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哈哈哈哈……来杀我,都来杀我!
枪火的震荡提前撞飞了狸花猫背上趴着的小玩具熊。
小玩具熊跌下枝叶茂密的树冠, 于坠落穿梭的阴影中溢出了一缕血色的雾气。
血雾散开的瞬间,四散掉落的骨血碎片忽地时光倒退般回拢,于一头栽下来的无头猫尸脖颈处, 再度拼凑出了一颗完好的头颅。
与此同时, 镜面穿梭开启, 小玩具熊与狸花猫齐齐消失在半空。
“喔,有点意思。”
声音传来处,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从距离高树不远处的苞米地中走出,一手拎枪,一手提着一瓶开了塞的红酒。
这道身影因浓雾笼罩而显得模糊,但从镜中通道内闪出的黎渐川,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不是别人,正是李新棠!
黎渐川曾在那具身体里待了整整一日, 对这身形外貌再了解不过。
按照他之前推测的玩家轮换顺序, 今日在李新棠这个角色体内的应该就是二号, 第三条线疑似猎杀者的玩家。
“……他怎么会, 知道我们在这里?”
黎渐川身体隐形,站在恰好能被穿透雾气的朦胧光线照到一面破墙后。
满身冷汗浸透皮毛, 他脸庞扭曲,大脑内一片被剧痛袭击过的混乱破碎。
他无声地大口喘着气, 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玩具熊只能承伤, 不能连同被伤的疼痛一起承担。
被一枪爆头的疼痛与死亡的感觉都无比真实地在他身上降临过, 若非他经历过的伤痛与濒死不止一次两次, 心理承受能力也远超常人, 可能在恢复的同时,也就立即崩溃了。
当然。
也幸好他足够谨慎, 一直掐着时间喂给玩具熊自己的血肉,以维持十分钟承伤的效果,否则这诡异莫测的致命一击,就已经要了他的命,那就也谈不上什么恢复不恢复,崩溃不崩溃了。
隐形的十秒钟眨眼即逝。
黎渐川清醒冷静了一些,晃了晃脑袋,再次开启镜面穿梭,打算在状态稍好前,先不和二号正面交手,直接冲上小定山,借着大雾和山林,甩开二号或寻机伏击。
他不是不想在刚才的镜面穿梭中就闪回人多复杂的镇上,只是进入镜中通道后,他发现之前还亮着的属于朋来镇的通道口都被雾气盖住,黯淡了下去,只有小定山附近的还可以通行。
好像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分割了朋来镇与小定山的区域,限制了一切空间位移的能力。
于是仓促混沌之中,他就选了一处未曾远离,但镜片置身光亮中,能触发特殊能力的隐形效果,也可观察到来敌的位置,穿梭了出来。
而眼下既然清楚了对方的身份,明白暂时身处劣势,那上山避战便是最佳选择了。
心中定计,黎渐川正要再次进入镜中通道,却听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他立即抬头看去,就见浓雾翻滚的头顶不知何时挂起了一座漆黑华丽的鸟笼。
鸟笼取代隐约可见的烈阳轮廓,飘落纷飞的黑羽,散发幽暗的气息,彻底遮蔽方圆大约百米的区域,令之陷入一片朦胧昏暗。
笼门啪地打开,强大的吸力漩涡出现。
一道半透明的身影从这片区域的边缘被骤然吸起,飞上高空,即将抓入笼内。
无数蛛丝、火焰与突兀出现的青色巨手同这股吸力对抗起来,想要将这道身影救出。
但这拔河般的较量只维持了短短两秒。
巨手霍然崩溃,半透明的身影无可抵抗地被猛地拉到了笼内,缩小为一个鸟雀般的小人。
笼门关闭,飘飞的黑羽刹那裹了上去,引来小人披散的长发摇晃,哀嚎阵阵。
“游魂、恶鬼、灵体、意识体,等等诸如此类形容,说白了都是精神体。同一样东西,不同说法而已。”
二号抬手,鸟笼下降,落到了他的掌心:“这件奇异物品是一切精神体的克星。你作为游魂,想从它的笼罩范围内逃走,实在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黎渐川猫瞳紧缩。
被抓到的是十二号?
竟然有如此针对精神体的奇异物品,还在这个二号身上。怪不得他能眼都不眨地在义庄之战里舍弃蓝火长刀,他的奇异物品也太多了,黎渐川简直要怀疑二号是搞奇异物品批发的。
他手上的奇异物品也许不止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仅仅只有八件。
黎渐川正念头转动之时,鸟笼内的哀嚎却突然一顿,停了下来,旋即一道略显虚幻的女声从中飘出。
“你相信幸运吗?”
忽然,二号托着鸟笼的右手蓦地一僵。
无形的波动轰然扩散,黑羽砰砰炸裂。
小小的鸟笼内仿佛一瞬间爆开了一波汹涌的洪流,将一切冲垮淹没。
青色巨手猛然出现,攥住了雾中李新棠的身躯。
一根蛛丝从笼门边缘掉落,细若无形,好像早就卡在了那里。
蛛丝尽头,是一只小小的半透明的白色蜘蛛,蜘蛛内坐着一道更加微小的身影,藏于雾气,几不可见。
虚幻的女声也正是来自这里。
鸟笼内,黑羽散开露出,却不见小人,只有一块爆炸之后逐渐化为齑粉的精神碎片。
“没有识别能力,一次又只能抓一个,这鸟笼有点鸡肋呀。”
女声讥笑。
蛛丝一断,白色蜘蛛随洪流与翻滚的雾气消失。
四周,无数蛛网无声地立了起来,被潮湿的雾沾出形状。
“有意思,都挺有意思。”
二号被青色巨手紧紧攥住,身体被捏得逐渐变形,却好像更加兴奋了一样,咧开嘴疯狂大笑起来:“太弱了就没劲了,就要这样……就要这样才有意思!快点,动手吧,来杀我!哈哈哈哈……来杀我,都来杀我!”
蛛网一张张扑落,蛛丝如箭雨射来。
青色巨手突地用力。
“咝咝、咝——”
“砰!”
一声炸响,二号被捏在青色巨手中的身躯突然如虚幻泡影般蓦地一散,消失不见了。漆黑的鸟笼也因二号的消失,又再一次高高挂在了空中,笼门打开,黑羽纷飞。
几乎同时。
铺天盖地的蛛网与青色巨手也是一静,继而陡然消散。如此强横的攻击,竟然也只是虚幻一枪。
这两人可都称得上诡诈!
黎渐川见状,也不再观战,立刻开启了镜面穿梭,直奔小定山山林。
这一场短暂交手,乍一看势均力敌,双方都没吃亏,但只要二号有鸟笼在手,十二号就绝不敢和他正面硬拼,甚至不敢靠他太近,只会逃离鸟笼笼罩的百米范围,逃窜躲藏。
毕竟她从自己精神体上撕下的精神碎片也不是无限的,赌来的幸运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的。
二号清楚抓到十二号只是时间问题,那首先要来收拾的,就自然变成了他这个既有承伤替死道具,又有不限距离闪现类的特殊能力的玩家——看似疯狂鲁莽,却只凭短暂交手就摸清了两名陌生玩家的大部分手段,二号这个猎杀者,确实是不简单。
黎渐川出现在浓雾遮盖的山路边。
猫身短小,动力血管努力抻长一点,恰好能蔓延到一伤一好两条腿上,增速增力。石质印章加盖,在未被发现时,让自身存在感降得如同空气。
做好一切准备,黎渐川钻入大雾弥漫的山林,踪影不见。
半分钟后。
雾气被强势地分开一道裂缝,身穿衬衫西装的李新棠迅疾而至。
他头顶高空鸟笼悬挂,肩上立着一只小小的由剥皮老鼠做的血红稻草人,显得颇为诡异。
“一下子能逃这么远,果然是掌握无视距离的闪现位移能力,就是不知道这是奇异物品带来的,还是他自己的特殊能力。要是奇异物品就好了,我还没有类似的奇异物品呢,得抢过来玩玩。”
二号一边压了压帽子,一边饶有兴致地扫视周围:“这雾好像还真有点诡异,鸟笼的空间侵占范围又被缩小了,只能感应方圆五十米,停留越久可能越糟,得速战速决。”
“喂,废物。”
他瞥了眼小稻草人,漫不经心道:“人跑没了,不在范围内,但我在他身上留了你的东西,闻闻,去哪儿了。”
小稻草人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扭了扭手臂,指向一个方向。
二号朝那个方向看了眼:“林子里呀,看来他是真的想杀我,比那个玩蜘蛛的有趣……没追错!”
他晃了晃手里的红酒瓶,又灌了口酒,然后愉悦地咧开嘴,哼着不成调的哨子,迈进了草木葱茏浓密的野林中。
午后。
夏末的日头应当最烈的时刻,整座小定山却不见一丝光亮,俱被越来越浓重的大雾淹没,如晨昏暗昧。
林木轻轻摇晃,草丛沙沙作响。
二号头悬鸟笼,走在高树遮天蔽日的林间,闲庭信步,不见半分紧张。
他走几步,便东张西望一阵,口中砸巴着舌头,如一个走丢了爱宠的人般,扬声高喊着:“喵喵酱——喵喵酱——!好喵喵,快出来吧,捉迷藏这种游戏可不适合小猫咪哦!”
“喵喵——”
夹着嗓子,佯装可爱可亲的男声在林子里随雾回荡,空响着,除了惊走原本栖息在此的飞禽走兽,惹不出半分涟漪。
突然,一只兔子飞速窜来,撞在了他腿上。
二号一怔,不等兔子翻起来逃跑,便弯腰一把将兔子拎了起来,提到面前左右端详了一阵,无聊地叹了口气,随手抛给肩上的小稻草人:“一只普通兔子,赏你了。”
呆呆的兔子被抛起,刚一碰到小稻草人,就从头至尾裂开了一道血线。
顺着这道血线,兔子在疯狂挣扎中被活活剥下皮来,惨叫尖锐无比,就响在二号耳边。二号好似极为享受一般,仰头微闭起眼,专注地聆听了起来。
鲜血溅在他脸侧,肩胸。
他抬手揩过来一点,伸出舌尖舔了下,嫌弃地皱了下眉:“啧,味道一般,不如人类的。”
就在他品味点评着这一口兔血时,他头顶的树杈上,一道漆黑瘦小的影子却如闪电,无声而迅猛地劈落了下来!
第242章 人生就是要有点意外,才称得上有趣……不是吗?
黑影瞬息降临, 二号还仍垂眼瞧着自己的手指,好似全无所觉。
潮凉的雾气洇湿了他的发梢,好似细露沾染草叶。
突然, 草叶颤动, 细露被猛地甩出, 二号的脖子竟在眨眼间堪称诡异地一下子转过了一百八十度!
李新棠那副风流英俊的五官被硬生生捏成了清醒而狡诈的疯子模样,漆黑的眼兴奋抬起, 锐利癫狂地看向扑来的黑影,两侧嘴角高高翘起,鲜血与肉糜溅得零碎。
几乎就在转头的刹那,二号右手如电,呈擒拿爪状,暴烈甩出,一把掐住黑影, 瞬间捏爆!
咔嚓脆响, 黏稠液体迸射。
原来落下的偷袭者并非是别的, 而是一颗被精心打扮过, 裹满了杂草与皮毛的硕大鸟蛋。
“雕虫小技。”
二号随意甩了下右手,将其插回裤兜内, 又灌了口拎着的红酒,继而微笑着扫视四周高耸的林木, 高兴道:“看来你就在附近, 可鸟笼竟然没能观察捕捉到你的存在, 你身上也是有点好东西的嘛。”
“来追你真是追对了。”
“别躲啦, 躲着多没意思, 出来打架呀,杀我呀!我这么多魔盒, 这么多奇异物品,你就不想要吗?辛辛苦苦解谜,奋斗一整局游戏,也就是能拿一个魔盒,哪有杀人来得快?”
“你现在的身体应该是镇民角色吧?我也是镇民角色,镇民角色之间出现玩家凶案,被杀的玩家会和角色一起死亡,获胜的玩家虽然不能改变身份,转移精神体到对方体内,但却可以得到玩家和角色这两者的一半记忆,也很划算对不对?”
“就算对李新棠不感兴趣,那你也知道我是猎杀者,你就不好奇我这个猎杀者的记忆?”
“哈哈哈哈来吧,出来!来杀我!”
“杀了我,魔盒,奇异物品,记忆……就都是你的了!”
五六米外。
黎渐川伏低身体,蹲在高高的树冠内,冷冷地看着林地中间手舞足蹈的人,收敛着气息,动也不动。
他在制造机会,也在等待机会。
如果他的判断没错,那座漆黑的鸟笼除了吸引、抓捕精神体外,还有一个覆盖周围、感知周围的能力。
这项能力的范围就是鸟笼气息与黑羽笼罩的范围,大雾似乎对其有所限制,令这范围在不断缩小,现下已不足二十米。
当然,这个观察结果的前提是,这所谓的缩小不是二号故意制造出来误导他的假象。
二号似乎能确定他就在这片树林间。
但因印章的未被直接发现就会被下意识忽略的效果,只要他不冒头,鸟笼和小稻草人应该就无法发现他的具体位置。
“乖乖猫咪,快快出来!”
二号徘徊在林间:“你就不想用你尖尖的小爪子撕碎我的脑袋吗?我可是很怀念一把就将小动物的脑袋捏碎的快感呢,你的脑袋比起普通动物是不是更硬一点?”
“像坚果,还是像核桃?会爆脑浆吗?”
他说着,霍然回头,又抬手击碎两道袭来的黑影。
碎石块和杂草于半空散开。
“只会些小陷阱小把戏……难道你其实是不想做猫咪,而更想做一只胆小得只会窝在阴沟里的老鼠?”二号表情夸张地摆出怜惜模样,“喔喔喔,小老鼠,瑟瑟发抖的小老鼠,还真是可怜呀……”
“嗖嗖嗖!”
他走动间不知又触发了什么,周遭数棵林木纷纷落下无数被杂草裹着的石块,如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其间还夹杂着某种鸟类的蛋。
大部分石块被轻而易举地躲开,少部分被击碎,但仍有一些鸟蛋被碰裂,洒下稀稀拉拉的黏液,粘在二号手脸、脖子等露出的部位。
这些部位没有如同之前击碎鸟蛋的那只右手一样安然无恙,而是很快泛起了微红。
二号低头嗅了嗅:“你往这些鸟蛋里加了强腐蚀性的药剂?可惜,我这身仿生皮,可以说是百毒不侵。”
话音未落,周遭树冠再次震动,更多的石块与鸟蛋再次砸下。
“啧。”
二号跳起,迅速闪躲,还游刃有余、颇有闲心地伸手抓来一颗掉落的鸟蛋,敲开一个眼,瞧里面的蛋液。
一波落完,二号停下,翘着嘴角正要再说什么,又一波石块与鸟蛋却再次马不停蹄地砸了过来。
二号的脸色阴沉了一瞬,旋即闪身继续躲避。
就这样,一波又一波石块与鸟蛋袭击不断,几乎将此处整片林地都搅得狼狈不堪。
黎渐川知道这操作对二号完全造不成任何伤害,但从二号越来越挂不住的夸张笑容和逐渐掩饰不住阴冷之意的目光来看,他耗费时间设置这些小玩意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了。
碎石与蛋液横飞的乱雨中,林地草丛与稠密树冠里四处散落的碎镜片静默微小,毫不起眼。
忽然,其中一枚碎镜片微微一颤,于林中人脚边闪出一道影子。
浑身裹满乱草的狸花猫咬着血瞳匕首,如一道凉雾般划过二号的腿后,又在危机降落前,鬼魅般消失在了原地,穿梭离开了鸟笼笼罩的范围。
一柄水果刀叮地一声扎进一块巨石内,紧贴着狸花猫的尾巴尖而过,削掉几根细毛。
二号张开手指,刺空了的水果刀自动回到他的掌心。
“闪现能力……加强力破防类的奇异物品?”
