下大半,那就再好不过了。
辛随笑了笑:“萧侯若有此意也不错。只是西北本就势大,倘若再吞下整个中南西道,不怕天下对你由‘敬’变为‘敬而远之’么?倒不如我们一同分了。”
萧不言举起酒樽:“我们结盟,不本就为此么?”
他本就不能打下太多地方,不然其他人真要先反过头联手对付他了。
不过他本就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最好的结果就是刘忠嗣知晓他站在剑南这边后打消动兵的念头。
西北西南都要戍边,内里的乱子还是少一些为妙。
卫觊见他们三言两语决定了一块肥肉该怎么分,心中暗暗艳羡。
可羡慕也没有用,他的禁军在金陵,父族在淮南,想在山南分一杯羹也鞭长莫及啊。
当务之急还是让这太过松散的同盟变得更紧密一些为好。
于是卫觊也向辛随举起了酒樽:“家母托我问节帅一句,一别数十载,故人安好否?”
“故人”是太女卫的故人,依恪敬公主的推测,如今的辛随应当是当年太女卫凤部里最有天分的孤女之一,原名随心。
卫觊已经不在意萧不言如今知不知晓太女卫之事了,反正即便如今不知日后他也会知道,倒不如自己主动提起。
辛随同样不在意早就知晓的萧不言,慢条斯理地回敬卫觊:“我离开长安时,你母亲不过垂髫之年,如今她已年过五旬,竟还记得我这个‘故人’么?”
“自然记得。”卫觊道,“母亲常道,幼时与凤部诸位前辈共同进学,立誓报国,永生不忘。”
那实在太久太久了,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辛随仍记得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那些孤女。她们没有家,太女卫就是她们的家,各部的前辈就是她们的长辈。乾宁帝温和宽厚,宁芳菲才貌双绝,不少凤部的孩子在心里偷偷将她们视为母亲。
自己也不例外。
她还记得宫变是在自己十五岁那年,那时她偷偷在心中祈盼着乾宁帝能亲自为自己行笄礼。可最终等来的是一场肆无忌惮的屠杀,前辈们带着太女卫残部辗转逃生,最终来到了群山遮蔽的剑南。
如今倥偬数十载已过,太女卫的前辈们已尽数仙逝了,同龄的伙伴们也不剩几个了,自己成了扛起所有的那个人。
多么寂寞。
“她相识的故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还活着,已经比其余人安好太多。”辛随仰头饮尽了杯中酒,“不过我听闻她过得不算好,似乎连脸都毁了。”
卫觊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母亲的脸是在祖母去世那一年,自己亲手用碳烫到,只不过对外说是悲痛过度不慎打翻了炭盆。”
他随母姓卫,是以称呼宁芳菲为祖母。
亲手烫的啊……那时她才多大?
辛随已经记不得恪敬公主长什么模样了,只隐约记得她聪明又漂亮,笑起来一团孩子气,最爱跟在她们这些年长些的娘子屁股后头跑。
她唇角动了动:“……宁芳菲是怎么死的?”
卫觊低声道:“先帝……先帝宫变上位后,奉祖母为太后,祖母不受,留下血书悬梁自尽了。”
他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阿喜呈上那份保存完好好的亲笔血书。
纵然时隔多年,辛随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宁芳菲的字迹。
“疑心皇嗣非卫氏血脉,与属下密谈,不料不孝子私自查探窥私……
“宁芳菲自知皇嗣废立乃陛下与太女卫私事,绝无外传之心……
“今此大乱,皆因吾起。自知罪无可赦,唯以一死,祈出逃残部性命无忧。”
“母亲自小就聪明,明白先帝终有一日会因她的聪明忌惮她,便自己毁了脸,又借毁容之由装疯卖傻韬光养晦,才好好长大了。”
卫觊喉咙有些发堵:“她精挑细选了可信的驸马,却不敢有孕,直到先帝封禅之后日渐自满昏聩,才设法怀上了我。”
在确认有孕后,她与驸马又做了一场大戏,说驸马嫌恶她成婚十载未有子嗣,请先帝准她和离。
和离两个月后,她才放出了有孕的风声,不过说小了月份,一口咬定是府上男宠的孩子,于是他“早产”生下来时顺理成章姓了卫。
最初是有人怀疑卫觊的生父到底是谁的,可因驸马“再娶”一年后的新夫人也一直未有孕,渐渐传出了是驸马自己身子不好的传言,便也没人生疑了。
据传恪敬公主当时闻言抚掌大笑,将原本叫“卫冀”的儿子更名为了“卫觊”,大有一种向前驸马耀武扬威的派头。
“只是还是有事出乎所料。”卫觊自嘲地笑了笑:“母亲怀上我时,原以为我是个女儿的。”
不过是儿子也不错,是儿子可以顺理成章地送进宫读书,学到的东西比只在她身边学到的多。
只是恪敬公主又怕他真学成刘忠嗣那般的愚忠之人,自己又在府中按教导太女卫的方式教导他。
卫觊年幼时自然是听母亲的话胜于听先生的话,长大了依旧如此。
原因很简单——天盛、乾宁二帝与刘忠嗣孰优孰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自然要学最好的那条道。
“我知道了。”从看完那封血书后就有些心绪波动的辛随摆了摆手,“我老了,撑不住劲儿了,先去歇着了……阿英阿茂好好招待客人,皎皎。”
辛随对着她招了招手:“你跟着来给我按一按,酒喝多了头痛。”
明眼人都看出辛随确实难受,是以没再过多挽留。萧景姝对萧不言和卫觊各行了一礼,而后跟着辛随一同离开了。
辛随哪里真需要她按,喝了碗醒酒汤便又精神了起来,问萧景姝:“怎么样了?”
毒是要下的,可怎么下也是有讲究。
这种宴饮上,每个人都对自己入口的东西慎之又慎,所以直接下毒肯定行不通。而他们这次又打着“结盟”“合谈”的名头,断然不能日后被查出下毒落下话柄。
所以这件事其实颇有些棘手。
萧景姝想了想方才在卫觊席面上看到的菜肴:“掺了药引的东西他都用过了,‘蛛’的消息也没错,他果然爱用蝉蚕香,即便奔波数日衣衫上也有余香。”
她确信道:“只有日后他多熏上几次香激发了药引,这毒就算成了。”
辛随赞道:“不过多半日的筹备你便能促成此计,竟是比我以往想得还要聪明能干。”
见萧景姝笑得勉强,辛随又挑了挑眉:“怎么,下毒是你先提出来的,如今做成了又觉得自己不对了么?”
