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裴顺就连人都不是了,又能谈什么自我?
道微离了道观, 以游方术士的身份行走四方。
他本就通风水天象,又当真颇有悟性地习得了传说中的命术。此术可观人命,更可观山河天下之命。两一结合, 他不费什么工夫, 便寻到了一处不凡之地。此地因地势与山石结构奇特, 每逢春夏,常有雷暴, 若利用得当,可引天雷,造异象,为奇观。
道微选中此地,布置良久,待一切准备妥切后,方款款上京, 揭了皇榜。
必须一提的是, 在他进京的路上, 有一位陌生老道曾阻拦过他。
他与老道素昧平生, 老道也不知他在密谋什么,但在两人一番惺惺相惜的谈玄论道后, 老道却忽地变脸,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妖道, 直说他此番北上是要祸乱天下, 无数惨事将因此而起, 今日只要自己有一条命在, 就必要拦他一拦。
道微惊怒, 绝口不认,但又实在担心老道真知晓了什么, 令他计划夭折,身首异处,便心下一狠,搬起石头砸死了老道。
老道一死,道微惶惶然一颗心却突然定了下来。
仇恨终将吞噬掉他,可他放不下仇恨,便迟早要走上这条路。
这条路上的无辜尸骨,注定比黄河焚城死去的百姓还要多上许多,他早已知道,又有什么可动摇的?天地无道,他便要逆天翻地,黎民无辜,又干他何事?就算没有这条路,世间无辜尸骨也并不会少上多少,总归要死,不若为他这改天换地的骗局添砖加瓦,也算不冤。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硬要说,也只是地狱里爬上来的一只恶鬼而已,满腔唯有仇恨,不眠不休,不减不灭,熊熊燃烧了上千日夜,没有一日消磨遗忘,只待胡天乱地,焚尽一切。
“今日杀人,并非意外,只是恶鬼终于褪去了人的皮囊,重归真实罢了……”
道微在满是鲜血的破庙内枯坐了一夜,满面空落,喃喃自语。
次日,他毁尸灭迹,于深山老林中立了一座孤坟。
他抖着手把老道的尸体拖了进去,可掩埋时却屡屡晃神,竟有种不知里头埋葬究竟的是老道的尸体,还是自己故旧的皮囊的错觉。
临走前,他望天有感,削木为碑,立在坟前,写下了一条十二字批命断语。
他走后,有玩闹的小童误入山里,瞧见墓碑,不识字,却诡异地将其上文字喃喃念了出来。
“人非人,鬼是鬼,神非神,魔是魔……”
小童疑惑:“娘,什么叫‘人非人,鬼是鬼,神非神,魔是魔’呀?娘……娘?”
无人应答。
小童回头,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迷了路,哇哇大哭着往山下跑。
跑了不知多久,一头栽在草丛里,被一只大手拎起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揍。
大手的主人边揍边骂,小童哭得撕心裂肺,一路被村人瞧见,也不稀奇,还打趣道:“小尧儿又挨打喽……还敢调皮捣蛋不?”
下山的道微见到,并不忧虑是否被撞破,只觉奇妙好笑,便也当真笑着给了这名叫郑尧的小童一串路边的糖葫芦,旋即便踏上官道,一身逍遥,径自入京。
在道微之前,文宗已砍了太多装神弄鬼之辈的脑袋,原本惹天下僧道术士趋之若鹜的皇榜早已成了一张血淋淋的催命符,无人敢动。文宗也又陷入迷障之中,再度对鬼神之说产生了怀疑。
他见道微,是将信将疑的。
可道微与那些装神弄鬼之辈不同,他是有真本事的。果然,一番论道后,文宗信了他,决定依他所言,重修庙宇,祭天求神。
道微为文宗选定的祭天两神,一名多子菩萨,二名福禄天君。
这两神是否真实存在,自然无文献可考,全凭道微一张嘴来说,只是这也并非是道微随意胡说。
他选这两神,是有门道儿的。
道微行走天下时,常见世间之苦。其苦在他眼中无非两样,一为压迫,二为欲望。
多子与福禄便都为其冠冕堂皇的化身。
这两样世间之苦平日里算不得什么,可一旦被无限放大,便是掀翻万世太平之狂澜,恐怖至极。
祭天当日,道微精心布置过的祭天之地异象频生,更有紫雷降世,劈开山岳,显露出一处与外界迥然不同的世外桃源。文宗大喜,已信了道微八分,而剩余二分,也随着道微的当场坐化笃定下来。
一个小小游方术士,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若不是像其自己所说的,是神明使者,只为帮文宗引神降世而来,所图便只能是金银财宝,高官厚禄,可这些一朝身死,便全都没有了。
竹篮打水一场空,谁家骗子会做这样半点好处没有的买卖?
如此,文宗再不疑其虔诚与纯粹,之后回京,更是力排众议,追封道微为国师。
而这一切后来事,也尽在道微的意料之中。
尽管他已然身死,再不能知世间事。
按玉册所记,道微的造神与其说是造神,不如说只是推波助澜。因为道微的谋划说来深远,实际上他却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布置欢喜沟的异象和传说,二是编造多子和福禄两神,蛊惑文宗。
除此之外,他竟再没做过其它与造神相关之事,便撒手坐化了。
可就像他在玉册开头所说的,以人心谋局,以贪欲成事。
他并没有做太多事,也没有留下任何除玉册之外的后手,可一切就因为有人心与贪欲入局,便真就一路衍化成了他所期望的那样。欢喜沟出世三年内,真就诞下了两位出生便伴有异象的神明,神明入庙数年后,文宗驾崩,大羿也真就被捣了个天翻地覆。
“人分高低贵贱,心有七情六欲,此吾亡之根本,亦大羿亡之根本矣……而后乱世数十载,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是吾之罪,非吾之过……后人评说,粪土而已!”
玉册最后一页,道微仿若已舍弃一切般,肆意而又沉重地写下了数行潦草文字。
一道祭天前夜,喋血狂书,面色平静淡然,内心却烈火烹油的枯瘦身影自字里行间跃然而出,显现在黎渐川面前,一时当真是人非人,鬼是鬼,神非神,魔是魔。
“人心,贪欲,仇恨……”
异象一闪而过,黎渐川合起手中玉册,闭了闭眼。
谋骗计,观山河,卜未来五十年之天命,以一己之力,做寥寥两事,就将乱世的引子点燃……只为复仇,便颠倒了天地,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却不愧不悔,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道微此人,确实是一个难以评说之人。
“这两神……还真都是假的。”
黎渐川呼出口气,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不怎么怀疑玉册里的内容,只是不可避免有些讶异。
刚进副本时,因为现实世界搜集的各种单人克系副本资料都显示副本内有神,而他自己也确实遭遇了一些只有神鬼之说能解释的怪事,所以黎渐川虽对欢喜沟两神有所怀疑,但还是更偏向于这两神确实非人,不是真神,也至少伪神的推测。
当然,他也想到了,也许这两神并非一开始就是神,而是因本局魔盒或其它什么力量的影响,才从人或魔盒怪物或别的什么,成了神。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两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之所以成了神,竟只是源于一场复仇,一场骗局。
“当初必然是假的,但之后就不一定了……不过,想要从假变真也不容易,多子和福禄肯定遭遇过什么。”
黎渐川想到自己在无忧乡中的见闻,又看向了内部写满血字的裹尸布。
他有预感,两神在这场惊天骗局里由人成神的秘密,这块裹尸布至少能揭开八成。
裹尸布展开较大,黎渐川翻身下床,将其铺在了桌上,与宁准一同细看。
在裹尸布内留下血字的人不像道微一样玄虚,开篇便表明了身份,自称欢喜沟村民兼多子神教第一任圣子,名为裴顺,并点明这块裹尸布是由自己的父亲裴山、母亲赵月华的皮制成的,被发现时应当正裹在自己的尸体上。
而能得到裹尸布认可,能见到这封血书,也便说明,此刻正阅读他这封血色信函的人,就是他要等的、可将真相公之于众的人。
“我的父亲怀孕生下了我。幼时的事,我已记不太清,只知道在我出生之夜多子菩萨显灵,选我做了这第一任圣子,我父亲生我有功,且未死,便被纳入教中,成了一名十胎嬷嬷……”
裴顺显然是长在羿末夏初,文字更偏白话。
“我六岁前,并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而六岁后,我便常常听到一些声音,也常常会有奇怪的食欲。我想告诉父母,可每每要说出口了,却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当时不知,现在想来,应当就是我因体内藏有神国,已被多子菩萨深度污染,连自己内心的想法都会被悄无痕迹地改变。”
体内藏有神国?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可此时真切看到这行字,黎渐川依旧眉心一跳,脊背发寒。
“母亲是在我八岁时发现我的古怪的。
那是冬天,大年初一,下了大雪,早上要起得很早,蹚着雪去拜年。我赖床不想起,母亲把我拎起来,哄我穿衣擦脸。脸擦到一半,母亲突然尖叫起来,使劲扒我的眼皮。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询问,母亲不理,只不断问我有没有哪里难受。父亲听见动静也来了,也扒我的眼皮,扒完,没像母亲一样叫,却跟没了魂儿一样,不动也不说话了。
母亲掩面哭泣,不知为什么骂起父亲来。
我趁他们吵架,悄悄往水盆里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只是眼珠子有点模糊,好像一个眼球里塞了好多黑漆漆的瞳孔一样。
可人的眼球里怎么可能塞好多瞳孔?肯定是我还没睡醒。
果然,我眨了眨眼,再去看,眼睛就正常了。
我兴高采烈地告诉父母,可他们却依旧一个哭骂,一个木呆呆。
当天晚上,父亲关紧了家里的门窗,躲在被窝里悄悄跟我说,多子菩萨是坏人,让我以后千万不能再信奉祂,只装个模样就行。
我当时不明白,但也听了父亲的话,可对多子菩萨的信仰,如何是说收回来就收回来的?
尤其是,我是多子神教的圣子。
很快,父母也发现了我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这件事。
为了唤醒或者说是保持我的自我,他们找上了一个村子里最有本事的人,也是最可能为我们违抗多子菩萨的人,新来的主祭榆阿娘。”
这其中有榆阿娘的手笔,并不令黎渐川惊讶,算算日子,榆阿娘这时候确实是可能已到了欢喜沟,且成了主祭。
他只希望裴顺能点出一些榆阿娘的来历,可裴顺并未在此着墨太多,只简单写了两场谈话。
一场是榆阿娘与他们一家三口的,一场是榆阿娘与他的父母的。
在第一场谈话里,榆阿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一家三口,多子神教的圣子选拔只是一场阴谋。
多子菩萨成神后力量不稳,便创造了神国,以神国来稳定自身的精神状态。非特殊情况,祂不会降临神国,也不会通过神国真正降临人间。祂沉睡在其它地方,不在神国内,但神国却不能离祂太远,也不能在祂沉睡期间,失去养分,所以便需要一个容器。
所谓圣子选拔,选的便是神国的容器。
裴顺出生前,父母定下的名字并不是裴顺,只是在成为圣子后,才被神教取名为顺。
这也是因为“顺”就是开启神国大门的钥匙。
依多子菩萨的特性,神国在裴顺体内,大概率就是在腹腔内,神国的大门也存在于此。而门有门锁,锁的表现形式便是多瞳,寓意多童,顺字为钥匙,便也是柔顺、和顺、孝顺之类的含义。
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八成便是神国内的声音,能感知到奇怪的食欲,也八成便是神国驱使,因为神国需要人的血肉灵魂供养,可不能一直饿着。
至于自我。
成为了神国容器,裴顺就连人都不是了,又能谈什么自我?
“他不是你们老裴家的孩子,而是多子菩萨的神国,你们要这样想才对。
榆阿娘便这样对我的父母说。”
可这样的说法,裴山和赵月华又怎么能接受?
他们又惊又怕,回过神来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也不肯起来。
裴山说他知道榆阿娘来历不凡,便是多子与福禄也有所忌惮,神国容器一事榆阿娘若肯,必定有办法,他不求榆阿娘冒着得罪多子的风险,把这法子平白送予他们,只求榆阿娘指条明路,他们愿倾尽家财交换。
榆阿娘却不要裴家的钱财,只说要裴山为她办一件事。
裴山问也不问,便直接应了。
榆阿娘也爽快,遣走裴顺后,便告知裴山夫妇一个法子,可保裴顺在神国之下,亦自我精神不灭。
这便是榆阿娘的第二场谈话。
裴顺当时并不在场,是事后母亲告知他,他才知晓的。
在这场谈话里,榆阿娘提出的条件是让裴山自戕,然后以她的秘术潜入多子的神国无忧乡,无她允准,不得出来,能潜伏多久便是多久。
而她告知两人的法子,便是让两人以裴山这个孕者的皮为主皮,赵月华这个令孕者怀孕的母亲的皮为辅皮,制成一块裹尸布,让裴顺贴身裹着,日日不可离身。
裴山夫妇得了主意,便带着裴顺回了家。
没多久,裴山便告诉裴顺,说爸爸要出远门,可能好多年都不回来,又拖着他,给他讲故事。
“父亲讲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的故事。
当时我不懂,只当寻常故事来听,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便是多子与福禄。
父亲说,因道微真人批言,三年之内,此地将有神明降世托生,所以欢喜沟初开时,村内于生子一事上非常勤快,接连不断地诞下新生儿。
但新生儿再多,却也没用,一年又一年,孩子生了不少,可村内却始终不见所谓神明降世才有的异象。
欢喜沟因神明降世而出现,眼看三年之期将近,神明却始终不来,有人恐慌起来,担忧欢喜沟将会因此引来文宗降罪。
或许真是担心性命,又或许只是贪欲作祟,村内的张家和周家起了别样的心思……”
第472章 你们不该杀吗!
欢喜沟原本就叫欢喜沟, 在成为神乡前,它只是一处人迹罕至的山野所在,名头也是附近村民讨个彩头, 随意取的, 并没有什么太多含义。
因一道神雷现世, 被钦定为神乡后,欢喜沟也并没有被改掉旧名, 而是依旧叫作欢喜沟,只是一夕之间,此地从过往的人烟稀少,变成了张袂成阴,熙来攘往。
这乍起的繁荣,一半是因文宗祭天与一旨亲封,另一半, 则是因道微坐化前于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句, 福禄天君与多子菩萨将降世托生于此。
翻译过来, 流传出去, 便是说福禄与多子两位天上神仙,将会在未来三年内转世到居住于欢喜沟的某户凡人家中, 托生于凡人肚皮。
家中生出一个下凡神明,这是何等的荣耀与福气!
