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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玉容儿 “您就当今日死在这里的是我………

    回到山庄后,萧景姝接着琢磨自己要用的药,多用于改变身形、嗓音及脉象等。

    她如今的体质说一句“百毒不侵”也不算夸张,是以无论给自己用毒还是用药都要极大的剂量。在自己身上试出些效果后,次日午后萧景姝便跑了一趟节帅府送药。

    遇到还算相熟的人问这几日在做什么,便回在家中精进医毒之术。

    转眼间萧不言已经离开了三日,萧景姝用完晚膳后,便伏在案头给萧不言写信。

    门窗俱开着,框出院中已有零落之相的草木,她便提笔在信中写“中秋将至,草木渐衰”。

    有脚步声传来,她抬眼望向门外,是卫觊。

    他穿了件玄色蛟龙纹的披风,显得人都庄重了不少,踏入房门时卷来了秋日的肃杀气,也不避嫌,就径直站在萧景姝身后瞧她在写什么。

    萧景姝落下了最后几个字。

    昙花已败,思君甚矣。

    身后的卫觊见状发出几声嗤笑,萧景姝却并没有生气,只慢慢吹干笔墨将信卷了起来:“你来做什么?有什么要紧事?”

    “明日朝廷来使就要到了。”这事的确紧急,因此卫觊也毫不拖泥带水,“使团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有意思,你明日可以在芳茗居的厢房里看一看。”

    这几日虽同她说了不少金陵官吏的行事,可还是远远不够,须得她自己看出来的东西才最好用。

    卫觊又同她说了几句正事,坐都没坐便离开了——他还有得忙。

    在走出山庄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苍鹰振翅声。

    是西北驯养的信鹰啊。

    那句“思君甚矣”浮现在脑海中,卫觊心道,我可没看出她哪里“思君”了。

    萧不言可真是可怜,好不容易动了点凡念,结果栽到了这么个小骗子身上。

    ……

    次日,萧景姝早早便去了芳茗居的厢房。

    卫觊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包下的这个厢房视野也好,正对着城门所在的大路。路两侧已驻了卫兵,不少好事的百姓围在四周,打算看一看天使的仪仗。

    毕竟剑南这块地方,已经二十余年未曾有过朝廷来使了。

    不知怎的,萧景姝一直有些心烦意乱,甚至在出门前有备无患地带了不少东西。

    用来消磨时间的大帝手记摊开摆在一旁,她却一直读不进去,时不时便看一眼窗外,或遥遥望一眼节帅府与城门口。

    往来的人中有不少节帅府里的熟面孔,萧景姝偎在窗前,分神想,阿婴如今应当陪同老师和大娘二娘她们一同在城门侯着罢。

    今日要到的都是刘忠嗣一党的人,应当没有安好心的,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远处的城门传来了动静,街上围观的百姓也有些喧闹起来了。

    萧景姝下意识扫了被卫兵拦在路两侧的百姓一眼,目光倏然一凝。

    玉容儿??!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时候节帅府里的人绝不会放她出来,她那张脸可不能被今日的那些来使瞧见——节帅府里是不是出事了?

    从城门处传来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应当是来使的仪仗到了。萧景姝来不及多想,拎起裙角急匆匆跑下了楼,挤到了玉容儿身边,还不忘做出偶遇的假象:“容儿,你也来看天使的仪仗?”

    原本有些神思不属的玉容儿在瞧见萧景姝的一瞬眼睛亮了亮:“是呀,我来看看热闹散散心……我还以为皎皎你与节帅她们一同去城门前迎天使了呢!”

    萧景姝并没有解释,只对她笑了笑:“你同我来,在这边厢房里看得更远些。”

    许是她的态度太不容置喙,又或许是她拉着玉容儿走得太急,在进入厢房后,玉容儿的面上浮现出了忐忑之色,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皎皎。”她低声问,“我……我是不是不该出来?”

    萧景姝的心揪了一下。

    玉容儿并不是个蠢人,或许已然从节帅府对整个百戏班子、乃至自己及其他人对她过分在意的态度上发觉了什么不对,只是她知道的太少,猜不到真相。

    果不其然,她听见玉容儿讷讷道:“只有你待我好时,我只觉自己走了大运遇上了好人,可这些日子历阳郡王……”

    顿了顿,她继续道,“历阳郡王也总是在听戏时打量我,给我的赏钱也格外多……是我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么?”

    总不可能是历阳郡王看上她了。

    萧景姝如今急切地想知道节帅府出了什么事,尤其是百戏班子的班主李顺有没有什么动作,便问玉容儿:“你信我么?”

    玉容儿被她问得提起了心:“我……我自然是信的……”

    萧景姝关上了窗子:“好,那你就暂且先听我的。”

    她从今晨备下的物什里摸出了两只竹筒,抽出了里面早就做好应急的面具,一张是玉容儿的脸,一张是“乌皎”的脸。

    那面具展开后同一张人皮也差不多,直接将玉容儿惊在了原地。萧景姝把她按在了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又取出一个装着膏体的瓷瓶,将里面的东西在掌心涂匀拍在了玉容儿脸上。

    “你就待在这个厢房里,坐在窗边看仪仗就好。”萧景姝将面具贴在了玉容儿脸上,嘱咐道,“我扮成你的模样回节帅府一趟,等回来后告诉你为何这样做。”

    面具实在比不了直接在脸上易容服帖真切,不过如今也没有那个易容的功夫了。得了玉容儿的回应,萧景姝便推开她,自己坐在了梳妆台前。

    玉容儿心里慌乱极了,不过还是勉强维持着镇定问萧景姝:“皎皎,我们用不用换一换衣裳?”

    街上的响动越来越大,已经隐隐可以听到马蹄声了。萧景姝将面具贴在了本就易了容的脸上,含糊道:“不换了,还好我们穿得都不算惹眼。”

    她要赶紧去一趟节帅府。

    玉容儿呆呆应了,还牢记着萧景姝方才的嘱咐,便坐到窗边推开了窗。

    来使的仪仗已经到了楼下,华盖飞扬兵马矫健。嘈杂声扑进厢房里,贴好面具的萧景姝转过身,下意识看了窗外一眼。

    与此同时,一行人中的某个人如有所感地忘了过来。

    于是萧景姝对上了那人的眼睛——一双冷漠的、毫无情绪的、属于死士的眼睛。

    而后这双眼睛微微凝神,似乎是发现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他看到了自己这张属于玉容儿的脸!

    萧景姝心头悚然一惊,而后大声对窗边的玉容儿道:“趴下!!!”

    在出声提醒的一瞬,她自己踉跄着向一旁一滚,随后一支羽箭死死钉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

    长街上,仪仗最前头的辛随与卫觊骤然回首!

    那支箭太猛、太快,以至于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就已经射出。在死士的第二支箭搭上弓时,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发出惊恐的尖叫。

    路两侧的百姓顷刻间便乱了起来,又被驻守的卫兵压了下去。辛随的佩剑与卫觊的折扇几乎同时掷向了那死士,可终究没有箭快!

    厢房里的萧景姝已经听到了第二支箭的破空声,继续向旁边躲开。

    “噗嗤”!

    箭矢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萧景姝惊恐地睁开双眼。

    玉容儿趴在她身前,后心扎着一支羽箭,口中呛出了一口血。

    她眼中带着纯粹的茫然。

    “是有人……有人要杀我……”

    可是,为什么呢?

    我只是一个戏子呀。

    不过好在……没有伤到皎皎。

    大片大片的血迹在萧景姝眼前晕开,她手抖得厉害,苍白着脸去捂玉容儿的伤口:“不是……他们不是要杀你……”

    你只是一个毫不知情的、被无辜牵扯到这乱局里的人而已。

    外面的街道上,放箭的死士已经被拿下,臂膀上是辛随的佩剑擦出的伤口。

    周围乱成一片,木在辛英身旁的巫婴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点声音:“皎皎……”

    她前面不远处的辛随面色难看极了:“你说谁?”

    巫婴已经来不及解释了,踩着马匹与人的肩膀飞身跃进了厢房,辛随紧跟其后。

    在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人时,两人眼前俱是一黑,不过很快看出身形的不对。

    辛随当机立断转身关上了窗户。

    巫婴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抱着顶着玉容儿面孔的萧景姝不住发抖。辛随则很快反应过来,看向地上了无生气的人:“玉容儿?”

    电光火石之间,她便明白府中出了事。

    与此同时,萧景姝陡然唤道:“老师!”

    明明她戴着面具,可辛随却依旧看出萧景姝的神色有多么难看。她听见自己这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学生颤声说:“您就当今日死在这里的是我……”

    在听见这句话的顷刻间,辛随便已经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她摘下了自己的腰牌扔给萧景姝:“如今剑南戒严,你拿着这个才能走出去。”

    萧景姝并没有接住那块腰牌,又抓了两下才将其抓在手中。她飞快拽下了颈间的鹰哨,颤抖着用手指沾了沾方才混乱中洒在地上的药水。

    这一点根本不够卸下面具和脸上的易容,不过却足够她此时用了。萧景姝将那一点药水胡乱抹在了脸上,重重握了一下巫婴的手告别,而后看向了辛随。

    “老师。”萧景姝戴上了帷帽,哽咽道,“再会。”

    芳茗居一楼里已经涌进了不少人,萧景姝对一个面熟的太女卫亮了腰牌,很快便被带着避开了人群,赶回节帅府。

    儿辛随也走出了二楼的厢房,俯视着楼下的朝廷来使,面色森寒。

    “先是给剑南泼脏水,又当街射杀我的学生。”她一字一顿,缓缓逼问,“刘忠嗣,是要逼我们剑南造陛下的反么??!”

    第42章 起刀兵 去看看,他的皎皎到底怎么了!……

    四周弥漫着浅浅的焦糊味儿,半空之中,灰色的烟尘还在上升。

    跟着萧景姝一同回到节帅府的太女卫随手抓了个脚步匆匆的侍女问:“出什么事了?”

    “是百戏班子住的那一片儿!”侍女快言快语,“他们的物什太多,不知谁把戏服与喷火用的东西放一块儿了!”

    萧景姝额角一条,急声问:“班主露过面没有?”

    侍女愣了一下:“好像确实没看着……”

    萧景姝抬了抬手,示意太女卫无需再跟着自己了。

    她将节帅府摸得极透,轻车熟路绕过救火的人群来到了班主李顺的屋子,在心中祈祷自己的动作足够快。

    乌梢已经从萧景姝的手腕爬到了肘部,紧紧箍着她,让她在无措中觉出些可依靠的意味。萧景姝刻意放乱了脚步,加重了喘息,伸手推开了房门。

    方才在生死之间历练过的直觉再次给了她警告,只是这次她强忍住本能没有躲。剑风击落了帷帽,露出属于玉容儿的脸,她听到屋中人泄了一丝气息。

    不过很快那人便察觉到她并非玉容儿,于是阴沉着脸露了面,剑锋架在了她的脖颈间:“你是谁?”

    萧景姝身子有些发颤,对着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李顺语无伦次道:“不是……不是你让我来的么……怎么会不认识我……”

    李顺眼底露出一点狐疑来,却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那个纸条,缓缓问:“你认不认识一个不良于行的人?”

    “那不就是先生么!是公仪仇啊!”萧景姝看着快要哭出来了,对着他亮了亮握在手中的腰牌,“我从太女卫手里拿到了这个,如今外面正乱着,你赶紧带我逃出去找先生……”

    李顺依旧紧紧盯着她,剑却一寸寸收了回来。他靠近了萧景姝,似乎想要拿走她手里的腰牌。

    萧景姝伸手递给他。

    谁料下一瞬,他却猛地抬起手,狠狠劈到了萧景姝的后颈上!

    ——他爷爷的,至于下手这么重么!

    在晕过去的那一刹,萧景姝竭力动了动手肘。

    乌梢,你可一定要藏好啊!

    ……

    萧景姝再醒来时,是被呛醒的。

    她一睁开眼,便瞧见胡子拉碴的李顺掰着自己的下巴给自己灌粥。

    怕是再晚醒一会儿,自己就要被噎死了。

    萧景姝费劲儿地将口中的白粥咽进去,抹了一把唇角,带着脸上的面具动了动,不过却没到掉下来的程度。

    是离开前沾的那一点药水起了作用,不然这面具是怎么也不会掉的。

    再过些时日,脸上的易容就会和这张面具融为一体,到时候也该掉下来了。

    李顺瞥了一眼她的脸,皱眉道:“这就是传说中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你就不能把它揭了?”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他有些闹心。

    萧景姝敛目低眉:“……我的真容怕是有些惹眼,不适合赶路。”

    嗓音微哑,与先前的声音有了些许不同。

    是用的药起作用了,她正在慢慢变成与“乌皎”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李顺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扔给她一套粗布衣服:“你自己收拾收拾,休整一晚,明日继续赶路。”

    屋里已经备好了热水,他做事倒是极为妥帖。房门“吱呀”一声关上,萧景姝的衣襟动了动,随后钻出个指肚大小的黑脑袋。

    她没有出声,只将小指递到了乌梢齿见。

    ……

    山南西道以北,凤翔。

    虽说萧不言名义上只领三镇,可西北大大小小的节度使与防御史却几乎都与他交好,是以才有“得萧不言者得西北”的说法。

    原因么,便是他们大多一同上过战场。只要见过战场上的萧不言,便很难不被他折服。

    凤翔节度使便是其中一位。

    他领的方镇不大,戍边任务也不重,日子过得极其安逸,已然长成了一个心宽体胖的弥勒佛模样。

    可自从前些时日知晓萧不言要在他这里驻兵打山南西道后,他便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自家人打自家人,这是要造反啊!!!

    短短几日,凤翔节度使瘦了十斤,对着前来交涉的周武一哭二闹三上吊,态度极其坚决——见不到萧不言本人,他是不会同意萧不言的兵踏进自己的方镇一步的!

