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已远去的人爱,在眼前的人爱。
黄衣观主话音一落, 这片战场上的风向便瞬间变了。
除去缠绕许洋的部分细雨与诡谲气息外,薄纸内所有怪物、血肉都全部调转方向,朝着黎渐川蜂拥而来。
根植于他体内的黑色种子抖擞一震, 便如突然喝饱了春露的禾苗一般, 飞速生长起来, 抽枝拔节,舒展叶片。而作为土壤的黎渐川则在短短几息间气息陡降, 部分血肉干瘪,显露出嶙峋的骨架和褶皱的干皮。
与此同时,黄衣观主手掌力穿云层,与许洋正面一击。
巨大的震荡扩散,薄纸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二维世界不稳,开始倾向三维, 周遭的一切在二维平面与三维立体之间反复横跳。
黎渐川眼花缭乱, 站立不稳, 边用符刀快速剜割着茁壮生长的种子, 边躲避攻击,环视四周。
他知道这符刀拿出来绝对会引发意外, 可他不得不把它拿出来。
这局游戏他被封锁了奇异物品,特殊能力也只能使用一次, 在普通的或偶尔有少量非凡能量的战斗中, 他的精神力和战斗能力都能令他保命无虞。但此刻不同。这种彻彻底底的非凡战斗, 他只凭一把普通短刀, 是很难活下去的。
更何况, 他已成了靶子,便不需要再不在乎更猛烈的风暴了。
空间混乱, 天穹的裂口再度扩大,数十道身影自裂口跳入,是福禄观和多子神教的人。
他们身上俱闪着金光,有黄符加持,雾气想要阻拦,却只能击碎寥寥数个,更多的已然难挡。
许洋被黄衣观主拖住,无法出手,眼见这些道长与嬷嬷们落地,追向黎渐川,并开始与其它雾人厮杀,他终于咬牙,硬吃了黄衣观主一击,从而借机隐遁,勾连起广场四方的数座神像。
“先杀此人,再斩其余孽党!”
黄衣观主的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于天穹之上画出一张巨大无比的金色符箓,直指黎渐川。
“艹!”
黎渐川头皮一麻,忍不住蹦出了一句国骂。
强烈至极的危险感窜上心头,他不敢迟疑,一枪横扫,急速向外冲去,想要避开符箓的笼罩。
但这道金色符箓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即使他已爆发出远超常人的速度,也不偏不倚,徐徐朝他头顶降落下来。
随着符箓的降落,他的五感开始消失。
视野变暗,听觉减弱,嗅觉与触觉也都迟钝起来。
黎渐川心神一凛,符刀形态瞬变,化作一杆黑枪,依靠战斗直觉,他反身一劈,枪尖似雪乍亮,枪势如潮,轰然砸出,婴儿的嘶叫与多子神教的一片灰衣被重重一轰,瞬息远去,鲜血泼洒,扯开一片红幕。
借这反震之力,黎渐川两脚踩过数头怪物,从其头顶一掠而过,黑枪又变化成长刀,浑圆转动,快若奔雷,将自四面再次袭来的数人拦腰斩断。
这件诡谲的武器确实与他极为契合,可以刹那变换的形态令他的战力得到了最完美的发挥。
黎渐川边挥动武器,与周遭或明或暗的袭击纠缠着,边计算着金色符箓下降的速度和自己五感彻底全失的时间。
这金色符箓给他的感觉很不好,他不可能放任它落在自己身上,若真到那一刻,避无可避,便只能动用特殊能力。
这仅有的一次特殊能力他本想留着来应对实力犹不可知的神明,可若眼下情势真的不妙,却也容不得他再多保留。
“还有三分钟!”
许洋的嘶吼声传来,到黎渐川耳中,却已极为微弱:“大家坚持住!”
忽然,金光一暗,符箓下降的速度骤然变慢。
黎渐川从血雾之中匆忙望了眼,发现天穹浓雾汇聚成海,幽深静谧,转眼遮蔽了一切气息。
许洋如一头诡兽,行于雾中,身后无数触手拥挤蠕动,不知何时竟缠住了黄衣观主的一只手。雾气如火舌上卷,黄衣观主的手掌,连同衣袖与拂尘,俱都被侵蚀雾化,寸寸破碎。
万胎嬷嬷一声冷哼,甩下一串晶莹佛珠。
佛珠于空中崩断,小半融入雾海,大半朝黎渐川袭来。
雾海翻腾,一声嘹亮而奇异的兽鸣突然响彻四方,海面浪涛翻起,骤然跃出一头巨鲲。
巨鲲撞破雾海,许洋的触手被震碎,她身形一颤,溃散成了大片浓雾。同时,时间的波动恍惚出现,巨鲲一僵,如被倒带,眨眼从神兽变回佛珠。
剩余大半佛珠已如陨星砸向黎渐川。
黎渐川飞速奔跑,身如飞燕,腾挪闪避,也依然被爆炸余波轰中,骨骼碎裂,大口吐出鲜血。
“结阵!”
一名落入广场的紫衣道长蓦然高喝。
黎渐川察觉不对,立即转头,他五感不明,直到此刻才发现那些佛珠竟将他驱赶到了一群福禄观道士中间。
这些道士于这混乱无比的战场上颇有秩序,持符结阵,瞬间铸就一座牢笼,将他困锁。
被阻隔的金色符箓受到牵引,轰然一震,加速落下,刹那来到了黎渐川的头顶。
“不对,这符箓并不致命……”
金色符箓即将临身的刹那,黎渐川的精神体微微一颤,像是勾连奇异物品一般,隐约感知到了这道符箓的作用。
怪不得,他们说是杀我,攻击却都又不算致命,原来他们的目的并非嘴上所说的杀人。
这么说,杀我只是说给许洋听的?
实际上呢?
是抽干,炼化,还是制成傀儡?
黎渐川脑内霎时转过诸多念头,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打算让福禄观与多子神教称心如愿。
然而,就在他打算不再保留,直接启动镜面穿梭出手反击之时,他的胸口却忽地一刺,继而身形溃散,视野被浓雾霍然淹没。
最后一刻,他遥遥地听到了许洋毫不掩饰的大声讥笑:“防着你们一手呢……提前结束喽,各位……谁说了还剩下三分钟?剩下一分钟,和三分钟差不多吧……哎,零点五十八分,四舍五入,也算凌晨一点吧……”
“只是辛苦观主与嬷嬷跑这一趟了……以提前破关为代价来搞这么一次偷袭,得不偿失了吗?悔之晚矣了吗?哈哈哈哈……”
讥笑声远去,雾气一聚一散。
从围攻之中猛然脱身,黎渐川脚下一定,抬眼之时,已回到了黑暗无光的房间内。
他完好离去,又带着一身不轻的伤势出现,似是吓到了宁准,宁准立时从床上下来,冲到他身前,扯下自己的衣裳往他身上裹。
黎渐川没有拒绝,收起武器,正要开口说话,重新恢复灵敏的耳朵却忽然捕捉到了一些飞速靠近的动静。
神色一变,他立刻看向房内某处。
大约半分钟后,门房临街的窗户外透来晃动不休的手电光,一队队人影迅速靠近,脚步声不乱,且极轻。
这些人影掠过一户户人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悄无声息地开了大门,涌入院内,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开一间间房门。
“福禄观、多子神教联合搜查!”
“让开!”
“胆敢阻碍者,杀无赦!”
这阵仗强势而冷酷,无人敢阻,无人能阻,福禄观与多子神教在夏国的势力之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如此搜查,小顺家自然也未能幸免。
大门被踹开后,一队人率先涌向两个门房,只是西门房的房门刚一踢开,就有人晃眼一惊,迅速退了出来。
“怎么了?”
“什么情况?”
退出的人快声道:“房内有镜子,正对房门,上面盖着的红布掉了一半,露出了镜面!”
“第二次开请神路仪式尚未开始,现在仍算开请神路第一天,禁忌不能不管,赶紧去接水,我这里有糯米!”另一人忙道。
门外立刻忙成一团。
房内人似乎也被惊醒了,一个披着衣服、红绸遮眼的青年撩起床帐走出来,没走两步,好像发现了镜子的问题,对门外搜查的人歉然一笑,走去镜子前,捡起红布,重新去盖镜子。
门外搜查的人见状,愣了愣,反应过来:“不怕照镜子……你是这次送来的人豺?”
“那这屋里的是……”另一人神色微变。
“此事真假不知,但神教还没放弃他,”有人低声道,“先搜查,看看他的情况,若无事,就先不管。”
“人豺那件异宝……”仍有人迟疑。
有人摇头:“可以恢复伤势,但不是人豺自己用,绝对不会很快,现在这么点时间,别说异宝,神明亲至也没用……”
未被镜子照到的搜查队几人窃窃私语间,镜子已经盖好。
几人也已达成默契,鱼贯而入。
黎渐川一副刚醒的模样,坐在床边,同他们对视了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几人目光锐利,从头到脚扫过他,视线在他半裸的胸膛上停留了不短的时间,又状似无意地拿起他的手机看了看,最后互相对视一眼,如来时一般,脚步快且轻地离开了。
除去在西门房多耽误的一会儿,整支小队速度极快,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对小顺家的搜查,再次闯门离去。
他们只看人和手机,目标再明确不过,就是在搜刚才参与集会的轮回者。
看来这场轮回集会的消息确实早就泄露出去了,福禄观和多子神教对此也已有相当完善的布置。
如果不是许洋留了一手,口称凌晨一点自动解散,实际设定的却是零点五十八分,提前了两分钟自动解散,那这场搜查出现之时,场面就是刚从集会出来的轮回者什么都没准备,一身伤,雾气散去,一抬头就正对上搜查队,这可真是有点恐怖了。
就算是黎渐川,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场面。
“没事……了吗?”
宁准关好门,回到床边,轻声问。
黎渐川点头,应了声,透过窗帘缝隙,望了眼那些渐行渐远的手电光。
尽管宁准和镜子争取到的时间很短,可红衣和他强大到非人的自愈能力叠加,效果已然超出想象,所以黎渐川的伤势即使不轻,却也依然在搜查队进屋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了。
一些暗色的痕迹还未全消,但大多是他剜割种子留下的,痕迹很小,昏暗的光线一遮,看不清晰。
再加上他故意露出胸膛,显示出自己并未受伤,坦坦荡荡,搜查队便也不太会在意那点微小的怪异。
毕竟,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狰狞伤口恢复成几处小小的痕迹。
而手机内的信息,黎渐川更是第一时间处理过了。他受过电子信息方面的训练,在清除类似痕迹方面,很有经验。
果然,最后搜查队未发现任何异常,又赶着去其他地方围堵轮回者,便就此离开了。
这场搜查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多久,整条胡同又渐渐安静下来,恢复深夜的寂然。
窗外再无人影,黎渐川却仍静静望着,有些出神。
宁准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半跪着靠到了黎渐川肩头。
红绸柔软,轻轻扫过黎渐川的脸侧。
黎渐川偏头看了眼宁准,发现他此时抱着自己手臂的姿态,与当年安葬宁奶奶后,挤在小宾馆床上依偎着自己的模样极为相似。
而窗外那片暗沉无光的夜色,也似乎与他十六岁时独自在手术室外度过的那一晚,格外相像。
怎么会没有人爱我们?
已远去的人爱,在眼前的人爱。
所以,漫漫无尽的黑暗,也只是重生前的短暂失明。
第462章 非蛇,是龙。
四月一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黎渐川收拾妥当,同宁准一起出门,前往福禄山脚下。
昨天傍晚请神队的周哥已经来过短信, 让黎渐川凌晨两点到福禄山集合, 在不确定爽约是好是坏之前, 黎渐川最好的选择就是维持原状,按时前去。
宁准昨天凌晨跟过一次请神队, 没出什么意外,今天黎渐川便没有让他留在小顺家等待,而是按这个时间线或轮回的自己之前的做法,带上了他。
后半夜的夜色更加阴沉,浓重的黑暗将整座村庄彻底吞了下去,四处黢黑一片,连房屋的轮廓都辨不清晰, 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黎渐川和宁准一人拿一个手电筒, 保持着警惕, 摸着道路向前。
四周静悄悄的, 不见任何虫鸣草动,行走间, 黎渐川只能听到耳边两道呼吸声与脚步声。
这声音不知为何,似乎越来越沉重, 也越来越难以被忽视, 像重锤一般, 拼命往黎渐川的脑子里砸, 令他莫名焦虑惊悸。
然而, 在这种焦虑惊恐彻底成型,生根发芽之前, 一道手机震动声忽然传来,打破了这诡异的紧绷。
黎渐川脚步一顿,过快的心跳蓦地一缓,迅速恢复了正常。
四周明明什么都没有,可在刚才的某一刹那,他却好像突然掉进了鬼窟一样,下意识地落入到了一种惊恐无比的状态。
“……怎么了?”
落后半步的宁准转动手电筒的光芒,看向停顿的黎渐川。
他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面容与语气依旧平静,没有任何变化。
“没事,”黎渐川收回扫视四面的目光,边重新迈动脚步,边掏出手机来,“来了条短信。”
宁准张了张嘴,似乎想问是谁,但很快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重又闭起嘴巴,没有问出口。
搜查刚过,轮回秘会的事还是不要在外谈论的好。
黎渐川扫了手机一眼,手指在上面快速划了几下:“垃圾短信……最近垃圾短信也太多了,删都删不完。”
话是这样说的,可实际上,这条短信却并不是垃圾短信,而是来自轮回秘会的岳小雨,也就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姐姐。
岳小雨的短信言简意赅,内容只有两点。
一是说他们知道黎渐川并未被发现,目前安全,但轮回秘会已被再次紧密盯上,之后行动必须更加小心。
二是告知黎渐川,他们姐弟与他同属一个任务小队,小队的第一阶段任务内容是破坏多子山与福禄山的现有风水格局。分配给他的破坏物已埋藏在村头树林里,刻有十字的树木底下,自取即可,第一阶段任务完成时间最晚不能超过明天凌晨三点。
黎渐川看完,手速极快地回了条:“集会的事是怎么泄露的,有内鬼?搜查结束了吗?欢喜沟的形势会否因此发生变化?”