便是神明带了天上的记忆, 不认凡人为亲, 那也少不了天大的好处, 总之, 百利而无一害。
也因此, 殷勤迁入欢喜沟内的人家数不胜数,若非道微真人早已说过, 只要周围城镇百姓进入定居,恐怕就连京城的达官显贵们都要忍不住悄悄溜进来,生下一儿半女,碰碰运气。
顺利迁入欢喜沟的普通百姓更是喜不自胜,官府也积极,免赋税徭役,赠金银珠宝,更遣人来照顾孕妇,帮忙料理农田,还给娶不上媳妇或有心思纳妾的村民送来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谓照料周全。
这等日子连镇上的老爷们都比不了,寻常百姓更是飘飘然,一朝发达,只觉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而这荣华富贵来得也轻巧,不用宵衣旰食,不用夙兴夜寐,只需动动肚皮便是。
于是,只一年时间,欢喜沟的新生儿便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出生了许多。
可这许多新生儿里,却没有一个如道微真人所说,自有异象。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自然也有人于风雨交加之夜,或朝霞满山之日,亦或一夕花开之时生产,可这些景象虽不常见,却也并不是从未没有,再加上孩子出生后普普通通,并未见到什么特殊之处,便也没有引起什么动静。
偶尔有些,执着地认为自家孩子便是神明降世,也有人去寻朝廷派驻在欢喜沟内的术士,请来观看,也只能得到一个含糊的摇头,口称天机不可泄露。
世间没人见过神,可神什么模样,总是有人想象过的,至少不会是与凡人一样。
欢喜沟出生的婴孩,没有谁有神明之相。
一次又一次的上报皆被定为虚假,一个又一个的新生儿皆是普通凡人。
时间一日日过去,一年年过去,三年之期将近,可欢喜沟内却还未有真正的神明降世,这一点不仅急坏了围绕此地而生的官员与术士,也急坏了欢喜沟的村民。
欢喜沟所有的荣华富贵都系在虚无缥缈的、连影子都未见到的两位神明身上,若神不降世,这铺开了整整三年的大摊子,又该如何收场?
朝廷是否会怪罪,皇帝是否会怪罪,已期待神明救世期待了三年的天下人,是否会怪罪?
入狱、砍头、为千夫所指的未来之景似乎已朝欢喜沟众人掀开了一角。
事到如今,不管是为身家性命,还是为荣华永继,这两位神明都是非要降世不可了!
朝廷派来的神使、当地官员与驻地术士三方联合,选中了亲故极少,颇好拿捏的张周两家,威逼利诱,定下了造神之计。
道微这场惊天骗局,竟真的有人无知无觉且心甘情愿地为他续编起来。
没过多久,离三年之期还剩三月时,欢喜沟张周两家先后诞下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张家女孩出生时,全村的石榴树都开了花,周家男孩出生前,他母亲梦到金银珠宝塞满了肚子。
有人依惯例去找驻地术士来看,术士看过,第一次没有摇头或含糊,而是当场跪倒,浑身颤栗,仿若朝圣。
紧接着,不等谁人不服质疑,两个孩子便都显露出了不同于寻常人的异处。
先是掌心生了一块红色胎记的张家女孩。
她懵懵懂懂尚在襁褓时,便对女子另眼看待,偶尔还会伸出小手,主动去摸某些女子的肚皮。被她摸过肚皮的女子,往往不出三月便会怀上身孕。偶有例外,事后也都被人揭出脏事,不是水性杨花,便是本就生育有碍。
后是眼神空洞不似孩童般清亮有神的周家男孩。
他出生后没多久便是丰饶县的县试,此次县试,欢喜沟打破了常理,一口气竟有五名书生全部考过。
这五人过往成绩只是平平,此次却不知为何如有神助般,一举拿下了县试。之后参加府试院试,更是势如破竹,一路考到了秀才,才算停下。无数人惊讶,去问缘由,才知这五人在考前居然都去参加过周家男孩的满月宴,还得了周家男孩的喜爱。
一者司多子多福,一者掌功名利禄,这不正对应了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吗?由此,张家女、周家男之神异,也终于传扬了出去,引多方信服。
当然,有信的,必然也有不信的。
为了不被轻易拆穿,这两名孩童随年纪的增长,出手次数便越来越少,于驻地术士口中,便是神明降世之初,神力外溢,所以便有诸多赐福盛景,可如今神明已渐渐长大,掌控神力的能力更强,自然不会像从前一样,不分什么人,就随意赐福。
而越是少出手,这两名孩童的奇异便越被传得神乎其神。
终于,在两名孩童六岁时,文宗亲至。
幕后三方早已安排好的神迹在文宗面前一一上演,道微当年的布置与三年的期待打熬,让已然老眼昏花的文宗毫无怀疑地信了。
他奉两名孩童为神,迎其进了多子神庙与福禄观。
此后,这两名孩童便正式销毁了凡人时期的名字,被称为多子菩萨与福禄天君。
“父亲说,神迹是假,所谓神明,自然也是假。”
裴顺写道。
“多子多福,实则是有人夜奸女子,功名利禄,实则是被巧妙遮掩,就连书生自己都并不清楚的考场舞弊。三年时间,围绕着欢喜沟织成一张只手遮天的大网,说难难,说容易,却也容易。
可谎言与欺骗能维持一时,却又如何来维持一世?
行事越多,留下的漏洞便也会越多,纸包不住火,此间种种,都必然会有被拆穿的一日,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未等骗局被拆穿,行骗之人内部便先出了问题。
如世人一般同样被欺瞒着真相的两位神明,不经意间,发现了他们背后埋藏的真相。”
起因是多子的一次赐福。
被常年规训限制的多子和福禄长到十岁,也依然不通俗务,不解世情,某日多子为一女子赐福过后,枯坐殿内,忽然心生好奇,关心起了这女子赐福后归家的模样,便寻了个机会,悄悄跟了上去,谁知刚巧撞破了女子昏迷之事。
她惊得大叫,被行事之人当场抓住。
行事之人将其带到了驻地术士面前,之后参与造神的当地官员,神使,与张周两家人齐至,商议一夜,下了决定,由术士施展秘术,将多子的嘴自内而外缝起,断绝了她出去乱说的可能。
多子一出生便被当作神明供养,长到十岁,说话都含糊,更何况写字?嘴巴一缝,他们便也不担心她再向外界揭破什么。
多子何曾遭过这种对待,叱骂反抗,试图以神力让他们滚开,可却不想,围绕着他的大人们见她动作,只哈哈大笑,没有半分往日的惧怕敬畏。术士一把擒住她,捏着的脑袋告诉她,她可不是神,只是他们造出来的一条狗罢了。
多子如遭雷击。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她没有神力,也不是神明……世间没有神力,也没有救苦救难的神明!
被缝了嘴,打断了一臂双腿,于神座莲台上被摆出神明姿态,除去赐福外,动也不能再动时,多子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明白了这一点。
福禄不知多子的事,但却察觉有异,便机灵地避开了更加森严的看管,偷偷来看她。
可看到了,知道了,他又能做什么?
逃跑?不论是只他一人,还是带着多子,都绝对跑不出欢喜沟,这里几乎是天罗地网。
出去喊出真相,引来外界注意?只怕他话音还未出口,便会如多子一般,被缝了口。
福禄思虑许久,选择假作不知,蛰伏下来,等待机会。
这一等就是六年。
多子与福禄六岁被迎回神位,在他们十六岁,回归神位满十年之际,欢喜沟举行大庆。
因多子和福禄近年来颇为安分,术士等人便许了他们巡街游山,让他们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福禄本想利用这短暂的自由与各方汇聚欢喜沟的时机,向外公布两神的真相,但在他出手之前,他与多子却无意间发现了一处深潭。
这潭里有一条游龙似的巨蚺,似通人性,见到这两个少男少女,非但没有吃他们,反而吐出一些晶莹的珠子,让他们服食。
福禄直觉这珠子有好处,试探着服食之后,果然显现出一些不凡来。他又将多子的嘴巴撬开缝隙,把珠子塞进去,多子便觉嘴巴一轻,其内的缝线与术士的秘术竟都被解开了。
两人知碰上了奇遇,都惊喜不已,问巨蚺需要什么回报,巨蚺无法人言,只摇头。
回去神庙后,多子继续装作过往模样,福禄也未显露异常,但之后许多时日,两人都会悄悄摸去深潭边,可巨蚺却好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来见过他们。
有了些奇异之处的多子与福禄再不甘当这个伪神,两人谋划一番之后,开始杀人。
而无人探知的深潭,便成了他们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先杀术士与神使,隐瞒消息的同时,再以赐福为名召集当地官员,设计意外,称为神罚,又顺便蚕食着张家周家。有超凡力量傍身,不过短短一月,多子和福禄两人竟真的顺利杀掉了所有该杀之人。
但他们并不知道,巨蚺并未从他们抛尸的深潭内离开,反而一直居住其中,还在无意中,吃掉了许多他们抛来的尸体。
人肉吃了太多,巨蚺灵性蒙尘,终于变为了凶怪,再不能吐出晶莹的珠子,一张口,只有黑色肉团蠕动而出。
某一夜,已完成复仇的多子与福禄再度来到潭边,连续多日未曾吃到人肉的巨蚺再忍不住,破水而出,想要一口吞掉这两人。多子与福禄惊骇,合力诱巨蚺出水,反杀了它。
他们剖开了巨蚺的肚子,想寻找那些晶莹珠子,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能吐出那些珠子,证明这妖物本身便是不凡,”福禄道,“既找不到珠子,不如将它吃了,也定有收获。”
多子脑袋不如福禄灵光,他说什么,她便听了什么,两人一同在深山之中分食了巨蚺。
可万万没想到,吃了巨蚺,两人不仅没有成为真神,反而异变成了畸形恐怖的怪物,还被裴山娘亲引来的欢喜沟村民们看个正着。
他们想解释,想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他们,可吐出口的话语却不是人声,而是混乱邪异的嘶叫。村民们恐惧又愤恨,拿着锄头,拿着镰刀,拼命地撕打他们,想要将他们杀死。
可为什么呢?
明明他们坐在神座上时,他们只有敬畏和顺服。
明明过去十六年来,他们享受了自他们而来的无数谎言之上的福气与名利。
只一眨眼,为什么都变了呢?
“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福禄听到多子的哭喊。
她的哭喊,现如今只有他能听懂。
“我不想的……我不愿意!”
“你、你……我向你求助过,我学会了写救字,我贴在你的肚子上写过,在你的手掌心写过,你没有理会我,还叫来了嬷嬷……嬷嬷把我的手指头一根一根碾碎了……好疼呀,真的好疼!”
“你,还有你……你说你知道我不是神,我是假的,只要我让你摸摸,你就不说出去……”
“还有你……”
“哈哈哈哈……可笑,太可笑了,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你们就没有一次怀疑过我们吗!现在来装什么受人蒙蔽,被人所害……太晚了!”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过去一个屁都不敢放,现在却有胆子杀上来……因为你们怕了……你们知道我们开始杀人,知道我们有了自己的力量,开始怕了!怕我们报复你们,怕我们像杀了那些王八蛋一样,杀了你们!”
“可你们不该杀吗?”
“你们不该杀吗!”
“没有你们,没有这个恶心的世界,这些丑陋的人心……我们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多子的嘶吼与哭诉像利箭,扎透了福禄的心脏。
他空洞的双眼终于被血色完全充盈。
一夜过去,苍天赤红。
整个欢喜沟被屠戮一空,宛如地狱。
“父亲说,他被祖母关在了地窖里,躲过了一劫,但地窖门被压死了,他出不去,还是死在了地窖里。
可这种死,与欢喜沟其余人的死,好像并不一样。至少,在复活后,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忘记了那场屠杀,忘记了自己曾死去过。”
看到这里,黎渐川之前的某个猜测也算是得到了印证,即他在多子的神国内借用的身份,是裴山,而非他人。
这借用身份与裹尸布有关,裹尸布是以裴山的皮为主,裹在裴山之子裴顺的尸体上,这也是合乎逻辑。
且按榆阿娘和裴山的约定,裴山应当就潜伏在无忧乡内,或许这也就是门锁验证失败,裴顺也能撬开神国大门的缝隙,让他借裴山的身份,溜进去窥探真相的原因。
“两神与文宗,与道微,与欢喜沟,真是一本烂账……”
黎渐川心头发沉。
真相往往与丑陋划着等号,古往今来,难以避免。
“我被父亲的话颠覆了过往的一切,不愿相信,只问他,若这一切是真的,他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何明知这真相,还不离开欢喜沟,还要生下我,让我做圣子,自己做十胎嬷嬷呢。
父亲说,他只是个普通人,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
他与家里说起生死之事和欢喜沟被屠,家里只当他发了癔症,派人医治,驱邪,却并不相信,还差点惹来两神注意。他无法,只能不再提。
后来家里盼他出人头地,为他走福禄天君的关系,走不通,得不着赐福,便只能又去走多子菩萨的关系,千辛万苦讨来神丹,要他孕育孩子,去争一个十胎嬷嬷。
等我要出生了,多子神教忽然开启圣子选拔,他知道不对劲,却无法反抗,只能祈祷自己与自己的孩子不会被选中。
可也许是凑巧,也许是多子已发现他的不对,他没能逃过这一劫,让我被强行改名为了裴顺,成了第一任圣子。
之后,他借由十胎嬷嬷的身份和能力,多年调查,才窥探到了两神的过去与当年的真相。
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就这样,一路被推着,被拉着,不知不觉,他就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此时往前一看,竟不见光亮,唯有绝路。
‘我是个软弱之人。’父亲说。
可后来,当我知道父亲剥皮又自戕,只为了护住我的一点自我时,我又疑惑,若这样的父亲都是软弱之人,那什么又算得勇敢?
我在裹上这块裹尸布,选择死亡前,仍未解开这个疑惑。”
裴顺一字一句,慢慢写到了末尾。
“我所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作为有缘之人,你能看到此处,想必是对两神当真没有多少敬畏,也不会对我的话语有太多怀疑。所以,最后,我还有三件事,想要告诉你。”
血字道:“第一件事,就是巨蚺曾在的深潭我已去寻过。深潭没有任何异常,我潜下潭底,除了白骨和一些碎镜片,没有找到其它东西。
你若有意,也有能力,可再去搜寻一番,地图如下。
第二件事,便是多子神教圣子这个身份。
在我担任圣子的这些年,因我能保有自我不灭,所以刻意之下,也查到了不少东西。
多子神教选圣子,是为选神国容器,神国容器不是不死不灭的,就如我,虽有特异,但亦有生死。
待我死后,多子神教便会再度进行圣子选拔,选出一个在神庙产子的孕者,把神国放入其腹内。其腹内孩子出生,也依旧会被取名为顺,依旧会因神国受到多子的污染,时而是人,时而非人。
你要留意名顺,且身有古怪之人,多加小心。
神国也不止多子拥有,福禄亦有。
但福禄观从未进行过类似圣子选拔的活动,所以福禄的神国容器是谁,又在哪里,我并不知晓,我能告诉你的,唯有凡身体有异者,皆可能与神国有关。
至于第三件事,便正是我留下这番后手与这封信的原因……”
第473章 可眼前这所谓的真相,当真是如此简单便能公之于众的吗?