    这样翘首以盼了几日,他终于等来了萧不言。原本还想细细问问缘由,可被淡淡看了一眼后,便一句话没说直接将指挥大权奉上了。

    萧不言并没有歇息的空闲,刚到凤翔便开始写折子,调兵调粮,又将军中所有将领召来帐中,在沙盘之上告诉他们日后可能会用到的打法。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话依旧不多,但却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几乎没有将领能全然跟上他的想法,他们也习惯了跟不上,只是尽可能多地记下,事后与同僚们多探讨探讨就能明白了。

    萧不言接连熬了几日,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些许疲倦来,边听下属们吵嘴边心不在焉地在心里数日子。

    若鹰非得快一些,今日就该收到信了。

    果不其然,晚膳时他便在田柒手中拿到了信。

    依旧不长,可言辞却甜蜜极了,饶是知道信上是夸张之语,萧不言唇角还是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种话她也只会在信里写一写,亲口说是不可能的,所以实在是珍贵。萧不言将信收好,问田柒:“镯子打好了么?”

    田柒嘿嘿一笑,摸出一个锦盒打开:“侯府里的人刚送来的,您瞧瞧怎么样?”

    盒子里是一枚乌黑的手镯,小指粗细,雕成蛇的模样,瞧着和乌梢有几分像。因着掺了陨铁,比寻常的金银重上一些,却还到不了碍事的地步。

    萧不言将手镯套在了几根手指上,找准角度在桌案上一磕,蛇头处便 “唰”地吐出了一枚银针。

    他又换了几个动作,将镯子里的针全放完了才满意颔首:“比我想得还要好。”

    算是一顶一的暗器了。

    萧不言将镯子重新放回了锦盒,对田柒道:“你再去一趟蜀州,将这镯子交到皎皎手上,看她用熟了再回来。”

    “务必要在中秋前到。”他叮嘱,“不然赶不上她的生辰。”

    田柒刚走不过一日,剑南那边又传来了信,这次是周武送过来的。

    萧不言接过信筒时,眉头微拧了一下。

    这并不是皎皎的信,而是那两个早早安插在剑南应急,几乎不用的暗哨的消息。

    ——剑南,出事了?

    心头渐渐被蒙上一层阴霾,他并非自欺欺人的逃避性情,可拆开信筒的手竟罕见地迟疑了。

    几寸长的纸条展开,萧不言盯着看了许久,而后将其递给了周武,言简意赅:“念。”

    像是方才根本没将上面的字看进去。

    周武瞥了一眼纸条上的字,面色陡然苍白下去,最终还是没念出口,只颤声道:“君侯……”

    萧不言眉头拧得极紧,似是依据他的反应确认了那纸条上确实写了东西:“辛随到底在弄什么,怎么不事先知会我一声?”

    周武意识到萧不言并未将这纸上所写的死讯当真,只以为是辛随在设局。

    他慌乱的心也渐渐稳了下来。

    是啊,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乌小娘子这么机敏惜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

    主从二人就这般静默相对着,直至被帐外逼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君侯!”前来通报的将士有些焦急,“斥候传来急报,剑南动兵了!”

    田柒头皮一麻:“你说什么?是剑南先动的兵??!”

    他回首看向萧不言,果不其然瞧见自家君侯方才只有些许困惑的脸色浮现出一丝错愕,而后慢慢转为苍白。

    剑南一定出事了,出了大事。

    军帐里的将士们已经齐聚,等着从未出过错的主帅告诉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可萧不言却只是问:“我前几日教你们的东西,你们都记下了么?”

    一堆比萧不言年纪大得多的大老爷们齐齐肃容点头:“都记下了!”

    “好。”萧不言缓缓道,“只不过是变成剑南先出兵了而已,打法不会有什么变动……老三,你来做主帅。”

    被叫到的秦山虽然有些困惑,却领命称是。

    军令如山,无需置喙。

    萧不言做好了安排,大步走出了营帐。

    周武已经备好了快马与干粮,等候着他再一次奔赴剑南。

    昏沉夜色倒映在萧不言浅色的瞳孔里,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八月的夜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可他的手却比风更冷,握住马鞍时几乎感受不到肢体的存在。

    萧不言哑声道:“走。”

    ——去看看,他不过离开短短数日,剑南到底出了什么事!

    去看看,他的皎皎到底怎么了!

    这天夜里,动兵的消息从剑南开始,飞一般传向了大晋的各个州城方镇。

    与之同时扩散开来的,还有一篇文采斐然的檄文,字字泣血,情真意切,满是忠臣被逼上绝路的无奈,矛头直指金陵城中大权在握的刘忠嗣,毫不遮掩“清君侧”的意味。

    沉寂了二十余年,几乎要消失在大晋百姓记忆里的剑南,发出了养足精神后的第一声凤鸣。

    第43章 不愿信 “带我去看看……尸身。”……

    萧景姝头脑昏沉,只能通过颠簸的动静模糊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上。

    最初那些日子,是李顺打晕了她带着她走。在大致逃离了剑南的地域后,李顺放心地想让她自己走,可她却支撑不住了。

    她“病”了。

    在剑南服下的那些药慢慢展现出了药效,萧景姝被乌梢反哺来的好体质被猛药压了下去,重新变成了一个从娘胎里带了不足、好不容易调养好却又因“忧虑过重”“水土不服”“劳累奔波”一病不起的弱女子。

    她迅速消瘦下去,连一头乌发都有些泛枯了。因着脸颊也瘦下去,与面具黏成一片的易容已不再服帖,在残存药物的作用下慢慢从脸色剥落下来。

    半昏半醒之间时,萧景姝察觉到李顺揭开了自己的面具,随后嘟哝了句什么,又马马虎虎把面具粘回去了。

    已经用了太久的面具黏糊糊又闷闷的,弄得她难受极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马车停得越来越频繁,还时不时传来李顺与不同人的交谈声,有那么一两道声线颇为耳熟。

    车帘被掀开了,有日光照进来,她沉重的眼皮被激得颤了两下。有人伸手将她抱了出来,身上有澡豆清洗过的香气,不是快馊了的李顺。

    那人抱着她坐在了车夫坐的位置,伸手揭开了那已经不成样的面具。

    周围传来一声声吸气声。

    日光直接扑在了久不见天日的脸色,几乎产生灼人的痛感。萧景姝费力睁开了眼睛,终于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钟……钟大哥……”她眼睛里绽出欣喜的光,“真好……你……你活着……”

    这几个字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萧景姝再次昏了过去。

    钟越紧紧抱着她,面色晦暗难言。

    怀中的少女瘦了不少,脸颊上的软肉荡然无存,因此少了之前的两分稚气,透露出贴合骨相的、近乎妖异的美来,也让人难以再在她脸上找到她父母的影子。

    这下先生怕是要不高兴了。

    ……

    萧不言与周武行路极快,半日就追上了先行离去的田柒,还在剑南东川与山南西道之交见了坐镇前线的辛渡一面。

    辛渡本想道一声“节哀”,可看着萧不言的脸色,却识趣地没有说出口,只同他商议了一番战术,又替他们换了马匹继续赶路。

    “看他的模样,还是不愿信乌皎的死讯的。”辛渡对前几日赶来前线历练的辛茂道,“别说他,连我如今也是不敢信的。”

    好好一个小娘子,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辛茂抹了把脸强打起精神,苦笑了一声:“我都亲眼看到尸身了,众目睽睽之下,假不了的……只是太突然了些。”

    她们是想要一个师出有名,可却从未想过要用身边人的性命来换。

    这一路同行之人,本就少之又少,哪里经得起失去?

    辛渡看了一眼侄女泛着血丝的双眼,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歇几个时辰去,这里有我盯着。”

    既然已经动了兵,那便势必要把山南西道这块肉给啃下来!

    ……

    身边这些或生疏或熟悉的人似乎得了吩咐,一句话都不同萧景姝说,是以萧景姝根本不清楚自己如今是在哪里。

    歇了几日,又被灌了几碗苦药汤子,她的“病”看起来好了一些,而后又被塞进了马车里。

    萧景姝知道,这是要回琅琊见公仪仇了。

    算算时日,又快到了陆冕、陆琼等人的忌日了。

    每年这个时候公仪仇都会待在琅琊山里的那个别院,她也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少出现在他眼前以免被迁怒。

    只不过这次应当躲不过去了。

    不过着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娘。

    阿娘会不会已经被送去了金陵呢?毕竟接下来金陵才是最混乱、也是她们的身份最能搅起风雨的地方。

    不过阿娘也有可能还在琅琊。这样一想,萧景姝心中竟生出一丝祈盼来。

    这丝毫不遮掩的祈盼落入了同行的钟越眼中。

    他不知多想了什么,终于对她说了再见之后的第一句话。

    “先生这些时日的心情很不好。”

    萧景姝面上闪过一丝黯然,低声问:“那你呢?”

    手指攥紧了袖口,她继续道:“巫婴告诉我你中了毒,还被扔进了深山老林里……你的身子还好么?”

    毒是她下的,人是她扔的,可她此刻的关怀也并非全然作假——钟越也较数月前憔悴消瘦了许多。

    萧景姝看到钟越脸上流露出一丝讥讽的薄怒:“我中的毒,不是被你下在茶盏里的么?”

    她苦笑一声,喃喃道:“……果然被下在茶盏里了。”

    马车车厢中再次沉寂下去,可先前那种紧绷与隔阂却渐渐消散了。

    萧景姝垂首摆弄着自己因瘦弱而愈显纤长的手指,心道,钟越有些喜欢我。

    其实两年前她便察觉出钟越和其余人对她的态度隐隐有些不同,如今才恍然觉出那是喜欢。

    ……在还不懂得那些纠缠的情愫是什么时,她先学会了利用。

    这样一想,喜欢她的人实在有些可怜。

    萧景姝垂下眼睫,又想起萧不言来。

    这个时候,他应当已经知晓自己的“死讯”了罢?

    ……

    萧不言日夜兼程行至蜀州,马都险些跑死,周武和田柒面色更是一个比一个疲倦。

    可比他们熬得更久的萧不言却毫无倦色,只是神情略带阴霾。

    蜀州城戒严,连街道上的百姓都较往常少了许多,不过却并无慌乱之感,更多的是愤怒。

    从城门到节帅府不算长的一段路,他们听到了数次百姓提及朝廷来使当街射杀那一日,夹杂着“欺人太甚”“就该打”的评判及对战况的问询。

    在途径芳茗居时,萧不言停住了。

    前来迎他们的太女卫见状,便细细说了那日情形。萧不言边听着,边慢慢调整到了当初那个死士所在的位置。

    分毫不差。

    他纵身一跃,推开了二楼那间厢房的窗户。厢房因出了事并未迎客,却已经打扫干净了,没有残留丝毫的血迹与碎片。

    萧不言回首看了眼窗外,估摸了下箭能射中的地方。

    这块地方放的是……梳妆台?

    “当时人太多,没有人刻意注意这扇窗里的光景……芳茗居隔音也好,隔壁厢房里也并未听见多少动静。”

    “那死士一共射了两支箭,节帅进来时瞧见玉容儿仰倒在那里,胸口上插着一支箭。乌小娘子则是后心中了箭……”

    “节帅进来后,便将玉容儿的尸体藏在了床榻下头,只说房里有乌小娘子……”

    太女卫方才的言语回荡在脑海中,萧不言俯身,手指轻触地板。

    地板摸上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平整,常年的走动与磕碰留下了浅浅的印痕。寻常人或许难以察觉,萧不言却极其容易感知。

    他抬手,嗅了嗅指尖上的气味。

    除去灰尘土气,还有一股极其清浅的药味。

    这味道让他想起皎皎。

    在楼下见完了芳茗居掌柜的周武与田柒走了进来:“君侯,那掌柜的说这厢房被个不知名的贵客包了一个月,中途有过不少人往来,那日出事后包下厢房的人也没有出面。”

    周武继续道:“且来往之人俱有心遮掩面容,直到那日乌小娘子急匆匆跑下楼带回街上的玉容儿,才头一次瞧见厢房中人的模样。”

    酒楼茶楼里,稀奇古怪的客人多得是,相较起来包下这间厢房的人不算什么,只是遮掩身份相貌外加不要人进出伺候而已,是以掌柜的没有特意留心。

    没有留心,自然就打探不出多少详实有用的消息。

    只一点很明显,乌小娘子必然是和包下厢房的人相识的。

    周武和田柒面面相觑,心中都埋藏着些许不安——君侯刚离开不久乌小娘子就在茶楼与神秘人相见,其实已经能说明些许问题。

    只是无论是谁,可能都没有想到朝廷来使里混了刘忠嗣的死士,且行事偏激到如此地步。

    他们忍不住去看萧不言的面色,见他神情竟比方才稍显轻松。

    有问题就好,萧不言心道。

    这件事暴露出的疑点越多,她背后的水越混,越说明所谓死讯不过一场做戏。他最怕的便是她只是一时兴起约了玉容儿在这儿,又偶然被那死士看到,不慎被牵连误杀。

    萧不言刻意不去想周武话中所透露的玉容儿确实是偶然出现在此处的意味,对两个面色各异的下属道:“去节帅府。”

    节帅府中,辛随正在紧赶慢赶地用午膳,战事要紧通传频频,几乎吃上几口就要撂一次筷子。

    听到萧不言到了的消息,辛随彻底不用膳了,直接命人撤下了碗筷。

    萧不言满身风尘,面色也冷,开口更是毫无原先的客气:“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安排,竟不事先告知我?”

    辛随已然知晓萧不言已经去过芳茗居,也隐约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默然片刻道:“……我的确没料到玉容儿能在那日跑出去,还恰巧被皎皎遇到。”

    这件事的确是她疏忽了。她知道戏班子定然有问题,才一直将他们扣在府中,只不过没想到那个李顺这么有能耐。

    藏得深,查不出确切的毛病,能将玉容儿撺掇出府还不被守卫们发觉,脱身也又快又没留下痕迹。

    辛随猜测他走得这般容易是借助了她的那块腰牌,不过这件事只她一人有数便好。

    萧不言的额角被辛随那“恰巧”二字激得胀痛,又听她说李顺跑得不见踪影,忍不住讥笑一声:“我以往可没看出辛节帅手底下的人这么废物。”

    那个李顺的主子与皎皎背后的是同一伙人。萧不言心道,包下那个厢房的会不会是李顺?皎皎是不是与李顺见面谋划了什么做戏假死离开的?

    可若是要见李顺,她大可直接在节帅府见,省力省事又不会招人怀疑,毕竟她一直喜欢往百戏班子这里钻。

    萧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带着恐慌的不安,他将那股不安强压下去,冷声问:“那个行凶的死士呢?”