回过后,他顺道开了短信静音,并把游戏打开,借在游戏内任务日常的动作遮掩信息来往。
“放心,没有内鬼。这次出事是许洋那边出了问题。”
岳小雨的短信很快回了过来:“她在福禄观的时候被留了一块血肉,回来前处理过了,但没处理干净,被利用了。第二日开请神路仪式快要开始了,这一晚不会再有搜查了,之后行事小心些,无大碍。至于欢喜沟的形势,随时都在发生变化,但不到祭神之日,没有谁稳操胜券。”
看这回复,岳小雨像是知无不言了,没有遮掩什么。
可黎渐川早已一帧一帧回想过这场集会上发生的一切,他并不认为福禄观和多子神教的突袭是意外,而是怀疑这本就是许洋在欢喜沟的计划之一。
岳小雨的回复不仅没有让他打消这个怀疑,反而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福禄观那块血肉,是许洋放出的饵。
她在离开福禄观时,故意未将那块血肉处理干净,留下破绽,并透露出将要举行轮回集会的事。能重创轮回秘会,并将轮回者一网打尽的好机会近在眼前,福禄观和多子神教岂能按捺得住?此事若成,此次欢喜沟大祭将不再有任何意外。
可许洋的实力两教也是清楚的,只凭紫衣道长与千胎嬷嬷,恐怕难以达到目的,所以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出关了。
从许洋与这两人初一交锋时的对话就能看出,这两人不该在这个时候出关,显然,提前出关会对他们本身或两教谋划的某些事产生不利影响。
他们拼着承受这些代价的风险,来灭杀轮回秘会,却发现被摆了一道,得不偿失,而许洋却已趁虚而入,在另外某些方面完成了自己想完成的事,这便是她的一箭三雕之一。
之二与之三,则都落在黎渐川身上。
许洋设这样一个计,等于是把所有参会的轮回者的命都放在了赌桌上,赌桌这么危险,自然不能全靠运气,还要再上一道保险。
这道保险就是黎渐川。
许洋明显与黄衣观主交过手,黄衣观主操纵黑白二气的手段,她大概率知晓。外来者大多精神体强大,许洋来找黎渐川闲聊时,就试探过他,对他的精神力强弱多少有些了解。
而黑白二气与精神体有关,黄衣观主只要使出这个手段,黎渐川精神体的不同便会显露无疑,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自会怀疑他,主要火力被他吸引走了,其他轮回者有她保护,活下来的概率自然会提高。
且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的针对,也可以帮许洋更进一步试探下黎渐川这个变数,掏掏他的底牌。
符刀这张底牌,便如许洋所愿,被黎渐川掏了出来。另外,许洋只要留意过他的战斗,八成也会看出他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
再退一步讲,就算黄衣观主没有施展黑白二气,或没有注意到黎渐川,许洋也必然会使用其他方式,令他们把目光投向黎渐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本就是她的计划。
也是因此,她在对战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之时并未全力以赴。
这场战斗,许洋虽是以一敌二,但黄衣观主和万胎嬷嬷可能碍于某种限制,无法完全进来,只能从裂口出手,她却身在自己的主场,能借神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三人对战之时,应当她更强才对,不说战胜那两人,也绝不至于会被他们压着打,只能勉力施展一些反击和保护手段。
就是这一点,结合其它细节,让黎渐川在复盘时,一眼便怀疑上了许洋。
“在她的计划里,好像从来不担心我会被杀死……”
黎渐川分析着这个一箭三雕的局,察觉出一点奇怪之处:“她知道我跳转时间线或轮回的事?”
“不,她不知道,知道的话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谋划……那就是和轮回之主有关?”
边摆弄手机,边思考间,黎渐川和宁准已经沿着欢喜河走出了很长一段,远远望见了福禄山脚下的光亮。
时间还不到两点,请神队集合地点就已经有不少人在了,面孔大多熟悉,和昨天的差不多。
黎渐川和宁准过来,简单同人打了个招呼,便找了个不起眼的昏暗角落坐下,继续假装打游戏,同时留意着周围的声音。
来的人多在打盹儿,抓紧时间补觉,只有少数几个疑似领头的人物,一边朝山上望,一边聚在一起小声说话。
黎渐川偷听了一阵,从他们的交谈里,终于知道欢喜沟大祭开请神路的一些具体事宜。
这些是观礼的人所不知道的,只有请神队的人因要参与仪式,才多少了解几分。
之前黎渐川就知道,大祭是分很多天的,只有清明当天才真正开始祭神,前面全是准备,而要祭神,就要先请神。但按欢喜沟这里的说法,神是极难请的,光是在请神夜前开辟一条能容神降临的请神路,便需要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福禄观和多子神教会从欢喜沟内遴选出一批人来组成所谓的请神队。这批人不限身份年龄,也不管是否是欢喜沟当地人,只看道长与嬷嬷们的眼缘,也就是合不合神性。
请神队组成后,连续三天凌晨三点,便会由一部分道长和嬷嬷,及一些曾参加过请神队的老人来带领着,进行开路仪式。
开请神路第一天,洗路,以童子血液清洗为佳,因童子还未被俗世污染,洁净无垢。
第二天,斩龙,传说大羿末年,有妖龙出世,祸乱人间,两神怜悯世人,出手斩之,重现此景,是为悦神。
第三天,红白之喜,便是欢喜沟各户人家拖拖拉拉四十九天的丧事喜事,全在这一日彻底办妥,嫁娶迎新,横棺出殡,喜钱与纸钱一同洒下。大喜同大悲,激起人间气,方能引来神明注目。
昨天洗路已经过了,现下要举行的便是斩龙。
有和黎渐川一样第一次参加请神队的人小声问:“斩龙?我怎么听说是舞龙?还是说,咱们跟舞龙一样,套上行头,然后假装被斩掉?可我不会舞龙呀,这东西得要学吧……”
明显参加过不止一次的老人掐着烟,含糊道:“不管那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黎渐川听出不对,却也猜不到是怎么回事,直到福禄山上忽地亮起一溜火把,一群道长携一条巨蟒下山。
巨蟒当真巨大,粗超两米,长约百米,头部鼓起小包,好似真是一头幼龙一般,堪称异兽。这样的异兽,全世界最为原始的热带雨林中都未必能找到,眼下却被数十名白衣道长与童子挑在一座古怪的架子上,于跃动的火光中,慢吞吞行来。
一路过来,它动也不动,身躯僵硬,唯有腥臭冲天,俨然已死去多时。
乍眼见到它便惊慌失措的请神队众人也察觉到这点,缓过神来,壮起胆子,迎了上去。
巨蟒被放置到河边,领头的红衣道长拂尘一甩,淡淡道:“身长七七四十九,是为吉数,可作皮囊。诸位,莫耽误了,速速剥皮吧。”
剥皮?
黎渐川左右看了眼,不等看出什么,队里便有老人过来,塞给他一把剥皮刀:“别傻站着了,赶紧动手吧……昨天杀猪羊,今天剥蟒皮,没什么两样,别被这大家伙的模样唬住。”
原来昨天的猪皮羊皮也是请神队自己剥的?
黎渐川琢磨着。
宁准不是请神者,围观就行,不必动手,黎渐川也没有让他动手的打算,只让他站得远点,小心被溅上脏东西。而他自己则来到蟒头附近,开始学着那些老人的模样,刮鳞剥皮。
河边很快被腥臭之气淹没,脏污横流,血水满地。
欢喜河在榆阿娘口中虽是通往神国之地,可请神队的人却也并不避讳将脏污倒进河中。
黎渐川见状,随口问了一句,才知道信奉这个说法的只有一部分欢喜沟人,另外有一些,却是不信的。
而水葬,自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举行的,这一点黎渐川早就知道,若欢喜沟人都和榆阿娘所说一样,全是水葬,张秀兰十胎劫里的坟地又作何解释?只是她的幻觉,或十胎劫捏造的幻象?
显然不是。
所以当时听到榆阿娘这方面的话语时,黎渐川便没有尽信。而今这一问,不过是确认自己的判断而已。
只是黎渐川不明白榆阿娘扯这样随口问问就会被戳穿的谎有什么用。
思来想去,也只有引他对欢喜河投注更多关注这一点。可即便没有榆阿娘多言,这样一条横亘过整个欢喜沟,且明显不同于寻常河流的河,黎渐川也是早晚都要一探的。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需要闯关的玩家,想要足够多的线索,拼凑出足够完整的真相,便不得不去冒险。
接近凌晨三点,这条恐怖至极的巨蟒终于被剥皮完毕。
在红衣道长的指挥下,请神队众人站成一列,依次弯腰钻进了剥下的巨蟒皮里。
有一个个人身的进入,原本瘪在地上的巨蟒皮逐渐鼓了起来,好似又被重新填进了血肉一般。
黎渐川被安排在了队伍最前方,只隔一个人便是蟒头。
湿滑黏腻的巨蟒皮极宽,以季川一米八几的身高,盖在头背上,从两侧垂下,也仅能看到一道不足半米的缝隙。缝隙外透来外头的光景,与黑沉带红,腥臭无比的蟒皮内里迥然不同。
黎渐川撑着头背上的蟒皮,腾出手来抹了把脸。
这内里未仔细清洗,盖下来全是未干的血肉,血水顺着他的脸颊脖颈流下来,很快将他浑身上下浸透。恍惚间,黎渐川竟有种自己也在变得滑腻恶臭,逐渐与这巨蟒融为一体的感觉。
“画龙已成,还须点睛,”黎渐川看到一片红色的道袍衣摆缓缓而过,来到蟒头,“请点睛笔——!”
高声唱喏中,所有道长与刚赶到不久的嬷嬷俱列前方,低低诵念起字音模糊不清的经文。
黎渐川仔细听了一阵,发现这其实不太像经文,反倒像韵律奇异飘忽的歌谣,含着呓语,藏着诡笑,隐匿着密密麻麻的虫卵蠕动声,只需一道狂热的嘶吼一点,便会燃起癫狂的尖啸。
“不行……不能再听了!”
感知到精神的不稳,黎渐川及时止住自己探究的欲望,收敛过分敏锐的听力,专注去看红衣道长的动作。
异样尚未起来便被压了下去,没有拉黎渐川进入更深的幻象。
这也要归功于他此刻戴着的平光眼镜。
考虑到自己的精神状态一刻差过一刻,怕这次出门有什么意外,黎渐川便在出门前戴上了这副眼镜。
就算被发现是奇异物品也无所谓,欢喜沟最不缺怪东西,他已经找好了说辞。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个无缘无故赠与他的礼物,是否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潜藏着他还未注意到的危险。
而除了需要警惕的部分外,这副眼镜本身确实是很适合他越来越糟糕的精神状态。
“时机已至,点睛笔来!”
蟒头前的红衣道长忽地一声厉喝,周遭吟唱声立时如浪潮般骤然汇聚掀起,大如风暴,黎渐川当即便有了头晕目眩之感,眼角口鼻与耳内俱都涌出热流,似是七窍出血。
附近传来无数压也压不住的闷哼与痛叫,显然,请神队其余人也并不能受住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在这吟唱声由风暴化为海啸,摧枯拉朽前,红衣道长终于抬手,身形一颤,好似接住了什么。
如潮汐骤落,吟唱声倏然消退。
黎渐川微微眯起眼睛,从缝隙间隐约看到了红衣道长持笔舞动的身姿,他像是在跳一种诡异的舞蹈,与上古时候祷神的祭祀舞蹈类似。
舞蹈迟缓下来时,红色袍袖陡然一扬,朝蟒头压来。
轰然一声,无形的波动扩散开来。
黎渐川只感觉一座小山砸下,肩背一沉,浑身肌肉紧绷支撑的同时,一声虚渺龙吟恍惚闪过耳畔。
下一刻,无人动作,整张巨蟒皮却都抖动起来,恍若巨蟒昂头,再度活了过来。
“成了。”
红色衣摆重又落地,红衣道长的声音变得干哑了几分:“列队出发吧,就这样一直走到村子中央的斩龙桥。到桥上后,妖龙被斩,你们就拖着断裂的蟒皮,将妖龙尸身示众,走完剩下半程。”
他简单说完这一日斩龙的行程,便径自去往队伍最前方,遥遥一甩拂尘,当先迈步向前。
经文吟唱声再起,黎渐川前面扛着蟒头的人跟随而动。
黎渐川看了眼缝隙外露进来的宁准的双脚,知道他正在不远处跟着,便也不迟疑,紧跟其后,缓步走动起来。
整张蟒皮都动了起来,远远望去,真如一条恐怖狰狞的妖龙在游动前行。
这支诡异的队伍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沿欢喜河移动着,离开福禄山脚下,渐渐行进欢喜沟。
原本安静的四周多出了一些人声,是来围观开请神路仪式的人。
黎渐川透过蟒皮垂下的缝隙观察着,偶尔会看到一两个不自觉跟随上来的脚步,但很快这些脚步便会止住,挤进人群里,消失在路边,大约是发现了自己触犯禁忌,急着去靠墙了。
随着披盖蟒皮的时间的增长,不知是否是错觉,黎渐川隐隐感觉自己的身体与蟒皮相接的部位,即头顶、脑后与肩背,似乎在渐渐与蟒皮长在一起。
他不放心地摸了摸,却没察觉到异样,只是这蟒皮却好像变得更凉了。
“有大蛇!妈妈,有大蛇!”
路边忽然传来小孩的惊叫,听话语,显然不是欢喜沟本地人,而是第一次来此的外地游客。
“非蛇,是龙。”
一名嬷嬷淡声道:“吾等不敢欺神。欺神者,必有神罚。”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一阵骚动,短促的尖叫声中,有什么东西从那边骨碌碌滚了过来,恰到黎渐川附近。
黎渐川路过,低头一看,竟是一颗新鲜的孩童头颅!
他额角一跳,呼吸陡然沉重。
第463章 他状似无意地扭头看去,在光线昏黑的人群深处望见了榆阿娘。
不等他弯腰捡起这颗人头, 他身后的请神者便像踢个皮球一样,随意一脚,将其踢回了路边。
“别管那么多。”
小声的提醒传来:“每次大祭都得死上一些个外地人, 管不过来……做好自己的事, 你这一耽误, 开路仪式要是出了差错,不管我们还是围观的这些人, 全都得遭殃。”
黎渐川顿了顿,回头看去,身后是洞穴般黑黢黢一道,只能瞧见一个汉子的轮廓,他头脸完全陷在蟒皮里,比起一个人,更像是巨蟒的一片竖鳞, 或幼龙探出的一爪。
同时, 黎渐川注意到, 即使小孩的父母已悲痛欲绝, 惊骇愤怒到了极点,却也仍下意识地不敢冲撞请神队, 直接闯过来捡回这颗人头。直到人头滚回路边,他们才终于扑去, 踉跄着捧起自己的孩子。
这个副本内, 所谓神明对人类的威慑力与统治力, 再次清晰明了地展现在了黎渐川面前。
赤.裸疯狂。
黎渐川压下眼底的冷意, 垂下头, 继续沉默前行。
请神队伍沿河而走。
一点小小的插曲并未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大部分人似乎都习以为常, 只是道路两侧围观的人群再不见一丝声响,就连来回挤动的脚步声与时不时的窃窃私语也都消失了。
四周只余沉沉的呼吸声,紧张压抑,似是生怕再触怒什么。
在这样诡异凝沉的气氛中,请神队来到了村子中央。
这里有一座横过欢喜河河面的旧石桥,据说是两百年前欢喜沟为纪念两神斩妖龙这一神迹而特意修建的,取名为斩龙桥。
桥上已有数名道长同嬷嬷等候多时,昨日曾出现过的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的两座神像被放置在前,他们围在神像旁,正开坛作法。
香烛高燃,经幡摇动,铜铃当当作响,符纸漫天飘洒,诵经声嗡嗡,好像无数蜂群突然甩出触手,拍作一团。
请神队至时,法事恰好收尾。
只听一声高喝,请神队前方的红衣道长与百胎嬷嬷便已一掠飘至桥上。
一者骈指抹额,取出一道精血,变作无数蚊蝇般的细小符箓,涌向天君神像,一者自腹内掏出一块圆融血肉,三两下巧妙捏成一男一女婴孩模样,轻轻一弹,推向菩萨神像。
符箓与婴孩一触神像,便瞬间被吸了进去,干干净净,再无外留。
众人屏息望着,不到片刻,就见原本古旧普通的神像忽地金光大放,于深暗黑夜之中,好似两轮烈阳降世,刺目非常。
欢喜河的河水开始沸腾,如被大火烹烧。
河水拍击两岸,溅起黑色的水花。
在异象之中,两座神像内有不同于金光的奇彩射出,宛如两道利剑,轰然斩落在请神者们撑起的蟒皮之上。
蟒皮受此一击,颤抖蠕动,有一刹那脱离了黎渐川等人的控制,蟒头昂起,似要向天空冲去一般。
黎渐川惊愕之余,牢牢抓住蟒皮,只感觉这蟒皮忽然有了力气般,摇头摆尾,横冲直撞,仿佛真是一条巨蟒在挣脱束缚,欲要与神一战。
请神队大多是高壮汉子,此刻全部粗喘着,用尽全身力气裹缠蟒皮,不令其将自己甩开。
河水翻腾更盛,蟒头甩动,蛇吻大张,发出凄厉不甘的嘶吼。
围观人群惊叫退后,不敢靠近。
就在此时,周遭的道长与嬷嬷结阵而起,同时大喊,声吼如雷。
“孽障,吾神出手,还不受死!”