这个孩子真不知是怎么长的,聪明且看得清大局,知道什么时候该下手,偏偏又是个重情心软的性子,真是矛盾极了。
“倒不觉得做错了。”萧景姝低声道,“只是见他提及太女卫旧事时颇为情真意切,竟隐约觉得他或许会与剑南志同道合。”
志同道合么……
辛随垂眸道:“那又如何呢?我们已经在宁芳菲的儿子身上栽过一次,这次必须得留下后手。”
是啊,对太女卫来说,所有男人都不可信。
“老师,我总觉得即便已经差人送解药去金陵了,宫中短时间内也很难诞下皇女。”萧景姝道:“宫禁掌控在卫觊手里,我甚至怀疑上一次宫妃小产即便没有他的手笔,他也应当对下手的人视而不见了。”
辛随叹了口气:“岂止,此人太能蛊惑人心了,我都怕中和帝的遗诏上写的是他卫觊的名字。”
萧景姝看辛随精神头又衰退了下去,拿起一旁的扇子为她打扇:“看来老师想过对策。”
“你这不也想到了么。”辛随闭目养神,“若真要联姻重走二圣临朝的路子,最合适的人选是阿英……阐明利弊后她自然也会愿意的,可我总觉她似乎更喜欢小娘子,这不就成了赶鸭子上架了……”
萧景姝打扇的手顿了一下。
辛随带着些困意喃喃道:“只可惜怎么也查不出韦蕴在谁手里,到底有没有一位我们不知道的皇女……倘若有,那还能寻出些别的路子……”
“是啊。”萧景姝叹了口气,“可惜了。”
……
节帅府一隅,百戏班子里用完晚膳的人陆陆续续回了住处。
李班主推开自己房门的那一刻,突然下意识向后一躲。
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四周——没有人看到。
从门上掉下来的并非什么暗器,而是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团。
李班主撕下一块衣角包住手,才捡起了那个纸团,进屋后慢慢展平了。
上面用炭笔写了八个字,字迹因为纸张被揉成团而略显模糊,不过尚能看出写的什么。
卫氏七娘,犹在蜀州。
第37章 不可信 萧不言靠近了她,语气里是全然……
“明日你便回西北,安排好边境兵马调动。”萧不言吩咐完周武,又看向田柒,“奏折我已写好了,你再抄一份一样的,差人分别送往山南西与金陵。”
两位下属齐齐领命称是。周武又道:“前些时日属下又从西北调来了几个人伺候,也同辛节帅那边打过招呼了,还是依旧例,您唤他们时他们才会出现。以及……”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再正经不过的神情:“乌小娘子那边,君侯是如何打算的?眼见有可能要打仗,这次风波过去也该办点喜事让大家乐一乐嘛。”
一旁的田柒闻言傻眼了:“我不过离开了几日,就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么?”
那他是错过了多少好东西看啊!
萧不言神色有些晦涩不明。
谈婚论嫁……
在她心里,他们真的走到那一步了么?
无论如何,这个人他是一定要得到的。他从她身上得到太多新奇的感受了,一比方知从前过得是多么索然无味。
既然意识到了,日后他定然不会再委屈自己。
前院有隐隐约约的响动传来,应当是想见的人回来了。
萧不言穿过垂花门时,正看到两个人在那株昙花下看长大了不少的花苞。
先回头的是巫婴,见到萧不言后面上一闪而过不喜之色,但到底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一个很快就会消失在她们生命里的人有什么可在意的?
这样一想,她甚至颇为宽和地先回了屋,把院子留给了他们两人。
月色朦胧似纱,轻柔地流淌在夜色中。他们谁也不出声,就这样无言对视着,直到萧不言率先问出第一句话。
他问:“你要与我回西北么?”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件事了,只是一直没有等到答复。
萧景姝半仰着脸与他对视,心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都没有在西北待过,何言“回”?
……不,还是待过的。在长安城郊的皇陵里,在阿娘的肚子里,在她还没出生的时候。
萧不言看到她对自己笑了一下,是那种不含任何情绪的笑,而后听到她说:“……不会。”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萧不言靠近了她,语气里是全然的困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呢?”
萧景姝侧过脸躲开他的目光,眼神落在了一旁含苞的昙花上。
或许和这昙花差不多。她怔怔地想,不过是在梦中绽放一瞬,醒后就该全然衰败的东西罢了。
萧不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问:“是和这花一样么?不过是以往没见过,贪那花开一瞬的新鲜,看过之后,只当和路边长遍的野草没什么区别。”
他伸出手握住了萧景姝的肩头,逼问她:“是这样么,皎皎?”
萧景姝被他弄疼了,忍不住想要挣脱,可他的手却越来越紧。她放弃了抵抗,冷声道:“是又怎么样?最初可是你先惹上我的!”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别人对我有一分好,我就本能想勾出十分、十二分来……是你先欠我纵容我的……”
萧不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手慢慢松开了:“可是你还没得到我的十二分好,为什么不和我走呢?是我不如辛随给你的多么?”
萧景姝闭了闭眼睛:“萧不言,老师她早就知道我是你的人,可还是那么用心待我……”
这件事并不让萧不言意外,毕竟辛随的确是个有能耐的人。他只听自己想听的,问自己想问的:“那你是我的人么?”
“我不是。”萧景姝毫不犹豫道,“我只是我自己的。”
依旧是不出所料的答案,萧不言沉默了片刻:“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夜风拂过院落与群山,草木摇动发出层层叠叠的碎响,那么浩荡,那么空寂。
“我几乎什么都没拥有过。”萧景姝缓缓道,“……所以我什么都要。”
阿娘我要,老师我要,安稳的日子我也要。至于你……
如果千帆过尽之后,你还在,真心不改。
萧不言从她眼中读懂了什么,心绪渐渐平稳下去。
没什么值得忧虑的,不就是想多在辛随身边待些日子么,满足她就是了。毕竟一直没有母亲疼爱,好不容易才遇上个待她好的长辈。
可不知为何,心中仍蒙着一层不知因何而起的、不详的阴云。
他冷不丁道:“郎君可不能多要。”
萧景姝被噎了一下:“应付一个就要累死了,我也没那个精力多要……不对。”
她止住了话头,嘀咕:“我只要待我最好的那个。”
于是萧不言体贴道:“时辰不早了,你快去歇着罢。”
萧景姝白了他一眼,走向了自己的卧房,面色在转身的那一瞬变得晦暗不明。
但是萧不言,你会是我愿意要的人么?
男人的真心与真情都不可信,一个与自己的生父有血海深仇的男人更不可信。
即便你似乎与旁人不同,但我如今也不愿意去赌那个微乎其微的万一。
所以我的未来里会不会有你,全在你自己。
……
“听戏?”萧景姝错愕地指了指自己:“我去陪卫觊听戏?”
招待卫觊不应该是辛英或者辛茂的活计么?怎么落到她头上了?
辛随“唔”了一声:“是,就是你,卫觊在剑南的这些日子就归你管了。”
萧景姝心中有些惴惴。
她是有接近卫觊的打算来着,可这个机会上门得也太过轻易了罢?老师是又看破了她的打算么?
“这又是一个人精。”辛随道,“定然是透过昨夜宴饮看出我们以往我们府上不养戏班子了,才第一日就往那里头钻。”
萧景姝道:“那玉容儿岂不是……”
“看到就看到了。”辛随不甚在意道,“昨夜不让她露面不过是不想平添揣测。卫觊又不是蠢货,自然不会信玉容儿真是个皇女。”
她谆谆教诲:“你在卫觊眼里不只是剑南的人,还与萧不言有干系,是以你招待他时可以不用那么尽心。”
萧景姝明白了自己的打算并没有被看穿,毫不客气道:“最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什么剑南的机密,不会被他套话罢?”