    “死了。”辛随捏了捏眉心,“用了极刑审讯,只说刘忠嗣让他看了先帝与韦蕴的画像,在剑南遇到模样肖似的人不计后果,一律杀了。”

    目前为止,辛随所言句句属实,可却引得萧不言更烦躁——他宁愿此时听到几句假话。

    他继续问:“皎皎当时为何没跟在你身边?”

    “她是的学生,不是我的下属。她说看我那几日忙自己在家读书,等忙过去再来请教,我便答应了。”辛随叹了一口气,“或许她是借此去忙自己的私事,但她是个行事有分寸的孩子,我自然不会过问太多。”

    辛随直视着萧不言:“我知道你不愿信,可她的确被……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又想起那日自窗户闯入厢房,看见地面尸体时心中生出的悲戚荒谬之感,像是目睹命运是如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随后是察觉不对后的如释重负,可荒唐之感却更甚。

    阴差阳错地换了脸,可死士想杀的人还是杀掉了,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在她经营守护了数十年的地方。

    仅仅是因为那样一副容颜,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刘忠嗣,纵然你是旁人的忠臣良将,可在我辛随心里,仅凭这一件事,便足够我与你不死不休。

    无关帝位正统,无关争权夺利。

    只是因为,我看不起你这个人。

    萧不言看到辛随面上痛与愤一闪而过,随即又化为年长者独有的平静。

    他感觉喉咙里有些堵,发出的声音都是微哑的:“……皎皎最惜命,即便当时想要护住玉容儿,也不会冒伤及自己性命的风险。”

    “凡事皆有意外。”辛随低声道,“就像谁也没想过玉容儿会忽然出现,没想过刘忠嗣派来的死士会这般放肆,她或许也没想到会赔上一条性命。”

    萧不言恍若未闻:“而且疑点实在太多了,她到底为何会去那个厢房?既然不想被朝廷来使瞧见玉容儿把她带进了厢房,又怎么会疏忽到忘了关窗让人瞧见了屋中人相貌?而且那么大一个房间,玉容儿为何坐在梳妆台那里……”

    辛随缓缓道:“这些都不重要,从玉容儿出乎意料地走出节帅府起,就一切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一直站在萧不言身后的周武与田柒两人已经接受了萧景姝的“死讯”,忍不住出声唤道:“君侯……”

    萧不言抬手,将他们还未出口的话堵回了肚子里。

    他对辛随道:“带我去看看……尸身。”

    第44章 陆瑾祭 “把坟挖开。”

    没有久放的尸身,只有新建的坟茔。

    建在萧不言熟悉的地方,后山的凤凰木林中。

    坟包很小,拿青砖砌成,最惹眼的是墓碑上的名字。

    “巫皎”及“乌梢”,由巫婴所立。

    这名字无疑让他不愿信的死讯显得更真了。

    萧不言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墓碑,直到耳边传来脚步声才回神侧首。

    来的人是巫婴。她消瘦了不少,面上透露出浅浅的病态,显得整个人愈发沉默与不起眼。

    萧不言眨了眨眼睛缓了缓眼底的干涩,哑声问:“……皎皎去芳茗居见了谁?”

    巫婴用了药装哀思过度,这些日子又被除去辛随以为的所有人劝慰节哀,恍惚间竟真生出几分难见故人的郁郁之情来,做戏的本领比以往强了太多。

    “人都不在了,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她无波无澜道,“且既然皎皎在时没有告诉你,我便更不会说了。”

    这些时日她都没透露分毫消息给辛随,眼见着她因一个“巫皎”的名字生出万分困惑也无动于衷,更不用说本就打算隐瞒到底的萧不言了。

    萧不言被巫婴后半句话刺了一下,面色愈发难看。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冷声道:“把坟挖开。”

    周武与田柒头皮一麻,谁也没敢动,而一旁的巫婴直接被点着了。

    苗疆巫族自称是山神的孩子,对死亡格外敬重,认为所有人在死后都该回归山林后土的怀抱。若尸身被野兽啃食或死后被被惊动,则与永世不得超生无异。

    饶是心知肚明坟里埋的不是萧景姝,巫婴仍克制不住怒火,指着萧不言的鼻子骂道:“你疯了不成?且不说我们苗疆,便是中原,也没有随便挖人坟冢的道理!”

    她厉声道:“以往我和皎皎一起听你少年时战场拾骨的传闻,她还夸你敬重死者,你如今就要这么对她么??!”

    萧不言又想起自己与智能方丈一起收敛过的骸骨,时至今日,他仍旧清楚记得断了肋骨的有谁,腿骨上有刀痕的人有是谁……外祖的肩胛骨被劈过,母亲的腕骨因常年习武而格外粗大……

    那么多人!那么多情愿赴死的人!那么多再也见不到的人!

    “皎皎那么惜命,我不信她就这么不在了。”萧不言冷眼扫过巫婴与辛随,“你们不告知我实情,我便自己亲眼看。”

    他看向一动不动的两个下属:“还愣着做什么??!”

    田柒一把拽走了缩着脖子装鹌鹑的周武:“君侯,我们先去找两把铁锹来……”

    一旁的辛随冷笑一声:“怎么,觉得我们合起来骗你?觉得坟里的尸骨是假的?”

    她走近几步,逼视萧不言:“萧不言,谁不知道你那点识骨的本事?我若是作假,你真觉得坟里的尸骨能让你轻而易举看出来是不是皎皎的?”

    他的额角迸起了青筋,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怒色,被辛随字字如刀的言语割出一道道心伤:“巫婴是她的阿姐,我是她的老师,你又是她的什么人,竟妄图在这种她的身后大事上私自做主?”

    萧不言颤声道:“我临走之前托你这个老师好好照顾她。”

    辛随默然片刻:“……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做不到。”

    萧不言放弃了挖开坟冢的念头——他怕看到那坟里的尸骨是真的。

    然而直觉仍旧告诉他,皎皎仍旧好好活着。

    他的直觉从未有错,他这次的直觉更不能有错。

    可皎皎若是还活着,她会去哪儿?

    是和那个李顺一起离开了,还是仍旧藏在剑南?亦或是去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地方?

    从相识以来的种种相处掠过脑海,萧不言倏然道:“我要去一趟苗疆。”

    辛随的面皮抽了一下,不可置信道:“卫觊回金陵了,接下来都是要紧的大事,你这时候要去苗疆??!”

    先前怎么没看出这小子这么不靠谱?

    年纪轻权位重没人管得住,简直想一出是一出无法无天!

    巫婴心里却是慌了一瞬,不过很快又稳了下来,嗤了一声:“你去啊,最好能活着回来。”

    倘若苗疆那么好进,便不会封闭这么多年了。天盛年间苗疆与大晋最亲密时,朝廷都没派两个人来苗疆做官,原因就是瘴气毒气太多容易死人。

    就连朝廷送邸报,都是苗疆自己派人出族地取回去,而不是信使送进去。

    萧不言自己要去找死,她有什么可怕的——况且即便他真入了苗疆又能怎么样?

    不是说如今苗疆当家做主的是巫绪么?

    那可是个最恨同龄人比他强的家伙,能给萧不言好脸色才有鬼。

    ……

    金陵。

    使团离开时浩浩荡荡一大批人,回来时却只有卫觊并着几个不怎么能做主的,其余的全被辛随扣下了。

    几乎是刚一入城,便有各方前来打探消息,不过卫觊一个也没有理睬。他也没有回府梳洗的打算,径直往宫里去,果不其然在半路上就遇到了中和帝派来接他的太监。

    是个熟识的面孔,于是卫觊毫不避讳地问:“陛下怎么样?”

    那太监愁眉苦脸道:“近日频频动气,身子愈发不好了。”而后又压低了声音,“最初知道动兵消息时是气剑南与定安侯,后来看到剑南的檄文及您的急报后更气刘相公。”

    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怨,很难转到别的人身上去。

    卫觊心道,也不能怪陛下总是怨老师,实在是老师太不给陛下面子了。

    譬如眼下,明明陛下急着见自己,可老师还是这么把自己拦在半道上了。

    卫觊的态度并不像以往那般恭敬,带着千里奔波的劳累叹了一口气道:“老师想问什么快些问罢,陛下怕是等急了。”

    刘忠嗣看起来也憔悴了几分,闻言道:“我与你一同去见陛下。”

    中和帝依旧卧床不起,听见通传声才由小太监扶着坐了起来。

    寝宫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卫觊心头突了一下,面上也带出了忧色。

    他是真情实感地怕中和帝突然驾崩,毕竟眼下还没到他驾崩的最好时机。

    中和帝微微抬了抬手,机灵的小太监便为两位重臣搬来了圆凳,随后便恭谨退下,只余君臣三人。

    虽说中和帝未有一日真正大权在握,性情也不适合当皇帝,可到底不全然是个蠢人,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剑南与萧不言早有勾结?”

    卫觊没有承认或否认,只犹豫片刻道:“此行时日不算宽裕,臣查探到的东西不多,不敢妄断是非。”

    他并没有卖关子,紧接着又道:“被射杀的……乌皎,据我所查一直是辛随的学生,不过不常在人前露面。不算个绝顶的美人,不过却很讨喜。”

    刘忠嗣眉头拧紧了:“所以是剑南那边对萧不言用了美人计?萧不言还真被那个乌皎唬住了?”

    卫觊看了一眼中和帝,见他没有开口问才继续道:“他们在西北种种不得知,不过最后应当是闹掰了。乌皎颇通医毒之术,从西北逃走前还给萧不言下了毒,是以萧不言才追到了剑南,并在途径剑州时撞见了韦蕴之事。”

    说到了要紧处,他自然而然停下等着二人发问,可却没等到。

    也是,剑南已经占据先机动了兵,如今韦蕴不算什么大事了。

    “而后辛渡便将萧不言请到了蜀州,期间那几日发生了什么不清楚,不过臣到蜀州时,能看出萧不言与乌皎感情甚笃。”卫觊道,“臣戏言问他是不是快能喝上他的喜酒了,他也没否认。”

    中和帝的头更痛了。

    所以那个乌皎确实是辛随的学生,确实是萧不言的未婚妻!

    这么要紧的一个人,被朝廷派去的使臣当街杀了!

    就算他们对他这个皇帝有什么不满,怕是都没人觉得有错!如今他们已经做得够仁尽义至了,至少是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刘忠嗣,没说他这个皇帝半句不好!

    中和帝胸膛不住起伏着,拿起身侧的软枕,狠狠砸向了刘忠嗣。

    “你把死士混进朝廷的使团时,有没有想到会惹出这么多事!”

    刘忠嗣没有闪躲,也没有言语。

    事到如今,解释目的没有任何用处,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

    天一日比一日冷了,山中尤甚。

    萧景姝再次回到琅琊的山中别院时,被其荒凉惊了一惊。

    明明离开不过半载有余,可这别院却像荒废了三年五载一般。名贵的花草无人照顾打理尽数凋落,整座宅院都死气沉沉,比她在剑南住过的鬼宅更像鬼宅。

    萧景姝心里直打鼓,低声问走在前面钟越:“……先生呢?”

    这座别院里,真的还有人在么?

    钟越看了她一眼:“应当是在小佛堂。”

    阿娘一直住的那个小佛堂?他在那里做什么?

    小佛堂的大门被钟越轰然推开,露出正对着门的佛像。萧景姝目光扫过佛前的香炉与落灰的地板,心道,阿娘不在这里。

    ——也算意料之中。

    钟越走到佛像前,在莲花宝座的某一处按了按。

    正对着他们的佛像缓缓后移,像是一道突然被推开的石门,露出其后隐蔽的暗道。

    萧景姝陡然一惊。

    她的脚步一动也没动,等着钟越带她走进去,可钟越却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扫过萧景姝素净的衣裙与鞋履,最终定在了她挽发的珠钗上。

    珍珠攒成的花瓣中央,拥着一颗红宝石充做花蕊。

    钟越伸出手,将她鬓间的珠钗拔了。

    于是她的发落了下来,飘飘悠悠,让他分神想到这青丝远不如以往柔顺。

    她的目光是错愕的、忐忑的,带着几分因未知而生的担忧。

    钟越偏过头,淡淡道:“进去吧。”

    萧景姝深深吸了口气,肩膀也随之提起。她没有说话,只颤着眼睫看了钟越一眼,踏进了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密道。

    “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钟越又突然开口,“不要多嘴。”

    萧景姝顿住脚步,轻轻“嗯”了一声。

    在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后,身后沉重的石门又缓缓合上了。密道里暗了下去,两侧的烛火却显得亮了。

    烧的是白蜡烛。

    萧景姝心中有了些许猜测,继续向前走。

    密道越来越宽,走到某一处时,豁然开朗。

    相似的场景她在辛府的祠堂里就见过,只不过这间挖在山腹里的密室比供奉太女卫先辈的祠堂大得多的多。

    萧景姝的目光径直投向正对着自己最显眼的牌位。

    先考陆公讳冕之灵位。

    不孝子陆瑾奉祭。

    她僵硬地侧了侧身,看向了陆冕牌位右侧稍矮几寸的牌位。

    先姊陆琼之灵位。

    弟陆瑾奉祭。

    最左侧的牌位上则没有任何称谓,只简简单单“陆瑾之灵位”几个字。

    只不过供奉之人换了个名字。

    公仪仇。

    萧景姝的目光环视过周围的牌位,同样的字迹,同一人所写的名字,同样的供奉者——除却陆瑾的灵位上是公仪仇,其余的灵位上全是陆瑾。

    可写下“公仪仇”三个字的笔迹,却与写下成千上万个“陆瑾”的笔迹相同。

    另一侧的密道里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很慢,应当是轮椅的主人自己在控制。

    萧景姝对上了公仪仇比夜色还要浓黑的眼睛。明明是深秋,可他却穿得如同身在数九隆冬,腿上还盖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子。

    公仪仇拿着戒尺,面无表情地指了指陆冕灵位前空荡荡的地板。

    他说:“跪下。”