异彩、符阵与煌煌金光层叠压下,巨蟒挣扎更甚,蟒头传出怪声,鼓起两包,竟似是要长出角来。
神像终于开始震荡,一阵轰鸣后,一上一下两只冰玉一般虚幻而圣洁的手掌自神像背后的虚空之中缓缓伸出,一擒尾,一掐头,轻而易举而又无丝毫烟火气地便将翻腾不休的巨蟒制服。
巨蟒颓然摔下,重又成为死气沉沉的肮脏蟒皮。
蟒皮被斩成了数截,再无异动。
而空中那两只手掌则再度扬起,向四面柔柔一拂,顷刻间,神像周身的无尽金光便化作了一朵朵细小的金花,随风而落,飘进了欢喜河两岸的人群之中。
人群立刻躁动起来,争抢金花。
抢到的人金花入体,肉眼可见地精神一振,面目年轻许多,显然,这金花是神明的恩赐,有延年益寿之效。
请神队的大多数人也都在争抢的行列里,唯独黎渐川假装脱力,藏在一块蟒皮底下,没有去争抢这些金花。
整个斩龙过程,他都透过蟒皮缝隙处可瞥见的河面倒影收入眼中,是以,他对这些金花有些避之不及,直觉这所谓的恩赐于自己而言,大抵是祸非福。
很快,金花消散,所有异象也尽皆消失,请神队收拾整齐,扛着一块块巨蟒皮,走过斩龙桥,去往河对岸,继续前进。
路过神像,抵达对岸时,黎渐川忽然感受到了一道隐蔽而诡异的目光,越过自己,似在注视附近的什么。
他状似无意地扭头看去,在光线昏黑的人群深处望见了榆阿娘。
她的面孔藏在宽大的头巾里,请神队的火把一闪而过时,隐约照亮了她的眼底,似有浓重的阴霾堆积。
像是察觉到了黎渐川的关注,榆阿娘将头一低,缩进人群里,眨眼便不见了。
黎渐川面色不动,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埋头迈步。
桥上斩龙时宁准不知为何躲进了人群里,等一切结束,才又出来,跟在黎渐川不远处。
后半程非常平静,黎渐川一直提着半颗心,警惕着意外情况,但他再没有遭遇类似昨天开请神路时的怪事,也没有突然发生时间线或轮回的跳转。
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在这个时间线和轮回度过了完整的一天。
这让黎渐川在诧异之余,心底浮现出更多猜测。
出了村子,请神队再次没入凌晨的深沉黑暗之中,观礼人群散去,没有挤到村外。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剩飘渺的唱经声仍未断绝。
到林子附近时,黎渐川瞅准时机,将一样物品从掌心丢下,又假作无意地以脚尖一踢,拨进了河里。因这片河边杂草与碎石颇多,请神者们又都已疲累,这类动静便有不少,黎渐川混在其中,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请神队走到多子山,停下简单休整,便原地解散,各回各家了,巨蟒皮留在了山上,大概会由多子神教处理。
黎渐川和宁准相携下山,走出没多远,岳小雨的短信便来了。
岳小雨称,她已见到黎渐川顺利完成单人任务,希望他接下来能全身心地投入到小队任务中,其他小队成员,即她和岳小风也都已开始行动。
果然。
黎渐川心道,自己在请神队的动作一直受着暗处轮回者的关注,岳小雨这条信息明面上是提醒他小队任务,实际上则是在暗示他,他在被监视,不要妄图耍花招。
不过,要耍的花招,他其实已经耍过了。
方才丢进欢喜河内的,并非许洋所给的怪异物品,而是黎渐川出门前以自己一缕极小的精神细丝与一团泥巴捏造而成的仿品。许洋给的物品没有特殊气息,暗处的监视也不可能靠得太近,这便给了黎渐川动手脚的机会。
只要轮回秘会确实如许洋所说,不打算立刻激发这样物品,那他的小花招,便暂时不会被揭穿。
在自己还未探索过欢喜河,且还不确定那样物品的作用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就这样把它丢进欢喜河里。
丢个精神细丝探探路,倒是很有必要。
随手回了句收到,黎渐川将手机信息处理干净,一脸无事,与宁准一同回了小顺家。
小顺家院子里,普查小组的人似乎也是刚回来没多久,见到黎渐川和宁准进门,都一脸疲色地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昨晚两人的交谈虽有点不欢而散,但费深对黎渐川态度却一如往常,笑着问了好,又简单聊了两句请神队的事。
黎渐川顺势问了问失踪的赵副组长三人,费深却不欲多言,只说是他们自己不守规矩,触了欢喜沟的忌讳,夜里走丢了,找得到是幸运,找不到是命,也没办法。
黎渐川点点头,也没有多问的意思,去浴室冲过澡,便拉着宁准回房间补觉了。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没有在周沫和陈远山身上多停留过一秒,好似对这二人并无兴趣。
目送黎渐川离开后,费深笑容一淡,转身进了西厢房。
普查小组的人不敢耽搁,紧跟入内。
房门将关之时,费深的声音溢出一缕,平淡如水,听不出丝毫异常:“是他的可能性很低……若真是他,昨晚,他就更不应该拒绝我们……”
“谁能拒绝成神的诱惑呢……你说对吧,周教授?”
厢房房门闭合,西门房未开的门缝也无声消失,黎渐川躺回床上,半靠着同样洗干净香喷喷的宁博士,终于沉沉闭上了双眼。
早七点。
天朗日清,万里无云。
黎渐川精神抖擞地起床,啃了个面包饼干,简单解决过早餐后,便带上床头的红布包裹,和宁准一同出门,准备按黄纸禁忌所说,将这包裹连同里面第一次开请神路所穿的衣服全都扔进欢喜河里。
与黎渐川有同样打算的人有很多,都是请神者或观礼的人。
两人到时,欢喜河的水面上已漂了不少衣裳和红布。有人望着,面露欣喜,松了一口气,有人则瞪大眼睛,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黎渐川把红布包裹扔进去,见衣裳与红布都未停留,而是顺利被水冲走了,也暗暗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这实在是前面一两天霉事太多,让他不得不防。
当然,这忽如其来的时来运转也似乎颇有古怪,照样在他的戒备之内。
抛完红布包裹,黎渐川也没急着走,而是转身进了林子里,一边观察欢喜河的情况,一边联系自己的精神细丝。不过几个小时,精神细丝便已漂出很远,沉得很深,感知都不再清晰。
黎渐川踅摸了一番,找到一处与自己精神细丝距离很近的无人之处,静静等待着。
八点过后,来欢喜河丢包裹的人渐少。
宁准躲进林中,开始望风,而黎渐川则脱了外套,将符刀变为囊袋,简单做了个可供换气的气囊,随后便寻到一个角落,化身一尾灵活游鱼,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欢喜河里。
黎渐川消失没多久,藏身暗处的宁准忽然转头。
“聊聊?”
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低低传来:“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恢复正常,甚至……找回眼睛。”
第464章 多子的神国……还是得去。
黎渐川一入水便感受到了这欢喜河的不同寻常。
没进河中, 便好像陡然落进了另一个空间。
河面以上的光线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四周昏黑,犹如深海, 一丝一缕的明亮也无, 以黎渐川的视力也无法轻易穿透, 只能望见一些模糊的轮廓。
外头的人声与虫鸣鸟叫也都顷刻远了,辨不清晰, 耳畔只有汩汩的水流声和一种说不上来的空灵异响。
河里没有鱼虾,只有大片水草,在阴影中摇曳飘荡,如一簇簇柔软的触手。
黎渐川令精神细丝在前探路,自己小心地躲避着水草,紧随其后,不断下潜。
但这欢喜河似乎真是如榆阿娘所说的一般, 表面看起来没什么, 实则深不见底, 黎渐川一口气潜下十几米, 都没能望见河底,下方暗流涌动, 依旧是漆黑一片,恍若深暗的洞穴。
在没有任何潜水设备的情况下, 普通人能下潜的最大深度是二十米左右, 放到黎渐川身上, 也最多不超过五十米。
“下潜到四十米, 还探不到底的话, 就往下游多子山脚下,欢喜河的尽头去看看……”
黎渐川估算着自己的状态, 定下初探欢喜河的粗略计划。
今天上午来,他本就是打算大致摸个情况,如果能拿到需要的线索,那极好,要是拿不到,就等夜里再找时间详细探索。欢喜沟的夜晚比白天,会显出更多异状。
这般思索着,黎渐川拉紧气囊,继续向下。
黑暗愈浓,视野似要被完全侵吞,黎渐川见离水面已远,水下的光大概率照不上去,便取出了一支防水手电。
手电的强光射进阴暗的河水里,也只能照亮前方十米左右的范围,但这对黎渐川来说,也算是足够了。
他晃动着手电四处观察,依然除了水草,不见其它。
尸体,棺材,统统没有。
“总不能真都进去神国了吧……”
黎渐川随意想着。
又下潜了一段距离,黎渐川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不良反应,可下方依旧深邃,望不到尽头。
没多犹豫,黎渐川果断放弃,准备上浮。
但他刚有动作,便感觉一座大山忽地兜头压下,将他重重往水里一砸。
猝不及防之下,黎渐川失力呛水,火辣的感觉贯穿鼻腔,肺部撕痛,恐怖的溺亡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幸好,越是生死时刻,黎渐川的头脑越清醒,他控制着求生的本能,没有胡乱挣扎,而是迅速扯过随身的气囊,埋头咳水换气。
数秒后,黎渐川缓了过来,抬起头来,扫视四周。
什么都没有。
并不是真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而是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突然镇压。
冷静下来,黎渐川做好准备,试着向前后左右与下方游了两下,没有受到任何阻力。然而,每当他想要再次上浮,那股山岳一般的重量便会陡然压下,让他身躯死沉,四肢犹被缠住,完全划不动水。
“这就是榆阿娘说的下去了就上不来?”
黎渐川试过一遍,便没有再轻举妄动,而是用手电光照向上方,仔细观察着。
他下潜很深,早已看不到水面,这一眼望去,只见到了与下方如出一辙的漆黑幽深,并没有什么特殊。
“前后左右都不受限制,我可以直接顺着水流游到多子山脚下,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欢喜河的问题,也能上浮。但这只是一种可能,不确定,而且四十米的深度,我的身体负荷不小,不一定能支撑到尽头,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余力应对更多可能存在的危险……”
黎渐川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或者,找到这股阻止我上浮的力量来自于哪里,解决掉,毕竟,魔盒游戏无绝路。”
他的精神扩散,感知着四周。
“最可能有问题的,就是欢喜河的河水……鱼虾之类的动物都没有,人也不能上浮,被压死在下面,但这些看不到根部的水草却在向上飘摇着……”
黎渐川想了想,抽出短刀,游到一簇水草附近,在它们勾缠过来时向后一闪,一刀砍下,成功割来大把水草。
他松开一些水草,放任它们随水流而动,果然,它们并不受阻碍,一解除束缚,就漂向了上方。
黎渐川琢磨了下,又割下一些水草,展开之后,缠到身上,再次试着向上。但没用,依旧被压下。很显然,裹上水草,借助水草的气息或力量之类的法子行不通。
可他又无法真的变成水草。
或者,还有什么他没有注意到的?
就在黎渐川极力观察,冥思苦想之际,他犹在更深的水底下潜探索的精神细丝忽然消失了。
感知被切断,黎渐川神经一绷,立刻转头看去。
斜下方,水草更为浓密的幽深之处,他的精神细丝好像掉进了什么泥沼里一般,瞬间被吞噬了。
手电光晃过去,什么都没照见。
黎渐川拧眉,迟疑了两秒,还是俯身,缓缓游了过去。
随着他的靠近,周遭原本安静祥和的水草突然躁动起来,由摇曳变为狂舞,仿佛真成了什么怪物的触手一般,不断扑向黎渐川,试图缠住他的手脚,将他死死拽进更深处。
黎渐川以短刀应对,却发现刚才还能被割断的柔软水草竟变得坚韧了许多,一下两下并不能砍断了。
有古怪。
这发现让黎渐川精神一振,加快速度朝精神细丝消失的方向而去。
越来越多的水草开始异动,疯狂朝黎渐川缠裹过来,眼前的遮挡砍去一层,还有一层,几乎源源不断。
水下黎渐川的身手有些受限,应对这些水草便颇费工夫,好不容易冲出来,一头栽到精神细丝消失处,却发现这是似乎是这些几乎溢满大半个欢喜河的水草的根部。
这根部也诡异,并未扎在河底,而是就这样漂浮在水中。
黎渐川边与无数水草纠缠,边将手电光照过去,试图从水草根部看出什么。
很快,黎渐川神色一变,将晃动的光线定住,清晰地照到了一小块布头。
这布头像是缠在水草根部里面,只露出一角,不仔细便很容易会漏过。
欢喜河,布头,两者放在一起,黎渐川瞬间便想起了自己得来的麻布。
他当即游过去,取出放在魔盒里的麻布,打算与其对照。
然而,就在他拿出麻布的这一刻,水中的一切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近在眼前的水草根部形状扭曲变化,一会儿是根部,一会儿是一具缠着裹尸布的惨白尸体。
四周仍不断袭击的水草也在闪动,时而是水草,时而是一团团白花花如肠粉的手臂,甩动间,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恐怖而又恶心。
上方的河水好似坍缩,渐渐凝实,竟变成了一片漆黑的大地,而下方却渗出光芒,隐约可见灰蒙蒙的天空。
天地之间,河水轰然作响,充盈所有空间,无数手臂随之剧烈摇动,黎渐川刚一下水时听到的那种空灵异响蓦然间便变大了数倍,如在耳边。
“这是——!”
