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应不识 别告诉我你同那个乌皎长得相似……
萧景姝没有想到自己会梦见萧不言。
梦里她穿着大红喜服,浑浑噩噩地与人对拜,在起身后眼前骤然一亮——是红盖头被人掀开了。
面前人仍旧是玉雕神像般的英俊,浅灰色的眼睛里映出自己毫无易容的脸。
而后他伸出手,用指尖慢慢蹭了蹭她的脸颊,倏然冷笑一声。
“皎皎,你果然一直在骗我。”
后头的梦乱糟糟一片,仿若是定安侯在突厥吐蕃一带流传的可止小儿夜啼的传闻在她身上成了真,活脱脱将萧景姝吓醒了。
她心有余悸地想,定然是因为天亮便要去萧氏了才会做这种梦。
——放宽心放宽心,萧不言又与萧氏不亲近。倘若他在金陵,也定然只会住自己的侯府。
萧景姝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加以安抚,打了个哈欠,继续沉沉睡过去了。
……
金陵城的萧府今日颇为热闹。
萧成安的继夫人王氏整指使着下人们跑来跑去:“再把暖房里的兰花多搬几盆出来……”
眼见府中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问近身侍女:“老爷还没有起身么?”
虽说今日休沐,起得晚些很正常,但以往也没有这么晚过——想来是昨夜同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大郎议事太晚了罢。
有些事瞒得住外人,瞒得住府中其他人,却瞒不住当家的主母。因此王氏早就知道,先夫人留下的大郎并非先天不足,也并没有在府中偏院修养,而是在外战出了赫赫威名。
这让王氏心头百味杂陈之余,也一直有股诡异的安心——大郎有本事成这样,应当没有闲心同她和她不成器的六郎计较。
平心而论,她是很怕大郎针对自己的。若她爹哪日娶了个和亲娘肖似的后娘回来,她定然要不择手段搞死这对恶心人的狗男女。
如今府中的女人,哪个不清楚自己是因何入府的?不就是身上或多或少有同先夫人相似的地方。
她自己也是如此,再加上出身还说得过去,也有点管家的本事,才做到了萧府夫人的位置。
最要紧的是,她的脑子还算灵醒。知道大郎有本事招惹不得,便尽力替他在府中遮掩身份。知道萧成安最看重萧氏,便事事以大局为重。
今日要做的,便是一件关乎全局的大事——老爷那个未曾露过面的庶女要来金陵给历阳郡王相看了!
听琅琊的人说是极漂亮的一个小娘子,不然老爷根本不会想起她来。王氏捏着手帕出神地想,不知好看成什么样,老爷才觉得七娘能得那位见惯美人的郡王的青眼。
眼见已经快到巳时,夜里因萧不言的“亲事”闹心了大半宿的萧成安终于起来了。
而从栖霞县来的马车,也缓缓停到了萧府大门前。
萧景姝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公仪仇的心思了。
她原本以为他会因议亲这件事好好逼问她一番是否是在剑南与卫觊有了交情,可他却只让她喝了一碗药,其他什么都没吩咐。
像是看她自己会在此事上作何反应。
萧景姝心中有些乱,面上却是一派大家闺秀的恬然平和。在马车停下后便搭住了谷雨的手,踩着脚蹬下了车。
她今日穿的是深紫色的衣裙,是有些老气的颜色,收拾也多用翡翠白玉,很好地将过于艳丽的容貌压了压,显得温婉贤淑了不少。
饶是如此,前来为她引路的萧府侍女还是被她的容貌晃了眼——整个金陵城就没有这样标致的娘子!
侍女生怕吐息声太大把这神仙似的人儿吹走了,小心翼翼道:“七娘子这边请。”
萧景姝对她微微一笑:“有劳。”
金陵城的萧府远远比不上萧氏在琅琊的祖宅,却依旧别有洞天,一石一木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萧景姝的心绪都因这宅邸的景色平和宽松了不少。
倘若日后她有了钱,定要也修一处漂亮宅子同阿婴阿娘一起住!
她赏院中景致时,并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景。萧府宅院里的下人们都忍不住放慢了手头的事,暗暗欣赏七娘子的容貌。
面若春花照月,行似弱柳扶风。美,实在是美啊。
想要岀府的萧不言从廊下经过时,便碰上两个小厮堵在前头,痴痴望着某个方向。
他眉头微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了过去,瞳孔猛地一震。
那背影比记忆中高了些、瘦削了些,步态也拘谨了不少。明明看着极其不同,可又是那么熟悉。
巫绪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像是某种奇诡的咒语:“无论你想见的人是生是死,山神都会指引她尽快来到你身边……”
他步子一转,毫不犹豫地对着那道身影走了过去。
萧景姝踏进正堂时,并未抬眼看坐在上首的萧成安与王氏,而是极其克制的看向地面。
——她怕看见两张素不相识的脸,会叫不出“父亲”“母亲”的称谓。
规规矩矩地行礼时,她听见上首响起一道年轻且温和的女声:“这便是我们七娘了,快上前来给母亲看一……”
王氏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萧景姝有些困惑地抬眼,见上首的萧成安与王氏都面色古怪地看着她身后——或者说看着门外。
她的心头涌起一股不妙之感,呼吸滞住,刚想回头看上一眼,肩膀却被一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
萧景姝悚然一惊!
任何一个人被这般突然抓住都会无措,是以她并未刻意掩盖自己的惊慌,只是后背登时沁出了冷汗。
她看向了近在咫尺的那个人,险些没认出这是萧不言。
他比先前瘦削了很多,显得五官格外锋锐,眉眼间沉着一股萦绕不散的、竭力压抑的戾气与阴鸷。
如果以往人们是因为他的冷漠与孤绝不敢靠近他,那如今则是因为他那骇人的气势远离他。
萧不言用一种萧景姝看不懂的目光一寸一寸审视着她,并在她的眉眼、口唇处额外多停留了一会儿——那是她易容时未曾刻意遮掩的地方。
萧景姝被他看得浑身发软,强撑着镇定道:“还请、还请这位郎君放开我……”
纵然只打了个照面,可萧景姝却确信萧不言已经认出了她。
可是他怎么能?怎么能?自己明明与做乌皎时一点也不一样!
应当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声音不一样,有些微哑,皎皎的声音是娇的、脆的。
容貌也不一样,面前这张脸太艳。
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样,皎皎从不会用这种带着恐惧的眼神看他。
明明有那么多不一样,可他心里的念头却是如此笃定。
这就是皎皎。
这一定是皎皎。
府中有下人认出了萧不言的身份,正在私语他为何看着是从那个先天不足的大郎院子那边出来的。
萧成安面色难看极了,心道果然美色误人,这位皇女露了个面就把夜里还为死人守身的儿子勾住了。他厉声对萧不言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将七娘放开!”
萧不言恍惚道:“七娘?”
他眼前陡然浮现出另一张楚楚动人的脸,那人故作惊讶地娇声戏耍他:“兄长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七娘呀……”
那张刻骨铭心的脸,正在慢慢与面前这张姝色无边的容颜重合。
萧景姝轻而易举猜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闭了闭眼睛,挣了几下没有挣开萧不言道手,于是将目光投向了上首的二人开口求救:“父亲,母亲……”
萧成安不要紧,要紧的是据说与女将陆琼有五分相似的王氏。
王氏被她带惊含泪的双眼看得心里一纠,终于忍不住上前道:“侯爷,您先放开七娘……”
她极其谨慎,仍旧没有唤可能暴露萧不言身份的称谓。
忽然闯入眼前的脸让萧不言不可避免地分了一下神。他自小离家,偶尔回来几次王氏也识趣地不往他跟前凑,并没有记下过王氏的模样。因此看到这张脸的第一眼,他想到的竟是阿娘。
萧不言的身体颤抖起来,下意识松开了萧景姝的肩膀,目光扫过下首的两个姨娘,以及跟在萧成安身边伺候的侍女。
这一个眉眼像阿娘,那一个下颌像阿娘。
他仿佛看到了一屋子的恶鬼,披着画皮扮演人的模样,可却怎么也不像人。
而面前这个神似他心上人的庶妹,也陡然变成了被他的欲求与渴望吸引而来的女妖。
“我这巫蛊之术,侯爷敢不敢用?”
“只是这法子到底有些邪性,老夫怕传出去后被下了大狱……”
是邪念,还是本人?
是真实,还是妄想?!
萧不言陡然抵住了唇,弯下腰重重咳嗽了起来。早就被吓傻在门口的田柒豁然色变:“君侯!!”
在萧不言倒下去的那一瞬。
面色苍白如纸的萧景姝,看清了自己的裙摆上,已经沾了浓黑带毒的瘀血。
……
“快拿着侯府的腰牌,去宫里请太医院院首李太医!”
“水呢?水怎么还没送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中毒了么……”
萧府中乱成一片,除去一个谷雨,已经无人再管萧景姝。萧景姝颤抖着用手指沾了一点裙摆上的血,凑近鼻尖嗅了嗅。
是中了毒,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毒。
可是他怎么会中毒?
缠在小臂上的乌梢嗅到新鲜毒血的香气,已经蠢蠢欲动起来。萧景姝余光瞥见萧成安面色森寒地走了过来,把快要冒出头的乌梢隐蔽地按了回去。
萧成安停在她面前,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别告诉我你同那个乌皎长得相似,或者说,你就是她。”
“也只有萧大人这种人,才会生出这般想法了。”萧景姝面无表情道,“我倒觉得是您这地方风水不好,让住进来的男子都得了见到女子便看其像不像自己心上人的怪病。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像了。”
萧成安额角青筋暴起,抬手就要打她。萧景姝自知没力气抓住他的手臂,于是只后退两步躲开。
“先生都没这么打过我。”萧景姝眼底浮出薄薄的怒气,“你也配?”
萧成安根本没料到她会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冷笑一声:“你还真将自己当成个谁也不能动的宗亲公主了?”
本就是个陆瑾养着磋磨发泄的玩意儿罢了,有什么不能打的?
“我没把自己当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大人您是真心想拿我在卫觊那里讨好处的。”萧景姝讥笑一声,“既想利用我,就别对我摆脸色——真把自己当我爹了?我爹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萧成安气得脸色铁青:“你……”
他正要发作,却有小厮来通报历阳郡王同李太医一起来了,只瞪了萧景姝一眼,忿忿甩袖离去。
一旁的谷雨还沉浸在萧景姝与萧成安对峙带来的错愕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历阳郡王那里露一面么?”
虽然先生没吩咐,可谷雨琢磨着他既已将萧景姝送来了金陵城,那定然还是有将她嫁给卫觊的念头的。
萧景姝只盯着自己裙角上暗沉的一块血渍,片刻后才缓缓道:“我污了裙子,寻常的大家娘子不会不会这样出去见客,还是算了。”
她心里太乱,实在实在抽不出精力应付任何人了。
第52章 存疑心 他定会谨守伦常,好好将七娘视……
王氏将萧景姝安置在了名为云水居的院子里,并送了不少伺候的人过来。
这院子布置得极为风雅,可她却并无心赏玩。将院中事尽数交给谷雨后,她便借口受了惊吓歇在了卧房。
沾了血的衣裙已送去浆洗了,手上也干净得很,可萧景姝却总觉指尖残留着鲜血黏腻的触感。
恍惚又回到一个时辰前,她眼睁睁看着萧不言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那么有本事的人,竟也会那般孱弱。
瞧他眉眼见的乌青,体内余毒应当不多,只是一时大喜大悲牵动肺腑才会如此。
萧景姝闭上了眼睛。
说到底,还是被她刺激到了。
在许久之前她便想过,倘若自己有朝一日以萧氏七娘的身份与萧不言再次相见,而他又凭非人的直觉认定她就是乌皎,自己该如何翻盘。
想了许久,只想出个有些缺德的法子,便是借萧府中那些与陆琼肖似的人乱一乱他的心。
可万万没有料到他竟中了毒,竟招致这样的后果。
萧景姝苦笑一声,心道下次再见公仪仇,估计又要挨打。
毕竟萧不言是他唯一的亲人了,总会在意的。
——她自己,同样有些在意。
希望宫里的太医有些用处,能将他的毒逼出来。若逼不出来,估计卫觊会想法子让自己来解毒,他同样怕萧不言出事。
那样也好,还是自己解毒最放心。
萧景姝神思不宁了一日,午膳都没用几口,临到晚膳时,才听院子里的丫鬟说定安侯已经回侯府休养去了。
而请太医的动静那样大,到底不可能全然瞒住,便对外称是定安侯来替忙得抽不出身的历阳郡王相看萧氏的七娘子,孰料不慎犯了在战场上留下的旧疾。
这其中透出的意思颇为耐人寻味,使得这京城下本就汹涌的暗流更加动荡不安。
而萧景姝,则被请到了萧成安不怎么用的小书房里。
只是这小书房里,只有一个公仪仇。
公仪仇面色倒没什么愠怒,只是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开口第一句不是问的萧不言的事,而是道:“你与萧成安吵嘴了?”
语气带着些讶异,似乎没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萧景姝见状,便知今日无需过分伏低做小了,皱了皱鼻子带着些委屈道:“他竟想打我耳光——先生您都没有那么对过我。”
打狗都要看主人,七娘怎么说都是他养大的,自然轮不到别人教训。公仪仇道:“无需太给他脸。不过若非谷雨转述,我还不知你竟有这般伶牙俐齿的时候。”
萧景姝心里一个咯噔。
平日在他们面前装兔子太过,今日心神不稳没装住,也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端倪……
她低眉敛目道:“实在是萧大人一句‘你莫非就是乌皎’将我吓住了,毕竟我确实扮过乌皎……也没想到竟会在这萧府里遇上萧不言。”
公仪仇怔了一瞬,这才想起从未与她说过萧不言的真实身份,便随口道:“他是萧成安的长子,出现在萧府自然不奇怪。”
提及此,他便想到萧成安所告知的昨夜结阴亲的荒唐事,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萧景姝的身子似乎都因这一出乎意料的消息僵住了,涩然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七娘的错。定安侯神通广大,即便易容也遮不住他的法眼。想来定是看七娘眼熟想起了心上人,才牵动愁肠伤及肺腑……”
公仪仇倏地想起她刚从剑南回来时委屈并未做错事却挨了打,顿了顿道:“倒也同你没多大干系,是他自己发了失心疯,又被萧成安那一屋子女人刺激到了。”
萧景姝便顺势问道:“那定安侯如今可还好?”