    第45章 心无愧 往上是纤长白皙的小腿,再往上……

    地板上的凉意透过衣衫,幽幽沁进骨头缝里,把身体里的暖尽数逼了出去。

    在这样的日子里罚跪,实在是一种熬人的折磨。

    不过小半个时辰,萧景姝就有点撑不住了,稍稍倾斜身子坐在了地上,一只手下意识撑在了地面上。

    而后她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把手收了回来。

    她两只手的掌心都已经被戒尺抽肿了,看起来分外可怖——萧景姝还是头一次挨这么重的打。

    肚子里存了一箩筐解释的话,可一句也没用上。公仪仇根本没问她怎么离开又是怎么回来的,只不发一言地打她手心。

    萧景姝这时才知以往公仪仇打她根本没有用力。

    挨第一下时她就疼得哼出了声,又咬住嘴唇把所有声音都吞了回去。可到底没受过这么大的罪,皮肉又生嫩,继续挨了几下眼泪便掉了下来。

    公仪仇便停住,继续打她另一只手,眼见她肩膀都止不住地开始发抖才扔了戒尺,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山体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在这偌大的密室之中,最清晰的是她的呼吸声,最刺目的是白烛跃动的光亮。数之不尽的牌位环绕着她,俯视着她。

    萧景姝有些怕了。

    一直缠在她手臂上不敢出来的乌梢察觉到主人的瑟缩与恐惧,探出个脑袋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萧景姝将手臂抬到了面前——赶路这些日子乌梢成日东躲西藏唯恐被人瞧见,墨玉一般的身体光泽都黯淡了不少。

    其余的蛊王哪个不是被好吃好喝供养着,萧景姝心道,只有它先后跟了两个主人都没过上好日子。

    乌梢不知道小主人在可怜自己,只觉得小主人的精气神儿都弱了下去,很是忧心忡忡地支起脑袋顶了顶萧景姝的鼻尖。

    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死了蛇也就没命了。

    萧景姝被它凉得皱了皱鼻子,心中的惧意消散了一些。

    明明在心里告诉过自己很多次,潼关一役死去的那些人与自己无关,可当看到这数不尽的牌位时,还是做不到全然无愧。

    萧景姝明白,纵然自己身有反骨,可终究还是受了公仪仇的影响的。

    十年,公仪仇教导了整整十年。纵然她在初识公仪仇时便有了一些明辨是非的意识,可他数年的捏造与打磨还是改变了她最初的模样。

    她性情里的软弱、她对自己牵扯到别人性命的畏惧以及此刻在陆氏兵将面前的丝丝愧悔,全都来源于公仪仇。

    可无论怎样,我没有任何错。萧景姝目视着陆瑾的牌位,心道,阿娘也没有任何错。

    我的愧悔,只是愧悔自己身为隆庆帝的女儿。从一个皇女的身份来看,我的确对陆氏有愧。

    可我从不想做什么皇女,隆庆帝的罪孽从来不该延续到我身上。

    我如今在这里跪拜你们,只是因为我有良知,我敬佩你们,这敬意永远不会变。

    待跪完这一夜,我将不再对你们有愧。

    膝盖上的疼痛缓了一些后,萧景姝又端正跪好了。

    她在心中默念着往生经文,每觉出膝盖疼得受不了了便坐下歇一歇。几个时辰过去后却连歇也不用歇了——腿已经跪到没有知觉了。

    又过了一会儿,萧景姝觉得身子有些发冷,头脑也昏沉起来。

    她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似乎发热了。

    本来身子还虚弱着,又跪了这么久,发热也不算意外。

    萧景姝环视了一眼四周,除去自己进来的那条通往小佛堂的密道外,还有一条公仪仇出来的密道。

    或许那条密道尽头会有个稍暖和些的屋子供歇息,不然公仪仇在这么冷的地方也熬不住。

    犹豫了片刻,萧景姝终究还是没有去看一眼。

    但她也没有继续跪着,她知道再跪下去自己的身子要出事。

    萧景姝抱住了自己的双膝,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

    ……

    卫觊进宫后就一直被中和帝留住了,没有再出宫。

    这个对一切事情都无能为力的帝王急需向他最“可靠”的臣子诉苦解忧。

    “总不能任由他们把仗打下去,可又能怎么停?”中和帝面色苍白,轻咳了几声,“刘忠嗣说这是他的错,让朕贬他的官——可贬了他,不是任由剑南与西北做大么?”

    还没从刘忠嗣手里把权柄拿回来,就先担忧剑南与西北势大做下一个“刘忠嗣”了,陛下真的是……

    卫觊在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只含蓄道:“老师宦海沉浮几十载,贬官着实影响不到他什么。陛下不如依言照做,权当给剑南及萧不言一个交代。”

    中和帝沉默片刻,突兀地笑了一下:“是啊,贬不贬官对他有什么影响?即便贬了他,他的党羽还在,他学生亲眷手里的军权还在!”

    “子望。”中和帝紧紧抓住了卫觊的手,“你真觉得贬了刘忠嗣,再给剑南与西北些赏赐安抚,这场战事便能了结了么?”

    当然不会。

    无论如何,刘忠嗣必然想要灭了剑南的,剑南也不会任由刘忠嗣施为,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卫觊垂下头,不去看中和帝的神情:“臣不知。”

    中和帝已经从他的回避中看出了答案,喘息逐渐粗重起来。

    一旁伺候的近身太监神色大变,尖声道:“传太医!!”

    ……

    身子好冷,好重。

    还有腿。

    ……腿好疼。

    疼痛唤回了些许神志,萧景姝感觉自己躺在了床榻上,身上还盖着厚厚的锦被。

    她尝到口中残存的苦涩药味儿,听到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可惜听不出有谁。

    于是她试图用抽泣声引起身边人的注意。

    “……疼。”萧景姝哽咽道,“……腿疼。”

    交谈声登时止住了,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萧景姝听到了轮椅滚动的声音,听到公仪仇冷冷吩咐:“给她看看。”

    常年照料公仪仇的老大夫掀开锦被,捏了捏萧景姝的膝盖。

    “不算什么大事。”老大夫斟酌着言语道,“小娘子这半年长了不少,可进补没跟上,身子虚了些,又跪了这么久才会疼……多行几次针就好了。”

    公仪仇面色有些沉,伸手抓住了萧景姝的亵裤裤脚,慢慢向上捋。

    往上是纤长白皙的小腿,再往上是红肿的膝盖,看着比掌心的伤还要重。

    倒是好好跪了。

    萧景姝能感觉出公仪仇在做什么,直接吓清醒了,强忍着不做出什么抗拒的反应。

    后背绷出了冷汗,她听到公仪仇问:“若不行针,会留下什么毛病么?”

    老大夫低着头说:“……顶多会在阴雨天及冬日里疼上一疼。”

    公仪仇的神色奇异地和缓了些:“那便不治了。”

    不过是疼上一些罢了……还能比得过他疼么?

    他将萧景姝的裤腿捋了下去,又随手扯过了锦被,再抬头时,便对上了萧景姝带着懵懂意味的双眼。

    萧景姝身上没力气,用手肘撑着身子半坐起来,嗫嚅着小声唤:“……先生。”

    公仪仇没搭理她,只示意一旁的老大夫上前诊脉。

    她的掌心上了药,用细麻布裹了起来,愈发衬得手腕细瘦。老大夫仔细号了脉,微微颔首道:“好上一些了,再吃两副药就够了,要紧的是后头的食补。”

    他以往给萧景姝调理过身体,此时颇为熟稔地斥她:“不过半年,怎么就亏空成这样!以往那么多年的调理算是白费了。”

    萧景姝自己给自己下的猛药,心里自然清楚此时脉象虽然会虚,但绝不可能如老大夫说得那般严重。

    想来是他见公仪仇有磋磨她的意思,以这般迂回的方式替她拦上一拦。

    待老大夫离开后,公仪仇果然开始冷嘲热讽:“看来,你这大半年过得不太好。”

    萧景姝垂下眼睫,微不可闻道:“倘若七娘过得不好能让先生高兴些,那也算值了。”

    这话似是很恭顺,可稍有些脑子的人就能听出其中含着的怨。

    公仪仇还是头一次听她这么绵里藏针地和自己说话,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敢这么说话,是不是觉得你病了我便不会教训你了?”

    萧景姝眼底晕出了浅浅的泪意,强忍着委屈道:“若是七娘做错了事,先生怎么教训都是应该的,可是……”

    泪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带着抽噎的鼻音继续说:“可是七娘又没做错什么,好不容易回来见到先生,先生却打我……”

    她比大半年前消瘦了不少,样貌也有了细微的改变。那些与先帝肖似的、另公仪仇厌恶的细节奇异般淡化了下去,凸显出精致流畅的骨相,漂亮到近乎带了妖气。

    在委屈含泪时,那几乎能刺伤人的艳色又软化下去,只让人注意到那一双天生婉转含情的眼眸。

    明明以往她也在自己面前哭过,可这次的感觉却极其不同。公仪仇眉头紧锁,很快发觉出那丝不同来源于何处。

    以往她无论做什么,对他都是恭谨的,两人中间一直有着一层身份带来的隔膜。可如今那一层隔膜却被她亮出来的刺戳破了。

    就像走出家门在陌生的红尘人事中滚了几遭的稚子,发觉家中总冷着脸的长辈其实对自己再好不过,回家后便对长辈更肆无忌惮蹬鼻子上脸了。

    这种超出意料的变化让公仪仇心中涌出一丝烦躁来。他的手指在轮椅把手上轻轻敲了敲,面无表情道:“说说罢,这大半年都见了谁,又做了什么。”

    不过是坐了一会儿,眼前又有些发晕了。萧景姝倚在床头,目露追忆:“钟越喝了茶,在船上晕过去后,我便让阿……我便让巫婴去找船医。”

    她苦笑了一声:“结果她并没有去,还将我打晕了。”

    “我再醒过来时,是在……”萧景姝停了一下,似是在回忆准确的地名,“是在涪州一带的客栈里,还未至剑南。身边除了巫婴还有二人,其中之一名唤乌皎。”

    公仪仇轻敲的手指顿了顿:“前段时日被误杀的那个乌皎?”

    见她面露困惑之色,公仪仇方才想起李顺是将她打晕了带回来的,这一路上又一直病着,怕是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

    于是他三言两语提了句打仗的事,示意萧景姝继续往下说。

    萧景姝喉头动了动,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离开后发生了这么多事,反应了片刻才道:“乌皎也是出逃的苗疆巫族人,早早去投奔了辛节帅,被她收作了学生。”

    “她前两年待在西北,同定安侯萧不言有了牵扯。那时萧不言在追捕她,她几经波折坐船回剑南。”萧景姝将话圆了回来,“在船上时,她认出了巫婴。”

    公仪仇在听到萧不言的名字时微微皱起了眉,不过却并没有直接问有关萧不言的事,只道:“你们都是去剑南,按理说那个乌皎知道了你的身份也该按兵不动,待到了剑南直接瓮中捉鳖便是,费那么大力气中途下船做什么?”

    既然凑巧有了两个额外的帮手,他派去船上的那些人都被放倒便不奇怪了,不过其中仍有不少疑点。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萧景姝低声道,“当时定安侯也在那条船上。”

    这是她从公仪仇身上学来的道理,牵扯的人越多局面越乱,越有利于有心之人浑水摸鱼,更有利于掩盖真相。

    是以萧景姝从未想过掩盖自己与萧不言有了牵扯的事实。

    果不其然,公仪仇的眉头已经毫不遮掩地拧了起来,关心的重点也偏了:“你的意思是,萧不言从春日里便去剑南了?”

    第46章 入苗疆 是族中哪个姑娘跑出去骗财骗色……

    “应当是的。”萧景姝顺着公仪仇的话头道,“暮春时我还在蜀州见过他一次。”

    公仪仇盯着她问:“怎么见的?”

    按阿泯的行事作风,他绝不可能轻易现身于人前,不然太容易引出事端。

    萧景姝一点点将他的疑惑填平:“乌皎精通医毒之术,还会易容。在蜀州时,我一直戴着她的面具露面。有次辛三娘子邀我游蜀州城,她瞧见熟人扔下我去寒暄时,有个背着刀的郎君在我面前站了站,看了我几眼后就走了。”

    “当时我虽觉得有些奇怪,可却并没有在意。”萧景姝说得唇角发干,舔了舔唇继续道,“直到后来他光明正大来到剑南节帅府,我才知道他便是定安侯萧不言。”

    在公仪仇面前说谎可比在萧不言面前说谎容易得多。她早已习惯了欺骗公仪仇,对他说假话时不会有任何心虚。且他对剑南诸事的细节知之较少,她自己又表现得不知道太多,即便有些话存在漏洞也没关系。

    大面上说得过去就好,余下的所谓“内情”让他自己琢磨猜测去。

    公仪仇见她对萧不言的事知道的不多,换了个话头问:“你在剑南节帅府时都做了什么?”

    好了,从让她自己说变成了他有针对地问,这下骗人更容易了。萧景姝毫不犹豫道:“读书,被辛节帅考校,陪身子愈发不好的辛三娘子说说话。”

    公仪仇不是很关心辛芷,只道:“都读了什么书?”

    萧景姝报了几本经史的名字,而后话头一转:“不过这些只略听了一听,大半时间都用来读天盛大帝的手记了。”

    这句话果然引起了公仪仇的兴趣,不过他却没有如萧景姝所想的那般顺着大帝手记刺探辛氏太女卫的身份,反而问了一个极其“先生”的问题。

    “既读了天盛帝的手记,那她写的什么你记得最深?”

    萧景姝怔了一下,如实道:“……梦往昔,亲友尚在,俱相欢矣。夜醒独酌,唯影相伴,无月,恐见之思亲。”

    读过一代女帝几十载的人生,她记得最深的的确是这一句。

    为她遮风挡雨的父母不在了,故友不再是故友,尽数变为了臣子,有的甚至被她亲手所杀。

    站在最顶峰的人,走出了一条最漫长的堆满尸骨的血路。

    那是她敬佩的人,那是她不敢也不会涉足的路。

    公仪仇嘴角露出一丝笑来,萧景姝看不懂那笑的意味。她听到他和煦了不少的声音:“辛随也是这般考校你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萧景姝心道,他是觉得老师突然得到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女,却发觉自己并不是一块可堪大用的良材美玉的落差很有趣罢。

    她低下头,轻声道:“是。”

    别在耳后的发丝因此垂落,将公仪仇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干枯、失了色泽的发。

    看起来的确过得不怎么好。

    公仪仇的语气更温和了:“辛随还安排你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了。”萧景姝的眼睫颤了颤:“她说待我把书读透了,便把我放去县里做事通一通庶务。”

    这安排不可谓不用心啊。

    公仪仇“啧”了一声,对着她伸出了手,招猫逗狗一般的动作。萧景姝盯着他苍白到连青色筋络都明显的掌心,慢慢地低下头,将自己的下巴搁了上去。

    她坐在床榻上,视野比公仪仇高上一些,只得俯身才能够到他的掌心,这姿势实在难受。

    “一地父母官,多好的安排,她可比我待你上心。”公仪仇捏着她的下颌,扬眉问:“可你为何跑回来了呢?”