辛随悠然道:“嗯,还是这么聪明……我这里有一本‘蛛’的秘密文书,你要看么?”
“老师您放心。”萧景姝起身道,“我定然将他招待好了。”
……
卫觊此人不愧是皇宫里长大的,行事极为讲究。
在正对着戏台的地方搭了棚子遮阳还不够,还摆了冰盆与香炉,时兴的瓜果点心足足放了一十八样,茶饮都有三种。
不过鉴于去张罗这些事的都是他自己的人,作陪的萧景姝并未嫌弃他麻烦——毕竟他弄好了自己也能享受嘛。
他点的戏并不出乎所料,是《贵妃怨》,见到玉容儿时面上也没什么惊异之色。
萧景姝不是很乐意再仔细听一次这出戏,便分出心神套卫觊的话:“听闻郡王自幼长在宫中,那可曾见过贵妃?”
阿娘在宫中时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卫觊今日穿了身月白常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活脱脱一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幼时常见,那可是月宫仙子一般的人物。”
他用扇子指了指台上的玉容儿:“这个不过是只得其形,不得其身罢了。”
萧景姝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他侧脸像某处望去,轻笑了一声:“了不得,‘捉奸’的人来了。”
萧景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不其然瞧见了萧不言。
他今日穿了件玄青色的袍子,金丝银线绣了山水苍松的暗纹,蹀躞带上没佩什么东西,左手上却戴了枚深碧色的扳指——自从明面上来了蜀州后,他的穿着已经有了公侯该有的派头,丝毫不似以往素简了。
萧不言眉头轻蹙,显然是听见了卫觊说了什么,言简意赅地甩给他两个字:“闭嘴。”
卫觊以扇掩面,阴阳怪气地学起昨夜席间萧不言的腔调:“你总看他做什么……”
忽闻“咔嚓”一声,卫觊手边的青瓷茶盏倏地裂成了两半,饶是他躲得快,仍旧被泼湿了一片衣角。
他抖了抖衣角,毫不介意地重新坐下了,笑眯眯道:“这么大脾气做什么,我不过开个玩笑。”
一旁的萧景姝已经去扒拉萧不言的手指了:“也没看你摘个花啊草啊的,弹个指风茶盏就裂了么……”
可恨她不会武功,阿婴的武功也没好到以一敌百的地步,不然哪里还用这样费心竭力地筹谋,直接一力降十会就好。
萧不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分了一下神,张开手指任由她戳弄指腹上厚厚的茧。
“啧啧,真是铁树开花。”卫觊觉得身旁的戏比台子上的戏有趣,若有所思地问:“不知我何时能喝上二位的喜酒啊?”
萧景姝的手指顿了顿,在心里骂了一声多事。
她想装作没听到,可自己的手已经被萧不言反手握住了。
不过他只淡淡对卫觊道:“你比我还年长两岁,更该多上心婚事了。早日娶个聪慧些的夫人,生个伶俐些的女儿,对大家都好。”
“是啊。”萧景姝在一旁帮腔,“早日娶妻还能早日多一方助力,郡王何乐而不为呢?”
卫觊摇着扇子道:“这不是在等有缘人么。”
他们一致没再提婚事,可萧景姝却知道这事在萧不言心里翻不过去了。
手被握得越来越紧,萧景姝有些受不住疼了,轻轻动了下,他终于缓缓放开了。
萧景姝缓缓吐出一口气,状似认真地听起了戏,心里却开始不住盘算如何离开剑南以及如何骗过该骗的人。
待到一出戏唱完后,卫觊命侍从给了赏钱,还额外多赏了玉容儿,萧不言这头也出了一份赏。
片刻后班主李顺带着人来谢赏,脸上的笑意真得不能再真,满口都是吉祥话,简直丝毫破绽都看不出来。
萧景姝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主啊。
让她稍觉欣慰的是,萧不言还没有不识趣到突然问她一句成婚什么的事,让她不必多费一份心力应付这个。
——这几日她实在太忙了,白日里要招待卫觊、应对辛随偶尔的功课考察,还要在萧不言面前装出若无其事来。
夜里,她则抽空做了几张面具出来,虽说不比直接在脸上依着骨相皮肉易容来得真,但必要时也能应急。
萧不言则在等山南西道的消息。
不止是他,剑南的所有人都在等。
终于在这天夜里,他得到了并不出乎意料的消息。
“一直逗留在山南西的使团得知了君侯您的消息后,即刻动身往蜀州来了,可山南西道的兵马仍在调动。”
被新调到蜀州的下属单膝跪下道:“还望君侯速归西北坐镇,只有您在,突厥才不敢在我们南下用兵时进犯。”
这一趟剑南之行,实在是太久了。
萧不言沉默片刻:“明日一早便动身。”
下属领命,紧急去筹备明日回程的车马。萧不言又吩咐了田柒些许事宜,终于得空时却发觉夜已经深了。
……前院的人,应当已经睡下了罢?
即便知晓人已经睡下了,可他仍旧忍不住穿过了垂花门再去确认一番。
一片漆黑,并未留灯。
萧不言在萧景姝卧房的窗前驻足听了片刻,听到她绵长而悠远的呼吸声,刚想离开时,却瞧见了正对着她窗子的那株昙花。
月色之下,那含苞的话像是得了什么感召一般,试探般地动了动,而后慢慢舒展开了自己的花瓣。
紧接着是第二多、第三朵。
萧不言眼底一瞬之间闪过怔色,随后舒了一口气,屈指敲响了窗户。
“皎皎。”他唤道,“醒一醒,昙花开了。”
屋内沉在睡梦中的人发出不满的轻哼,似乎是还未清醒过来,于是萧不言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终于醒了,趿拉着绣鞋打着哈欠靠近了窗边,推开了窗户。
在对上她朦胧睡眼的那一刻,萧不言在她脸上看到了“真的有人再喊我”的了然。
随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的话是什么,目光掠过她投向了对面的昙花。
夜来孤月明,幽昙吐蕊白如霜。
第38章 终相别 萧景姝委屈极了:“我舌根又酸……
萧景姝此时眼里、心里只有那几多开得正盛的昙花。
她下意识对萧不言伸出手,下一瞬就被他从窗户里抱了出来,绣鞋都险些掉出去。
萧景姝草草蹬好了鞋,快步走到了近处赏花,最后一个长满的花苞在她靠近时倏然绽开了。
她有一瞬惊诧,随后唇角浮出了一丝笑来。
萧不言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注视着她。
她头发尽数散着,绸缎般披在身后,身上雪白的中衣因沉睡而凌乱,露出锁骨、手腕上大片细腻白皙的肌肤。许是因为刚醒,她的神色也是澄净的,连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睛里都是一片纯澈。
皎皎,皎皎。
真是如月般的女郎,与这素有月下美人之称的昙花最相衬。
明明是这般令人心悦的好景色,可萧不言心中却升起一股隐秘的痛楚,那痛楚源于即将到来的分别,针刺一般的细密。
他强忍着这份难受,直到萧景姝赏够了花,终于舍得将眼神分给他时才开口道:“……我要回西北了。”
萧景姝怔了一下,如梦初醒般喃喃道:“……你要走了。”
比她预计的要快,她本以为他会见完朝廷的使团后再走。
……走了好,只有他走了,她才敢开始做后续的事。
想到这儿,萧景姝用目光认真描摹起他的面容,似乎想要好好记住他此时的模样。
毕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了。
萧不言心头似有似无的阴云被她看得更浓了,他伸手捂住了萧景姝的眼睛,颤声道:“别这么看我。”
别用这种仿佛不会再见我的目光看我。
他感觉到掌心被她长而密的睫毛扫过,如同捧住了一只振翅的蝶。
萧景姝突然有些可怜他。
这个人和初见时那副木胎泥塑似的模样真是一点也不像了,已经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再真实不过的人。
做人是有很多苦楚的。对于他们这些生而便是寻常人的人来说,痛苦熬一熬就过去了,可是他受得了么?