“无需你操心。”公仪仇道,“不过你日后还是离他远些,省得惹出事端。”
照阿泯的性子,说不准今日便会派人去琅琊查这个“七妹”了,他还得做些遮掩。
萧景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听他这口吻,萧不言应该没有大碍。
说完这些,公仪仇敲了敲轮椅的把手,终于问及了最想知道的事:“今日谷雨让你去见卫觊,怎么不见?”
果然。萧景姝心道,他还是疑心自己同卫觊有牵扯了,倘若急着去见卫觊才是露了陷。
“先生既想让七娘见,七娘自会尽力去见的。”萧景姝道,“先生可还有别的吩咐?”
公仪仇听她说“尽力去见”,心中又有些烦乱,沉默片刻道:“也无需对他太谄媚,顺其自然便好。”
这话再一次将萧景姝弄糊涂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不过她面上仍旧恭谨,轻声应是。
……
卫觊在同李太医一道来萧府看了萧不言后便回了宫,夜间又抽空去了一趟定安侯府:“你们侯爷如何了?”
“郡王,您来得倒巧,郎君刚醒。”张管家迎上来,“您用过晚膳没有?若没有,要不要一道在府中用了?”
卫觊道:“那感情好,再劳烦张叔替本王沏一壶浓茶。近日事多,夜里还有得熬呢。”
他刚到萧不言房前,边听见里头传来萧不言微哑的声音:“你觉不觉得,七娘与皎皎很像?”
卫觊眸光微动,站在门前不动了。
“君侯,属下并未觉得七娘子与乌……与夫人相似。”房中的田柒小心翼翼道,“七娘子比夫人身形高,还比夫人瘦,声音与夫人不一样,容貌……容貌更是不相同啊。”
七娘子长得太妖异惑人了,同夫人那种楚楚韵致的容貌可半分也不一样。
门外的卫觊挑了挑眉——夫人?
“还是有相同的地方的。”萧不言喃喃道,“眼与唇,都很像。”
田柒绞尽脑汁地比对了一下,很是勉强道:“硬看的话似乎有那么一两分像,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啊。”
顿了顿,他又硬着头皮道:“只要心里想看出相似,那总会觉出相似的……君侯,恕属下多嘴,是不是您和夫人以往提到过七娘子什么,所以看到七娘子就忍不住想起夫人?”
再加上昨夜的亲事……君侯怕不是瞧见个生面孔,就觉得是夫人来找他了。
虽说萧不言没有回答,但田柒透过他的神情知晓自己猜对了。
“君侯,属下知道您心里难受,可也不能做傻事啊。”田柒苦笑一声,“您今日动气,也是因着瞧见了老爷身边的那些人,既如此,就更不该学他。更何况……”
卫觊推开门走了进来,解下身上披风递给了身后的阿喜:“更何况她还是你的七妹。”
他皱眉打量着靠在榻上的萧不言,眉眼间仍有淡淡乌青,唇色也发白,是罕见的孱弱之态。
一个武将,是绝不能如此的。
“我是万万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为情所困到如此地步。”卫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是不顾安危远赴苗疆,又找一些乌烟瘴气的神婆方士,如今看着又想步你生父的后尘。”
萧不言闻言有些反胃,冷声道:“我绝不会变成他那副模样。”
只是……只是……
七娘和皎皎实在是太像了。
抛却所有情绪只看外貌,这的的确确是两个不同的人,可他的直觉却告诉他这就是一个人。
他的直觉以往从未出过错,就连冥冥中总觉得自己会失去她都应验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无非还在笃信你的直觉。”卫觊叹了一口气,“可不言啊,有情之人为七情所扰,什么直觉什么理智都通通做不得数的,是以成大事者才多断情绝爱。”
顿了顿,他继续道:“再者,你连巫蛊压胜之邪术都沾染了,哪里还有什么清醒可言!”
萧不言觉得太阳穴针刺一般地痛。
几乎所有人都在告诉他皎皎已经死了,七娘也绝对同她没有任何干系,他自己也要这么以为了。
……或许,自己是真的疯了。
不愿再想此事,他轻咳几声问卫觊:“近日可有什么要事?”
见他似乎听了些劝,卫觊放下了些心,不过随后眉头又拧了起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是刘相公再给自己的侄孙女婿造势罢了。”
那也是个旁支的宗亲,名唤卫愈,素来有些才名。
卫觊本就料到刘忠嗣不会选择自己,可即便如此,仍旧有些许寒心。
刘忠嗣做过他的老师,心里应当清楚他比那个卫愈要强上不少,可仍旧没有想过扶持他等上皇位。
因为他是个和离的公主与“小倌”生下的孩子,是个本不该姓卫的孩子。
刘氏一党的势力多在金陵以南的江南道与以西的山南道,虽失了一个山南西道,但依旧不容小觑。
金陵以北乃是淮南道,由卫觊的生父赵奉节执掌。再往北则是河南道,足足设有六个方镇,萧氏等名门多盘踞于此。
如今剑南、山南西与萧不言执掌的关内、陇右连成一片,卫觊这些年暗中拉拢的人脉也多在关内以东的河东道活动,整个北方已结成同盟,愈发显得淮南道孤立无援。
萧不言的嗓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河南道还是得吃下来。”
这样淮南才能与北方连成一片。
卫觊道:“自然要的,这不便打算先从姻亲入手?过几日母亲办宴,请的俱是河南道各方势力的女郎……”
他看了一眼萧不言:“你七妹也在其中。”
而且是首选。
萧不言阖上了眼:“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最好。剑南如今还没将山南西消化干净,突厥今年没什么大动作,则是因我年初杀了一个王子送了他们一场内乱,如今他们差不多也该缓过来了。金陵这边若打起来,我怕是调不出太多兵马。”
外敌总比内部的争斗紧要。
也只有没怎么戍过边的蠢货才总爱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此一来,你的身子愈发要紧了。”卫觊站起身来,“李太医说静心修养为上,你静得下心么?”
若是以往,他怎会疑心萧不言静不下心?可如今……
七娘可真是将他折腾惨了。
萧不言沉默片刻,缓缓道:“宫中不是有驱毒的针法么?”
卫觊唇角抽了一下:“你说的是那套能将人疼死的素问九针?”
这并非什么夸大之言,而是以往真的用它疼死过一个战场中了毒的亲王,是以太医院从未想过给中毒的中和帝用这套针法。
见他颔首,似是已经下定决心,卫觊冷哼一声拂袖离去:“那你先好好养上些时日罢!不然到时候针没行完自己先疼死了!”
不成,他还是得问七娘讨个法子去。
这本就是她造下的孽,且她不是最精通这些事了么?
待卫觊离开后,田柒为萧不言送了些清淡的饭菜白粥过来。用完膳后不久,他便歇下了。
夜半寂静之时,萧不言倏然睁开眼。
他身上俱是噩梦惊出的冷汗,一旦生出疑心,记忆也翻天地覆,梦中属于乌皎的脸竟已尽数被另一张更艳更美的面容取代。
萧不言的脸色晦暗难言,拿起床头的哨子短促地吹了几下,而后下床推开了窗。
片刻后,一道黑衣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窗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了。
“你去一趟琅琊,好好查一查萧景姝。”萧不言低声道,“从她出生……”
不知想起了什么,萧不言改口道:“从她的生母查起,莫要信萧氏给的消息,也莫要再经第三人的手,只你知我知便好。”
黑影终于出了声:“主子,这估计要费不少时日。”
“慢些也无碍。”萧不言灰色的瞳孔被如墨的夜色染黑,“最重要的是事无巨细。”
他终究还是最信自己。
不过在拿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前,他定会谨守伦常,好好将七娘视作自己的妹妹的。
第53章 赏梅宴 玄衣如墨、眸色浅淡的萧不言端……
不过两日,公主府的请帖便送到了萧景姝手中,用了个极其堂皇的借口——府中的红梅开了,请各家娘子去赏花参宴。
只请未成婚的娘子去,其目的简直昭然若揭,带着一股“既然你们都猜得出我想做什么,我便不装了”的嚣张。
萧景姝带了两个人前去赴宴,除了谷雨,还有王氏给的一个叫小桃的丫头,很是天真机灵。
小桃是谷雨挑出来的,在她眼中,这样的人更好驾驭一些。
萧景姝对这宴会并不上心,既已来了金陵,卫觊自会设法见她。所谓求娶,也不过是设法让她从别处来到金陵的手段而已。
既然目的已达到,因这手段生出的事更显得无足轻重。
她今日穿了朱红的齐腰襦裙,配兔毛的白披风,倒与雪覆红梅的景致相合,一下马车便引来不少注目。
若非这是王氏安排好的衣裳,萧景姝绝不会穿得这样扎眼。
梅园之中,相熟的娘子们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见萧景姝这个生面孔进了园子,都纷纷投来目光,神色各异。
这便是历阳郡王托定安侯事先相看过的萧府七娘子了,旁人可都没有她这样的待遇。
长得这般好,也难怪会得了偏爱。
没人同她寒暄,萧景姝便也乐得自在,自顾自地赏梅花。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清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又是没有见过的好景致啊。
难怪世间爱梅者甚众。萧景姝心道,于冰天雪地中嗅得梅花扑鼻香,怎能不爱呢?这花可是让难捱的冬日都变得有趣多了。
她心中欢喜,即便面上没有刻意表露,眉眼间也流露出柔艳之态,又惹得周围的娘子们忍不住看。
——怎么能有人生得这样好!
“也不知怎么生成这副模样的。”
不远处阁楼上的卫觊打量着萧景姝,忍不住惊叹出声。
他早就知道萧景姝长得好,可不过数月不见,她竟能更美上几分。
卫觊收回了目光,又去看一侧的萧不言。
他见萧不言病中无趣,随口提了句是否要来今日赏花宴上凑个热闹,没想到他竟真来了。
看来还是放不下疑心啊。
萧不言确实在看萧景姝,不过却并未因她的容貌分神,毕竟皮囊于他而言与枯骨无异。
他只是想,在这种旁人都心神不宁的时候,这个七妹竟真能耐下性子看花。
且这梅花也不过如此,她赏起来却仍旧如此开怀,是以往没见过梅花么?
皎皎,是否也从未见过梅花……
正这般思量着,耳畔却响起卫觊的叹息:“我瞧着你家七娘与乌皎并不像,倒是那边着绿衣的娘子下半张脸有三分肖似。”
萧不言瞥了一眼,皱起了眉:“两分形似而已。”
卫觊道:“已然很难得了,这些人中可一个神似的也没有。”
七娘于伪装之道上着实是个天才,连气韵都与以往大相径庭,足以骗过世上九成九的人。
只可惜她遇上了一个万中无一的萧不言。
萧不言淡淡道:“你这几日话多得让人心烦。”
一直翻来覆去地提点七娘与皎皎是两个人,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实在是很惹人厌。
卫觊挑了挑眉:“前几日说是怕你行差踏错,今日么……”
他的唇角勾出一抹笑来,“今日再说,则是因为我想娶她。”
这样一等一的美人,不留在身边简直太可惜了。
萧不言心底难以克制地生出一股烦躁来。
他想说今日来赴宴的娘子那么多,论身份远远有比萧府七娘更合适的。且恪敬公主还未考校她们的才学,七娘或许根本不适合做郡王妃及日后的皇后,如今便定下人未免太过武断。
可萧不言又深知卫觊同样是个做下决断后极难更改的人,于是终究没有开口。
“此时不说清,日后你我因此生出龃龉来就不好了。”卫觊轻叹一声,“我到底还是个寻常男人,看到美色做不到不动心啊。”
萧不言面色寒凉如枝头落雪,拢了拢披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卫觊毫不在意,望着不远处的人群纷纷屈膝行礼。
恪敬公主来了。
她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也未对面上的疤痕有任何遮掩,却丝毫不损气度。
萧景姝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自己这位小小年纪时便敢毁容自保的姑母,目光却顿在了她身侧的年轻娘子身上。
那人长发束起,眉眼沉静,赫然是辛英!
是了,恪敬公主幼年时本就在太女卫中长大,如今剑南又与卫觊达成同盟,自会派人来金陵。
剑南站在卫觊这边,一大缘由是他承诺日后必会立太女,涉及亲事与子嗣,她们必回万分在意。
只是辛英今日是来“待选”,还是来选人?
萧景姝跟在众人后头在梅园对面的暖阁落了座,神思不属地想,不知阿婴来了没有?
分开太久,她实在有些思念她了。
恪敬公主一向是个举止颇为出格的人,是以不少小娘子以为今日她会问些石破天惊的话出来,都有些坐立难安。
然而恪敬公主并没有。她只言自己前几日与人赌了篇策论,却难得佳文,请诸位小娘子一人写一篇出来,头名有赏。
小桃已经极其殷勤地开始磨墨了。萧景姝近些时日根本没提过笔,又深知不能用短短百十字应付过去,还未开始写便已经觉得手腕发酸了。
见到题目时,她的眸光微动——这不就是以往天盛大帝殿试时出过的题么?只是稍有改动而已。
萧景姝心中明了怎么写才会合恪敬公主的意,可落笔却中规中矩,用了半个时辰写了一篇无功无过的策论出来。
环视四周,大多数人仍在奋笔疾书,只一两个同样写完了。恪敬公主见状,,便命人将她们的稿纸先收了起来,而后敷衍地摆了摆手:“自行玩儿去罢。”
萧景姝又行了个礼告退,脚步颇为轻快地去外头园子里继续赏梅了。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策论都陆陆续续交了上来,暖阁中只余恪敬公主与辛英二人。她们一目十行传阅着看,很快便将厚厚一沓稿纸分了个上中下出来。
辛英兴致缺缺地放下最后一篇策论:“最好的一篇也不过如此。”
上等的几篇还是恪敬公主挑出来的,她眼里一篇能拿出手的都没有。
“有点能耐的没有胆子,胆子大的又少几分本事。”辛英失望至极,“一个配当皇后的都没有。”
她心中的皇后,是显圣皇后那般与皇帝共治天下,又能保住女儿太女之位的人。照这般要求,确实一个合格的都没有。
恪敬公主收回自己落在中等策论最上头那一篇的目光,淡淡道:“照你的要求,须得从太女卫的‘凤’里挑人了。”
辛英道:“我是觉得可以的,可您和祖母都觉得不好。”
“是不好,太女卫是日后太女的卫属,若眼下出个皇后,便算作外戚了,非得让外头的人生撕了不可。”恪敬公主拿起了手炉,“且子望也不会答应的。”
若真娶了太女卫中的人做皇后,他怕是会在皇后有孕时便忧心自己这个母亲和枕边人要去父留子了。
辛英又叹了一口气:“偌大的宗室,怎么就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娘子呢?不然哪里还需这么迂回……”
到底是在剑南那种女子当家的地方长起来的,还是对外头的事太想当然。恪敬公主摇了摇头:“那也是成不了的,这天下如今只有剑南愿意拥立女子。”
她涂着深红蔻丹的手在稿纸上点了点:“我身子还硬朗得很,能够再活个十年二十年在朝堂上与男人们斗。此次选人,选个脑子清醒的,时刻记得自己是个女人的就好。”
只要时刻记得自己是个女人,意识得到自己与男人境遇的天差地别,便是她、是太女卫可靠的盟友。
也只能如此了,辛英点了点头:“那便从上等的里头选?”
