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眼瞧着事因全部理清, 连齐盛消失魂魄的位置都已推演出来——就在身后的巡山之中,临到最后关头,唯一能够提供帮助、救回儿子破解家族诅咒的天师竟卸任, 对于齐家明来说, 就像沙漠里的渴水之人眼见清泉, 走到尽头却发现只是海市蜃楼, 一时间心态失衡。
随行而来的齐澜精力体力比其父都要更好, 情绪还算稳定,和虞妗妗走到一边轻声道:
“虞大师, 我能问问……”
话到嘴边,他又停顿不知怎么启口。
虞妗妗掀开眼皮:“你是想问我什么不祓除诅咒、见死不救, 想问我是否听了邬家的遭遇而认为你们齐家人和尺古村的村民不值得救。”
齐澜难得露出些窘迫。
“你想多了。”
人心人性难测, 对和错更是各有立场各抒己见;
如何评判功过, 在人间要看法律, 到了地府也得由阎王殿来决断。
虞妗妗幽幽道:“最开始我愿意接你们齐家的委托, 一是齐盛与我有几分缘, 二是我对此有兴趣且有利可图——”
她直言自己此行是为了高昂报酬,话锋一转又道:“可依照我入山、近距离接触大山龙脉反馈的感觉来看, 这件事的危险程度远超出最初的评判。”
尺古村之行,绝不是没有生命危险的A级任务。
查明因果再用天师府的衡量标准重新评判, 少说也是S+级别往上的凶险程度。
虞妗妗:“邬雪默借了山势,那么要破邬式守山人一族的诅咒,势必就得动龙脉。”
所谓龙脉,便是一方地界和山川人流之气汇集凝结成的灵,是大山的核心和决定山脉繁荣或贫瘠的根本。
其灵成型便为龙形,以山体为龙身,含砂抱水吞云吐雾, 贯穿山脊辐射南北,影响深远。
每朝每代的发源地和首都都必定有龙脉,这两地的龙脉兴衰,甚至能够决定当朝的国运好坏、改变数以千万计百姓的人生。
故而凡历代王朝的帝王,都会斥资寻找玄门方士充当监天官或者国师,推演天机并维持国运;
其中较为主要的一种方式就是‘监山气’。
以山气的荣衰,推演国家的兴败。
一旦监天官监测到本朝的龙脉有异,就会上报朝廷,并想尽办法挽救,从布阵到用活人生祭无所不用。
哪怕不为家国运势,过去的王侯将相们也认为:
‘死后葬于龙脉的穴星之中,能够汇集整座山与山周围的人运滋养墓穴尸身,保证尸体千年不腐,更能存住这股山的灵气福泽后人。’
在风水大家杨筠松所著的《撼龙经》中,便记载着:
寻龙分金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其中的‘缠山’,说的是龙脉起顶于父母山,蜿蜒的山脊就是‘龙’的身子,盘踞缠绕在群山上形成环抱之势;
是为‘缠’。
龙缠在山,四面八方的风和气便汇聚于山体,在风水堪舆中,被称作‘藏风’。
至于千重锁中的‘关锁’则是锁水口。
水脉位置不同,会成型的风水局也不同,不过<风水大局百分之七十都在江河山川附近>是被相师广为认同的一种风水论点。
山缠,风藏,水锁,则龙脉生、山气活。
从术士的角度来看,龙脉似生非死,可称为灵物,是规则之力下人道界内被允许孕育的力量最强盛的一种存在。
大多时候山的龙脉就是‘死’物。
它们常年沉寂,没有实体也无法脱离大山,千万年来顺应自然,随着朝代和本土人文环境改变而强盛或兴衰。
哪怕有帝王将相在龙脊上挖坟眼、有江湖术士开穴布阵,破坏了山体风水损伤灵的本体,它们也恍若未闻,像悄然孕育出那般再平静地消逝湮灭……
可眼前的巡山不同。
虞妗妗一踏入大山,就能感觉到山气不正常的翻涌——巡山的龙脉是‘活’的!
她深入巡山时,曾在临近山顶的土路尽头,看到了一座破败落尘、连门都腐烂倒地的山神庙。
庙里供奉的‘山神’,就是一条卧于高台的盘龙。
尽管几十年无人擦拭、点香祭拜,导致龙身原本鲜亮的躯体大面积掉漆,龙尾巴尖也断了一截,却并不妨碍她抬起头望向瞪视的龙神目时,从中看出一缕令人心悸的‘气’。
根据这些蛛丝马迹以及伏灵获取的紊乱记忆,虞妗妗推测,巡山的龙脉成型时间不超过千年。
很可能在邬氏一族兴起于当地很久,它才在祭祀与守山族人的期许中,从深山之脊诞生。
千年前的邬家先辈,很有可能在某次祭祀活动中,感应到了山中新生的灵,发现山中的动植物和天然物资异常旺盛。
她们并不懂什么是龙脉,把这一切的变化、以及她们感应到的‘气’归结于山神显灵了。
从那之后,在邬氏一族的引领下,周围的村庄口口相传,都确信巡山之中有山神。
山神庙也是在邬家的带领下,在大山中建立起来的。
自此数百年的时间里,邬氏一族谨遵祖宗教诲供奉山神,就这么一代代流传至今。
又因为这座山神庙就是为了巡山龙脉所建,原本无实体无形甚至无生命的龙脉,竟能隐隐存于山神庙的龙神相中。
它在邬族的守护中‘活’过来了。
此地的奇特之处,可以说是千万年来华国境内独一份。
也正是以上种种原因,邬氏一族的地位在本地才尤为重要。
龙脉诞生于她们族人的守护与祭祀歌颂,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享受邬族的供奉,就像雏鸟天然地亲近睁开眼看到的对象那般亲近邬族。
只要邬家的人进入大山,就能获得比其他村民更多的物资,更肥的猎物。
同时人类的寿命和亘古不变的大山相比又太短暂,一代代死亡又新生的邬女,从还在吃奶时就被母亲抱到山中,在山神庙中祈求‘山神’保佑。
她们从稚童刚学会走路,就拿起祭祀的小鼓,在大山里肆无忌惮地奔跑,一直守护着大山到垂垂老矣,最终尸骨葬于大山回归‘山神’的怀抱……
代代如此,母系家族的血脉传承生生不息。
对于默默看着每一个邬女从出生到死亡的龙脉来说,这些守山人更像是晚辈,是大山的女儿。
它的孕育和成型也早与邬氏的家族史早已融为一体,相辅相成。
因此当邬女惨遭不测时,本该‘无欲无求’‘作壁上观’的龙脉,也显化出了明显的情感倾向,甚至参与到了世俗事中。
这是极其罕见、且十分震撼的情形!
同时也危险至极。
“诅咒需要付出代价,越是威力强大范围广的诅咒要付出的代价也更惨痛。”虞妗妗抬眸看着绵延山体的方向,那里仍有散不开的乌云密布,令她眉头不自觉拧起:
“邬氏一族虽出身祭司,却没有正统的传承、没有习修过任何术数,充其量有点特殊体质,比如能看到魂体能感应到‘气’的流动……加之邬氏衰微,实际上的女性后代最终只有邬雪默一人,她最有分量的诅咒筹码也不过是自己的一条命、以及女儿和族群的仇恨。”
“而这些代价、这份力量,远远不足以支撑这份笼罩全村百千人、持续几十年甚至会更久、且夺走了无数村人后代性命的诅咒……”
结合巡山混乱混沌的山气,以及因无名业障而导致的山中植被减少、动物性情躁郁……答案呼之欲出——
真正支撑着尺古村诅咒的力量,来源于傍附的这座巡山!
也就是巡山的龙脉。
村民们口中的‘山神’。
虞妗妗想,看到山的孩子被她们保护、帮助的村民欺负,比任何地界的龙脉都更像灵物的巡山应该很愤怒。
可龙脉是山的脊骨,有形而无实体,也无法脱离大山,有山气却只能包容万象,不能化为攻击他人的武器。
它在深山中的怒吼无人能听到,也无法伸出援手拯救这个传承了千年、伴山而生的族人。
直至邬雪默用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活祭,设下了惨绝人寰的诅咒,大山的愤怒才得以倾泻而出。
是巡山的龙灵在支撑邬家诅咒的运行。
虞妗妗甚至猜测,设下献祭诅咒、本应该魂飞魄散的邬家人的魂魄,应该也还存在于巡山的迷雾中——
大山的龙脉护住了山的孩子,替她们挡住了天谴和业障,像掠夺那些被诅咒的村民的灵魂一样,将她们隔绝在外界无法探查的山地。
只不过对于前者是禁锢折磨,是惩罚,让那些村人无法超生;
对于后者则是保护,防止邬女的灵魂离开山界被天谴劈碎。
仔细解释完这些推演结论,虞妗妗继续说道:
“我询问何胜利的时候,你们刚刚也在旁边都听到了,他说邬雪默的坟墓曾经二动过。”
“村里人用烧融的糯米浆混合着水泥,把她和女儿邬采萤的尸骨封在了邬家老宅附近的地底,结果那场泥石流过后,那一片村地的宅基全都被毁坏冲垮,设立在后山的村坟也基本都被泥流掀翻,很多村中先人的尸骨从地下翻出暴露在外,以至于村里很多坟墓都是翻新过的。”
“这其中唯独没有邬家母女的尸骨。”
82年末那场泥石流过后,给村子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
安置好活人和伤患,大家就要挖泥铲地处理死人。
不仅要埋葬新死在洪流中的村民,还要给死去被冲出尸骨的亡亲捡骨。
在此期间,村民们不知是有意还是心照不宣,试探着刨开了邬家老宅附近的地。
可直至全村都被修缮完毕,依旧没有人发现邬家母女被水泥和糯米浆塑封浇灌的尸骨!