他扫了眼自己的脚后,一道血线从两只雪白的袜子内同时缓缓渗出。他两脚的跟腱被割断了,仿生皮的防护没挡住这一击。
“不挑要害来一击必杀,反而是伤些不死却限制行动的地方,是知道我对要害戒备最高,还是要温水煮青蛙,慢慢磨死我?”他喃喃念叨着,“很有战斗想法,我喜欢。等下或许可以把小猫咪做成龙虎斗这道大菜,尝一尝。”
话未说完,乱雨再来。
二号见状,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焦躁弹跳了一下。
苍蝇杀不了人,但却着实烦人。
一把匕首出现在二号手中。
他反手两刀直接剁下了自己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两只脚,以仿生皮随便一裹,止了血,便迈动没了脚的两条光秃秃的腿,快速退出乱雨攻击的范围。
伤口摩擦不断,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即将跳出乱雨之时,狸花猫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腿边,一跃而起,划向腿弯。
但也就在此刻,二号脸上的焦躁突然消失了。
他愉悦挑眉,嘴角带出一丝笑意,右手凭空消失在了原本的位置。
狸花猫的头顶微光一闪,一只握着水果刀的手无法被感知地瞬间被勾勒出来,朝着狸花猫的脑袋狠狠削去!
水果刀诡异刁钻,渗着迷蒙血光,却在势在必得落下的瞬间,意料之外地刺了个空。
狸花猫未卜先知般,提前一刹开启了镜面穿梭,偏头躲开了致命的一击。
他裹满乱草的背后抬起了一颗属于玩具熊的小小脑袋。它一直在狸花猫视野盲区不断爬动观察,早有防备地盯着四周。
同一个地方,怎能吃亏两次?
狸花猫消失,二号的目光却没有立刻从那处消失之地移开,而是若有所思地凝固了片刻。
“镜片……”
他闭了闭眼,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空中的鸟笼微微一震,无数黑羽纷飞飘下,眨眼就将周遭的树木与地面全部遮盖,不露一丝缝隙。
黎渐川将要再次进行镜面穿梭的动作一顿。
与此同时,细小的微光闪动在狸花猫伏低的腹部下方,那里不知何时沾了一片黑羽。
枪口迅速勾勒出来,在黑羽的定位中扳机扣动。
玩具熊的视角留意到危险,黎渐川立即跳起躲闪,弓起的脊背却在瞬间撞上了一片冰凉的尖锐——这诡异的穿越空间距离的攻击,竟然可以同时出现不止一处!
撕裂般的剧痛传来。
黎渐川闷哼一声,鲜血喷洒。
他半边身子被切下,成了抛飞的肉块,半边身子翻滚坠地,在镜面穿梭开启时闪离了原地。
死亡的感觉来了又去。
狸花猫的身躯在一片草丛里再次完整,黎渐川忍着脑内如被风暴刮过的混乱撕裂感,脸皮不断抽动,目眦欲裂。
印章失效,二号已飞速而来。
黎渐川不敢在原地停留,双腿发力,踉跄着站起,立刻也狂奔起来。
不过三两秒,他的背后就已出现了二号的身影,二号竟又把被黎渐川削了一刀的小腿切了,只剩两根大腿,疯狂地迈动着追赶过来。
这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黎渐川也发了狠。
他一边把动力血管压榨到极限,疯了般提升速度,如同世界上最敏捷的猎豹般穿林过叶,一边时不时洒出镜片,开启镜面穿梭,改变方向或向前闪现,同二号拉开距离。
但追踪类的奇异物品紧紧咬着他的影子,让他根本无法真的甩开二号。
一追一逃中,二号身上微红的部位散发出了奇异的香味,蛇类的嘶鸣声开始靠近,一双双蛇瞳在雾中亮起。无数毒蛇聚集,如见美味,弹射袭击,扑落到二号身上撕咬。
鸟蛋里的药剂带来的并非是腐蚀,而是吸引。
二号被蛇群纠缠,速度陡然变慢。
可他人未追上,却仍有微光不断闪烁于黎渐川周身四面,勾勒出握枪的手,水果刀,或匕首,以各种各样刁钻狡诈的角度袭来。
其中最古怪的就是那柄水果刀,黎渐川哪怕只是被轻轻碰到一丝,也会在瞬间有种死亡来了又去的混沌痛感。这应当是件见血封喉的奇异物品,碰到,见血,便会真的死上一次。
躲避攻击的同时,黎渐川也紧咬血瞳匕首,忽而穿梭至二号背后,一划即走,忽而穿梭至二号头顶,一触即离。
血瞳匕首无坚不摧,无物不破。
借助蛇群的干扰,逐渐将二号的仿生皮与内里真实的皮肉都划得破烂不堪,令其遍体鳞伤,宛如血人。
来来回回的消磨间,黎渐川的行动也开始变得迟缓摇晃。
接连不断的剧痛与死亡之感,与神智无法停歇的摔碎重组,让他几乎丧失了所有感知,麻木如行尸走肉。他浑身湿透,像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恍惚踉跄,全靠眼底闪烁的冰蓝光芒维系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一片又一片山林自身侧掠过。
大雾弥漫,滚烫的鲜血蜿蜒一路,碎肉与肢体散落。
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如垂死的猛兽喘息。
“真不想用这个能力,但你似乎真的摸到了我的战斗弱点……怎么叫你都不正面打,想跟我拉扯消耗,而且偏偏你这特殊能力还真跟我耗得起……虽然再耗下去,我赢的可能性还是更大,你的状态已经不行,身上的烧伤也都烧得露出骨头内脏了……”
二号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像一阵阴凉的来自地狱的风:“可这样耗下去,是真的无聊。我有点腻了。”
“人生就是要有点意外,才称得上有趣……不是吗?”
这话音刚落。
黎渐川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断崖。
倏地刹住脚步,黎渐川的身影忽地消失在原地。
二号飞奔的身形猛地一停。
无数黑羽飘下,如纷飞大雪,覆盖地面,二号左手成爪,砸向背后,同时红酒入口,右手无声消失。
黎渐川于空中跃下,两腿连环劈落,如骤雨噼啪暴击。
力量飞涨到极限的肌肉炸开狸花猫的皮毛,露出鲜红的血肉和似青色小蛇一般的血管,血液汩汩,强力输动。
小玩具熊不甚灵活地跳出,冲至微光亮起处,一把抱住勾勒出现的水果刀,任由其将自己捅个对穿,只为暂时将其锁住。
砰砰砰!
炸响不断!
成爪的手指第一击被折断,第二击本就裂痕不断的仿生皮破,内里血肉模糊,第三击连带整条手臂,一同断裂,横飞而出,绵软如破布!
“你也是猎杀者?!”
二号面色骤变:“不,你不是……但你绝对被改造过!”
他忍着左臂所有骨骼血肉被硬生生打爆撕裂的剧痛,身体离奇一折,不退反进,撞向狸花猫,同时只剩半截的大腿一个横扫,露出一段锋利带血的骨刺,直扎黎渐川腹部!
微光里的水果刀也蓦地溃散,再次出现在狸花猫背后。
几乎刹那。
狸花猫的头顶、身下、脸侧、脚边,四面八方,微光闪烁不停,一样又一样武器同步出现,或扳机扣动,或狠辣刺下!
绝大多数镜片被黑羽覆盖,但黎渐川魔盒打开一道缝隙,又有更多的碎镜片洒出。
镜面穿梭开启,狸花猫身影消失又出现,微光也紧随而至。
闪现不断,微光的包围同样不断。
崖边浓雾翻滚。
无数残影激射,黑羽覆压,镜片微光缭乱,好似一场错乱谵妄的怪诞梦境,溢满甘美的血腥味。
梦境之中,狸花猫的身影第无数次消失,微光闪烁勾勒,如炸开的朵朵的烟火,正要再次寻迹围剿,却忽然发现,那道瘦小的身影好像是真的消失了,并未立刻出现。
逃了?
还是躲起来了?
二号目若鹰隼,四下扫视,瞳孔转动,阴狠毕现。
闪烁的微光里,他并未注意到一枚方才飞溅出的碎镜片被光亮浸泡着,闪出了一道不可见的身影。
无光的浓雾中够多、亮起的时间也足够他穿梭出来的微光,已被破坏的仿生皮,摸得足够清楚的奇异物品、特殊能力和自身战力,以及急躁与消耗到近乎极限的情绪与躯体——
黎渐川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镜片置身光亮范围内,镜面穿梭,隐形十秒。
狸花猫如真正的幽灵般,无声无息无形地出现在了二号的背后。
血瞳匕首甩向其后心的同时,黎渐川脚趾犁地,弓腰蓄力,瘦小的身躯陡然跃起,留存已久的最后一丝力量随之爆发,一记鞭腿劈出,势若雷霆,横扫向二号头颅!
“砰——!”
炸响落到实处。
但黎渐川的心头却瞬间一沉。
他的腿好像踢到了一块充满韧性的水泥板,水泥板虽有凹陷,却并未被立时砸碎。
意识到未能一击必杀,黎渐川当即应变,不等身形显现,再次镜面穿梭,闪至另一侧。
二号被突然一踢砸得半边脑袋一瘪。
骨头碎裂,血水喷出,他整个人如醉酒般,摇晃着踉跄后退。
“意、意……”
他张着嘴,话音还没完整出口,狸花猫便再次一腿砸下。
黎渐川绝不会让他说出意外两字,这应当就是二号特殊能力的发动条件!
然而,如果宁可被耗得半只脚踏进棺材,也要隐瞒隐形十秒,以求一击必杀是黎渐川的底牌,那么误导旁人相信他的特殊能力发动需要开口,便是二号的底牌——
在他开口之前,能力已经使用!
鞭腿落下之时,黎渐川忽然一阵恍惚,身子一歪,竟踢了一空。
此时,寒芒一闪,玩具熊抛来的血瞳匕首也到了。
黎渐川眼底蓝光翻涌,身形在半空中猛地一扭,一口咬住匕首,自二号颈边一绕冲过。
隐形时间到,黎渐川周遭微光大盛,水果刀瞬间切割过他冲来的身躯,将之一分为二。同时,鸟笼落下,直直砸向玩具熊,笼门大开,就要将其直接罩下,关进笼内,禁锢隔绝!
就在这时,一道虚渺的女声于雾中远远飘来。
“强大的幸运,总是能抵挡绝大多数的意外……”
漆黑的鸟笼像是被别的更高优先级的猎物吸引,忽地一滞。
玩具熊趁机剧烈挣扎,逃脱出来。
狸花猫分断两截的身躯落地,在短暂的颤抖痉挛后,再次从濒死中活了回来,重组立起。
而他的身侧,李新棠只剩半截的身子僵直立着。
一阵风至,他那颗安在颈上的狰狞头颅终于慢过了这半拍,向旁一歪,滚落在地。
一捧红血抛洒,濡湿雾气。
杀了大敌,黎渐川没有立刻放松,反而将警戒提到了最高。
他勉强支着身子,混乱晃动的眼珠扫过二号的尸体,竭力定着焦,望向女声传来的方向,并抬爪按住了失去主人坠落在地的漆黑鸟笼。
他的视野明暗不定,颅腔里好像伸了只手进来,疯狂地搅动着。
额角一突一突,麻木的抽痛与被切得紊乱的神智碎片几乎要挤爆他的脑血管,让他混杂失常。他的大脑告诉他,他已经死去了无数次,他的身体却昭显着生机的存在。
冰冷的镇静感由眼眶刺激着他的每根脑神经,死死拉着他最后一丝清醒的力量。
“你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不远处,一道坐在巨大白色蜘蛛身上的半透明女性身影隐约从雾中浮现。
黎渐川努力感知着玩具熊的存在,沉住一口气,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语言系统。
他没有搭十二号的话茬儿,而是操纵玩具熊,缓缓开口道:“我怀疑……二号‘制造意外’这项特殊能力的副作用……和你差不多,是无法规避某一次的……意外……”
“看起来不像。”
十二号停在了雾中,没有再继续靠近。
她隔着雾气打量着黎渐川,目光空洞,语气淡淡:“还能说话,语言也称得上有条理有逻辑,只是有点胡说的嫌疑,不过这么看来你的意志确实是还没有被摧毁。我想我大概可以相信,你能杀死宁永寿了。”
“多谢……出手。”
黎渐川没有从十二号身上察觉到明显的杀意,他闭了闭眼,选择了温和语气,诚恳道谢。
“举手之劳,不用谢。”十二号道,“之前你愿意给我一点人情,告诉我一些本可以不告诉我的事,那我自然也要回赠这个人情。况且,我也不是白出手,他身上掉下来的奇异物品,二八分。”
“你八我二,你先挑。”
黎渐川道:“好。”
他散乱磨碎的精神飞快地重建着,已能让他迟缓地理解并分析对方说出的话。
这还算是个公道的价码。
第243章 玩家无法参与的时间段。
“King Killed KillA!”