“上、中都可以,扔给卫子望自己选去。”恪敬公主仍看着正中央那一摞稿纸最上面的“萧景姝”三个字,缓缓道,“上等里的选不中也没事,日后能看看有没有愿意当女官的。”
只要有才,都不该被埋没于闺阁之中。
……
萧景姝在梅园中闲逛了一会儿后,骤然发觉谷雨和小桃都不见了。
她心中并无惊惧,只环视一周附近辨别哪里最适合与人密谈,而后走到了不远处的假山后。
果不其然,卫觊正等在那里。
他今日穿了月白色的常服,配白狐皮的披风,若不看那张稍显风流轻佻的脸,活脱脱是一个儒雅贵公子。
只是萧景姝无心欣赏男色,只开口同他确认:“小桃是你的人?”
卫觊将口中那句“数日不见,表妹风姿愈发出众了”吞回了肚子,颇有些讶异道:“她竟藏得这般不好么?”
萧景姝诈出了结果,抿了抿唇随口道:“只是今早更衣时,她信誓旦旦说你最喜女郎着红衣,想来是只有在你身边待过的才知道。”
在剑南时为了给卫觊下毒,她在太女卫的“蛛”部调过卫觊的档,里面并未提及卫觊喜欢什么颜色。
卫觊眸光微动,显然也是想起了旧事:“确实只有近身伺候的才窥得一二,外头流传的那些都是假的。”
就连用惯的蝉蚕香,他也并不喜欢。只是这名贵香料是数年前中和帝为表对他的恩宠赏赐的,他既一心向着中和帝,自然会用这香以表喜爱。
如此循环往复,便一直用了下去。
只是在她这里着了道后,他已经很久没再用过香了。
还是要快些解毒啊,已经是二十有五的人了,再没有子嗣就不像话了。
卫觊从她肩头捻起一片红梅花瓣:“若表妹无什么异议,我便择吉日向萧府提亲了。还是赶快定下为好,你给的药不剩多少,陛下已撑不了几天了。”
卫觊真的是铁了心的要娶自己啊。
萧景姝垂下眼睫:“既如此,我近日会以此为由设法见一见阿娘,到时候还要劳烦表哥差人跟着了。”
只要能达成目的,中途生出的这些波折都不要紧,到时她总会有法子脱身的。
卫觊“唔”了一声:“我心里有数。说起来,近日倒查到了些许陆瑾的往事,死在他手里的宗室可真是不少。”
下一个说不准就轮到他了——最好能借这次找韦蕴的机会将这股总藏在幕后搅浑水的人彻底揪出来。
权斗与复仇,哪一个少得了人命来填?萧景姝心中生出一股无力的疲倦:“表哥还有什么要紧事说么?我怕是不宜在此待太久。”
消失太久,谷雨也会生疑。
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是旁人安插进来的。这感觉可真是……
卫觊道:“自然还有……萧不言身上的毒,你有什么好法子没?”
听他说了素问九针之事,萧景姝一时有些愕然,思忖片刻道:“表哥给我寻一副银针来便好,或许有个法子可以一用。”
匆匆同卫觊见完了面,萧景姝便顺着来时路往回走,不出片刻果然遇上了满面焦色的谷雨和小桃。
见到她后,小桃眼眶通红地扑了过来:“都是奴婢的错,不过是崴了脚让谷雨姐姐扶一把,谁知抬起头来就找不到娘子了!”
这也是一个做戏的好手啊。
萧景姝心中微叹,假情假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不要紧,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我还能出事不成?”
已经临近午时,诸人用了午膳后,便三三两两回府去了。
萧景姝也生出些懒倦的睡意来,可却在登上马车后霎时被吓清醒了。
马车里,玄衣如墨、眸色浅淡的萧不言端坐其中,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
第54章 不计较 在这方寸之地中,她再躲又能躲……
马车咕噜噜驶在回萧府的路上,车厢内明明有两个人,却静到落针可闻。
萧景姝原是借着有损清誉之命斥萧不言下车的,可却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说:“我姓萧,名泯,字不言,是你的长兄。”
长兄啊……倘若真只是长兄就好了。
萧景姝又一寸寸挪得离萧不言远了些。
明明他安静极了,可萧景姝从未觉得他的存在感这么强过。他并没有熏香,可她却感觉整个车厢里都是他的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自认为隐蔽的动作在萧不言眼中却清晰极了。
在这方寸之地中,她再躲又能躲多远?他仍旧将她看得分明。
她螓首低垂,因此看不清漂亮的眼睛,只能看到浓密的眼睫和小巧挺翘的鼻尖。
萧不言觉得许多话挤在喉咙里,几乎要惹出一阵咳嗽来。
可他终究还是将那些难耐的感觉压了下去,动了动喉结,问:“你为何一直不抬眼看我?”
不能让我好好看一看你的眼睛么?
“上妆后容貌被遮掩,唯独眉眼难以改变,娘子却每场戏里眉眼都活像变了个人,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恍惚又是数月前在剑南,她看过玉容儿的几场戏后,颇为好奇地问起眉眼神韵如何改变。
如今也到了用得上所问所学的时候了。
萧景姝缓缓抬头,眼睫却仍低垂,只微微动了动眼珠看向他,瞧着有些木,像一对无神的玻璃珠。
只看了一眼,她便又低下头去,仍旧是胆小温顺的模样:“长兄见谅,七娘自小在别院里养病,不太懂得同人相处。”
——似乎是很像,但又没有那么像。
胸腹中气血又翻涌起来,萧不言忍不住抵唇轻咳了两声:“所以,你确实从未见过梅花?”
他在她刚出生时去过那别院一次,记得那里颇为寂静荒凉。
萧景姝怔了一瞬:“……确实未曾见过。”
萧不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悲怆来。
这些时日他每每感觉皎皎没有死时,心中不仅有再见的祈盼,还有一丝微妙的恨,恨她让他有了七情六欲,却又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
他想过,倘若能真的再遇上皎皎,定要好好罚她,罚她瞒着自己,不信自己。
可眼下萧不言什么杂念都没有了。
皎皎对他有几分情、有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信不信他,这些都不要紧了。
只要让他知道她在世上的某一处活着,还能好好赏一眼梅花,就够了。
萧不言终于克制不住了,并没有唤她的名字,只哑声问:“是你么?”
皎皎,到底是不是你?
他喉咙里几乎要涌出哽咽来:“只要你告诉我是你,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萧景姝头一次看到萧不言流露出这种带着卑微与祈求的神情,几乎要被打动了。
她想,萧不言从来不说假话。
同公仪仇周旋很累,同卫觊亦如此,瞒着他同样耗费心神。既然他不会计较,不如将一切都告诉他,毕竟他向来公正,定然不会像公仪仇那样把亲人之死的罪过归到自己头上……
可万一呢?万一他会呢?且世间男子多薄幸,他此时情浓可以忽视一切,不爱之后呢?
这样一想,心又重新冷硬起来。
她只做出不解和畏惧模样:“长兄在说什么?七娘不懂。”
不似作伪的、让他看不出任何疏漏的神态。
萧不言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他心道,你最好真的是七娘,你也最好真的不懂。
车夫早在萧不言上车时就换成了他自己的人,此时已赶着车从后门入了萧府停住。
萧不言先行出了马车,却并没有离去,只等在一旁。
于是萧景姝踏出车厢时,便看到了他向自己伸出的手。
犹豫了一瞬,萧景姝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借力下了马车。
因着过分留心脚下,她并没有注意到萧不言的目光一直落在了自己手上。
那是一双熟悉的手,修长柔软,只比记忆中更加纤瘦一分,也因病显得愈发苍白。
可这苍白更能衬出手背上的青色脉络,其走向与他熟悉的那人别无二致。
世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双手么?
萧不言手上的力道陡然收紧,捏得萧景姝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过刹那间他便放开了。
被他打发去另一辆马车的两个侍女各怀心思地走了过来,但面上到底只有担忧,齐齐站在了萧景姝身后。
在萧景姝说出告退之语前,萧不言开口道:“你可愿嫁给历阳郡王?”
萧景姝极其谨慎道:“婚姻大事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母亲若觉得郡王殿下好,七娘自会从命。”
说罢,见萧不言不再问起别的,便行了一礼,匆匆离去了。
而萧不言则在原地驻足片刻后,去了前院正房。
他今日来,确实有些事顺带着做。
萧二老爷萧成平,带着与夫家和离的女儿来金陵了。
萧不言还未走到正堂门前,便听到了一向和气的萧二老爷正高声怒骂道:“姓孙的这个武宁节度使怎么坐上去的肚子里没数么?居然敢这么欺辱我们二娘!大哥,你是一族之主,须得给二娘做主啊!”
前几日闹了那么一出后,萧不言便知没有什么再对萧氏其他人隐瞒身份的必要了,径直踏进了正堂。
萧二老爷登时止住了骂声,狐疑地望向了萧不言。
坐在上首的萧成安见他竟真的过来了,心中一喜,忙道:“这是阿泯,阿泯,这是你二叔和二堂妹——你也有数年未曾见过他们了。”
他愿意回家便是好事,想来心里还是记挂着萧氏的!
萧成安身侧坐着个双十年华的娘子,身量不算高,长了一张和气的圆脸,眉眼间却很是沉静坚毅,正是萧家二娘子萧景妍。
曾经做过节度使夫人的萧景妍曾与萧不言有过一面之缘,登时压下心中惊诧起身行礼:“原来长兄竟是定安侯,难怪当初一见便觉面善。”
——定定定定安侯?!
萧二老爷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得险些咬了舌头,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知晓阿泯少年时曾跟在智能方丈身边历练过,后来萧不言声名鹊起之时也传出是智能方丈弟子的传闻。许久未见,他不敢确定萧不言是否就是阿泯,还去信来金陵问过大哥,大哥却说智能方丈去世后阿泯就回金陵休养了!
这种事至于连自家人都瞒着么!萧二老爷有些生气,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
神天菩萨,大哥怎么这么会生孩子!一个被说先天不足的长子悄无声息在外坐上了一品军侯的位置,一个未上过心的庶女有了涅槃成凤的造化!
难怪历阳郡王要求娶他们家七娘,容貌应当是其次,有个做定安侯的嫡亲兄长才是最不得了的啊!
萧二老爷想着大哥子女的造化,愈发心疼起自家受了委屈的二娘,直接对着萧不言哭了起来:“大郎,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你可要为你二妹做主啊!”
萧景妍被她爹哭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低声道:“爹,你莫要哭了,长兄不喜吵闹……”
于是萧二老爷死死将哭声压了回去,可一时半会却止不住眼泪安排,只得用帕子捂住了脸。
萧不言默然看了一眼不大中用的萧二老爷,将目光投向了在场几人中最为镇定的萧景妍:“前些时日历阳郡王议亲,多择河南道高官大族之女,有几个军镇却对此并不热络。”
“这不算什么大事,是以也未曾派人去查个所以然出来。”萧不言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轻饮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的喉咙,“可你竟在这个关口同孙哲生了嫌隙,不免让我疑心河南道确实出了事。”
他既从军,便免不了留心各地节度使的行事轶闻,也自然发觉人们在提及武宁节度使孙哲时,总绕不开他的夫人。
孙哲此人,勇猛有余而智计不足,却能在未至而立的年纪统领方镇,一大缘由便是他有个有脑子的夫人。
不少人都说,武宁四州的军政,节度使夫人远比节度使了解得清楚。
心怀羡慕之人也忍不住拈酸,说萧景妍“欲仿效当年辛夫人”,在丈夫死后统领一方。
为政一方久了,萧不言心知肚明人极难离开倾注过心血的地方,是以不信萧景妍会因夫妻不和抛下武宁四州,多半是因为出了什么要紧事。
萧景妍苦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长兄。”
孙哲自两年前坐上武宁节度使之位后,愈发眼高手低起来,不再像以往那般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更因她久无子嗣对她日渐不满。
而几月前剑南起兵后,他更是在意起了那些说她欲效仿辛节帅的话,不满又转变为了忌惮。
若仅仅是因为这些,还不至于萧景妍同孙哲和离。使她甘愿放弃数年经营的最大缘由,是她发觉孙哲可能在参与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萧景妍缓缓道:“我怀疑武宁、宣武、忠武几个方镇,在合谋意图造反。”
造反不算大事,要紧的是跟着哪方势力造反。如今他们萧氏显然是站在了历阳郡王的船上……不对,历阳郡王应当不会造反,而是会名正言顺地登基。
那显然就是孙哲站的队伍太差才让她受不了了。萧二老爷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瓮声瓮气问女儿:“那他择的主君是谁?”
萧景妍的脸色颇为一言难尽:“若我没有猜错,应当是新安郡王一脉。”
其余几人闻言神色各异,萧二老爷更是不可置信地问出了口:“就是那个被先帝骂同缩头乌龟无异的新安郡王?”