    萧景姝的眼睫上已经挂上了要掉不掉的泪珠。她强忍着哽咽道:“我担不起这种责,这么多人的生计和性命托付到我一人身上,我害怕。”

    她侧躺着,手肘抵在床榻上撑着上半身,乖顺地低下头抵在他的掌心。是瘦了,瘦得太多,脊骨凸出来,隔着一层中衣都清晰可见。

    公仪仇分神想着,病成这样,居然都没死在外头。

    让她跪了那么久,竟也熬过来了。

    细弱的脖颈就在那么几寸远的地方。纵然他是个残废,也能轻而易举掐断她的喉咙。

    ……可到底废了不少心思养成这样的,也依旧很听话。

    还是留着罢,日后说不准还有用。

    虽说这大半年同他失了联系,可却没误什么事,还阴差阳错地撞到了辛随手里。辛随得了这样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皇女,不知心里堵了多少天。

    李顺拿回来的那个腰牌上写着太女卫,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太女卫同他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拥护卫氏皇女的势力存在,他总觉得不痛快。不过如今不痛快的成了辛随,他便痛快了。

    最不痛快的想来是刘忠嗣。想借机把剑南这一块女人当家的地方处理了,可却被剑南反咬了一口。

    都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这么一想,七娘方才的委屈竟是对的。她的确没做错什么,不该挨一顿打。

    公仪仇宽恕了她方才突如其来的骄纵,随口问:“谁让你去找李顺的?”

    “……不知道。”费劲儿维持着这个姿势,萧景姝的呼吸有些急了,“某日沐浴时发现身上有个纸条,说让我在生乱时去找李顺,他会带我离开……三娘那里有几张备用的面具和腰牌,我偷偷拿走了。”

    同李顺说得基本对上了。至于送纸条的人会是谁……天下都乱起来了,不日自会自己冒出头。

    公仪仇收回了手。

    萧景姝失了力气,一下子跌到了榻上,伏在床沿细细地喘息。

    身上酸软无比,手疼,腿也疼。萧景姝知道公仪仇这一关过去了,于是更加毫无顾忌地开始抽泣:“……先生,我难受。”

    公仪仇坐在轮椅上俯视着她,心道辛随不至于亏待她的衣食,想来是她自己忧思过重亏了身子。

    ……没出息。

    他敛回目光,抬高嗓音唤道:“谷雨。”

    门外走进来个约莫双十年纪的娘子,长了一张和气的圆脸,柳眉弯弯,瞧着颇为文静。

    萧景姝微仰起头打量着她,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住了十余年的山庄。

    “谷雨是以前跟在我身边伺候的人,如今给你了。”公仪仇道,“钟越和李顺也都会留在这儿。”

    萧景姝搭着谷雨的手慢慢坐了起来:“先生,这里是……”

    “是萧氏的大宅。”公仪仇没有多言,只道,“你好好在这儿养着便是,有什么拿不准的就问钟越。”

    已经过了十六年,这个“萧氏七娘”的身份终于落到实处来了。

    也不知道会在这里住上多久……金陵那边怎么样?卫觊有什么动作了么?

    萧景姝心中千回百转,语气骤然低落下去:“您是要走了么?不能带着我一起么?”

    公仪仇根本没料到萧景姝会问出这样的话。

    他平静地盯着她,直将她看到缩起脖子有了些怕模样,才道:“真是在外面野了半年胆子大了,什么话也敢在我面前说了。”

    以往她哪里敢这么没规矩。

    见他并没有真正生气,萧景姝才犹豫着继续道:“我想……我想跟着先生去见一见阿娘……”

    阿娘不在琅琊,那只可能是在他常驻的地方。

    公仪仇讥讽道:“走之前让你见都不见,回来后倒想着见了。”

    萧景姝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

    她的唇本就有些干了,这一咬直接沁出了些许血迹,像朵微绽的梅花。

    “走之前是觉得日后多的是时候见,所以见不见无所谓。”她小声说,“如今想见,是因为知道差一点就见不到了。”

    公仪仇瞥了她的唇角一眼,示意谷雨去倒水:“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萧景姝沉默了一瞬:“只是偶尔听到,定安侯险些失手杀了阿娘。”

    茶盏奉了上来,是公仪仇喝惯的普洱。他捧在掌心,用盖子撇了撇盏中的浮沫,却并没有喝,只吩咐谷雨:“给七娘倒点温水。”

    而后他才看向萧景姝:“不是萧不言失手,是她自己要往萧不言刀上撞——我是不懂的,好端端活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寻死。”

    饶是早已知道前因后果,萧景姝的心还是揪了起来,颇为急切地问:“那如今……”

    “活得好好的。”公仪仇颇为冷淡道,“应当也有人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她了,不知她会有何反应。”

    谷雨这次端来了白水,送到了萧景姝唇边。萧景姝低头嘬饮了一口,却被烫了舌头,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个谷雨不喜欢她。

    或许也是当年陆家军的遗孤罢。

    只是没想到公仪仇冷漠地抬了抬眼,对谷雨道:“既然做不好事,便早日离开嫁人去罢。”

    谷雨的脸色霎时白了,屈膝告罪道:“先生恕罪,谷雨知错了。”

    萧景姝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

    她看得出公仪仇是因为谷雨不听吩咐生气,只是没想到他会说“早日离开去嫁人”这种怪话。

    莫非是谷雨心仪他惹了他不高兴,他才把谷雨扔到自己身边来伺候的么?

    公仪仇一眼便瞧出她在想什么,心中有些烦躁,冷脸道:“少操闲心,日后会让你见的。”

    萧景姝装作没看出他因被自己窥破私事而恼羞成怒了,乖乖应了声“是”。

    待公仪仇离去后,萧景姝借口要歇息,把谷雨也支了出去,而后便压低了嗓音用气声唤道:“乌梢,乌梢。”

    床榻内侧的被褥突然鼓起了一个小包,乌梢“呲溜”一下钻了出来,对着萧景姝翘了翘尾巴。

    萧景姝长长舒了口气,用裹着细麻布的手蹭了蹭它。

    总算是平安无事熬过这一关了。

    ……

    苗疆。

    萧不言只身涉过了一片沼泽。

    因为瘴气四散,毒虫蔓延,他并没有带下属一同前往。

    只是这一路行来时,却并没有什么蛇虫毒蚁近身,似是在畏惧什么。

    眼前雾气散尽,视野豁然开朗。

    萧不言先是看到了一株遮天蔽日的巨树,村寨则散落四周。寨中人衣着不算繁复,用色却极其大胆。

    这便是统领苗疆的巫族族地。

    突然出现的生面孔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和警醒,他们慢慢围了过来,不过并未冒进。

    萧不言没有在意他们手中泛着乌色的弓弩、御蛇的竹笛以及装着蛊虫的瓦罐,只一一扫过他们的打扮——真的很难看出哪个是主事的。

    行路时不免与一些寻常苗疆人打交道,萧不言已经学会了些苗语,颇为生涩地问:“有会说中原话的么?”

    四周这些巫族人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了人群后方。拦在前方的人散开,走出个十二三岁戴着银锁的少女,肤色明显比其余人白皙一些:“……我会。你是谁?来做什么?”

    已经有人跑去大寨的方向找大巫了,同这个看起来容易套话的少女言谈的时间并不多。

    萧不言言简意赅说了声“找人”,便解开了绑在刀鞘上的画像:“巫族有这两个人么?”

    他询问的姿态也带着上位者的理所当然,那少女根本没反问一句“你找人做什么”,便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他展开的画像。

    在看清画中人的面容后,她拧起了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人群中有几人露出了和她差不多的神色,有个人应当是想起了画中人是谁,目露恍然。

    ——看来他们认识巫婴。萧不言没等面前的少女回答,又亮出了“乌皎”的画像:“这个呢?”

    这下所有人脸上都是毫不掩饰的茫然。

    萧不言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一道懒洋洋的、官话很是像样的年轻男子声音传来:“是族中哪个姑娘跑出去骗财骗色了么?竟被人找上门来。”

    来人个子在一众稍显矮小的巫族人中显得鹤立鸡群,粗黑的发编成了垂在肩头的小辫,戴了条一指宽的抹额。明明天气已经偏凉了,却穿了无袖的衣裳,胳膊上箍着银质的臂钏,以及一条银白色的小蛇。

    周围人齐齐后退一步,对他垂首见礼。巫绪的目光毫无波澜地掠过萧不言手中的画像与在他身后三尺盘桓却不敢靠近的蛊虫。

    他的目光闪了闪,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风尘不损其质的男人,心中警惕愈发凝重:“你是谁?”

    虽不清楚巫绪是否认得,萧不言还是亮出了独属于一品侯的金印:“定安,萧不言。”

    ……听着怪熟悉的,不过巫绪还是没有想起来是谁。

    苗疆之外的人,身份再高又和他有什么干系?

    反而是那个戴银锁的少女恍然地“哦”了一声,晃着巫绪的胳膊道:“前两年看邸报时见过的,就是中原打仗最厉害的那个。”

    “打仗”两个字将巫绪的警惕心拉到了最高,不过他面上还算说得过去:“我们这里没有侯爷要找的人,侯爷可以走了——苗疆不欢迎外人。”

    “不急。”萧不言卷起了两张画像,“本侯此行前来,还想讨教一下巫族的易容之术。”

    他看向面色骤然难看的巫绪,淡淡道:“且我为大晋公侯,苗疆为大晋属地,怎么能算外人?”

    既然不是外人。

    那他们的不传之术对他而言也不能算秘密。

    第47章 意求娶 “历阳郡王,欲求娶我萧氏七娘……

    金陵城现在可谓是风声鹤唳。

    中和帝已经昏迷有一段时日了,大多人都觉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给气晕的。

    皇帝昏迷不醒,战事的处置权更加“名副其实”地落回了政事堂手里。或者说,落到了刘忠嗣手里。

    刘忠嗣做出了所有人都猜测得到的回击——斥责剑南与西北无命动兵等同谋反,而后反击了回去。

    只是这反击并不顺利。西北将士勇猛世人皆知,只是没想到剑南的兵也这么能打。

    不过月余,山南西道便被吞了大半。刘忠嗣头疼得很,恨不得亲自披甲上阵把丢了的地方打回来。

    然而他年纪太大了,实在有心无力,只能做些别的事,譬如同掺合进来的萧不言好好谈一谈。

    可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思来想去,朝中最有可能知晓萧不言去向的竟是卫觊。

    面对刘忠嗣的询问,卫觊坦坦荡荡地撒着谎:“学生并不知情……许是在什么地方哀悼他的未婚妻子罢。”

    刘忠嗣眉头紧皱,又问了句中和帝如何了方才离去。

    卫觊叹了一口气,心道,我也盼着他赶快回来啊。

    真没想到萧不言竟会去苗疆那种鬼地方——人最好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他不在,许多事自己都不敢继续做啊。

    这些时日中和帝昏迷不醒,刘忠嗣的精力又被战事分散,卫觊便私下做了不少事。

    除去几个藏得太好的,他将宗室里能控制的人全都控制了。那几个找不着的也大致摸出了在哪方势力手中。

    心怀鬼胎的人,实在是多。没有萧不言坐镇,他都不敢让中和帝去死。

    七娘给的药实在是顶了大用,既让陛下昏睡了过去,又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明明就自己偷偷学了几年毒术,医术学的时日更少,竟能有这般造诣,比宫里的老太医也差不到哪里去。

    思及此,卫觊又想到自己身上令太医手足无措的毒,有点窝火地“啧”了一声。

    剑南那事实在突然,如今想起仍心有余悸。辛随当时反应得太快处理得太果决,若非看到那尸身脸上隐约有面具的痕迹,他会和其余人一样认为死的是七娘。

    也不知七娘如今回到那个公仪仇身边没有?

    卫觊的手指轻轻在桌案上敲了敲。

    如今手头的要紧事办完了,也该去萧家试探一番了。

    多亏萧不言前往苗疆前怕短时间内回不来,遣人来告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以防万一,不然他此时都找不到去萧家的借口。

    ……

    自萧不言入苗疆后,田柒便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成日在连绵的群山与沼泽外翘首以盼,数着日子等萧不言回来。

    他甚至已经开始找周围粗懂些苗语的老乡学话,打算三日内萧不言再不出来便去寻他。

    三日后,田柒背了一包袱药,赴死一般踏进了山路,不过两个时辰便遇上了返程的萧不言。

    他大喜过望,在看清萧不言泛青的唇色后又转喜为忧:“先去附近的村子里……辛节帅派了个颇通解毒的大夫过来!”

    太女卫专司医毒的“鹊”部数年前便与苗疆有过些许往来,又在萧景姝那里得了巫兰大巫的毕生心血,的确比寻常大夫更通解毒之法。

    不过越是精通,越懂得苗疆蛊毒之术的可怕。鹊部首座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只剩半口气的萧不言,没想到他竟还能自己走回来。

    脉象也颇为奇特……像是原先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因此百毒不侵。而后药效散尽了,那些浮于表面杂七杂八的毒才涌进身体里来。

    “想来是小乌以往给你用过什么药,你中毒并不深。”鹊部首座写了个方子,“忌大喜大悲,动情动欲,照着这个方子服药就行,自己觉得身子无碍了便可停了。”

    田柒觉得她不负责任,不可置信道:“这还中毒不深么?君侯的脸都快白成纸扎的了!”