或许我该给他留下些什么,萧景姝心道,权当是分别礼了。
念头一起,脑海中更理智、更冷静的那一部分便自然而然权衡起了利弊。是的,的确该给他留下些什么,最好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自己。
这种难忘说不准在日后以其他以其他身份相见的时候,能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萧景姝拿开了他盖在自己眼前的手。
月色正好,昙花初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了萧不言的唇角。
萧景姝心中并无什么波澜,只在贴上他肌肤的一瞬想,遇上自己可真是他的不幸。
萧不言却心神大乱。
他以往背着她,触碰她,便觉如触碰一片云,如今才知比肌骨更柔软的是唇瓣,甚至找不出可以与之比拟的事物。
可惜那轻幻如梦的触感只停留了一瞬便离开了。萧不言垂眸,对上她一双波光跃动的眼,似有万语千言,欲说还休。
他一手扣紧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插进了她后脑的发丝中,迫使着她半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他是最好的猎手,能够轻而易举撬动所有关隘,直击最柔软、最可口、最不设防的地方,力道也如捕猎没什么两样。萧景姝只觉舌根发痛又喘不上气,不由得发出难忍的轻哼,捶打着萧不言的肩膀让他放开自己。
待到分开的那一瞬,她险些软倒,多亏他放在腰间的那只手帮她稳住了身形。萧景姝恼羞成怒地看着他:“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看着根本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而且她也没打算这么……这么彻底,只想着贴一下他的唇角就离开的!
“军营里的男人,即便没做过,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么?”萧不言低声道,“倒是你,素闻苗疆民风很是彪悍,你竟然只敢贴那么一下?”
萧景姝被亲到有些发昏的脑袋一下子就灵醒了,气急败坏道:“我那时才多大?!”
萧不言笑了笑,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又低下头来。萧景姝的心顿时慌了,将手臂抵在了自己与他胸前阻拦:“不要了……不要了……”
自己嘴唇周围与下颌处是没有易容的,是以他亲起来应该没感觉出什么异样,可再来几次万一察觉到不对呢?
萧不言问:“是不舒服么?”
反正不可能是不乐意,方才明明是她自己先主动的。
萧景姝委屈极了:“我舌根又酸又痛,以后再也不亲你了。”
她这样说完,惊觉这可能是一句谶语,他们的确快没有以后了。可萧不言却只当成一句撒娇的玩笑话:“那可不成,往后多试几次,总能找到不让你疼的亲法的。”
萧景姝不说话了,只低着头拿乌黑的发顶对着他。
萧不言仍旧轻抚着她的发丝,情绪被这个吻抚平了许多。他心道,这次回西北,也该准备成亲的事宜了。
成亲了才能名正言顺把她带在身边,才能更好护住她。当初她让自己立誓说倘若不好好护住她们的性命便“终身孤苦,不得好死”,如今总算觉出这誓言有多狠毒了……
可万一把她留在剑南的这些日子,她遇到什么危险呢?如今这天下可不太平了。
萧不言的心又提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她:“皎皎,和我一起走罢……”
没有等到答复,他知晓她不会答应的。萧不言强压下心中的焦躁:“……那我多留几个人给你。”
萧景姝抬头看他,面色有些不虞:“我不喜欢有人监视我。”
虽说萧不言的确有心吩咐他们事无巨细禀报她的事,却仍旧道:“不是监视,是保护。”
萧景姝听他的语气,便知晓在这件事上绝无忤逆他的可能了,便抿紧了唇不说话。
见她面色不好看,萧不言极有耐心道:“这不是以往你的要求么?要我好好护住你的性命?”
萧景姝反问:“那你能允许他们在我需要时才出来,不需要时就离我远远的么?”
这下沉默的成了萧不言,他做不到对她说假话。
萧景姝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却被萧不言一把拉住了。
“皎皎。”他低声道,“不要总在我要离开时同我置气,好么?”
上次还意识不到自己这般喜欢她时,就已经因离别时的争吵不痛快过一次了。
“明明是你先惹我不痛快的。”萧景姝扭头斥他,眼底蕴着薄薄的水汽,“我明明与你说过以往的事……我讨厌被人监视!”
她出口的话伤人极了:“我方才还很喜欢你,眼下却很讨厌你。”
萧不言简直快要被她逼疯了:“你别这么说。”
于是萧景姝又继续戳起他的痛处:“我就要说,我讨厌你……唔!”
他的吻又落了下来,比方才还要狠,放在她腰间的手也无意识地拂开了她的衣襟。
萧景姝终于有些怕了,不过却仍旧强撑着。萧不言终于还是在发觉她身体的轻颤后放开了她:“……你真是非得逼到我对你退让不成。”
萧景姝吸了吸鼻子,哑声道:“你不早就知道我是这种人了么。”
是啊,早就知道了,可又能怎么样?
不是还会强忍着不甘不愿照她的话做么?就怕她真的会讨厌自己。
萧不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还是照旧,三日……两日给我写一封信。”一日一封行不通,剑南可用的信鹰太少,经不住这种飞法。
“倘若让我知晓你做了什么冒险或是可能伤及性命的事,”萧不言咬紧了牙关,“那别怪我日后收拾你。”
萧景姝垂下眼睫:“你也无需过分担忧,这次是我不要你派人保护我的,倘若我真出了什么事,当初发的那个毒誓也不会应到你身上的。”
她知晓自己应该见好就收的,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想要再激一激他,看他能忍到什么地步。
萧不言到底不是一直任人拿捏的软柿子,面上的表情已经让萧景姝隐约感到胆寒了。可她仍旧没有躲开或退让,任由他抱起自己走进卧房,还不忘在他耳边轻声道:“关门声小一点,阿婴还在睡。”
萧不言还是头一次进她的卧房,并没有心思打量室内陈设,只面色森然地将她按在了榻上,撕开了她的领口。
牙齿嵌进皮肉的感觉是那样清晰,剧痛之后是微微的湿凉,萧景姝知道自己被他咬出血了。
这样也好,自己的血如今可是好东西,他被乌梢咬了一次,又入口了自己的血,估计有段时日能够百毒不侵了。
萧景姝闭上眼睛,唇舌间溢出忍痛的喘息,双臂与双腿却毫不躲避地缠在他身上。
——即便他再过分一点,她也会原谅他的。
萧不言懂了她的暗示,慢慢将她颈间的血迹吻干净,居高临下审视着她,面容被殷红的唇色衬出几分妖异。
他说:“混账。”
萧景姝目光水润润地看着他:“萧泯,我喜欢看你喜欢我到发疯的样子。”
久不回萧氏,萧不言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叫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脱掉鞋履上了榻,什么也不做,只面对面紧紧抱着她。
萧景姝隔着他的衣衫在他心口处亲了一下,似乎是在安抚他方才的心痛。
“你会一直像今日这样么?”萧景姝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问:“会在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后还喜欢我么?”