“我八岁时, 父亲自戕,母亲亲手剥下父亲的皮,辅以自己的部分皮肉, 为我缝制了一块裹尸布。
我十岁时, 母亲行夜路, 意外坠入欢喜河内,淹死了, 我自此成了孤儿,无父无母,被一位十胎嬷嬷抚养。
我本以为她会发现我的裹尸布,可不知什么时候,这块裹尸布已与我长在了一起,便好似我的皮肤,即使仔细查看, 也很难发现端倪。
十六岁时, 我装疯, 探过欢喜河, 发现欢喜河确与两神有着微妙联系。我尝试以欢喜河的特异之处撬开神国的大门,联系父亲。我成功了, 但也失败了,我可以留下一些东西, 但却无法得到我想要的。
于是我在河中为自己开垦了一块墓地, 设计放下了我可以放下的所有线索与指引。
这些线索和指引, 寻常人无法发现, 只有并未被两神污染, 或对两神毫无信仰之人,才有机会窥见。
我有预感, 它们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埋葬着,如我一般,不见天日,可终有一日,会有人窥见它们,发现它们,并将它们铺展在昭昭烈阳之下。
我活到了十八岁。
十八岁这一年,我因装疯后长时间不吞食养分,已接近油尽灯枯。
前不久,神庙内举行了仪式,多子将神国从我体内抽离。休养时,我听嬷嬷们商议,要把我抛入欢喜河内水葬。
临死之前,我脱下了这块十年未曾离身的裹尸布,写下了这封信。
在过去的这十年里,我已调查到许多真相,并与父母曾悄悄告知我的信息相互印证,欢喜沟、两神与这世界的残忍不堪都已在我眼中展露。我再没有什么愿望。
但我的父母为我付出了太多,唯一的愿望,是希望我仍是我,而非被神国与多子深度污染的非人怪物。
所以我作为我,而非被神国驱使的怪物,在这种时刻,所能想到的愿望也只有一个。
我希望若有有缘之人看到这封信,得知这一切,可以将真相公布,不求迟来的公道,只求这世上再不会有如我一般裹着父母皮囊苟活的怪物。
我听学堂的先生说过,真正美好的世界,是所有孩子,都该健康和顺,所有父母,都该长寿平安。
有些事我已注定无法做到,可总有人能够做到吧……”
伴随着一道遗憾的、深刻的血色划痕,裴顺的这封书信已到末尾。
宁准没有双瞳,全靠感知,指尖细细地在裹尸布上滑动着,像是仍未看完。黎渐川则直起了腰,望向挡住了大半正午阳光的老旧窗帘。
真相,真相。
他下了欢喜河,去了无忧乡,得到了记载着过往诸多隐秘的玉册和血书。而无论是玉册,还是血书,被遗留下来,都只有一个目的,是为真相。
就连他自己,舍生忘死,屡屡冒险,求的也是这样一个真相。
可眼前这所谓的真相,当真是如此简单便能公之于众的吗?
若是,被道微称为紫微星命的郑尧,又为什么会把道微的玉册视为烫手山芋,思虑再三,最后带着它去与两神交易或是投诚?
若是,上一周目来过欢喜沟的自己,又为什么没有把这一切捅开,而是选择以近乎以毒攻毒的方式,成为了这里的第三个神明?
是郑尧胆小怕事吗?
是上一周目的自己粗心大意,没有查出真相,亦或被成神之路所迷惑吗?
都不是。
而是公布真相容易,令真相发挥其该有的作用,却极艰难。
“这封血书便是立刻刊印出去,发行全国……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宁准忽然轻声道。
“因为两教已经营两百年,势力庞大,在其洗脑下,人类对两神的信仰已根植在了这片大地上,形成了会潜移默化一切的大环境,环境如此,生在这里的人类,便极少会生出与其敌对的念头,”黎渐川叹了口气,“也因为两神确实超凡,力量匪夷所思,就算是有人真有敌对的念头,也没有实力,不能成事。”
“更因为,道微口中的人心与贪欲,已经在这两百年间,通过两神两教与几乎全国上下所有人类都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成了大局,成了大势。随意公布真相,不等两神动手,这全国上下的人一口一个唾沫,就得把人淹死。”
“局不破,势便不可挡。”
他在桌面上虚虚画了三个圈:“目前,要破局,只有三个法子。”
“一是不管其它,直接把这些捅出去。结局要么是欢喜沟直接异变,我们死在这里,要么是杀出去了,又被外面并不相信或因利益立场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类,或直接醒来的两神干掉。”
“还有可能落到轮回秘会手里,说实话,他们对我的态度算是友好的,可我宁愿在多子神庙睡一宿,都不想和他们待在一块。直觉吧,我不太信任他们。”
“至于公布真相,有人信任,两神崩盘,皆大欢喜,也许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吧。”
宁准沉默着,没有发表意见。
黎渐川也不知道这种状态下的宁准听不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只抬指在第一个圈上画了个叉,便自顾自继续道:“第二个法子,就是压下两神和两教的势,然后再散播真相。”
“世界上没有真正无缝的天衣,只要把这个局撕开一道缝隙,就有无数的机会。和人联手,或者成神,都可以实现这一点。但前者我不相信他们,后者,我的时间不充裕。而且,曾经的我成为轮回之主,有一定的可能就是在尝试走这条路,只是最终结局并不美好。”
黎渐川划掉了第二个圆圈。
“第三个法子,”他道,“只有玩家可以办到,那就是开启真空时间,进行解谜。”
“克系单人副本明显是不会重置循环的副本,只要在合适的时候,比如大祭现场,开启真空时间,以超越两神的更高维度力量压制副本,展现超凡,大概率就能赢得大部分人类的信任,或者说,是不得不信任的畏惧。”
“到时候不管是设法除掉两神,还是怎样,都相对来说比较简单。”
“可关键在于,这里只有我一个玩家,我只有一次真空时间,所以我只要解谜,就必须要解谜成功。”
“这些真相,如果放在两百年前的副本时间线里,有很大可能可以让我成功解谜,但放在两百年后的现在,显然不行。”
“它们只是这张真相拼图上的一角,不是全部。”
黎渐川画出一个更大的圆圈,将第三个圆圈囊括进去。
“欢喜沟内的谜团仍有很多,比如仅有一位神明所拥有的转世身,张秀兰身上某些难以解释的异常,三教在此次大祭的布局与打算,三神目前的状态……”
“还有,我身上的谜团比起欢喜沟本身,也只多不少,比如我经历了几次的时间线或者说轮回跳转,上一次死亡进入的那座天空之城,季川本身存在的问题,上一周目我留下的布置……”
“等等等等,都未解开。”
“更不要说,这次的线索还带来了一些更多的疑问,比如大巫之死,比如巨蚺和深潭里的碎镜。”
黎渐川敲了敲额角:“要是只凭得到的线索和我没什么证据的猜测,立刻来进行解谜的话,正确率和完整率应该都超不过百分之三十。”
“不,”他蹙了下眉,“兴许连百分之二十都没有,因为我对轮回之主可以说还全无了解……而且,这个副本走到现在,我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宁准仍没有发表意见,只趴在桌边,将下巴轻轻磕在手背上,两指轻轻柔柔,照着黎渐川的痕迹,描摹着他的第三个小圆圈:“……你是决定选这一个了吗?”
“对,”黎渐川向来果断,“解谜,但不是立刻,也需要谋划。毕竟,就算没有道微和裴顺的要求,我在找到真相后,也照样要解谜,并要在解谜中把这些公之于众。”
“我们的目的或许不同,但本质上要做的事却是一致的。”
宁准描摹着圆圈,没再说话。
而黎渐川虽下了决定,内心却并不如面上一般平静。
因为他脑海里仍有一个困惑。
上一周目的自己不会看不清在这种情况下,以玩家优势,真空时间解谜破局才是最优解,可他却没有选。
这是为什么?
被污染,被蛊惑,还是有所忌惮?又或者,都不是……
这个被黎渐川掩藏最深的疑惑暂时无人解答,他只好按下不再多想,收拾好房间,休整一番,准备出门。
上午的时间几乎全耗在了欢喜河,下午黎渐川本拟定了行动计划,但因新得到的玉册和血书里的线索,让他对两神、神国和圣子之间的关系更为了解,所以他决定临时调整计划,去过福禄观后,找机会再见见张秀梅,并试探下小顺和周沫。
因为现在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小顺和周沫有极大可能都是神国容器,前者容纳着无忧乡,后者容纳着无心地。
小顺是这一代的多子神教圣子,但看张秀梅对他的态度,便可知小顺并没有裴顺那么幸运,得了榆阿娘指点,拥有裹尸布这种能让他保有自我的既邪异又神圣的东西。
他应该已被深度污染,自我或许还剩一些,但大概不多,所以才会常常显露出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奇诡之处,也与张秀梅母子关系古怪。
周沫与小顺不同,或者说,福禄对待神国的态度和方式与多子不同,具体怎样,还需更多试探。只是周沫的污染明显不深,甚至还生想有掀翻福禄、取而代之的反骨。
至于被周沫关注,被张秀梅提醒的自己,黎渐川觉得,这八成是和轮回之主的神国容器脱不开关系了。
想到自己的身体内可能藏着一个神国,黎渐川着实是毛骨悚然,但也没别的办法。他感知过自己的身体,什么都没发现,这只能说明,这神国的掩藏凌驾于他目前的力量。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虽然有被深度污染的可能,但他仍保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也算是把自己身上的谜团又解开了一个。
“对了,还有轮回秘会那边的小队任务……”
出门后,黎渐川拉着宁准走在去觅食的路上,望见不远处的树林,终于想起自己这满满当当的午后行动计划里缺失了什么。
他还得腾出时间,顺路把轮回秘会的小队任务给做了,仔细算算,还真是挺忙的。
黎渐川哀叹着自己的劳碌命,溜达到村头的小卖部,解决了午饭,顺便探听了一点消息。
新的一天,自然也有许多新的消息。
其中议论最多的,就是凌晨的搜捕行动。
据说多子神教和福禄观这次为了剿灭轮回秘会可是花了大价钱。
多子神教和福禄观来参加这次大祭的人员原本早就确定了,为此突然临时增派许多,还请出了多件法器,就连福禄观的黄衣观主都疑似提前出关,来到了欢喜沟。
只是这场围剿却称不上有多成功,听说一夜过去,欢喜沟内外逮捕的轮回者统共还不足五百人。
“我听人说,欢喜沟内抓到的那些轮回者,今天傍晚就要在福禄山山脚下杀头,按渎神罪判……”有人小声说。
有人瑟缩:“渎神罪呀……那确实,犯了这个罪,两教不用报警审判也能杀人。”
还有人猜测:“连黄衣观主都来了,只为一个轮回秘会?我看不然,肯定还有别的事,希望别把咱欢喜沟搞乱就行,十年前那次大祭的三神之战我是真怕了……”
听到这里,黎渐川忽然察觉到了一点不对。
两教要增派高层,且提前来到欢喜沟的消息,昨天中午他就在这里听过,可在今天中午的食客交谈里,这似乎是今早刚刚泄露出的新情报。
他回忆着昨天中午小卖部里里外外的细节,脑海中翻动的相册最后定格在了其中一人裤腿的泥点上。
是伪装。
黎渐川心头微微一沉。
昨天中午那桌人,有问题。
第474章 听说你在找我们?
他们会是什么人?
黎渐川思考着。
他与他们的交集只有昨天中午小卖部外的一顿饭, 他偷听了他们的闲谈。
他们的闲谈只着重提了两件事。
一是福禄观高层内有人叛变,加入轮回秘会,二是两教的高层提前自京城来到了欢喜沟。前者的表述存在误导, 后者则像是站在轮回秘会的角度, 在特意给轮回者泄密。
两者结合, 可以很容易地判断出,这桌人不属于轮回秘会, 但却愿意对轮回秘会表达善意。
当然,也不排除是轮回秘会使用的障眼法,但这桌人要真是轮回者的话,他们专门来他面前演这一出,着实是动机不足,没什么必要。
此外,这桌人对他必然有所了解, 特意向他透露消息, 既是一种提醒, 也是一种试探。
眼下的欢喜沟虽然是一滩浑水、鱼龙混杂, 但能算得上势力且对欢喜沟有一定人员渗透的,归根结底也只有三教, 其余不是小打小闹,就是单打独斗, 不会与这桌人有太大关系。
排除掉轮回秘会, 另外两教里, 多子神教管理统一, 信仰纯粹, 目前没听说有什么有规模的异端势力,而福禄观, 因福禄天君御下松散,不理俗务,一直都是比较混乱的,已知的便有一力推行唤神计划的保守派和暗中拥护或利用周沫,想要取代福禄天君的激进派,其内就算再有第三股势力,也是正常。
黎渐川更倾向于这桌人是福禄观内的某股势力。
只是以福禄观内的情况和这桌人的行事来看,福禄观的整体局势是保守派与激进派做大,这股势力还不成气候。
“是盯上了我,还是仅是试探?”
黎渐川心头思绪转动:“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看来,我身上可以利用的地方确实是不少。”
仔细想了想,黎渐川将这桌人抛到了一边,暂时不打算理会。
从他发现他们,而他们仍未察觉到这一点开始,明暗就已经倒转。他在暗,他们在明,谁利用谁还说不好。
理着看似越来越乱、实则越来越清的局势,黎渐川快速高效地结束了这顿午餐,开始了下午的行动。
他和宁准先去了张秀兰家。
按小顺所说,近几天他和母亲张秀梅都会在张秀兰家料理张秀兰的后事。打着问候或帮忙的旗号,过去探一探,合乎情理,寻找或制造机会单独和张秀梅聊聊,再试探下小顺,也不是不能办到。
只是没想到,黎渐川和宁准赶到时,小顺和张秀梅竟然都不在。
这座昨天上午恍惚给了黎渐川畸形怪异之感的四合院内,只有张秀兰的儿子阿祥一个人。
黎渐川意图从这位五表哥身上套套话。
但不管问什么,这位跪在灵堂上的五表哥都只会木讷摇头,唯有问起小顺与张秀梅的去向时,他机械的动作才停了停,沙哑道:“他们去城里了,要采买办丧事用的东西。”
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便又继续木讷摇头了。
黎渐川见状,也知道从这里再问不出什么了,便祭拜过后,径自离开了。
小顺和张秀梅不在,试探三人的计划还剩一个周沫,黎渐川找闲坐的大爷大妈们打听了两句,得知周沫和普查小组的人午时刚过就上了福禄山,至今还没下来。
琢磨了下,黎渐川没有立刻就上福禄山,而是打算按照裴顺血书上所留的地图,先去找找巨蚺曾在的深潭。
两百年地貌变迁,欢喜沟已有了太多不同,黎渐川费了一番功夫,攀过一片峭壁,才在多子山的背面附近找到了自己曾在无忧乡内见过的那处深潭。
周遭地形变了很多,可这处深潭却始终如旧,在参天古木的遮掩下,如一面古镜,神秘幽深。
黎渐川和宁准分头行动,搜寻这片深林内可能存在的异常痕迹。
虽然当年之事距今已有两百年,大多线索都被岁月冲毁,可有些痕迹,却并不是说消失就一定会消失的。
比如,某些疑似巨蚺尸体的蛇骨。
再比如,某些沉落在潭底、看似寻常的碎镜片。
从前者遗留的部分痕迹和玉册与血书的相互印证上,可以知道,裴顺所言的两神隐秘应当有不小的真实性。
至于后者,在黎渐川眼里,却并非如裴顺所认为那样普通。
黎渐川潜入水下,第一眼看到它,就知道这碎镜片绝对不一般。
他在无忧乡内借裴山的身份经历真假虚实时,曾看到文宗举行祭礼,欲以巫术弑神的一幕。
祭礼中,大巫取出了一面圆若玉盘的玻璃镜,而潭底这些碎镜片给黎渐川的感觉,就和大巫手中那面玻璃镜一模一样。
当时,那位大巫被杀后,玻璃镜和大巫的尸体一同被丢进了大火中焚烧。火灭,玻璃镜似乎并未被烧毁,原地还疑似出现了一块玉石。玉石诡异地融入了玻璃镜中,之后,有士兵奉命,打碎了玻璃镜,将其碎片带走了。
深潭里的碎镜片是裴顺发现的,无法确定是巨蚺还在时便有的,还是后来才出现的。
若是前者,巨蚺的神异不同便极可能与其有关,更进一步,还可以去追溯这个世界超凡力量的来源,是魔盒,还是别的。
若是后者,就要去看这些碎镜片是否是来自大巫那面镜子——是的话,需要想想,把碎镜片丢进来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不是的话,也要去猜,这碎镜片究竟来自何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在黎渐川的判断里,他认为深潭的碎镜片与大巫的玻璃镜并非同一面镜子,但八成是同源的、相似的。
因为他的特殊能力是镜中穿梭。
在这项特殊能力的感知下,黎渐川知道大巫的玻璃镜无论是完好还是破碎,都无法建立镜中通道,也无法进行镜面穿梭,深潭的碎镜片略有不同,它虽然也无法建立镜中通道,但却可以进行镜面穿梭。
碎镜片内似乎本就拥有一条镜中通道,不需要建立,也不可被改变。
而黎渐川进入这个副本后见到的其它所有镜面,包括西门房内的古董镜,都没有两者身上这种异常。
这类散发着相似气息的异常镜面之间,不可能毫无关联。
黎渐川直觉,它们也许会是这局游戏解谜的关键之一。
“仅有一次的特殊能力使用机会……”
黎渐川潜在冰冷幽暗的潭底,小心地将碎镜片收进魔盒时,有那么一刹那,仿佛被蛊惑一般,想要直接动用镜面穿梭,进入碎镜片中,穿过那条唯一的、古怪的镜中通道,去一探究竟。幸好他的理智还未丧失,及时阻止了他的冲动。
仅有一次的镜面穿梭,不该用在一条毫无了解的通道上,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
查完计划里福禄山外该查的一切,下午四点,黎渐川和宁准终于踏上了这次时间线或这次轮回里的福禄山。
黎渐川去小卖部解决午饭时,已经顺路从十字树下拿了小队任务所需的破坏物,是一包足有手指长的漆黑钉子,钉子上刻着藤蔓一样的模糊阴文。
包着钉子的旧报纸内侧画了一个简易的福禄山地图,标注了几处地方,就是需要插钉子的。
黎渐川粗通易学,简单研究下了,却没从中看出什么风水八卦的影子,这几处地方选的实在颇无章法。但他照旧留了个心眼儿,去这几处地方时,并没有将黑钉子全部插好,而是悄然替换了一枚。
一路上,他没有遇到双胞胎姐弟,也没有见到任何其他疑似轮回者的人,这令他不由警惕。
小队任务完成之时,也是黎渐川和宁准溜溜达达抵达山顶福禄观之际。
今日的福禄观与之前相比,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因祭神之日越来越近,来往的游客变得更多了一些。
黎渐川转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普查小组的人。
寻个道童问了问,才知道普查小组虽上了福禄山,但却并没有来福禄观,而是似乎只在山间探索着什么。可黎渐川埋钉子时已走过大半个福禄山,却没有看见他们。
也是奇怪,他想试探的三个人,竟然一个都没找到。
这是巧合,还是某种意义上的鬼打墙?