死死抓住由水草根部变化出来的尸体,黎渐川在一片天地倒转的混乱中竭力睁开眼,看到了这无数手臂的来源。
若这些手臂真是水草,那他手里这具尸体还当真就是水草的根。因为这些手臂的来处,便是这具尸体的腹部。
这具尸体属于一名少年,外表木乃伊一样,裹缠着与黎渐川所得的麻布一模一样的裹尸布,只有头脸与腹部因有麻布缺失,显露在外。
黎渐川无法从尸体的外表判断这少年的死亡时间,因为他的面目依旧栩栩如生,双眼安详闭着,神色隐有一丝不甘,除面容苍白、没有气息外,乍眼看来和活人没有两样。
而与面部的平和不同的是,他的腹部被开了一个狰狞的大洞,看伤口,是自内部撕开的。
无数惨白手臂由此生长,溢满河水。
乱流中,黎渐川打量着尸体,小心地伸手,想要掀开一部分裹尸布,看看其内是否有类似的多子菩萨的图画。
但就在他的手指刚略微扯开一点裹尸布的时候,整块裹尸布却忽地抖动起来,从尸体上丝滑无比地解了下来,迎面扑到了黎渐川身上。
黎渐川一惊,忙撕扯,可刚一动手,却发现这裹尸布一转眼竟变作了一张鲜活的人.皮,躲避着他的双手,裹住他,往他身上长,像是要覆盖掉他原本的皮肤,与他的骨肉黏连起来。
“危险!”
“神国……神国危险!”
人.皮忽然发出扭曲的尖叫。
与此同时,已成为一块血淋淋的肉块的尸体轻轻一颤,四周挥舞袭击的惨白手臂便如被打回原形一样,开始退化,渐渐变作一团团扭曲成结的肉芽。
肉芽挣扎间,被吸回了尸体的腹部,充斥水中的庞然大物突然退去,周围河水都似是干净了不少。
然而无数肉芽回归尸体腹部,却并未消失,而是蠕动着在尸体的腹部之上,搭建出了一扇鲜红与惨白相间的诡异巨门。
天在脚下,地在头顶,河水流动,巨门立在中央,高处竖有三个古拙的繁体字,无忧乡。
黎渐川心头突突狂跳。
无忧乡……这不是多子菩萨神国的名字吗?这扇门,难道是多子菩萨神国的大门?
欢喜沟的水葬还真有说法,能从欢喜河去往神国?
不,不对。
前面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而后面的猜测,立刻就被黎渐川自己否定了。
这神国大门开在这具少年尸体身上,而尸体是以欢喜沟水葬裹尸布的形式下葬的,这证明这少年死亡之时欢喜沟已有水葬习俗,就算少年是第一个,也不可能是先有水葬后有门,因果由来不对。
这里头有问题。
黎渐川得出这个判断的同时,便看到大门隐隐散出猩红的光芒,朝自己照来。他当即蹬水去躲,却因与身上的人.皮的纠缠而慢了一步。
然而,红光落下,并没有带来什么危险,只有巨门中央的肉芽一阵扭曲,显出一行字来。
“开门失败,门锁不符。”
开门?门锁?
黎渐川皱眉,却不等想出些什么,便见面前的巨门虽写着开门失败,却依旧艰难地裂开了一道门缝,恰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
而此时,黎渐川身上的人.皮忽地停止了裹缠,安安静静覆在黎渐川背后,不再向他的血肉之中生长,还隐约传出一股推力,像是在催促他,赶紧趁机钻进门缝,去往这疑似神国的地方。
但就在几秒前,黎渐川还听到它在尖叫着神国危险。
黎渐川试着把人.皮扯下来,果然,红光一闪,巨门裂开的门缝也随之合上了。等他再披上人.皮,巨门又艰难而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缝隙,其内散出朦胧红光。
“多子的神国……还是得去。”
黎渐川凝望巨门片刻,便不再迟疑,带着人.皮与气囊游动起来,闪身钻进了巨门裂开的门缝之中。
第465章 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别出来!
巨门之内并非另一片天地, 反而依旧是水。
只是这水寒凉刺骨,流动有异,不像河水。
黎渐川听见水面外遥遥传来异响, 左右观察水下的同时, 小心地向上浮去。这次他没受到任何阻力, 顺顺利利就潜了上来。
外头月黑风高,不是早上, 而是子夜。
黎渐川身处的水中也果然不是欢喜河,而是一处林中深潭。深潭远处,隐隐跳动着火把的光亮,还时不时传来劈砍的声响和压抑的嘶吼与哭声。
黎渐川游到岸边,借巨石遮挡,探出半个脑袋,朝光亮与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林木遮挡间, 他模糊看到了一条极长的、横在地上的巨物, 散发着浓烈的蛇腥味, 其中若有似无的, 还含着一些血气。两道身影持着火光在巨物附近移动,不知是在做些什么。
黎渐川爬出深潭, 打算悄悄摸过去看看。
可刚走出没两步,他就忽然在周遭发现了另一道隐藏着的气息。
他循着感知看过去, 在斜前方一棵树后瞧见了一团阴影, 是一个中年妇人, 古代村民打扮, 正屏息蹲着, 浑身颤抖地躲在黑暗里,惊恐而又勉力镇定地偷看着远处的情形。
黎渐川竭力透过黑暗, 观察着这妇人的面容,从中辨出了几分熟悉。
念头一转,黎渐川便想到了这熟悉的来源。
尸体。
这妇人的长相和欢喜河里那具少年尸体有几分相似,看来两者之间必有关系。
黎渐川回头看了眼自己背后,少年尸体的皮囊自巨门出现门缝后便安分贴在了自己的脊背上,此刻也不见异动。
想了想,黎渐川掉头,准备潜到妇人附近,先从她身上探一探这里的情况。
他迅速靠近妇人,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正要出手将其打晕,妇人却毫无征兆地转过了头,像是早知黎渐川在她身后一样,压低声音道:“嘘,别出声……被这两个怪物发现了,咱娘俩铁定要死在这儿……”
在看清妇人熟悉的神态的刹那,黎渐川的手便一顿,继而无声且自然地收了回来。
妇人像是把他认成了自己的孩子。
是人.皮的原因?
黎渐川没说话,只往黑暗里又缩了缩,妇人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他,又小声道:“他们把那怪蛇杀了,正剥了皮,吃肉喝血呢,没空留神咱们,咱们先回去,到村子里叫人来……”
“这两个小神仙的真面目,可算是被咱们逮着了……”
说着,妇人拍了拍黎渐川,下巴指了个方向,示意黎渐川走在前面,她来断后。
黎渐川边琢磨着妇人口中的话,边顺着指示起身,小心往前走,同时留了几分警惕在四周。
深夜山间风大,林叶本就簌簌作响,掩盖着黎渐川与妇人刻意放轻的动作,并没有引来林深处的注意。
摸黑走出一段,身后火把的光亮也看不到了,妇人放开了动作,一把扯住黎渐川,将蹑手蹑脚的行走变作奔跑,一路飞奔向山下。
按常理来说,便是黎渐川不反抗,妇人也是绝对扯不动他的,可不知为何,这常理在此刻却失效了,黎渐川真如一个小孩一般,被妇人半扯半拉着,只能跟着跑。
跑过半山腰,林木渐稀,黎渐川隐约看到山下一座村子的轮廓,竟与欢喜沟颇为相似。
妇人远远瞧见村子,也像是松了口气般,紧绷的神色缓和,口里喘着粗气的同时,瞧了瞧黎渐川,问:“没吓坏吧?”
没容黎渐川吭声,妇人表情一变,浮出怒色,一巴掌打在黎渐川的背上:“吓到了又怪谁,还不是怪你个臭小子犯浑!”
妇人训孩子一样边扯着黎渐川跑,边恨声道:“不就打了你两巴掌嘛,就要离家出走?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山上去,撞见事儿了吧?你个臭小子,老娘要是再晚来两步,你就得跟那条怪蛇一样,也让那俩怪物给杀了吃!”
“哭什么哭,现在知道害怕了?”
“别哭了,一会儿呛了风,回去难不难受……”
妇人又是心疼又是没好气地骂着。
黎渐川观察着妇人的神色,他当然没哭,但妇人的反应却是真实的。也就是说,妇人眼中的孩子是真的哭了。因此,黎渐川猜测,他在这里的状态极可能既是当局者,也是旁观者,身在其中,能被发现,但又无法真的对周围产生什么影响。
训过孩子,妇人嘴里又不住念叨起来,像是在借此缓解自身恐惧一般。
“我早就看出来了,什么神仙下凡,神明降世,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这哪儿是神仙,这就是两个怪物!杀人的怪物,吃人的怪物……”
她的孩子似乎说了什么,妇人又一巴掌拍了过来:“我信福禄天君……对对对,我是信福禄天君,月月上供,一次不落,可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臭小子!”
“你身子不好,娇气,受不了下地的苦,我和你爹就拼了命地挣钱,供你读书,希望你能识点字,有点学问,就算考不上什么功名,去镇上当个账房先生也是好的,省得和你爹娘一样,一辈子受苦受累……但你看你的学业,次次岁考,都在私塾垫底儿!你让你娘我怎么放得下心?”
“你娘我大字不识一个,除了去信仰福禄天君,磕头上供,期盼着能给你求来恩赐,混上个童声秀才,还能怎么办?”
说到上供,妇人心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年年秋收一完,税一交,家里的银钱粮食连咱一家三口一年的嚼用都够不上……你读书要钱,供养天君要钱,处处都要钱,可自古以来哪有老百姓靠种地发了大财的?”
“你爹不得不跟人出去走镖,穷山恶水的,赚的都是带血的铜板……这丧良心的张家和周家,拿着这钱,也不怕良心不安!”
“死得好,都死得好……”
妇人哽咽:“全都是怪物……山上那两个是怪物,人的心里头更都是怪物……”
黎渐川已听出一些问题,思忖片刻,尝试着开口道:“娘,张家和周家怎么了?”
妇人似乎是真听到了黎渐川的发问,且并未觉出什么不对,只抹了把脸,缓过气来道:“你刚才没听见那俩怪物和那怪蛇说的话?也是……没听见好,都是腌臜事……总之你记着,什么多子菩萨、福禄天君,都是假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明,那些神迹,那些玄奇的东西,都是人在背后捣鬼弄出来的,罪魁祸首就是张家、周家!”
“就连咱们的皇上,那可是真龙天子,都被他们蒙骗住了,更何况是咱们平头百姓……”
“这次揭穿了他们,说不得你娘还真能讨来一个赏,成戏文里那诰命夫人呢!算了算了,一大把年纪,当什么诰命夫人,要是真有赏赐,就给你这臭小子讨个差事吧,真是欠了你的……”
眼见妇人又破涕为笑,美滋滋地把思绪飘到了别处,黎渐川忙又开口,将话题拉回来:“娘,你是说这世上没有神,多子菩萨和福禄天君都是张家和周家弄虚作假出来的?”
“对!”
妇人道:“要不然那两个小怪物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山里来杀那怪蛇干什么?那怪蛇居然还能说人话……这是成了精了,是妖孽!他们跟那怪蛇那么熟悉,做出拖活人喂蛇的事显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村里,还有周围镇子上、县城里,光有夜枭吃人的怪事,八成就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拖活人喂蛇?
黎渐川神色一动,立刻便意识到怪蛇、两神与张周两家这三方的不同寻常。但是,他并不如妇人一般认为两神完全是由张周两家造就的,其内必然还有别的隐情。
黎渐川又试探着问了问,但妇人显然不知道更多。
一路飞奔,妇人带着黎渐川终于跑下了山。
进到村里,妇人要去找村长,大人说话,自然不带孩子,她便将黎渐川锁进了家里。
黎渐川恳求跟随,妇人却不管,只又拍了他两巴掌,让他老实点,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出门。
妇人走后,黎渐川想跟出去,却发现根本出不了家门,想来是当年的少年真被吓着了,听了母亲的话,没有出门。他借用了人家的皮囊,便也受到了限制,不能挣脱少年的轨迹。
离不开家门,黎渐川便只能翻上房顶,试图遥遥看到村内的情况。
没过多久,后半夜一片黑沉的欢喜沟便突地亮起了一点火光,有人持着灯笼与火把四处走。
咣咣的砸门声,吵闹的犬吠声,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声渐渐汇聚起来,与火光拧成一股,开始往山上去。
走到村口时,又一些嘈杂的火光过来了,拦在这支队伍前头,隐隐爆发出剧烈的争吵和哭叫,火光不断乱晃,像是打了起来。
果然,是神就不缺愚昧忠心的信徒。
有些人,就算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更何况,此时妇人所带来的只是消息,村人们还并未亲眼见到什么,自然就更会有人不信,前来阻拦。
也因这里是妇人口中文宗在位的两百年前,两神刚出现没多久,经营还不深,否则只凭妇人的空口白牙,不被打上一个污蔑神明、不敬神明的罪名处死就算是烧高香了,哪有可能说动村长叫来这么多人上山查探?
由此也可见,饱受两神压榨的村民确实占了大半,能得好处的,从来只有少数罢了。
一场争斗后,村长这边的队伍胜利,继续上山。
黎渐川望着那条渐渐消失在山林间的火龙,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时候欢喜沟村头和村尾的两座山与两百年后的多子山和福禄山并不太一样。
比起后来独立的两座小山,此刻的它们是与两侧山壁相连的,更为高大,也更为陡峭。
“两百年地貌变迁,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黎渐川沉思:“像,但又不像……”
“巨门刻有无忧乡字样,不出意外,这里应该就是多子菩萨的神国……可这神国内,为什么是两百年前的欢喜沟,还是村民们察觉两神异常,讨伐两神的一晚?”
“与那具少年尸体有关?”
“讨伐两神……欢喜沟根本没有关于这一晚的传说,不管是村民口中还是其它文字记载,都称两神降世后,便一直被虔诚信仰,从来神威浩荡,除被邪神蒙蔽心神的异教徒外,无人质疑……”
脑内转过想法无数,黎渐川边整理着,边分出一分心神,留意着山上。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忽然爆发出一阵巨雷般的嘶吼声。
紧接着,火光点燃了山林,山风一吹,火势迅速蔓延,半边天空被烧得赤红如血。
血色里,有两道小山一样畸形恐怖的身影突然从林间耸立起来,舞动着无数不可名状的怪诞虚影。
肉块、婴孩……触须、吸盘……
肿胀的人头,瘦长的阴影,无边无际的阴森深水,和冰冷,汹涌的、连绵不绝的冰冷潮湿……
只一眼看到这身影,黎渐川脑内便好似砰的一声爆炸了。
无数异象伴着剧痛袭来,嘶嘶的呓语响起,铺天盖地,好像无数蛇类缠绕在他的耳畔摩擦吐信。
他赶在神智被吞没摧毁前迅速闭眼,不去看那身影,同时踉跄着滚下房顶,一头栽进屋内。
这个临时的家好像还真是黎渐川的避风港,进到屋内后,他的幻象与幻听立刻便开始缓解。
渐渐地,他缓过来一些,趴到椅子前,抹了把脸,满脸是血。
不等他起来去洗洗,外面突然传来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黎渐川抬头,便见跟着上山的妇人一身是血地闯进了门,一把扯住他,冲到院里,将他往地窖里塞。
“藏好,藏好……千万别出来,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别出来!”