这么折磨他,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答案。
萧不言简直要恨上她了:“不会,你若再这么折磨我,我就不喜欢你了。”
萧景姝彻底清醒了。
——是她太贪心了,她到底在妄想什么?
她不清楚自己脸上有没有失落,如果有的话她不想被萧不言看到,她不允许被他察觉到自己的软弱。
于是萧景姝转过身,从面对面被他抱着改为背对着他。
萧不言低声道:“转过来。”
“不要。”萧景姝目视着窗外,“昙花顶多开两三个时辰,我要看花。”
萧不言默然片刻,又道:“以后不准再说那种不吉利的话。”
虽说方才说了那么多,但萧景姝还是瞬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句:“我最惜命了,才不会随意咒自己出事。”
顿了顿,又道:“我长了点本事,乌梢也比以往厉害多了,绝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他们二人俱不出声了,都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昙花由盛开败,由生机勃勃到颓然衰弱。
天已经蒙蒙亮了,萧景姝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听到萧不言轻声道:“睡罢。”
“不睡了。”她含糊应着,“再过一会儿又该去节帅府了。”
“我走之前会安排好的,睡罢。”萧不言起身在她耳侧轻吻了一下,“听话一点儿,你稍微听话一点儿我就不会不喜欢你。”
萧景姝心中蓦然生出一股悲凉之感,却还是依言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睡罢,睡罢,也没几个好觉可睡了。
萧不言就在一旁注视着她缓缓睡去,心道,干脆就这样把她抱回西北去算了。
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在所有昙花尽数开败的时候,他离开了这座住了几个月的山庄。
……
虽说睡醒已是午后,但萧景姝还是收拾收拾去了节帅府。
辛随正在书房里铺开舆图与诸人商议用兵之事,萧景姝识趣地没有去凑这个热闹,而是在花园正中央的凉亭里坐下吹风。
她趴在亭中石桌上出神想着,卫觊……该和卫觊打交道了,不过还是要避着老师些。
正这般想着,忽地瞧见不远处有人分花拂柳悠哉悠哉地走过来,不是正在念叨的卫觊又是谁。
他身边作陪的是个瞧着还算眼熟的节帅府的侍从,时不时指着花园某处介绍一番。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卫觊侧身望了过来,在看清楚她的面容后轻轻挑了挑眉,步子一转走向了这座凉亭。
“半日不见,本王甚是想念乌小娘子啊。”卫觊撩袍坐下,面上带着点促狭的笑,“是难忍与情郎分别么,看着竟比先前憔悴了不少。”
萧景姝心头一动,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和郡王还没有熟悉到说这些罢。”
“我这个人一向自来熟。”卫觊用折扇轻敲着掌心,笑道:“若小娘子觉得冒犯,我自会对你……敬而远之。”
他饶有兴趣地与这个前几日还与萧不言一同挤兑自己、今日却又口称“不熟”的小娘子,琢磨她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倒也不必。”萧景姝歪了歪头,眼底也蕴出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毕竟有这么多干系在,迟早要和郡王熟悉起来的。”
她刻意拖长了那个“早”字,见卫觊怔了一下,面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之色。
花园一侧陆陆续续出现了些人影,应当是在书房议事的人忙完了。
萧景姝起身道:“我该去见老师了,郡王,再会。”
卫觊已经收起了面上那层面具般的笑,颔首道:“我晓得了,再会。”
书房里,面上略带倦色的辛随正在饮茶出神,听见萧景姝的脚步声后懒洋洋地抬了抬眼:“来了啊。”
她提起茶壶又倒了一盏茶,示意萧景姝在自己对面坐下:“你怎么激萧不言了?他临行前再三托付让我照顾好你。”
萧景姝端起茶盏,垂眸道:“……或许是因为没有准许他留人保护我。”
辛随“哦”了一声:“难怪。”
至于为什么不能让萧不言留下人,她们彼此心知肚明。
就这般沉默片刻,辛随终于又开了口:“我在地牢找了个与你年纪、身形几乎一致的死囚,你应当用得上。”
“确实用得上。”萧景姝低声道,“多谢老师。”
她明明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剑南,但除去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外,竟不肯再透露其他了。
若是其他人,定然不肯再继续帮她了,可辛随却能奇异懂得她那种想要获取信任却不敢托付信任的感觉。
辛随极其宽容地看着这个和年少时的自己如此相似的孩子:“那你是要走,还是留下?”
“……我要走。”萧景姝鼻尖酸了一下,“老师见谅,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单是听她的语气,辛随就知晓她离开后应当叶过不上什么痛快日子,叹了口气道:“好,我知道了,临走前同我说一声……这几日不多管你了,你自己做好安排,留好后手。”
萧景姝起身后退几步,对辛随行了个大礼。
“老师是我在外遇到的第一个不求回报对我好的人。”萧景姝抬起头来,眼角微红,“还请老师放心,我绝不会做出有损太女卫、有损剑南之事。”
辛随扶她起来,低声问:“日后还会再见么?”
“自然会的。”萧景姝含着泪笑了笑,“阿婴会留在这儿,我们终究会再见的。”
我曾天真地以为躲开汹涌暗潮便能过上想过的生活,怎料逃开后却发现潮水中还裹挟着我的所牵所念。
我曾以为不让旁人知晓身份便可安稳度日,怎料自己却时时刻刻觉有刀剑高悬。
既如此,那便干脆返身入局去扫平后顾之忧,去争我所愿,去用一时的苦换我余生活得坦然欢欣。
待到所有人都无法再利用我的身份做出我不愿做的事时,我自会堂堂正正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卷二·蒙尘琉璃】
第39章 现真容 “可若不帮我,表哥恐怕性命有……
今天的夜格外黑。
萧景姝和巫婴手牵着手回到家时,瞧见正堂里的灯烛亮着,在门窗上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影。
她们并不意外。
萧景姝的目光扫过院子里那株昙花,最后定格在巫婴的眼底。巫婴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为萧景姝理了理鬓发,另一只手仍与她交握。
两个人推开了门。
罗汉床的小几上放着盛满热茶的杯盏,一侧坐着漫不经心的卫觊。原本放在墙边的根雕被挪到了他面前,他赏玩的目光掠过根雕,落在了萧景姝的脸上。
“萧不言刚走小娘子就约本王来,是有什么要事么?”卫觊姿态闲适语气轻松,唇角却并没有那抹常见的笑意,“……本王着实惶恐啊。”
卫觊打量萧景姝的同时,萧景姝也在审视他。
这同样是个会“攻心”的人。
他对萧不言坦诚相待,抓得住老师的心病,把宫里的皇帝哄得团团转对他而言也并非难事。
——这样想来,这个人和自己还真是颇有几分相似。
萧景姝摸准了该如何同他相处,开口道:“既是一家人,自然该见个面。”
卫觊怔了怔,随即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好,交待秘密时能少费好多解释的口舌。萧景姝看向站在他身侧的那个面露迷茫的侍卫:“可否请这位小郎君给我打盆净面的水来?”