黎渐川拧眉思考着,与宁准乘着夕光下了山。
一下午过去,他好像并没有自己以为的一般,收获颇丰。
日落前,他和宁准回到了小顺家。
进门后,黎渐川习惯性地观察院子,目光扫到某处时,忽然一顿。
与往常一样毫无动静的正房照旧关着门,挂着锁,拉着不透一丝光亮的厚重窗帘。可和之前不同的是,此时的正房,有一扇窗悄悄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内幽黑一片,隐约传来苍老的、压抑的低咳。
黎渐川突觉恍惚。
他的身体好像在刹那间也随这低咳变得苍老起来,沉重又乏力,畸形又腐朽,仿佛随时都能被拖进棺材埋葬。
他想动弹,时间却好像忽然从黄昏冲进了黑夜,四合院环绕四面的屋檐阴影陡然拉长,如诡谲的巨口,笼罩向他,欲要将他吞吃。
“哥哥……你想进去吗?”
宁准低低的声音忽然响起,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黎渐川瞬间清醒过来。
幻象消失,黎渐川的视野一净,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正房前,正伸长了脖子,往那道窗缝里窥探。
这窗缝正对着堂屋,哪怕是如此近的距离,依旧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望不见里面的模样。
“你能感知到里面的情况吗?”
黎渐川缓过神来,回头轻声问宁准。
宁准摇了摇头:“感知不到,但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这提议与黎渐川的打算不谋而合。
感叹自己和宁准属实默契的同时,黎渐川大胆伸手,要将窗户彻底打开。
但就在这时,一张惨白而苍老的脸孔却突然自黑暗之中显露,出现在黎渐川面前。
黎渐川被这毫无预兆的贴脸杀惊得心脏一紧,却也立刻就辨认出了这张脸孔的主人:“小顺奶奶?”
“是小季先生呀,”小顺奶奶隔着窗缝,露出一个僵硬古怪的微笑,“我闻到味道了,小季先生……你是不是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能拿出来,给老婆子我瞧瞧吗……”
好东西?
黎渐川脑海中闪过数个猜测,面上却是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惊讶,并夹杂着犹未褪去的惊惧:“好东西?我能有什么好东西……您老想看什么,能仔细描述下吗?”
小顺奶奶道:“那是一块布,或者一张皮。”
她黑得瘆人的眼珠紧紧盯着黎渐川的脸。
“这……”黎渐川面露为难,“这也太笼统了,我喜欢搜集各种有趣的物件,这类东西我身上太多了……”
“昨天,你用糯米水洗过脸,”小顺奶奶突然道,“水是黑色的,我看到了。小顺去问他妈,他妈对小顺撒了谎,说水没有黑。她救了你,但你的洗脸水是黑色的,这是事实。”
“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
“代表着……你要被吃掉了!你已经没救了!”
小顺奶奶的脸孔慢慢挤进窗缝,变得畸形而恐怖:“给我那块布,我能救你!只有我,只有我才能救你!”
她苍老的声音急切起来:“你知道了那块布的作用对不对?你留着它没有用,给我,把它给我,把它给我!”
“你很想要那块布?”黎渐川收起为难之色,直视着将要从窗缝蠕动出来的诡异脸孔,目光探究,语气平淡,“它不是小顺父母的皮囊制作的,应该没办法用来唤醒小顺快要灭亡的一点自我,你要它来做什么?难道……你是想借助它潜入多子的神国,来摆脱这副‘棺材’?”
小顺奶奶双眼涌起猩红,嗓音陡然阴冷:“你知道?”
“猜的,”黎渐川道,“正房从正面看不出,只觉得有点怪,但从侧面能很明显地看出,上宽下窄,是很典型的棺材形状。再加上你们脸上的死人妆,和白天不轻易出门这件事,以及正房的一些异常,猜这房子是一间棺材屋,也不算难,不是吗?”
不等小顺奶奶开口说什么,黎渐川便立刻掌控着节奏,接连反问道:“你和张秀梅变成这样,与小顺有关?”
“他已经被体内的神国污染了多少,还剩多少自我?张秀梅是不是还想救他?”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块裹尸布能帮你的?”
小顺奶奶咳嗽了两声:“你的问题可真多……过来,近一点,不能被小顺听到,我告诉你……”
黎渐川双眼一空,恍若再次坠入幻象般,不由自主地附耳过去。
看着黎渐川靠近的脑袋,小顺奶奶忽地一笑:“找到了!”
她惨白的脸孔猛地变成一条白色的巨虫,射出窗缝,便要向黎渐川的耳内钻去。
可一只手却比她更快,在她窜出的瞬间,便将她一把抓住。
她反咬欲逃,却又有一只手伸来,将短刀刺下,把她牢牢钉在了窗台上。
“你……”
黎渐川看向白色巨虫,话音还未出口,巨虫便忽然失去水分一般,迅速萎缩下去,变成了一张干巴巴的面具。
面具没有任何生气,好似只是一件寻常死物。
什么情况?
这不是小顺奶奶,只是一张面具?
黎渐川意识到什么,立刻抬头去看窗户。
原本窗缝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眼前的窗户好好关着,没有丝毫打开过的痕迹。
几乎同时,四合院大门外传来脚步声。
黎渐川眉头一皱,迅速收起地上的面具,走向水盆。
他装作洗漱模样,刚用水将双手打湿,院子的大门便开了。
是普查小组的人回来了,张秀梅和小顺竟也在其中,前者裹着雨衣,不见面容,后者则落在最后,低声和费深交谈着什么,唯有周沫不在,不知去干什么了。
看到院子里的黎渐川时,包括小顺和张秀梅在内的所有人忽然全部停下了脚步。
他们立在黑黝黝的门洞里,齐齐转头,朝黎渐川露出微笑,异口同声道:“听说你在找我们?”
黎渐川刹那毛骨悚然。
因为他已看出,这并非幻象。
第475章 这是多子写给他的一封警告信。
普查小组的人好像也被自己这不约而同的整齐发问给惊到了, 话音刚落,简专家就道:“哎?怎么回事,大家的声音突然这么齐, 跟排练过似的, 吓我一大跳……小季先生也被吓着了吧?你瞅我胳膊上这鸡皮疙瘩, 都刚才冒的。”
简专家吸了口凉气,搓了搓手臂。
随着他惊奇的声音, 门洞内诡异的画面瞬间被打破,方才一刹好似一排提线木偶的人们纷纷恍惚回神,也讶异起来。
“这也太巧了!”
“我就是一抬眼看到季先生,想起来村头大爷说他白天在找咱们,就随口问出来了,没想到你们跟我一块开了口……”
巧合?
黎渐川可不这么认为。
此时此刻,越过普查小组那一张张惊讶的面孔, 他清楚地看到了阴影里小顺的眼睛。
无数漆黑的瞳孔涌出, 挤满他整个眼球, 恐怖而又恶心。
察觉到黎渐川的视线, 小顺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微微弯起嘴角, 对他露出了笑容。
他身旁,张秀梅脸庞僵硬, 好似所有面部肌肉都已不能自主, 只有双眼死死瞪大着, 透出惊骇无比的恐惧。
下一秒, 张秀梅的头忽地一低, 雨衣宽大的兜帽滑下,恰好将她的双眼遮盖, 只留平静的面庞,带着的苍白妆容,一如既往。
“就是赶巧了,”费深笑着按下了周遭有点吵闹的声音,迈步走进院子,自然而然地问道,“季小哥也刚回来?”
黎渐川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道:“对,刚回来。”
“你们这赶巧是真吓人,幸好现在天刚黑,还有点光,这要是深更半夜,再胆大的,三魂七魄也都得吓出来。”
他故意残留着一抹惊悸之色,半真半假地抱怨。
“我们的不是,”费深脸上露出歉意的笑,“这样,一会儿吃晚饭,我自罚三杯,给季小哥赔个不是,怎么样?”
“小顺刚才跟我说,他大姨那边的事料理得差不多了,今晚就不用去了。我看咱们这一个院子的人住到一起也有个一两天了,还没一起吃过饭,正好他和张姐都有空,我就想着请他们做顿饭,大家一块坐坐。”
见黎渐川疑惑,费深又及时补上了后面一段。
“那敢情好。”
黎渐川也笑起来:“正好我也想找你们聊聊,民俗方面我是很感兴趣的,白天就想跟你们一块考察考察来着,可惜没找到人。”
“那一会儿可得好好聊聊!”费深热情笑道。
两人简单说了两句,费深便领着普查小组的人回屋放东西了。
在两人说话的空当,张秀梅已裹着雨衣,僵硬地穿过院子,进了正房。
眼睛和神色都在晃眼间恢复正常的小顺也紧跟其后,却没进屋,而是径自去了灶房后。
不一会儿,那边便传来劈柴的声音。
黎渐川去盥洗室倒过水,出来走到灶房附近,问小顺做饭需不需要帮忙,小顺平静地回了声不用。
院内人太多,黎渐川不好再试探什么,便没再多停留,转身和宁准回了西门房。
一关房门,方才一直沉默的宁准便怔怔道:“好多声音……祂在愤怒,在冷笑……这是警告!”
知道小顺体内藏有神国后,黎渐川便对宁准偶然能听到的异常不再有太多疑惑,这恐怕就是神国内传出的动静或多子的神音。
“确实是警告。”
黎渐川的神色也沉了下来:“多子显然已经知道我进过了祂的神国,拿走了祂的玉册。更有可能,连带着裴顺的布置,也已经暴露在祂的眼中。”
“张秀梅提醒过我多子的注视,但我习惯性地相信我对自身状况的判断。”
“我仍保持着比较强烈的自我,所以我认为这次时间线或轮回的我,即使已经历过入教仪式,已被寄生,也必然没有被多子污染多少,相对的,多子落在我身上的注视也肯定不多。”
“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判断。”
“我还能保持着比较强烈的自我,可能是因为我体内可能存在的轮回之主的神国。我已经受到了神国的深度污染。多子的污染作为后来者,虽然是我心甘情愿引入,但却也无法立刻完全覆盖轮回的污染。他们双方在彼此对抗,一定程度上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由此维持了我清醒的状态。”
“所以,多子对我的污染,与对我的注视,都绝对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虽然这种注视不至于细微到我的每一句话都会被祂知晓,但我所做的大部分事情,祂也应该都能看到。”
“当然,这对一直生活在某些变相监视下的我们来说,算不上多可怕。真正可怕的,是祂的威能。”
说到这里,黎渐川有点好笑地扯了下唇角,他也有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发自内心地形容起神的威能。
“我从欢喜河出来后,寻找小顺三人,一下午都没有找到,哪怕普查小组就在福禄山上,我也走过了大半个福禄山,却依旧没能碰面。而我想找却找不到的人,就在我放弃计划,暂时不再寻找时,一下子蹦出来了两个。”
“这是巧合,还是我运气不佳?”
“都不是。”
“这是祂在戏弄我。”
黎渐川道:“配合刚才门洞里那一幕,也是祂的警告,是祂刻意展现出来的神的威能。”
没错,他接近一无所获的一下午,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安排过、操控过的。
这是多子写给他的一封警告信。
一下午的空洞,是这封信的内容,门洞里的一笑与齐声询问,是多子为这封信选择的最美妙的句号。
多子通过这封警告信告诉黎渐川,祂的强大与诡异远超他的想象,祂对他,对欢喜沟,乃至是对这整个世界的控制,也都远超他的预估。
不要试图与祂为敌,不要试图再作窥探,祂,始终都在看着他。
这封警告信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黎渐川心惊肉跳、后背发凉之余,又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
他对这个副本世界的神,终于有了一次直接而具体的认知。
“我错估了祂们。”
黎渐川道:“进入这个副本后,很多人向我描述过祂们,很多事都在间接地表现着祂们的诡异和强大。”
“但是因为我的固有印象和经验主义,因为祂们尚在沉睡,与外界没有直接联系,也没有在当下做出过什么,所以即使我不断提醒自己,却也仍不可避免地,不曾将祂们当作这个世界真正的神来看待。”
“我对祂们的威能,与祂们能对这个世界造成的直接影响,始终没有一个真实且明确的概念。”
“也许我还得感谢多子,”黎渐川眉梢微扬,沉肃的神情缓和下来,“多亏祂的这封警告信,我对祂们、对这个副本,又有了更深的了解。”
“另外,多子的脾气大概率不算好,可我闯了祂的神国,得知了祂与福禄过往的秘密,祂却仅仅只是干扰我,恐吓我,没有直接杀了我,这说明什么?”