妇人尖声喊着。
黎渐川反抗不能,被推进了地窖,最后一眼只看到妇人满面血污下裂开无数诡恶眼珠的脸庞,和蔓延进村内的冲天火光。
第466章 人呐,有时候可比鬼神能耐得多,也可怕得多。
地窖内一片漆黑, 狭窄逼仄,完全直不起腰。
黎渐川佝偻着身子在头顶的地窖门上摸索,试图打开出去。但依然失败, 就像他刚才离不开这座小院一样, 此刻他也同样无法离开这间地窖。
尝试了几次, 均不成后,黎渐川也不再强求, 转而抬高脑袋,附耳在门板上,去听外面的动静。
可不知是门板太厚,还是外面真的没有什么动静,黎渐川听了许久,都没有捕捉到一丝声音,地窖外安静得近乎诡异, 仿佛他被推入地窖前所见的那一幕, 只是他的晃眼错觉。
过了一阵, 黎渐川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吃力, 似乎是地窖内本就稀薄的空气在疯狂减少。
他逐渐听不清自己的心跳声,无法再粗略计算时间, 胸腔剧烈起伏,却是徒劳, 大脑也快速沉入缺氧状态。
但诡异的是, 他的精神是清醒的。
他能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 可他又清楚, 处于这种状态的并非真正的自己, 而是曾处于这间地窖的孩童。
忽然,在某一刹那, 他身上各种濒死的痛苦感都统统消失了。
但这并没有令黎渐川松下一口气,反而是心头沉重。
这种如获解脱的感觉,往往并不是得救,而是已然死亡。显然,妇人的孩子在被关在地窖不知多久后,死在了这里,没能活下去。
黎渐川深深呼吸着,来缓解浑身上下由死亡带来的痉挛感。
气力恢复的同时,他耳朵一动,隐约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
下一刻,地窖门被突然打开,一线朦胧光亮泄了进来。
妇人探进身子来,仿若无事发生般朝黎渐川伸出手,口中是熟悉的没好气的训斥:“臭小子,傻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来,真要你娘亲自下去请你呀?”
黎渐川一怔,边动身往上爬,边试探道:“娘,我还活着吗?被关了这么久,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似的……”
“呸呸!”
妇人连啐两口,一巴掌拍在黎渐川背上:“童言无忌,神仙莫怪,童言无忌……小王八羔子,瞎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嘴里没个把门儿的,这种不吉利的话少说,知不知道?”
“大半夜离家出走,关了你一宿咋了?里头萝卜白菜都有,有吃有喝的,还能给你饿死?少在这儿跟老娘阴阳怪气……”
妇人边骂边扯着黎渐川往屋里走。
“在里头玩死老鼠了?都跟你说了,少玩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臭得要死,我去烧水,你赶紧洗洗!”
黎渐川听着妇人的念叨,本以为是类似于自己在欢喜沟的不同时间线之类的情况,但进屋之后却发现似乎不是。因为屋内的桌椅床铺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显是长期无人居住打理的。
可妇人好像完全看不到这些。
水缸里的水太久没换,脏污得很,她舀起来喝,仿佛里面依旧是昨天刚挑来的清水。凳子在角落,糊着厚厚的蜘蛛网,她拿过来径直坐下,一只大蜘蛛躲闪不及,被轧出浓白的浆汁。
“娘,你不觉得家里有点脏吗?”
黎渐川立在灶房的门槛外,紧盯着妇人的神色,再次开口:“才一晚上,怎么脏得好像一个月没住人一样。”
妇人边烧火边瞪他:“哪儿脏了?老娘昨天夜里出门找你前刚收拾的,整个院里连个灰都没有,哪儿脏了?一出来就气老娘,给老娘找事儿是吧?一边儿待着去!”
黎渐川见妇人神色无异,不是在说假话,而是真心这么认为,便立刻明白,妇人的记忆和认知极可能是被修改或影响了。
这八成与两神有关。
只是按妇人之前所说,两神实际并不是神,只是人,那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能力?
夜晚山上不可名状的巨大身影,与两神又有什么关系?
黎渐川思考着,打算等下看有没有机会离开小院,去这两百年前的欢喜沟探索一下。
可不容他自己的计划成行,洗过澡后,妇人便连忙给他拾掇出来一身新衣裳,带着他,说要去多子山,拜多子菩萨。
“娘信的不是福禄天君?”
黎渐川诧异。
妇人瞥他一眼,边快步拉着他出门,边道:“福禄福禄,整个天底下的人追着跑,啥时候能轮得上咱们普通小老百姓?你娘算是看明白了,真要出人头地,还得走别的道儿!”
“从前这多子神教选菩萨的侍奉者,都只选女人,因为只有女人能生,但从今个儿起可就不一样了,”妇人高兴起来,“娘早上出去打听到了,菩萨降下神丹,男人吃了,不管是和男人成亲,还是和女人成亲,都也能怀孕生子,生过十胎,就能成为侍奉者,做神教里的嬷嬷了!”
“臭小子,什么模样,去做嬷嬷还委屈你了?”
妇人不知是在自家孩子脸上瞧见了什么表情,又转喜为怒:“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能生下十个来的有几个?听说整个多子神教的嬷嬷都没超过二十个,你有神丹帮忙,和他们更不一样,要生得轻松,这都不愿意生,还想怎么样?你娘和你老子还真能养你一辈子呀……”
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迈出院门,黎渐川边捕捉着其中的信息,边紧跟其后,看向院外的村子。
此时正值清晨,朝阳初升,整个欢喜沟都浸泡在橘色的光线里。
然而,这光亮流溢四处,却不显温暖,反添诡谲。
因为眼前这座村子,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全都铺满了腐烂不知多久的血肉残肢,暗沉的血迹与腥臭并存,苍蝇蛆虫环绕,令人望之发寒。
而行走在村民们对这一切却视若无睹。
他们踩过地面上一滩滩烂泥般的血肉,打起水井里一桶桶泡着肠肚眼球的脏水,照常进行着晨起的劳作,神情自然,毫无异样。
妇人一路走,一路和这些村人打着招呼,也未对周围的环境有丝毫惊诧。
黎渐川跟在后头,尝试和村人搭话,但却全都被无视了,约莫是当年的小孩并未有过类似举动。
以此类推,之前他的某些疑问之所以能得到回答,也大概率不是他的特殊,而是当年的小孩也曾问过相似的问题,只是被他触发。
试探无果,黎渐川只好跟着妇人出了村,去往多子山。
然而,两人刚走到山脚,村口便忽然传来了无数马蹄声。
大地震动,扬尘四起,黎渐川眯眼望去,只见一支人数不少于千人的军队如潮水般涌入了欢喜沟。
村人惊慌,军队却不减速停下。
为首之人遥遥一声令下,所有士兵便齐齐亮出兵刃,开始四处冲杀。
这变故来得毫无预兆,村民们猝不及防,刹那间,无数惨叫声与哭喊声便淹没了整个欢喜沟。
妇人手里的篮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登时被吓得六神无主。
反应过来,她一把扯住黎渐川,就要离开山路,冲去旁边的林子,可已有士兵发现了他们,悍然一喝,骑马冲来。
黎渐川要拦,却突然身躯僵硬,无法行动。
妇人大叫着,猛地扑过来挡在了黎渐川面前。
刀光一闪而过,喷溅出来的鲜血糊了黎渐川满脸。
剧痛横过,又迅速消失,黎渐川栽倒在地,清醒地知道他和妇人已被拦腰砍成了两截,容不得惨叫,便已死透。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能感知到,再次死亡的,也仍不是自己。
他仰躺在山路旁,不能动弹,只能遥遥听到村内传来的哀嚎,和刀刃撕裂血肉的声音。
妇人护在他身前,早已没了气息,身躯在渐渐变得冰凉。
这场单方面的屠杀持续了没多久。
村头便又有声响传来,很快,一架华贵奢靡的车辇驶上了山路,停在距离黎渐川不远的地方。
车帘掀开,一道明黄色的苍老身影迈步走出,立在石阶上,遥望山顶。
“这是……文宗?”
黎渐川有些吃力地转动视线望着。
“陛下,这地方您实在不该来,”方才率军屠杀欢喜沟的将领过来,朝帝王行礼的同时,毫不客气地开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说山上这两个,就是村里这些死而复生,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便已危险至极,您不该冒险。”
文宗摇头:“这所谓的两神是朕造下的孽,又怎能不须朕来偿还?朕知道朕算不上明君,可也绝不能让大羿的江山因朕而亡。他们要见朕,朕来便是了,只希望他们莫要真起了野心,祸乱天下……”
“陛下!”
“别跟着。”
文宗摆手,挥退还要再劝的将领,缓缓抬步,拾级而上。
皇命难违,此令一下,无人敢跟,文宗独自一人上山,身影掩入林中,慢慢便消失不见了。
千人军队驻扎在山脚下,人人脸上皆晃动着掩也掩不住的不安神情。
有将士在角落小声交谈,黎渐川听了一阵,终于知道在此时的外界眼里,欢喜沟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在半个月前的一夜,两神便忽然不知缘由地发生了异变,由人变作了发狂的怪物,冲下山来,屠戮了整个欢喜沟。
此事直到三日后才被镇上的人发现。
据说,当时两神还未回山上,仍停留在欢喜沟内,如两团巨大的血泥,融合着无数残肢人头,摊溢在街道里,所有见过的人都疯了。
县里不知为何,还要压消息,但却没压住,被捅到了郡里。
等郡里急匆匆派兵过来,两神已经离开,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让县令递去京城,交给文宗。
之后多日,都有士兵在外围看守着欢喜沟,直到文宗驾临丰饶县。
文宗一来三日,均停留在县里,只派人来欢喜沟喊话两神,递交书信,并不亲自前来。
两神不作答,只一夜之间令欢喜沟死去的所有村民全部复生。
观村民模样,无一人对当下欢喜沟的惨状有所惊讶,只作视而不见,也无一人记得过去半个月发生的事,仍全心信仰两神。
文宗连夜得此消息,终于再坐不住,启程亲临欢喜沟。
“……两神怎么突然做下此等恶事,不是说都是天上神仙降世,来给咱们带来福气的吗?”
有小兵懵然:“难道是欢喜沟的人做了啥,惹了神怒?”
“不好说,”老兵叼着草根,“反正听那意思,这两位与其说是神,倒不如说是妖魔来得贴切……见过的人都疯了,你想想,哪位神仙这么邪性?妖魔还差不多……”
“而且,我从咱统领那里听过一两句,说这两位好像不是什么真神,是弄虚作假的,他们自己都承认了,但这里头好像还有咱皇上什么事,这次他们非要见咱皇上,也是因为这个。”
“不可能吧!”小兵震惊,“两神……两神那些神迹难道还能作假?多子菩萨比送子菩萨还神,还准,只要被祂摸过手的妇人,最晚半年,必定怀孕。福禄天君也是,祂看谁顺眼,给谁批字,谁就必能高中,至少得个童生回家。这些、这些总作不得假吧?”
老兵觑他:“谁说作不得假?人呐,有时候可比鬼神能耐得多,也可怕得多。”
小兵不甘,又道:“要真是假的,祂们、祂们又怎么能屠得了欢喜沟?两个十来岁的小娃子,根本做不到……再说,还有死而复生的事,统领说这些活过来的村民是怪物,可我瞧着,都跟活人没两样,会流血,会死……”
“谁知道呢,”老兵耷拉下眼皮,“兴许本来就不是凡人,而是妖魔,也兴许先前是凡人,可后来得了什么奇遇,不一样了吧,要不然从前那么多年,怎么不见祂们和朝廷叫板?死而复生……这要是真的,他们怎么对这村子的模样视而不见?你没看见那户打算吃饭的人家吗?碗里的汤都还泡着人眼球……”
小兵大概是想到了那场面,面色有点发白:“那……那陛下这次上山,岂不是很危险?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要怎么办……”
“慎言!”
老兵瞪过来一眼:“这话让统领听去,非治你的罪不可!咱们当手下人的,就做好手下人的事儿就行了,上面的事儿少管。”
说完,他又像说服别人,又安慰自己一样,补了一句:“陛下毕竟是陛下,怎么可能不作任何准备,就这样独自上山……我听说陛下离京前遣人去过岭南,请来了一位大巫……”
黎渐川躺尸在旁,静静听着,想起了他在张秀兰的十胎劫里听说的欢喜沟阴阳子的事。
欢喜沟阴阳子。
一说是两百年前文宗不仁,为以巫术弑神而屠了欢喜沟,两神又用神通复活村民,可因两神不掌生死轮回,所以这复活不完美,村民处阴阳两界之间,便是阴阳子。
二说是两神未曾逆转生死,而是陷入沉睡,记忆里仍保有欢喜沟皆死人的印象,所以后来定居欢喜沟的活人便是神明眼中的死人,活也便不是活,所以称阴阳子。
而眼前这一切,不就正对应这阴阳子的传说吗?
只是历史果然是任人装扮的小姑娘,此时他所见的若就是当年的真相,那流传到两百年后的,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便都称不上完全真实。
第467章 也对,也对……这里本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文宗在多子山上待了整整一个白天, 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些蹒跚地下了山,带着满面的苍老与疲惫。
等得焦急的统领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迅速护卫着文宗入了营帐。
整支军队也不再散漫, 立刻整肃起来, 戒严的戒严,巡逻的巡逻, 令行禁止,井然有序。
黎渐川和妇人这两具尸体早就被从山路上清理到了旁边的林子里。野草极高,遮挡了黎渐川的视线,让他难以看清山脚下营地的情况,只能瞥见一些类似文宗的显眼身影。
黎渐川不知道文宗和两神谈得如何,但能猜到他们大概率还未谈崩,因为文宗并没有立即拔营起寨, 仓皇逃离欢喜沟的举动, 也没有整起旗鼓, 带兵讨伐两神的打算。
可既不打, 也不逃,反而继续停留在欢喜沟, 又是为什么?
他们谈了什么?
两神想要什么,文宗想要什么, 这种暂时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
黎渐川对这场两百年前的历史真相充满了好奇。
夕阳西下, 夜幕降临, 这一晚无星无月, 只有无边的黑暗自四面的群山而来, 浓重稠密,宛如黑云压城, 吞噬一切。
黎渐川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子夜将近,一片漆黑中,营地的人声和火光都渐渐消失了。
除中央空地上一堆要熄不熄的篝火外,整个营地再无一丝光亮,几乎完全浸泡在了幽深的黑暗里。零零星星地,有极轻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响起,一些人影在黢黑的阴影里晃动着,像是在忙碌什么。
不知是借用身份的问题,还是这黑夜的问题,黎渐川的视力无法穿透这黑暗,看清营地的动静。
只是模糊地,他辨出了文宗的身影。
比起之前,文宗身旁除统领外,还多出了一个个子极矮的人。这人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从头盖到脚,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他是从文宗的车辇上下来的,似乎一直隐藏其中,直到此时夜深人静,才悄然现身。
黎渐川看这神秘模样,怀疑这人就是老兵含糊不清说起的岭南大巫。
很快,在军队士兵悄无声息的动作下,一座不知以什么搭起的、形状奇特的高台造好了。
疑似大巫的人见状,终于发出了营地内的第一道人声。
“皇帝陛下,我需要再问一次,你确定自己在多子神庙内留下了那些蛊虫,对吗?”他的声音嘶哑异常。
文宗道:“是的,朕亲手所放,亲眼所见。”
“眼见不一定是真,耳听不一定是实,”大巫道,“但事已至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要那些蛊虫顺利潜进了神庙,神庙内又确有多子与福禄二人,迷障便能生效,让他们无法发现我们在此处的祭祀。但若那些蛊虫未能成功,迷障不在,一切便难说了。”
文宗道:“祭坛已成,他们还未发现,应当便是迷障生效了……大巫,时间紧迫,切勿瞻前顾后,速速开始祭祀吧!”