要知道糯米浆冷却凝固后,是非常坚硬牢固的塑封之物;
古时候很多王侯将相的坟顶就是用这种东西浇灌封顶的,比水泥还牢固。
哪怕千百年后的盗墓贼想要开盗洞,也需得准备炸药,才有可能炸开这种糯浆封顶。
按理说,邬家母女的尸骨要么和其他坟骨一样,被冲到村里了,要么就沉在原地,不可能凭空消失。
但哪怕村民们掘地三尺,就差把整个村子翻一遍,也一无所获。
为此很多村民惴惴不安。
一时间‘邬家母女的尸体已经变成了僵尸,躲到了山里随时可能进村杀人’‘泥石流就是邬女尸变引发的灾祸’…这样的传言,在村中传开,搞得那段时间人心惶惶。
村人们日出才作,不到日落就回家,没几个人敢上山;
还有一些村民干脆就搬到县城去了。
留在村里的人等了几个月也没碰见什么僵尸,才渐渐放下心来,继续进山采摘捕猎。
虞妗妗道:“那么沉的浆石人骨不可能凭空消失,只有一种可能,邬家母女的尸体在山体滑坡的冲击下,反而‘逆流而行’,被冲到了大山里。
是巡山召回了她们的尸骨、让她们葬于深山中,是为保护。”
“偏偏邬雪默是活人生祭、皮肉脱骨流血至死的,她的怨恨最深死得也最痛苦,是尺古村诅咒的核心和破局节点,想要破除诅咒就必须找到她的尸骨。”
“现在她和邬采萤的尸体就在巡山深处,更甚者在巡山龙脉的穴眼,你们想要拿到她的尸体,相当于要动整个龙脉、和眼前的大山为敌。
届时整座山的愤怒都会汇集于闯入者,最轻的下场是只存在于深山中的猛兽倾巢而出,前仆后继要撕碎来者……”
话语顿了顿,虞妗妗轻轻摇头:“至于严重的下场我也说不好,因为在此之前,从没听说过山之龙脉会因世俗事震怒。”
“具体的后果虽不得知,但插手之人惹上此事的因果业障,是必然之事。”
“我想不仅是我,任何一个有点手段的方内术士,面对这么棘手的情况都要再三犹豫。”
简而言之像他们这种大妖、以及人类中道行深的术士,都是要远离城市、在山中闭关静修的。
相较于城市中斑驳的‘气’,旷野和山脉的气流更干净,也蕴含着更多的能量。
而这股能有利于术士精怪进修的‘气’,恰恰和他们所处地的龙脉、环境息息相关,甚至由龙脉主导。
那么山之龙脉本身有多么深厚的能量,就不难理解了。
连龙脉这种天道自然衍生的灵,在此事件中都遭受了强大的业障,虞妗妗不敢想象如果她进山挖龙脉、抢夺邬氏母女的尸体会有什么后果。
一方面她要承受巡山龙脉之怒,另一方面她插手此事,相当于沾染了邬族与尺古村的因果业障。
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反噬。
她猫妖一只,单枪匹马,可没有满山的生灵来抵消硬抗这些负面影响。
怕是辛辛苦苦东奔西跑了一年攒下的功德、好不容易恢复大半的灵魂与融合的肉体,都要被那业障击垮到最初,甚至更危急的地步。
和这些毁坏她根基、甚至安危的后果相比,齐家再给多少个三百万,都无法弥足。
故而她果断作出了和前面天师相同的决策——即刻撤出此事。
听完她的话,齐澜的面色才是肉眼可见地差了下来,半晌他嘴唇蠕动,轻声问道:
“虞大师,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虞妗妗一耸肩:“世界之大能人辈出,我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
“你可以联系天师府,问问他们那边有没有人愿意赶过来,挖龙脉寻尸,助齐家解决诅咒。要尽快。”
齐盛最后的灵魂归位时间,是次日清晨7点至9点。
也就是辰时之间。
因为古人认为,地支之三的‘寅’代表万物生气的开端。
一年之春起始于寅月,素有‘建寅之月为岁首’这么一说;
春季的末月是地支之五‘辰月’。
而一日中生气最旺盛、达到顶峰的时间也正是辰时,所谓‘紫气东来’指得就是这个时间段。
辰时未过前,齐盛的肉体中仍压着一口生气,使得与魂魄相融。
只肖辰时一过,身体中的这口‘气’就会随着散去的紫气烟消云散,届时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活不了齐盛。
哪怕找回他的魂魄,也只能送他去地府轮回。
齐家要找天师相助,虞妗妗觉得悬。
如今诅咒真相水落石出,来者必得是接受了一旦插手就将命悬一线九死一生的结局,她不认为有术士能为了钱做到这一步。
“好,我明白了,详情我会和我爸讲清楚……”齐澜顿了顿,歉疚道:“我父亲这两天压力太大,有不周到和冒犯之处,还望虞大师见谅。”
“谈不上冒犯。”虞妗妗摇头。
齐家明的情绪失控不难理解;
心中完美的慈父形象破灭、幼子命危……只这些还不会让一个久经商场的大贾失态。
他最根本的焦虑,应该来源于全族倾灭——包括他本人生死的威胁。
颓丧了片刻,压住情绪的齐家明听完长子的转述,便冲虞妗妗颔首致歉,并即刻掏出手机拨通了天师府南城负责人韩有恭的电话。
不等听完,电话另一头的韩有恭惊道:
“龙脉?!”
“齐先生您确定吗?会不会是搞错了?”
虞妗妗听力极佳,走近接过手机:“他没说错,我勘查的结果就是如此。”
韩有恭:……
也算见过不少大市面的四等天师陷入久久沉默,半晌:“虞小姐,你……”
“我不能,我不干。”
韩有恭很头痛,只能勉强安抚道:
“齐先生,这事发突然,并且也是我闻所未闻的现象,我得先向上头汇报情况,并帮你询问是否有府内登记在册的天师可以接任。”
齐家明:“韩师父,我儿子等不起了!”
韩有恭迭声道:“齐先生你放心,我一定尽快!麻烦再让我和虞小姐说两句……”
饶是齐家明心里再急,这种僵局下也只能等下去。
就这么焦急等候了近五个小时,天色都已然暗淡无光。
临近晚上十点,尺古村内外一片寂静,两俩越野车终于打着灯,出现在了颠簸的村路上……
————————
引擎声将至村外,陷在村长何福斌家软旧的沙发内假寐的虞妗妗便掀开眼皮,略一抬眸,巴掌大的脸掩在高领下:
“人来了。”
除了她,一屋子老少在这漫长的等候中,都坐立不安。
尤其齐家父子,心火焦得齐家明嘴角都冲起一个泡。
闻言他撑着桌面起身,“谁来了?是韩师父吗?”
下一秒他的手机嗡嗡震动,接听后正是韩有恭:“齐先生,愿意出手的老天师已经到村口了,他们是从外省坐专机赶来的,你们可以去村口接应了。”
“好!好!我现在就过去!”
说完他便火急火燎地出了门,往村口去。
虞妗妗最后起身,扯了扯线衣下摆,慢吞吞跟在齐、何几人身后。
刚到村口,在没有路灯、只余天际月光的光线下,她瞧见一行六七人正走进村子。
他们将一名个头矮小、踩着布鞋穿着青衣的老头簇拥在前头。
迎上去的齐家明凑近,看清来人那面覆大片乌青胎记的衰老面孔,登时一怔:“……是您老啊!”
他记得这人。
昨日在老家重起他父亲齐国安的祖坟时,就是这位被称作‘桂老’的奇人异士,带走了已经毒化的他父亲的尸体!
桂老臭着一张脸,斜视着齐家明:“可不是,来收拾你祖宗留出来的残局!”
齐家明一噎,还不知如何开口,桂老便主动说明此行的来意:
“别搁这杵着挡道,你们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我来这一趟,就是来瞧瞧是不是真有‘龙骨藏尸’那么玄乎的事情。”
“想老夫我走脚数十年,倒真没碰到几次地气吞尸的时候,还真想见识见识。”
“老先生,只要能破我齐家诅咒,我承诺无论您老需要什么,只要在齐家能力范围内,我都竭力给到!”齐家明说。
不料老头儿嗤笑一声:“省省吧,我不是缺那千八百万才来卖命的。”
“进村后你们找着个能管事做主的人没?这村儿有村长吗?”
何家父子本来站在后头,被点到,何福斌下意识应了一声:“我是村长……”
他一抬头,同那夜色下面目堪称丑陋、气势目光都锐气逼人的布衣老者四目相对,没由来地一怯,放低声音问:
“……老前辈有啥吩咐?”
桂老昂首上下打量,点点头语气平常:“你们村儿还有多少人口?”
“不算外出打工的后生仔们,常住人口二百来个还是有的。”
“嗯。”桂老:“你可晓得我出山走脚,一次的费用不低于这个数?”
老者伸出粗糙的手掌比了个7,整只手掌的皮肤从手背到手心,都粗糙皲裂至像是被硫酸腐蚀过。
何福斌:“七……七千?”
桂老:“呵呵,是七位数!”
“七位数?!”何福斌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岂不是要上百万?”
齐家明出声道:“老先生,一切费用就由齐家出吧。”
桂老哼了一声:“你出?你和他们什么关系?我这行凡若是起尸走脚,就是在和黄泉道打交道,与之相关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何福斌头摇得像拨浪鼓:“大爷,你这、你这太夸张了吧……你说一两万,我做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挨家挨户凑点钱还有指望,上百万?!”
他小声嘟囔:“就是把整村的人卖了,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也给不出啊!”
“怎么?老夫为你们村子忙前忙后,想一毛不拔‘吃白食’?”桂老一斜眼:“那就受着吧!”