“第一种可能,祂知道祂的操控和安排杀不了我,且祂暂时无法自己出手——这可能是沉睡状态的限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第二种可能,对祂来说,活着的我比死了的我更有价值,祂目前不想或不能杀我。”
“无论哪种可能,都说明目前状态下,我不管被怎么警告和影响,都相对安全,至少不会突然间被多子取了性命。”
“而且,这警告也侧面表明,玉册与血书的内容八成是真的,推着我朝谜底更近了一步。”
常年任务和多个副本积累下的经验会限制黎渐川的思考,却也能帮助他迅速冷静下来,跳出局中,突破迷障,看清局势。
“多加小心,兵来将挡,必要时候将计就计,加以利用。”
黎渐川敲敲额角,简单粗暴地定下了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他不可能因为多子的警告而停止对谜底的探寻,就只能更加小心,更加谨慎了。
琢磨完这件事,黎渐川又开始研究镜子。
黄纸禁忌的第一条在今天凌晨第二次开路后,就已经过了时限。早上回来时,黎渐川也已经尝试着摘下了房间里的红布,露出了底下遮盖的古董穿衣镜。可他却没能从这面镜子上瞧出什么问题,昨晚的异常仿佛只是他与宁准的错觉。
此刻,他拿了深潭的碎镜片与古董镜对比检查,但依旧一无所获。
难道真是与时间有关?
开请神路第一日的时间一过,欢喜沟镜子里的异常就统统都消失了?亦或是,存在,但普通人却已看不到了?
黎渐川想不清。
也不等他想清,小顺家的晚饭便已经做好了,费深来敲门,喊他到院子里吃饭。
黎渐川没从费深脸上看出什么鸿门宴的痕迹,但结合费深之前的态度和行为,他也不觉得他当真只是想请大家吃一顿饭,除此之外,别无所图。所以即使宁准不需要吃饭,黎渐川出来也仍是把他带上了,他不放心他单独留在屋内,也不放心自己单独来吃这顿饭。
费深等人见了也没说什么。
他们不将人豺视作人,看到宁准,也只当是黎渐川的挂件。一个人出门带不带挂件,只是件不起眼的小事,并不值得在意。
饭桌上,只有小顺对宁准的出现微有反应,偶尔会以古怪目光瞥过黎渐川身旁。
黎渐川怀着戒备而来,断定这顿饭必然吃不安生,可离奇的是,这顿饭还当真只是一顿普普通通的晚饭,顶多推杯换盏、虚与委蛇的频率高了些,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顺奶奶也安然在座,没有任何异色,好像黎渐川刚回到四合院时的遭遇与她完全无关。
这次她没以婚事未完之类理由不允张秀梅来见客,反倒是与好似恢复了正常的张秀梅一同来用了饭,两人与小顺坐在一处,热热闹闹,真好像寻常的一家。
小顺一家都不喝酒,吃到一半,就下了桌,回了屋,留黎渐川和普查小组的人继续。
黎渐川没找到机会试探他们,却也堪称轻而易举地从费深和普查小组其他人口中得知了许多关于欢喜沟与大祭的情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对这些并未多作隐瞒。
整个晚饭唯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直到这一餐结束,周沫都没有出现。
黎渐川问过费深,费深的回答是周沫被村长家的几块石碑迷住了,要留在那儿拓印,可能后半夜回来,也可能就村长家先住下了。
普查小组其他人,包括与周沫绑在一条绳上的陈远山,都没有对这个答案表现出什么异常。
看来费深所说确有其事。
一顿饭从六七点吃到九十点,吃到最后,大半箱白酒干下去,所有人都醉了,简单洗漱后,便互相搀扶着,都回去休息了。
当然,黎渐川的酒醉是装的。
不知是因为多子警告的余悸,还是因为费深总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行为,他仍对这一晚不太放心,装醉回房后躺在床上,都始终保持着警惕,未曾深眠。
然而,这一晚的前半夜却当真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可黎渐川却还是能感受到他来自内心深处的不安,只是这不安从何而来,虚浮无定,他摸不到。
不过不安归不安,该做的事照旧要做。
凌晨一点,黎渐川收拾妥当,与宁准提前出了门。
他打算去一趟村长家,见见周沫。
村长家在正街上,距离福禄山很近,对要去福禄山参加今天第三次开请神路仪式的黎渐川来说,正好顺路。
花了几分钟,到了村长家,黎渐川敲开门一问,却得知周沫并不在这里。
“早走了。”
如普通老农般的村长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说:“领导们都一起走的,没人留下。”
黎渐川又试探着问了几个问题,都没能发现什么村长说谎的痕迹。
可在周沫的行踪上,一定有人说了谎。
周沫怀有神国,多子不太可能把他怎么样,他的失踪,是他主动为之,还是另外又出了什么事?
黎渐川转着念头,告辞离开了村长家,没再与村长过多交谈。
事实上,欢喜沟的村长自然不会被他放在调查名单之外,只是他虽然是第一次来村长家,却不是第一次见村长。村长曾混在村子情报站的大爷大妈里,和他交谈过许多次。在许多事情上,他都与其他大爷大妈一样,不知道,或是不愿意透露太多。
这次村长的态度也并未因黎渐川的登门打扰而有所改变,黎渐川便也没有继续浪费时间。
“周沫竟然突然不见了。”
这是黎渐川没有料到的:“在这个时候失踪,实在有点奇怪……”
黎渐川一路思索着这件事,刚走到村外,便听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在黑暗里忽然响起,兜头朝他砸来一个惊人消息:“周沫已经死了。”
黎渐川眉心一跳,转动手电的同时,也立刻分辨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榆阿娘?”
紧接着,他心头一沉,接住了榆阿娘带来的消息:“你说周沫已经死了?”
榆阿娘瘦小漆黑的影子出现在深暗的林间,远远隔着手电的光束与黎渐川对望,面目模糊:“你还在找他,看来杀了他的不是你。”
第476章 存在但未知者。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 所以才来找我?”黎渐川关掉手电,也和宁准走进林中,遮掩身形, 以免被其他外出的人看到。
“除了你, 这里能杀他的存在不多, ”榆阿娘直白道,“而这些存在, 要么无法出手,要么不会出手。”
黎渐川蹙眉:“你怎么能确定周沫已经死了?”
“在我见过门锁后,门锁的气息就再也不能在我面前隐藏。我一直能闻到他的气息。就算他掉进了神国,掉进了历史,掉进了非现实的任何所在,只要仍在欢喜沟,这股气息就始终无法逃离我的嗅觉。”榆阿娘道。
“但不久前, 这股气息彻底消失了。”
她嗤笑:“除了死亡,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它突然消失。”
“不久前?”黎渐川抓住关键词, “具体是什么时候?”
榆阿娘大概也是想从黎渐川这里套到相关线索, 更进一步确定周沫的情况,所以也没作隐瞒, 干脆道:“我没看具体时间,但应该是在晚上九点前。我会在九点入睡, 感知到门锁的气息消失时, 我正在洗漱。”
九点前?
黎渐川神思微顿。
普查小组回到住处, 约莫是傍晚六点。费深张罗的晚饭六点多、接近七点的时候开始, 直到九点多、接近十点才结束, 除去小顺家三人回了正房,中途没有人离开。
这还真是巧了, 周沫恰好失踪在这顿晚饭期间。
如此看来,费深这顿饭,八成还真不是毫无目的的。
“你怀疑谁?”
榆阿娘直接发问。
“外来者。”黎渐川也顺应着榆阿娘的转变,摆出了坦诚友好的交流态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前天傍晚两人间的第一次交锋,无论明里暗里,都是榆阿娘占上风。
这既是因为榆阿娘的故意设计,也是因为当时两人的状态与掌握的情报确实存在差距,榆阿娘已将黎渐川的半数想法与需求看穿。
可一天两夜过去,形势已经变了。
“外来者?”榆阿娘显然不赞同黎渐川的推测,“不可能。外来者的到来有规律,一段时间内只会有一个。你已经来了,不会再有其他人。况且,外来者也没有杀死周沫的能力。”
被否定,黎渐川也不恼,继续道:“你说的规律,是近十年才出现的吧?十年之前,轮回之主出现之前,外来者应该不是一段时间内只来一个,也不是时间一到,就会离开或死亡。这些人受到的限制也更少,也许有类似类似符刀一样的武器。他们有可能滞留在这里。”
榆阿娘闻言,却没有被黎渐川这半真半假的话套进去,反而语气更加坚定。
“这更不可能,”她道,“类似于符刀的武器,据我所知,只有一把,而且十年之前,轮回之主之前,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外来者来过。”
黎渐川一怔,心脏突地狂跳起来。
虽然他也不认为杀死周沫的会是其他外来者,但是十年之前,轮回之主之前,这个世界没有外来者……
这怎么可能?!
按调查到的信息来看,King来到这个副本已是第一周目快要结束、最终之战即将开启的时候,他有所顾忌,才切割下来了一些东西,找到这个副本存放。
并且,这个副本在King到来前就已有了两百年历史,就算剧情是从现在开始,过往只是背景,也不该只有King他们一批玩家来过。
除非他们到来时,这个副本刚刚形成。
但魔盒游戏从没有临时开辟副本的习惯,更不可能在自己降临多年后的第一周目末尾临时开辟一个副本。
或者说,这个副本以前是循环重置类副本,在King之后才发生了改变,成为了时间推进类副本。
这个可能是存在的。
又或者榆阿娘在说谎。
不过她没有必要说这样显而易见的、很容易便会被拆穿的谎。
黎渐川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
他翻看着自己进入副本之后的每一片记忆,终于猛然惊醒般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十年之前的外来者。
无论是黎渐川直接从这个副本里搜集到的情报,还是间接从陈远山、许洋口中偷听或试探到的信息,所提到的与外来者有关的时间,都只有近十年。从没有人提到过比轮回之主的出现更早的、十年之前的外来者。
于是黎渐川按照过往经验,顺理成章地便认定了十年之前的副本世界已有外来者,只是因为现实世界的重启,第一周目的遥远,和轮回之主的横空出世,再难探寻。
“不对,还是不对!”
黎渐川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不管有多相信过往经验,我也不可能完全不对十年之前的外来者产生怀疑或好奇……尤其是,许洋提到外来者时,我有太多机会去询问更早的情况,但我却没有问,或者说,是没有想到。”
“我被蒙蔽了。”
他揪出了关键:“有什么影响了我的潜意识,故意把十年之前外来者的事塞进了我的思维盲区。”
“它不想让我察觉到在King那批玩家之前,没有玩家降临欢喜沟这件事。”
“假如这个副本从前是重置循环类副本,过去没有玩家就是正常的,某些力量绝不至于用影响我意识的方法来隐藏这件事。”
“那反过来说,这恰恰证明,这件事里绝对藏着大问题……”
内里转过无数思绪,面上黎渐川却什么都没露出,只是神情一顿,挑眉道:“你确定?”
“确定。”
榆阿娘道:“你们外来者便是隐藏再好,也总是要表现出不同的。”
黎渐川沉默片刻,望着林间的阴影,开口道:“对周沫有杀机,且能杀死他的,其实只有三类存在。”
“一是三神。但是祂们都在沉睡,无法直接动手。驱动手下人,按你所说,没有类似符刀的武器,要杀死周沫,那至少也得是黄衣观主或万胎嬷嬷这个层次的吧。”
榆阿娘点头:“他们确实可以,但不会是他们。他们已经非人,污染深重,想出手一次没那么容易。再者,这个层次出手的动静太大,落在我眼中,遮掩不住。”
“那就只剩另外两类了,”黎渐川道,“一类,当然就是同样怀有多子或轮回门锁之人,或者准确点说,是同样怀有神国的神国容器。”
“神国容器?”榆阿娘周身的阴翳微微晃动起来,“什么意思?”
黎渐川扯开嘴角一笑:“人豺,神丹,之前谈好的这两个条件换我的详细讲解,怎么样?”
榆阿娘似乎是没料到黎渐川居然会在这儿等着她,顿了片刻,才嗓音嘶哑地笑起来:“那你关于最后一类存在的推测,又想让我拿什么来换?”
黎渐川还未回答,榆阿娘便话锋一转,直接道:“你的交易我可以答应,我也可以回答你更多的问题,条件只有一个,我们联手合作,我将会在正式祭神之前,助你成神。”
“和十年前一样?”黎渐川微眯双眼,“我可没忘了,十年前你和轮回之主失败过。”
榆阿娘道:“你也说那是十年前,十年后的现在,我又怎么会重蹈覆辙?我已做好了更为完善的计划,这次成神与弑神,万无一失。你可以在看过我的计划之后,再决定是否与我合作。”
说着,榆阿娘抬手,自怀中取出一个本子,抛给了黎渐川。
这当然不是一份多么严格正经的计划书。
事实上,榆阿娘写在这本小学生写作业常用的方格本上的计划,只有潦草的两个步骤,一是在请神夜接受洗礼,二是在祭神之时夺取神力。
前者由榆阿娘准备,标注了许多名称古怪的物质,后者在洗礼完成后,已走上成神之路的黎渐川冥冥之中自会产生感知,在合适的时机掠夺神力,跨过最后一步,榆阿娘会动用一件物品帮助他,拖住两神。
这计划简单粗暴,看起来既靠谱又不靠谱。
不过,不管靠谱还是不靠谱,黎渐川都不打算参与。
因为他已经看出,这局游戏不是弑神就能解决的,也不是不弑神,就解决不了的。
“两日过去,你应当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和多子、福禄之间的差距,”榆阿娘循循善诱,“不成神,不弑神,你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会被随意剥夺。轮回曾经说过,他在这里,可以选择不去弑神,但却不能没有足以弑神的力量。选择的权力,应当握在自己手里,不是吗?”
黎渐川佯装动摇,犹豫道:“请神夜前,我给你答复。”
榆阿娘见状,没再紧逼,而是复又笑起:“可以,你会答应的。这么算来,你我现在也应当是半个合作伙伴了。既然这样,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回去之后,方格本的背面,对火照照,有你想要的法子,神丹的有,人豺的也有,就当是我这老婆子的一点诚意。”
黎渐川面露惊讶,心中却更为警惕。
在助他成神弑神这件事上,与上次相比,榆阿娘似乎更加急迫了些。
他取出打火机,边观看方格本背后显露出的文字,边故意露出了一点得寸进尺的姿态,似真似假地笑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都成了半个合作伙伴,送了一点诚意,那您不如再拨冗解我一点困惑?”