阿喜下意识看向了卫觊,见卫觊没反对便依言照做去了。
萧景姝又晃了晃巫婴的手:“阿婴,你先去歇着罢,等我与郡王议完事再找你。”
接下来的交锋,只留她与卫觊两人就好。
巫婴又攥了两下她的手才慢慢松开:“今夜我们一起睡,我去收拾床铺。”
清水很快便打了上来,房中只余他们二人。萧景姝向盆中倒了些药粉,俯身净面。
卫觊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她瞧。
片刻后她起身擦净了面上的水珠,露出一张艳丽到近乎妖异的脸孔。
在未卸易容前她便已经足够白皙,可卸下易容才让人知晓真正的好皮相不仅只是白皙,还是透的、润泽的,衬得本就含情的双眼更加盈盈如秋波,唇色鲜妍如春花。
饶是卫觊见惯了美人,也不由得晃神了一瞬,毕竟鲜少有人的皮相能生出这样夺人的艳色,让人在看到的第一眼外除了惊艳之外生不出任何其他感受。
卫觊用目光细细描摹着萧景姝的五官。
因为实在太过耀目,须得沉下心端详才能辨认出她到底长得像谁。眉眼无疑是像先帝,和自己也有几分像,鼻与整张脸的轮廓则是像韦蕴。
倘若让记得先帝与韦蕴样貌的人对着这张脸推测她的父母,十个人里有八九个都能说准。
卫觊咬牙切齿地笑了笑:“果真是……唔,表妹。”
他伸手请萧景姝在罗汉床另一侧上坐了,缓缓道:“还未请教表妹芳名呢。”
坐近后萧景姝能清楚嗅到他身上蝉蚕香的气味,垂眸掩面道:“我一个被当成傀儡养大的弱女子,哪里会有什么正经名字,表哥唤我七娘便是。”
“真是可怜。”卫觊面上流露出些悲叹来,“是哪里的粗鄙之人薄待了我们七娘?告诉表哥,表哥替你教训他们。”
——到底是哪一方人折腾出的这些事?!日后他非得好好谢、谢、他、们。
萧景姝对上他的目光:“其实我倒有一个掩藏身份的假名可以告诉表哥。”
她微微一笑:“琅琊萧氏七娘子,萧景姝。”
卫觊的脸色有一瞬的空白,似乎正在脑海中不断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前段时日刚摸过一遍萧氏,因此很快反应过来七娘子是哪一个:“……被萧成安仍在琅琊的妾室之女?”
萧景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变幻的神色:“表哥倒是格外熟悉萧氏,是近日萧氏做了什么引起表哥注意了么?让我猜猜……”
她慢条斯理地问:“陛下……唔,皇兄中的绝嗣毒,该不会是萧氏下的罢?”
卫觊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竟平白生出几分慑人之意。
萧景姝深呼了一口气:“看来我猜对了。”
公仪仇果真与萧成安不是一条心,疯起来谁都坑。
卫觊顷刻间从她这句话里听出来了更多的意味。
“萧氏还藏着另外一股势力,看来毒是他们下的,不是萧成安。”卫觊紧紧盯着萧景姝,“贵妃当初也是他们救下的,你也是他们养大的?”
他这些时日打探到了,她来剑南的时间并不长。加之今夜她的言语行径,不难猜出以往她也未曾生活在定安,西北那些传言应当只是遮掩身份的幌子。
脑中千回百转,卫觊笃定道:“你来找我,那萧不言和辛随定然不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年初自己逃出来的。”
不愧是在阴谋成堆的宫禁中混得风生水起的人,顷刻间就把她扒了个底朝天。
若是面前是萧不言抑或辛随,萧景姝定会胆战心惊,可此刻她竟只觉出一股奇异的放松:“表哥果然聪明。”
卫觊不怕出状况,怕的是出他一无所知的状况。此刻摸了底心中有了成算,他的面色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还颇有闲心地给萧景姝倒了杯茶:“所以表妹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想请表哥帮忙救出我阿娘。”萧景姝毫不犹豫道,“事后再给我们母女改换身份,最好与卫氏再无瓜葛。”
这话符合卫觊对她所求的揣测。他半眯起眼睛瞧她,缓缓道:“这种事你不去求辛随,我尚能明白,为何连萧不言都不找?我瞧着他可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萧不言又有什么秘密?倘若萧不言那里有什么超出他意料之外的东西,许多事都要推翻重来——那可太麻烦了。
萧景姝一直未敢小看这个萧不言与辛随都觉得有几分能耐的人,饶是早已做好被问及此事的准备,心却依旧因他的敏锐提了提。
“喜欢得紧”那几个字落入耳中,她感觉喉咙被堵了一下:“……我前些时日才知,萧不言是陆琼与萧成安的孩子,萧泯。”
萧景姝听到卫觊明显松了一口气:“……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弄得她心头也隐隐开始发堵了。
可对她来说,这是一件很大的事。
卫觊的姿态更闲适了,像是身处自己的郡王府一般随意:“表妹看着也是个伶俐人,竟摸不透萧不言是什么脾性么?潼关那一战时你甚至还没出生,怎么会觉得萧不言会介怀你的身份呢?”
他面上透出些似真似假的怜意:“看来是养大表妹的……陆氏遗兵,真的对表妹不怎么样,让表妹都不敢信人了。”
——这个人,真聪明,真可恶。
萧景姝似是被他戳中了伤心事,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瘪着嘴抽咽道:“是啊,我怎么敢随意信人呢?”
不敢信老师,更不敢信萧不言。
昏黄烛光映着美人垂泪,绝佳的好风景,甚至让卫觊真心实意生出些怜爱来。
——一个对他全盘托付所有秘密,又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的可人小娘子,怎么会不惹人疼呢?
不过他不需要惹人疼的人,他只需要有用的人。
卫觊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你知道的所有有用的消息应该都被我猜完了罢,表妹?”
表妹又怎样呢,在皇室里最没有用处的就是兄弟姊妹。
知道了该知道的事,他完全可以控制住她,布局做自己想做的,省得放她在外生出变数。
萧景姝吸了吸鼻子,拿出怀里的锦帕边拭泪边道:“可若不帮我,表哥恐怕性命有碍啊。”
她的目光扫过卫觊碰过的茶盏、靠着的软枕,赏过的根雕,最后落回他再次沉下来的脸色上。
“表哥勿怪。”萧景姝柔柔道,“我不喜有人随意进出我的地盘,所以设了些无伤大雅的小陷阱。”
这是对那日宴席上给他下药的遮掩。
也是她对卫觊的进一步拿捏。
……
巫婴躺在收拾好的床铺上等萧景姝。
她刻意克制着自己竖起耳朵去听正堂里的响动。她要留在太女卫,是以不宜知晓太多皎皎离开后的谋划,不然容易被辛节帅看出端倪参透皎皎的身份。
身份还是要暂且瞒着剑南这边的。巫婴心道,不说辛节帅如何,倘若辛氏几个姐妹和其余太女卫知晓皎皎时个皇女,一准会赶鸭子上架拥立皎皎……
巫婴这样漫无边际地走着神,待回过神时,卸下钗环的萧景姝已经站在她的床边了。
她面上是与人周旋过后淡淡的疲倦,巫婴闪身让她走到床榻内侧,待她在自己臂弯里躺好才开口问:“……什么时候离开?”