“反正这被诅咒、绝后代子孙的不是我。”
幽幽说完,桂老便负手踱步,径直从延伸到巡山脚下的村路往里头走了。
经过一直不发一语的虞妗妗身边,他像是才瞧见这么个人,定定凝视后擦肩走远。
“唉老先生!您去哪儿……?”
人仰马翻的夜晚,虞妗妗揣着兜一脸疑惑。
这老头儿古里古怪,在折腾什么?
若无心帮忙,也不会紧赶慢赶地坐几小时专机,来到这穷乡僻壤。
可要是来援助,为何又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要尺古村的老弱病残们支付高昂报酬?
她可没听说过不能代付钱款的说法。
倒像是故意难为尺古村民。
陪同前来的几名天师,年岁都不大,是和桂老同属地区——五溪蛮分部的天师府成员,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护送桂老;
毕竟老爷子年至八十,地位又高。
充其量涨涨见识,此行也绝不亏。
同行者中有个脸嫩的年轻天师,约莫二三十岁,应当是哪个派系刚出师的后辈,胆子却大,一晚上偷摸着瞄了虞妗妗不知多少眼。
最后竟主动凑近搭话:“虞前辈!”
虞妗妗:?
“我叫夏兴,我师姐是艾弈清!我听过您很多事迹……”
虞妗妗‘哦’了一声,回想了三两秒才想起来,她口中的师姐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蛇女。
下一秒,年轻女生便从单肩包里掏出本子和笔,递出来:
“能给我签个名吗?”
虞妗妗:……?
三分钟后,自来熟的年轻天师就能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从随行的夏兴口中,虞妗妗得知了他们来之前,针对自己对于巡山的龙脉的推测、以及齐家和尺古村面临的情况,华国的天师论坛内曾开启过的激烈争论。
将将考过二等水平的年轻术士心很大,哪怕和传说中的猫妖面对面坐着,也并不拘谨:
“我们这些人就是来走个过场,齐家的事还得靠桂老本人。虞前辈能找到诅咒的根源,总坛里很多同僚都很佩服您!”
虞妗妗因这番恭维轻挑眉,没说什么只继续听下去。
“当然也有人质疑啦,不过没过多久,根据您提供的线索去寻找何轻轻的同僚们就找到了她的下落,一切都和您说得完全一致,直接堵住了那些人的嘴!”夏兴说。
“何轻轻找到了?”
虞妗妗通过祝檀湘给的消息,确定了求助人小芊失踪的闺蜜身份,正是尺古村村长何福斌的堂妹何轻轻后,便随手把相关信息发给了南城天师府的韩有恭。
毕竟寻找被拐人口这种涉及到阳间法律的案件,还是交给官方专业人士来做最方便。
没想到天师府的人动作那么快,半天时间就把人找着了。
“嗯……找是找到了。”夏兴语调低缓:“像这样的失踪案实在是太多了,全国各地都在发生,根本不会有人往玄学因素上想。”
“据我了解到的情况,上头派出了拥有特殊搜查术数的同僚,从齐家明父亲齐国安的尸体上,捕捉到了诅咒之力残留的气息,借助这股‘气’去寻找同源之处,竟真的锁定了某处,快速地在此地找到了失踪的何轻轻。”
“只不过……找到的是她的尸体。”
虞妗妗眉心微皱。
其实她早有预感,何轻轻活不成。
夏兴说:“尸源地距离何轻轻当年失踪的地点不远,就在不到一百公里外的某个省内县村中,也正因如此,才能这么快得确定她的身份。”
搜寻的术士跟随诅咒气息操控罗盘,最终停在村里一户自建房的内墙前。
他们找来当地警方作为公证人,并凿开墙壁,赫然看到里面混合着深灰色固体结浆内、被塑封住的扭曲人尸。
据法医鉴定,死者的死期大约在六年前,也就是何轻轻失踪的第四年。
当年何轻轻被拐,看似辗转到了遥远省外,实际上是被人贩子规避了监控,就近卖到了同省临市的某个村子里,卖给了村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
说是光棍,这男的结过婚,只是在结婚后第二年,他前妻就因为他的家暴逃离村子,杳无音讯。
村里人常拿此事调侃他,这也成了光棍心里的一个结,所以他对买来的大学生‘妻子’看管得格外严格。
据同村人说,何轻轻刚被拐来的时候反抗很激烈,他用链条拴住何轻轻不说,邻居还经常在其酗酒后听到虐待对方的声音。
得意洋洋的光棍满足了虚荣心,还向村民炫耀性得描述个中细节。
最终何轻轻的结局,应当是在她‘不知悔改’地反复逃跑下,失手被光棍打死。
只不过村里人完全不知道何轻轻是被杀害了,以为她也受不了男人的暴力跑掉了;
是警方将已经五十多岁的男人捉拿归案,他才自己承认了这些罪行。
‘……警察同志,她要是听话,哪个愿意弄死自己的老婆?’
‘我就是想给自己留个后,她怀了孕,我对她那么好,以为她是真心和我过日子还给她买金卖银,结果她背着我把孩子搞落了,还想跑!我能不生气吗?!’
审案的警员听得眉头紧皱,怒斥之后又问:
‘那你为什么把何轻轻的尸体砌在墙壁里?这法子你想不出来吧,还有人力,老实交代!’
光棍解释,之所以把何轻轻砌在墙壁里,是恰逢当年新上任的村官是个外来户,考编过来的一个愣头青、刚毕业的年轻女生,很喜欢多管闲事,惹人厌烦。
刚到村子里,听说了自家老婆是大学生,她就怀疑过何轻轻的来历。
不仅在村民中旁敲侧击,还以探访村民生活为由多次上门,想见一见何轻轻本人,不过都被他用‘妻子身体不好不见外人’为理由挡在门外。
男人怕何轻轻突然暴毙会引起对方怀疑;
尽管他骨子里自负瞧不起年轻女村官,归根结底是个胆小懦弱的怂货。
正巧他家土屋当时在翻新,要修盖自建房,他便在懂点土木工程的亲哥哥的指点下,用水泥混合着糯米浆、油蜡,将何轻轻的尸体砌在墙里。
因为单有水泥密度不够,还容易被老鼠蛀,时间一长,尸臭味会从墙体散出来。
糯米浆和油蜡的密封性更好,能当做封层,很好地锁住气味。
藏尸之事,他和他父母兄弟也知情,都是帮凶。
在此之后,他就对外说何轻轻如同上一个妻子那般逃跑了,实则同墙中尸体同吃同住了六年之久,直至今日被逮捕。
审讯的过程中,旁听的天师府术士多次都忍不住想要怒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拐卖人口?为什么把人带回家却不好好对待?又为什么是何轻轻?
他们的质问和愤怒永远得不到答案。
对这种人渣来说,‘妻子’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一个名词符号,是他们的所有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有尊严的人。
不听话就得打。
没有何轻轻,也会有下一个受害的女性。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原本何轻轻的命运中并没有这么一劫。
她此生未曾作恶,上辈子也没有杀人放火,这种小概率的恶性事件本很难被她碰上;
是何家背负的诅咒引来了厄运,导致了她的受害被杀。
她的死法——水泥封尸,更是惹得无数知情术士心情复杂。
一切都和虞妗妗提供的信息对上了,那么她关于龙脉的推断,基本为真。
这种关节下,来自齐家的求助和天师府的召集,更是令无数术士进退两难,一时间总坛内议论纷纷。
【齐家的委托得重新评级了吧,按照黑猫前辈的案情结论,邬氏一族背后站着的可是巡山龙脉,谁惹得起?没看到黑猫都不愿意继续插手了,大家伙有几个能比她还牛的?】
【洗洗睡吧,不是咱们能掺合的事儿!】
【今天之前我觉得邬氏的诅咒无可厚非,尺古村的人知恩不报还如此对待她们,罪有应得!可何轻轻失踪真相水落石出后,我收回之前的看法……邬氏的诅咒是有些过了。
有罪的人是何轻轻那个可耻可恶的爹,她虽投身到何家,却从未享受过何家什么利益优待、反而从小困苦,如此惨烈的死法令人不忍直视。】
【祖宗功过,累及后人,这不是咱玄学界的公知条例么。只能说妹子运气太差,胎投得不好。】
【呵呵,我看邬氏女是走火入魔入了邪道!已经有数十人因她恶毒的诅咒而死,诸位还要看着更多无辜者死去吗?!她女儿被歹人侵害就是可怜,别的姑娘有同样遭遇就是活该?这难道不是双标?】
【别论道了诸位,现在到底怎么办?会有大佬出手破咒吗?】
【只能指望各派系的老前辈了吧…】
【哄堂大笑了,我和我的孩子都被欺负至死,我还得保持理智替恶人的后代考虑?我呸!我可怜他们的孩子,谁来可怜我的女儿?!要是我,我也会拼上命诅咒他们断子绝孙,这些坏种的下流血脉本就不应该传代下去,管他们死活呢!】
【我认识的咒师说无解,光是邬氏诅咒背后的业障,就能把敢接手的人压死。】
【……】
论坛内的术士们激愤讨论的同时,天师府以及各派的大能也在商议此事。
他们的着眼之处,自然就不是邬氏与尺古村的仇恨,而是巡山龙脉了。
哪怕巡山与首都相距甚远,可此山绵延百里,横跨范围地广包含人口大省,周边居民少说也有千万。
长此以往僵持,山中龙脉必然会因为沾染尘事业障消陨,不仅仅对山中动植物的打击致命,怕是周边的农牧业和百姓生活,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但说来讲去,哪怕是业内有名有姓的大能也委婉推脱,表示自己水平不够,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归根结底能有较深道行和能力的术士,天赋努力缺一不可,走到今天都不容易,大家都惜命,谁也不想冒这个险。
最终桂老站出来接任,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本身就是五溪蛮赶尸一脉最正统的传人;
深入大山找寻邬氏一族的尸骨,也算是‘专业对口’。
只不过在不少术士印象里不好相与、孤僻古怪的独行老者,居然愿意承担生死的风险,还是很让人惊讶。
桂老此举,为天师府解了燃眉之急,可不被好生供着捧着,当即派了专人专机护送他来到了此地。
听完夏兴讲述来龙去脉,村头那边追着桂老而去的齐、何两家,堪堪把他好言劝住。
别看老爷子个矮,年岁又高 ,体魄却好得夸张,把齐家明和何福斌两个中年男人遛得额头冒汗,差点追不上。
齐家明苦着脸赔笑:“老先生,您也瞧见这村子的环境多差地方多偏,他们要拿得出千八百万,就不会过这种日子了。”
“您老愿意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地赶来,肯定就是愿意相助,您看有没有其它能让您老满意的法子?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做到!”