新安郡王如今已有七十高寿,甚至不在卫觊认为的可能与他争夺皇位的人选之中。原因很简单,此人实在太胆小了。
十六年前,新安郡王也是促成南下迁都的臣子之一,只是旁人各怀心思,他是纯粹怕死。再早年他跟随先帝打猎,曾被一只蜜蜂蛰肿了眼皮,却因惧怕眼睛因此瞎掉将自己吓晕了过去。
上首的萧成安原本在因萧景妍未经自己这个族长允许便擅自和离而生气,此时却丝毫气不起来了——这么一个没眼光的蠢货可不能继续当萧氏的女婿,踢了就踢了罢。反正二娘有本事,不愁再嫁。
孙哲怎么能蠢且自大成这样,明知二娘有脑子,却依旧放她归家了,这不正方便察觉端倪的二娘通风报信?如此一来,他们萧氏又能立一功了。
新安郡王一脉不怎么成气候,却博得了几房节度使的支持,背后定有什么秘密。
萧不言骤然想起在自己眼前逃脱了的韦蕴,心中有了几分猜测,对萧景妍道:“你尽快将所知的武宁四州政务、军防之事呈于纸上,剩下的交与我处理便好。”
皎皎背后执意搅浑水的那伙人,终于要在河南道浮出水面了么?
还有久居琅琊的七娘,不同样也是在河南道么?
一瞬之间他将许多事串在了一起,感觉已经掀起了那层迷雾的一角。
待萧二老爷与萧景妍离开后,萧不言方才问道:“七娘如今住在云水居?”
萧成安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狐疑地看向他:“你又想做什么?”
“云水居紧挨着冰湖,较别的院子冷了些。”萧不言不容置喙道,“把她换到梅居去。”
梅居紧挨着萧不言平日“修养”的墨竹苑,萧成安在心中暗骂妖女惑人,试探着问:“你莫非要长居府中了?”
萧不言的手指扣紧了茶盏,否认道:“……不是。”
那就无所谓那妖女住哪里了。
萧成安心中松了一口气,提点他:“虽说历阳郡王此次相看了不少家的娘子,但你我俱知他不过借此向其余人家传达交好之意罢了,真正相中的还是你七妹,你切莫做傻事。”
冬日昼短,天际已染上昏黄之色。
萧不言默然遥望着将落的太阳,不发一言。
……
云水居。
用过晚膳后,萧景姝照例把谷雨和小桃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待在内室。
不过今日她并没有练字作画或是看书,而是盯着案头的一卷银针发呆。
这是小桃送晚膳时夹带进来的。
萧景姝一下一下捋着腕上玉带一般的乌梢,心中微微叹气。
萧不言中的毒不算重,但多且杂,最好的解法是让乌梢大发慈悲咬他两次,可这法子显然不能用。
或者说以她的血为引,研制些解百毒的药出来。可她如今又没机会弄这些,萧不言的毒却是拖一日便会严重一次。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萧景姝挽起衣袖,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手臂,而后捻起了一根细长的银针。
对着其上青色的经络,斜斜刺了进去。
第55章 定亲事 卫觊清楚萧不言不是个会夺人妻……
萧府中空着的院子也就只有萧不言的墨竹苑周围的几个。王氏依言将萧景姝换进了梅居,还不忘自责几句思虑不周,忘记七娘身子不好不宜住在湖边上。
其实她先前倒考量过湖边是不是冷了些,可云水居这处院子是府中空着的最好一处,且又不是烧不起碳取暖,便没再改动。
萧二老爷休整两日后仍要回琅琊祖宅,萧景妍却要留在金陵——萧成安打算再在金陵给这个侄女张罗一门亲事。
于是王氏又将萧景妍安排进了紧挨着梅居的凌霜阁。
让这都初来乍到的姐妹二人作个伴罢。
萧景姝站在梅居的院子里,眉目欣然地打量着四周。
这梅居的屋子比不上云水居宽敞,院子倒是不小。不同于恪敬公主府清一色的红梅,这里足有红、白、黄三色梅树,因布置得好,也不显得杂乱,反而比只有一色更显活泼。
“我原以为云水居已是极好了,没想到这梅居更好。”萧景姝含笑看向王氏派来的近身丫鬟,“病久了,总爱多看些花儿草儿的,劳烦姐姐先替我谢过母亲。”
那丫鬟见她面上喜欢不似作假,心里头暗暗送了一口气:“娘子喜欢就好。府里暖阁常年养着些名贵花草,待我禀明了夫人后便送个单子来,娘子挑些喜欢的赏玩。”
防身的东西,这不又弄到手了么?
萧景姝眉眼弯弯,心道虽不知为何突然换住处,但换得委实是好,不然都没有理由弄这些来。
若擅自开口讨要传到了萧成安耳朵里,不知他又要怎么揣度呢。
今日太阳好,是以并不算太冷。用过午膳后萧景姝便命人在梅树底下支了个摇椅,裹着披风抱着手炉懒懒地晒太阳。
她的虚弱是用猛药逼出来的,如今药效渐渐消退,又一直饲喂乌梢,身子已在转好。此时这么一晒,更是骨头都酥了,竟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似乎听见了院外有人声与脚步声,她又强撑着睡意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萧景妍带着几分惊艳的目光。
“是我来的不巧。”萧景妍看着懒洋洋如波斯猫一般的七妹,微微笑道,“想着还没见过七妹,便匆匆赶过来了,未曾想七妹竟在小睡。”
这应当便是昨日到的萧家二娘萧景妍了。
萧景姝在剑南时,曾偶尔听辛渡提及过武宁节度使的夫人萧景妍是个颇有本事的女郎,因此天然对她带了两分好奇与好感。
“二姐说的哪里话。”萧景姝起身请她进屋,“该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先去拜会姐姐才是。”
一个人的脾性,是很容易透过谈吐流露出来的。
譬如萧景妍说起自己常居的徐州,总会不自觉提一句百姓今秋的收成,哪里受了灾,总让萧景姝恍惚忆起自己同辛氏诸人闲谈的时候。
是个很通庶务的人啊。
萧景姝在萧景妍离去时看着她的背影沉思。
所以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却通过和离离开了自己经营已久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么?
又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是小桃。
她递上了一张烫金的帖子:“恪敬公主请娘子明日到府上一叙。”
……
萧不言没有想到,行针的地方没有选在他的侯府,也不在卫觊的郡王府,而是定在了恪敬公主的府邸。
“今日母亲请了七娘过来。”卫觊慢条斯理道,“正巧让李太医给你行完针后再给七娘诊一诊脉,省得来回跑费时费力。”
萧不言的眉眼有些沉郁,卫觊瞥了他一眼,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我知道你还有疑心,可我难道要因你那荒唐猜测另择他人么?倒不如就定下她,以免你真做下错事。”
卫觊清楚萧不言不是个会夺人妻子的人,只要七娘与自己定了亲,他定然会将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
时日一久,自然就忘却那些怀疑了。
如今定亲算不了什么,他一时半刻又成不了亲,至少要在陛下驾崩白日后。
萧不言心道,这期间足够他查出七娘到底是不是皎皎了。
提着药箱的李太医清晨刚给昏迷不醒的中和帝号了脉,又匆匆赶到了公主府。
在打开药箱时,他的手顿了顿,还是拿起了卫觊昨日交给他的那卷银针。
银针应当被处理过,带着一股极其浅淡的药味以及……血腥气。
还有那套附带的针法,路数着实有些野了。若非昨夜试过后知晓确实有用,他简直要疑心这是哪个不通医理的人胡编乱造的了。
“老夫手中有一门偶得的驱毒针法,想给君侯试上一试。”李太医道,“若不起作用,再行素问九针。”
萧不言微微颔首:“开始罢。”
……
恪敬公主仔细打量着萧景姝的眉眼。
其实卫觊自剑南回来后便给她看了萧景姝的画像,彼时她已确认这个孩子的确是皇兄和韦蕴的女儿。
可此时她的模样又变了一些,容颜上父母的影子淡化了几分,只一双含情眼昭示着无可辩驳的宗室血脉。
萧景姝已经习惯了各色各样的人打量自己容貌的目光,神色如常地对恪敬公主行礼:“殿下。”
恪敬公主亲手为她倒了盏茶,凌厉的长眉微微挑起:“你尚且唤子望一声表哥,却不愿唤我姑母。”
不知是否是因这十余年缺少母亲陪伴,萧景姝在面对辛随、恪敬公主这般的长辈时心中总会更放松几分,语气也显得亲近。
“倘若我不是郡王的表妹,他怕是不稀罕同我说几句话的,所以我一直唤他表哥。”萧景姝言辞恳切,“但我不希望您是因我是您的侄女才见我。”
“那你希望我是因什么见你呢?”恪敬公主反问,“因为你是我未来的儿媳?太女卫首领的学生?还是我的一个故友之女?”
她刻意没有提及韦蕴的贵妃身份,只说她是一个故友。
一个半生零落、身不由己的可怜故友。
没有等萧景姝回答,恪敬公主便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了。”
她低头给自己续了一盏酒,凝视着黄金酒樽中摇晃的酒液:“你不想当卫家人,不想嫁给子望,甚至不想当太女卫的人。”
的确是辛英提及的“乌皎”的性情,脑子是灵醒的,但没有什么大志向。
“其实你想了什么,又想做什么,完全可以告诉心姐。”恪敬公主的声音被烈酒烧得微微嘶哑,“我听辛英说,她颇为疼爱你——且她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
萧景姝垂下眼睫:“我知晓老师疼爱我,可世事却告诉人亲友师生之情谊在权斗面前皆如草芥,既如此,还是不赌那份疼爱有多重了。”
“且即便老师懂得我心中所愿,不会拿我的身份做噱头,太女卫中其他人却不一定。”萧景姝苦笑一声,“总有人想将我架起来的,可我是个自私怯懦的人,只想平平淡淡过自己的小日子。”
她看得的确清楚,太女卫中有不少这样的人,越年轻的,心中一定要拥立女主的信念就越重。因为她们就长在一个女人做主的地方,丝毫察觉不到外界的人对此有多抗拒。
恪敬公主心道,路要一步一步走,至少卫觊脑子里没什么女子无用的迂腐念头,反而觉得要做的事太多,无论男女都须得派上用场。
恪敬公主吐出了一口酒气:“听起来你是想让我帮你达成所愿,可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的神志依旧冷静:“你的确是个合适的人,天然维护卫氏皇朝,不用忧心日后外戚乱政。虽无权欲却有良知有脑子,当你最终不得已站到台前时,还是会替女人们去争。”
以及最要紧的一点,子望瞧着是真心有几分喜欢她。
无论这喜欢是因为容色,还是因为从萧不言手中赢下一局的微妙胜欲,亦或是其他缘由——
在日后帝后间的博弈中,这一点真情能起到出乎意料的作用。
“我没想让殿下帮我这个。”萧景姝毫不在意道:“我只想让您能够看在往日情分的面子上,在郡王救出我阿娘后接她到您身边,给她一个顺从本心选择去做什么的机会。”
卫觊身边的人太多太杂,不知哪个又会因阿娘的身份生出什么利用的心思。可恪敬公主至少看起来是真的有几分心疼阿娘。
恪敬公主眸光微动:“仅此而已?”
“是。”萧景姝微微一笑,“仅此……而已。”
……
萧景姝踏出恪敬公主的房门时,发上多了一对宫廷御制的金步摇。
这代表着“婆婆”对未来“儿媳”的满意。
一直候在外头回廊上的小桃见状颇为欢欣,而谷雨神色却很是平淡。
除去她们,另有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见她出门后便迎了上来:“郡王殿下也想见一见娘子,娘子这边请。”
而后她又转身对已经跟在了萧景姝身后的谷雨和小桃道:“两位姐姐还请止步。”
谷雨眉头微蹙,却因此时是在公主府,没有说什么拒绝的话,只抬头看了一眼萧景姝。
看着有些忐忑,很正常的反应。
她记下要将此事禀报卫觊,而后便任由萧景姝去了。
萧景姝到时,卫觊正斜靠在太师椅上听李太医禀报方才行针驱毒的疗效,见她进来,他抬了抬手示意李太医住口:“其他事待会儿再说,先给七娘子诊一诊脉。”
这是宗室娶亲前的必备必备之事,除此之外还要相面——钦天监的相师如今就站在他身后。至于八字,早已经合过了,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萧景姝不明白为何突然要诊脉——是看自己近日病殃殃的,怕自己活不到与他成亲的时候,让他落个克妻的名头?
不过诊就诊罢,寻常人想让太医院院首听个脉都没机会呢。
这般想着,萧景姝便坐到了另一侧的太师椅上,将衣袖向上捋了两寸:“有劳李院首了。”
李太医在宫中几十年,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可仍旧被萧景姝的容貌晃了下眼。
他从药箱中拿出一方锦帕,隔着锦帕搭上了萧景姝的脉搏,片刻后又让她换了另一只手。
“娘子想来是胎里不足,底子虚,这些年一直用药调理着。”李太医回禀卫觊,“只是长年累月下来,体内积了一些药毒,不过并不妨事。”
这便是于子嗣无碍的意思了,卫觊颔首道:“都退下罢。”
站在卫觊身后默不作声端详萧景姝的相师也一同退了出去。
她今日穿得素净,愈发衬得鬓发间的一对金步摇惹眼,不过却并不突兀。
美人么,本就是要用华服珠宝来衬的。她都没怎么盛装打扮过,实在是亏欠一副好皮囊了。
他在心中思忖着日后要多搜罗些珠宝,嘴上只道:“若无什么意外,两日后就要定下亲事了。”
萧景姝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方才我进门时,似乎听李太医说萧不言已经无碍了?”
“确实无碍了,人都已经走了。”卫觊笑得有几分古怪,“也不知表妹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我听李太医说你送还的那副针上,隐隐有血腥气。”
他原本以为她会给张药方,孰料竟是这种法子。
用自己的血虽然见效快,可终究瞒不过经验丰富的太医。萧景姝微微侧首,难辨真假道:“用的就是我的血——表哥要不要试一试,看看能不能解了我给你下的毒?”
卫觊看着她刻意露出的一截雪白脖颈,眸色微暗:“表妹迟早会心甘情愿给我解毒的,我便不必费这个功夫了。”
“表哥说得没错。”萧景姝笑了笑,“等救出阿娘后,我定会让表哥如愿以偿。”
待她离去后,卫觊又将相师叫了进来:“七娘面相如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相师迟疑了一瞬,才低声道:“娘子是个贵重命格,非寻常人能担待。只是桃花旺一些,子嗣缘……看着也薄。”
他清楚卫觊是真心想娶萧景姝,又找补道:“不过面相并非一成不变,成亲之后阴阳相合,运势也会随之而变。”
桃花么……美人总是有这个苦恼的。至于子嗣……
卫觊若有所思道:“你如今看一看本王,是不是也没什么子嗣福气?”