击杀喊话姗姗来迟般, 终于响起。
黎渐川知道,这喊话其实并非是来迟了,而是二号这个同样身体素质异于常人的家伙, 在被削首后的整整一分钟里, 都还有生机残留。直到此刻, 他存活的可能才彻底消散,真正死亡。
在魔盒游戏正式宣告前, 永远不要轻易相信自己已经胜利,对敌人掉以轻心。
“可算是死透了……”
黎渐川呼出口气,心头一块大石轻轻地放下了。
他扫了眼前方的十二号,然后自顾自松懈了后腿的肌肉,以猫科动物最常见的蹲卧姿势趴在了原地,一边艰难聚集着被一次次击溃的精神,一边用恢复了一点的感知迅速连接着周遭散落的一件件奇异物品。
与此同时, 属于李新棠与二号的一些记忆碎片也被一股清凉的微风送进了他正在废墟重建的脑海, 如一卷卷陈旧的录像带, 无声落下, 等待查看。
黎渐川缓了大约五六分钟,才抻了抻身子, 站了起来。
在此期间,十二号只是远远地看着, 不靠近, 也不催促。
直到黎渐川再次动作, 她才沉声道:“你的自愈能力大概从各方面来看, 都不同寻常。但你在特殊能力的使用上, 最好克制一下,不要小看任何副作用, 也不要忘了,它只是游戏赋予,而非自身真实拥有。”
“我就是前车之鉴。”
黎渐川看了十二号一眼,点了点头:“多谢。”
这种提醒,在无甚交情的玩家与玩家之间,殊为不易。
不管十二号是为了卖好,还是出于忌惮,亦或是单纯的好心使然,黎渐川都不会吝啬这份谢意。
他走到二号散落出来的奇异物品旁,扒拉了扒拉,道:“他应该确实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有八件奇异物品。一件蓝火长刀,损毁在了义庄,一件仿生皮肤,已经被我弄坏了,还有一件能封锁上空、禁止飞行的奇异物品,他在刚才的战斗里没有拿出来使用,不出意外是还在魔盒内,最后结算会归我。”
“现在这里只有五件奇异物品还完好,我先挑,拿三件,剩下两件归你。”
十二号道:“一件就行。”
黎渐川摇头道:“这场战斗你虽然没有全程参与,但最后如果不是你发动特殊能力,我想要活下来应该不会太容易。你但凡居心险恶一点,也可以等我们两败俱伤,自己渔翁得利。”
“不管你认不认,这个情我都得领。”
十二号沉默了一会儿,道:“行,就这样吧。”
对方不再有异议,黎渐川也便不客气了,直接从一堆奇异物品中捡出了三个,分别是鸟笼、红酒和黑羽。
黎渐川原本以为那座漆黑鸟笼与黑羽是一体的,但在刚才对无主的奇异物品的感知后才知道,这两者是两样奇异物品,只是可以共存,且能发挥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鸟笼正式的名字叫作“罪与罚的笼子”。
它能笼罩周遭方圆百米范围,在这个范围内,鸟笼会保护主人的精神体,避免一切针对主人精神体的攻击,并主动抓捕四周存在的单独精神体或精神碎片,也可由主人操控,物理意义上将某样东西扔进鸟笼内,鸟笼关闭后,会自成空间,隔绝外界。
这里面的抓捕能力就如之前十二号猜的一样,一次只能抓一个精神体,当范围内出现多个精神体时,会随机抓捕,不能定向。
此外,这里特指的是单独精神体,当精神体仍融于人体内,未曾单独游离时,此能力不起效。
而可以和它搭配的黑羽,则是叫“堕天使的羽翼”。
它的能力只有两个。
一是覆盖某一区域,以实现清理空间其他气息或自己控场的效果,这一能力本来只有十米范围,可借助鸟笼,便能达到百米。二是可供操控,比如散出无数黑羽裹住某样物体,捆住某个人,等等,只要自身的精神感知允许,就可以控制黑羽做任何以羽毛可以做到的事。
以上这些,恰恰都是黎渐川需要但目前欠缺的手段。
至于代价方面,鸟笼会在使用时让主人回忆起一生过往种种罪孽,除非完全没有良心与底线,否则都将陷于无可自抑的愧疚自责中,随使用时间的延长,这种情绪会加深,严重的话可能导致自杀。
黑羽就是用一次,自己身上多一根黑色羽毛,相比于鸟笼,可以说完全不算什么了。
只是以后怕是每局游戏都得是烧伤加羽毛,黎渐川真担心时间久了,自己这副强悍的身子骨都可能耐不住这么造。
而剩下三样物品,追踪类的剥皮老鼠稻草人,他需求不是特别强烈,可以缓缓,等待以后,最后见血封喉的水果刀和可以扭曲空间的红酒相比,前者攻击力强横,可后者的能力更是罕见。
黎渐川短暂纠结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后者。
“神明之酒”,一瓶装在没有标签的老旧红酒瓶中的红酒,永远只维持三分之一的存量,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
饮下一口红酒,将立即获得一个小时的扭曲空间、穿透空间能力。利用此能力可在五十米范围内扭曲空间,建立空间通道,能力本身不限通道数量,但受限于主人精神体强度,强度高则可建数量多。
双手与以精神感知操控的物品能穿越该通道,对通道口一米范围内的事物施加影响。简单点说,在战斗中的用法基本就是二号展现的那样。
缺点也有。
每喝一口,醉意都会不受控制地上涨一分,影响情绪和思考能力,直至喝醉为止。
多少喝醉,不以酒量决定,而由身体素质和精神强度决定。
这件奇异物品放给黎渐川用,可以称得上是扬长避短,能发挥最大作用了。
十二号看着黎渐川挑拣的结果,忽然开口道:“我以那两件奇异物品,换那个鸟笼,可以吗?”
这句话冒出来得并不令黎渐川诧异。
他早就猜到十二号对这个针对精神体的鸟笼很是忌惮,但他也清楚,自己绝不会将它让给十二号。
在这一局内,所有被全镇通缉的玩家都会成为游魂,这意味着,这个鸟笼在某些时刻,很可能会成为改变局势的大杀器。
想也不想,黎渐川便摇头拒绝了。
“我目前状态不佳,也很需要它。”
十二号转动了下眼睛,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她明显不想与黎渐川为敌,或是产生什么不可调和的龃龉。
鸟笼收缩成巴掌大小,被玩具熊拎在了手里,红酒变作钥匙扣大小,同那根黑色羽毛挤挤,勉强放入魔盒内。
黎渐川简单收拾好,又迅速且熟练地抹去周围林地内一些指向性较强的战斗痕迹,便朝十二号点了下头,开启镜面穿梭,闪离了崖边,只留下两件奇异物品和一具残缺尸体躺在原地。
十二号坐着蜘蛛,靠近崖边观察了一阵,也拿起奇异物品,快速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披着道袍的身影顺着这场追逐战的痕迹一路行来,最终停在了崖边。
“……一出好戏,就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它们却偏偏都没有发现。这场突然而起的大雾,于我们,可不善呐。”
另一边,十分钟前,击杀喊话响起时。
民国二十一年五月初五,第二条时间线内。
午后炎炎烈日炙烤,蝉鸣焦躁,朋来镇主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稍显阴暗的胡同内尚有玩耍的孩童和纳凉的闲汉。
长寿胡同,一间相比附近的房子可以算得上是相当富贵的宅院里。
宁永寿对魔盒宣告的击杀置若罔闻,只坐在回廊下,望着面前一片月季花海,朝另一张椅子上垂着眼神色难辨的老者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我同为玩家,这里又没有旁人,我也就不尊称你一声大伯了。”
“说说吧,这位第二线的宁来福,你打算怎么办?”
“第三线的宁来福已死的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你用了特殊能力,滞留在了这具身体内,再不能转移,肯定不是想雄心还未施展,就只剩等死吧?”
“你知道我的很多事。”宁来福沉默了几秒,道,“找上我,你又有什么目的?”
宁永寿看向宁来福,语气真诚无比:“刚一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啊,我是来帮你的。”
“眼下第二线还剩下的玩家只有你一个了吧。小道童成了冯天德,人力车夫成了彭松墨,都去了第三线。昨晚,那儿应该变作了一片绞肉场,死了好多好多人。”
“你没去,是明智之举。但也不能总不去吧,我是来帮你的。”
宁来福脸上浮现出一丝讥嘲之色:“这鬼话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能坐下来,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我知道你来找我的目的无非是那几个。你要是非得在这儿满口胡言浪费时间,那我也不介意。看是你想做的事更急,还是我的绝境来得更快。”
宁永寿按了按额角,叹道:“哎,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这大实话呢?我真是来帮你的。至于你猜的那些我可能存在的目的,不瞒你说,在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差不多都达成了。”
宁来福眉心一跳:“你看出来这具身体的问题了?”
宁永寿笑了笑,他看着宁来福,帽檐阴影里的眼睛笼了一层奇异的灰色,犹如戴了一对不甚明显的隐形眼镜:“如果你指的是这具身体内目前包括你在内,还有两个精神体这件事的话……对,没错,我看出来了。”
“我还能看出来,你们三个里,有一个其实并非是完整的精神体,而只是一个残留的精神碎片。”
“这个碎片的本体我非常熟悉,昨晚还亲自设局,让她被全镇通缉,脱离了宁来福这具躯体。”
“当时我看得很清楚,她是真的完全脱离了。可再清楚的一双眼睛,也不可能真的看到望不见的‘空白区域’所发生的事。”
“玩家无法参与的时间段,副本为了理顺剧情,不出漏洞而进行的操作还真是让我好奇不已。”
“所以你瞧,我能坐下来,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不是因为你猜的那几个小目的,而是为了在帮你的同时,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
“哦对了,还有一点,就是我这件奇异物品发挥作用,需要一点时间……”
话音未落,宁来福搁在额角的手指突地一抬。
上面不知何时套上了一只纯黑的小羊皮手套。
手套随着手指轻轻晃了下,散发出一圈圈蚊香般令人眩晕的红光。
宁来福猛地站起,却不等再有其他行为,便一阵摇晃,再次跌坐下去。
第244章 第三线大雾已至,一切都要迎来结局。
奇异物品, “催眠师的手套”!
与某人于两米范围内单独相处超过十分钟,将可成功催眠此人,令其陷入昏睡, 丧失行动能力, 并诚实回答催眠师一个问题, 时限同样为十分钟。
使用此物品需注意两点,一是催眠师敬业专业, 需保护被催眠者于催眠期间免受伤害,二是外界被动或催眠师主动打断催眠,催眠师与被催眠者都将陷入狂躁状态,无差别攻击人类。
现实世界白夜研究所记录,该实验品于2046年1月被秘密监牢收入,后于2050年9月被盗,一应看守人员尽皆身亡。
调查显示, 偷盗者为资深魔盒玩家Assassin, 现实身份不明。
“要保护一个人十分钟的时间, 不得不说这件奇异物品还挺会挑我的弱点折磨的。”
“那些研究远古文明、神秘力量的研究所和实验室, 不是说已经摸到了影响和改变奇异物品的特殊法子的边儿了吗?两个多月过去了,有无所不知的魔盒问答辅助, 竟然还没出真正成果……果然都是一群废物。”
“问一个问题,我只需要十来秒就够了……毕竟这种怂包的价值主要就体现在是个比较独特的实验材料这一点上, 其余的, 真是让人完全没有探究的兴趣……”
宁永寿一边好似不可控制地自言自语着, 一边用另一只手甩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避难二字。
随清脆一声碎响, 落地摔裂的玉佩中弹出了一个半透明的淡蓝色光罩, 如倒扣的碗般,将宁永寿与昏倒的宁来福结结实实地笼罩其中。
要是黎渐川或十二号在这里, 肯定能猜到,这就是他们未曾亲眼见过的那件散落在周家的奇异物品,“避难所”。
用避难所圈起四周,做好保护工作后,宁永寿起身走到宁来福面前,稍加思索,便弯腰凑近了些,低声道:“那就说说你曾经在魔盒问答中提出的问题和魔盒给予你的回答吧,千万别告诉我你一个魔盒都没拿过,那大概也无法出现在这一局。”
话音入耳,宁来福委顿在椅子内的老迈身躯忽然震了震。
他微仰起头,双眼紧闭,喃喃地发出了声音。
宁永寿挑了挑眉,凝神听着。
两分钟后。
宁来福停下了叙说,昏睡更沉。
宁永寿微笑着看他一眼,突然有点莫名其妙地开口道:“宁来福,也许你一直都不知道,你厨房里的一名下人早就不满于伺候吝啬小气又婆妈事多的你……哦,这可不是我胡诌,而是我在第一线里定向窥探到的一点未来。”
“我为这点未来添砖加瓦了一下,让他的这种不满在端午节前到达了极致,所以,你的端午粽子里,他下了毒。”
“就算毒性再慢,到这个时候,也该发作了。”
“这次催眠,我想,你就不用再醒来了吧。”
话音未落,椅子里宁来福平稳安睡的气息陡然一颤,继而飞速溃散,直至消亡。
宁永寿失去了原本瞳色的灰眼珠紧紧盯着宁来福,又等了一会儿,他反手从魔盒内取出一把短刀,手腕筋骨用力,一刀插进了宁来福的喉管。
一道血箭喷出,在宁永寿一身绸缎的长袍短褂射出一团巨大的血花,却并无击杀喊话响起。
“果然,死于下人毒药,我非是主凶,亦没有直接推动或操控,就算不得犯了凶案。”
他抹了把黏在眼皮上的血,抽出刀,手指在宁来福的脑袋上细细摸了阵,寻到头盖骨的缝隙,便抬起刀尖,缓缓刺了进去,切割撬开。
凝视着那颗陷入了诡异痉挛中的大脑,宁永寿眼中灰色更深,好像真有一层隐形镜片浮出,镜片上无数数据密密麻麻地闪动分析着。
“我在第一线改变了宁来福的未来,用全镇通缉将十二号驱逐出了这具身体,按理来说,此时这里应该只有原本的宁来福和第二线的蠢货。可本该到了第三线的十二号竟还有一块精神碎片残留过来……是她从第一线穿梭过去的路上,被你薅了一把,为了补上这个漏洞,还是这里的万事万物,本就是你随心所欲的产物,你说是一,那无论如何改变计算,结果都将被扭转回一?”
“我身上的问题也是被这么处理的?”
他低头,把脸凑近了那处血窟窿,朝里面轻轻说道:“不急不急,我很快就要找到答案了……”
“第三线大雾已至,一切都要迎来结局。”
与此同时。
民国二十二年农历七月十四,下午四点钟。
王曼晴换下旗袍,穿了一身利落的骑装,站在朋来镇海边的废弃码头上,边同满面担心的宁永寿说话,边看着两名动作稍显僵硬的船工来回忙活,预备杨帆启航。
“没想到这雾一个中午的工夫,就突然大起来了,连带着海上和小定山上的雾都更浓了些。曼晴小姐,依我看,今日出海的事就罢了吧,这雾这么大,太不安全。”宁永寿忍不住一腔忧虑,劝阻着。
王曼晴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小定山所在的方向。
大雾遮蔽,连一点山峰轮廓都看不到了。
“越是雾大,才越是接近那些小道异闻里说的情境。如此,才能有发现,否则我这书不知还要耽搁到何时,方取材完成。”王曼晴瞥了宁永寿一眼,似笑非笑道,“怎的,宁先生早上还答应得好好的,陪我一探究竟,到得下午,便要反悔了?”
宁永寿立刻肃容:“宁某岂是食言而肥之人?我真的只是担心曼晴小姐!”
王曼晴眯起眼,妩媚一笑:“我就不劳宁先生担心了,宁先生还是自己担心担心自己吧。”
说罢,当先一步迈上了船。
宁永寿犹豫着来回踱了两步,还是一咬牙,快步跟了上去:“曼晴小姐,等等我,等等我!”
雾中有风,船帆扬起,徐徐消失在了码头,驶往大海。
不知是否是人眼的错觉,远处海面上原本模糊的建筑轮廓,正随着浓雾的聚集,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是错觉。”
小定山山顶一棵高达数丈的百年老树上,黎渐川踩着潮湿柔软的肉垫,走到一根粗壮树枝的前端,透过树叶的缝隙,看着不远处浮现于雾中的现代建筑,眼神沉凝。
他操纵背后的玩具熊,从魔盒内取出那张破烂的疗养院照片来,对照着比了比。
一模一样。
而他之所以稍稍恢复了一会儿,就着急赶来这里,就是因为这张照片。
在和二号的追逐战中,两人逐渐逼近山顶,他从蓬莱观得到的放在魔盒里的这张照片也随着这逼近,开始颤动,像是在指引着什么。
黎渐川跟着这指引,来到了山顶,发现这建筑原本虚幻的轮廓,竟然在变得凝实可见。
照片更是射出微光,穿透雾气,凝结出了一条颇为诡异的小路,直通到了这座疗养院的大门前。完全不像他从陈沛那里听到的,无法靠近,无法进入,好似海市蜃楼。
“总感觉有点眼熟。”
黎渐川打量着疗养院。
从残破不完整的照片内看不出来,现在一到跟前,他却觉着这疗养院有点似曾相识。
只是他翻遍记忆,也没有找到类似的疗养院建筑。
又观察了一阵,依旧没有什么特殊发现。
黎渐川不再浪费时间,直接跳下古树,来到疗养院黑色的金属栅栏门前。
凑近了看,这座疗养院占地极广,拥有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坪,草坪边缘的花坛里,无数鲜花争奇斗艳。这里不见照片中显现的压抑破旧气氛,反而非常清新自然,令人望之心旷神怡。
黎渐川朝里看了眼,给玩具熊喂了块自己的血肉,驮着它,矮身从门缝下钻了进去。
一路飞奔,如道迅疾而过的闪电般,残影也无地穿过花园,黎渐川停在这座五层建筑的一处角落,这里有一扇半掩的小窗。这疗养院修建得采光极差,窗户全都又小又少。
在窗下等了会儿,确认里面没人,只有阵阵寒气飘出,黎渐川便跳上窗台,迅速划开灰色的纱窗,翻进屋内。
刚一进去,黎渐川就被迎面而来的更为强烈的一股寒气袭击,冻得他这样的身体素质都不由咬了咬牙根。
而屋内模样,也并非是黎渐川所预想的办公室或病房。
这里非常开阔,是一处太平间。
白炽灯管悬挂,一排排冰柜靠墙,金属床整齐摆放,血迹残留。
空气中福尔马林的味道挥之不去,门边摆放的仪器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将一旁浸泡在器皿内的人体组织映得透亮。
黎渐川眼底的情绪缓缓凝固了。
看着眼前的场景,他终于回想起他对这座疗养院熟悉在何处。
他背上,玩具熊手中的残损照片也光华闪动,慢慢补齐成了一张完整的照片,照片上,疗养院只有半截的挂牌显示完全。
“加州潘多拉疗养院。”
一页资料从黎渐川脑海翻出:“兴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原名加州克丽丝疗养院,后于2037年改名。2042年,该疗养院被山火焚毁大半,同年,God实验室于疗养院原址上建立,创始人宁准。”
第245章 291,你在看什么?