老头眯了下眼,半是松口道:
“把还在你们村儿生活的农户都喊过来吧。”
何福斌小心翼翼问:“为啥?”
桂老:?
“老头子我费劲巴拉过来帮忙,给你们村子解咒,是要花费很大代价的;不说让你们给多少钱,真心实意表达感激、给我供香致谢总是应该的吧!”
说着,他老人家支起手指:
“第一,让你们村儿的人挨个到我跟前来,鞠躬三次,再拜而谢,最后敬酒。”
“第二,事过之后,无论成与不成,都得在你们尺古村的前堂为我立碑,上香再次致谢。”
“第三,若是事成——老夫我把这诅咒破了,你们村的人及其后辈——包括你齐家老小,得到我的名身碑前磕头,才算抵消我的出手费。”
“就这三点,答不答应你们自个儿考虑去,有一条不应,老夫不接;事后反悔,哼,劝你们最好不要。”
“啥?还得磕头?!”听完最后一条要求,何福斌颇感棘手:
“大爷,前两条我做主没问题,最后一条磕头叩谢,这村子里很多都是留守老人上了年纪,对他们这些思想保守的老一辈来说,跪地磕头可能有点……”
“为难?”桂老嗤笑一声:
“你们村的人当年对人家孤儿寡母,做出来的那些不厚道的事情,每一个该去人家坟前忏悔三拜九叩,如今村里人落得今天的下场要我进山中赶尸,这就是你们的报应。”
“连这点要求都做不到,那咱就不赶了呗!”
话到了这一步,不为村子,就为了自家的命运,何、齐两家也没时间再犹豫。
一直没有言语的何父何胜利谈了口气,“老大哥说得对,人家豁出去给俺们办事,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福斌你不好说,我去!我去找那些死犟的老骨头,按也得按过来!”
说完,何父就偻着腰往村路上去了。
与何家父子想得无差,当他们挨家挨户敲开村人的门说完情况,得知自己要给陌生的外来人磕头叩首,大部分村人都很很不乐意。
尤其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说什么‘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么能跪一个外人’……总之就是不同意。
最终被何胜利扯着嗓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些和他同龄的老家伙嘴上倔强,可都从那个年代过来,亲眼见过、听说过邬雪默的事迹,心里头怎么可能不害怕。
听到何胜利扬言如果不去叩谢大师,人家就不帮忙解除这一家的诅咒,到时候全村人都得救解放了,只有这几户人家子孙后代一直倒霉、断子绝孙;
当即几个老人的叫嚷声就小了。
何胜利:“愿意去死的,没人劝你!别以后出了事儿再巴巴地后悔!”
齐家明适时站出来帮腔:“各位父老乡亲,之后立碑一事所需花费,都由我一力承担。你们此刻去解诅咒,不仅仅在解救自己和子孙后代,也是在帮我齐家,事后我一定重金酬谢!”
软硬兼施下,又辅以金钱,大多数村民的态度陡然转变。
哪怕还有人梗着脖子要倔,在家人邻居的劝说下,也松口同意了。
临近深夜十二点,尺古村留守的百十来口村民,陆陆续续到了村委会,不情不愿地对着坐在院子正中的老者致谢。
全程桂老面无表情,端坐在院中木椅上。
缓慢踱步的村民组成一条无声的长队,在寂静的子时,这一幕格外诡异。
待所有村民依照要求致谢完毕,正巧过了零点;
子时将尽,最后一人离开院子,齐家明就想出声追问接下来怎么办。
不等他开口,椅上正坐的老头突然撑着膝盖起身,他俯身拍了拍深青色的长衫,两掌各拍左右小臂。
这一刻他那佝偻的身体自然挺起,微昂起下巴,露出那张覆着半面胎记的衰老面孔,拉长嗓音。
其声如唱腔,悠长且声调古怪,像是深夜的哨响:
“丑时将至——物极气哀!赶尸老司‘走脚’——”
他双掌一拍,明明没拿什么工具,却用空掌发出了很大的、敲锣一样的震响。
此举是赶尸一脉中称为‘醒夜’。
上醒天上的祖师庇护,下醒夜间的魑魅魍魉以示震慑。
一般只在较为危险、或者很严肃的场合,赶尸老司才会如此正经。
桂老突起的喉结滚动,鹧鸪一样:
“闲杂人等,清——场!”
第72章
打布衣老者丑时进山, 直至凌晨三五点,尺古村的村民们便能不断听到深山中远远传出兽吼鸟鸣。
接二连三的异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震动,惹得大半个村子的人彻夜难眠, 心中忐忑不安。
现任村长何福斌的家, 是一栋三层高的自建房。
三楼是杂物间, 客房留给了虞妗妗, 又临时收拾出一间屋子给齐家父子落脚过夜。
还有数小时, 远在南城医院的齐盛的生死将尘埃落定,齐家明心中焦灼, 本不打算睡觉。
耐不住这几天着实疲惫,不知什么时候便靠在沙发、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直至‘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撕裂了黑漆漆的云雾, 分支的闪电打在了巡山主峰的正上方, 几乎照亮了半边村子。
这雷声太大、太响, 几近要把山峰连带着周围的地表一起击穿。
无论是村中留守的术士还是普通村民、睡着了还是醒着, 都心中一震。
在客厅打了地铺却完全没有睡觉的随行术士们, 纷纷从盘膝静休中睁开双眸, 彼此对视。
“你们听到了吗?”
“嗯,不会有错……”
“我也听到了一点, 还以为是幻听了。”
电闪雷鸣之下,掩盖着寻常人捕捉不到的山鸣, 恍若龙吟。
二楼客房冲出了满脸懊恼的齐家明,身后紧随的是捏着眉角想迅速醒神的齐澜。
“老先生回来了吗?我怎么就睡过去了!”齐家明也是被雷声直接震醒,急匆匆拿起手机一看,竟已接近凌晨5点了!
夏兴摇头回道:“桂老未归。”
何家父子披着衣服从主卧出来,望着窗外一道比一道更沉更响的雷光,止不住忐忑。
何胜利更是从柜中掏出长香,念念有词给家里供奉的地藏王菩萨上香。
“唉…”齐家明叹着气踱步:“山里雷打成这样, 也不知道老先生的情况……”
齐澜侧目环视后忽道:“虞师父还在休息吗?”
凤眼青年率先察觉到最该在此处的人,不见了踪影,出声询问。
“应该吧。”
何福斌指了指最里面的房间:“虞师父住的客房是那一间。”
夏兴心想,巡山处天生异相情况不明,她心里担心桂老在山里出状况,眼下只有虞妗妗能令人安心,于是起身走到客房门口。
她扣指轻轻敲了两下房门,看似紧闭实则只是掩住的门开了一条缝。
“虞前辈?”她唤了一声,没得到回应,试探着推门。
屋里没开灯,床榻整洁如初。
夏兴扭头:“虞前辈不在啊!”
“什么?”
“我们一直在客厅,没见到她出来啊。”
众人面面相觑。
……
千米之外巡山之中电闪雷鸣。
栖息在深山的野兽狂吠怒吼,声啸不止,间或被雷光照亮的山路坎坷不平,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最后头的地上还拖拽着一口软趴趴的蛇皮口袋,拖行间发出‘瑟瑟’的声响。
最前头的人稍矮,脚上踩着布鞋,身上穿的是深青色的长衫,腰上系一根黑腰带、并坠着鼓鼓囊囊的符袋,脑袋上戴着一定青色小帽。
不知是不是夜深露重,他身上的长衫湿漉,半贴在皮肉上,显出一具精瘦的形体。
他肩膀上搭着一双沾着泥壤痕迹、在月色下青白到发乌发灰的纤细手掌,姿态搭僵硬。
沿着这双手往后瞧,能看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年轻女人。
乌发,青肤,脖颈和耳廓处的几块皮肤像被某种霉菌寄生似得,长出一片青白色的绒毛,耷拉在老人肩上的手指发黑,额头上覆着一张写满了字的黄符纸。
大字样为:‘邬采萤’。
小字写着一串天干地支,是她这具身体的生辰八字。
说她是在‘走路’,她却双眸紧闭,根本是在被前头的赶尸人带着行动;
其额头上贴着的符自然垂下贴在鼻尖,除了偶有山风吹过会左右摇晃,其余时刻纹丝不动——她没有鼻息。
这是一具尸体。
一具刚刚从深山中挖掘出来的女尸。
正是四十年前惨死的年轻的邬家女子,邬采萤。
四十余年过去,寻常尸骨就算不皮肉完全消融,也会高度腐烂,可她的尸体留存度却十分完好。
除了尸僵的皮肤和极少部分溃烂,再无变化。
更甚者她身上下葬时的衣服也保留完好,青白色的面孔上仍能瞧出生前是个美人。
越是如此,才越诡异、危险。
这说明邬采萤的尸体在大山龙脉下经过淬化,已经僵尸化,她皮肤上的绒毛,就是尸毛,发黑的手指中都是尸毒。
之所以没有变成僵尸为祸周边,全靠巡山龙脉的压制。
天知道桂老找到龙脉穴眼并掘出尸体的那一刻,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把差点苏醒的僵尸封锁。
饶是如此,为了克制邬采萤,桂老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月光下,赶尸老司覆着胎记的面孔严肃,眉头拧着,额角滴汗。
他落下的每一步,都稳当却缓慢。
前一只脚抬起,身后的山土地上就会烙下一个半指深的脚印,仿佛他背上负重的是千斤顶。
每走一步他就低声絮叨一句,仿佛在同背后的女尸闲聊:
“你妈为了给你报仇,豁出去了……是个好母亲……”
“可周围的人…山里的牲畜,怎么经得起这种折腾……这是泼天的业障…!”