榆阿娘没怎么迟疑:“可以。但你方才的话,也要接着说下去。”
虽有条件,可答应得仍是太过轻易。
“没问题,”黎渐川神色不变,“就当这也是我的一点诚意。”
这话说着,黎渐川都觉得自己进入魔盒游戏以来,给出和得到诚意的次数实在是有点太多了。好像每回交易或交谈时,大家都要来上这么一点诚意,不来就是不够真诚一样。
当然,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真诚大多都只是表演出来的,而那所谓的一点诚意是真是假,又含多少水分,也是难说。
总之,在确认过榆阿娘的诚意后,黎渐川也把自己的一点诚意展现出来了。
他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在无忧乡的经历和神国容器的事,内容自然不完全真实,真假掺半。而关于自己和小顺也疑似神国容器的部分,黎渐川全盘隐瞒,没有丝毫提及。
“原来如此。”
榆阿娘似在沉思,低声道:“我忘了很多事,但却还记得它们的影子……我忘了神国容器,但却还记得神国容器外显的特征,记得门锁,记得要杀灭他们……”
黎渐川道:“同为神国容器,力量就算有差,应该也不会差上太多,所以另外两个神国容器,大概率有能力杀死同为神国容器的周沫。”
榆阿娘立刻道:“但这不会太轻松,也不会没有太大动静。”
“所以还有第三个可能,”黎渐川看向榆阿娘,“存在但未知者。”
“存在但未知者?”榆阿娘疑惑。
“周沫死亡或失踪是已经确定的事实,至少在眼下的你我看来是,”黎渐川眉梢微扬,“但我们已知的人或神或怪物,都没有杀死他的力量、机会或动作,那就只能是存在于你我目前认知之外的谁杀死了他。”
“当然,你也可以说杀他的是我,只是我在说谎,或者我真的忘了,但我和周沫的行踪都不是秘密,查查就知道。”
“或者他其实就是你榆阿娘杀的,你贼喊捉贼,但动动脑子就知道,你没理由这么做。”
“又或者他是自杀,被影响了,触犯禁忌了,等等,都有可能,但这要忽略一个前提条件——他是神国容器。体内容纳着神国无心地的周沫,可能会这样简单地自杀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算来算去,概率最大的,就只有第三类,存在但未知者。”
榆阿娘道:“怎么找到这个存在但未知者?要是无法找到,你刚才所说的,也不过是一通废话。”
黎渐川简单说了下费深主动张罗的这顿晚饭,和村长与普查小组两边对于周沫去向的不同说法,然后道:“所以我建议,查查普查小组,查查费深,再看看有没有所谓的目击者,不过后面这个的概率很低。”
榆阿娘没有说话。
黎渐川笑了笑,继续道:“离两点只剩十来分钟了,这点时间,应该也足够我们聊聊您愿意拨冗解答的、我的那一点困惑吧?比如黄纸禁忌,比如轮回者……”
榆阿娘不知在想什么,迟了半拍才道:“黄纸禁忌?这你算是问错人了,我对它也不了解。我只知道它第一次出现是在我小时候,欢喜沟第一次大祭时,多子神教和福禄观的人在欢喜沟四处张贴,我问过,没人答。”
“黄纸上的内容有过变化吗?”黎渐川问。
“有,”榆阿娘道,“黄纸禁忌经常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镜子那条,这次大祭之前都是及时盖上镜子,不要再看便行了,不必用糯米水洗脸三遍,也不必默念自己的名字。”
“这条禁忌的变化难道和轮回之主的出现有关?”黎渐川猜测,“黄纸上的禁忌都与三神有关?”
榆阿娘摇头:“有关,但应当不是全都有关。”
“至于轮回者,我知道他们潜伏在欢喜沟多年的部分成员,但这一点你不必问,我不会告诉你。”
她道:“此外,我还知晓的,就是好像并非所有轮回者都加入了轮回秘会,其中有一部分轮回者没有加入。这部分轮回者非常神秘,我曾想抓一个来研究,他却当场化作了飞灰,很是古怪。”
黎渐川边消化着这点信息,边在隐蔽处,从魔盒内拿出了深潭附近发现的,疑似巨蚺尸骨的一小段蛇骨。
他没有忘记昨天斩龙时,自己从观礼的榆阿娘脸上瞥到的怪异神情,联想之前幻象里的蛇影,和打听到的榆阿娘的来历,黎渐川心中有个大胆的猜测。拿出蛇骨,便是为这猜测作试探。
“对了,还有件东西,想让您帮忙看看。”
黎渐川展开手掌,露出蛇骨。
“哪来的骨头?”榆阿娘语气未变,“看起来像是属于某种体型不小的野兽,我对这方面了解不多。”
黎渐川眸色微深,笑意如常:“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骨头,路上捡的,拿来问问。”
“哪里捡的?”榆阿娘问。
黎渐川道:“山上,多子山。”
榆阿娘点点头,似是对此没什么兴趣,不再询问。
正巧时间也已逼近凌晨两点,黎渐川要赶去请神队,这场因周沫之死而临时出现的交流便也就此结束,黎渐川与宁准回归大路,匆匆上山,榆阿娘隐入深林,消失不见。
“你信她几成?”
快步赶路时,黎渐川低声问宁准。
他总感觉宁准的残缺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在缓慢恢复。每过一分,他就能恍惚瞧见他多出一点的灵动的意识。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九成。”面对黎渐川的询问,宁准比出一个手势。
这和黎渐川推测的差不多。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有时候,有些人对你说假话,不一定是想害你,对你说真话,也不一定是想帮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赶在凌晨两点前,来到了请神队的集合地点。
照旧是宁准等在一旁,黎渐川加入请神队,与众人一同准备开请神路的仪式。
今天的仪式是为,红白之喜。
第477章 没多迟疑,黎渐川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凌晨三点, 请神队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黎渐川换上了一身专为请神者准备的粗布短打,头绑白缎, 腰系红绸, 与另外三名高个子排在队伍最前方, 负责沿路抛洒一袋据说开过光的、红白掺杂的古怪纸钱。
在他们四人之后,是拿上了各种民间乐器的请神队其余人, 负责吹吹打打,奏喜乐与哀乐。
里头当然有人半点不会用乐器,也不懂奏曲,要推辞,请神队的老人却摆摆手,说无妨,这乐器只要吹打起来就行, 有神指引, 声音一出, 就自然会形成曲调, 完全没学过的都可以来,而且, 今天这红白之喜与前两天不同,看的也不是请神队, 而是欢喜沟。
“今儿咱们就是一伴奏的、引路的, 放轻松。”
黎渐川认识的那位周哥拍拍后面人的肩, 笑着安抚。
不需杀蛇剥皮, 福禄观的道长们便也与多子神教的嬷嬷们一般, 没有早到,而是踩着点才来。
人齐了, 队伍便也动起来了。
道长与嬷嬷走在最前,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吟唱着难辨的经文。
黎渐川四人紧随其后,每走七七四十九步,便伸手进怀中的袋子,抓一把红白相间的纸钱,用力抛洒出去。
其后,一声嘹亮的唢呐开嗓,各种民间乐器便都跟着响了起来,半点不乱地奏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乐声。哀乐低沉凄凉,喜乐洋洋开怀,合在一处,便像一人边哭边笑,凌晨昏黑,诡谲非常。
黎渐川胆子不小,可此时夹在这乐声和经文声之间,也不免头皮发麻,半点不敢细听。
请神队一路下了福禄山,进了村子,便见欢喜沟的家家户户都已敞开了大门,一口口棺材与一抬抬花轿各自等在门内,直到乐声近了,才由孝子贤孙抬着,傧相媒人领着,跨出门槛,跟到请神队末尾,与请神队一同走完这开路仪式。
今天路旁围观的游客少了不少。
黎渐川猜,这一是因为喜丧两事掺在一起,到底还是诡异,肯定能避讳就避讳,二便是昨天幼童断头的事实在令人惧怕,部分游客不敢再来好奇观礼,很是正常。
不过,普查小组的人显然不在这两者之间。
远远地,黎渐川便望见了费深等人。
周沫依旧不在,其余人也依旧未因此表露异色。
便也如那位周哥所说,这最后一次开路仪式,请神队只是陪衬,并没有太多事务。整个开路过程里,黎渐川除了算着步子撒纸钱,再没做过第二件事,也没有遇到任何值得特别注意的异常。
很快,请神队出了欢喜沟,径自上了多子山,后头牵着的那长长两列花轿与棺材却就此停住,不再跟随,而是从村尾回转,各自被送往河中、坟地或家里。
黎渐川留意了下,发现欢喜沟确实是水葬为主,辅以土葬。
榆阿娘在水葬一事上说了易被拆穿的谎,显然就是想让他拆穿她,并将目光投向欢喜河。而他黎渐川也确实如她的意,去了欢喜河,也在不久前第二次遇到榆阿娘时,把探索的部分经历告诉了她。
某种角度来说,榆阿娘说谎的目的确实是达成了。
“她是真吃定我了,认为我别无选择,一定会跟她合作,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自信……”
黎渐川暗暗想着。
凌晨四点出头,请神队抵达多子山山顶。
一番休整后,周哥便宣布他们这连组了三日的请神队就此解散,之后都不用再来,还给队内每位请神者发了一道黄符,据说是拿着这道符,可以在祭神仪式上站在一个靠前的观礼位置。
黎渐川纳罕于这次开请神路的风平浪静,却也没多想什么,毕竟不出事总是好过出事的。
接了黄符,打过招呼,黎渐川便与跟了一路的宁准会合,不多耽误,下山回家。
这时候天仍黑着,如一团巨大的浓墨滴下来,裹了整个欢喜沟,黏稠阴沉,不见丝毫白亮。
黎渐川已习惯在欢喜沟时不时就受限的视力,一般来说,以他和宁准的脚程与对这段路的熟悉程度,即使没有手电,伸手不见五指,也最多十几二十分钟便能顺利下山,瞧见村子铺出的大路。
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山路似乎变得更长了,他们走了将近三十分钟,都没有看到山脚。
黎渐川晃着手电光向四周扫去,辨认环境,发现从林木来看,这确实是接近山脚的位置,他们没有走错路,也没有遇到重复循环的景色,行动路线也确实是一直在往山下去。
就在黎渐川警惕怀疑时,前方一片漆黑的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座建筑的模糊轮廓。
黎渐川心头一突,浑身肌肉立时紧绷起来。
“……怎么了?”
宁准察觉异样,微微侧头,轻声问。
“前面不对劲。”
黎渐川快速回答,简单描述了下情况,擒住宁准的手腕,将他挡在身后。
宁准面露茫然,似乎什么都未感知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前方模糊的建筑也渐渐清晰,黎渐川辨认出这轮廓,竟是福禄观。
可这是多子山,哪里来的福禄观?
心中埋藏了一晚的不安被恍惚放大,黎渐川眉头拧紧,慢慢后退,试图远离这座道观。
但刚退出没几步,黎渐川的脚步便猛地顿在了原地。
因为他发现,他和宁准虽在后退,却仍诡异地离前方的福禄观越来越近,就好像他们不是在退,而是在向前走。
意识到了什么,黎渐川神色一动,戴上平光眼镜,然后尝试向左向右行走,果然,也都是在靠近福禄观。
“看来不管往哪个方向,这条路的终点都只有一个。”
黎渐川透过镜片,凝视着前方:“不是幻象,也无法远离,那就只能进去看看了……”
强压着心头的不安,黎渐川让宁准等在原地,独自迈步向前,来到了这座凭空出现在多子山上的道观门前。
道观除去门扉紧闭外,与白日黎渐川所见并无什么不同。
踏上台阶,符刀显形,黎渐川神情冷静,抬手叩门。
“咚、咚。”
两声叩门轻响过后,福禄观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
黎渐川朝内望了眼,空空荡荡,不见异常。
没多迟疑,黎渐川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然而,就在他进门的一刹,无尽的黑暗便如狰狞巨口,不等他反应,直接一口将他吞下!
毫无预兆地,他再一次失去了意识,沉入了无光深海。
不须点明,黎渐川便知道,自己又死了。
只是这次死亡似乎和之前不同,恍惚间,他好像还保留了一丝神智,能模模糊糊地思考自己的状态,并探知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这些画面里闪过的是欢喜沟,是多子山,是闯入道观却已被黑暗分隔留下的宁准。
黎渐川靠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忽然手臂一痛,一个激灵,从昏沉中挣扎了出来。
“哎,别乱动,扎针呢!”
一道女声突然响起。
黎渐川猛地睁开双眼,就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晃动在眼前,往他手臂上扎着针管。
他下意识便要反抗,但却被仪器钳制住了四肢,动弹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管针剂被注入自己体内。
是廖医生。
黎渐川认出了扎针的人。
熟悉的人,熟悉的高科技病房,他竟又因死亡而来到了这座所谓的天空城。
想到自己对这里的怀疑,黎渐川又佯作挣扎,同时冷声质问道:“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你又失忆了?”
廖医生边收拾东西,边看了他一眼:“这是肌肉松弛剂。今天我们要把你转到天空城中心医院,需要控制你的状态,但你已经不适合再用镇静剂了,只能注射这个。”
不用她多解释,黎渐川也已经开始感受到了这种药剂的效果。
他浑身上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松解下来,软绵绵的,再提不起一丝力气,连动弹一下手指头都无法做到。
这可比处里抗药训练时的那些药物猛上太多。
“放心,”廖医生道,“为了不影响你大脑的状态,我们在你的脖颈位置设定了阻隔环,药剂的效果不会影响到你的脖子以上。”
黎渐川张了张嘴,发现头部果然没有受到影响,便又问道:“是第二次审讯的意外让你们决定把我转去天空城中心医院?”
廖医生有点惊讶:“你还记得第二次审讯的事?看来这次你失去的是短期记忆。”
“没错,”她紧接着点了点头,“你在前两天进行第二次审讯的时候受到刺激,意识崩溃了。我们勉强把你抢救了过来,但你的状况绝对无法支撑第三次审讯,付山不得不同意把你转进中心医院。”
“中心医院也在一区,离得不远,如果不是付山坚持认为你很危险,把你的拘留等级提升到了高危级,我们也不需要给你注射药剂,可以直接押送转院。”
了解到了目前的处境,黎渐川问道:“付山呢?”