“只要成功勾连天外,请来斩杀,莫说区区两个妖魔怪物,便是真神,朕也不是不敢一屠……”
大巫闻言也不再多说,只叹了口气,登上了祭坛。
到祭坛上,他解下斗篷,露出身形,却并非是个个子极矮的人,而是一具人身上长了一颗巨大的石头。
这石块作成的头颅太过沉重,日积月累压垮了人身的骨骼血肉,令其畸形异变,缩成一团,故而斗篷一盖,看起来便像是个矮人。
这异状在隐约的火光中显现,将周围的将士吓了一跳。
有人没忍住,低叫出声,文宗立刻转头看去,神色前所未有的凶狠阴冷。
不等文宗下令,统领便快速一刀,将出声之人削首。
鲜活头颅滚落在地,四周一时悄寂无声。
人身石首的大巫并未受到下方血腥的影响,他自顾自地跪倒在祭坛上,从怀里取出一面圆若玉盘的镜子,摆在前方,刺破手指,以血在镜面上画符。
黎渐川见状,心头便是一跳。
玻璃镜?
按这个副本世界的历史,玻璃制成的镜子是从夏国初期才开始出现并普及使用的,此时是大羿末年,距离玻璃镜出现应该还有二三十年,无论是欢喜沟的村民还是京城里的贵人,目前使用的都仍是铜镜。
可眼下,这位大巫手中捧的,却实打实是一面玻璃镜。
这是怎么回事?
黎渐川疑问丛生。
但周遭人,包括文宗在内,都并未对这玻璃镜作出什么异样反应。
因为不知何时起,他们已全神贯注地将目光凝在了祭坛上,脸上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了相同的惊恐与狂热之色。
在晃动的晦暗火光里,一眼望过去,就好像看到一把无形的刻刀,将一副表情一刀一刀雕刻到了无数张不同的面孔上,令它们相同而又迥异,透着恐怖谷般诡恶邪异的感觉。
大巫将头抵在镜前,开始低语。
这语言像是某种难以理解的方言,又像是某种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异种语言。
它低低地扩散着,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之诵念。
大巫拖着他沉重的石首回头,文宗像是受到指引,向前迈步,拔出匕首,就要割破手掌,将鲜血洒向祭坛。
然而,却有另一只匕首比他更快。
一直忠诚护卫在文宗身后的统领一个箭步,便冲到了文宗背后,以一只藏于袖中的匕首捅穿了文宗的后心。
“王成!”
文宗转头,难以置信,惊怒交加。
被称作王成的统领脸上浮现出好似极力挣脱什么的挣扎扭曲感,他一刀刺中文宗,却并未退开,而是又抬臂一绞,狠狠勒住了文宗的脖颈,并不打算给他一丝一毫存活的机会,果断而又疯狂。
骨骼咔咔作响声中,王成眼里滚下两行热泪:“陛下……不可再执迷不悟了……”
“您宁可相信所谓的天外上神,也不愿意相信天君与菩萨,这是何等的愚蠢呐!天外上神真假不知,全是这妖人满嘴胡言,天君与菩萨的神威却就在眼前,您却视而不见,非要与神作对,这岂能有好下场……陛下,臣今日弑君,罪该万死,但臣半点不悔!”
“世道艰难,唯有神明才能救世人出苦海,臣不能,陛下亦不能,臣绝不能容许任何人对吾神不利……”
“救……驾……”文宗挣扎不能,只来得及挤出微弱至极的带血两字,便脖颈一软,没了气息。
这一切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
王成话未说完,文宗便已死去,周围将士似是全没反应过来般,竟都一动不动,唯有大巫愕然回身,面现恍惚,像是对眼前这一幕理解不能般,僵了一刹,旋即踉跄向下冲来。
“陛下!”
他嘶声大喊:“救驾!救驾!快救——!”
这喊声戛然而断。
两根长矛刺来,直接将大巫钉在了祭坛上。
大巫呕血抬头,便见统领王成痛苦而又愧疚地放下了文宗的尸体,目光转为阴沉,冷冷望向他,持刀朝他走来。四面,将士们全都面无表情,手持枪矛,一步一步围拢上来。
“你们没有被仪式控制!疯了……你们都疯了!”
大巫的石首上五官扭曲:“王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杀了皇上!你打断了这场屠神祭祀!未来两神乱世,生灵涂炭,天下黎民都将唾骂你!你是千古罪人!”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王成不为所动,漠然道,“疯的不是我们,是你,是陛下。奸臣当道,天灾不断,流民四起,内忧外患,乱世灾劫已不可避免。能在这灾劫之中救苦众生的,唯有神明。”
“你们胆大包天,意图屠神,当受天谴。我乃福禄观蓝衣道长,便是不忠不孝,也不能违背吾神,令你们铸下大错。”
“我也不怕告知你,方才你的毒咒并没有干涉到我等丝毫,我们所听闻的,只有吾神的神音。”
王成目光坚定,淡淡说着。
“好、好、好……你们、你们真是被那两个怪物蛊惑得不轻!我早该知道,晚了,早就晚了,十几年,足以让太多人被蛊惑至深……神?哈哈,这世上哪来的神,全都是妖魔鬼怪,人心作祟!就连天外也是一样……”
大巫发出嘶哑的大笑,面上显出梦幻般的怪异感:“也对,也对……这里本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疯狂、混乱、邪恶、无序,才是这个世界的底色……”
“我不该奢望拯救你们……我怎么可能拯救你们?我拿什么拯救你们?你们是谁……我又是谁……”
“疯子!真的是疯子……对,我是疯子,哈哈哈哈!”
大巫的神色陷入癫狂,嵌在石头里的眼球混乱颤动起来。
王成皱眉,不再理会好似陷入谵妄的大巫,只干脆利落地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连同他畸形的身躯一把拉起,丢到了祭坛上。旁边士兵递来火把,王成接过,抬手一扔,火焰瞬间吞没了祭坛。
这火光一冲,才让黎渐川终于看清了这祭坛的模样。
它非石非木,竟是由欢喜沟村民的残肢搭建而成,其上灌浇了一层极厚的不知为何的油脂,因此一点即燃,火势凶猛。
在这样的大火焚烧下,祭坛迅速坍毁,渐渐化作碎骨与灰烬。
王成在此等待着,似要亲眼见到大巫的石首被烧毁才算罢休。
黎明破晓前,火焰终于熄灭,将士们上前检查。
检查时,忽有一个人惊讶道:“这儿怎么还有块玉?哎……这镜子还是好的,没被烧坏……这玉!这玉……统领!这玉……这玉刚才化了!化到镜子里,消失了!”
王成当即快步过去,低头查看。
“烧不坏,就砸了,”他一脚跺在镜子上,碎裂声立刻传出,“收起来,带上山,事情了了,我要去拜见天君。不管什么妖魔鬼怪,在天君面前,都翻不起风浪。”
“这妖人自以为行事隐蔽,殊不知,一切早已被天君看在眼中,欢喜沟众人死而复生,是天君与菩萨给出的最后一个机会,可惜,陛下被妖人蛊惑太深,没有把握住其中起死回生的奇遇,竟会选择下令屠村……”
“罢了,时也,命也。”
王成叹息。
“统领,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副将过来低声询问。
“章义王是福禄观的红衣道长,听闻陛下驾崩,必将举事,待我上山拜过天君,我们便立刻启程,去往章义。还有,记得天亮后遣人把陛下的尸身送还给朝廷,我与陛下毕竟君臣一场……”
王成的声音在黎渐川渐渐遥远。
黎渐川躺尸林中,再次感受到了无法计算的诡异时间流动。
日换星移,王成一行人上山又下山,很快出了欢喜沟,失去踪影。
之后,又有几批人在数日内来往,或是传来文宗不敬神明,已遭天谴之说,或是带来幼主登基,朝廷不稳,天下大乱的消息。
其间,黎渐川虽不能动,但五感俱在,发现自己和妇人的尸体竟都未腐烂,除去伤口狰狞外,仍完好如活人。
终于,月升月落十五次,又到得一个半月。
这一次,黎渐川依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忽见一道阴影盖来头上,逆光显出妇人模糊的五官轮廓。
来不及惊疑,妇人便又拍来了熟悉的一巴掌,伴随喝骂:“臭小子,让你跟我一块上山,半路扭头就跑,瞧,跌了跟头吧?你个讨债鬼,一天到晚净给老娘惹事,别再乱跑了听见没有!”
“让你生个孩子,又不是让你摘天上的星星,至于吗?老娘不还阎王殿里闯了一遭,生下了你吗?一个大男人,畏畏缩缩的……”
这是……又一次复活了?
黎渐川僵硬许久的身体忽然便能动了。
他不等妇人拉拽,便率先翻身起来,回到山路上,去看四周的痕迹,和欢喜沟的情况。
才半月,焚烧和扎营的痕迹仍在,并未消失。而此时正值清晨,多叠了一层血污的欢喜沟又好似有了人烟一样,传出晨起的各种动静,不少人家的炊烟在朝阳下袅袅升爬上天空,宛如蛇游。
“又跑什么!敢再跑看老娘不揍你的!”
妇人追过来,一把揪住黎渐川:“行了,别瞧了,都是林子山道,有什么好瞧的?赶紧上山……听说那神丹可是有数的,咱抢先到了,说不准就能先得了……”
之前半个月的时间空隙好像并不存在于欢喜沟。
这异常不可能瞒过外界。
神乡。
好一个神乡。
只是不知外界在对欢喜沟作此称呼时,究竟几分为“神”,又几分为此间“神迹”?
黎渐川心中叹息,片刻收回远望的视线,重回山路。
他没再多做什么,只如半个月前的清晨一样,继续沉默地跟随着妇人上山,去往多子神庙。
山路蜿蜒。
黎渐川与妇人一前一后,行进其上。
走了一阵,大约刚过半山腰时,黎渐川的目光突地一凝,定在了前方的妇人身上。
随着向前的步伐,妇人的身形开始变得佝偻苍老,头发也染上花白,好像几步路,便跨越了数年,令妇人由中年迈入老年。而黎渐川自己也忽然腹部沉重,肚子跟吹了气一样涨大起来,里面隐隐似有活物蠕动。
这状况惊得黎渐川脚步一顿,眉心跳动。
妇人像是发现黎渐川停了脚步,回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与年轻时一模一样的不悦与关怀之色:“累了吧?早说让轿子抬你上来,你不让,你娘子陪着,你也不愿,现在知道累了……”
妇人说着,回身过来扶黎渐川:“你这是第十胎,可金贵着呢,十万分小心都不为过,咱们全家就都指着这一胎呢。也是你和我的乖孙孙命好,正赶上圣子选拔,这可是菩萨降世以来举行的第一次圣子选拔,你可得加把劲儿,一定要被选上!”
“外头仗越打越凶,说是不会打到欢喜沟来,但谁知道呢……咱一定得要有点倚靠才行,这种乱世,人靠不住,只有两神才能庇护我们,你一定要争气……”
“就是可怜你挺着个身子,要自个儿在神庙里住一宿……那些嬷嬷也真是的,你生了这一胎,就也是嬷嬷了,低他们什么?这都不给通融……不过也别怕,你娘我就在庙外头等你,到时候我点个灯,你一望到光亮,就知道我在陪着你呢……”
妇人絮絮叨叨,拉着黎渐川继续向上走。
黎渐川拧眉,回头看了眼山下。
这是又过了大概十几年?
文宗死后,大羿陷入乱世二十年左右,看妇人的年纪和外界情况,显然太平时代还未到来。只是不知还差多远,大夏的开国皇帝郑尧又在何处,是否已来过这座欢喜沟。
第468章 这位也要生了!
黎渐川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怀胎十月的感觉, 一时浑身紧绷,动都不敢乱动,腿脚都有些不灵活。妇人却不管那么多, 拉扯兼搀扶, 拖着黎渐川小快步登山, 半点不像一个已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绕过树荫,没走多远, 黎渐川便远远望到了矗立山顶的多子神庙。
“到了到了,这人还真是不少……瞧见没,都是奔着这第一次圣子选拔来的,有的月份都还不足呢,着的什么急呀……”
妇人不满地嘀咕着。
走近了,瞧见村子里的熟人,妇人便又一甩头忘掉了刚才的不满, 乐呵呵与人唠了起来。
黎渐川踏进庙门, 向内扫过一眼, 便发现这人远比妇人嘀咕的还要多, 庙内比起庙外,还要增上一倍有余, 已然过百。
黎渐川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怀孕的人聚在一起,显然, 这都是来参加这多子神教首次圣子选拔的孕者。
这些孕者有很多肚子还小, 最多六七个月, 远远不到生产的时候, 可依然还是来了这里, 希望在今晚生产,孩子被选作圣子。
他们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有的有家人随行,有的则是独身前来,全都挤在主殿多子殿前的小广场上。
有纸娃娃搬来一根根长长的条凳,让孕者坐下,家人们则各自或站,或随意坐在台阶上,有小声闲聊的,也有去殿内找嬷嬷拉关系的。
这些人里,除去欢喜沟村民外,还有不少外来面孔。
当然,能分辨出他们并不是因为黎渐川已见过所有欢喜沟村民,且将他们全都记下了,而是因为这些外来面孔衣着打扮明显不同。
相比于欢喜沟村民,他们泾渭分明地被划出了两类,一类衣着奢华,极其光鲜亮丽,一看便是非富即贵,一类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黑黢黢的一把骨头上顶着一个大肚子,可怖至极。
这也让黎渐川管中窥豹,瞧见了欢喜沟这座虚幻桃源外的一丝乱世模样。
乱世里,能活下来的不是豺狼,便是杂草,从来少有牛羊与庄稼。
“还要等多久呀?”