这座疗养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会不会仅是相似?会不会是同名不同样?又或者是从他脑内掏出的一片记忆幻觉?
还是说, 这个副本的独特之处,难解之处,都与这座疗养院有关?
面对眼前的场景和完整起来的照片, 黎渐川脑海内不断闪现着一个又一个可能的猜测。
他控制着四肢肌肉, 悄无声息地行走在这间太平间内, 掠过一处处金属床和冷冻柜,小心地探索着这里。
比起一个月前他带着宁准逃出God实验室时所见过的断壁残垣, 此时的疗养院显然还是完好无损,相对崭新的。
只是其内外似乎都还保持着上世纪的风格,没有安装任何监控摄像头,这在监视无处不在的本世纪,几乎是不可能的。
黎渐川简单看了下太平间内的仪器,都是一些比较常见的解剖验尸工具,储存起来的人体组织表面上看也没有什么特殊。部分金属床上的血迹很新鲜, 四周的冰柜全部锁死, 没有一个可以轻易打开, 都需要三重密码和虹膜验证。
这些冰柜的柜门上, 有的一片空白,有的却贴了电子标签, 亮出一行行英文。英文的开头统一都是一个编号,A1。
“A1……”
黎渐川跳上一张桌子, 仔细去看那一张张电子标签。
他还记得七号给他的信息里称, 宁准曾是God实验室的A1实验体。
如果A1和A2一样, 并非特指某一个人, 而是某一系列的实验体, 那这里冰冻着的尸体,或许就都曾与宁准有关。
“A1—204:
8岁, 北美洲人。
2038年8月,参与造神计划失败,神经元变异方向错误,被清除。
A1—088:
10岁,北美洲人。
2037年10月,参与造神计划失败,机械纳米接纳异常,被清除。
A1—156:
6岁,拉丁美洲人。
2037年12月,参与造神计划失败,A1系列高级细胞植入后出现狂暴现象,被清除。
……
……
A1—009:
7岁,亚洲人。
2038年1月,参与造神计划失败,精神失常,被清除。
A1—273:
10岁,欧洲人。
2038年6月,参与造神计划失败,反抗意识过强,被清除。
A1—114:
6岁,亚洲人。
2037年11月,参与造神计划失败,永生细胞失控,被清除。
……”
黎渐川的视线在那些电子标签上一一停留,又一一挪开。
上面只有一张张白底的彩色照片,简单的编号,年龄,地域,和死亡时间与原因。
这些编号没有超过三百,实验体的年龄也都在五岁到十岁之间,地域几乎涵盖全球各大洲,死亡时间最晚为2038年8月,极可能就是眼下这座疗养院所处的时间。
所有实验体的死因非常统一,都是参与造神计划失败,被清除,而具体失败的原因却各不相同。
其中令黎渐川目光凝滞的,就是寥寥几个永生细胞失控的标签。
剩余的,他只扫了一眼,将信息刻进脑内,便不想也不敢再多看了。
现实世界执行任务时,黎渐川遇到过的人间惨剧数不胜数,无能为力的事情也多到不胜枚举。可无论看过多少次,见过多少遍,又有多么清楚事实已定,自己无力改变,再次见到那些苦难时,他都会无法克制地、发自内心地再次燃起汹涌的愤怒与痛苦。
这些实验体全部都是孩子。
在冰柜上那张小小的电子照片里,他们有的笑容灿烂,有的怯懦不安,有的好奇张望,有的迷茫惶惑,而指向最后的,他们短暂一生的结局,都只是三个字,被清除。
不是作为人,而是作为物品。
“……妈的!”
黎渐川将一声怒骂压在了喉间,只泻出一丝属于猫科野兽的粗喘。
他控制着自己的尖爪不伸出来,以免挠出不该有的动静,同时跳下桌子,快步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应有的愤怒不该被抹去,但也不该一直放任情绪,沉湎其中。伤怀永远不如行动。
黎渐川没有忘记自己进来这里的目的,时间宝贵,他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没记错的话,这座疗养院有整整五层地上楼层,地下未知。
黎渐川边在脑海中翻找着加州潘多拉疗养院不多的信息,边走到太平间门口。
他目测了下门把手的高度,后腿蓄力,一跃而起,正要稳稳当当挂到门把手上,拧动开门,面前的门却忽然嘎吱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
黎渐川身形凝滞半空,瞳孔骤然紧缩。
他没听到任何脚步声,没感知到任何气息!
不等狸花猫落地躲藏或借力后避,一颗小脑袋就突然探了进来,视线直直地射了过来,令他避无可避。
他无声落地,目光冷厉地同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对视着,浑身肌肉紧绷。
然而下一秒,那双眼睛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目光略过黎渐川,直接落在了他背后那些冰柜上。
“下午好,朋友们!”
稚嫩的嗓音响起。
门缝被挤大了一点,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抱着足球走了进来,扬着大大的笑脸,朝一排排冰柜招手:“我的晒太阳时间又到了,今天安排的晒太阳活动是踢足球……听说你们生病了,需要在这里好好休息,等你们睡醒了,回到三楼,我们再一起说话呀……现在三楼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都没有朋友一起说话了……”
说着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掉了下去,露出一些沮丧和迷茫。
“291,你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超过了十秒。”
门被推开,一个小半个脑袋都失去血肉,而被金属骨骼替代着的金发女人出现,温柔地注视着小孩,提醒道。
“非常抱歉!”
小孩忙回头,解释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我最后一个朋友也被送到了这里,进了那些柜子里,就有一点……有一点难过。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该不守时……”
金发女人似乎也没有看见狸花猫。
她牵起小孩的手:“难过是不属于神明的情绪。你只需要知道,服从安排,努力成为我们期待的模样,就足够了。只要这样,你就可以进入四楼,四楼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们可以成为你的新朋友。”
“可我还是想和我的旧朋友们一起说话……”小孩低声道。
金发女人道:“他们都是失败品,不值得你过多的关注。好吧,你刚刚进疗养院没多久,不知道这些很正常。等过段时间,进了四楼,你就会更喜欢四楼的新朋友们了。”
小孩沉默了,没再说话。
太平间的门重新闭合,刚才完全听不到的脚步声出现了,随着两人的离开也在渐渐远去。
“真的看不到我,我不是完全真实地存在这里的……但又能触碰到物体。”
黎渐川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现状。
他想了想,小心地钻出门去,追上了那两道快要消失的脚步声。
他有种预感,刚才那个小孩不简单,那张还未长开的小脸让他隐约有种熟悉感,但他又可以肯定,这绝非是宁准。
门外是一段不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扇紧紧闭着的金属大门。
大门右手边,有楼梯分别延伸向上下。
金发女人带着小孩走出大门,来到了建筑外的那片宽阔草坪上。
黎渐川紧跟在他们身后,再次确认无论盖不盖印章,他在他们眼中都形同空气,好似完全不存在。
重新走出大门,来到草坪,黎渐川发现外面的大雾竟然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秋日暖阳。四周的林木也变了,变得与加州那片深山的景象相差无几,不再是小定山的模样。
黎渐川望了望外面,目光穿透森林的缝隙与幽暗,更远的地方,似乎被无法探知的漆黑遮蔽,感知不到。
他没有贸然跳出去,而是选择在一处花坛蹲下,观察眼前的情况。
草坪上,小孩兴高采烈地踢着足球,在阳光下挥洒汗水。金发女人站在不远处,望着小孩的身影,脸上的温柔笑容仿佛被印刻上去得一样,纹丝不变,僵硬空洞。
日头渐渐下落。
小孩踢球累了,挪到花坛边一屁股坐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湿巾擦手,一边好奇地转动着眼珠,左看右看。
忽然,小孩微仰的头僵了下,眼珠一定,望着高处不动了。
黎渐川下意识地顺着小孩的视线看过去。
夕阳余晖越过山峦的轮廓蔓延,透过树林的阴翳洒落,将一扇扇狭小得让人感到难以喘息的窗子涂抹上金橘色的颜料,灿烂夺目。
其中五楼的一道颜料里,露出了一张脸。
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头发柔软,眼瞳漆黑,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透过玻璃,俯视着下方。
“宁准!”
黎渐川心头一揪,猛地站了起来,差点脱口喊出声来。
幸好在开口之前,他想起了自己是只猫,如果不操纵玩具熊,发出的只会是猫叫,而不会是人类的声音。而且,只是五官相似,他还不能因此就冲动莽撞地认为那就是宁准,并为此立刻冲上五楼去。
“291,你在看什么?”
黎渐川正要定睛再去细看,金发女人的脸却突然出现在花坛上方,遮挡住了他和小孩的视线。
小孩一愣,歪了歪头,想要再看,却发现那扇窗子里空无一人。
黎渐川避开金发女人,也注意到了那个疑似小宁准的孩子的突然消失。
“四楼有很多新朋友,那五楼呢?”小孩有些失落地眨了眨眼,又看向金发女人,好奇问道,“五楼住的是谁,我可以和他玩吗?”
金发女人道:“五楼是杂物间,没有住任何人。好了,291,游戏时间结束了,该去治疗室打针了。”
“……哦,好的。”
小孩有些不甘不愿地应着,被金发女人牵起变得脏兮兮的小手,一步一步返回了室内。
黎渐川选择继续跟着他们,一路从楼梯上到了二楼。
一楼是一处寒气四溢的太平间,二楼就是十间挂着治疗室牌子的实验室。
小孩被带进了其中一间,里面摆满了许多黎渐川认识或不认识的高端精密仪器,大多是生物科学领域的。
令他诧异的是,有些仪器在他的认知里是地球现有科技完全无法制造出来的,还停留在幻想阶段,如今却出现在这里,并被使用,简直充满了怪异的科幻感和割裂感。
这些仪器最后方,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简陋机器人,脑袋异常得大,如扛了一台老式计算机,身躯简单,缠满线路。
金发女人敬畏并狂热地对机器人鞠了一躬,抱起小孩,放到距离机器人最近的实验台上,固定好四肢。
机器人好似无法轻易移动,只艰难地点了下头。
下一秒,它拳头大小的两只机械眼闪烁起来,围绕着实验台的数十条机械触手就如蜷缩冬眠的毒蛇突然苏醒般,猛地弹射了出来,啪啪不断地钉进了小孩的身体内。
血花砰砰迸溅。
“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顷刻爆发,伴随着哀鸣般的啜泣。
那具小小的身躯在实验台上痛苦地挣扎扭动着,一阵阵地痉挛颤抖。
黎渐川咬牙,跳上实验台想要阻拦,猫爪落处却按了个空。
小孩好像并不存在,眼前只有一张冰冷的实验台。
黎渐川愣了下,看着将一股股奇怪的蓝绿色药液注射过来的机械触手们,缓缓皱起了眉。
他迟疑片刻,转身迅速跑出去,一间又一间去查看二楼的其它实验室。
果然,除了小孩进入的那间和一间明显是做身体检查的实验室外,其它实验室全部是锁死的,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都是一片以他的视力都无法穿透的黑暗。
他终于大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座疗养院之所以出现在小定山的雾中,复现曾经的时空场景,应该就是与这个编号为291的小孩有关。这很可能是他的记忆幻象。所以他去过的地方,就能清晰呈现,没有去过的地方,就是不能探知的被划分在魔盒规则里的黑暗。
而关于这个小孩的身份,黎渐川也有了一些想法,在等待证实。
重返那间实验室,又等了十来分钟,这场漫长而煎熬的打针治疗终于结束。
早已痛得昏迷过去的小孩被金发女人抱着,送到了三楼一个空荡灰蒙的房间。
比起卧室,这里更像是一间禁闭室。
窄窗,昏暗,死气沉沉。
小孩被放到单人床上,简单盖了层白布,又在额头贴上一片监测晶体,便无人再管了。
白布很快被鲜血渗透,染得血红。
按照这个出血量,小孩应该马上就要死了。
可出乎黎渐川意料的是,小孩的心脏只停滞了一瞬,就再次快速而有力地跳动了起来,而且这生机还越来越旺,越来越盛。
死亡的阴影刚刚笼罩,就被飞快驱散。
又过了两分钟,单人床哗啦一震,小孩突然大声喘了口气,猛地坐了起来。
“啊……好痛、好痛,但醒过来了……我醒过来了……没有睡着,没有睡着……不会睡着,我不会睡着……”
小孩面色惨白,双唇哆嗦地念叨着,眼神混乱不定。
念叨了一会儿,他慢慢抬起手,一下又一下抹掉脸上的血和冷汗,然后掀开白布,拿下晶体,跳下床来,一边摇摇晃晃朝门边走,一边压着心跳声,努力恢复平静。
他握着门把手喘了一阵气,打开门走出去,在灰暗无光的走廊上印下了一长串血色的脚印。
黎渐川跟着他,看到他前进的方向,忽然有种预感——他要去五楼,去找下午看到的那个疑似小宁准的孩子!
这个预感在几分钟后就成真了。
这座疗养院的各个楼层,好像还真的没有太多防护措施,只有在三楼到五楼的楼梯口立着一些全角度封锁的电子屏,之前黎渐川跟着上来时,它们如镜子一样映照着四周的景象,如今却都黑掉了。路过时,小孩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它们,脸上露出得意又臭屁的笑容。
犹入无人之境般,黎渐川跟着渐渐恢复正常、伤口全部愈合消失的小孩,很快就从三楼走到了五楼。
五楼不像三楼四楼,房间众多,这整层楼都只有一个房间,一个被铁栏杆焊死,四面八方的墙壁全由巨大的镜子组成的房间。不,与其说这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牢笼。
巨大,冰冷,骇人。
三楼的禁闭室与之相比,都显得温馨可爱起来。
这座牢笼内空荡无一物,只有角落坐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这道身影穿着一件白色短袖,外套深色牛仔背带裤,后背倚着墙,脑袋微歪,双眼闭着,眉心蹙起,似是陷于不安的睡梦之中。
小孩慢慢走到铁栏杆前,试探着朝前伸出手,想要从狭窄的缝隙里钻进去。
但还不等他真的靠近去钻,一道清脆的声音就忽然低低响起:“别碰。”
小孩吓得一个激灵,匆忙后退了好几步,惊魂不定地看着角落里的身影,讶异道:“你、你没睡着呀。”
那道身影不动,没有理会他。
小孩又朝前靠近了两步:“这大笼子为什么不能碰?我感觉这个缝我可以钻过去,我想钻过去和你说话……每次打针都好疼,我想找朋友说话,说说话就不记得疼了……”
那道身影微微动了动,声音冷淡道:“上面通了电网,你一碰,就会被电死。”
“不会的!”
小孩一听是这个,立刻扬起脑袋,笃定道:“我想着要来偷偷和你说话,打针的时候就让我的什么细胞电磁还是什么的,反过来去堵住了这栋楼里的那个东西,你看楼梯口,那里的屏幕都黑掉了,是我干的,厉害吧?”
“你这里肯定也没电了……”
他顿了下,道:“就算有电也没事,电死我了,我还能活过来。珍妮说我是造神计划里永生实验最成功的那个,马上就能住到四楼了,只要不是炸碎心脏和脑袋,就都能活过来!”