“已经来了,在外头,”廖医生道,“他负责你这起案子,你的转院押送他肯定会来。这次押送不仅有付山,还有特警出动,所以我劝你不要抱着想逃走的侥幸心理。”
说着,她用套着橡胶手套的手按了按黎渐川的手臂肌肉,又调出某块屏幕看了眼,然后抬手按下一个按钮。
数秒后,病房的门打开,一队医护人员快步走进来,其后跟着以付山为首的一队警察。
两拨人都是全副武装,充分表现了对黎渐川这个高危级嫌疑犯的高度警惕。
医护人员围拢在病床周围,将各种仪器卸除,只留钳制黎渐川的束缚装置。
廖医生远远看着,走到付山身旁,告知了他病人今天疑似丧失短期记忆的事。付山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了黎渐川一眼,却没说什么。
黎渐川也没有主动和他打招呼的意思,他在思考别的事情,无暇试探。
仪器卸除完毕,两名医护人员推着黎渐川的病床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是一条同样充满科技感的金属走廊,冷冷清清,除了他们这支押送队伍外,再无其他人在。
穿过走廊,进入电梯,一行人顺利来到了地下停车场,将黎渐川的病床送入明显经过改装的押运车里。
这两押运车的车厢很大,除病床外,还能容纳四名医护人员和四名警察。
付山和廖医生都在其中。
前者的目光如鹰隼一般始终紧盯着黎渐川,后者则关注着仪器显示的数值,随时监视黎渐川的精神状态。
押运车发动起来,缓缓驶出了地下停车场。
笼罩四周的昏暗随之褪去,明亮的曦光从由铁栏与特殊玻璃组成的小窗照射进来,落在了黎渐川的脸上。
黎渐川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离开了那间苍白的病房,这座现代而又科幻、充满了诡异之处的天空城,便终于彻底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第478章 先封锁一区吧。
这是四九城。
可又不是黎渐川记忆里的四九城。
红城墙, 旧园林,成片的古老建筑是四九城的文明底色,巍峨庄重, 煊赫俨然, 可同岁月写入史诗。
但此刻, 窗外这形似四九城的城市,却是在这固有的底色之上, 又叠上无数层色块斑驳的涂鸦。
胡同口迷幻的霓虹灯渐次熄灭,白背心的大爷打着哈欠出来,挂出鸟笼,哼着小曲,给自己心爱的半机械小鸟喂食。鼓楼传来早上八点的报时声,一道婉转的戏腔随之甩出,全息的京剧宣传片准时取代神经拼接术广告, 花旦登场, 水袖华丽。
四面, 上百层高的摩天大楼林立, 拥挤不堪,条条高空轨道穿插环绕其间, 就像拆迁区缠在电线杆上的电线,凌乱非常。
押运车在离开警区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后, 也驶上了这些高低错落的“电线”中的一条。
且事实上, 黎渐川所以为的地下停车场也并不是真正的地下停车场, 它处在一栋光污染强烈的大楼的中部, 因为真正的地下停车场是不可能一出来就看到阳光的。
这些楼群的中部以下, 即使是地面,也都是阴暗的, 肮脏的,终年不见天日的。
“对很多人来说,阳光也是一种奢侈品呀。”
廖医生感慨。
病床上,黎渐川却没什么享受阳光的心思,他偏头望着窗户,目光空洞,状似神游,实则是在观察外界的情况。
除他所在的这辆主押运车外,这次转院押送另有四辆武装车随行。
更高处,还有两架巡逻机和一艘浮空艇,闪着警灯,对四周进行着全方位的监控。
要想突破这些封锁逃走,看起来是不容易。
没错,黎渐川从来就不打算去什么天空城中心医院,在听到转院押送一事后,他就决定,要趁此机会逃走。
反客为主,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永远好过任人宰割。
虽然时间有点紧急,计划也有点仓促,但是黎渐川却并不慌乱,只静静观察着高空轨道两侧的全息影像,等待着合适的机会。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肌肉松弛剂的药效正在渐渐消退,他对自己躯体的感知正在恢复。
这支针剂确实比他想象得要猛烈许多,但他的身体,也比廖医生所检测到的要强悍更多。
最多二十分钟,他就能恢复基本行动。
远处。
某家科技公司为清晨日出特意设计的大型全息影片“日出鲸落”已经开始播放。
波光粼粼的无边海水涌动着,淹没附近的高空轨道,一声清鸣,白鲸出水,优美而庞大的躯体划过数栋高楼,跃过初升朝阳,在灰暗的天空留下一道雪白的印痕。紧接着,砰然巨响,白鲸消失,无数水花溅起,纷扬起落,如一场盛大的白日烟火。
除始终严阵以待的警官们外,押运车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壮美瑰丽的画面吸引了。
“好漂亮呀。”
一名护士小声道:“这是什么动物?新出的仿生鱼吗?”
“是鲸鱼,”一名年长的医生道,“我小时候还出海去看过,特别漂亮,可惜,现在已经灭绝了,只能在纪录片和全息广告里看看了……仿生动物,估计没有哪家公司会做鲸鱼款的吧?”
一名年轻医生嗤笑:“海洋动物灭绝,还不是怪海洋公司的开发太过……相关立法嘛,倒是完善,执法嘛,就难说了。”
“好了,闲话少说,还真当这次转院是出来春游的?”廖医生瞥见付山等警员的脸色,及时打断了医护人员们的窃窃私语。
车厢内一静。
一直紧盯着黎渐川的付山抬了抬眼,笑了下:“没事,廖医生,不用太紧张,警戒的事有我们,你们在做好本职工作之余,随便聊什么都可以。”
“我们是刑侦队,不是动物保护执法队,也不是海洋公司的走狗,对这些话题无所谓。”
他似是安抚,又似是话里藏刀。
医护人员们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再多言语。
但付山却好像突然放松了一样,盯着浑身瘫软的黎渐川,闲谈般开口问廖医生:“给他注射的是肌肉松弛剂,对吧?”
廖医生像是没想到付山忽然有此一问,愣了下,才道:“对,是肌肉松弛剂,之前转院报告提交的时候我已经说过了,他的状况无法再使用任何镇静剂,上头特批,送来了最新研发的肌肉松弛剂SC-8177。”
“这种药剂的药效远强于其它品类的肌肉松弛剂,就算常年进行抗药训练,第一次遭遇SC-8177,也毫无反抗之力。在使用前,有警区的特种人员过来进行过测试,寻常的肌肉松弛剂只能够让他们失去十分钟左右的躯体掌控,但SC-8177却能让他们在至少两小时的时间内瘫痪在床。”
“我们路上最多需要一个小时,时间绝对是够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也携带了补充针剂,假如药效提前消失,我们随时可以补上一针。”
“没有失效的话,还是建议不要多打,即使有阻隔环,打多了,也绝对会对King的大脑产生不良影响。”
“阻隔环也不能彻底阻隔一切。”
廖医生耐心而详细地向付山解说着。
付山听完道:“你们怎么能确定药效过没过?”
“病床上带来的这些仪器不是只有制服病人这一个作用,它们还可以实时监测病人的生命体征,没有人能完美地控制自己的各项身体数值,药剂生效和不生效,这些数值都是不同的,都在这块屏幕上……”
廖医生对付山的询问并不厌烦,她知道这位警官对这桩案子和这名嫌疑犯的重视与忌惮。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位警官会在她转过屏幕给他观看时,突然拔出随身携带的军刺,直接捅进病人的大腿。
“啊——!”
鲜血溅出,众人都吓了一跳,有医护人员尖叫出声,死命抵在椅子上,惊恐地望着付山。
“你疯了!”
“他还没有接受第三轮审讯,没有被定罪,你怎么敢!”
廖医生惯来温和的表情也被撕裂。
但她并没有惊惧太久,而是立刻起身,不顾被血染脏的衣服,翻找器械与药剂,迅速为黎渐川止血,处理伤口:“都别傻站着,薇薇,准备缝合针,这种军刺的伤口必须内部缝合!”
“对于你的违规行为,我会如实上报!”
廖医生冰冷的目光扫过付山。
黎渐川的身体依旧软如烂泥,但侧偏的脑袋却因突如而来的痛觉猛地转了回来。
他怒视付山:“疯子!”
付山没有任何反应。
他对周围人的反应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黎渐川。
他全身心地注意着黎渐川瞳孔的收缩变化,面部的细微表情,与浑身上下肌肉的变化,从中分辨着什么。很快,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确实仍受制于这款新型肌肉松弛剂,无法掌控自己的躯体。
“我不相信仪器,只相信自己,”付山淡淡道,“不需要你上报,我会自己回去领罚。”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手抽了张纸,擦拭军刺。
廖医生没有理会付山,只专注地操控起仪器,为黎渐川缝合伤口。
似乎也是知道自己的行为惊吓到了其他人,付山收好军刺,捏出一个阳光开朗的笑,朝有些瑟缩的护士道:“美丽可爱的护士小姐,是不是正在心里骂我呢?好了,别骂了,我知道错了,我可不是你们院里那些精神不正常的患者,我只是想试试他而已。”
“面对这种狡猾的罪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一个不留神,他可能就在暗中谋划起了逃跑……”
正说着,一朵虚幻的巨大水花突然涌现在押运车的车厢内,原来他们已经前行到了日出鲸落的全息影片附近。
与水花同时出现的,还有尖锐的警报声。
“不好!”
话音刚起,一张冷酷的面容便从水花的影像内冲出。
付山面色陡变,立即抬枪,可下一秒,他的手腕便是一麻,枪直接脱手落了下去,被一只陌生而劲瘦的手从容接住。
黎渐川借全息影像干扰车内视野的刹那,力量爆发,强行挣断了禁锢身体的所有仪器。
刺耳的警报声里,他迅疾如风,先夺了付山的枪,又反手抽出他的军刺,在他还未捕捉到自己的动作时,便一下刺穿了他的太阳穴,将他狠狠钉在了车厢壁上。
医护人员惊叫躲闪。
另外三名警员反应过来,因空间狭小,没有选择开枪,而是当即挥动高压电棒,近身冲来。
黎渐川两步快蹬过车厢壁,避开电棒,单手锁喉放倒一人,同时军刺射出,精准无误地钉穿另一人的右眼。
不到三秒,损失三人,黎渐川的凶恶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估,最后一人毫不犹豫,果断摸向空间纽。
但他仍是慢了一步。
手掌还未碰到空间纽,腕骨便已被踢中。
清脆的骨骼断裂声传出,还不及痛呼,锋利的军刺便已穿喉而过,划烂了他的脖颈。
“我劝你别把它拿出来。”
黎渐川甩掉军刺上的血泥,扫过角落里的廖医生,眼神冷淡却血腥。
廖医生手一抖,含有肌肉松弛剂的针管滚落在地。
“出事了!”
车厢内的动静第一时间便被驾驶室的两名警员发现,他们一边紧急停车,一边呼叫同伴。
可不等车停,也不等他们的同伴到来,黎渐川便已一脚踹开了据说寻常□□都无法炸开的车厢门,纵身翻了出去。
押运车爆发出巨响,一道人影冲出,一步跃出轨道,直接从千米高空跳了下去。
巡逻机后知后觉地弹出枪管,疯狂扫射,子弹成片打在高空轨道上,发出撞击钢铁的砰砰巨响。浮空艇同步拉响警报,一名名配有飞行装置的特警从中跃下,穿梭在轨道间,向下追击。
高空之上,白鲸完全坠入海中,溅起的水花徐徐溃散,黎渐川的身影也于轨道高楼间彻底消失。
半小时后,白鲸下方。
警戒灯封锁路段,押运车停在路边,其内幸存的四名医护人员都已经被送走,只剩警方处理现场。
一辆护航车内,付山靠在座椅上,不久前被军刺洞穿的脑袋完好无损,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从高空轨道上跳下去就消失了……”听着追击小队的汇报,付山眼神阴鸷,重重敲击着座椅扶手,“鹰眼无处不在,都没有捕捉到他的踪迹,就这么让他跑掉了……”
浮空艇上下来一个满身书卷气的陌生女人,她听到付山的话,推了推眼镜,平静道:“‘时间回溯’也没有用,无法把属于他的时间拉回来,我初步怀疑他可能有时间方面的能力。”
“他可能有时间方面的能力?”付山皱眉,“主人没提过这件事。”
女人道:“没提过不代表没有,主人也不一定足够了解他。我们必须承认,我们都小瞧了他。”
“先封锁一区吧。”
女人道:“只要他不出一区,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付山颔首:“也只能这样了。”
第479章 私藏玻璃镜,居然是违法行为,惩罚还如此之重。
上午十点, 天空城一区鼓楼附近。
黎渐川改头换面,以一副寻常上班族的打扮坐在一家早餐店内,边吃着早已冷掉的、由合成面粉制成的油条, 边以看窗外风景的姿态, 观察着街道对面。
早餐店的全息影屏播放着早间新闻。
重复了几遍的通缉令里, 黎渐川的全身影像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在店内展示着,但却没人能将它与坐在窗边的男人联系起来。
易容伪装, 甩脱跟踪,这是黎渐川早已熟练掌握的技能。
唯一有些麻烦的只有这里的监控网络,被称为鹰眼,全面覆盖着天空城,非常难缠。
但这对经历过上个副本的九等监区的黎渐川来说,也算不上多难对付。
只稍微花了点工夫,他便成功在鹰眼的眼皮子底下钻到了天空城一区的底层, 将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还顺带收获了一个已经被黑掉的智能手环。
这手环被称为智脑, 和现实世界的手机类似, 但更高端,是天空城绝大多数居民的必备物品, 可以通讯,可以支付, 还储存有身份信息。
在顺利摆脱追捕后, 黎渐川既没有立刻远远逃离, 也没有马上东躲西藏, 而是选择大摇大摆地来到天空城一区的中心地带, 观察一栋小楼。
他上次来天空城时,付山曾给他看过他的资料, 资料的前半截与黎渐川在现实世界的经历相差不多,也就是说,如果付山给出的资料是真的,那在这个与现实世界的华国首都颇为相似的天空城一区,就必然也会有一个处里。
街对面挂着某某文化研究中心牌子的小楼,在现实世界就是处里所在。
黎渐川出现在这里,就是想要看看这座天空城的处里。
慢条斯理地用过一顿简陋的早餐后,黎渐川结束观察,起身结账,避过一些下了夜班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离开了这里。不用多看,也不用进去查探,黎渐川便已确定,这里并不是处里。
“比起处里设在其它地方这个猜测,付山说谎的概率更大。”
黎渐川得出自己的判断:“已经可以确定‘我’犯下的连环凶杀案百分百有问题了。”
“上次和这次,连续两次,我突然死亡后从欢喜沟来到了天空城,这绝对不是偶然。”
“以目前的线索来看,这里最大的可能就是神明的神国,比如福禄天君的无心地,或轮回之主放在我体内的不知名的神国,看天空城的内容,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我进入这里,也许是因死亡或时间线跳转,而触发了某种契机。”
“但这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黎渐川思索着,神态自若地同搜捕队擦肩而过,拐向警区:“比如,福禄天君或轮回之主为什么要在祂们的神国内给我安一个精神病罪犯的身份,所谓的连环凶杀案又为什么和我在多子神庙拿到的签文隐约对应……”
“这里,或许会有部分答案。”
向前的脚步缓缓停下,黎渐川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高楼上的全息警徽,眸光微沉。
半小时后,黎渐川再次改变装扮。
趁警员全部出动,警区内部空虚,他干扰鹰眼,寻到漏洞,谨慎小心地潜入了天空城一区警局。出来后,他又如法炮制,去附近的天空城最高警视厅走了一趟。
等警区发现时,黎渐川已不知走出了多远,再追,也因又一次无法锁定目标而失败。
“他在找死!”
付山听到消息,一拳砸在车门上,手臂青筋凸起:“加快封锁,全区搜捕,核验智脑!”
“只要身份存疑,不管是谁,全部抓起来!”