毕竟还中着毒呢。
相师额角冒出了冷汗,一句话也不敢出口,卫觊却笑了起来。
是了,两个人都子嗣缘薄就应在这毒上了,解了毒应当就没什么大事了。
这相师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
两日后,历阳郡王同御史大夫萧成安的女儿定下了婚事,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宫中,猜测陛下是否已撑不了几日。
而定下婚事的当天夜里,萧景姝又在萧家见到了公仪仇。
第56章 真情错 ——陆瑾,他心道,你真是疯了……
萧景姝实在不懂公仪仇在想什么。
明明来金陵、见卫觊这些事都在他的默许与推动之下,可当亲事真正定下后,他看起来又是如此愤怒。
就像是她做下了什么罪不可赦的事一般。
小书房里烛火昏黄,在人面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公仪仇极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前两日你在恪敬公主府中,同卫觊单独相处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这并不是一段长到会惹人生出怀疑的时间,于是萧景姝谨慎道:“初次见面,只说了些寒暄提点的话,并没有别的什么。”
——好,真是好得很,居然不说。
公仪仇抓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绷出了青筋,缓缓道:“我听闻那日,太医院的李院首也去了公主府。他可给你诊过脉了?”
这件事似乎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萧景姝如实道:“……诊过了。”
公仪仇冷笑一声,抬手拿起了小案上的戒尺:“伸手!”
他的眼神阴沉得可怕,萧景姝想起上次的疼来,下意识把手背在了身后:“我没有做错事,先生为何又要打我……”
“你没做错事?”公仪仇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怒意,“你不是早就同卫觊暗通款曲了么?若非如此,他怎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郎为妻?”
萧景姝耳畔如有惊雷响起。
是了,那碗毒药——喝下那碗毒药已经有些日子了,她的身子在慢慢恢复成百毒不侵的模样,那远远比不过她给自己下的猛药的绝嗣之毒估计已经被消化掉了,李太医根本就没能诊出她“不能生育”!
而她自己昨日只在留心那针法有没有对萧不言起效用,根本忘了公仪仇设下的这一重试探!
可这个疏漏仍有补救的机会,萧景姝脑子转得飞快:“当时那太医只说我体内有常年积下的药毒,调理一番便无碍了,许是他没诊出来呢?又或许他觉得这毒不妨事他能解开呢?”
“我以往从未与卫觊有过牵扯!”萧景姝提高了嗓音,“先生,您不能仅凭臆测就冤枉我!”
公仪仇根本听不进去萧景姝在说什么。
他虽安排她来了金陵,可是从未、从未想过真的将她嫁给卫觊!他只是想试一试,看这二人之间是否真的有什么古怪!
如今试出的结果不合心意,她还为了一个卫觊用这么冲的语气同他说话!
公仪仇气得额角直跳,伸手猛地将萧景姝拉了过来。
即便他身体不好,可依旧是萧景姝抵抗不了的成年男子的力道。她被拽得一个趔趄,几乎趴在了公仪仇膝上,背在身后的手也松开了。
这样根本不方便再去打她的掌心,于是公仪仇干脆就着萧景姝眼下的姿势将她按在膝头,戒尺对着她后腰下几寸的圆润抽了下去。
萧景姝的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打了多少下公仪仇才放开了放开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痛呼,反应过来时已捂着腰臀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冰凉的泪痕。
她已经十六了,不是六岁,怎么能挨这样的打!
离开剑南后的几乎所有事都在她意料之中,她面上或喜或嗔,可心中大多平静。唯独这一次失了手,得到的惩罚也让人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他就是把自己当个逗趣的、解气的、发泄的玩物,才不顾她的脸面下这种手!
公仪仇先前并未多想,直至看到萧景姝面色青白交加,满眼不可置信后才觉出不对。
她侧卧在地上,单手捂着后腰处,愈发显得线条流畅身姿窈窕,养回些光泽的乌发与深紫的衣裙散开,都是沉闷的颜色,却衬得肤白如雪。
比刚回来时胖了一些,可容貌还是不相同了。原有的稚气荡然无存,只留逼人的艳色,惑人的娇媚,让人想到话本子里吃人心的精怪女妖。
尤其是在夜色中、在烛光下,更显得惊心动魄。
这副容颜配上咄咄逼人、不服管教的语气时,的确会让他生出再约束不了她的警觉。
可此刻不同,她无助、柔弱极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不是那种刻意惹人怜惜的哭法,是小孩子受了大委屈强忍着哽咽声不敢哭的模样。
可萧景姝越想越觉得难受,呜咽终于从喉咙里跑出来,掩面大哭起来。
公仪仇清楚她不是因为被打疼了才哭。
他忍不住去看他方才打的地方、她手捂着的地方,喉结动了动,又逼着自己转过脸去。
——陆瑾,他心道,你真是疯了。
而后公仪仇听到了门外闻声而来的脚步,钟越在门外颇为忧心地唤“先生”。不过他没有让人进来,只对萧景姝道:“起来。”
萧景姝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愿意理他,直到他又沉声说了句“起来”才慢慢起身,跪坐在了他面前。
纵然她理解公仪仇身为陆家人,恨毒了她的生父连带着厌恶她,可她到底不是个天生的软骨头,受不了这样被他羞辱。
尤其是过了几个月好好的日子,更无法像以往那般忍受在公仪仇身边的磋磨了。
萧景姝此时无比思念巫婴,思念在剑南的一切。这种思念无法诉诸于口,于是她只泪眼朦胧道:“我要阿娘。”
“阿娘”这两个字出口后,她惊觉自己也是那样思念韦蕴,是积压了十年有余、对如同幻梦般那个待她好的阿娘的思念。
哭声又从喉咙里泄了出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重复:“我要阿娘……”
公仪仇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应,小孩子家受了委屈总会找阿娘,纵然阿娘待她不算好。
他只意外自己听到她哭诉后,便顷刻间在心里安排好了什么时候带她去见韦蕴。
戒尺早就扔在了地上,公仪仇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
她哭得一团糟,颊边的发丝都湿哒哒黏在了脸上。倘若她今日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地讨饶,他绝不会心软半分。
——不,无论怎样他都不该心软。
她或许早就背叛了他,在剑南时就与卫觊勾结在了一起,不然一个有称帝野心的人怎么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妻子?
可在她的朦胧泪眼中,公仪仇又忍不住想,若她的解释才是实情呢?若卫觊就是不在乎孩子硬要娶她呢?
毕竟自己都会对她心软……
确实该把她嫁出去了。无论嫁给谁,都得把她嫁出去了。
“别哭了。”公仪仇闭上了眼睛,“明日我便带你去见她。”
萧景姝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他,哭声渐渐止住了。
——她没有料到公仪仇居然就这么允诺了。
公仪仇将纷繁的思绪压了下去,再睁开眼时,便对上了萧景姝被泪水涤净后琉璃一般的双眸。
他面无表情地问:“七娘,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并不笨,自己这些时日并未刻意遮掩身份,想来她早已猜到自己是谁。
这是在问她清不清楚他是陆瑾。萧景姝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哭后的沙哑:“……知道。”
公仪仇“嗯”了一声,继续道:“当初阿姐与恪敬公主交好。恪敬公主养出卫觊这样的儿子,心思不可谓不深,又久居宫中,我怕不信她当年不清楚先帝要弃长安南下——可她却一点消息都没透露给阿姐。”
他们这些将士的命,只是用来拖延时间,让那些想要借机侵吞粮草而后立威名的满足私欲,让那些贪生怕死的收拾家当南下另居。
明明潼关可以守住的,明明不用死那么多人的,明明不该担那些莫须有的骂名的。
这些让他们不好过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起来,恪敬还是你的姑母,卫觊还是你的表兄。”公仪仇冷笑了一声,“你若嫁给卫觊,算得上是亲上加亲了。”
萧景姝拂去了颊边湿黏的发丝,颤声道:“我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亲’!倘若我不是卫氏血脉,就不会……不会……”
她把脸埋进掌心:“就不会被你们这样对待……明明好不容易有点讨你们喜欢了,可那片刻过去,依旧是冷眼……连阿娘都不要我。”
还有萧不言。
倘若她不是卫氏血脉,她也不会就这么……
公仪仇呼吸一滞。
他还有很多要说的、要安排的,可这一刻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他慢慢转过轮椅唤道:“钟越。”
门被推开,钟越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走进来,看都不敢看萧景姝一眼,将轮椅推了出去。
廊下还有好几个人,李顺,谷雨,先前伺候他的小厮。公仪仇吩咐谷雨:“先让七娘缓一缓,一会儿你带她去安排好的院子里。”
谷雨面色惨然道:“先生。”
她一颗心挂在公仪仇身上,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在初见萧景姝时她心中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虑了,因此才不喜她,如今这忧虑隐隐约约落到实处了。
除去她外,没有人出声。
钟越将公仪仇推去了回廊另一头歇息的屋子,李顺也跟着走了进来。他看了看这两人一个比一个难看的脸,叹了口气道:“郎君,我真是看不懂你了。”
他也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径直在椅子上坐了:“当初知道韦贵妃好好诞下皇嗣后,我一直想您日后做什么。我脑子笨,只想到您可能要扶持皇嗣做帝师,把咱们头顶上那些冤屈给洗尽了。”
“您当初让我带着那小丫头到剑南去,我去了,以往日后会起到什么大用处。”
李顺苦笑一声,“结果用处是起到了,我却怎么也猜不透您的用意——您好像就是在各个地方埋下火种,等到个合适的机会把它点着了,看所有人因为这火忧心,全然不管火烧尽后的灰。”
他说着猜不透,可出口的话却字字诛心。
钟越开口道:“李叔,您说这些做什么?先生做事有先生的道理,我们照做便是。”
“行,那便不说别的,就说说那个小殿下。”李顺紧紧盯着公仪仇,嘿嘿笑了一声,“郎君,心疼狠了罢?我一个和她相处不多的人听她哭成那样都觉得心疼。”
钟越继续开口:“李叔……”
“小钟年纪小不清楚,我这个老家伙可清楚的很。”李顺打断他,“郎君,你可就喜欢这样的小娘子。”
一旁的钟越闻言愣住了。
公仪仇终于冷冷开了口:“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时说过……”
后半句话在李顺意味不明的注视中,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起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是在陆冕某次过寿的时候。
因着奸佞的谗言与萧泯出生时的异象惹来隆庆帝不满,陆冕赋闲在家,寿宴都没有大张旗鼓地办,只来了些许亲眷与麾下兵将吃酒。
李顺小时候在戏班子里做过武生,抹了个花脸就跳出来扯着粗嗓子唱戏助兴,而几个喝高了的家伙在灌陆瑾的酒。
陆瑾年纪轻轻,却读书练武样样出挑,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少年天才,也因此性子颇为孤高,不太讨陆冕陆琼手下兵将的喜欢。
因此陆瑾被灌酒,当爹的和做长姐的谁也没拦,还笑嘻嘻地看着——总要想法子和大家伙融成一团的嘛。
陆瑾其实不胜酒力,但又拉不下脸面拒绝别人敬酒,更不能在老爹的寿宴上一走了之,于是硬着头皮喝,不一会儿就醉了。
他醉了不撒酒疯,却有问必答。一堆人大感惊奇,从他洗澡要多久问到了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亵裤,
而后陆琼手底下一个小将红着脸问:“郎君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啊?”
陆瑾认真地想了片刻,郑重开口道:“漂亮的。”
那小将的脸登时不红了,翻了个白眼嘟哝:“和军营里其他男人一样肤浅。”
陆瑾没有听到,看了一眼对面把脚踩在了椅子上豪迈喝酒的陆琼,继续慢吞吞道:“性子不用太要强,反正我会照顾好她,柔弱娇气一点也没事……心肠要好,还要听我的话。”
席间的女兵们齐齐嘘声,原本因一个“漂亮”起哄的男人们附和得也少了——他们大多喜欢泼辣利落一点的。
最上首的陆冕啧了一声:“行了,我明日便去你舅舅家问问你那个又娇气又爱哭你说东她不敢往西的小表妹愿不愿意长大嫁给你。”
陆瑾皱起了眉:“不要,她长得不好看。”
“你眼瞎了啊陆瑾?”对面的陆琼啐了他一口,“小妹都长得和观音座前的玉女差不多了,你还嫌弃上了?”
还好今日舅舅一家不便前来,不然听了他挑拣可要结仇了!
陆瑾辩驳:“可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好看。”
“我明白了。”李顺挤了挤眼睛,“小郎君喜欢美艳妖媚一点的。”
大家齐齐哄笑起来,陆瑾没再说话,耳根却慢慢红了。
第57章 闯闺阁 暂且不去考虑什么真与假,就这……
“漂亮,娇气,听话。”李顺的唇角带上一丝古怪的笑,“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喜欢也正常。”
公仪仇面色难看极了:“她可是卫氏的血脉。”
“卫氏的血脉又怎样呢?”李顺叹了口气,“郎君,出事的时候她甚至还没出生,那些事真能怪到她身上去么?”
他眼底染上淡淡的疲倦:“郎君,把想报复的人报复完了后,您又想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有个可心的人,不管您是把她当女人喜欢,还是当学生喜欢,抓在手里最要紧,别折腾些有的没的了。”
李顺又想起自己在剑南养的那群小崽子小丫头,他们面上叫他班主,私底下都喊他“老爹”。
在被剑南节帅府包下来的那一日,他们个个红光满面,七嘴八舌地问他:“老爹,辛节帅似乎很喜欢咱们呢?日后咱们能过两年安稳日子了罢?四处跑太累了!”
他看了一眼同样兴高采烈的玉容儿一眼,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如今他走了,小崽子们过得怎么样呢?被太女卫的人审讯了么?
还有玉容儿,他鼓动她去看朝廷的仪仗,不知朝廷来使看到她那张会引起猜疑的脸了么?他待在剑南十年,最终就是为了完成这件可笑的小事。
李顺心中怅然,苦笑里一声:“我知道我今天说的话不好听,你们估计也听不到心里——就当我在剑南十年被泡软了骨头,发了失心疯罢。”
只是,真想念那种不被仇恨扭曲,一身轻的日子啊。
……
卫觊今日定完亲后,便匆匆回宫去了。
太医院说中和帝也就剩这几日了,他须得回去寸步不离地陪着。除去他,政事堂的三位相公也都在。
因此,卫氏麾下的人都聚到了萧不言的定安侯府议事。
“我再同诸位确认一番,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当真可信?那遗诏上确实是郡王的名字么?”