“别怪我扰了你们母女的安宁……”
“……”
从山上背到临近山脚,桂老的脸和脖颈都被汗打湿,身后的脚印颜色加深。
待远远能从山荫间隙看到尺古村的建筑,他视线中也出现了一道悄然冒出的纤细身影。
老头儿声音带喘,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山!”
虞妗妗蹲在断石高地,单手撑腮。
夜色中她的长发隐隐透着银辉,一双猫瞳略带反光。
“我也是齐家邀请来的,怎么就算闲杂。”
桂老只擦了下额头。
“老头儿,都走到这里了,不把身后的‘人’放下来,再歇一歇么?”虞妗妗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引得桂老掀起眼皮望去。
“啊……你放下她,就赶不起了。”
虞妗妗心情有些复杂。
猫的眼睛本就有夜视功能,何况她是妖,夜色并不能模糊她的视野。
故而她能很清楚地看到,那赶尸老司身上的深青长衫,都已经被血浆浸成深褐,尽数贴在他瘦矮的身板上。
每走一步,沿着湿透了的裤脚往下渗的血渍,便加深他身后的脚印,连他赶起来的邬采萤的脚下皮肤,都沾着他的血。
这个老者此刻像一颗迅速漏气的气球,身体的生机,都在巨大的业障和反噬下疯狂流逝,行将就木。
如若虞妗妗猜得没错,他的腿骨已有严重折损,完全是强撑着在‘走脚’;
恐怕将一松懈,就再也走不动了。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堵的血腥气,她唇瓣不自觉紧抿,手掌撑地一个纵跃,从断石上轻巧落在山地。
走近老者,虞妗妗伸出手:“交给我吧,我能短暂遏制住她。”
她一只手先拖住桂老微微发抖的左手小臂,运了一些自己的气力,想要缓解老人身体崩溃状况。
不等她去触碰邬采萤的尸体,桂老伸出皲裂右手,按住她的动作,摇摇头:
“你有心了,但不用做无用功,谢谢你。”
“我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我自己了解,漏斗留不住沙子,我身留不下己命,随它去吧。”
虞妗妗收回手,后退一步。
她见惯了生死相斗,在她漫长的生命中有太多过客死去,无非是生老病死,或是敌我相争。
按理说,桂老自己‘找’死——明明知道入山寻尸,势必没有好下场却还是来了,和她也没关系。
虞妗妗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可能是好奇,可能是内心的疑窦,驱使着她鲜少对一个人的行为产生了疑惑:
“你为什么要来?”
“别人都不来,你却来了,你不怕死吗?”
桂老撑着力翻了个白:“癫话,没有人不怕死。”
他当然也怕。
他掀开眼皮,去瞧虞妗妗:“其实我知道你的存在后,就很好奇……”
虞妗妗:“好奇什么?”
“你有道吗?”
“道?我又不是道士。”
“大道,谁说只有道士才有道!”桂老很无语:“……人活世上,是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修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这就是大道,修道即修心。”
“所以你的道是什么?求长生道?求无量道?还是求名求利?”
虞妗妗拧眉:“你都快死了,还说这些有得没得做什么。”
什么道啊道的她不懂。
准确来说,从她懵懵懂懂踏入修行,就没有人问过她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修行需要理由吗?
因为前路无尽头,除了提升能力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做,闷头去修就是了。
再多无非是不想被天敌、除妖师随随便便灭掉,太过憋屈。
“所以你根本没有道,还能修至此等深度。”桂老盯着虞妗妗半晌,摇摇头:“是了,和一个未开化的牲畜论道,人要死了,脑子也糊涂了……”
“哈?”虞妗妗不爽:“你开化了,你有什么道?”
“……我?”桂老呼吸变沉,身板微佝:“我……确实也没资格笑话你,我也没什么道心。我只是……被这该死的命困住了罢!”
“没想到老头子我死之前,陪在身边的居然是一个妖…”
“幸之…你天性不坏,无所贪欲,死你身边…也不赖……”
虞妗妗有种预感,她反手抓握住老者的手臂,把自己的力量递过去。
至于桂老说的那些话,她权当对方失血过多头脑不清醒了。
“你还有没有遗言要我带给家人?”她问。
桂老苦涩一笑:“老夫、孤家寡人,何来家人……代我告诉天师府,我死后,把我留下的东西都、都捐了…”
“捐给孤儿院。”
虞妗妗:“好,还有呢?”
桂老的颈部已开始低垂,眼瞳浑浊。
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像是心中有所执念,他眼皮用力睁大,突然抓住虞妗妗放在自己手臂上的腕子:
“我听说…你吞噬了谁的灵魂,就能得到、得到对方记忆里的传承……我死之后,你吃了我!”
虞妗妗:……
“你要把赶尸一脉的传承交给我?不怕我像流言一般将它据为己有?”
她知道关于自己多年前吞了个老道士、得到道家传承典籍并化为己用的行为,至今在玄学圈子里也备受质疑。
毕竟传承,是每个派系最珍视的东西。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桂老居然主动要给她。
桂老:“……随便你,将死之人,哪里管得了以后的事情。”
“这赶尸术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想要…便拿去,若不想要……”顿了许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已经昏迷,他才慢吞吞道:“随便传予谁,或是……任凭这一支散去,都行,都行。”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桂老的头渐渐垂了下去,像是吟唱,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挤出的气音。
虞妗妗耳力好,尽数听清。
“……戎马……生、生于…郊……”①
听了半晌,她才直身,向后退去。
视野中的瘦小老者头颅下垂,瞧不见面孔,身体却仍站直,撑着身后的走尸,宛如一片枯败的落叶再惊不起一丁点涟漪。
伏灵和芜情一左一右,爬上她的肩膀。
“他死了。”芜情舔舔爪子:“主人要吞了他的魂灵吗?”
虞妗妗摇摇头,下意识摸了摸胸口。
许是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她时常会出现一些怪毛病,就比如现在,心窝闷闷的。
“伏灵,你去。”
伏灵:“喵~得令。”
若是过往,想要获取桂老的记忆和传承,虞妗妗还真得吞掉他的灵魂,现在有了伏灵的神通就更为便利。
咀嚼过后,已经成了灵物的伏灵罕见地像普通猫咪吐毛球那般,弓起身体呕了几口,最后咂咂嘴巴:
“苦苦的,是我吞过的记忆里最涩的。”
“主人给你的喵!”
“辛苦了。”虞妗妗沿着白猫的脖颈顺了好几下毛,才吸收了它吐出来的记忆。
她本意不是窥视桂老的过往,只是想依照对方的遗愿,先替对方保存赶尸一脉的传承,不可避免地看到了老人闪烁的生平——
桂老出生的时候,约莫是华国刚结束战争。
这是他有记忆后,根据周围村民和自己的估算推测的,至于具体的出生年月已不可得知,因为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个被遗弃的孤儿。
偷窃、翻人家门口的垃圾……什么不体面的事他都为了不饿死,很小的年纪就在做。
加之脸上生来覆带的胎记,让他小小年纪如同过街老鼠。
不知从谁口中传出的险恶流言,说他生母身份见不得光,猜他是战争中敌方留下来的卑劣后代……
为此附近的街邻避如蛇蝎,不让自家孩子靠近他。
直至某年冬至下了大雪,衣衫单薄饥寒交迫的瘦弱孩童实在忍不住,偷偷溜进了村后坊的一家木门大开的作坊,想去偷点吃食。
吃的没找到,主人家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把他吓得钻进前堂放置的棺材里,最终仍是被抓了个正着。
铺主人是村里专办白事、给死人置办棺材和寿衣的汉子,生得奇丑无比,一只眼睛瞎了,嘴巴还突。
瞧着缩在棺材角落瑟瑟发抖的丑小孩,铺主人眯了下眼:
‘你小子胆儿挺肥啊,知道这是啥就往里头钻?滚出来!’
小鸡崽一样被提了出来,他以为自己肯定会被铺主人打死,却不想对方只问他:
‘想吃饱饭,穿暖衣不?’
‘想…’
‘可害怕死人鬼佬?’
小孩儿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生死鬼神,只跟着生存的本能摇头:‘不怕!’
‘好!有胆子,就饿不死!’
‘跪地上,给你大爷我磕三个响头,叫爹。以后我收你当养儿子,继承我的衣钵。’
就这样,本该冻死在街头的小男孩儿有了‘家’。
白天他跟着养父学打棺材做寿衣,晚上就摸着尸体学怎么赶尸。
别人家连粗面麦子皮都吃不饱的时候,他却能隔三差五尝点油水。
他爹说:
‘干咱们这一行的又腌臢又不体面,规矩却多,最主要的两点是胆子大,还得身体好!并且必须要有师从,否则就是野路子,不被祖师爷认可。’
‘本来拜师要正式,得年满十六岁、且身高足七尺五的童男才有资格拜师,由父母领入门,签字画押留下字据。不过你生父生母不详,我就是你爹,能做主让你提前接触个中辛秘。’
‘你晓得我当年为啥要收你当儿子,传承咱们赶尸一脉的衣钵不?’