那道身影道:“这里独立于中枢大脑,永远不会断电。”
小孩愣了愣,像是一直提着的一口气突然泄了般,忽然眼皮一耷拉,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想说什么?”那道身影静了一阵,忽然道。
“啊?”
小孩茫然抬头。
那道身影道:“不是找朋友说话嘛,你想说什么?”
小孩眼睛一亮,连忙爬起来,走到铁栏杆前停下,惊喜道:“你愿意和我说话,那我们就是朋友啦!”
“朋友应该先交换名字,我叫291,你叫什么?292,293,还是294?”
那道身影道:“人的名字不是编号。具体的名字忘记了,但我记得我姓宁,是华国人,来陌生的地方治病,然后发生了一场爆炸,就到了这里。你也有自己的名字,不是291。”
“自己的名字……我、我好像没有自己的名字,也可能是我不记得了,我来到这里之后,忘记了好多事。”小孩绞尽脑汁地想着,“珍妮说等我全都忘了的时候,我的病就好了,就可以离开了……对,我也是来这里治病的!”
他找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共同点,高兴地说道。
在他背后,从那道被封锁在铁栏与镜面之中的身影开口起,就一直牢牢注视着那处角落的黎渐川,终于在此时迈动脚步,得出了自己的判断——这就是宁准。
不是相似,也不是谁捏造的幻觉。
这是切切实实的宁准,曾经幼年时期的宁准。矛盾地储存在某个人的记忆里,鲜活而又死寂。
黎渐川走到铁栏杆前,观察着四周,尝试开启镜面穿梭,看看能否以特殊能力进去。
但很显然,这到底并非真实,镜面穿梭无法启动。
“傻瓜。”
小宁准忽然嗤笑了声,脑袋一动,抬眼望了过来。
黎渐川抬起的爪子蓦地一僵。
他能感觉到,对方射来的目光和金发女人与小孩都不同,它没有落空,而是犹如实质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小宁准可以看见他?
紧接着,小宁准开口吐出的话告诉他,这感觉绝非错觉。
“你从哪里弄来的猫?怎么带进来的,怎么放出去,别把它留在这里。”
小孩疑惑地瞪大眼睛,左右看了圈:“猫?哪里有猫?我没有带猫进来呀?上次看到小猫咪还是……还是好久好久以前……”
看到小孩的反应,小宁准明显愣了下。
他皱眉再次看向黎渐川所在的位置,目光却飞快地变得空洞虚无起来:“不见了,明明刚才还在这儿……算了,话也说过了,你赶紧回去三楼吧,他们虽然蠢得要死,但要发现你动的手脚还不难。”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需要朋友,以后不要再来五楼了。”
小孩愕然,然后叫道:“可你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们就是朋友!你说了不算!不说了不说了,等下次有空,我再来找你!”
小孩似乎也有些心虚了,他飞快地朝小宁准挥了挥手:“再见再见!姓宁的新朋友再见!”
然后一溜小跑冲向楼梯口,眨眼就消失不见。
噔噔噔的脚步声从耳中渐渐远了,广阔空荡的五楼再次恢复寂静。
小窗外已是一片夜色,同样深沉无光。
小宁准微微偏头,侧耳听了一会儿那越来越小的动静,起身慢慢走到铁栏杆前,漆黑的眼注视着黎渐川的所在,平静无波,好似不存任何情绪,不见半点孩童的清澈与无忧。
黎渐川同那双眼睛对视了几秒,旋即抬起一只猫爪,猛地穿过铁栏杆的缝隙,伸了进去。
“刺啦!”
栏杆之间蓝光一闪,高压电弧立刻炸开。
剧痛与麻木袭来,黎渐川痛得瞬间跪倒在地,浑身的毛全部竖起,眼球暴突,几乎掉出。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烤肉的香味。
这场景还真是人全是假的,物全是真的,半点放水意味都没有。
“什么东西!”
小宁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紧紧盯着电弧炸开的地方。
黎渐川死咬着这一口气,眼底蓝光迸现,更甚电弧光彩。玩具熊与自身强大的自愈能力疯狂地发挥着作用,让他不至于被一电即死。
焦糊的猫爪伸出,落下,自背带裤的边缘一擦而过。
它好像拍在了那只垂在身侧、死死捏成拳头的小手上,令其震了一震,又好像什么都没拍到,笔直地穿透过来,如穿过一团空气。
“喵、喵喵……”
收回爪子,黎渐川哆嗦着站起来,仰头朝小宁准发出一声不正宗的、也略显粗粝的猫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一声,叫的这一声换成人类的语言又会是什么,他只是忽然想对他叫这么一声,想说的,想表达的,都包含在这一声里。
小宁准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怔怔地转身,又朝那处角落走去。
黎渐川看着他返回,再坐下,背对着铁栏杆蜷缩起来,又坐了一阵,他才闭了闭眼,起身一瘸一拐地半爬半走着,离开了五楼。
他没有看到,在他爬下五楼后,角落里那道小小的身影慢慢举起了右手,将手指张开又攥紧,幽沉茫然地凝视着。
“我是……又出现幻觉了?”
“他们都死了……我什么时候会死?”
“妈妈说活下去才是好事,要坚强,要活下去……可活下去,究竟哪里好了……”
喃喃低语传出,细碎又破败。
楼梯上。
黎渐川一阶一阶往下爬着。
他浑身上下毛毛虬结焦黑,狼狈不堪,剧痛与麻木时不时交替来袭,带着电后的酸爽余韵。
爬到四楼,他停了下来,他不打算立刻返回三楼,而是想趁机看一眼四楼。
虽然知道这里未被小孩清晰观察到过,可能大部分都被黑暗淹没,但调查这件事,总归还是眼见为实。
这样想着,他便抖了抖毛,振作些精神,轻盈而无声地跑进了四楼。
但就在他刚刚一脚迈进四楼走廊之时,地面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四周景象模糊,一切翻天覆地,错综颠倒。
黎渐川反应极快,迅速跳起,一把抱住镶嵌在天花板里的灯管。
他的身体被一股大力疯狂地左右甩动着,颠得他头晕眼花,几乎要以为这里发生了一场极大的地震。
在这甩动里,缭乱翻覆的视野逐渐清晰,重新稳定,浓烈的焦糊味和呛人的烟气也与之同时出现。
“火……火!着火了!”
一声属于孩子的尖叫穿透而来。
黎渐川猛地回头。
楼梯口处大火陡然窜出,浓烟滚滚而上,周遭炽热无比,如坠火笼!
第246章 永生不死,未必是幸运。
“轰隆——!”
一阵阵爆炸巨响传来。
火势好像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变得凶横无比, 无法控制。
赤红色的火浪从楼梯口蔓延席卷而来,眨眼间就将所有通道区域全部封死。
走廊充斥着浓烟和摇晃不定的火光,杂乱的脚步声和砰砰砰的摔门声不断地从楼上楼下传来。
黎渐川来不及细想场景为何颠倒变化, 疗养院又怎么会突然起火, 只忙借力灯管, 一甩落地,想要再次冲上五楼。
可就在他刚刚冲到大火边缘时, 上方的五楼却忽然扑下来数道人影。
这些人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灼灼燃烧的大火般,一个接一个地有序走来,扑倒,犹如破布麻袋,以自己的身躯短暂地压住火焰,铺成一条脆弱的阶梯,任火舌舔舐, 衣裳□□统统被点燃, 也动都不动。
黎渐川感应到什么般, 脚步一停, 勉强睁开眯着的眼,抬头望去。
少年一身血衣, 外披一件宽大的白大褂,正赤足踩着这道阶梯, 不紧不慢地走下来。
他已长得和成年后有八分像了。
长眉桃花眼, 苍白的皮肤干净得像一片雪, 闪动着火焰的光芒。微长的黑发蜷缩在耳后颈侧, 带着几分缠绵的柔软, 随不知何处而来的风略撩起一点,露出他唇角讥诮而冰冷的微笑。
他好像留意到了下边的视线, 倏地望过来,漆黑幽沉的眼如通地狱之门,危险莫测。
“你还活着?除了我之外,这个系列的所有实验体应该都死了才对,你个小傻子竟然还活着……”
少年的嗓音透出变声期的沙哑和低沉,带着一丝慵懒与无谓:“喂,还站在这儿干什么?想被烧死?不想的话,就赶紧跑吧。”
黎渐川沿着他的目光转头,果然在楼梯口靠近走廊的位置,看到长大了几岁,勉强走到小孩和少年交界处的291。
之前的尖叫应该就来自于他。
他好像刚被大火热醒,正抱着一个破烂的咸鱼抱枕,迷茫而惊慌地探头看着楼梯口的火光。
听到少年的话,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却猝不及防被一口烟气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神色一滞,望了望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三两下跳下楼梯,一脚踹开楼梯口的消防急救柜,从里边取出一个火灾逃生面具,往291脑袋上一扣,飞快地帮他戴好。
“跟我走。”
少年用力在火灾逃生面具上敲了下,两根手指头半牵半提溜地捏着小孩的后领子,带着人从楼梯往下走。
非常有生存经验的黎渐川很想一把揪住半点火灾急救意识都没有的少年,让他往上走,别往下走,另外不能光耍帅,也得戴上面具才行,再不济也得拿个湿毛巾捂口鼻。
可他的猫爪虽能触碰到面具,却根本无法挪动它,制造响动提醒。
黎渐川见状,不再纠结于此,转而伏低身躯,紧紧跟到少年脚边,与他一同下楼。
而少年也似乎根本不需要这些防护,面对滚滚扑来的浓烟,他只是皱眉眯眼挡了挡脸,连一声咳嗽都未曾出现。
随着他的前进,五楼又走下来一些人影,三楼也有人影出现,前仆后继地用身躯压制火焰,以供少年通过。
黎渐川注意到,这些人都和他见过的那个金发女人珍妮相似,脑部都有或左或右的一小半区域被金属骨骼取代。
他们有的穿着白大褂,有的穿着普通的便服,还有的套了全套的隔离防爆服,全部双眼空洞,表情呆滞,好似梦游一般。
不出意外,这些人应该是全都被少年催眠了。
这一点发现,令黎渐川陷入了更深的困惑诧异之中。
难道他猜错了,眼前这座疗养院并非是曾经的现实世界回忆?
宁准的瞳术是魔盒游戏里的特殊能力,按理说是无法在现实使用的,可在这里却毫无妨碍。而且就算是在魔盒游戏,他的瞳术也需要与人对视才能进行催眠或记忆读取,并不能像现在这样,好像只是一个念头,就让人深陷梦魇,成为傀儡。
最明显的就是下方的三楼,宁准明显到都没有到达,与那些人影连碰面都不曾,却就已将他们操控。
这究竟是什么手段?
就在黎渐川心底疑惑滋生不断之际,被拎着的小孩的声音突然从面具内闷闷地传出,问出了这点疑问:“宁哥,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冲进火里?他们不怕被烧死吗?”
“哎?他们被烧了不动……他们不怕疼吗?我治病的时候也被火烧过,特别疼……”
“这、这是不是你做的,宁哥?你能控制他们,对吗?这是催眠吗?还是、还是布偶戏?就那种提几根线,然后……”
少年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饶有兴致地问:“你还知道催眠?”
“知道哇!”
小孩兴奋叫道:“我在二楼偷听到过他们讲话,说五楼关着一个精神感知超出那什么三维还是几维空间的小怪物,可以催眠世界上任意一种可以称之为有思想的生物,连通它们的精神世界……这说的就是你吧,宁哥?”
“我只在五楼见过你!”
“他们叫你怪物耶,你很厉害吧!”
少年道:“一口一个哥的,少套近乎,我们也就见过一次,我可算不上你哥。另外,之后逃出去了,在这里的事都不要往外说,有人问,就说自己只是来治病的,治病时晕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知道吗?”
小孩愣了下,老实点头:“知道。”
少年有点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嗤道:“看来你也不是真的傻得没边儿了。算算,你今年也有十岁了吧?还是九岁?到外面能找到家人就找,找不到就听大人安排,去福利院,怎么样都比这里强。”
“真的能出去吗,宁哥?”
小孩不太相信:“外面有好多树,我偷偷跑过,还没走出去几棵树远,就有一张电网掉下来,把我抓住了。我还、还看到过我的朋友们跑出去,被打成了筛子,去一楼冰柜里了……”
一级一级楼梯往下。
少年闲庭信步般走在大火中,脚下活人变尸骸,一层叠着一层,宛如坟场成堆。
他没再纠正小孩的称呼,只淡淡道:“你如果不是永生细胞适应良好,也会去一楼冰柜里。”
“我说能出去,就能出去。”
他避开小孩的眼睛,神色有一瞬的阴沉冷酷至极:“我本来是没打算现在就放这把火的,但他们这些自称人类的垃圾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地刷新我的下限……昨晚发生的事,你知道吧?他们认为造神计划已经进入了瓶颈,开了个会,打算改变计划的具体执行内容,新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清除现有的所有失败品……”
“地下一层的焚化炉烧了整整一天一夜,A1系列所有实验体,不论是还活着的,还是已经在一楼冰柜里睡了很久的,都被烧成了一把灰……”
小孩的身子闻言像是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身体轻微抽搐起来:“我……我记得珍妮把我抱进一个暖乎乎的地方,她关上了门,后来……那里变得很热很热,热得我……热得我昏倒了。醒过来的时候,我浑身很疼,周围没有人,我就自己回到了四楼,刚刚躺下,周围就又热起来了……”
少年皱眉扫了小孩一眼,道:“算了,这些死亡的记忆你还是不要留着了。永生不死,未必是幸运。”
话音未落,小孩的身体就好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般,不再颤抖,迅速恢复平静。
他迟半拍地发出一声低叫,然后茫然地晃了下脑袋:“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宁哥,你是怎么做到的……他们、他们为什么听你的?”
“他们可不听我的。”
少年漫不经心道:“我只是想法子攻占了他们都听的那颗中枢大脑。但这种攻占持续不了太久。”
说话间,少年已停在了一楼的楼梯上,他随手甩下白大褂盖在了小孩的脑袋上。
与此同时,下面握着各式各样武器、严阵以待的人,见到少年现身,正要不顾一切,发动攻击,却在将要按下武器的瞬间,目光全部转为空洞,他们手中的武器也随之调转枪口,朝向了身边人。
枪炮轰鸣,子弹激射。
一地尸体倒下,鲜血缓缓流淌。
少年踩着残肢血水走过,面不改色,只伸手拉开了还未被蔓延的大火封死的大门,一把将手里的小孩扔了出去。
“周围所有监视和抓捕设施都被毁了,放心地滚蛋吧。记得别跑太远,火势不会蔓延太远,加州警方也很快就会来,会有人灭火,救你……”
少年最后语速极快地叮嘱了两句,就砰地一声再次锁上了大门。
他自己没有出来。
黎渐川站在少年脚边,没有跟着小孩一起出去,他想看看少年身上到底是什么情况,在这样的大火里留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这真的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那他确实是不需要过多担心少年的生命安全,因为这场外界资料称为地震、七号却说是大火的灾难的最后结局,是加州潘多拉疗养院被毁,莫名消失在了地图之上。之后没多久,宁准便在这座疗养院的旧址上,建起了God实验室。
这个时候的宁准也才仅仅十四岁,黎渐川很想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又要怎么做。
但他也知道,这段疗养院记忆的归属者,最后应当是不清楚这些的。
果然,面前金属的大门逐渐变得虚幻。
浓雾淹没过来。
在一声声焦急慌张的“宁哥”里,周遭的景象再次发生变化。
雪白的墙壁立起来,天花板从雾中浮现,一张病床摆在一面淡蓝色的帘子后,面色苍白的小孩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
黎渐川口鼻胸腔内一股极呛的浓烟味终于随着这变化而缓缓消散了。
他蹲在距离病床不远的地板上,张开嘴,大口呼吸起来。
在他努力捕捉新鲜空气之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名棕发碧眼、长相温柔的护士走了进来,一边为小孩做着简单的身体检查,一边低声和他说着今天医院里发生的趣事。
比如某个病房的小朋友偷偷藏了好多糖,本来感冒都要好了,出院了,结果又因为吃糖吃得需要拔牙,又住下了。
又或者某位医生的孩子来医院找爸爸,淘气假装腿瘸了,医生想告诉他以后不能随便骗人,就吓唬他,把他推上了手术台,吓得孩子满地乱爬。
每当说起这些的时候,小孩黯淡的眼睛总会亮起来一点,按捺不住好奇,小声询问。
但今天却不太一样。
在护士说起趣事时,小孩仍旧微微垂着头,好似并未听见一般,只在过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开口问道:“护士姐姐,我是不是要被送到福利院去了?昨天来的警察叔叔说谢谢我的配合,调查已经结束了,会好好安排我的……这是不是说,他们没有找到我的爸爸妈妈,要把我送到福利院?”