付山怒火中烧。
他无法忍受这样堪称挑衅的行为。
而与付山的愤怒不同,黎渐川此时的心情却是平静而愉悦的。
富贵险中求,他冒险走了一趟警区,得到的线索自然也是非常可观的。
首先,他确认了一件极为关键的事,即自己在天空城的真实身份。
没有找到在该在的位置找到处里时,黎渐川便已怀疑起了付山展示给他的自己的资料,但当时他也只以为是这份资料的某些部分造了假,万万没想到,它从头到尾,竟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
当然,在一区警局和最高警视厅明面的资料库里,他的身份资料与付山给出的这份虚假资料一模一样。不过,在某些加密区域,黎渐川却找到了一些未被销毁不完全的残缺信息。
这些残缺信息里,一个刚被销毁没多久的男人的资料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个男人名叫沈东川,相貌与现在的他高度相似,年龄二十八,是天空城一区某个地下小区的居民,在一家小型社团当打手,极端排斥机械改造和仿生科技,疑似完人主义信仰者。
他的过往经历因销毁而缺失比较多,黎渐川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两件事,比如他曾因私藏玻璃镜子,而被罚款三百万,拘留半年。
在警局看到此处,黎渐川才想起来,两次来到天空城,无论是在精神病院里,还是在外界,他都没有看到过如现实世界一般的玻璃镜。
路边也好,公共厕所也好,全都是光屏。人站到光屏前,就会看到自己分毫毕现的全息影像,这完全是玻璃镜所不能比拟的。
他本以为这是天空城有些扭曲的科技树所带来的日常生活改变,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私藏玻璃镜,居然是违法行为,惩罚还如此之重。
这绝对有问题。
除此之外,调阅记录显示,沈东川的这份资料在前不久刚被调阅过两次,但这两次调阅的具体日期都已乱码,无从辨认。
查看过沈东川的资料后,黎渐川严重怀疑自己,或者说自己在天空城所使用的这具躯壳,便是沈东川。
按魔盒游戏的规则,除非是有玩家意识或有本就认识玩家的存在参与,否则玩家在现实世界的信息是不会暴露在游戏对局里的。付山能拿出那份属于现实世界黎渐川的身份资料,便说明伪造黎渐川天空城身份资料这件事背后的蹊跷,也就在这两者之间。
身份之外,黎渐川所在意的第二件事,便是自己那起连环凶杀案。
这起案子并非全然伪造,但假如他真是沈东川的话,这起案子便绝对与他毫无关联。
因为据警区资料库记载,这起案子最开始发生的时间是与付山所说一致的,都是在十年前,也就是天空城的2050年。当时的沈东川只有十八岁,还在背着巨额的助学贷款读高三,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犯下这样的罪行。
而案子的一些具体细节,虽记录模糊,却也能看出和付山所说又有很多不同。
比如,这起连环凶杀案的死者确实有七个,但他们七个的死与轮回之主、福禄天君、多子菩萨都没有关系,他们七人疑似信仰的是所谓的“镜子世界”,七人的死亡也被怀疑是因“镜子世界”而起。
当时案件记录里有一条明确写着,调查的警员推测这七人是死于互相杀害,即B杀了A,C杀了B,D又杀了C,以此类推。
最后一人,也就是第七人,没有人杀他。
他是自杀,撞在一面自己私藏的玻璃镜上,被刺穿咽喉而亡,只留下了一封自白书。
这听起来荒诞而又古怪。
因全是文字记录,黎渐川也无法尽信。
嫌疑人自杀,可自白书与案子本身的疑点却依旧只多不少,所以最终,这起案子既没有结案,也没有继续往下调查,只被暂时压了下去,成了一桩陈年悬案。
十年前的某些小报曾报道过,有人就这起案子匿名向最高警视厅投递过一封信,信里说案子他已解决,只要毁掉整个天空城的所有玻璃镜,这类案子便永远不会再发生。
这也是黎渐川查找到的,关于天空城为什么不允许玻璃镜存在的解释之一。
在身份与案子之外,黎渐川警区之行的第三个收获,便是得知一区警局已经联合最高警视厅下发了密令,要秘密封锁天空城一区,自黎渐川逃离之刻起,天空城一区只许进不许出。
因是密令,相关消息完全未传出去,若非黎渐川来了警区一趟,还真不知道一区已被封锁。
街头巷尾根本没有一点风声,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一样。
“必须要尽快离开一区。”
黎渐川从这道密令里嗅到了异样的味道。
单纯的封锁可以说是为了抓捕他,让他不能流窜到其他区,可密令封锁,不告诉警区内部人员外的任何人,便不仅仅是抓他这么简单了,而是摆明了一区有问题,而其他区则不一定,所以不能让他跑出去。
明白了这一点,黎渐川出了警区,便在七拐八拐甩脱某些可能存在的视线后,踅摸到了黑市,买了几张偷渡去二区的票,海陆空皆有。
“买这么多,”卖家笑眯眯地眨着机械眼,“是故布疑阵,声东击西,还是真带了一大群人,分别买股,大难临头各自飞呀?”
黎渐川以伪装的声音淡淡道:“不用试探我,有正经身份的人谁会来你这儿买这种黑票?”
卖家笑脸不变:“不正经的人是挺多,可一下子买这么多票的却少,我这也不是想打听什么,就是怕您犯的事太大,影响我这小本买卖,说话惹您不高兴了,我的错,您别见怪,来来来,抽烟抽烟……”
他倒出造型奇特的电子烟。
黎渐川没接,而是径自道:“收消息吗?卖你条消息,最高警视厅和一区警局临时密令,天空城一区全面封锁。下一个来买票的,你可以涨价了。”
“烟当报酬。”
散播完他想散播的消息,黎渐川也不管卖家什么表情,抽过电子烟,直接转身离开。
当晚,天空城一区边境异响不断,疑似有大规模偷渡客与官方交火,浮空艇与巡逻机成片升空,嗡鸣声响了整整一夜。
黎明时分,既没有登机,也没有上船,更没有驾车的黎渐川,仅靠一根浮木和一套自己以零件拼装的设备,成功穿过混乱不堪的边境,横渡东京海,抵达天空城二区。
第480章 这是……周沫?!
同是铺满了绚丽霓虹的赛博世界, 二区却与一区迥然不同。
它偏向日式风格。
酒吧、夜总会、歌舞伎町遍地都是,琳琅满目的招牌高低错落,配合或含蓄或露骨的全息影像, 插满了整片天空从上到下的每一寸空间, 令人眼花缭乱, 目眩神迷。
但在黎渐川看来,这样的繁华景象再如何光彩夺目, 也都如披了一层光鲜绣袍的恶臭腐尸,始终难掩内里的肮脏糜烂。
“肮脏也有肮脏的好!”
二区港口附近的一间酒吧里,环形吧台传出醉醺醺的声音。
“不肮脏,不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你的店要往哪里开?”一个裹了一身亮粉色仿生皮的小个子勾着酒吧老板的脖子,边随着舞池的乐曲扭动身体,边嚷嚷道, “早就关门大吉了, 老杰斯!”
“关门大吉!”
“狗屎!”老杰斯一巴掌将赖在身上的熟客拍飞, “今天的酒钱翻倍!翻倍!狗屎的李斯安, 不会说点儿吉利话!”
嘟囔的同时,老杰斯操纵机械臂, 快速而稳当给吧台角落刚刚点单的客人灌上一杯被称为蓝色火焰的激爽烈酒,并继续接上两人间刚被熟客李斯安打断的话题:“是的, 肮脏, 我也这么评价这座天空城。”
老杰斯耸肩:“但就像李斯安说的, 肮脏也有肮脏的好处, 至少在这里的人, 大多数都有受益于这种肮脏,不是吗?”
“我不认同, 但很难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接过蓝色火焰的年轻人抬起一双漆黑而神秘的眼睛,淡淡道。
从外表看,他除了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仿生皮和纹身涂鸦,与混在这里的其他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面孔上始终都挂着发自内心的空洞颓丧,仿佛已被三田公司的神经兴奋剂榨干了灵魂,只剩下行尸走肉。
不过,老杰斯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东西的,所以他愿意腾出时间来,跟他多聊几句。
“天空城就是这样的地方,”老杰斯道,“一区、二区、三区,都没有什么不同。”
“一直都是这样。”
他道。
“天空城外面呢?有别的地方吗?”年轻人,或者说是再次乔装改扮过的黎渐川,像是百无聊赖般随口问道。
“不知道,”老杰斯摇头,“除了天空城上层的财团老爷们,根本没人知道。以前有一些热爱冒险的家伙,想去外面闯,结果连天空城的边境线都没跨出去,就被巡逻机打死了。”
“李斯安,就刚才那个粉皮家伙,认为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是没像他一样贷款上过学。”
“当然!”
粉皮的李斯安似乎听到他们在议论他,忽然大叫一声,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他带着一身浓重而烂俗的香水味,挤到黎渐川旁边,大着舌头为自己的观点辩护,“只要上过学,哪怕就一天,也肯定会……嗝,会知道天空城之所以叫天空城,完全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块悬浮在天空上的巨大岛屿……岛屿!”
“站在它的边缘,往下望,眼神儿好的话,就能看到真正的陆地,那才是天空城变成天空城之前所在的地方,历史老师说……嗝、咳咳……说,是战争毁了那里,天空城之外已经全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只能生活在天空城……”
“那群白痴,要是上过学,知、知道这些……还会开辆车就往外闯吗?不会……根本不会!”
“他们至少得有舰艇,舰艇!”
老杰斯头疼地拎起他,示意酒保把人弄走。
“有舰艇你也飞不出去,”他怕黎渐川听了心动,直接道,“制空权只属于财团,其它飞行物都会被击落。李斯安兴奋剂服用太多了,精神不太正常,他说的历史,和天空城学校里教的不一样,不要尝试去外面冒险,年轻人。”
“不会。”黎渐川道。
李斯安的描述,结合他在一区二区打听到的情况,可以知道天空城之外应该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
这很符合神国混沌虚幻的特征。
只是自从来到二区,黎渐川便对天空城是轮回之主神国这一推断,产生了一些怀疑。
“阶级切割,权力碾压,知识和信息垄断,再加上泛娱乐化,精神麻痹,财团把天空城控制得很好,我不会找死,”黎渐川道,“我只是对他们很感兴趣,人人都厌恨财团,但如果有机会,人人也都想成为财团,不是吗?”
老杰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年轻人不同寻常。
他不惊讶于他说出口的话,只惊讶于他说出这些话时的态度。
“你不是二区的。”
老杰斯叼起烟,含糊而肯定地说。
“昨天晚上,东京海那边出事了,”他眯缝着眼,“一区高层秘密封锁了一区,要全区搜捕一名与3.11案有关的罪犯,只要身份不合规的,全都抓起来核验。这消息泄露,一大批不干净的人往外跑,今天一天我看见的生面孔比过去一年都要多。”
他暗指黎渐川也是偷渡者中的一员。
黎渐川没打算隐瞒这一点。
他来这间酒吧,一是为打探消息,二是为洒饵钓鱼,自然不会完全遮盖掉自己偷渡者的身份。
所以他虽未作正面回答,却道:“3.11案?你们二区是这么称呼这个案子的?”
老杰斯没有过分探听客人秘密的想法,闻言便也顺势转了话茬儿:“你应该听说过,这个案子最开始是发生在二区的,第一个死者就是二区本地人。他死在十年前的3月11号,二区警局立案,就叫3.11案。后来闹大了,一区死的人更多,变成连环凶杀案了,才把案子挪到一区,一区的人好像把这件案子叫作什么宗教案?”
“还是白塔楼连环案?”
白塔楼是一区的第一名死者,即凶案的第三名死者死亡的地点。
黎渐川道:“连环凶杀案,在二区应该不少见吧。”
“一区少见?”老杰斯嗤道,“就天空城的治安,天天发生连环凶杀案也不奇怪。每个月从下水道里打捞上来的无名尸体都不知道多少具,这种事,一般情况下没人管。3.11案不一样,是因为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第一个是三田公司的人,财团公子哥。”
从一区警区资料里,黎渐川知道了第一个死者叫三田寿康。但更多的却是不知道了,相关资料都疑似经历过部分销毁,缺失严重。
不过,看老杰斯的态度,二区对这桩案子,至少是对这桩案子的死者三田寿康的了解,绝对是不少的。
“我想买一份3.11案的资料,”黎渐川把空了的酒杯朝老杰斯推去,“还有三田寿康和一区那个嫌疑犯的详细情报。”
老杰斯停下动作,看向他:“我可不是情报贩子。”
黎渐川挪开酒杯,露出两根特殊金属,这是天空城类似金条的硬通货。他今晨抵达二区,一个白天的时间,足够他摸清所处的环境了。
“不想卖,你可能会和我聊聊,但不会聊这么多。”
黎渐川抬眼,同老杰斯对视:“最多三根,加点小赠品?”
一阵沉默后,老杰斯机械臂一展,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收起了吧台上的特殊金属,嘟哝道:“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不好打交道。”
说着,老杰斯在吧台底下翻了翻,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借酒杯遮挡,递给黎渐川。
“两根够了,一区嫌疑犯的情报没有,”他道,“十年前3.11案的嫌疑人就已经死了,鬼知道一区为什么突然翻出来。”
黎渐川接过芯片,没立刻离开,只歪了歪身子,靠到酒吧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便直接用断网的智脑读取起来。
正在他迅速浏览相关情报,并将其一一刻在脑子里时,酒吧播放的球赛突然中断了。
“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女主持美丽的全息影像出现在所有闪着炫彩光芒的屏幕上:“今晚十一点五十八分,一区执政官通过决议,正式向二区宣战,二区三田公司宣布,二区将全面进入战备状态,请广大市民注意……”
“狗屎!”
有人大骂。
“新的搞怪节目?”有人歪倒在吧台,拉出鬼脸,“一点都不好笑……哈哈哈哈!”
“不是搞怪节目,”有人边喝边道,“但没错,这和那些无聊的搞怪节目一样,都是狗屎!”
天空城建立以来,一区二区首次开战,这样大的紧急新闻,落在这间酒吧里,就引来了这么一两声响动,再多,便没有了。
酒吧里大多数人仍自顾自地喝着酒,吞着药片,沉溺在酒精与情绪调节剂的安慰中,麻木空洞。
比起开战,他们大概更关心明天三田公司兴奋剂的药价,和去哪里卖掉自己的眼球更划算。
黎渐川见状,眉眼微沉。
“一区和二区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开战的地步了?”他看向老杰斯。
“差不多吧,”老杰斯的情绪同样很平静,只是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就是从十年前的3.11案开始,一区和二区的关系开始坏起来了,以前还算过得去。”
黎渐川直觉不对:“十年前一区二区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老杰斯思索了下,摇头道:“除了3.11案,没什么特别的。最近倒是有件事,让一区和二区小规模火拼过一次,然后没过两天,又出了偷渡的事。二区听说是拒绝配合,不想帮忙在二区境内搜捕。一区当惯了老大了,忍不了,来宣战,也不奇怪。”
“让两区小规模火拼的,是什么事?”黎渐川问。
老杰斯正要说,忽然看到新闻里切了画面,在播一区二区十年恩怨的特别专题报道,便抬了抬下巴,指向屏幕,道:“喏,就正说的这个,前几天的无名男尸事件。”
黎渐川望向全息屏。
新闻里的声音道:“七天前,在东京海一区与二区交界的一座小型岛屿上,一具男子尸体凭空出现,附近的鹰眼记录下了这一幕……”
一段模糊的监控出现。
监控里,不远处的海岸边,一个男人如被从某道裂缝内挤出来一般,突然出现,浑身是血,身首分离,身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头颅滚到礁石缝隙间,看不到模样。
“在鹰眼的记录中可以看到,最先到达现场的是我们二区的海洋巡逻员……”
新闻播道。
老杰斯的声音也响起来:“先发现这具尸体的是二区的,一区的紧跟着就到了,非要把尸体立刻带走。二区本来对这尸体一点都不在意,但一区太强硬,再加上这座岛的统治权归谁,本来就有争议,两边有矛盾,新仇旧恨,二区开始咬死不放尸体,却没想到一区直接开火了。”
“一场小规模火拼,二区趁一区支援不及时,硬是把这具尸体抢来了,一区天天来要,昨天都还在谈判,也不知道这具尸体是什么身份,让一区的人都能耐下心来坐到谈判桌上。”
“二区发了认领尸体的公告,也没被领走。”
“要我说,这无名男尸和偷渡的事,都只是借口,真正打起来的原因都不是这些,就是两区的资源争夺……”
男尸的发现经过播完后,新闻播放起了老杰斯所说的认领告示。
告示上的全息影像甫一浮出,黎渐川的脑袋便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是……周沫?!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全息影像,心头震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