    鹊部首座并不理睬他,只边收拾药箱边叮嘱萧不言:“虽说中毒不算深,但像你如今这样一直一口气儿憋在心里,那定然会伤身的……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

    萧不言闭上眼睛,没有应下,也没有反驳。

    中毒不深……应当得益于那一次皎皎给他下毒套话。他神智清醒之后,发现指尖有两个极其微小的蛇牙留下的伤痕。

    蛊王总是有些神异之处的。

    彼时她还那么鲜活地被他拥在怀抱中,他仍能回忆起她肌肤上的温度,可如今却只能听旁人劝自己人死不能复生。

    他比谁都更能懂得人死不能复生。

    可是,人真的,死了么……

    其实除去最初看出皎皎将脸涂黄了之外,他看不出她有没有易容。硬要说哪里不对的话,就是她的肌理过分细腻,面上连细小的绒毛都几乎看不见。

    他只是在想,倘若她只是假死脱身的话,会用什么法子瞒天过海。加之对苗疆的易容之术略有耳闻,便下意识想到了她或许会此术。

    易容术算是苗疆的不传之秘了,巫绪自然不肯让他看,可威逼利诱之下,到底还是看了一些。

    做工精巧的面具严丝合缝贴在脸上,的确能瞒天过海,可到底有些僵硬,不如没戴面具显得自然。

    或许皎皎真的会易容,或许她真的凭此骗过了所有人离开了。可是他却无从考证,毕竟他没有亲眼看到前因后果。

    他只能粗浅推断,平日里皎皎在他面前用的应当就是真容。

    可为何苗疆这些人认得出巫婴,认不出皎皎?是她长大了之后模样变化太大么?

    ——总不可能说皎皎不是苗疆人,不然乌梢的来源说不通。

    于是萧不言又开始从她并不和睦的母女关系开始查,仍旧查不出什么。

    没有什么缘由,实在是巫族的风气太过混乱开放了。因为体质缘故,巫族的女子并不怎么因生育受苦,一个女主人生了好几个不同父亲孩子的家庭屡见不鲜。因为父亲不得喜爱了而被母亲及兄弟姐妹排斥的孩子并不少见。

    他又想查一查几年前大乱时逃出苗疆的巫族人都有谁——这个更难了,本就忍无可忍的巫绪终于和他翻脸了。

    巫绪看着怎么也毒不倒怎么也打不过的萧不言,在心中怒骂巫婴离开了这么多年还不让他安生。

    ——还有她那条伴生蛊王!怎么就这么强!一个没有天赋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好的运气!

    巫绪知道萧不言是要找自己神秘失踪的未婚妻子,却并不清楚是指的是巫婴还是另一个不认识的人。他同巫婴结过仇,怕被报复才容忍这个不好惹的大晋侯爷在苗疆撒野,可又不是泥捏的!

    在察觉到萧不言面色隐约变得发青之后,巫绪满怀恶意地笑了笑。

    纵然你被蛊王眷顾过能够百毒不侵,可终究只是暂时的。

    在这四处都是毒的地方,你还能待上多久?

    “侯爷还是赶快走罢,我们苗疆可担不起您死在这里的重罪。”巫绪的语气带着几分傲慢与讥讽,“至于你失踪的未婚妻么……我倒有一个主意。”

    他走到那株遮天蔽日的巨树下,极其灵巧地跳上了树,轻柔地摘下一片树叶。

    “倘若你有自己未婚妻的头发,便连同自己的一起用神树的叶柄绑起来,在子夜之交用合欢点燃。”

    巫绪说着族中流传已久的、只有小孩子才会信的传说:“而后无论对方是生是死,神都会把她带到你面前。”

    无稽之谈。

    巫蛊之术。

    萧不言最终还是走进了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山庄鬼宅——这个庄子已经被他买下来了。

    不知是不是怕触景伤情,巫婴已经不在此处居住了。

    已经到了初冬时节,除去零星几株常青地花草药材,院中其余草木已尽数衰败。

    萧不言踏进了正堂。墙边仍摆着那座千金难买的根雕,博古架上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也并未被拿走,只是落了一层浅浅的灰。

    好似这里的主人只是出门了几日一般。

    他的目光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逡巡了一圈,什么也没有。

    于是他又来到了卧房。

    房里有一张低矮的书案,堆着他以往命田柒找来的医书。梳妆台上放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妆奁里是成色算不上上佳却胜在灵巧的首饰。

    最格格不入的是一枚粗陶的鹰哨,连系着的挂绳都没换过,还是他取下来时的模样。

    萧不言突兀地想起,自己上次离开后,她不过也就写了一封信。

    ……昙花已败,思君甚矣。

    他抵唇轻咳了两声,重新将那枚鹰哨戴回了脖子上,在银篦上找到了两根乌发。

    可两根未免太少,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了床榻之上。

    被褥叠得并不齐整,反而卷成了圆滚滚的一条,偎了两个靠枕,依上去时应当很舒服。

    而床头的软枕边上,放着一只葫芦埙。

    放在这样近身的地方,可见确实喜欢。

    只是个逗趣的小玩意儿罢了,有什么值得宝贝的?不过是没过过几天自在的日子,见什么都新奇,见到一朵长得奇形怪状的花都能自顾自乐上好久。

    世上还有那么多她没见识过的东西呢。

    心思浮动间,喉咙里血气上涌。萧不言扶着床架,猛地呕出一口泛黑的毒血来!

    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熨帖心肠的人,怎么就弃他远去了呢??

    她的死讯或许是假的,可他被她抛弃了却是千真万确。

    ……

    萧景姝的病,养得并不是很舒心。

    虽说谷雨没使什么伎俩为难她,但也不多搭理她,将大面上的功夫做足后便如影子般沉默在角落里监视她。

    而她如今又算是内院女子,根本不可能见到几个人。就连钟越,都是隔上两三日他主动现身才能见上一面。

    倘若没有乌梢相伴,我能活生生被闷死在这里。萧景姝这般想着,又将手交叠进衣袖,不知第多少次用小指勾了勾乌梢的尾巴。

    乌梢被她骚扰烦了,又不能正大光明出来,回应得极为敷衍。

    萧景姝便悻悻收回手,只开了一丝窗子瞧屋外。

    她用的药狠且足,如今身体还是孱弱并将持续弱个小半年,连乌梢的反哺都显得没用,活得也比以往仔细了许多,窗都不敢开大吹风。

    ——仍旧没什么好看的,光秃秃的院子丑得要命。

    萧景姝不喜冬日。

    冬日里公仪仇总是腿疼,于是她挨的冷眼与挤兑也更多些。且冬日草木零落一片死气沉沉,天也总是灰扑扑的,让人看了心里只余空寂。

    于是再见着钟越时,她含蓄地说了一句病中毫无生机,想看些花儿草儿解闷。

    次日便有一张单子送到了手上,都是萧家在暖阁里养的花草,大家族在冬日里也不会缺了这些东西。

    萧景姝勾了几盆,看到屋子里多了些绿意总算展颜,想到能用这些东西弄出点防身的小毒来更是满意。

    屋子里的花草换了几轮后,她已经弄出了些无伤大雅的毒,身子也养到能见风了。

    弄了这么一出,不去见见在内院里主事的萧二夫人似乎说不过去,何况她也的确想出去走走。

    于是在征得钟越同意后,萧景姝又去拜会了萧二夫人,也便是如今自己名义上的二婶一次。

    萧氏七娘这个假身份放在萧家其实显得有些尴尬。她的“生父”萧成安远在金陵为官且不喜她;“生母”——鬼知道公仪仇什么时候安排的——更是早早去世。若不是生了场病不适宜在山中将养,怕是所有萧氏族人都见不到她。

    萧二夫人管着萧氏这么一个大族的中馈,向来思密周全,只叫了自己面善的儿媳与家中十岁出头的九娘作陪,唯恐吓到这个没怎么见过人的七娘。

    这一见面,七娘吓没吓到不知道,萧二夫人几人却着实惊到了,待萧景姝都离开后才勉强缓过神来。

    “长成这样一副神妃仙子的样貌,生母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难怪当年……”萧二夫人扼腕道,“若是这些年养在家中,定然早就芳名远播了!”

    这样一个女儿放在家中,得是多么添彩的事!

    也不知书读的怎样,又会些什么……这些年他们宅子里顶多送些吃穿用度过去,教书的先生都是金陵那边的大哥直接送来的……

    这样一想,大哥也不算全然不重视这个当年并不想要的女儿。

    萧二夫人想到萧景姝的样貌,又想到如今乱七八糟的天下局势,心跳的快了一些。

    ——自当年大郎出生惹了先帝不快,大嫂后续又出了事后,他们萧氏也不怎么得宠了!倘若七娘……那萧氏重回顶峰指日可待啊!

    怀着某种隐秘的期盼,萧二夫人不时在萧二老爷面前念叨一句七娘如何如何。

    七娘长得真好……七娘身边伺候的人虽少,但瞧着有些不凡……七娘到了婚配的年龄了……金陵有没有来消息,大哥说要怎么安置七娘了么,总不能再送回山上去……

    二老爷萧成平乐呵呵应付着老妻的念叨,可未曾想真能被老妻念叨准了。

    他有些恍惚地对着夫人摊开了萧成安的亲笔家书,一字一顿地重复上头的话。

    “历阳郡王,欲求娶我萧氏七娘……”

    第48章 师亲君 你不觉得把你养的那个嫁给他,……

    金陵,栖霞县。

    所有在公仪仇身边伺候的人都知道,这几日他的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这种不好并非来源于冬日的伤痛,而是前几日的来客。

    房中炭火烧得很足,可公仪仇的脸却冷得不能再冷:“钟越他们动身了么?”

    “应当启程有两日了。”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道,“……随行的还有萧家的二老爷萧成平。他家远嫁的二娘出了些事,便与我们的人一同动身南下了。”

    公仪仇如今听见萧家的事就头痛,抬手让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东西滚出去了。

    栖霞县这处宅子是他落脚的地方之一,每当要处理金陵的某些事时,见金陵的某些人时,他就会待在这里。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萧成安会来这里找他。

    他这些年和萧成安往来并不多。当年在皇陵救下的韦蕴后,若不是身边实在不适合养胎,也不会将她送到萧氏去。

    自萧成安续弦后,他更是一次都没再见过萧成安,只偶尔修书问一句知不知道阿泯近日过得如何。

    萧成安也并不是很愿意见这个更名改姓活像变了一个人的前妻弟,更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定然不是什么能被外人知晓的正事。

    不过他还是会在能帮忙遮掩的时候遮掩一二,毕竟他心里还挂念着陆琼。

    只是那挂念远比不上整个萧氏的分量。

    萧成安这次前来找公仪仇,也是为了萧氏——前几日卫觊私下拜访他,告知了他三件事。

    其一,给陛下下毒的贼子,经追查来源于他们萧氏。

    其二,萧不言对他透露了自己是萧泯。

    其三,他想要更紧密地与整个萧氏结盟,而不仅仅是萧不言。

    听闻您这个萧氏族长还有个适龄的女儿,若人并不蠢钝的话,便可以接到金陵来相看相看了。

    萧成安听到第一件事时脸就青了——到底是谁将这顶屎盆子扣在了他们萧家身上!

    不过卫觊后续透露出来的意思又让他放宽了心。

    陛下眼见着就不好了,又愈发疏远刘相公,金陵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历阳郡王如今有多么紧要。

    即便陛下不会将皇位传给这个表兄弟,他日后也极有可能做个摄政王。

    应下了卫觊提及的联姻之事后,萧成安便闷在家中开始想是谁最可能栽赃陷害他们萧氏。思来想去,竟觉得公仪仇嫌疑最大。

    他先入为主觉得这事是陷害,可卫觊定然是好好查过此事的。说不准,下毒之人的确和萧氏——或者说和他——有着些无法隐藏的关系。

    得出这样的推论后,萧成安便秘密来栖霞找公仪仇兴师问罪了。

    公仪仇也并不隐瞒,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是我动用了两个萧氏的人。”

    萧成安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压制住了怒意:“你又发什么疯?”

    “只是那段时日听闻萧府在给夫人做寿,一时心里不痛快,便顺手为之了。”公仪仇冷淡道:“只是没想到卫觊竟会告知你——怎么,莫非他知晓阿泯的身份了,看在阿泯的面子上卖了你一个人情?”

    他厌恶萧成安这些年的行径,是以也并不把萧氏的死活当回事。反正阿泯在外有身份,又自保的能力,用不着萧氏帮扶。

    萧成安被他口中的“夫人”二字刺了一下,沉默片刻后另起了个话头:“……历阳郡王想同我萧氏联姻。”

    “那又同我有什么干系?”公仪仇有些不耐烦了,“他是觉得府中七娘既是你这个族长的女儿又是阿泯的庶妹,相中了这个身份?那你直接从族中找个人充做七娘嫁给他便是了,外任又不知晓她到底什么模样!”

    萧成安盘了盘手里的碧玺,缓缓道:“……你不觉得把你养的那个嫁给他,刚好么?”

    公仪仇怔了一瞬,眼底浮现出浅浅阴霾:“你觉得好的,在我这里必然是差的。来人,送客。”

    萧成安坐得不动如山:“无论你要做什么,日后估摸着都绕不过历阳郡王,把她嫁过去帮你不正好么?”

    虽说还没见过萧景姝,但他不信陆瑾会将人养成个蠢货。且听琅琊家里的人说她容色比当年的韦妃更胜,卫觊又素有些风流名声,无论这名声是真是假,送个美人总是没有错的。

    以及她那个货真价实的皇女身份——不暴露便不会有影响,倘若暴露了,只要已将人送到了卫觊手上,那也是好处居多。

    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怎么做都划算。

    公仪仇冷笑一声:“这时候你胆子又大了?若我日后对付卫觊,你不怕萧氏因此被牵连迁怒了?”

    他不是一向最看重萧氏么?所以即便阿姐死得那样惨也不敢反抗些什么,纵然被两任帝王心怀猜忌还是从未离开朝廷,稳扎稳打坐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萧成安有过这般顾虑,不过他不觉得公仪仇能对付得了卫觊。

    一来对方本来就不是什么软柿子,二来还有阿泯帮衬着他,三来,看卫觊当时表现出来的态度……万一他早就对此有所预料呢?