护士怔了怔,柔声问道:“宝贝,你是不想去福利院吗?”
小孩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想在这里再住几天……他们都说这里是离那座疗养院最近的医院,如果、如果还有人活着的话,应该就会被送来这里吧……我还有朋友没有跑出来。”
护士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微弯下腰,轻轻抱住小孩,压抑着淡淡的悲伤,低声道:“你的朋友或许只是暂时迷路了,你们以后一定会相见的,相信我,宝贝……”
小孩靠在护士温暖的怀抱里,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这安静与温馨并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人再次推开门,告知护士和小孩,福利院的人来了。
很快,手续办妥,福利院的院长将小孩接走,带到了一个虽比不上潘多拉疗养院环境优美却格外温馨可爱的地方。这个地方有许多孩子,黑发黑瞳的亚裔面孔也并不少见。
在这里,小孩拥有了两个名字。一个小名,叫作约翰,一个大名,叫作孙朋来。
据说,后者来自于抢救队从灾后的疗养院里搜到的病人档案资料,里面对应小孩模样的照片,就贴在这个中文名旁。
对于这个答案,黎渐川毫不意外。
这段记忆的主人究竟是谁,随着一幕幕场景的推移变换,已经再清楚不过。而这个副本内,唯一可能拥有这段记忆并将之具现出来的,也只有那位诡异非常的孙朋来。
而且,大火发生时,小孩的长相已经与蓬莱观的灵尊雕像,有了几分相似。
在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被呈现出来后,这段记忆幻象仍旧未曾停止。
它还在不断地、加速地向前推着,像是被按了快进键的电影。
孙朋来在福利院的日子与别的小朋友没有任何差别,读书上学,四处玩耍,打架告状,不好好写作业。
他从小学读到初中,蹦蹦跳跳,快快乐乐,好像把所有的烦恼连同过往一起抛到了脑后。
虽然没有父母,但所有孩子都是他的亲人,他们会在他生日时给他织一条温暖的围巾,送上一张拙劣幼稚的画作,还会在生气吵架时不理他,往他的书包里偷偷放小虫子。
福利院的院长是大家的家长,永远都和蔼可亲地笑着,包容着所有小孩,教导着所有小孩。
这样的日子比起从前来,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好景总是不长。
孙朋来没有发现,但黎渐川却从这快进的电影的细节里,看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在孩子们几乎不会接触不会关心的外界,似乎有战争正在发生。
血红的标语,神色压抑的人们,马路上循环播放的征兵广告,越来越多的流浪汉,越来越少的福利院物资捐赠,和越来越高的物价,以及院长奶奶逐渐愁眉不展的脸。
这一切都在说明,世界已经变了,和平不再。
当战争没有出现在身边时,人们总能对它发表各种各样的见解,进行各种各样的预言,做出各种各样的设想,但当它真的来临时,真的抵达身前时,人们的大脑只剩一片空白。
一颗导弹落偏,福利院被炸成了废墟。
此时的时间是2045年1月1日,新年伊始。
也是一个黎渐川记忆中,虽有局部战争,却仍全球和平的时间。
第247章 我活着,或我死亡,都不是他们需要的……
可这里的现实, 显然并非是黎渐川记忆里的模样。
局部的战火不仅未被控制,反而随着这个新年的到来,燃烧到了世界各地。
它将所有人类都拉入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一个悲哀的时代, 一个充满了水深火热的时代。
孙朋来依旧没有死。
他从被炸成断壁残垣的福利院中爬出来, 透过救援人员抱着他,把他抬上担架的身影, 视线模糊地望着背后坍塌的建筑,还有建筑间一张张被压得破碎凹瘪的脸,一具具曾拥抱过的扭曲变形的身躯,一块块断裂横飞的肢体,无比清醒地意识到,留下的人又只剩下了他。
他跌跪在担架上,哀嚎着, 尖叫着。
永生细胞在激烈情绪的刺激下, 再不安稳, 失控地分裂生长, 又崩溃爆炸。
他的脑袋涨得仿佛要炸开,无数细不可见的电弧在他的大脑皮层和轴突细胞疯狂乱窜, 一下又一下地崩开火花。
三年前在疗养院的大火中,被少年宁准亲自抹去的记忆又残损地拼凑了回来, 让他惊恐又痛苦地瞪大眼睛, 血泪满脸。
“Help!Help!”
“……疑似有精神疾病, 受爆炸刺激, 出现自残倾向!”
“大出血……止不住!”
“送手术室!快送手术室!”
乱晃的白光在视网膜上交替而过, 一针麻药带着刺痛注入,终于让阴影降临, 遮盖住了一切——孙朋来充满混乱谵妄的精神世界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可安宁真的只能是短暂的,动乱才是亘久永恒的。
孙朋来十二岁,成了新闻报道里的难民。
与他一同成为难民的,还有福利院里另一个幸存的孩子艾伦,他只剩下一条胳膊,脸也被烧伤了,坐在车里整夜整夜地哭。
运送难民的车队走到第五天的时候,艾伦跳下了车,一头扎进了山路旁边的裂谷里,连声惨叫都没有发出。
孙朋来觉得,艾伦可能认为死亡并不是一件惨事,所以才没有叫喊。
艾伦的死大概是打开了什么闸门。
之后的一天,亲眼看着所有子女被炸死的老人被卷进了路过的大车的车轮里,两天,流产的孕妇突然崩溃,跑下了车,再没有回来,三天,失去双腿的男人嘶吼着冲了出去,留下一地恶臭的多日无人收拾的脏污……四天,五天,六天……等到一周后,车队停在海岸边,转换轮渡时,数百人的车队,已经缩水了将近五分之一。
轮渡上的人说:“现在的人和平年代过久了,心理素质太差了,活下去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正在办交接的车队队长签字的手一顿,没有针对这句话发表任何见解,只是道:“我的亲人朋友都死在了轰炸里,如果我不是士兵,我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走到这里。那需要勇气。”
“另外,我们的指挥官说过,这只是开始。”
孙朋来知道这个开始。
战争席卷全球,正式进入白热化的开始。
通讯被大规模截断后,他从车队偶尔会冒出一些声音的广播里听到的。
这显然不是什么惹人欣喜的好字眼。
因为每当这些字眼传出后,坐在车斗和大巴里的人又减少了许多,所有人提起未来,都只剩下一张灰蒙蒙的脸。
有些中年人大概知道很多事情,或许是网络还在的时候看来的,又或许是别的什么途径,总之,他们会提起核战争、原子弹等,诸如此类的话题。
孙朋来听不太懂,只知道在他逃出疗养院的那一天,有一颗原子弹被一个叫作救世会的组织投放到了距离这里并不算太遥远的某个海湾。
原子弹爆炸,死了很多人。
比轰炸还要多、还要多的人。
他们说这场战争就是被那颗原子弹引爆的,如果没有那颗原子弹,世界会和平依旧。
也有人不赞同,说战争的伏笔早在冈仁波齐的天空裂开时,就被埋下了,即使没有那颗原子弹,世界也无法再维持和平局面。
说着说着,车斗里的人就突然失控地打了起来。
人们头破血流,哭喊嘶吼交织。
孙朋来知道,他们不是为了那颗原子弹打起来的,却也是为了那颗原子弹打起来的。
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有时候孙朋来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死在了二楼冰冷的实验台上,死在了孤独灰暗的禁闭室,死在了焚化炉里,死在了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里,死在了福利院倒塌的墙壁下,亦或是更早一点,死在了父母为了给他治所谓的多动症而将他送进疗养院时——他已经死了,这只是死神遗留给他的最后一场梦。梦醒时,他便将获得解脱。
住在纽芬兰岛难民营的日子越长,这种怀疑就变得越大。
但实际上,他也没有在这处难民营住上多久。
在大约一个半月的时候,他就在一次外出时突然失去了意识,昏倒于路边。
人满为患的圣约翰斯第三公益医疗援助中心接诊了他,经检查,发现他有奇怪的脑疾和精神病。
孙朋来再次住院了。
他好像总是无法和这种灰白的色调与各式各样的医疗仪器彻底分开。
坐在狭小的病房里,听着周围一张张病床上传来的不断的哀鸣,看着一双双迷茫无神的眼睛,他第一次在确认自己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一头撞在了墙上,硬生生将坚硬的颅骨撞得断裂凹陷。
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已经死了。可事实是,他在医生们错愕惊恐的注视下,又活了过来。
三天后,圣约翰斯第三公益医疗援助中心燃气泄漏,突遭大火。
门窗不明原因全部锁死,导致医疗援助中心所有医护人员都烧死在了大火里,无一幸免,尸骨难全。
孙朋来在火光的映照下,被一群裹着黑色斗篷的人推上了货车。
其中一人的斗篷兜帽被不远处爆炸的火焰掀动,露出小半边脸来,上面的金属骨骼清晰可见,光泽闪动。
一场大火让他逃离,一场大火又将他拉回。
隐约地,他好像又看见了那栋五层高的建筑,曾经高大漂亮,现在残破支离。但总归还是在那里,不变不动,一直等待着他,将他吞噬。
人活一生,难道真的如同蚂蚁在被圈住的一片泥地里不停打转吗?
没有人能再告诉孙朋来答案。
黎渐川快进的视角停在了斗篷人们开车离去的背影上。
马路边,一张不知何处而来的日历纸被吹来,黑白分明的字迹印刻着这一天的日期,2045年11月15日。
日历纸在眼前被一片雾吞没。
周遭的一切都被涌来的灰白雾气再度覆盖,飞快模糊着。
在这片浓重不见丝毫多余影子的大雾中,黎渐川看到一个将近成年的孙朋来慢慢地朝前走着。
他神色微动,立刻抖了抖毛,四肢发力追去,追了一阵,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追赶,他和孙朋来之间的距离都并不见缩短。
他们像是仍身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被浓雾隔绝。
黎渐川皱眉,停下了脚步。
就在这时,前方的孙朋来突然抬起了低垂着的头,望向某个方向,那个方向隐约出现了一棵树,树下靠着一道模糊难辨的人影。
那道人影手臂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引得孙朋来嗓音嘶哑地开口道:“我是被他们送进来的,他们需要我的永生细胞,来制造某些东西,我活着,或我死亡,都不是他们需要的……”
“你说的交易,我可以答应,不论别的,哪怕只看在你要完成的这桩任务的份儿上……条件也很简单,想办法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我想,这是我在还能思考,还算得上清醒的时候,唯一的想法,唯一的愿望。”
话落尾音,孙朋来嗓子里溢出了一声空洞恍惚的低笑。
对方闻言,又说了什么。
这次孙朋来沉默了许久,才摇了摇头,道:“我认为不可能。我刚刚说过,我是被他们送进来的,想要摆脱他们,融进魔盒游戏,不可能。你是第一个将我叫醒的玩家,我承认你很强大,但他们的力量是你所不能想象的。”
“他们自称是人类……可很多时候我都会想,他们真的还算是人类吗?或许早就不是了。从各种意义上,都不再是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茫然又惶惑。
说完后,孙朋来似乎也不想再和对方继续交谈,只身形一晃,便变成了一团灰气,飞快地散在了周遭的大雾里。
与此同时。
狸花猫背上的玩具熊手中,完整起来的照片再一次射出微光,于汹涌弥漫的浓雾中劈开一条道路来。
见状,黎渐川怔了怔。
他知道,这场隐藏在大雾深处的记忆幻象不出意外,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抬动脚步。
沿着照片映照的小路向外走着,山林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四周浓重至极的雾气在渐渐消散。
等到小路走到尽头,消失不见,雾气便也彻底没了,小定山的山路和山路下方朋来镇的轮廓,已重新显露出来。
夕阳将坠未坠,令层林披血,瓦如金鳞。
黎渐川开启镜面穿梭,直接返回了朋来镇中。他要整理这一天所获得的所有线索和信息,养精蓄锐,等待今晚晚餐的到来。
他有预感,这可能就是这局游戏,最后的晚餐了。
第248章 以上,便是我所记录并破解的挖脑魔案的全部。
民国二十二年, 农历七月十四。
晚八点,钟表行的西洋钟齐齐发出低沉撞响,数双眼睛闭合, 潘多拉的晚餐准时开始。
两扇虚幻之门, 和门内风格迥异的朦胧场景, 蛛网,杂物堆, 三根始终燃烧不灭的白蜡烛,金色旧钢笔与黑色硬皮本,三线互通后的晚餐上一切布置还与上一次一般无二。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桌上的饭菜数量与桌边围绕而坐的斗篷人影都大大地减少了。
属于第一线的雕花红木门里,昨晚尚有七名玩家,今晚便只剩下两名了。
这两名分别是十二号和二十三号,后者就黎渐川的判断而言,应当便是宁永寿。因为根据目前的线索看, 玩家恢复记忆, 从前线跳到后线, 是副本内的规则操作, 晚餐位置是不会因此而改变的。
隔壁半面银丝帘子里却更少,就还幸存着一名玩家, 座次是四号。排除法也能猜到,此人就是已顺利霸占了蓬莱观的冯天德。
至于黎渐川眼前这张简陋的木桌边, 统共也只有两个人了, 一个是他自己, 另一个便是七号。
“人少了, 可算是清静了。”
第二线的餐桌传来一阵满意的笑声, 冯天德抖了抖身上的斗篷,颇为愉悦享受地调整了下坐姿。
他的话好像也突然多了起来, 与昨天晚餐的表现截然不同:“就剩五个玩家了,应该都到第三线了吧?那要是解谜没什么戏的话,是不是可以商量下,三人通关的事了?”
“举手投票,选择杀谁?”