旁边一身绫罗绸缎的孕者小声朝丫鬟抱怨:“不是夜里才开始选人嘛,这么早早地来做什么……”
这话刚落下,黎渐川便再次发现了时间流速的异常变化。
从庙内望出去,天空日落月升,眨眼便入了夜。
常年夜不留人的神庙倏地亮起了灯火,大约是这些年来的头一遭。
灯火里,主殿紧闭的门缓缓打开,两名十胎嬷嬷领着数名纸娃娃迈步出来,边环视四下,边笑容可亲道:“夜色已至,无关人等,便先离庙吧。无须担心留下的孕者,神教自会悉心照顾。”
“实在挂心的,可于庙门外等候,但切记,夜间若有所见所闻,皆是虚非实,乃心魔作祟,万不可因此冲入门内,惊扰菩萨。”
“触犯禁忌者,吾等不言,亦自有神罚。”
说罢,纸娃娃们便行动起来,催着院内的人速速离开。
妇人像是早打听过规矩,有所准备,从手臂挎着的篮子里拿出个包袱来,自己拎上,便把篮子塞给了黎渐川,一番吃用各物的叮嘱,便不紧不慢地提着灯笼,随众人出了神庙。
孕者之外的人一离开,庙门便关闭了,一堆纸娃娃围在门后堵着,像是生怕这扇大门被什么冲撞开一般。
黎渐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一夜绝对不同寻常,可还未瞧出什么,殿后便涌出了更多的嬷嬷。
更多的嬷嬷带来了更多的纸娃娃。
他们不等谁反应,便井然有序地行动起来。
纸娃娃们先是在小广场中央点起了一个大火堆,让孕者们按照怀孕月份深浅,置换位置,围着火堆坐了三圈,紧接着,又把一个巨鼎般的大锅放到了火堆上,倒满水,慢慢烧沸。
嬷嬷们则取出一把又一把鲜红的剪刀,在大锅附近磨着,像是在为一场大规模的接生做准备。
这景象乍看正常,细想却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又是烧水又是磨刀,咋瞧着像村里杀年猪哩……”
有声音嘟囔。
火焰晃动,热水翻腾,磨刀声阵阵刺耳,四周愈发寂静,衬得人的心跳声愈发响亮。
莫名的不安开始在孕者们中间蔓延开来。
有人渐渐坐不住了,挥手叫来纸娃娃,要去寻个地方躺躺,再不济也来把椅子与软垫,这条凳无依无靠,悬着半个屁股在外边,实在让有孕之人腰酸背痛,难以久坐。
纸娃娃不理,只道选拔仪式便是如此,不可坏了规矩。
又问规矩是谁定的,纸娃娃说菩萨神谕。孕者们怒火还未燃起,便哑了嗓子,只能扶着肚子再度坐下,心神恍惚。
黎渐川边留心着这些动静,边越过众人肩头,望向敞着大门的多子殿。
此时多子殿前的小广场上灯火通明,无数影子和各种声响聚在一起,堪称热闹,而多子殿内却一点光亮都没有,连根蜡烛都未燃,漆黑悄寂,仿若一口阴暗洞窟。
其中黑暗未曾拦住黎渐川的目光,他一眼便望到了多子菩萨巨大高耸的神像。
与两百年后差别不大,都是一堆邪异可怖的肉团裹着一张安静闭目的少女面孔。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两百年后的神像肉团更多,更难以言说,一眼望去便令人恐惧嫌恶,就好像多看上几眼,内心深处的自己便会抛下所有理智与正常,不可自控地滑入某个疯狂未知的深渊。
神像的玉石榴座下横了一张祭台。
祭台两侧是纸扎的金童玉女,未被点化成人,依旧白惨惨的,涂着鲜红的脸蛋,僵硬而又幸福地微笑着,静静注视殿内。
祭台中央则是香炉,与黎渐川上过香的那一座一模一样。
炉内隐现火星,应是有香还未燃尽。炉前摆着各色祭品,鲜亮干净,俱对应多子菩萨的神位。
在许多祭品中间,黎渐川隐约捕捉到了一点异彩,似虚似实,半掩半藏。
他微微挪动身体,调整角度去看,终于瞧见了这异彩的真面目,竟然是一本玉册。
黎渐川心神一动,立刻想到了什么。
“是郑尧从道微真人墓里拿出来的那本秘册?”
他微微眯了眯眼,极目望去,却难以看得更加清楚:“刚才一路上来,各种试探都没能打听出具体年份,但按这秘册来看,应当是郑尧盗墓,将秘册丢入欢喜河之后的时间了。”
“按郑尧所说,这秘册关系道微及两神的秘密,就算到了两神手里,也不该被大摇大摆地放在主殿祭台上吧,就不怕被旁人看去?”
“不对!”
“这是两百年前的欢喜沟,但更是无忧乡,是多子菩萨的神国……眼前的一切可能只是我借由他人身份窥见的真实历史的一隅,而不是我真的重回了两百年前……”
“我怎么能忘了这件事……我在被同化?对,人.皮……我背后还有一张人.皮,我竟然真要忘了……”
黎渐川倏然惊醒般,审视自己,摸向背后。
果然,不知何时,这人.皮又开始鲜活起来,悄无声息地直往黎渐川的血肉里长,像是要完全将他吞掉覆盖一般。
黎渐川用力去扯,却有了种在撕扯自己的皮肤的感觉。
看来还是要动用符刀。
但符刀上有轮回之主的气息,在多子的神国拿出,必会引起波澜。他本就是窃入,要真被发现,后果可想而知。而且他有预感,人.皮一去,这场神国之旅大概率就要结束了。
那道被私下里撬开的门缝,将会立刻关闭。
“再等等,”黎渐川脑海念头转动,“至少要等到这场圣子选拔结束……”
他忍耐着背后一被发现后更加鲜明的、虫爬蛇行般的诡异感觉,等待着选拔仪式的到来。
夜色越来越深。
火堆毕剥声与剪刀磨石声都在慢慢变小。
有人开始熬不住,坐到地面,俯趴在条凳上,昏昏欲睡。
庙内越来越安静,纸娃娃们和嬷嬷们跪坐到了一起,面朝主殿,低声诵念着好似有涎水黏连着的、含糊不清的经文。
睡着的孕者越来越多。
就连黎渐川都生出几分睡意,好像只一耷拉眼皮,便能立刻陷入一场放松的美梦。
他没有刻意撑着,也假作困倦,伏下了身体,但心神却更为警觉,死死提着,感知着四周。
忽然,一声痛叫响起。
黎渐川心头一跳,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小心地以手臂遮掩着,向声音传出处望去。
是一个和他同样月份很足,被安排在里圈距火堆最近处的孕者。
他一身绫罗绸缎,小少爷打扮,趴在条凳上,似是本在熟睡。此时他惊醒,发出猝然的叫声,却并不是因为羊水破了,而是他滚圆的肚子突然剧烈地蠕动了起来,就好像里头装了一大团迫切要破肚而出的蠕虫一般。
他满脸痛苦,捧着肚子摔倒在地,肚子上很快便有鲜血渗出,染透了他的衣裳。
“啊!好疼!”
“好疼……嬷嬷,嬷嬷!救我……救我,我要疼死了!我的肚子……流血了,这是怎么了……嬷嬷!”
他的惨叫声之大,几乎刺破夜空,可小广场上的其他孕者却好像聋了一般,仍沉睡着,不见醒转。
庙门外倒是有些躁动声响,可眨眼便消失了。
“别慌,是要生了。”
一名十胎嬷嬷笑着道。
她指挥纸娃娃们动起来,将那名孕者四肢全部按住,大敞着肚子,让其不要乱动,自己则拿着红剪刀过来,在那烧得滚沸的热水里一烫,冒着热气,便朝孕者的肚皮剪去。
黎渐川看得眼皮一颤,当即就要起身,可刚有动作,他自己的腹部便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
他立刻低头,便见自己的肚皮也显出蠕动的痕迹,其内翻江倒海,痛得所有内脏都似被齿轮绞缠。
恍惚的感知里,好像真有无数双小手如蛇齿虫牙一样,从内向外撕扯着这层被撑得薄薄的、仿佛随时都要破裂的肚皮,血色渐渐洇出,带着撕裂与刀搅般的剧痛。
这根本不是正常生产!
黎渐川心头一紧,太阳穴突突狂跳。
“这位也要生了!”
一个纸娃娃突然指着黎渐川叫道。
“怎么不出声?”另一名十胎嬷嬷转身,持着红剪刀走来,温柔笑道,“这可是好事,端看你们二人谁先生下来,谁的孩子能得菩萨垂怜,这可是一步登天的好机会,可要紧紧抓住才是……”
她一个眼色,纸娃娃们一涌而上,也要来按住黎渐川。
黎渐川借用的这个身份,当年被开肠破肚的剧痛袭击,八成是无法行动的,最后的结局应当与那位惨叫声越来越弱的小少爷类似。
黎渐川本以为自己会像之前的地窖与山路之事一样,不能反抗,只能以若即若离的奇异视角旁观。
可在纸娃娃们铺天盖地而来,十胎嬷嬷持红剪刀逼近,即将剪开他的肚皮时,他僵硬的身躯突然便恢复了自主。
束缚一解,黎渐川立即神色一震,熟练地压下生不如死的剧痛,当胸一脚踹飞了十胎嬷嬷。
十胎嬷嬷猝不及防,砸进墙壁,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惨叫,便落地晕了过去。
“裴山!你疯了!”
其他嬷嬷震骇,惊声大叫。
“抓住他!抓住他!”
黎渐川捧住肚子,扯起条凳横身一扫,数十冲来的纸娃娃被砸飞。
他三两步跃到小少爷附近,手脚一闪,便已将四周的嬷嬷与纸娃娃全部击晕。他知道这是已发生的历史,他此刻救不救人,大概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可有时候救与不救,不一定要改变什么。
做完这件事,他半分不敢耽误,立刻转身,直冲多子殿内,目标明确,便是祭台上的玉册。
“他要冲撞菩萨!”
“不要留手,杀了他!杀了他——!”
嬷嬷们的尖叫声中,更多的纸娃娃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向黎渐川。
黎渐川一凳在手,虽有肚子拖累,可照样舞得虎虎生风,一大片一大片的纸娃娃被砸出去。
然而,与刚才不同,这批纸娃娃竟只是稍有肢体接触,便令黎渐川忽有中毒一样的头晕目眩之感,仿佛灵魂开始出窍。
他强压着这异样,不管不顾,直接闯进了多子殿。
一入多子殿,所有声音似乎都在刹那远了。
黎渐川的四周浮现出五彩斑斓的异色,他一脚深一脚浅,完全失去了平衡与方位。
诡异的视野里,只有多子菩萨的神像越发清晰,越发庞大,撑天立地,好似世间除它之外,再无其他。
它快速地朝黎渐川压来,如同一座山岳倾塌,窒息感令人心脏爆炸。
黎渐川仍不停,飞奔向前,朝着这座山岳冲去。
周遭无数古怪的力量开始拉扯他,去捂他的口鼻,去勒他的脖颈,去拽他的手脚,像是要把他死死地按进陈腐的棺材里。
可黎渐川眼中唯有那一点异彩。
面前道路骤然消失,裂出无尽深渊。
黎渐川面色不变,纵身跃起,朝着某个早就锁定的感知方位,一把抓去!
但也就在此时,倾压而来的巨大神像中间,那张圣洁美好的少女脸庞忽地颤动起了长长的眼睫,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下一刻便要睁眼。
“快走!”
黎渐川耳内突地炸开响雷。
这是少年的声音,是成年男子的声音,是苍老妇人的声音,它们齐齐混合一处,化作了这一声震碎一切虚幻的惊雷。
黎渐川倏地抬眼,所有景象破碎,只剩下漆黑空荡的多子殿!
第469章 以人心谋局,以贪欲成事。
多子殿内, 神像光华渐溢,金石铸成的肉块活过来一般,隐隐蠕动起来。
一声凄凉叹息响起, 少女脸庞眼睑微抬, 忽地泄出无边血气。
黎渐川脑内警报尖鸣。
下一刹, 不等他转身奔逃,一股强大的力量便突然从背后拉拽起他, 带着他急速向后,瞬间飞出了多子殿,飞出了神庙,飞出了山峰,直直坠向山脚下静静流淌的欢喜河。
这飞掠的过程似只有短短一个呼吸,可黎渐川却在其中看到了太多太多。
他看到了自己脱离的某具模糊佝偻的身躯。
身躯的主人不在多子殿内,也不在纸娃娃们的围攻中, 而是虚弱地跌坐在了条凳前, 被一圈圈纸娃娃强压着, 像即将被剥皮放血的年猪一般, 无力而痛苦地惨叫着。
他身前的嬷嬷放下一直捏着的红剪刀,欣喜地从他的肚子里抱出一颗好似无数肉芽虬结而成的、犹在不断蠕动的诡异肉球, 高高捧起,大声高呼圣子。
在无数狂热欣喜的呼喊中, 这颗肉球如被一只大手捏造, 飞快成了普通婴儿的模样, 唯有肚子上一点肉芽晚了一阵才慢慢消失, 好似拖了一段未剪干净的脐带。
他还看到了许多被开肠破肚在大锅旁的男男女女。
他们有的年轻, 满脸不甘,咬着一口牙要活, 也有的苍老,无奈认命,只是依旧死不瞑目,像是临了也想不明白,想要过上好日子,为什么会这么难。
“菩萨,我错了……求求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多子!我什么都没做,你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我不服!我不服!啊——!”
“求菩萨垂怜,贱民自知罪孽深重,愿意在此赎罪,只求菩萨开恩,饶恕我的孩子……求菩萨开恩……”
“什么菩萨!狗屎的菩萨!怪物!你和福禄……就是两个怪物!”
“是张家、周家逼迫你们,与我们何干!”
整个神国也在顷刻变了模样,哀嚎声充斥天地。
桃源般的欢喜沟消失不见,世界鲜明地分作了两层。
一层是地上。
它拥有着欢喜沟的轮廓,可四处却皆是断壁残垣,血肉断肢,熊熊业火燃烧其中,仿佛一层跃动的黏膜,裹住了所有建筑。
与十八层地狱一模一样的酷刑在里头轮番上阵,无数村民被高高吊起,在酷刑之中或凄厉哀嚎,或痛骂咆哮,或无助求饶。
另一层则是天上。
它云蒸霞蔚,金光万千,盛放着无数只有神仙福地才有的光明异象。异象中央,与欢喜沟村民们有着相同面孔的仙人们簇拥着一滩拥有少女面孔的烂肉,面上俱都喜笑颜开,圣洁光辉。
天上地下,一张张同样的面孔相对而望,如水隔镜,一者无忧无虑,神仙姿态,一者痛不欲生,难成人形。
这与那块麻布上所画的景象几乎完全一致,只在多子菩萨的形象上略有差别。
原来,这才是无忧乡的真面目。
无忧乡……
据说神国的名字是神国诞生后自行衍生的,与神明的某些忌讳和神国内的景象息息相关。那么,多子菩萨的这座无忧乡,代表的是神明怎样的忌讳,又是谁所期盼的无忧呢?
这个问题冒出的刹那,黎渐川便扑通一声栽进了水里,被无限倒涌的冰冷河水瞬间包裹。
入水前的最后一刻,他遥望着那座祥和美好的天庭,像是看到那张少女脸庞上一直颤颤欲动的眼终于睁开,朝他投来了模糊不清的一瞥,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切都是幻象与错觉。
“嗡——!”
水流灌入撞击,黎渐川的耳膜发出了尖锐的刺痛。
他仿佛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滚筒洗衣机中,一入欢喜河便被漩涡般的乱流裹挟,左冲右甩,完全无法游动起来。
终于,在他一口长气将尽前,乱流渐渐平复了下来,深暗无光,好似海底的前方蓦地裂开了一道光亮的缝隙。
黎渐川立刻奋力朝缝隙游去,到了近处,果然看到了巨门的轮廓。
他毫不迟疑,直接钻了进去。
一阵诡异恍惚的感知过后,他仍在水中,可四周却再也没有那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感。
他回头,便见背后的巨门如被风蚀一般,迅速消散在了徐徐流动的河水里。生长着无数肉芽,撑起这扇巨门的少年尸体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溃败,变作齑粉。
在少年尸体即将消失时,黎渐川忽地背后一痛,转头去看,却是那张死死黏在他身上,想要长进他血肉里的人.皮主动脱离了下来,朝着少年尸体扑去。
少年尸体的消散速度极快,人.皮扑了个空,发出一声悲恸的尖啸,便慢慢失去了鲜活的气息,干瘪下来,重又变回了一块脏污朴素的裹尸布。
黎渐川接住裹尸布,简单翻了下,发现比起之前,布内多出了一行行血字。
但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他没有细看,而是将其收起,又把自己从无忧乡内虎口夺食抢来的玉册塞进胸前,收拾整齐,再次尝试向上游。
不知是神国一趟,令他有什么奇特之处,还是欢喜河又发生了变化,总之,这次上浮他竟再没遭受任何重力打击,顺顺利利便潜了上去。只是这次出水的地方却并不是在他入水的林子附近,而是在多子山脚下。
黎渐川没有急着出水,而是寻摸了一阵,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才从欢喜河内跃出,迅速闪身进了一处庄稼地。
花费十来分钟,黎渐川顺利从庄稼地摸回了树林子。
林内,宁准仍藏身隐蔽处,替黎渐川望着风,见他从另一个方向归来,明显略感诧异。黎渐川简单解释了下,问宁准有没有察觉到欢喜河之前的变化,与他的消失,宁准的回答俱是否认。
“也没有谁来过,发现了我们吧?”