    在这种能让家族重回鼎盛的关口,即便有这点风险也值得一试。

    “归根到底,这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手上。”萧成安以退为进,“若你觉得不可,三日之内遣人去府中递个信,我便另作安排。”

    三日后,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萧成安给琅琊的老宅去了信。

    历阳郡王,欲求娶我萧氏七娘。

    ……

    公仪仇虽命钟越带萧景姝来金陵,可却还未想好要不要应下卫觊的求娶。

    平心而论,萧成安说的有几分道理。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七娘嫁出去。

    十六年前他南下求助刘忠嗣,他原本应下了会带兵来援,结果因要迎南下的圣驾延误了。

    那些弄权的奸佞或许是对他们扔下陆氏守关难逃的行径心虚,竟秘密派了人来追杀他,他的腿便是那时候断的。

    待回到潼关时,父亲阿姐都已战死,尸骨已被智能方丈收敛了。

    他刚收拢完不剩几个的残部,便听闻武德太子带足了兵马粮草前来退敌——没有送往潼关的粮草,被别人扣下来成就自己的威名。

    ——他们是觉得,收复一座名将没守住的关隘很能显出自己的能耐是么?

    可明明关本可以守住,人本可以活着。护送帝王仪仗南下的兵与粮,远比那时潼关需要的多。

    一群懦夫。

    他们要避开武德太子的兵马,阴差阳错到了东郊皇陵处。他忆起曾在做工部尚书的舅父那里见过的皇陵图纸,找到匠人暗留的密道躲了进去。

    也就是那时候,他救下了韦蕴。她被扔在这阴森地方关着,已经有些疯了。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怀着身孕。

    公仪仇对同为苦命人的韦蕴没有什么怨憎,并意识到她腹中这个不为人知的皇嗣日后许有大用,便费了些心思告知了萧成安,将人送到琅琊萧氏养胎去了。

    而后他隐姓埋名混进武德太子军中做幕僚,用了五年时间把这群人处理干净,方才去琅琊见了一面被自己救下的韦蕴。

    韦蕴神志仍有些不清明,只抱着怀里的女童警惕地看着他。

    五岁的小姑娘,因胎里不足显得比同龄孩子瘦弱许多,像是个雪娃娃,太阳一晒就能化了。虽没有见过几个人,却并不怕生,歪着脑袋奶声奶气问:“你是谁呀?”

    公仪仇命人打开了先帝年轻时的画像:“……真是像,一眼便能瞧出是亲生父女。”

    而韦蕴却在瞧见画像后打了个哆嗦,随后看了一眼怀里的女儿,如同瞧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惊叫一声放开了她。

    从那以后,韦蕴再也不会主动见自己的女儿。

    而公仪仇则是想了许久要怎么用这个皇女。

    ——她太小了,几乎什么都不懂,还因为他的到来使得韦蕴不要她了而对他心生抵触。

    一切都要从头教。

    公仪仇断然不可能把一个女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便找了几个启蒙的女师来教她,还对她身边人定下了一个古怪的规矩。

    除了必要的指示,不许与她多说一句话。

    那对一个刚与娘亲变得极其生疏、又对世事极为好奇的小孩子来说,是一种极为可怖的惩罚。

    她询问的一些都得不到答复,也没用人会主动给予她关怀,只会冷冰冰告诉她该干什么,如同木偶一般。但她只能听着这些人的命令读书做事,因为听话还会换来下一次的指示,而不听却只有无休止的漠视。

    几个月后公仪仇再来时,她已经差不多识完了字,人也因沉默而愈发显得温顺。

    公仪仇想了想萧氏这一辈女儿家的名字,又看了看端坐在书案一侧的小女童,随手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萧、景……姝。

    他的手指在未干的墨迹旁点了点:“认得这几个字么?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之一。”

    “之一”的意思是我会有很多名字么?萧景姝在心里嘀咕,阿娘唤我皎皎,这个坏家伙又起了一个,这也才两个呀,不算多。

    下一瞬她又听到公仪仇道:“但你要时刻记得,你姓卫,是卫氏的七娘。”

    萧景姝又点了点头。

    “卫”和阿娘的“韦”好像呀,自己为什么不能姓“韦”……算了,阿娘都不要自己了,才不要和她姓。等她不对自己发脾气了,再问问能不能和她姓好了。

    不过这个“七娘”……

    公仪仇见她小小的脸上满是纠结困惑之色,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憋在心里就能自己想出来了么?”

    于是萧景姝有些怯生生地开口:“为什么要叫七娘?我只有一个娘呀。”

    公仪仇:“……”

    认完了字,就要开始学道理。旁人都学天地君亲师,他心中已没有了天地,便只教她“师、亲、君”。

    先生是教你读书明理通晓世事的人,一切都要以先生为大;父母与你血脉相连,是以人不至死不能与父母割舍。

    君……民贵君轻,即便坐拥天下,若负了世人,也罪该万死。

    萧景姝心里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阿娘说过,做事要顺自己的心意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一味听旁人的。且除去这个公仪先生,她还有教书画的文先生,教音律的庞先生……那么多先生,哪个才是最大的那个?还不如自己最大。

    只不过反驳的话她只敢偷偷在心里想,面上还是装作把公仪仇教的都记住了——她又不傻,那么宽的戒尺就在一旁摆着,记不住是要被打手板的。

    过了没有多长时日,萧景姝便发现了公仪仇为数不多的优点。

    他在时,周围所有人会搭自己的话,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即便他们说话都怪腔怪调,似乎很不喜欢她的样子,但也比以往死气沉沉的要好。

    而且吃食也比平日里要好,冬日里也会更暖和些。

    公仪仇很快便发觉她对自己的那一点厌恶消失不见了,慢慢甚至能在完成课业后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让厨房里的阿婆多做一份荔枝冻,还会在他离开时问他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成年人,想要哄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听自己的话,多的是手段和办法。

    如此过了几年,在某次又去琅琊的路上,他救下了谷雨。

    谷雨是当年军中一位叔叔的幼女,父亲战死后沦落风尘几经辗转,若非机缘巧合遇见并认出了他,不知还要被苦日子折磨多久。

    安置好谷雨后,公仪仇心里极其不痛快。

    到了琅琊的庄子后,萧景姝欢欣鼓舞地从书房跑出来迎他,极其甜蜜道:“先生先生,七娘想你了!”

    她已经到了总角的年纪,脑袋上的头发梳成两个尖尖的髻,像是黑猫的耳朵。越长大出落得越娇美可人,已经不似五岁时那般像先帝了,但还是能轻易瞧出父母是谁。

    因这几年养得比较好,虽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病气,但已不似先前那般孱弱了。

    ——她和谷雨过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仪仇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怒意,并不是针对满眼天真的萧景姝,而是针对他自己。那怒意慢慢凝成坚冰,慢慢冻住了他的心。

    他面无表情道:“七娘,你知道先生的腿是怎么断的么?”

    第49章 绝嗣毒 “喝了这个,你这辈子都不会有……

    公仪仇前几年根本没有告诉过萧景姝她的生父是谁——他要确保自己在萧景姝心中的分量比亲生父母更重后,才会告知她一切。

    如今也到了这个时候了。

    萧景姝是知道先帝的行事的,甚至知道公仪仇极其憎恶先帝。无论是受公仪仇言传身教,还是出于本心,她也同样不喜先帝。

    她下意识排斥公仪仇的话,并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七娘不听,都是先生骗人的……”

    于是她挨了生平第一顿打。

    公仪仇以往并没有打过她,戒尺只用来敲敲桌子起个震慑作用,因此手上并没有轻重。第一下落下去后,她的手掌便变得红肿起来。

    他收着力气打完,又吩咐削减她的吃穿用度,照料她的两个婆子也无需如此上心了,日后让她自己煎药洗衣。

    这般过了两日后,萧景姝便病倒了。

    本来就是胎里不足的人,又是个还没长成的孩子,衣食上稍有不慎便能要了性命。公仪仇坐在她床前,面无表情地听着老大夫训斥,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对于卫氏的血脉,他就该做到如此。

    自己对她已经够宽容了。公仪仇心想,她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兄长叔伯九泉之下都不会信自己好好养了她这么久。

    “你不能怪先生打你,谁让你是卫庆的女儿呢?”公仪仇缓缓道,“倘若先生心疼你,谁来心疼先生和其他人呢?”

    萧景姝哭得眼眶通红:“可是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女儿,七娘为何要认这个父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七娘就不能认先生当爹爹么……”

    公仪仇觉得荒谬。他不过才二十有五,许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还尚未成亲,怎会有一个将近十岁的女儿?

    他伸出手,慢慢掐在了萧景姝细弱的脖颈上:“忘了先生教过你什么了?你身上流着卫氏的血,若不想做卫庆的女儿,只有去死这一条路。七娘是不想活着了么?”

    她终究不想死,而公仪仇也不想让她如今去死。

    自此以后她愈发听话,只在要留下那个苗女时忤逆了他一次,可却因此更加贴心。

    公仪仇用汤匙搅动着萧景姝刚学会的药粥,心道,不成器。

    她头一次主动开口说想学些什么,他以为会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没想到竟是学厨艺——献媚的伎俩。

    也就这点出息了。还在自己数年来布下的闲子足够多,少她一个也碍不了事。

    公仪仇最初抱着她日后可能会有用的心思养大了她,谁料真养大后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地方用得到她,也不耗费心思给她找什么去处,只这般一日一日过下去。

    直到萧景姝快要及笄时,公仪仇手底下一个人含蓄问了一句:“那位娘子也要成人了,先生打算如何安置她?”

    无论是想把她扔出去成家还是立业,都已经到年纪了。

    公仪仇皱眉道:“暂且留着罢,她实在不堪大用。”

    而后他感觉下属的目光染上了困惑,似是在问既没有用处,那为何要留着她。

    一个带不来好处的仇人之女,不赶紧杀了解气,难道还要养着费米么?

    公仪仇内心深处有着和他同样的不解,于是再一次于心底质问自己,为何如此?

    是因为浇灌了不少精力进去,觉得直接杀了太过可惜么?

    还是说……已经动不了手了?

    他因后一个猜测毛骨悚然,顷刻间决定要把她丢出去,做一个挑起天下纷争的饵。

    ……最好能够死在外面,无需脏了他的手。

    只是公仪仇没想到,事情会生出这么多波折。

    在怀疑萧景姝或许是主动逃脱时,他心中是被背叛的愤怒,想出了千百种抓她回来后折磨她的法子。可那愤怒在得知她主动回来、自己应当是误会她了以后,又缓慢平息下去。

    然而她还是没有死。回来后又挨了打,冻着病着跪了一夜,依旧熬下来了。

    或许不该那么早叫大夫,让她多在那冷冰冰的地上躺一会儿,便能如愿死掉。

    既然活下来了,就暂且顺其自然罢。

    ——可这个顺其自然里,绝没有把她嫁给谁这一项!公仪仇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回忆起李顺与萧景姝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到他们都说过的字条。李顺收到字条的那一夜,卫觊正在剑南节帅府宴饮,在那之前,他见过阿泯。

    阿泯在剑南那么久,是不是已经看出了什么?而他又告知了卫觊多少?

    以及……

    七娘,是不是也对他隐瞒了什么?

    ……

    萧不言带了一队兵马回金陵。

    待他到时,山南西道已经差不多打下来了。照先前的安排,地方几乎全归了剑南,而西北得了此行三倍军资的酬劳。

    剑南可真是富得流油。

    中和帝虽不省人事,但朝会却依旧照例开,只不过最上首的龙椅上少个人而已。

    因着近日的战事,朝堂上成日比鸭子圈里还要吵,半月内光是打架就打了三次。今日眼见又有人要撸袖子动手,却在听见殿外太监的通传声时住了手。

    是萧不言来了。

    因赶着进宫,他并未换朝服,只着玄色麒麟纹圆领袍配同色大氅,在一堆朱袍紫衣里要多扎眼有多扎眼。

    如今世上怕是没有几人不知萧不言死了未婚妻,见他的第一眼都忍不住去打量他的脸色。

    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哀恸,他面色相较以往苍白了许多,而且看着更冷了。

    以往的冷,是一股漠然与目中无人的傲慢,如今的冷却是压抑着烦恼的阴鸷。倘若谁敢在这时候惹他,要挨的估计便不是笏板,而是他那把名动天下的“不血刃”了。

    刘忠嗣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

    原本以为他是个能担大用的,却不曾想竟因一个女子闹出这样大的乱子。

    萧不言的品阶高,站得离刘忠嗣并不远,无需特意提高声音便能将彼此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刘忠嗣缓缓开口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殿中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动不动地听着这文武之首的二人对峙。

    萧不言声音里像浸了一层寒霜:“这话不应该是我问刘相公么?”

    他曾经对这位扛起朝事的国之肱骨有过钦佩,如今只觉得他愚忠且糊涂。

    “我不否认派死士去剑南是想杀人,可却从未想过杀你的未婚妻子。”大庭广众之下,刘忠嗣毫不掩饰自己并不光彩的行径,“可如今死的到底是谁,也不过是剑南一面之词罢了,你就不是她们在做局骗你借你的势么?”

    此事疑点着实太多,若非他没有亲眼得见,断断不会让剑南那群女人的言辞占上风。

    不远处的卫觊咳了两声提醒道:“照本王当日亲眼所见,人的确是没了的。”

    刘忠嗣恍若未闻,继续对萧不言道:“你便没想过心上人为何恰巧是辛随的学生?剑南是辛随从她亡夫手上得来的,你就不怕那她那学生接近你是打着同样的主意?”

    知晓一切的卫觊唇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老师可真是不耽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剑南,竟能说出这种话来,想来萧不言也会觉得很荒谬。

    果不其然,他看到萧不言唇角勾出个讥讽的笑。

    “从一开始,便是我蓄谋接近的她。”萧不言冷声道,“你也无需往她身上栽什么红颜祸水的罪名,我这次站在剑南那边,只是因为看不惯尔等行事罢了。”

    因为些捕风捉影无伤大雅的事,便要起内乱——山南的兵没有血性却又后台,剑南的兵虽有些能耐可到底偏居一隅。他若不插上一脚,这场仗不知会打到什么时候。

    剑南可是还有边境要守的!

    他们谁也没有提无令动兵的事,毕竟这个错细究下来谁也逃不掉。

    刘忠嗣如今只确认了一点,萧不言并未因私情站在剑南那边,他只站自己的道理。

    这样的人最难完全拉拢。

    朝会终究在几位大员针锋相对无果后散了。

    萧不言并没有回自己的侯府,而是先去宫城附近赵氏的酒楼里赴卫觊的宴饮。

    “你要定亲?”萧不言如今听见成亲之类的事便忍不住皱眉,“这般仓促……陛下终于要不好了?”