被街坊称呼‘小鬼仔’的少年摇头:‘不知道。’
‘因为你丑!奇丑无比!命还不好!’中年汉子面目狰狞:‘赶尸人最是见不得光,貌丑才能震慑阴阳两界的魑魅魍魉,你天生就合适吃这碗饭,也注定这辈子没有好下场!’
‘这就是咱们这样的人的命!’
少年就这样学了十几年,成人之后,哪怕本身硬性条件——身高体魄不足,赶尸术却无比纯熟。
无论阴天晴天,无论身处何处,哪怕闭着眼他也能准确感应出东南西北。
往后余生的几十年里,他也谨记师父的教诲,独自行走于夜晚的赶尸路,没有娶妻也没有子嗣。
他自卑于自己的职业和丑陋的面孔,也害怕经常同尸体打交道,会给亲近的人带来负面影响。
这么多年来,陪伴他最深的不是人,而是山,是河,是城市边缘的小街小巷。
他熟知相地风水,踩过土地就明了此山的山气是否旺盛,适不适宜迁坟下葬,会不会有尸变之忧……
故而听说了巡山龙骨藏尸的情况,桂老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受大业障的尸体长期留在山中,会对大山以及周围的生态环境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
巡山的万物生灵会枯萎衰退,土质变差。
进而导致环山而抱的水源污染,附近吃水的普通人多少都得染上点瘴气。
种植业和畜牧业受到影响,粮食减产家畜掉秤……
这些负面影响不是一朝一夕出现,而是十几年、几十年这么积累,短期看不出危害,长期却能毁掉一座城市的繁荣。
桂老没有思考很久,心情也并不沉重。
他不是可怜尺古村受到诅咒,也并非认为邬雪默的诅咒多么恶毒,才来到的巡山。
他只是觉得,山罪不至此,不该湮灭,周围生活的普通人更无辜。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现今的盛世,就是他喜欢的、所渴望的盛世——不必躲藏,不会因为容貌有异被视为异类……
反正他没有亲人伤情,年岁也大了;
哪怕身体远比同龄老人来得结实强壮,可他依然能感觉到身体机能在下降,腿脚偶尔在睡梦中抽搐,头发脱顶稀疏……
寂静的家中,老者穿上干净的布衣戴好帽,收拾了所有赶尸所用的物品。
他这辈子因为赶尸幸,也因此不幸。
他以为自己厌恶赶尸人的身份,其实到了最后,还是选择了以此身份,平静地走上归途。
虞妗妗抽离思绪,睁开双眸。
怎么说,桂老的记忆和情绪和她想得完全不同,她以为对方口中的‘道’,是伟光正地拯救世人,是牺牲自己。
实际上她在桂老的内心世界感觉不到悲壮,也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老者本人并不把这次的选择当成‘牺牲’。
他只是心中有所喜爱,有所怜悯,故而选择去拖起一座山的脊脉。
见虞妗妗久久没有动静,伏灵直起身子:
“主人,你不高兴吗?”
“没有。”
时间将过寅时,将将到凌晨五点左右,巡山高地所处的位置,已经能看到天际浮出淡淡的青光;
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将从地平线升起。
虞妗妗掏出兜里的手机,发现调整至静音的设备有诸多未接来电和短讯,她选择性回复了,再抬头时,眼尖看到那双搭在桂老肩头的手掌,不知何时指尖绷直。
原本青中泛白的色泽,也呈现出乌青。
这是赶尸人的生机消逝,渐渐镇不住后头的尸体了,放任下去邬采萤可能会尸变为毛僵。
某种程度上,桂老走得也很任性,是相信在场的虞妗妗虽是妖族,但不会置之不理。
虞妗妗碾破指尖,挤出一颗精血,走近尸体在其额间的黄符上添了几笔道家‘封’印。
黄符无风轻鼓。
紧接着女尸身上隐隐散发出的恶臭,便神奇地压下去许多。
晨时六点,接到消息匆匆赶上巡山的术士们、以及齐家父子终于在半山腰的空处,找到了凭空失踪的虞妗妗,以及进山起尸的桂老。
清晨日出东方,淡淡的金光洒在寂静的山荫之间,让看清楚不远处情景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面容年轻的女子单腿屈膝,坐在断石高低,阂眼假寐。
她十步之内,青衫老者衣服染着大片深色的干涸,头颅下垂,身体僵硬直立。
其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发青,毫无生机。
最为诡异、令人瞧上一眼便觉得汗毛倒立的是老者身后,同样立着一具女尸,看其衣服的款式很有年头。
三人都一动不动的模样,把赶来的人都吓坏了。
夏兴失声:“桂老先生?虞前辈?!”
下一秒虞妗妗抬眸,轻轻转了下肩:“你们来了。”
“邬家母子二人的尸骸,桂老已经找到了,东西抬上来了吗?”
“抬上来了……”
虞妗妗视线在众人身后扫了一眼,看到随行来的男性天师、以及村长何福斌安排的几个村中为数不多的中年汉子,正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他们脚边的地上,放置着两口沉沉的棺椁,一路从村子抬到了山里。
这两具棺材,也是连夜从桂老的店中空运来的,晚他们人一步才到村子。
据说从选材到制作、雕刻纹路都是他一人完成,乃是他店里的镇店之物。
曾有听说过桂老之名的老富豪,许下重金,想求其中一抬作为晚年的棺椁,最终被拒。
虞妗妗点点头,挽起袖子:
“净手,然后让老先生和邬采萤入棺吧。”
饶是亲眼看到桂老失去生机的模样、心中已有猜测,可亲耳听到虞妗妗认证他老人家去了,这些从五溪蛮随行来的术士们还是很震惊,且难以接受。
他们原本以为,桂老把两具棺材拉过来,是要镇压邬家母女的。
“桂老……他怎么会?!”
“虞前辈,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桂老先生真的已经去了吗?!”
虞妗妗‘嗯’了一声,顿了半晌才道:“他老人家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你们难道没想到么。”
“邬雪默的尸骨早已在诅咒中被腐化为水,哪怕寻也寻不到了,所以两具棺材,一副是为了镇压邬采萤,另一副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坟冢。”
就连他在村里看似苛刻无理的要求,其实也只是老人家料定生死后的任性。
他生来无家,因巡山和尺古村而死,死后也根,更没有子嗣;
在村里立名身碑、受村民后代的香火供奉,是老人家渴望有个根子的一点私心。
夏兴眼圈发红,失魂喃喃:“……我以为,老先生那么厉害的人不会…”
“多说无益,尽快让他们入棺静安吧。”
桂老和邬采萤的尸体并不难分开,只是期间术士们多有忌惮,生怕邬采萤的尸体突然就尸变了。
虞妗妗亲自动手,把桂老瘦干的尸身置入棺中,整理衣冠,并用山地里干净的蒲草充当简易抚尘,抚过老者青紫色中了尸毒的面孔,寓意为抚去前尘。
“好了,我们得加快速度,在辰时之前离开巡山地界。”
她解释道:“邬氏女的尸骨只要离开巡山,就相当于破界,届时迷失在巡山中村民游魂都能找到离开的路。”
“我们时间不多了,别让桂老的心意白费。”
夏兴擦擦眼角,其余术士也都点头道:“听您的,您说怎么办。”
虞妗妗轻轻拍了下棺材,扬声道:
“起棺!”
待众人抬着两具棺材和蛇皮袋子,小心翼翼往山下赶时,她扭头望了眼深山,而后殿后跟了上去。
在独自守着桂老和邬采萤尸体的这一个小时里,她在假寐中想了很多,思绪万千。
她为什么修行?
她需要有什么道心?
仔细想想,她对长生或者位列仙班那种虚无缥缈的追求,也并不强烈,当初渡劫失败之所以不想死、之所以借尸还魂,归根结底似乎是不甘心。
不甘心碌碌苦修了几百年,最后死得荒唐又憋屈。
生存是她的‘道’,可那远远又称不上是道。
活下来了,那么还魂之后呢?
再以人身修习百年之后呢?
她到底想要什么、又在追求什么东西……?
这些从来没有思考过、在虞妗妗看来也没有必要思考的问题,于今时今日,才突兀且无法忽略地不断盘旋在她的思绪和意识。
她久违感觉到了烦躁,更深的是不愿去深思的茫然。
作为一只妖,想不通的事情,虞妗妗就让自己别去想。
反正妖族的寿命漫长,总有一天,事情会自己出现答案——这么几百年来,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这么想着,她便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推演齐家身后事、以及如何处理邬氏女上。
只是疑窦和烦扰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扎根。
连虞妗妗本人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尾巴在思绪混乱中,不知何时自己冒了出来,随着轻巧的走动一晃一晃,颇显烦躁。
下山路走了小百米她才猛然意识到,脚步停住,尾巴一晃消失在身后。
她那张尽显猫相的面孔上带着暗恼,以及不可置信。
控制不住露出妖族本相,一般都是刚刚踏入修行百来年的稚嫩小妖,才会犯的错误;
想她堂堂妖王,上一次无法克制尾巴是什么时候,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我看到村南的鸭圈了!加把劲儿,咱们就要下山了!”
最前面抬棺的人兴奋喊了一声。
待两具棺材十分艰难地、一前一后离开山路,抬到平地,最后走出巡山的虞妗妗似有所感。
空气中仿佛有一层看不到的波纹在颤,山雨欲来。
她微抬起头。
数秒之后,细细密密如同发丝的雨,被风刮着,从巡山之巅卷入村落。
“有水落我鼻子上了…”
“是不是下雨了?”