三张餐桌俱都寂静,无人回应他。
冯天德恍然,嗤了声:“懂了,都是奔着解谜来的高智商天才。”
他这声讥嘲还未落地,白蜡烛点起的烛火便一阵晃动。
随着啪一声轻响,黑皮笔记本飞快翻开,空白纸页一张张如箭飞出,来到剩余的五名玩家面前。
所有人,包括刚才开口的冯天德,好似都胸有成竹般,未曾犹豫,直接便停下了四面打量的动作,摘下纸页,开始书写。
黎渐川笔尖落下,眼角瞥见其他玩家的反应,不由暗自蹙眉。
第三线的时间刚走到第三天结束,尚有一多半时间剩余,但这些玩家却好像都已经摸到了真相的轮廓般,很有点稳操胜券,无须再隐藏实力与身份的意思,不见之前半分或真或假的试探和遮掩。
晚餐开始前,黎渐川从头到尾仔细捋了捋自己拥有的所有信息,自认为自己的进度还算是在前列,距离最终解谜就只差一步关键线索和一些侧面佐证。可现在一看,也许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他从不小看任何一个对手。
思绪飘出了一刹,又迅速收了回来,黎渐川敛住心神,不再观察其他人,只聚精会神于眼前的纸页上。
“我申请延长自身碎片书写时间。”
他最先写下一行字。
纸页微微颤动,像是有谁在思考。
两秒后,血字勾勒,回应了一个可字。
黎渐川稍稍挑眉,对这答复并不意外。
从上一次晚餐十二号同这对黑金纸笔的交流来看,就能知道,这次的说明人还算是挺好说话的。而且一定程度上满足玩家的合理要求,大概也是在魔盒游戏规则范围内的,就如规则同样默许说明人一些不涉主要剧情的恶意误导。
这算是对晚餐的一次小小试探。
事实上,延长时间,黎渐川有延长时间的写法,不能延长时间,自然也有不延长时间的写法。
血字消失。
黎渐川凝神落笔,一行行变换了笔迹的简体字被快速写出。
“民国二十年的七月初十,一名神色阴郁的年轻人从梦中前来拜访冯天德,带着一个血红的、灰粉的、不断蠕动着的人脑雕塑。
他疲惫又无力,被灰败与绝望充斥,说话时恍惚而又夸张,低沉与亢奋不须切换地爆发着。他称这是他的大脑,他在一场怪诞的梦里无法醒来,于是挖出了自己的大脑,想要调查自己梦魇的原因……”
这段碎片记录的开头几乎是完全复制了黑皮笔记本曾补全过的《七月初十挖脑魔案》。
但写过诡异年轻人的出场后,黎渐川的笔锋却忽地一转,直接写道:“后来综合各方信息,我们终于知道,这名年轻人叫作孙朋来,出生于公元2033年,并不属于朋来镇所在的民国时空。
现在,我们的重点暂时不在孙朋来的来历上。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这桩挖脑魔案的原委。”
黎渐川运笔如飞。
“在我之前,还有一个人,第三线的二号玩家,他也曾试着破解过这桩案子,并将其大致的轮廓勾勒了出来,仅有的几样证物也都收集妥当。他准备得如此万全,可却仍旧失败了。
根据他失败的经验,我详细总结了此案,发现了这桩案子最关键的一点,也是二号玩家的错误之处,那就是此案的凶手究竟是谁。
此案发生在七月初十,主街附近的长寿长宁胡同交叉之处,便是此案的案发地点。
当晚,冯天德与手捧着一件人脑雕塑的孙朋来凭空出现在此地。受限于天色,无法看清两人的神色表情,但冯天德脚步拖沓踉跄,表情空白,好像梦游,孙朋来的状态也是疲惫恍惚,偶现怪异肢体动作。
两人在胡同内简单交谈了几句,具体交谈内容未知。
以上描述来自此案唯一的目击者,报童陆小山。”
钢笔微顿,开始概括这位目击者的所见所闻。
“在陆小山的视角,他因起夜或是某事外出,总之是出于某种原因,在夜深无人时路过了胡同拐角,无意间瞥见方才还无人在的墙下阴影中,似乎突然多出了两道身影。
其中一道不认识,显然并非朋来镇的人,而另一道正是常命道童来寻他买报的蓬莱观观主冯天德。
他虽好奇这两人深夜在此作何,但还是不敢去靠近探听,唯恐惹祸上身。是以,便悄悄路过离开了,未引任何人注意。
可很快,当他回来,再次路过此处时,却好巧不巧,正看到那名陌生的年轻人一身是血地趴在地上,生气全无。
冯天德半跪在侧,一边饿疯了般痴迷地舔着手中不断蠕动的一颗活人脑,一边动作僵硬好似僵尸一样,从地上捡起血糊糊的头盖骨,缓缓扣回年轻人的后脑。
陆小山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好似行尸走肉般悄悄走回了自己家中。
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认为那或许是一场噩梦,又或许是太多妖异鬼怪的传说令他生了幻觉。
总之,绝非是真的。
可第二日拂晓,刺耳的尖叫声却穿透了整个朋来镇,向陆小山宣告着,昨夜一切所见,尽皆真实。
朋来镇第一桩凶案就此诞生,引得各方云动,几乎霸占了所有报纸的头版,连位高权重的县城警察局局长都为此案,特意来到了朋来镇,四处调查。
陆小山作为那片区域的住户和消息灵通的报童,自然是被不止一次地问询过。
可他亲眼见过那位丁局长与冯天德相谈甚欢的模样,知道其对冯天德的推崇尊敬,又怎么敢说出自己看到的?
他对大人物们太了解了。
冯大师和他这个小报童站在一处,任谁都会觉得小报童才是凶手,亦或贱民居心叵测,诬陷构害大人物。
说来说去,都是没有人信他的。与其说出去,惹祸领死,倒不如将之烂在心里,慢慢忘记。
陆小山大约是如此想的,也便是如此做的。只是他低估了那一夜的残忍血腥对他的冲击。
他看着一份又一份报道着挖脑魔案的报纸从他手中被送走,开始整夜做梦。
梦魇将他折磨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紧紧地缩在自己的破旧木床底下,半梦半醒,浑浑噩噩,状若疯癫地用石片,用手指血,在地上,墙上,头顶的床板上,缭乱地画下了当时的场景,写下了一些缺腿儿少胳膊的文字——这些便是二号作为第一个轮换到陆小山角色的玩家,所得的最大收获。
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冯天德道袍的碎片,是陆小山听到尖叫,赶去现场后,无意看见,悄摸拿到的。
由这些,二号便认定此案凶手为蓬莱观冯天德。
与朋来镇上一些人猜测得一般无二。甚至最初,我也是这样怀疑的。
但我在得到二号的一半记忆后,又重新审视了陆小山的混乱画作和文字,并与从第一线十二号处获得的黑白照片进行对比。
经过这一番大胆的思考和假设,我合理推测,挖脑魔案的凶手也许并非是状若失神、舔舐人脑的冯天德,而是当时现场的另外一个人。
死者孙朋来。”
一分钟时间眨眼即逝。
另外三名玩家纷纷放下了手中的钢笔,任由纸页飞回。
三张餐桌上,只有两张纸页还躺在桌面上未被召回,其中一张在黎渐川手中,而另一张,却是在冯天德笔下。
一些隐晦的视线绕在两人身上,像是要透过漆黑的斗篷,盯出些究竟。
黎渐川对此恍若未见,仍奋笔疾书。
“这一推测并非胡乱臆想,凭空捏造。
支持这一推测的证据有三点。
第一点,陆小山潦草的图画上有一处细节显示,冯天德捡起头盖骨,将其盖回孙朋来后脑上这一动作的起始点,是在紧挨孙朋来身躯中部的一侧,即左手附近。
第二点,拍摄于天亮之际的黑白照片虽模糊,却仍能看出孙朋来左手的大致模样,他的左手呈半爪状,好像曾经抓住过什么,五指间有鲜血碎肉,和两三撮毛发。
第三点,笔记本曾完善过的《七月初十挖脑魔案》曾明确提到冯天德在这一晚的状态。他是在梦中见到了孙朋来,并在观看人脑雕塑时抽搐癫狂,失去神智,再次醒来,便是在蓬莱观自己的房间。所以,案发时冯天德确是在梦游之中,且他梦游中失去神智大概率是孙朋来所为。
由这三点,我认为无论当时动手挖脑的是冯天德,还是孙朋来,真正的凶手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孙朋来自己。
当然,比起冯天德被操控挖脑,我更倾向于是孙朋来自己动手。
因他深陷于永生诅咒,不止一次试图杀死自己,以获解脱,尤其他当时的状态,极像处在永生细胞失控、精神异常时。
……
以上,便是我所记录并破解的挖脑魔案的全部。”
钢笔圈下句号,徐徐停下。
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塞满的纸页倏地飞起,返回了黑皮笔记本内。
几乎同时,冯天德也停笔了。
相隔一扇虚幻之门、半面银丝帘子,黎渐川与冯天德遥遥对视了一眼。
两人目光皆沉。
桌面中央,黑皮笔记本终于收回了所有纸页。
它再次返还最初,又再次掀开,一页一页翻过前面的故事,来到一张新的空白页。
金色钢笔临空竖起,落在笔记本上,缓缓书写出一段崭新的文字——
“这是一段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孙朋来,是一个拥有很多很多朋友的五岁小男孩……”
第249章 他之前的猜测,也许在最关键处……都是错的?
看到这个开头, 黎渐川不由有些失望。
他这种非酋果然是赌不成运气的。
不过,黑皮笔记本没选中他的碎片,没让他白嫖到关于挖脑魔案、关于孙朋来和冯天德关系的更多情报, 这倒也不是太出乎意料, 而且他的准备也并不只是这一手。
这次晚餐, 他是一定要充分利用好的。
一道道目光汇聚,空白纸页上金色钢笔缓缓地继续写着有关小男孩孙朋来故事。
“不, 不对。
更准确地说,孙朋来小朋友是在五岁前还叫作孙朋来,五岁后他就拥有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他们叫他291。
据他们说,他是第291个来这座疗养院治病的孩子。
孙朋来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健康强壮,一顿饭能吃一大碗米饭,踢一下午足球都不一定会感到累。他活泼开朗,能和见到的任何人交上朋友, 聊起天来滔滔不绝, 从来不会感到厌烦。
哦没错, 孙朋来想起来了, 家里的爸爸和妈妈都说他的话太多太多了,这是一种病, 需要治疗。
总之,他是来治病的。
生病和治病都是很疼很痛的, 孙朋来以前发烧感冒过, 被扎过好多针, 他知道。只是这里更疼更痛, 针也非常大, 扎在他全身上下,让他不止一次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
这种治疗好像也确实有些效果。
每次治疗结束, 他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痛得昏死过去,又再次痛醒,除了哭嚎,不会再多说任何话。
时间久了,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浮现了出来,充斥着他小小的脑袋瓜——
他想说话,多说话。
他没有生病,他不想被改变。
孙朋来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但这种想法一日比一日愈发强烈。于是,在某一次的治疗结束后,他从昏迷中醒来,强忍着疼痛,爬下了他的小床,悄悄摸到走廊,和住在其他房间的小朋友说话。
最初没有人理会他。
他们都在哭,都在发狂,都在沉默安静地蜷缩着。
但后来,随着孙朋来过来说话的次数的增多,他用真心打动了他们。
是的,他自认为是这样。
他们开始回应他,同他说话,说外面的生活,说爸爸妈妈,说幼儿园和小学,说痛苦的生病治病。
我们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又是什么时候他们可以接我们回家?
所有关于时间的问题,都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
有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小朋友,他们不会加入这些话题,只会说一些残酷的冷言冷语,告诉大家,所有人最后的归宿都是一楼太平间的冰柜,没有人会是例外。
孙朋来懵懵懂懂的,听不太明白,只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热闹的走廊顷刻就会变得鸦雀无声。
就好像大家都跟他一样,被扎了针,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其中一个小朋友,被二楼所有人公认为最聪明的小朋友,他带领着一些特别想家特别想离开的小朋友,计划偷到了内外两扇大门的钥匙,还断了电,给大人们制造了小小的混乱。
他和其他小朋友,便要趁着这小小的混乱,拿上钥匙,打开大门,逃离疗养院。
孙朋来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晚上。
一场很大很大的雾笼罩着整个疗养院和周围的整片山林,一个又一个光着脚的小朋友如同冲出牢笼的鸟雀,飞奔出建筑,飞奔出栅栏,飞奔出铁丝电网,一跃抵达无边的自由的天空。
欢呼,跑跳,兴奋地滑下山坡,重回温暖而熟悉的怀抱,重回熙熙攘攘的人群,电视机,电脑,手机,还有更多更多的朋友——孙朋来都已经羡慕而嫉妒地为他们构想好了之后的未来,可透过那扇狭窄得甚至都挤不过他半边身子的玻璃窗,他只看到了雾——大雾,渐渐浸染出浓郁血色的大雾。
第二天早晨,珍妮,和其他一些大人,带来了这场大雾的结局。
所有逃跑的小朋友被一分为二,还有价值的,被送到了其他地方,不再有价值的,被送到了一楼的冰柜里,陷入了永远的沉睡。
被偷走钥匙的那个大人还当着所有小朋友的面,拿出那串裹着一层血泥的钥匙,往锁眼里插了插,然后向大家展示,钥匙和锁眼都只是虚假的摆设,预备的圈套。
真正的锁,需要又是抽血又是扫眼睛,小朋友是不可能办到的。
‘逗一逗小孩子,还挺有趣。’
那个大人微笑着说,‘以后大家可全部都要乖乖地治病哦。不要总想着去外面,不要总想着偷东西,野心太大的坏孩子,是会受到惩罚的。’
孙朋来站在一群惊恐地低低啜泣的矮萝卜头里,想了半天,从脑袋里抠出一个词汇,来形容那个大人。
恶毒。
对,就是恶毒。
一个比小红帽遇到的狼外婆,和白雪公主遇到的后妈皇后,还要恶毒的大人。他宣布,他要讨厌那个大人。
可一个五岁小男孩的讨厌,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甚至不知道他那些躺进冰柜里的朋友并不是睡着了,而是已经死去了。
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死去过不知多少次了。
——《偷钥匙》,完善自七号玩家碎片记录。”
故事书写完毕。
像是未完,又像是早已结束。
在为故事画上句号后,金色钢笔一如既往,未曾停下。
“喔,精彩,精彩!”
它快速地写着:“今天各位读者有关案子的生活碎片记录非常精彩,令我感到惊喜!”
“我这么说,第一张餐桌和第三张餐桌的读者可能要表示质疑了。”
“我非常理解这种质疑,毕竟你们只能看到自己餐桌上被选中完善出来的故事,看不到其他餐桌的文字,也看不到所有的碎片记录。”
“但是今天的碎片记录太过精彩,我实在忍不住想和你们分享。当然,分享全部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告诉各位,有两名读者,借今天的碎片记录,分别成功破解了两桩凶案!”
“鼓掌,鼓掌!”
满座寂静,气氛沉凝,只有探究的视线不断交错。
没人捧场,却似乎半点也没有影响到金色钢笔的激昂情绪。
它书写的速度越来越快,字迹越来越飞扬,像是翘着笔尖,在兴奋地舞蹈。
“好吧好吧,各位都是成年人,情绪内敛,我非常理解。没有掌声和欢呼也不要紧,这并不会让这两桩凶案被破解的成功与喜悦打上任何折扣,理所当然地,我们的奖励也没有折扣。”
“在这里,容我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两桩案子。”
“第一桩案子,毋庸置疑,是玩家凶案。”
“死者为朋来镇李家李新棠,李新棠死亡时,使用该角色的游魂是第三张餐桌座次为二号的读者,角色与游魂一同身亡。凶手为朋来镇流浪狸花猫,作案时,使用该角色的游魂是第三张餐桌座次为三号的读者。”
“身体接触条件达成,亲自动手条件达成,满足玩家凶案所有条件。”
黑皮笔记本字满,向后翻了一页。
金色钢笔一顿,颇有些不满地写道:“事实上,这桩玩家凶案里,我们的死者、凶手、侦探,所有所有人,都该感到羞愧,无地自容。这是一桩相当粗糙的玩家凶案,没有任何巧妙的设计,任何令人叹服的诡思与反转,只有简单至极的杀戮。”
“我们的侦探从一些非常明显的线索中,轻而易举地就推断出了案发经过和凶手。”
“这简直粗暴得可笑!”
“我需要告诉各位的是,无论是犯案,还是破案,奖励都是根据案子的难易程度发放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一点,我不相信有读者没有看出来。当然,奖励的发放还有一点隐藏内容,不要急,我们马上就会说到。”
“我们继续来谈第一桩案子,没错,哪怕是第一桩案子这样简单粗暴的谋杀,都将会享有应有的奖励。所以,接下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恭喜第二张餐桌的四号,破案成功,获得奖励!”
“啪啪啪!”