    依照旧例,若近亲宗室在国丧之前便定了亲事,只需如寻常百姓一般服丧百日便可自行嫁娶,不过要从简,否则便要等上三年。

    “不过是用药吊着一口气罢了。”卫觊道,“近日我定下了几家的娘子相看,其中一位是萧氏七娘,所以来问问你的意思。”

    他明白萧不言为何遮掩身份——倘若陛下与刘忠嗣知晓他是陆琼之子,是断断不会让他染指军权的。

    到底是对不住陆氏,做不到问心无愧。

    七娘……

    萧不言眼前有些恍惚,先是忆起皎皎娇声戏弄他道“兄长不认得七娘了么”,又想起十几年前抱过的那小小的一团。

    “我是我,萧氏是萧氏。”萧不言灌了自己一杯酒,嗓音微哑,“你们自行商议便是。”

    卫觊看着他一杯接一杯饮酒的模样,心中微叹一声。

    本就是互不知晓身份时阴差阳错的一段情,还是早断为妙。

    这不仅对他们彼此好,对自己也好。

    卫觊心道,虽说萧不言不贪权,七娘也说绝不会生育子嗣,可若他们二人真在一处了,自己还是会忧心啊。

    这可是两个稍微起一点不臣之心便能引得天翻地覆的人。

    话说回来,七娘如今,也该快到金陵了罢?

    ……

    从琅琊动身时,钟越并没有告知萧景姝此行的缘由是什么,只说公仪仇要见她。

    不过萧景姝从同行的萧二老爷对她热络的态度上察觉到了什么。

    应当是卫觊那边有消息了。

    萧二老爷不过与他们同行半程,待与他分别后,钟越便命车马加快了速度,很快便到了栖霞县。

    在踏进书房看到公仪仇的第一眼,萧景姝便知道他心情不好。

    于是她一言不发,乖顺地走到书案旁为他磨墨。

    公仪仇正在练字,落下第一笔后淡淡问她:“七娘,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想过日后做什么么?”

    萧景姝低眉敛目,说着绝不可能出错的话:“那要看先生想让七娘做什么。”

    公仪仇沉默片刻,又道:“你出去走了一趟,应当知晓寻常娘子家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亲的定亲嫁人的嫁人了。你想过嫁人没有?”

    倘若此时她说“想过”,那公仪仇必回问她想嫁谁,是不是在外同人有了私情。于是萧景姝实话实说道:“没有想过。”

    公仪仇瞧着似乎有些不信:“是么?”

    “是。”萧景姝犹豫了一下,继续顺着这个话头道,“先生是知道的,七娘素来不喜自身血脉,是以早就决心今生不会孕育子嗣……既如此,也没用嫁人的必要。”

    公仪仇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一番话,可细想起来竟觉得颇为合理。

    他撂下笔,再次同萧景姝确认:“果真?”

    萧景姝颔首:“千真万确。”

    于是公仪仇沉默片刻,唤来了书房外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那小厮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苦药汁来,径直递到了萧景姝身前。

    萧景姝顷刻间便嗅出这是致人绝嗣的毒药。这处宅院里竟常备着这东西,想来年初中和帝中毒果然是公仪仇的手笔。

    但她面上却做出茫然之色,困惑地看向萧不言:“先生,这是……”

    “你不是不想要孩子么?”公仪仇的手指在轮椅把手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平静到近乎怪异,“喝了这个,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第50章 生与死 生者有灵,死者有魄。

    ——他这又是要搞哪一出?

    萧景姝心中茫然极了,不过却知道一个人即便再听话,也不可能会乖乖喝一碗毒药。

    于是她蹙起了眉头:“不要孩子的话,不与男子接触便是了,没有必要喝这种药……”

    “你阿娘当年估计也不想要孩子,可不还是有了你么?”公仪仇重复道,“喝了。”

    这种药多少有些伤身。纵然萧景姝有把握日后将自己的身子调养好,可也不愿在此时正虚弱的时候冒这种险,只低声问:“先生是要将我嫁出去么?”

    公仪仇没有回答,语气愈发冷了下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萧景姝终于还是伸出手,接过那碗药,仰头慢慢喝了下去。

    太苦了,不仅是药苦,心里也苦。

    ——纵然她不想要子嗣,也不该被这样逼着喝药。

    萧景姝强行将反胃的感觉压下去,对着公仪仇亮了亮干净的碗底。

    公仪仇心底压抑的愤怒舒缓了不少。

    还是很听话,连这种药都喝了,只是瞧着有些委屈。

    但他招了招手后,她还是如往常般走过来跪坐到了他面前。

    萧景姝看着公仪仇抬起了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可那只手只是轻轻放在了她的头顶,像是在安抚她。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

    萧景姝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缠住了,冒出了一身冷汗——不,毒蛇都没这般吓人,乌梢可比他好相处多了!

    她听见公仪仇温和了不少的声音:“好好歇两日,休整好了先生带你去金陵城。”

    萧景姝垂下眼帘,微微颔首。

    几经波折后,她终于要踏入这场乱局的中心了。

    ……

    因萧不言估计要在金陵待上些时日,一向替他料理府中事的张管家不久前也从定安到了金陵。

    而他到了金陵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按照萧不言的吩咐寻了几个有名的神婆方士来。

    也不知郎君受了什么苦,如今看着竟要信这些神鬼之说了!以往他跟着智能大师的时候都不怎么信的!

    见萧不言头一次带着醉意回府,张管家更是难受得心里直抽抽,逮到了田柒问:“那个红颜薄命的乌小娘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田柒叼了根草,坐在屋檐下惆怅地叹了一口气:“乌小娘子啊……聪明,有本事,长得不赖,性情也好。看着她就觉得日子有奔头,和她坐一张桌子上我饭都能多吃两碗。”

    后两句话简直说到了张管家的心坎里——郎君那样没人气的人,就该配这样的小娘子啊!

    只可惜……

    张管家又在心里骂了一遍刘忠嗣,继续问:“你可知郎君找那些神婆方士做什么?我瞧着这群人里没一个好的。”

    田柒的脸皱成了一团,低声道:“也是不赶巧,我们从剑南启程时,辛氏的三娘子病逝了。她那个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齐二郎受不了,便央着辛节帅结了阴亲……”

    怕是君侯也动了差不多的念想。

    张管家两眼一花,颤巍巍道:“这,这……”这如何使得啊!

    可若是郎君执意要做,这世上是没有人能拦得住的。他抹了一把脸,又开始操管家的心:“那剑南那边同意了没有?我听说乌小娘子无父无母,既如此,亲事便要经她的阿姐与老师点头了。”

    田柒缩了缩脖子:“……剑南那边应当不知道君侯的心思。”

    知道了估计也不会点头,毕竟君侯险些当着她们的面把乌小娘子的坟挖了。

    张管家目瞪口呆:“她们若不知道,那棺椁该怎么送过来?”

    是了,寻常结阴亲得用棺椁尸骨。田柒讪讪道:“这个应当不必,君侯心里其实不愿信那是乌小娘子的尸身。”

    这话将张管家彻底弄糊涂了:“那这亲到底该怎么结?”

    几个时辰后,醒了酒的萧不言将方士们全都唤进了正堂,开口第一句便是田柒与张管家意料之中的话。

    “你们当中,有帮人办过亲的么?”

    让方士帮忙操办的定然不是什么正经亲事。在场诸人想起近日有关这位君侯的传闻,心知肚明他想做什么,或点头或摇头。

    萧不言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最后头的那个年长稳重的女方士:“烦请说一说,有何要注意的?”

    被点到的女方士上前一步,行了个礼才道:“若要配阴婚,最要紧的还是八字相合……”

    萧不言蹙眉打断她:“不是阴婚。”

    他看着这群目露茫然之色的方士,心中涌起淡淡的烦躁:“她或许还活着,只是我没有找到她,是以不能算配阴婚。”

    这下方士们听懂了——定安侯这是有些失心疯了,不愿信人死了,可却还要结亲。

    既不愿信人死了,那定然也不会用尸骨的。女方士沉默片刻又道:“那便是姓名、八字……”

    萧不言微微阖上了眼:“八字……不全。”

    只知道她是夜里生的,哪个时辰却不知道。姓名的话,应当是真的。

    房中陷入了诡异的死寂,萧不言置身其中,心中陡然生起一股讥嘲之意来。

    萧不言啊萧不言,你自认喜欢她,却对她知之甚少。你自认无所不能,却根本差不到她的来历。

    最终还是那女方士开口打破了寂静:“恕在下无能。”

    萧不言心灰意冷,挥手让张管家带这群人离开,孰料片刻后他又带着其中一人折返了回来。

    是个瘦弱佝偻的老者,浑身透着一股惹人不喜的邪性。

    “老夫倒有个法子让君侯得偿所愿。”老者恭敬道,“不过若传出去,恐落人口舌……”

    毕竟用的是巫蛊压胜之邪术,被旁人知道后能直接将他下狱。

    萧不言请他落了座。

    “但说无妨。”

    ……

    “他要成亲?和谁?”萧成安捏着手里的碧玺串珠,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为何不提前同我商议?”

    这不是已经提前告知你了么?田柒在心里嘟哝,虽然只是提前了两日。

    待听田柒说完了原委,萧成安勃然大怒:“胡闹!他是我们萧氏的宗子,怎能同一个死人配阴亲?!”

    田柒见状,也不再维持面上的敬重,很是讶异道:“萧大人,这么多年您还没看出,您根本做不了我们君侯的主么?”

    “君侯还小的时候,萧老夫人就不喜欢他,还嫌弃他不会说话,所以一直是被女将带在身边。”田柒掰着手指头数,“君侯跟着智能方丈的时候,您忙着在金陵朝廷扎根;君侯刚上战场的时候,您娶了新妇……”

    这种事实在太多了,田柒懒得再数,看向萧成安铁青的脸:“您以前没怎么尽当爹的责,这时候想起做君侯的主啦?”

    一族之长,本就不可为所欲为。萧成安懒得同一个下属掰扯这些,只吩咐田柒:“你回去告诉阿泯,让他明日来府中见我!”

    田柒动都没动一下:“倘若不是要拜高堂和过族谱,君侯是绝不会让我来叨扰大人您的。君侯说若您执意不愿,他便分宗单开族谱了,这样也无需过问您的意见了。”

    萧成安勃然大怒:“既然他有如此想法,还来问我做什么!!”

    “您虽对君侯没有多少养恩,但到底有生恩嘛,君侯还是念情的。”田柒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萧大人既不愿,属下便回去复命了。”

    “罢了,随他折腾去!”萧成安揉了揉额角,“这个家迟早是他的,我管这么多作甚!”

    这便是应允的意思了,田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真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舍不得君侯自己打下的基业给萧氏带来的助力,还偏要拿当爹的架子,臭不要脸。

    两日之后,入夜时分,萧成安悄无声息来到了府中祠堂。

    祠堂的装潢并没有什么变化,只将蜡烛换成了龙凤喜烛。而萧不言也着大红喜炮,在浓黑的夜里愈发衬得面容如玉般苍白冷峻,透着股死寂的英俊。

    萧成安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个许久未见的长子,他既不像自己,也不像亡妻。从小就少几分人味儿,有时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是天上哪尊神佛下凡历劫托生在了亡妻肚子里。

    “你以往……不通人情,是以爹从未管过你的婚事。”萧成安道,“可你如今既然通悟了,又何必将余生都与一个已死之人牵连在一起?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家!”

    萧不言困惑道:“我瞧着,是很乐意同人来往的模样么?”

    世人戴着各色假面,看了让人眼花,心里话里交杂着贪欲痴嗔,听着让人耳痛。若不是有想要弄明白的事,他根本不愿与世人有牵扯。

    遇上皎皎,只是机缘巧合。

    她也是凡尘俗世里的人,也会戴上假面,也会同他说谎。

    可她所在的尘世却不俗气,同她在一处时,眼、耳、鼻、舌、身、意,所感所觉,无一不令人沉溺。

    她体会的少,所以见花开欢喜,见叶落,也欢喜。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只有在和她相处时才明白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中竟也藏着生趣。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和她走遍世间,让她体悟、让她带着自己一寸寸体悟世间的欢欣。

    遂骤然得出苦寻数年的答案。

    母亲、外祖、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赴死,不过只是想保世间和平,给在人世的亲眷友人多留些岁月去享受世间之愉悦罢了。

    可当他懂得这些后,能够带给他欢欣的人却离开了身边。

    皎皎让他更好地懂得如何思、如何想、如何体悟,她已然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世上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其他人都不是她,所以再没人能够补全他。

    如今他只想让皎皎赶快回到自己身边。

    更漏声声入耳,已然到了子夜之交。萧不言用烛火引燃了干枯的合欢,放到了香炉之中。

    而香炉里面,躺着一束用叶柄扎起的发丝。

    奇异的香气弥散开来,袅袅烟尘之中,萧成安坐在了祠堂上首的太师椅上。在他右手侧,是一直供奉在萧氏祠堂里的陆琼灵位。

    萧不言抓住了牵红的一侧,而另一侧连着的并不是活人,而是一个布扎的人偶。

    人偶背上用朱砂写着姓名与八字。八字不全,只写了年月日,名字则是“乌皎”。

    萧不言没有用“巫”字,纵然皎皎确实一身苗疆巫族的本领,可他自苗疆回来后总莫名觉得她非苗人。

    既与他相处时她一直用的是“乌皎”,那他便用这个。

    这是用皎皎穿过的衣物扎成的,残留着她的气息,指代的是生人。

    从来到萧府后便战战兢兢不敢多发一言的方士开始唱礼,三拜过后,牵红又系在了写有乌皎名姓的牌位上,再次开始过礼。

    这次指代的是死者。

    生者有灵,死者有魄,依巫族之言,俱能被山神牵引。

    倘若已被牵引而来,生灵可附于人偶之上,魂魄则没于灵位之中,无论如何,都是与他成亲了。

    萧不言心道,既已与我成了亲,那便快些回到我身边罢。

    若你满意这门亲事,便与我好好过下去。若不满意,便亲自来找我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