“……”
雨落,诅咒也就破了。
第73章
两抬厚棺从山上运至村里, 自然引起了不少村民的注意。
经过昨日外乡术士的敲打和种种所见所闻,村里人心里有杆秤,能猜到棺材里躺着的尸骨是谁。
在本地扎根三十余年的孤鬼传言都是真的。
出于村里几代流传积累下来的、对邬氏族人的天然畏惧, 这些村民只远远看了几眼运送棺材的术士队伍, 并不敢凑上来, 也给虞妗妗和其他术士们省了不少精力。
而因体力不支没有跟上山的齐家明, 也是这时候, 才得知了桂老之死的个中细节;
听闻之后他久久不语,半晌才道:
“桂老先生, 高义薄云!”
“他老人家是因尺古村的村民后代、还有我齐家之事去的,我们合该为他立碑顶香, 让子子孙孙祭拜感念他的恩情。既然桂老选定了此地……虞师父, 劳烦你出手, 为他老人家选个风水宝地, 让他老人家尽快入土为安吧。”
他没有不顾桂老赴死之情、催促自己为儿子解咒, 而是说出了先安置桂老的后事这样的话, 蛮出乎意料。
这让虞妗妗高看了齐家明一眼。
不过她摇摇头道:“桂老既已做出了生死的决择,可想他不会看重这一时半会儿, 趁着诅咒的节点刚破,我要先开坛做法, 引渡山中的游魂,同时也是赶在辰时前,让齐盛的魂魄归位。”
否则诅咒一破,巡山内外的气场正值紊乱,山中因邬雪默而游离失归的诸多亡魂,很容易被波及撕碎,包括齐盛的魂魄。
这种后果只会让龙脉承受的反噬更重。
虞妗妗扭头问身后的夏兴等人:
“开坛的流程、以及相关祭祀物品, 你们应该都清楚并且备齐了?”
“都有!”夏兴忙点头,他们这行人到底是五溪蛮本地派系新生代的翘楚,再不济也有一身童子功,基础大阵和祭祀最为拿手,:“前期的布设就让我们来吧。”
“嗯,交给你了。”
待天际的日光逐渐明朗,到了清晨六七点的时候,一日中最清透怡人的山气裹挟着东升紫气,随着简易祭坛中插放点燃的香火袅袅上升。
香炉正对着深不见底的巡山。
虞妗妗身披祭袍,额前半挂着用蛇筋绳为缚的赤铜罗刹面具,遮掩了左半边的面孔。
这是为了震慑此类丧失神志的幽魂,恍若地府使者遣阳拘魂。
她踩的是七星罡步,指尖随着手部的振荡带动招魂铃,晃出一串串脆声。
猫的天性让她落步沉稳的同时,比一般的人类的术士多了几分轻巧,整个人都蒙在薄薄的香火中: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她配合七星罡步低颂的是往生咒,用来超度亡魂野鬼。
声音不大,清清泠泠,每一个字都敲在周围人的心尖儿上。
说得夸张些,一旁的齐家明和齐澜父子甚至觉得,心里头的焦虑和内火都被抚平了。
随着虞妗妗的声音同香火一齐散入空气,却是无声无息地飘向了大山深处。
在普通人、以及灵性不足天赋不够的术士看不到的视野中,一道道半透明的残破魂魄,从大山的深处,懵懵懂懂被往生咒吸引,自然地遁入黄泉,引起阵阵阴冷的风旋。
这些魂魄足有大几十口子,都是这些年死在外地、因为诅咒被绝代的尺古村后代。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它们一致的特点,就是在山中拘禁游荡太久,又受到诅咒的反噬,全都魂魄不全,早已失去了自主的意识和脱身能力,只由往生咒携卷着游入地府黄泉。
想必这些人魂生前,大都是当年直接欺辱邬采萤、以及明着暗里助纣为虐帮忙‘捂嘴’邬雪默的直接参与者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
夏兴等术士一方面惊叹于虞妗妗超度的声势浩大,另一方面也唏嘘不已。
要知道在阴间行走,最要紧的就是灵魂。
一旦魂魄不全或者受损,就算去了地府投胎、还能转世为人,下辈子也会落得个智力痴傻或身体残疾的命数——
眼下被超度的游魂中,其中看起来较为年轻的、以及死亡时间没太久的死者亡魂,受损不算很严重,下辈子大抵就是这样的情况。
至于那些一看就是当事凶手、以及帮助他们的作恶亲人,不仅死得早,死法还是暴毙,承受的诅咒之力和业障也是最多的。
有几片魂魄甚至碎得只剩边角,完全没有人形。
这种灵魂就算去了地府,下场也凄惨。
大概率在黄泉路上就会被阴间的拦路恶鬼,当成送上门的点心吞了;
哪怕运气好‘漂洋过海’到了阎王殿转生台,却也连猫狗家畜都难投成。
大抵要转世为几十代虫蟊飞蛾,受尽苦楚,才能慢慢养回魂魄。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对这些人生前所为的惩罚了。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随着往生咒反复三次,巡山内外的亡魂愈来愈少,最终只余下一个灵魂,不能留在巡山中也没有被引入黄泉,恍恍惚不知何去何从——正是齐盛。
他本该像其他游魂一般去往地府投胎,之所以没被超度,是因□□未死透。
全靠他的父母寻找了诸多业界有能力的相师,为其固魂续命,这才让他吊着一口气撑到现在。
虞妗妗给夏兴递了个眼神,对方点点头掏出手机,通知电话另一头守在病房内齐盛身旁的同僚术士,可以进行‘招魂’仪式了。
不多时,应当是病房那一边发起的‘引魂咒’起了效果,游离在山界的齐盛魂魄眼珠倏地转动,呆呆地看向南方。
像是受到了感召,他飘飘乎乎往南边去了。
见状虞妗妗才收势。
她又取了燃香对着祭坛的四方再拜,并斟上三杯黄酒,祭山中和路过的野游神。
把祭祀流程做到满确保不会再生什么意外,才吐出一口气息,回眸平静说道:
“委托,成了。”
“成了?!是诅咒破了吗?”后方的齐家明攥紧的拳头松开,面露惊喜后又反复确定:“大师,齐盛他能活命了?”
“是。”虞妗妗把燃香插入祭坛,“南城有天师府的人在招你儿子的魂,看样子是已经召回,再过一个小时,你应该就能收到家里传来的好消息了。”
“好好!太好了!这一趟真的太感谢诸位大师,你们的付出……齐家无以回报!”
“也要谢谢何兄弟一家的援助!”
齐家明眼圈微红,掏出手机:“抱歉有些失态,我先去给我太太报个喜。”
齐澜则冲虞妗妗点头致谢:“虞大师,这几日麻烦你了。”
从他们齐家人如释重负的神情,旁观的何福斌父子二人能看出来,盘踞在尺古村头顶几十年的诅咒,应当是解决了,也不禁喜上眉梢。
何福斌拍了拍齐澜的肩膀:“齐公子,恭喜你弟弟脱离危险啊!”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弟弟以后肯定平平安安。”
“何叔叫我小齐就行,借叔你吉言,我替小盛谢谢你和何爷,这两日要没有你们忙前忙后帮我们在乡亲们面前说话,事情进展得肯定没这么顺利。”
“嗨呀哪里的话,你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乡里乡亲有难就帮衬一把……”何父揣着肚子笑呵呵寒暄。
不同于这边心情颇好、不通阴阳之事的普通人们,在场的术士们见诅咒事落,虽也狠狠松了口气,却并不轻松。
他们心里清楚,事情还没完!
那口放置在村头的、里头装有邬采萤尸骨的棺材,还很棘手。
经过手的术士都能感觉到,里头镇着浓浓的、令人不安的阴煞气。
若没有桂老的镇店之宝——楠木雕花棺椁镇尸,里头的邬采萤怕是昨日就尸变为僵尸了!
接下来如何处理棺尸、运送途中会不会起异变,都是未知数。
尤其此行还折了桂老这位老前辈,实在让他们笑不出来。
喜中带悲的夏兴心里不安,去看虞妗妗:
“虞前辈,既然诅咒破界,邬家母女这边你看……?”
虞妗妗问:“蛇皮袋依照我说得安置了吗?”
桂老下山时,除了肩上搭着邬采萤的尸体,脚踝上还绑着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子。
众人见到袋子的第一眼,只看到那表面贴满的、比邬采萤尸体上贴着的数量还要多的黄符,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碰的不祥之物。
只是在下山途中,那袋子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异动,被大部分人遗忘。
夏兴点头说:“按前辈你的吩咐,一回到村里我便把那袋子放置在了村口的大榕树下,又拜托何村长从老乡们家里买了三只公鸡、取了公鸡的阳血,不露一空地浇在了那袋子上。”
“再之后就让小孙时刻守着供线香,不让香火断了,现在那袋子就在榕树下,由小孙看着呢。”
她满腹好奇:“虞前辈,袋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虞妗妗:“你觉得呢。”
夏兴想了想,还是摇头:“想不出……是和龙脉有关?”
“当真猜不到?”虞妗妗说:“邬家母女一并亡故,尸骨后被引入巡山深处,龙脊藏骨,如今女儿邬采萤的尸体被运出大山,邬雪默怎可能踪迹全无。”
“前辈是说,那蛇皮袋子里装的是、是邬雪默的尸首?!”夏兴震惊失声,而后立即自己否定:
“不可能啊,按照您和桂老的推测,邬雪默以自身血肉献祭化为诅咒,早就在巨大业障的反噬下粉身碎骨、尸骨无存了,怎么可能还保留尸首?”