“陛下驾崩后须急召各方节度使进京,到时候……”
“刘氏一党当真可恨,这些日子四处败坏咱们郡王的名声!那卫愈算个什么东西!”
“只禁军和淮南道的兵马还是不够,到时候南边直接打过来,咱们还是要吃亏。”
卫觊的生父,淮南节度使赵奉节闻言道:“不与他们多纠缠,守住淮南道不丢就好,要紧的是同关内、河东的兵马一起先将河南道打个对穿。”
打完了,整个北方连成一片,再反过来对付南边这群刘氏党羽。
提及关内,诸人齐齐看向上首的萧不言。他在这群人中年纪最轻,却无人胆敢忽视他的意见。
萧不言言简意赅:“明日我便秘密回关内。”
而后他便不会再回金陵来了——至于中和帝的丧礼,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不参加也无所谓。
萧不言又知会了他们几句自己的部署,最后才道:“剑南节度使不日便会到金陵,副使辛渡会驻军山南西道以牵制荆南与山南东。”
众人中倒有几个见过进京述职的辛渡,却无一人见过辛随,便大起胆子问萧不言辛随的行事作风。
“是个正派人。”萧不言道,“也是个丝毫不弱于刘忠嗣的能人。”
虽说在场诸人都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没同刘忠嗣站在一起,可都认同刘忠嗣的本事,甚至不少都受过他的指点,就连萧不言与赵奉节也不例外。
此时听少有妄言的萧不言说这位辛节帅也是个一等一的厉害人,登时又觉得本就不小的赢面更大了几分。
将一干事宜安排完后,已到了快宵禁的时辰了。其余人各回各家,独独一个禁军的韩校尉留了下来,有些讪讪道:“君侯,小官还有些事要叨扰。”
见他面上神色,萧不言顿觉他要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却仍旧给了他两分面子:“但说无妨。”
到底是卫觊手底下的人,万一真的有什么正事呢?
于是韩校尉清了清喉咙,扬声对着门外道:“进来罢。”
门外应声进来了戴着帷帽的小厮——不,是戴着帷帽的女郎。
萧不言脸色霎时冷了下来,起身就要走,熟料那不要命的女郎竟拦在了他身前,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帷帽。
帷帽之下,赫然是一张与“乌皎”有着七分相似的脸!
可萧不言却没有半分恍惚,只觉见到了一尊照着旧人模样捏出的人偶,像则像矣,却无半分神韵可言。
他丝毫不意外金陵诸人会知晓皎皎的相貌,毕竟刘忠嗣必然要查清剑南那桩误杀的乌龙是怎么回事,从剑南回来的卫觊一干人于情于理也会送上皎皎的画像。
只是萧不言万万没想到,会有人弄了个赝品试图来讨好他,甚至还是卫觊手底下的人!
那韩校尉倒看出了他的不喜,面上闪过心虚之色,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萧不言的怒火登时被点燃了。
不血刃骤然出鞘,冲着韩校尉的脖颈狠狠钉了下去。韩校尉颤巍巍地抬手,摸到了一手的血,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君侯饶命!君侯饶命!”
若不看他是个有两分用处的武将,萧不言今日非废了他不可,可如今只是强压着性子,皂靴碾上了他的肩膀:“本侯近日太给你们脸了是不是?”
“下官……下官只是偶然见到此女,想帮君侯一解相思之苦,绝无任何不敬之意!”韩校尉苍白着脸,“下官知错了,还请君侯恕罪……”
萧不言拔出了钉进地面的刀,冷冷道:“回去自己找你主子领罚去!”
说罢,他没分给跪在脚边的女郎一个眼神,收刀入鞘大步离开了议事厅。
只是心火仍在烧,烧尽了愤怒后,残余的是灼人的痛意。
倘若连相貌都有与皎皎如此相似之人,那七娘的一双手又算得上什么佐证?
可若七娘不是皎皎,为何他只有在见到她时才会生出熟悉之感,见到其他相似之人却不会?
他到底是被巫蛊之术及同一天的生辰迷惑了心智,还是勘破了真假之道?
已至宵禁之时,城中禁军把守森严,可却没有一人发现穿行于长街之上的萧不言。
他轻车熟路的回到了萧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梅居的院门前。
室内烛火熹微,院子的主人应当已经歇下了。
萧不言驻足许久,终是伸手推开了房门。
守夜的丫鬟窝在小榻上睡得昏昏沉沉,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了屋子。萧不言走过去点了她的穴道,方才掀起帘子进了内室。
门口两盏烛火如豆,越往床边,光亮越暗。
拔步床上挂的是墨绿色的帐子,颜色颇为沉闷,压得人心里沉沉喘不上气。掀起之后,被人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抓握的褶皱,像是彰显了来人极不平稳的心境。
夜闯闺阁,非正士所为。
可他必须得来这一趟,不然上了战场也安不下心。
睡梦之中,人的警惕心最弱,反应也最为真实。
萧不言站在榻边,凝视着向右侧卧而睡的萧景姝。
若此时他唤一句皎皎,她会给出自己想要的反应么?
她似乎睡得并不甜蜜,即便侧着身,也能看出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皮有些红肿,似乎是哭过。
刚刚定下一门世人眼中绝佳的好亲事,她为何会哭?
是不喜欢卫觊么?
萧不言屈膝半蹲下去,视线尽可能地与躺在床榻上的萧景姝齐平,轻声道:“皎皎。”
睡梦之中的人应当隐约听到了扰人的声音,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微颤了颤,下意识将盖在肩头的锦被向耳朵处提了提,却没有做出任何熟悉的反应。
萧不言心中却并没有失望,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耳廓偏圆,耳垂很小,同样和记忆中相似极了。
脸可以易容,可她断然不可能精细到身上每一处都做了遮掩,除去手、耳,还有什么细节值得他用来比对?
萧不言脑中骤然浮现夏夜柔风中,她微敞的中衣领口之下若隐若现的一颗红痣。
如此一想,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手一寸一寸地、缓缓向萧景姝颈间的锦被探了过去。
只要轻轻拉下半尺,就足以看到……
可在碰到锦被时,他的手却被萧景姝曲起放在面前的那只右手轻轻握住了。
萧不言的身子陡然僵住。
下一瞬,他听到面前人带着哭腔唤道:“阿娘——”
萧景姝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
梦境一层叠着一层,有时是小时候,有时是如今,有时是在琅琊,有时又回到了剑南……
半梦半醒之中,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皎皎。
是谁?是阿娘么?
先生马上就要带自己去见阿娘了,所以自己才会梦见阿娘么?
梦境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她午睡之时觉到了冷,闭着眼睛胡乱摸,却怎么也找不到被子。
而后阿娘走了过来,很轻柔地将被她踢到床尾的被子拉了过来,又掖了掖她脖颈边的被角。
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丝祈盼,下一瞬她果然感觉有只手放到了颈边的被褥上——是阿娘无疑了!
萧景姝抬起手,握住了“阿娘”微凉的手指。那些繁杂的梦境登时化为了泡沫,柔软甜蜜的睡意彻底吞没了她整个人。
萧不言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一动也不动。
所以她今日哭,是因为想念她的阿娘了么?
想念,想念。
这两个字化作千丝万缕的细线,捆住了他的手,让他再也无法挣开她拉下锦被了。
萧不言痛苦地用目光描摹着她身上每一处相似又熟悉的地方,心道,就这样罢。
就这样罢,她握着他的手于恬然睡梦中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借着她的貌清醒又煎熬地想念他的皎皎。
暂且不去考虑什么真与假,就这样沉溺在这一刻的想念中罢。
七娘……萧不言心道,倘若你真的只是七娘,还请你能看在今夜得了一场好梦的份上,宽恕我的冒犯。
不知这样凝滞了多久,久到有一丝亮色从窗纸中透出来,他才收回了早已僵硬无比的手指。
床榻上的小娘子手中失去了抓握的东西,下意识伸手去寻,眉眼间也浮现出不安,似乎马上就要清醒过来。
萧不言眼疾手快地将一只被角塞进了她手中,她紧紧握住,而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
萧不言的目光却落在了她因乱动而从滑落的中衣衣袖里露出的一截小臂之上。
沿着青色脉络,有些极其细微的红色小点,非目力超群之人不能见。
这是……被针扎的?
……
萧景姝没有想到自己晨起后,会看到站在自己院子外的萧不言。
他来了不知多久了,纸伞之上已积了厚厚一层雪,眉上也凝住了细碎雪花。
她看到他心里便止不住地发慌,可还是对侍女道:“快将长兄请进来。”
长兄……是,萧不言,你如今要做好这个长兄。
无论她到底是谁,如今她在世人眼中已有婚约再身,再胡乱纠缠,收到口诛笔伐的也一定是她。
暂且忍着,忍到将一切事查个水落石出的时候。
明明她的手臂被层层叠叠的衣袖盖住了,可那些细密的红点却仍在眼前萦绕不去。萧不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问及这件事。
毕竟他如今只是一个同她“不熟”的长兄,该如何解释自己是怎么看到了她的手臂?直接问她缘由,她又会真的好好答么?
一个大户人家的娘子身上,怎么会有针扎过的印记?是被谁欺负了么?
萧不言想得心烦意乱,干脆利落地开口问道:“你缺不缺护卫?”
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让人护好她就是了。
萧景姝不知他因何问起这个,只干巴巴道:“多谢长兄好意,七娘不缺护卫——父亲,还有郡王,都给了我几个人用。”
只是她一个都不敢放心用就是了。
也是,她这么要紧的身份,怎么可能会缺他那两个人用。
萧不言沉默片刻,又道:“金陵城不太平,护卫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跟着,须得时刻注意自身安危。”
他似是有些许犹豫,可最终还是从怀中拿出了那个早就做好了的镯子。
“此物,暂且借与你防身。”
第58章 下迷药 自己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么能……
乌黑的镯子沉沉套在细白的腕间,明明镯子看着很是纤细,却足足有两条翡翠镯那么重。
想来也是用打造不血刃的陨铁雕琢而成的。
至于模样么……
乌梢正盘在她小臂上,时不时用尾巴尖扒拉一下同自己长得像极了的镯子,瞧着颇为愉悦。
倘若没有假死脱身,这东西应当早属于自己了罢。
可如今么,只是“借”她防身。
萧景姝叹了口气,将取出的玄铁针抹上了些用花粉自制的迷药,而后又将针塞回了手镯中。
而后她又唤道:“小桃,将我那只百花酿的香囊取来。”
公仪仇说今日带她去见阿娘,她要做好准备。
一直临近黄昏,今日还未在萧景姝眼前露过面的谷雨才面无表情地出现,还带了一身粗布衣裳:“娘子换上罢。”
萧景姝依言照做,又趁着谷雨不注意将香囊塞进了怀里。
在太阳落山前,李顺带着她们出了城,与此同时,卫觊的影卫也悄悄跟了上来。
只是萧景姝未曾想到,他们会在城外一家极其偏僻的客栈停住。
“韦夫人就在二楼客房里住着。”李顺道,“娘子请罢。”
这客栈应当被公仪仇的人包下了,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萧景姝,谷雨也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可萧景姝却丝毫不在乎了。
她只想赶快见到阿娘。
她只想从阿娘的眼神中确认,自己的回来是值得的。
韦蕴才用完素斋不久,正靠在榻上读经书。在听到侍女告知“七娘子来看您了”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谁。
是她的女儿,是她的……皎皎。
她面上是一片毫无触动的漠然,心却微微抽痛起来。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疯过。
在宫里那么多年她都没有疯,被关在皇陵里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觉得厌倦。世人将祸国妖妃的名头扣在她身上,逼着隆庆帝在弃都南下前杀了他,可他居然下不了手,只是“念及旧情”将她一个活人关进皇陵自生自灭。
她厌倦这种故作深情,不给吃食把她一个人扔进皇陵,难道不是比直接杀了她更残忍么?
其实韦蕴并不怕死,如今没了宫女监视制止,她可以一头撞死在皇陵的石柱上,可是她犹豫了。
因为她有了身孕。
这属实是个意外。韦蕴一直不想替隆庆帝绵延子嗣,是以一直托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恪敬公主帮忙捎带避子的药物,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怀孕了。
来诊脉的太医与恪敬公主交好,替她将消息瞒了下去,还未等她下定决心打掉这个孩子,她便被关进了皇陵。
在这寂寂无人的陵寝中,韦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于心跳,可却清楚地知道腹中还有另一个小小的、未成形的生命。
是隆庆帝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她在这世间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只有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韦蕴后悔了。
她不该在被关进皇陵前不发一言的,她应该告知隆庆帝自己有了身孕,那样她至少能活到将孩子生下来。
她的孩子,还未看这世间一眼,便要同她一起死在这陵寝中了么?
韦蕴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只记得在听到陵寝石门打开时那一瞬的狂喜。可在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刻,她的血又顷刻间凉了下去。
领头的那个少年,即便断了腿,即便沾了满身的血污瘦得脱了形,可她还是认出他是陆氏的小郎君陆瑾!
他如今怕是恨极了卫氏,倘若知道了自己腹中怀有子嗣……
果不其然,陆瑾见到她时面上并无什么嫌恶之色,还命随行的大夫给她诊了诊脉。在听大夫说她已怀有几月的身孕时,神情却古怪极了。
甚至有那么一丝残忍的灼热。
被送到琅琊养胎后的每一天,韦蕴都无比地煎熬。
夜里,她总会摸着自己的肚子想,难道真的要让我的孩子以一枚棋子的身份被生下来么?
可又实在舍不得,舍不得打掉她。
好在上天眷顾,陆瑾不知在忙些什么,竟留给了她几年独自与皎皎相处的时间。
韦蕴心知肚明,倘若未来某一日陆瑾要利用皎皎的身份,那肯定也要用她来佐证。不然即便长得像,外人哪里会轻易信皎皎是位皇女?
倘若她死了,皎皎是不是就对他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可倘若没有利用价值,他会允许皎皎活下去么?