文字刚刚显露完全,一道配合至极的掌声就随即响起。
作为凶手被揭发的黎渐川放下手里干硬的馒头,第一个很给面子地鼓起掌来。
边鼓掌,他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第二张餐桌上的冯天德。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小定山上那么大动静,固守在蓬莱观的冯天德不知道,不来凑热闹,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他之所以在小定山上毫不吝啬于使用镜面穿梭,视自己的特殊能力节约守则于无物,也是不想在状态欠佳的情况下,贸然对上冯天德——虽然他的特殊能力节约守则从立下的那一刻起,就完全没有被遵守过。
这掌声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阀门一般。
七号也突然笑了起来,抬手鼓掌:“厉害,厉害!”
于是,怪异的一幕出现,剩下的十二号、二十三号,乃至冯天德自己,都也跟着笑起来,鼓起掌来。
潘多拉的晚餐上,一时掌声热烈,欢悦无比,好像真是在开一场热热闹闹的表彰大会,一扫方才的压抑沉肃。
古怪的掌声里,金色钢笔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写着,自然而流畅。
“很好,我们阴阳怪气的掌声可以稍微停一停了。”
“破玩家凶案成功奖励已单独发放,请四号玩家注意查收。接下来,我们还要接着讲一讲这第二桩案子。”
“令人遗憾的是,这第二桩案子并非是玩家凶案,但令人惊喜的是,这第二桩案子触碰到了我们的隐藏条件。没错,就是那个,聪明的读者应该早就已经猜到了一些,‘凡是与朋来镇的真相有关的案子,破解成功,都将触发隐藏条件,开启隐藏奖励’!”
“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恭喜第三张餐桌的三号,成功破解挖脑魔案,获得隐藏奖励!”
黎渐川再次鼓起掌来。
这次绝对是真心的。他本来都以为自己猜错了,这碎片要白写了,没想到还能来个峰回路转,隐藏奖励,这要是不鼓掌,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过,这次却没有其他玩家再兴高采烈地跟上来一起了。
显然,挖脑魔案的重要程度和所谓的隐藏奖励,比起一桩玩家凶案,要更让人在意。
“挖脑魔案……”
第一张餐桌传来叹息声,宁永寿姿态放松地靠在软椅里,道,“怎么总是有人比我快上一步呢,准备的线索证据又都白费了……啧,有点烦呐。”
冯天德嘶哑一笑:“听说杀了玩家,玩家获得的奖励好像就会转移到杀人者身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七号和十二号则沉默不言,像是在思考什么。
黎渐川的目光一一扫过其余玩家的反应,最后微抬,定在了眼前的虚空。
两行熟悉的血字出现在那里,除了少了关于镇民的恨意的那句友情提醒外,只跟之前有细微的差别。
“恭喜读者破解挖脑魔案,开启隐藏奖励!奖励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黎渐川心念一动,血字化作一只形似魔盒但却并非魔盒的黑色小盒子,浮现于他身前。
另外四名玩家好像完全看不到这盒子的存在。
见状,黎渐川也不急着将其收起来,而是直接抬手,打开了盒子。
盒内空荡荡,只有一张折叠的地图躺在里面。
黎渐川展开地图,发现这是张以朋来镇为中心的周边城镇村落的地图,地图上详细画出来的,只有朋来镇,其余的仅能粗略看出山川河流、大道驿馆。
他仔细观察着这张地图,争取把它的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刻进了脑内。
然而,刻着刻着,他却忽然注意到,这张地图上所圈画出来的朋来镇的形状,以及主街和弯弯绕绕的胡同,都越看越眼熟。
这种眼熟,让他先是记起自己带着陈沛走进海边教堂,被当作游魂驱逐出去,升至高空时望到的朋来镇,继而想到这份眼熟的真正的由来,恍然震惊之余,目光凝固。
等等!
难道说……所有的线索还有另一种解释,谜底也存在第二种可能?
他之前的猜测,也许在最关键处……都是错的?
不,还不能草率地下这个结论。
答案究竟是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已有的信息还无法分清。
他还需要一点什么……
黎渐川隐于兜帽阴影下的双眼望着地图,蓝光迸现,闪烁不定。
在黎渐川陷入沉思之际,金色钢笔却并不会为任何人等待停留。
它已经向下书写了一段文字。
“今天精彩的、令我满意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碎片分享活动,还有一点,就是今天在座的各位读者,都分别完成了至少一桩玩家凶案,不再消极怠工。这是值得赞扬的,也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今天没有任何惩罚,各位可以放心。”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希望各位读者仍继续努力地制造凶杀,勿要心存侥幸。”
按照以往的惯例,金色钢笔写到这里,便该躺下结束了。
但今天,它却继续写了下去。
只是再写下去时,它的笔身不再稳定,而是剧烈地颤抖着,东倒西歪,字迹也缭乱狰狞,好像是无形的握笔之人突然被换了一个一样。
这异常自然也引起了餐桌上所有玩家的注意。
包括走神的黎渐川。
那道死死钉在地图上的目光重新移动,落回了黑皮笔记本上,黎渐川看向那些快速出现的崭新的文字,神色微沉。
“‘副本内所有存活外来者均已抵达第三线’、‘外来者中出现凶案被破者,全镇通缉将开启’、‘某一外来者启动特殊线索,大雾已至’,三项前置条件全部满足,故特殊场全镇通缉开启!
特殊场全镇通缉开启时间为每晚潘多拉的晚餐结束时,结束时间为次日天亮时,针对对象为所有外来者,外来者中身处游魂状态者受到的通缉力度将增加两倍。
请各位外来者做好准备,迎接真实的降临吧!”
一个拉长的鲜红的感叹号划在末尾,金色钢笔从癫狂挣扎中解脱,啪的一声摔回桌面。
黑皮笔记本随之闭合。
如此突然而诡异的一个消息,令三张餐桌一时都是寂静无言。
但这寂静没有维持多久,从晚餐开始便一直沉默着的十二号就突然看向同一张餐桌的二十三号,沉哑而充满戾气地开了口:“二十三号,宁永寿,你真的以为自己是预言之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
“上个晚餐开始时,我得到自己的特殊能力的提示,告诉我我在副本内的未来出了问题,指向第三线。于是我主动找了第三线的人交易,又确认了意外的存在……本以为自己就算不能幸运地避开死局,也可以让亲人获得生路,在副本内走得更顺畅,但偏偏,你却不肯放过我们……”
“幸运者,会死于幸运。预言者,也将死于预言!”
漆黑的斗篷微动,宁永寿缓缓抬起了头。
“哦,最好是这样。”
他无所谓道。
第250章 雾起如醒来,烦心杂事闹心头……
宁永寿的态度闲适而从容, 又带着一丝随意的轻慢,简直将情绪明显激动的十二号衬成了在绝境里歇斯底里的小丑。
但十二号却不以为意,她没有被宁永寿的反应刺激到, 变得更为愤怒, 而只是冷冷道:“看来你还真是胜券在握。”
“只是我很好奇, 你在解决完第一线的所有玩家后,并没有立刻来到第三线, 你是去做了什么?在第一线改变因果,且还去第二线动了手脚?”
“前线能对后线产生一定的影响。”
她向后靠进椅子里,嗓子里溢出一丝沉哑的讥笑:“在你的特殊能力的辅助下,你应该已经把这条副本规则榨干了吧?”
“这局副本既灵活又死板,时间因果更是不循常理。”
“前线可以影响后线,而三线中所有被玩家亲自观察到的事实又会是不再能被影响的既定事实,因此矛盾势必存在。当前线和后线的某些事物产生冲突时, 三线之外的玩家可能存在却没有记忆的空白时间段, 副本就会利用一些大概不太常规的操作, 将这冲突矛盾再次变得顺理成章。”
“毕竟玩家亲自观察到这一条件的限制,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想影响后线的玩家来说, 自然是大,但对副本自己来说, 也自然就是小了。”
“三线并行的存在, 让你的特殊能力得以发挥最大, 而玩家亲自观察到的事实即为既定事实这一条件的存在, 又对你的特殊能力进行了最大的限制。”
“为了解除这一限制, 你也得大开杀戒。”
“从那连续三声击杀喊话响起,到现在, 三条时间线所有的大规模群战,都有你或多或少的插手吧?”
“可惜,也不是特别尽如你意?”
宁永寿捏着筷子挑拣着一块鱼肉,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语气:“看来你昨晚为你而死的那名队友,是对你很重要的人。”
“否则按照我对你的观察,你是一个还算聪明,有点手段,但对魔盒游戏里的较量不太热衷的人,简单来说,就是别人口中的混子玩家。”
“作为一个混子玩家,能混到高端局,也是很不容易,我劝你一句,好好苟着,等到离开,回去现实,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别进来就别进来,尤其——尤其不要再带任何重要的人进来,除非逼不得已。”
“幸运逃得一命,还要赔在复仇上,这就是为你而死的人愿意看到的?”
他夹起鱼肉送进嘴里,配着一口沁凉的酒,含糊嗤道:“爱恨情仇,小孩子想法。”
这一番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颇为诚恳的话落地,十二号还没反应,第二张餐桌的冯天德却突然笑嘻嘻地插言过来:“语重心长、推心置腹,感人至深呐!可惜,我家大人只教过‘良言也分立场,利害也论情义’,而人生来就有立场。二十三号这良言也不是例外吧。”
宁永寿懒懒撂下句话:“爱信不信。”
说完,便摆出一副埋头吃饭,再不理会旁人言语的模样。
冯天德没讨到一场你来我往的唇枪舌战,似乎也是有些无聊了,拉长声音叹了口气,摇摇头,拿起刀叉开始切牛排。
十二号也不再说话,陷在椅子里,宛若一座凝固的雕塑。
这一段小小的针锋相对突然而起,又就此突然平息,这顿晚餐瞬间再次恢复寂静。
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的第三张餐桌上,七号忽地低声一笑,抿去了四周的些许火药味,仍是用他惯常的那副和气友善口吻道:“既然三位再没有什么想说的,那时间宝贵,我也就不再浪费了,我直说我开口的目的。”
他直截了当道:“我想汇总一下三条线三次晚餐,分别在黑皮笔记本上出现的故事,总共九个,有重复的故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哎等等,先别急着质问我什么。”
七号看向第二张餐桌的冯天德,像是早就已经洞悉他又要唯恐天下不乱地发言,含笑着一眼将他细微抬头的动作盯住,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昨天的晚餐其实我就想说了,但又觉得那不算个好时机,没有必要。”
“可今天,第三线大雾已至,所谓的特殊场全镇通缉又即将开启,七月十五蓬莱观和朋来镇约定的第三次领戒也就在回归之后——我相信,大家都知道,没有什么时机,会比此时更好了——谜底已近在咫尺,只需拨开最后一层迷雾。
“坦诚布公地交流一下对大家都有益的线索,难道不好吗?”
黎渐川暗自挑眉,看了眼七号。
要是七号不提,他也会想办法问一问这件事。上一次晚餐还不能确认,但这一次,他可以肯定三张餐桌即使是合并在同一场晚餐,黑皮笔记本上呈现的故事也都是迥然不同的。
这些故事或许对他选定解谜的最终方向,也有一定的帮助。
但第二张餐桌上只剩冯天德一个人,他可不大可能老老实实地交流。只是看七号的样子,好像并不担心这个。
就在黎渐川思索着这件事时,七号忽然朝冯天德道:“四号,如果你真的对这局游戏的谜底和魔盒丝毫不感兴趣,只想捣乱和看戏,你走不到这一局。你的实力没有强到可以让你随心而欲地搅乱整局游戏,得罪各方,顽皮戏耍所有人,还能全身而退,通关离开。”
“纯粹的愉悦犯、搅局者,在低端局或许可以混得如鱼得水,但在高端局,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样的人我在高端局里只见过一个不死且混得好的,魔盒排行榜第二,Blood。”
魔盒排行榜第二,Blood。
黎渐川从全维度互动平台和处里的资料里都见到过这个人,他的神秘程度可以说是仅次于排行第一的宁准,只有只言片语的消息,还难辨真假。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人出生在巴尔干半岛,三十岁上下,性别疑似女,但也有人说是偏瘦的男人。杀手出身,曾混在几个没什么名气的雇佣兵小队里做过雇佣兵,后来销声匿迹,不知道去了哪里。
特殊能力疑似操控一切液体,拥有的奇异物品数量未知,是玩家间公认的愉悦犯,只管自己心情,不管真相与他人死活。有时候是救死救难的活菩萨,带着尽可能多的玩家通关,有时候是残忍疯魔的杀人狂,血洗整个副本都不是难事。
很多玩家宁可碰到猎杀者,也不想碰到Blood。
这个名字,在座的其他人明显也都知道,听到的一刹那便是如雷贯耳,俱都露出了一点细微的动作变化。
“拙劣的模仿品,只会让人感到可笑,不会引来真实的欣赏或恐惧。”
“我个人建议你暂时抛下模仿、伪装或你身上确实存在的这么一点顽皮,和我们认真交流。我觉得,在座的五位玩家里,你很可能才是距离谜底最远的那一个,即使你已经在努力地争取了两份奖励和各种线索。”
七号道。
随着这些话音的落下,冯天德歪坐着的身体慢慢直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七号,沉默片刻,突然也笑了起来,连带原本那股令人不太舒服的、充满了压抑着的疯狂的语调,也随之变了。
“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他道,“那就劳烦我们的说明人,给大家都发几张纸,写下来吧,节省时间。”
七号欣然赞同:“可以。”
冯天德被掀了半截底裤,不再搅事,黎渐川等人本就更倾向于交流,自然也没有异议。
走到高端局的玩家哪怕不全都是过目不忘的天才怪物,也都有自己的一套记忆方法,想记住的东西,不会轻易忘记,还原出来当然也不是问题。
黑皮笔记本在每张桌子发放下三份纸笔。
五人默契地分配了下,很快将三条线三次晚餐的所有故事都写了出来。数张纸页借说明人的帮助,在三张餐桌内轮流转过一遍,共享给了所有玩家。
确实,一如七号所料,这九个故事迥然不同。
黎渐川将另外六个故事按照内容简单总结了下。
第一线的三个故事分别是,挖脑魔案传百里、丁大局长查案急,大雾突起朋来镇、车夫埋尸槐树根,替天行道冯天德、撞柱鸣冤李大柱。
不知是否是黑皮笔记本故意选出来的,这三个故事都很巧妙,恰能连在一起,大致把挖脑魔案之后的一些事说了个明白。
简单来讲,就是开篇朋来镇发生了挖脑魔案,闹得极大,丁局长不得不前来朋来镇破案。而在此期间,即朋来镇有史以来第一桩凶案到第二桩凶案之间,朋来镇、小定山和海面上都起了大雾,雾气大到镇民相遇难相识。
这场大雾准确地说是持续了五日。
七月十五晚上,有人发现一名人力车夫被分尸藏于镇北头老槐树底下。至此,第二桩凶案发生,大雾开始莫名消散。
第二桩凶案的尸体被发现时,丁局长与冯天德正在带人抓捕生了鬼面疮的李大柱,将其堵在废弃义庄对峙。
李大柱喊冤,状似疯癫,触柱身亡。
这一连串的凶案冤情,黎渐川早已算得上是清楚,所以第一线这三个故事里引他注意的,并非是故事本身,而是其字里行间暗示的一件事。
大雾期间朋来镇的情况。
之前雾中值得关注的都在海面上和小定山,极少有人将目光放在朋来镇上,但黎渐川没有忘记,他得到的线索里有一条说大雾时镇民们的表现似乎较为古怪。
第一线的三个故事里,只要正面或侧面地写到大雾中的朋来镇,也都有此暗示。
且还提到一点,那就是有街边的疯子在雾起时嬉笑,嘴里高高低低地念叨着:“雾起如醒来,烦心杂事闹心头,雾散如睡去,万般皆空脑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