萧景姝闷声道:“不晓得,先看看百戏班子里那个李顺这几日会不会有动静。”
不过左右不会留多长时日了。
巫婴便道:“那你走之前,我们都一起睡。”
萧景姝“嗯”了一声,将巫婴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阿婴,你会怪我把你留在剑南么?”
明明当初逃出来的时候说会一直在一起的。
而且算来算去,其实一直是她在拖累阿婴。
把她留下才是该有的做法,巫婴并不介意这个。
“其实我挺乐意留在太女卫。”巫婴知晓萧景姝在因什么担忧,侧身安抚她道,“我知晓她们在做什么,愿意和她们做同样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留下会不高兴。”
巫婴专注着看着萧景姝没有易容的脸:“倒是你,又要去应付一堆难应付的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萧景姝嘀咕:“我可以和乌梢说话。”
被褥突然动了动,被萧景姝盘在手腕上带进来的乌梢听到自己的名字,“呲溜”一下钻了出来,窝在了两人枕边。
因着不日后就要离开,萧景姝又开始一直将乌梢带在身上,让它熟悉该如何及时避开人以及跟着她。
巫婴捏着乌梢的尾巴把它扔出床帐,对萧景姝道:“苗疆风气开放,当年阿娘生下我缺不管我,只有阿婆待我好。后来阿婆为了保护我而疏远我,我也很难过,问清阿婆后才好受。”
如今皎皎不过是要做和她当初一样的事罢了。
“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记得还有我在等你。”巫婴抵住了萧景姝的额头,“等你把韦姨带回来,我的薪俸也攒够了,到时候我们就挑一个喜欢的地方卖座院子。”
面对着面,她们的呼吸碰撞在一起。萧景姝凑近,在巫婴下颌上亲了一下:“遇见你是我此生之幸。”
如果没有机缘巧合遇上阿婴,她估计一生都逃不岀公仪仇的掌控。
巫婴笑起来,眼睛在夜色里闪动着细碎的光:“我也是。”
她还记得自己断腿的那些日子里,皎皎亲力亲为给她擦拭身体、换药按摩,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不愿,只有遇上一个终于可以说话的同伴的欣喜。
在彻底好转站起来的那一天,她见到了此生所见中最美的笑颜。
第40章 我娶你 你若是真有诚意,就该嫁给我给……
在前些时日该去节帅府的时辰,萧景姝来了芳茗居。
戴着帷帽,没有露面,没有出声,刚到门前便被早就守着的阿喜引进了最好的那个厢房。
卫觊正歪在美人榻上读书,漫不经心地抬眼望过来,微微一笑道:“看过表妹的真容后,总觉得这副模样太过寡淡了。”
照理说这个时辰他也该在剑南节帅府的,即便想出门也要有节帅府中的侍从盯着。不过昨夜七娘给的那几张面具起了用处,足够混淆视听。
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萧景姝没搭理他,目光落在了他所读书的书封上——《梦行记》。
天盛大帝生而知之,异于旁人,曾于梦中观此后数千载王朝更迭,遂作此书。
太女卫里自然有,不过萧景姝还没有读。老师说得先将大帝数十载的手稿看透了,才能体会出《梦行记》的惊世骇俗来。
卫觊自然察觉得到她的目光,合上书道:“你好歹也算辛随的学生,她应当让你读过这个?”
“没有。”萧景姝越过他,在茶案一侧坐了,“我还在看大帝的手记。”
啧,又是他没见过的好东西,当年太女卫残部逃出长安时并未留下大帝的手记。
卫觊随手将书扔在了美人榻上,走过去在萧景姝对面坐了。
昨夜他允诺这几日给她讲一些旧事,以及金陵的局势,这对他们都有用。
“原本今日是想和你从头到尾捋一捋当年潼关的事。”卫觊拿出了一张名单,面色有些古怪,“谁料写了写,竟发觉活着的已没有几个,死了的几乎全是不得好死。”
官场里不得好死的人太多,原本没怎么在意,昨日才惊觉是有人在蓄意报复。
公仪仇,复仇的仇。
名单上最惹眼的无疑是武德太子。
当年潼关被攻破,先帝南下避难,当时的太子却留在了长安,遥尊先帝为太上皇,自立为帝,改年号为武德。
先帝自然不肯,可又不愿担半壁江山尽数丢失的责,立了年仅五岁的小儿子为帝,却未改元,仍旧把持朝政。
大晋有血性的儿郎太多了,许多人看不上先帝弃了都城,自愿追随武德太子。
兵马粮草都充足,武德太子也打出了些名堂,不过到底还是死在了战场上,死得比先帝还早。
等等——
萧景姝悚然想到,陆氏兵将亡于潼关与武德太子带兵不过也就差了月余。
那武德太子用的那些兵马粮草,或许是本该属于陆氏的。
萧景姝看完了那张名单,几乎都是已逝的大员的名字,绝对不全面。或许是时间太久远卫觊知道的不全,也或许是他不想让她知道全。
毕竟公仪仇恨谁、想要算计谁,该是她向卫觊提供信息。
死了的人用处不大,难怪卫觊说“原本”想讲这个。萧景姝将名单团成一团扔进了茶盏泡烂:“那表哥如今打算讲些什么?”
卫觊挥了挥手,命人将案几上的杯盏碗碟全都撤下,摆上了棋盘。
他淡淡道:“讲一讲哪些人会妨碍到我。”
萧景姝想起昨夜自己对卫觊说过的话。
“公仪仇对我们这些姓卫的恨之入骨啊,定然也会妨碍到表哥的大业的。”折扇抵在她的喉咙上,仿佛下一瞬就能击碎她的喉骨,可萧景姝面上却带着笑,“我回去扰乱他,再刺探些消息,不正好对表哥有利么?”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表哥你手稳些,杀了我,谁来给你解毒呢?”
于是今天,她坐在了这里。
萧景姝心中一哂,并没有接过卫觊递过来的一盒白子,面色无辜道:“表哥,我不会这个。”
其实是会一点的,但不想和卫觊这种人对弈,会暴露太多。
卫觊便没再勉强她,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落下第一枚棋子的那一瞬,他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他说:“我要在长安登基。”
长安……旧都长安……辛家姐妹说过长安万年县的县令是卫觊的人。
萧不言似乎也说过,收复西北后朝廷派来了许多官吏,拉帮结派鱼龙混杂,他踢走了一大堆,留下的几个可靠的都和卫觊有点牵连。
真是早早就开始布局了啊。
萧景姝缓缓道:“也该如此,金陵到底是比不上长安的,长安才是龙气所在之地。再者……”
她含糊道:“刘相公在南方经营得也太久了。”
从隆庆二十年直言劝谏被先帝贬至江南到如今,足足快三十年了。
三十年,政纪斐然,党羽也越来越庞杂,几乎遍布整个大晋。
是国之忠臣,国之柱石,可只是先帝一人的忠臣。卫觊是他的学生,可又与他道不同,卫觊要走天盛大帝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只是老师,金陵的整个朝廷都是烂的。”卫觊叹了口气,“十六年前在长安时就像一块烂疮了,将这疮挪到另一个地方,难道就会好么?”