韦蕴并不聪明,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于是只尽可能教给女儿自己觉得对的东西。
皎皎,是阿娘未经你允许擅自将你带到了世间,所以你永远无需对阿娘抱有什么歉疚感激之情。
倘若日后你发觉丢下阿娘离开才能过得更好,那一定要毫不犹豫地离开。
你的生父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他从未给予你什么,所以他做了什么也与你无关。
皎皎,你要记得世人多薄幸,尤其是男子,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你要一切以自己为先,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皎皎,你要记得世间远远有比荣华富贵更吸引人的东西。
你想见绝壁之上的古刹么?想见山顶奔涌的云海么?想听声如惊雷的浪涛么?
若你想,千万不要被一时的权势绊住脚,唯有自由才能得到这一切。
“皎皎才不要丢下阿娘。”小小的女童靠在她的怀里嘀咕,“阿娘对皎皎这么好,皎皎要一直与阿娘在一起,带阿娘去看别院外面都有什么。”
韦蕴紧紧搂着她道:“阿娘早已见过那些了,所以不带阿娘也可以。”
永远,永远不要让阿娘成为你的负累。
她用了五年的时间在女儿心里种下了自由的种子,而后在陆瑾到来后毫不犹豫地放开了拉着她的手。
心里怎能不痛,可却必须要放手。
因为世人识得韦贵妃,却不识得皎皎。皎皎还有飞离这里的机会,可她却渺茫。
住进小佛堂后,皎皎来找过她很多次,她心底酸涩又欢喜,可只选择了冷待她,甚至打骂她。
你忘了阿娘教给你的东西了么?你的不幸都是由阿娘的身份带来的,所以不要太过记挂阿娘。
也担心过女儿会被陆瑾蒙蔽心智甘心做棋子,所以韦蕴也数次走出过小佛堂,状似无意地观察他们之间的相处。
身为母亲,她一眼便能看出皎皎在陆瑾面前时大多言不由衷。
而陆瑾及他身边人,却对皎皎越来越容忍。
于是在某一次皎皎又来小佛堂时,她狠下心拿起香炉砸了过去。
到底不必年轻时身上有力气准头好,那香炉竟擦到了她的额角。
韦蕴将颤抖的双手藏在身后,看着彻底失望的女儿哭着跑了出去。
当天夜里,陆瑾来了小佛堂,冷着脸吩咐照顾她的侍女不许放她出去,也不准放皎皎进来。
韦蕴便每日虔心清修,祈求神佛能庇佑她的皎皎得偿所愿。
又过了几年,她终于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送皎皎去别处的钟越中了毒,而皎皎与那个神秘的苗女不知所踪。
致使钟越中毒的茶水,还是皎皎亲手端给他的。
韦蕴知道自己日后再也见不到女儿了,可心里却无比高兴。
既然皎皎已经逃了出去,那自己也可以寻个适合的日子去死了。
最好能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不知在何处的皎皎也知道,以免她某日突发奇想想来看看自己这个生母。
可是韦蕴没想到,非但自己没有死成,皎皎还回来了。
甚至是自己选择回来的。
她望着几年未见、出落得愈发动人的女儿,强行把眼睛里的泪水逼了回去,冷漠道:“你来做什么?”
——你回来做什么?!
萧景姝确信,韦蕴真正想问的就是这句话。
泪水登时从眼中滚落,她努力扬起笑脸,哽咽着说:“我只是有些想您了。”
无需多言,只用这样一个照面,一句话。
韦蕴顿时便明白,她的的确确是因自己回来的。
——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傻!
萧景姝看着韦蕴转过身不在看自己,心里却毫无失望,反而盈满欢欣。
阿娘是在乎我的,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阿娘的确是在乎我的。
这样便够了,这样她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
萧景姝擦干了眼泪,从怀里拿出了那只百花酿的香囊,放到了一旁的小案之上。
“女儿病中寂寞之时,缝制了这只香囊解闷儿。”她哑声道,“也无什么特别之处,只香气格外好闻些。母亲清修苦楚,便拿此消遣消遣罢。”
韦蕴仍旧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谷雨已经在催促她离开了,萧景姝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韦蕴身上收回,轻轻掠过桌角的那只香囊。
痕迹可以被掩盖,但气味很难。
只要阿娘将这只香囊戴在身上,卫觊的人便能轻易借助养好的蜜蜂飞虫追寻到她的踪迹。
如今不过子时,即便连夜赶回去城门也开不了,萧景姝便歇在了空余的客房内。
在睡前,谷雨给她送来了一盘栗子糕垫肚子,毕竟已经用完晚膳好几个时辰了。
萧景姝觉得奇怪——谷雨从未这样贴心过。
果不其然,在拿起栗子糕时,她嗅到了淡淡的迷药气息。
——这又是想做什么?
这迷药对她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萧景姝在谷雨的注视下咬了一口栗子糕。
味道竟还不错,干脆多吃一点。
谷雨见她连吃了三块糕点才住口,放心地离开了。
而萧景姝则在她走后,重新将藏在怀里的灵蛇镯戴在了腕上,又让乌梢藏在了床底下,才吹灭了烛火。
室内只余浅浅月华光亮,萧景姝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不知多久后听到了轮椅的声响。
来的是公仪仇——他竟也在这客栈里。
这么多人都落脚在此处,他们是马上就要离开金陵了么?
轮椅的滚动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床前。萧景姝竭力保持着呼吸的平稳,下一瞬却感觉到身上的棉被被猛地掀开了。
冷意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假装无意识地蜷起了身体。
——公仪仇到底想要做什么?!!
公仪仇冷静地注视榻上侧卧的身影,耳畔又一次响起李顺古怪的语气。
“郎君,旁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您就喜欢这样的小娘子。”
我真的喜欢她么?
她的脸埋在软枕中,发也散着,因此看不清面容。公仪仇慢慢伸出手,触碰到了她中衣包裹着的肩头。
圆润,瘦削。
手臂自然地下垂放在胸前,挤出柔软又饱满的弧度。
明明有那么瘦削的脊背和肩膀,可这里却不是。
他的手指掠过这一处,径直掐在了她的腰肢上——这里又这么细。
而再往下,则是他昨日打过的地方……
公仪仇放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收紧了。
萧景姝后颈上俱是冷汗,并没有强行压抑痛楚,而是自然地发出轻声闷哼。
黑暗之中,她听到公仪仇的呼吸猛然加重了。
萧景姝和萧不言亲密过许多次,心知肚明这种变化是因为什么,死死咬住了自己嘴唇内侧的软肉以免发出声音。
疯了……他真是疯了!
自己是他看着长大的,他怎么能对自己动欲?!
另一只放在床边的手上正戴着那只灵蛇镯,距离他近极了——只要、只要他的手敢继续向下,她绝对要迷晕他!
公仪仇却没有继续向下。
他已经被唤醒了。
自从双腿残疾后,他再也没有动过欲念。这么多年在外行走,别人送给他的女人不知凡几,他一个也没有动过。
公仪仇以为自己早就失去这种需要了,可今夜才知并没有。
他对着自己亲手养大的、自己仇人的女儿,动情了。
第59章 做交易 “好,好极了——那你等着日后……
陆瑾,你真的疯了。
——不,陆瑾早就死了,活下来的是公仪仇,而公仪仇本来就是个疯子。
他闭上了眼睛,狠狠掐了一把萧景姝腰间的软肉:“七娘,醒醒。”
萧景姝痛到连装也装不下去,颤抖着睁开眼睛,连牙齿都在打颤:“先生……”
公仪仇一把环住了她的腰,把她抱在了自己的轮椅——自己的残腿之上。
而萧景姝那只戴着镯子的手,也下意识落在了他的颈后。
只要……只要那么轻轻一磕,顷刻间就能迷晕他。或者再重一点,镯子里的玄铁针就能顷刻间穿透他的脖子……
可萧景姝没有动,她清楚自己眼下根本控制不好力道。
萧不言给她这只镯子,不是让她用来杀他的舅舅的!
公仪仇闻着她身上清甜的百花香,哑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和我在一起,日后乖乖待在我身边,什么我都满足你。”
他缓缓道:“第二,你不同意,那我便将你送回金陵的萧府……”
他贴在她的耳畔,声音犹如毒蛇吐息:“你继续嫁你的人,而我会竭尽全力杀了卫觊,还有你。”
萧景姝根本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我都不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公仪仇厉声喝道:“别乱动!”
萧景姝哪里会听他的,用尽全力去掰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陆瑾你个疯子!我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
公仪仇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所以,你绝不会选一了?”
见她重重点头,他冷笑一声,松开了自己的手。
萧景姝踉跄了几下,跌坐在了床榻上,警惕地看着他。
公仪仇慢慢转过了轮椅:“好,好极了——那你等着日后我来杀你罢。”
……
与此同时,宫城之中。
回光返照的中和帝紧紧握着卫觊的手:“子望……大晋日后便交给,交给你……”
“陛下。”刘忠嗣打断他的话,开口时若有雷霆乍惊,“您可知您身上的毒,正是卫觊所下?”
人证,物证,一样一样被呈递上来。
且看刘忠嗣的神色,竟觉这桩桩件件并非陷害,而是他所查证到的事实。
宫城之中,竟还有人能栽赃到他头上,真是令人不爽啊。
这想来便是那个陆瑾的手笔了,先给人以希望,再让其狠狠摔下去,可真是好手段。
卫觊跪了下去,抬眼对上中和帝震怒中带着不可置信的眼,苦笑一声:“陛下,这么多年臣如此行事您也看在眼中。已到此时,臣便不说些无谓的自辩惹您心烦了……只想请您收回方才的成命。”
他低下头,哀切道:“臣身上,也中了和您一样的毒啊。”
……
公仪仇坐在二楼的客房窗前,冷眼看着李顺驾车将萧景姝送回金陵城。
他手里,正把玩着那个她送给韦蕴的香囊。
清甜的、诱人的百花香气,和她身上一模一样的气息。
公仪仇感觉自己的血又隐隐约约烫了起来,可更烫的沸腾的杀心。
七娘,我承认我如今对你下不了手,所以我放你回去,不再干涉你做任何事。
倘若你做了一丝一毫我不愿让你做的,下次再见之时,便是我杀你之时。
行装已经收拾好,他最后遥望了一眼金陵城的方向,将那只香囊从二楼扔了下去。
既不是给自己的,那谁也别想得到。
他漠然道:“回汴州。”
……
刘忠嗣万万没想到,卫觊竟还藏着这么一手。
他非但中了毒,那毒竟比中和帝身上的毒还要厉害十倍。
真的有人会对自己下如此狠手么?还是说他的确无辜,自己搜集到的证物才是假的?
中和帝涕泗横流,紧紧握着卫觊的手,几乎要背过气去:“子望……那下毒的贼子定然知你与我一心,才这样害我们兄弟二人啊!”
驻立一旁的王相公与陈相公闻言,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刘忠嗣。
听陛下这口吻,是在怨刘相公啊。
“中了毒也无碍,你身体康健,总有治好的一天……”中和帝断断续续道,“若你注定命中无子,便再从宗室中过继……”
他闭上了眼睛,喃喃道:“表哥,我将大晋交给你了。”
饶是卫觊在中和帝十几年,只是为了听到这句话,此刻也忍不住落下一滴真心实意的泪来。
“阿允。”他道,“我会送你回长安,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会告诉后世所有人,西北是在你为帝时收回的,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卫允闻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母后……一起回去。”
母后被刘忠嗣逼死后,只葬在了金陵城郊。
他要和母后一起回长安去。
卫觊承诺道:“好。”
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太监哀恸又尖利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崩——”
……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萧景姝独自一人坐在回城的马车之中,脸色是霜雪一般的冷白。
腰上被他握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加之路途颠簸,竟让她生出呕吐的欲望。
萧景姝猛地掀开了车帘,任冬日寒风涤荡过全身:“停车!”
她踉跄奔下车,扶着路边树身干呕片刻,嗅到晨雾湿润寒凉的气息才好受许多。
仍旧坐在马车上的李顺平静地打量着她:“你这反应委实太过了些——郎君有那么招人嫌么?”
萧景姝讥笑一声:“这话应当我来问罢?谷雨都随着他离开了,怎么您这本事大的却来给我当车夫?”
原先公仪仇是随便指了个人将她送回来的,可李顺便抢先了这个活计。
当时钟越等人的神情精彩极了,临行前还特意同李顺道了句“珍重”,那时萧景姝便明白他不会再回去了。
果不其然,她听见李顺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和郎君已不是同路人了,与其留在他身边将往年情分都耗尽了,还不如早日离开。”
萧景姝忆起从剑南回来时他看见自己顶着玉容儿面具的神色,僵硬地扯了一下唇角:“那你要往哪条路上走?去剑南见你拉扯大的戏班子么?”
见他绷直了唇角,一副被猜中心思的模样,萧景姝陡然笑了出来。
片刻后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哑声道:“你知道玉容儿已经死了么?就死在我们离开剑南的那一天。”
“她后心中了箭,就这么趴在我面前,”萧景姝神情恍惚,“她问我,为什么有人会想杀她……”
李顺心中早有过最坏的猜测,此时并不觉得震惊,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你就是那个乌皎。”
从来没有别人,乌皎自始自终就是她。
他看到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来,眼睛里却含着泪:“对,是我——你要现在就赶回陆瑾身边告诉他么?”
李顺心道,告诉什么?告诉郎君他们舅甥喜欢上了同一个娘子?
事已至此,这种事还有什么说的必要么?
他抹了把脸,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的城中传来悠长而厚重的钟声。
陛下驾崩。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萧景姝微微眯起眼睛,远眺着城门的方向:“李叔,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
到州城时,天光已微亮。
城门挂上了白灯笼,守城的禁卫胳膊上也系了白麻布,进出的车马都经受了排查,他们夜不例外。
只是在看清楚萧景姝的脸后,禁卫省去了问询的功夫。
城中一片稿素,各府中都传来隐隐的哭声。
马车低调地从后门入了府,府中小厮侍女虽困惑七娘子孤身一人回来,却无人敢发一言。
这个时辰萧成安应当进宫守灵去了,萧景姝思量片刻,先回了自己的梅居。
只是她特意绕了个远,从萧景妍的凌霜阁前路过。
院子里洒扫的侍女茫然看了一眼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萧景姝,规矩行了个礼。萧景姝放缓了步子微微颔首,下一瞬,听到院子里动静的萧景妍便走出了房门:“七娘!我刚想去找你……”
“那倒赶巧。”萧景姝微微一笑,“我是特意来找二姐姐的。”
……
宫城之中,守卫森严。
遗诏上的名字在意料之中,没有人在此时提出异议,就连刘忠嗣也没有。
而历阳郡王——或者说陛下,连下了几道旨意安排诸多事宜。
中和帝的陵寝是在几年前西北初步安定后才开始在长安修缮的,如今已差不多修成,棺椁会在金陵停灵半月后连同先太后的棺椁一起北上送往长安。
定安侯已启程北上安排陵寝事宜,而后会带兵南下迎送葬队伍。
另宣各地节度使进京,短时间内能到金陵的来金陵,到不了的则须在中和帝下葬之前到长安。
同时,金陵城中百官准备迁都——新帝要在长安登基。
这件事也并不算太出乎意料,倘若中和帝没有那么体弱,朝廷早该迁回长安了。毕竟哪有放着百年故都不要的道理呢?