黎渐川擦了下身体,边换上干净衣服,边随口问道。
“其他人吗?”宁准偏了下头,“没有……没有谁来过。”
黎渐川扯拉链的动作一顿,隐约感觉宁准这个回答有点怪怪的,可又没有听出任何异样,便暂时按了下来,提上东西,道:“走吧,先回去,一眨眼又快中午了。”
说着,黎渐川拉起宁准,当先迈步,往林子外走去。
宁准被拉着,紧随在他身侧,虽双眼缺失,却仍像是能看见四周景象一般,行走如常。
自流水潺潺的欢喜河河畔走过时,宁准不知为何,忽然转头,微低了下巴,姿态乍看,宛如在对镜自照。
树叶飘落,一点水波荡开,河面映照出的红衣青年面容扭曲。
宁准神色不动,移开视线,继续向前。
上午十一点左右,黎渐川和宁准回了小顺家。
院内无人,正房小顺奶奶毫无声息,其余三个客房也全都不见人声,普查小组的人应当全都在外,并未回来。
黎渐川粗略观察过住处的情况,便和宁准一同返回了房间,休整一番,开始检查欢喜河一行所得。
除去所见所闻,明面上他得到的物品其实只有两样,一是从多子殿内抢来的,疑似是郑尧自道微真人墓中挖出,后又上交给两神的玉册,二是从少年尸体上脱落,已显现出血字的裹尸布。
黎渐川先翻开的便是玉册。
玉册第一页,便是一行刻字:“敬启者:以人心谋局,以贪欲成事,局成事毕,道微必死,留此一言,只望生者算生,死者算死,真相不蒙尘,世人犹可愚。”
一见这段,黎渐川心头便是一定。
果然,此玉册便是彼秘册。
看来郑尧当年将道微真人的秘册丢进欢喜河后,这秘册还真是进了多子的神国,被祂留在了神国的祭台上。
黎渐川脑内转着念头,手上小心地翻动着玉石打磨而成的书页。
秘册文字不多,仅有十来页,可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是庞大而具有冲击力的。若非黎渐川通过这趟无忧乡之行,更多地触摸到了两百年前的欢喜沟,只怕也要被这秘册的内容震惊到难以言语。
在这本秘册内,道微真人并未有任何掩藏,开头便直言,他在死前卜过一卦,知道在自己死后五十年内,大羿便会灭亡,而自己会被一颗新生的紫微星挖坟掘墓。
也是因此,他在自己墓中留下了这本秘册,希望看到这本秘册的新帝能揭开一场可笑可悲的谎言,让世人得见真相。
随后,他坦然承认,自己就是这场谎言的始作俑者,亦是千古罪人。
可编织这样一场弥天大谎,他并不后悔。
“文宗,帝王也,亦为吾之仇敌。吾欲复仇,自当颠覆其江山,搅乱其天下。累及黎民,吾之罪责,然无愧亦无悔……”
道微如此写道。
在最初,道微并非术士,亦不是什么神明座下童子。
他名叫二牛,只是一个生活在大羿朝的普通百姓。
他十来岁时,不愿务农,学父母兄妹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牛,便整天游手好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踅摸事情。
父母兄妹日日劝他,珍惜家中肥沃的田地,珍惜如今上好的年景,莫要好高骛远。
他左耳进右耳出,照旧我行我素。
他心想,什么好田好年景,再好能好得过镇上吃香喝辣的地主老爷们吗?他不乐意做老农,只乐意做老爷。
他打算做买卖,谋划怎么当上老爷。
可不等他成功,黄河决堤,一场天灾,让他连做老农的机会都再也没有了。
连日的暴雨,黄河之水泛滥,冲垮了堤坝,淹没了无数田地庄稼。
房屋被推塌,人就像落进一泡黄尿里的小蚂蚁,没着没落地飘荡着,只要水浪一个跟头,就会从此消失不见。
二牛一家同村人躲在山上,夜里四处都是压抑的哭声。
哭天灾,哭黄河,哭死去的人,哭颗粒无收的庄稼,哭未来一年的吃穿,和这好像永远都熬不出头的、无奈的命运。
二牛听得心烦,睡不着觉,不知怎么想的,偷偷跑去自家田埂附近看。
田仍被大水淹着,看不到,倒是看到了同样睡不着,蹲在高处的父亲。
父亲嚼着草根,露出黑瘦黑瘦的胸膛,悄悄地用手背抹脸。
二牛没说话,悄悄来的,又悄悄走了,只是没几天,大水退了,家家收拾遭灾的田地时,二牛头一次没躲懒,早早扛上锄头,和父母兄妹下了地,卖足了力气。
父母哀痛之余,也有些高兴,一场灾,虽让日子更加艰难,可能让儿子浪子回头,也算坏事中的喜讯了。
“只要一家人在一块,心往一处走,劲儿往一处使,再难也能过去。”父亲敲着榔头,这样说道。
可世事总是有违人愿。
水患之后,常有瘟疫。
第470章 想报复一位帝王,一个朝廷,该怎么做?
这场瘟疫来得突然。
起初只是田间地头咳嗽的人变多了些。
这也正常, 一场大雨大水,加之田宅被毁的打击,太多人承受不住, 纷纷病倒, 尚还康健的实在少数。
便是二牛的长嫂, 一个年少时能随其娘家父兄在山里猎狼的强健妇人,顶着一口气理过遭灾的田地后, 也都撑不住倒下了,接连数日高热不退,昏沉难醒,躺在床上被灌着汤药。
后来便是镇上、县里的医馆都渐渐挤满了病人,一问,全是风寒。
二牛被家里派来抓药,挤在病人堆里, 听着耳边一声接一声的咳嗽, 心里没由来地发慌。
再后来, 大半医馆忽然关了门, 紧接着,县里出了告示, 说是风寒之势日渐扩大,县太爷不忍见黎民遭罪, 于是决定在各城镇外煮熬汤药, 赠予病人, 不收一分一文。
无数百姓闻讯而来。
二牛兄长拆了块废旧门板, 绑上绳子, 也拖着自家媳妇赶去。
二牛和小妹一同跟着,离得好远, 便闻到了苦涩难闻的汤药味,再走上一阵,官道旁那数口高高架起的大锅就也映入了眼帘。
距大锅越近,便有越多歪倒在地的人。
有些人有人守着,隐约可闻凄凉的哭声,有些人无人守着,脸孔埋在黄土里,辨不出死活。
锅前,一张张病得惨白的面孔围拢着,拥挤着,推搡着,颤巍巍伸长了胳膊,哀求一碗稀薄的药汁。
“还吃什么药!什么药都治不好……治不好!全都治不好!”
墙角突然传出似哭似笑的悲声:“这是瘟疫,瘟疫!都得死……所有人都得死!治不好的,治不好的……”
“大胆!”
这声刚落地,便有脸孔裹得严实的衙役冲来,将人拿下,堵住了嘴:“小老儿妖言惑众!是瘟疫还是风寒,尔等贱民还能比县太爷清楚不成?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真是活腻了!”
“带走!”
被拿之人毫不反抗,垂着头,像坨烂肉,被径直拖走。
路过二牛身边时,二牛动了动鼻子,像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
这时的他尚不知道,这臭味便是死人的味道,也无法预见,未来很长一段日子,这味道都将围绕着他,围绕着这方天地,挥之不去,驱之难散。
七月十三,官道上的汤药味散了,县里传来消息,说是县太爷跑了。
流民裹挟着众多百姓冲进了城里,撞破了粮仓,却没瞧见一粒米,一块银。
七月二十,不知从哪里来的官兵围了城,处置了动乱,并召集周遭村镇的百姓全部入县城,称朝廷已派钦差与名医赶来赈灾救人,无须恐慌,只听从安排便是。
各地方里正领头,村长点人,在官兵的看护下一批一批地引着百姓入县城。
入了县城,却连个遮风挡雨的窝棚都没人搭,也没有汤药派发,只每日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
二牛一家也全都病倒了。
二牛稍微壮实点,病得不重,偶尔还有清醒的时候,便在县城四处乱晃,踅摸些吃食和药渣。
中间有次夜里,他不经意间瞧见里正的儿子跑到了城门附近一个狗洞边,往狗洞里塞着什么,还把脑袋钻进去,像是在和另一头的什么人说话。
离得远,二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知道从第二天起里正的儿子就好像再没有在城里出现过了。
二牛一琢磨,猜到这小子八成是和外头的人搭上了关系,悄悄跑了。
可县城里有人管,有饭吃,马上还要有钦差和名医来,他为什么要跑?
二牛想不通。
他是有些聪明劲儿,可终究十来年都没有踏出过这一亩三分地,见识有限。他不会知道,朝廷确实会派人来,但却不一定是来救他们的。
七月二十九,横满病人的县城大街闹起了事,有人纠起了一支队伍,要去冲城门,要官兵放他们回家。
然而,病弱饥饿、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怎么可能冲得过官兵?
城门口堆起的尸体很快便成了一座小山,比县城大街上悄悄病死的还要多出几分。
二牛远远跟着人群,看见那些官兵眼都不眨一下地挥动长矛,三两下便将一个人捅个对穿,心惊肉跳的同时,他被烧得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一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可不等他想出哪里不对,什么不对,他们千盼万盼的钦差便到了,紧接着,无数燃着火焰的箭矢越过城头,如流星般降落在了城内,降落在了他们身上。
一场大火吞噬了整座县城。
火光照亮大半个夜空,流云染色,殷红刺目,好似苍天泣血。
无数的哀嚎声、哭叫声,伴随着疯狂撞击在城门上的拍打声,仿佛阎罗的炼狱搬到了人间,正在熔着一池怨鬼。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火势息止后,又闭城三日,才有官兵打开城门,推走堆积在城门口撞门的焦尸,进去搜捕落网之鱼。
同一日,削掉一臂才勉强从狗洞里钻出来的二牛也终于在被人所救后,从失血过多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救二牛的恩人名叫清丰,是一名游方术士。
自文宗登基,神鬼之说便一直被官府打击,被百姓唾弃,清丰这个与神鬼挂钩的术士自然也落不到好,连口糊口的饭都挣不到。
幸好他年轻时随村里的赤脚大夫学过一些医术,也能看些头疼脑热、简单外伤,便也混得下去,只是不能在一地停留太久,恐被驱逐,于是便只好游走四方,却不想走到此地,就这么遇到了二牛。
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清丰一时心软,便将昏倒在小路上的二牛带回了落脚的破庙。
二牛断去一臂,是重伤,清丰自觉救不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却不想二牛竟真的福大命大,凭一些粗陋草药的救治活了下来。
得知二牛断臂的原因,与焚城之事,清丰惊骇,又觉二牛大难不死,颇有福缘,便起了收徒的心思。
二牛自知已无家可归,且要报恩,也不含糊,屈膝便拜,自此这一老一少便成了师徒。
二牛被赐名,是为道微。
道微自焚城大难下死里逃生,休养几日,又喝了几帖汤药,精气神恢复过来了,身上的疫病便也跟着不见了,让清丰大大称奇,对这便宜徒弟更上心了几分。
他避开搜寻流民的官兵,带着道微出了黄河附近,一路向南,边修行,边教徒。
教些医术,也教些道术,其中有真有假,有切切实实的东西,也有糊弄人的把式。
道微有股子机灵劲儿,不管什么都学得很快,虽只剩一臂,却比许多双臂健全之人还要能耐。
而朝廷于黄河两岸焚城,残害黎民数万的消息也随时间的流逝不断扩散,连乡间都能隐隐听闻,这是文宗皇帝亲自下的圣旨,只为遏制瘟疫,听说在焚城之前,这瘟疫都蔓延到了京城,吓得高官显贵们都闭门不出。
有人说瘟疫势大,再不止住,便要祸乱整个大羿,文宗皇帝是心系万民,才不得不取了下策,焚城清人,数万人去死,总比万万人去死要好。
也有人说历朝历代皆有瘟疫爆发的时候,真去焚城的有多少?无非是朝廷无能,在瘟疫之初,尚能救治的时候,便一层一层压着消息,不曾好好施救,待到爆发,救也救不住了,便以人命来填,当真不怕冤魂索命!
还有人说便是已经焚城,瘟疫之势还未完全断绝,北方闹得如何不管,只期望千万莫要传到南边来,家中贫苦,再遭不住这么一难了……
道微耳听着这些传言与争论,心里头什么都没想,只裹紧了一身破旧道袍,沉默寡言地赶着路。
只偶尔停歇下来,夜深人静时,会突兀地梦到那么一两幕猩红的画面。
漫天流星,遍地横尸,被火焰吞噬的家人,和那道自己怎么钻都钻不进去的狗洞。
惊醒时,道微会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左肩,直到确认左臂已然不在,才松下一口气,从梦魇中挣脱。
他的左臂被砍掉了,而那道怎么钻也钻不进去的狗洞,也已经钻了出来。
一切都已过去。
可……一切当真能就此过去吗?
三年时间,大羿瘟疫渐绝,而高高在上的文宗皇帝也突然变了。他开始信奉起曾被他肃清断绝、斥为祸世之根的鬼神之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之间被贬到尘土里去的术士和尚,忽地地位提升,被贵人们争相讨好,许多荒废的庙宇道观也重建重修起来,日日香客如云。
道微乘上了这股东风,成了正经术士,还随老术士清丰挂单到了一家小道观,日常给人算命看病,偶尔接些法事,日子渐渐好过起来。
但这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年迈的清丰便一病不起了。
他自知大限将至,喊来道微,将一本术册交与他,言说此术册内记有一道命术,可观命、断命,他资质有限,看不懂,学不会,也知天命难测,习此术者多不得善终,不愿教授道微,只是临死思虑再三,还是将其告知了道微。
“为师知你心魔唯一仇字,想劝你放下,可世间事哪有那么多放下?放不下也好,放不下便去解了……只是莫要误人又自误。”
清丰抓着道微的手,殷切嘱咐,一双浑浊的老眼渐渐失色,只残留了无奈的疼惜与哀叹。
清丰离世,道微大悲,料理完后事后便病倒在了小道观。
病中,道微听到消息,文宗张贴皇榜,广求天下得道者。他于病榻辗转数日,终于还是翻出了清丰临终前给他的术册。
一个疯狂且大胆的复仇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
不日,道微病愈,收拾行囊,下了山。
想报复一位帝王,一个朝廷,该怎么做?
刺杀?道微想要的不止文宗一人性命。造反?道微自认自己本事有限,实在做不到。里通敌国?道微不齿。
可若不刺杀,若不造反,若不里通敌国,又要如何才能将这压抑数年的一腔复仇烈焰,宣泄出来,讨一个他想要的公道?
唯有一场惊天骗局。
“文宗求神,吾便为其造出了神……”
玉册上如此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