不会,它只会越烂越大。
所以还是另起炉灶的好,更何况这个炉灶本就是百姓心之所向——西北都平定了,哪有不回旧都的道理?
想法是个好想法,只是……
萧景姝扯了扯唇角:“那妨碍你的人估计会多得不得了。”
如今长安依托西北,不过彻底安稳了几年,还未经多方势力染指,有几个人愿意放弃经营数年的地方再去别处扎根?
“这是必经之路。”卫觊又落下一枚棋子,淡淡道,“登基前把该杀的杀了该敲打的敲打了,登基后就能赶紧做正事。”
大晋的路子从先帝上位那年开始就偏了,想掰过来要费不少力气,他可不想登基后再与这些人扯皮。
萧景姝本觉卫觊这话狂妄,细想却又没错。如今西北与剑南暂且同他是一道,金陵城中他虽在朝堂上没多少势力,可却牢牢掌控着禁军。真生出乱子时,禁军可比那些相公尚书们好使得多。
“表哥还是同我说说想要拉拢哪些人罢,这样说快一些。”萧景姝叹了口气,“朝堂上的人还是不够用啊。”
卫觊饶有兴味地看向萧景姝:“表妹这样聪明,难道看不出我能拉拢的有谁么?”
方才他的神情还是淡的,此刻却又轻佻暧昧起来,让萧景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开国之时朝堂多用关陇、河东望族为官。萧景姝在心中盘算,可这些望族经几任帝王打压,加之近年战乱,早就慢慢凋零了,如今南方这些人卫觊又不会重用,那剩下的只有……
河南道琅琊、徐州、青州一带的望族。
譬如琅琊萧氏。
萧景姝轻轻打了个寒颤。
她张了张口,有些干涩道:“……当年先帝宫变,少不了河南道萧氏等望族的支持。”
她猜到了卫觊想做什么了,显然卫觊也看出她已经猜到,虽不言语,唇畔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萧景姝继续道:“当初康贼叛乱自河南道始,他们也未尽全力阻拦。”
河南道望族与其他地方望族最不同的是,他们最大的目的是留存下去,其次才是权势。
因此他们可以在帝王们打压地方豪族时毫不犹豫地献上忠诚以求不被清算,也能在皇权式微时不闻不问不冒头,低调保全自身。
就连当初陆氏死得那样惨,身为姻亲的萧氏也没为陆氏出太多头。
即便萧成安再心悦陆琼,也未辞去朝堂上的官职。先帝与中和帝都怕他因陆琼记恨皇族未敢重用他,他却仍旧坐到了御史大夫的职位。
且萧家这一代女儿更多,姻亲结得格外广。
萧景姝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低声道:“表哥,我是假的——我不是萧氏的女儿,萧成安心知肚明。”
“那你面色为何这样难看?”卫觊挑眉打量着她,摩挲了一下手指,“是因为心里明白,我娶你这件事极有可能成真么?”
萧景姝抿平了唇角。
先不说旁人,她相信公仪仇会很愿意把她塞到卫觊身边给卫觊添乱。只要公仪仇同意了,萧成安也乐得献出她一个假女儿换萧氏与卫觊结盟。
即便她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也不要紧,因为她是卫氏的血脉,必要时暴露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我说过,我不想同卫氏扯上一丁点干系。”萧景姝深深呼了口气,“你最好不要过分透露我的真实身份。”
卫觊欣赏着她疏离戒备的神色,笑了一声:“自然不会透露给太多人……毕竟我如今姓卫,让太多人知道你也姓卫,我可就娶不成你了。”
他柔声道:“我可不想被扣上乱伦的帽子。”
萧景姝陡然想起那日她唤萧不言“兄长”时,他僵下来的脸色与低声的呵斥。
她听得懂对面这人话中的暗示,他是在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同他合谋,便别再去接近萧不言。萧景姝本就打算远离萧不言的,可这种意味从卫觊口中透露出来,却让她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恼怒。
这份古怪的怒火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就生气了,不乐意了?”卫觊眼中流露出点状若讥讽的怜悯来,伸手捏住了萧景姝的下巴:“与虎谋皮就要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这样浅显的道理,这么聪明的表妹怎么不懂呢?”
卫觊的拇指抵在她的下唇,萧景姝不喜欢这样的姿态,低了低头,狠狠咬住了他拇指指节下处!
萧景姝用的力气着实不小,可卫觊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仿佛那手指不是自己的。
这让她心头生出一股挫败来,嫌恶地吐出那根手指。极深的一个咬痕,上半截手指因血液不畅隐隐发青——明明看着很痛。
“你离开后我想再见你还能有几种法子?我不信你没猜到我的打算。”卫觊动了动那根被咬轻的拇指,嗤笑一声,“还是你太在意萧不言要为他守节?”
他的眉目有些冷:“若真是如此我们的交易还是作废为好,我怕你克制不住自己在萧不言面前露了陷,反倒把我和他的结盟给作没了。”
萧景姝冷笑一声:“好啊,那就终止我们的交易好了。”
她起身要走,下一瞬却被用力拉了回来,跌坐在了棋盘之上撞乱了棋局。
萧景姝微仰起头对上卫觊难看的脸色,目光却是锋利的:“你也知道我们之间是交易,既是交易,便别在我面前摆那副傲慢嘴脸!卫子望,我给的诚意可足够了!”
“给我下毒算什么诚意?”卫觊反唇相讥,“你若是真有诚意,就该嫁给我给我生个女儿,我自会安排好你们母女日后的去处……”
萧景姝抬手要扇他的耳光,却被钳住了手腕,另一只手还未抬起就被紧握住了。卫觊“啧”了一声:“没说两句就要动手,养气功夫太差。”
这人真是令人讨厌极了,被她闹上一闹,便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了。萧景姝虽还想给他两脚,但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只皮笑肉不笑地问:“郡王还有别的指教么?”
卫觊“唔”了一声:“自然是有的,不过今日暂且到这里。”
那个戴了面具的替身只适合在不重要的事上遮掩个一时片刻,他还是得回去应酬的。
他放开了萧景姝的手腕:“往后每日晌午你便来这个厢房找我,若有什么要紧事,我自会去你住的地方。”
萧景姝还有得是事要忙,因此走得毫不留恋,连句客套的道别都没有。
在她走后,一直守在厢房门口的阿喜才进来,一进门便瞧见自家主子在看着拇指上的齿痕出神。
他刚想问要不要取些药酒涂一涂,瞧见卫觊的神情后又把话吞了回去。
“牙尖齿利,咬得挺深。”卫觊“啧”了一声,“多久没见过气性大成这样的小娘子了,真是被萧不言惯坏了。”
但无论她如何行事,却惹不出人的厌恶来。
卫觊心道,真是有本事,也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