明眼人都看出,卫觊会在半月后直接一同去长安,有为中和帝送葬的名头在,对他不满的人应该不会轻易下手。
百官做事的做事哭丧的哭丧,心里却都盘着一本账,算着怎么做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
譬如萧成安正在盘算在什么时候、用什么理由将萧景姝的真实身份卖给卫觊。
如今并不算个好时机,最好等到有人——譬如刘氏一党拿卫觊“公主所出”的不正身份反他时,再透露卫七娘的身份。
萧成安心道,昨夜陆瑾谴人接卫七出府,他派人悄悄跟了上去,不知有什么收获没有。
天色昏暗时,他带着一身倦意回到了萧府,用过晚膳后打算与心腹在书房议事,却发现书房中已经有了人影。
随后匆匆赶来的护院警惕地靠了过来,举着刀推开了门。
书房里的是萧景姝。
她坐在萧成安的书案旁,饶有兴味地翻阅着各种密报公文,容颜在昏黄烛火的映衬下形似妖魅。
萧景姝抬眼看向几个护院身后面色铁青的萧成安,慢条斯理道:“父亲这是做什么?不是您说今日有要紧事吩咐,让女儿先行候在书房么?”
萧成安冷冷地看着她,抬手对护院小厮道:“下去罢。”
书房门紧紧合上,萧成安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怎么,陆瑾有话让你带给我?”
萧景姝意味不明地一笑:“为什么不是我有话想对你说呢?”
萧成安这才发现,一直监视她的那个谷雨并不在。
他心头闪过一丝凝重,下一瞬听到对面的女郎缓缓道:“以往卫觊同我说,只要他上门提亲,萧大人您定会设法说服陆瑾让我来金陵。因为这笔买卖早好了一本万利,做不好萧氏也不会亏太多本。”
彼时她将信将疑,未曾想萧成安果真如此做了。
萧成安面色微变。
她居然早早就与卫觊结识——当初卫觊上门提亲,他心中那一丝卫觊是否已经知晓萧氏七娘真实身份的猜测成了真。
不过这无所谓,他既然送上了货真价实的卫觊想要的人,那这笔买卖就依旧有的赚。
萧景姝看出了他心头所想,嘴角露出嘲意:“不过你们似乎都没想过,我乐不乐意按你们安排的路子走。”
萧成安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她乐不乐意,她有不乐意的本事么?
书房内的香炉升起淡淡的青烟,夹杂着一丝不明显的药味,这味道让萧景姝心旷神怡。
她眯起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萧大人,我们也来做一笔生意怎么样?”
萧成安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
萧景姝早就料到他会说这种话,从鼻腔里发出一丝满意的轻哼:“整个萧府所有人的性命,够不够格?”
她抬起手腕,露出其上泛着乌光的灵蛇镯,拉长声音道:“或许还要加上不在萧府的萧不言。”
这可是萧成安自以为的最大仪仗。
萧景姝如愿以偿地在萧成安脸上看到了自己想看的神色,心知肚明这场还未开口的交易已经达成了。
这是今日她谈成的第三笔交易。
李顺,萧景妍,萧成安。
情意,不甘,权欲。
送上他们最想要的东西,换取一些对他们而言微不足道的东西。这样划算的买卖,他们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第60章 传国玺 萧景姝心道,他也在狩猎我。……
直到次日用午膳时,卫觊才抽出些许闲暇见一面求见的萧景姝。
他已有两日没睡,纵使天生一副好经历,此时眉眼间也流露出倦怠。
这倦怠却在看见萧景姝的那一瞬消减了大半。
她今日着一身玄衣,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全身上下只有唇色是艳的,好似一把不显锋芒却凌厉无比的刀。
只需一眼,便将人的灵台都震清明了。
不愧是绝顶的美人,看着就能让人心生愉悦。卫觊伸手止住了她屈膝行礼的动作,颇为温柔地问道:“你是想来问你阿娘?虽说出了些小差池,但也无需担心,暗卫必然能救下她的。”
萧景姝在小太监抱来的圆凳上落了座,心中一紧:“出了什么事?”
卫觊从书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一只香囊:“不过是这个被扔下了,好在暗卫追得紧,没有跟丢。”
只是他也没打算让暗卫尽快救出韦蕴,而是吩咐他们多跟些日子,顺便查一查陆瑾这一路上和哪些人有来往,能够最大程度上赶尽杀绝。
萧景姝这才放下心来,提起另一件事:“二姐姐也有一事托我转告给……陛下。”
陛下。
明明是自己设法求来的称谓,可从她嘴里吐出来,却丝毫不显动听,大抵是因为心中明白她心里并不将皇族当成什么好东西罢。
“萧景妍?”卫觊预感这位萧二娘子会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示意萧景姝继续说。
“二姐姐说,半年前徐州刺史病逝,尚未有新刺史到任,请陛下下旨封她为徐州刺史。”萧景姝转述道,“她即日便启程北上,誓在朝廷车马至濠州前兵不血刃为拿下武宁节度使麾下徐、宿、泗、濠四州,若做不到,便提头来见。”
萧景姝很难形容自己听到萧景妍这番话时的感受。
在此之前,她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萧景妍有多能干,却无甚实感。直到亲眼见到她说出此言时的铿然姿态,才备受震动。
这也让她更坚信自己的安排不会错。
刺史由朝廷任命,河南道隐有不轨之心,半年前便暗自扣下了徐州刺史病逝的消息,省得朝廷派人来添乱。
直到前段时日萧景妍至金陵,朝廷才知晓了河南道的几桩要事。
“她倒是好胆量。”卫觊笑起来,“若真能兵不血刃拿下四州,那打下整个河南道便容易了许多,先允她一个徐州刺史又何妨?”
这事颇为私密,不好召中书舍人,卫觊干脆自己拟旨。萧景姝起身研磨看他下笔,在最后落印时从喉咙里发出个疑惑的“嗯”声。
卫觊侧目:“怎么了?”
萧景姝指了指鲜红的朱砂印记,眼神有些懵懂:“玉玺上的字不该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么?”
卫觊眸光微顿,自然而然道:“那是传国玉玺,任命官员只用行玺便可。”
萧景姝似懂非懂地点头,胸腔里的心却狂跳起来。
——李顺说的没错,传国玉玺果然不在金陵!
她在心里飞速将所有事串了起来。
当年武德太子自立,手里必然有些说得过去的倚仗,如今想来,那倚仗应当便是传国玉玺!
而后陆瑾改名换姓在武德太子手下做幕僚,报仇的同时,必然也接手了那枚玉玺。后来他又投入新安郡王麾下,说不准已经玉玺交入新安郡王手中。
萧景姝如今已经看透了公仪仇。他如今活着只为报仇,便将这活做到极致,让每一个仇人都死出特色来。
武德太子志在平叛,却在崔、康逆臣伏诛,志得意满之时死在进犯的突厥铁蹄下;刘忠嗣做了一辈子先帝的忠臣,他便要毁了刘忠嗣的忠义名声,毁了他拥护了一辈子的先帝政见。
而作为当初迁都“功臣”之一的新安郡王……
大抵是想让他死在这辈子唯一一次的“胆大”中。
说动新安郡王那么胆小的人造反,肯定不只是凭一枚传国玉玺。萧景姝心道,按公仪仇的作风,说不准他还留了武德太子的姬妾子嗣,如今无子的中和帝一死,继位的合该是他的“侄子”,因此唆使动了新安郡王一脉。
又或者,是想搞一出和剑南差不多的事,把她的阿娘送过去随便给什么人当娘,造出一个隆庆帝的血脉来。无论用哪个法子得到的继承人都比卫觊的身份说得过去。
再加上传国玉玺……
玉玺这东西,在帝王实力强悍到无法撼动时,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意儿。若帝王本事没大到那种程度,就很能搅动些风云了。
很明显,卫觊这皇位坐得并不稳。虽然眼下刘忠嗣还挂念着刚驾崩的中和帝,不会立刻做些什么,但中和帝入土为安后,他势必会对卫觊动手。
他绝不允许一个公主的孩子登上皇位,即便卫觊姓卫。倘若开了这个口子,日后所有公主的孩子只要改个姓,岂不是就有了角逐皇位的资本?公主的孩子能继位,那公主是不是也可以?
萧景姝心道,我得想办法拿到玉玺。
这群人的能耐都比我大,我既不想任由他们摆布,就必须拿到些倚仗,即便这倚仗在乱局里显得微不足道。
我得想个法子也去河南道。
她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丝毫不显,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卫觊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而后听到他漫不经心地提起:“算算日子,辛节帅也该到金陵了。”
萧景姝怔住了。
老师……要来了啊。
她在卫觊眼皮子底下出了一会儿神,而后突然道:“你说,我和二姐姐一同去徐州怎么样?”
卫觊以为她只是随便寻了个由头想躲开辛随,蹙眉轻斥:“莫要胡闹。”
萧景姝充耳不闻,自顾自道:“我如今是你的未婚妻,放在老师眼里是,这个身份代表着日后可结交的同盟,她必然想见见我的——我在她眼前装不住,她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谁。”
“我知表哥有将我的真实身份告知老师的意思。”她轻轻扯住了卫觊的衣袖,“可那也最好等到表哥彻底登基后,彼时太女卫即便知道了我是谁,也不会生出什么别的心思了。”
她面上流露出几分哀求:“我会尽力调解太女卫与表哥的关系的。表哥心有宏愿,并非那种轻视女子之人,只要再立一个女孩子做太女,太女卫必会诚心归附。到那时,七娘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了……”
萧景姝的眼眶有些泛红,略带希冀道:“然后表哥便放我走好不好?”
卫觊心想,倘若我真如世人眼中那么风流,的确会因她这将落未落的泪答应她的一切要求的。
可此时他只是平静又柔和道:“若你不想见辛随,称病便是了,她总不能强行去见你。”
萧景姝的另一只手捂住了小腹,含着泪讽刺一笑:“表哥你知道么?在我来金陵前,陆瑾给我灌了一碗绝嗣的毒药。”
卫觊脸色微微一变。
“当然,我能解开这毒,可我不想解,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萧景姝松开了他的衣袖,“等救回阿娘,我便解了表哥身上的毒,表哥便可尽快要孩子了。”
卫觊垂眸看了她片刻,用指腹拭去了她眼角的泪:“谁知晓日后是个什么样子呢?凡事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我总不能如今便对你承诺些什么……不过你放心便是,我总不会强迫你。”
想强迫也强迫不得啊,她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被她咬上一口可是能痛很久。
不过对于这样的美人,他愿意付出一些时间与精力慢慢捕获,也算闲暇之中的一丝趣味。她对日后的安排与他所想还算切合,那便暂且先这么做着,顺便攻一攻她的心。心攻下了,人自然也就留住了。
最好的人,怎能不留在他的手里呢?
卫觊轻叹一声:“算了,你不痛快了那么久,出门散散心也好——我给你拨两个人,你再将小桃带着伺候,随萧二娘子一同去徐州折腾罢,切记保全自身安危。”
萧景姝闻言有些愕然——他居然答应了?!
原本她只打算随口在他面前提一句,不管他作何反应,自己做好布置直接走就是了,反正她有法子不被发现,即便被发现了也有法子解决。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答应。
萧景姝警惕地打量着卫觊。他着素白圆领袍,银线绣以日月山海章纹,眉眼温和身形俊秀,皎皎若玉树临风。
可她却骤然生出一股前日夜里面对公仪仇的感觉,后颈上汗毛直竖。
萧景姝心道,他也在狩猎我。
他的同意只是为了彰显他对我的“纵容”,让我心中对他放弃戒备。可本质上他并没有因此损失什么,阿娘依然拿捏在他手中,我依旧会回来。
这件事我本就不用征求他的许可,可他却一副付出良多纵容我胡闹的模样。
萧景姝并未遮掩自己的惊诧与愕然,只是顺着他的话嘀咕:“我就是顺嘴一提,没想真去徐州,我又帮不上什么……”
“我知道。”卫觊不在意地笑笑,“不过你不是爱四处走动么?去玩玩罢,顺带看看武宁四州被萧二娘子治理得如何。”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萧景姝,她眉心微蹙,似乎想不明白他为何这般,纠结了一会儿犹豫着道:“……好罢,我确实有点想去,看看二姐姐要怎么做成这件事。不过等阿娘回来后你记得让人给我传个信儿,我立刻赶回来。”
“哪里用得上这样麻烦。”卫觊“唔”了一声,“朝廷不日便要北上,你且在徐州等着我们就是了。”
韦蕴的确是她最大的软肋。卫觊心道,她天性自由,不喜束缚,却会被韦蕴一次又一次绊住脚步。
有这么一个牵绊在,即便将这只鸟放出牢笼,她也会自己乖乖飞回来。
卫觊喜欢这种感觉,他打算在将韦蕴救回来后让恪敬公主好好同她谈谈心,将这个牵绊彻底留住。如此一来,也不用怕鸟儿会乱飞了。
既如此,那就有必要先将七娘支走,剩得韦蕴一回来她就动歪心思想着什么时候一走了之。她那些手段和心思就暂且先帮着萧二娘子对付人去罢,顶着自己未婚妻的名头,也刚好能借此彰显一番自己对萧二娘子的看重。
萧景姝则在心里盘了另外一笔账。
若无意外陆瑾一行人也是要去汴州的,但有卫觊的人虎视眈眈地跟着找麻烦,他们快不到哪里去!自己一定要在陆瑾到汴州之前混进新安郡王府找到传国玉玺!
手里多一点筹码,便多一分不被拿捏的可能!在卫觊身边干等着他将阿娘救回来实在太过被动了!
两个各怀心思的人错开目光,对当下的安排颇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