“况且那袋子里头装的,分明是松软无形之物,拿放时……能估摸出是一些沙土。”
“是啊。”虞妗妗略点头说:“邬雪默的尸体确已化为一抔黃土,与大山和村中土地融为一体,无法分离。”
“所以像她这种含恨的强大厉鬼,自然也可以附着在被她尸解侵蚀过的土壤中,随山而移,随土而动。”
夏兴一点就通,登时浑身的汗毛都乍立:
“那那、那您怎么都不提醒我?!”
“所以…所以袋子上贴的符咒都是用来镇魂摄鬼的!”
想到他们并不上心、随意拖拽了一路的蛇皮袋子里,装的其实是个为报仇咒杀数十人的阴魂,甚至不能确定在下山的过程中,袋子上贴着的符咒有没有因为摩擦掉落两张,以至于削减镇压的功力,夏兴便坐立难安:
“小孙!小孙还在榕树下看守那袋子,他不会出事儿吧?!万一袋子镇压不住让邬雪默逃出……”
“别担心。我可以确定,至少目前她能按捺住杀心。”虞妗妗语气笃定,淡淡安抚道:“邬雪默的阴魂本就不弱于阴曹地府中修鬼道百年的恶鬼,又有巡山龙脉相助,她在山地中的实力,定然远超过在界外。如果她有心害人,只肖桂老一咽气、压制她的符咒威力削弱,在我们这些人没出巡山地界前就会想方设法脱身动手。”
“可这一路上,你可见那袋子有过丝毫鼓动?”
“是没有…我还把热腾腾的公鸡血浇在了她的身上,她竟没把我撕了?!”夏兴喃喃。
要知道公鸡和耕牛、黑狗这三种动物,乃是牲畜中最有阳气的,对付一般阴魂,足以灼伤对方。
很多术士在捉鬼杀鬼时必备之物,就有血浆包。
就算是道行深重的大鬼,被浇上满满的鸡血也得受损一二,无异于挑衅。
“还有——”虞妗妗继续道:“榕树下我已提前设了阵法,只要不把袋子打开或者破掉表面的符结,她就算有恶念,也翻不起风浪。”
夏兴:?!
“您什么时候布的阵?我根本没印象。”
虞妗妗略一昂首没应。
她的行踪若是能被这些人类小辈随随便便捕捉到,哪还好意思顶个前任妖王的名头,几百年的道行不如回炉重造。
更何况她也不会因为肉眼能看见的表象,便掉以轻心——无论邬雪默此刻再怎么老实、平静,她都不会卸下防备。
“我懂了!”夏兴自己琢磨半天,一拍大腿说道:“邬雪默之所以静待不发,是她女儿邬采萤在我们手里,她心有忌惮怕我们毁掉她女儿的尸体,才隐忍至此。对吧前辈?”
“打蛇打七寸,还是前辈手段更胜一筹!”
虞妗妗:……?
人类真的很爱脑补。
她抬手一个脑蹦:“想什么呢,我可没说要擒邬采萤胁迫邬雪默,不过你猜对一半,邬雪默的忌惮确系于她的女儿。”
“准确说,我们的行为反而是在保护邬采萤。”
顶着夏兴捂着脑门疑惑看来的目光,她解释道:
“赶尸一脉,有尸就有魂。”
“只要能找到尸体,就能召回在外游离的孤魂野鬼,并让幽魂‘回到’尸身中。魂气入体,尸体才能被赶起来。”
“将桂老和邬采萤分别入棺的时候你应当也看到了,邬采萤的前额上,贴着一张符咒,上面写着她的生辰八字、姓名以及死亡年月,这就是赶尸一脉的‘锁魂符’,能够把召回的幽魂锁在身体躯壳中,带回故乡。”
夏兴说:“这个我知道,赶尸一脉的牵魂和锁魂都很出名!”
“可把邬采萤的一口魂气召回,并不代表能把她带出大山、让诅咒结节自然解除。”虞妗妗继续说:“她早在四十年前就死亡,尸体却保存良好,恰恰说明邬雪默一直有利用巡山的山气、以及这些年咒杀村民获得的能量,为女儿维持尸体不腐。”
“这种尸体的形成违反自然法则和阴阳戒律,出山尸变是必然的,只要被世间法则察觉其存在,必会降下雷劫把它碾碎,绝不会放置它破坏阴阳界的和平。”
“现下并未出现天罚,完全是桂老带来的棺椁隔绝掉了邬采萤尸体内外的煞气,遮掩天机。”
桂老从五溪蛮运到此处的两口棺材,其中运载邬采萤的那一副,材质极为特别。
棺木本身为楠木,在山巅生长百年有余,又遭雷击,本身是至阳的雷击木;
又经多年风吹日晒,吸收从四面八方吹至山巅的气,枯木逢春生出嫩枝。
这一缕枯木逢春的生气,尤为难得。
在这种情况下雷击木被砍伐,并以整根树的主干作为棺身,外可以镇邪祛煞、防止棺椁中的尸体生出毒气尸变;
内可以锁气,由棺木本身的生气去孕养尸体,防止腐烂不说,也能抵消阴煞免受外界干扰。
“原来如此……”夏兴恍然大悟。
怪不得邬雪默一直附着在泥壤中,哪怕被泼了鸡血镇压也隐忍不发。
这些变相的服软,都是为了女儿邬采萤。
“那…桂老是有意帮助她们母女吗?”夏兴问。
“谁知道呢。”
脑海中闪过一副画面,那身着长衫的矮瘦老者背着尸,身后是尚未迎来拂晓晨光的幽幽大山。山头又高又深,趁着昏暗夜色看去几乎和桂老融为一体,他背的是尸,却像背着座山,一步一个血脚印,迈入长夜焕然消失……
“不过桂老的棺椁再好用,也只能管一时。”虞妗妗说:“时间长了,哪怕雷击木也遮不住天机。”
届时邬采萤的尸魂,怕要同安置她的棺椁一起,被雷电劈得灰飞烟灭。
虞妗妗并不担忧自己斗不过邬雪默,对方再厉害,在她看来还是有点嫩了。
连天师府传递过来的委托请求,也是直接消杀邬雪默的恶魂,以绝后患和异端。
还没出手,是她个人还想和对方谈一谈……
时至晨时9点,一日中的紫气逐渐消逝。
接下来一直到午时之前,是白天内阳气最弱的时间段。
虞妗妗提前通知过村长何福斌,让村里的住户都关紧大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可以出门查看。
她自己则是和一众术士来到村口的大榕树前。
“以榕树树干为圆心,方圆五米为阵径,设镇恶阵法——”虞妗妗顿了顿:“应该都会吧?”
“当然!”
“可袋中若是邬雪默的恶魂,区区一个镇恶阵法能压得住她吗?”
“不若直接用真阳符和雷火符,把它烧了最稳妥!”
夏兴心里不赞成同僚的七嘴八舌——说到底她清楚邬雪默的行为罪不可赦,却也同情她们母女四十年前的遭遇,想着若是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多好。
故而她侧身压低了嗓音问:“前辈,您不是说邬雪默没有杀心么?如此防备她,会不会反激怒了她?”
“野外水源稀少,池川附近往往伴生着鳄鱼巨蜥一类的肉食动物,羚羊和鹿靠近饮水时,这些水中的天敌也并不会立刻扑上去撕咬猎物,而是等它们放下防备,以为猛兽真的在休息……”虞妗妗望着榕树下方,以及匆匆布阵的术士们,继续说道:
“邬雪默现在可以隐忍,是因为她的女儿在我们手中,她魂体又被桂老的全身家当符箓和我的阵法压制,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得不忍。没人能保证放她出来后,她不会突然暴起——”
“既然选择了当术士,和山精傀鬼自然就是天敌,哪怕表面上看起来再温和无害的敌人,也要抱有警惕心,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因一时的恻隐之心尸骨无存。”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的师门长辈没有教导过你吗?”虞妗妗凝眉不愉。
夏兴脊背一僵,结巴道:“教、教过…”
但知道道理是一回事,牢记并时刻上心是另一回事。
现代社会灵气枯竭,不光是玄门各界实力断崖式下跌,阴阳两界的联系也在逐年变淡;
人类的足迹因科技遍布世界,势微的山鬼精怪选择隐入深山,避开锋芒,这种大环境下,绝大多数的新生代术士一辈子都难能碰到一次危及生命的时候。
更别说社会风气大变样,什么事情都能娱乐化,早就不是虞妗妗习惯的、随时随地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时代了。
虞妗妗心感无趣,摆摆手道:“算了,随便你们。”
是她脑袋不灵光,这些人类术士的死活同她有什么关系。
“前辈教训得是,我懈怠了。”夏兴心中一震又有些懊恼,半晌没说话,偷瞧一眼眉目冷淡的少女侧脸。
“笑什么?”
“啊?”夏兴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嘴角翘着,嘿嘿道:“我就觉得前辈你人真好,这种话只有我师父会和我讲。”
虞妗妗是真噎住了,猫眼将一脸傻气的年轻术士上下打量,憋出一句阴阳:
“……认妖当好人,玄门的青瓜蛋子真是越传承越呆了。”
玄门,早晚得凉!
被说呆夏兴反倒笑得更欢,追在虞妗妗的后头:“前辈就是心肠很好啊!还有什么东西没准备妥当,尽管吩咐我啊!”
“……”
半小时后,确定这些人类术士布好了大阵,没留下什么纰漏,虞妗妗还算满意。
她扬手一挥,指尖提前碾住的锐物得了力,像搭弓射出的箭又快又有力,直接刺破榕树下血乌乌脏兮兮的蛇皮袋,同时卸掉了事先布下的小阵。
那一处破口的出现,彻底打破了僵持的和谐。
只见蛇皮袋子先是如戳破的皮球瘪下去,紧随其后又迅速膨胀起来,有什么不规则的东西在其中蠕动扩张,把塑料袋膜撑到了极限。
不等周遭严阵以待的术士们惊呼,胀起的袋子瞬间炸开,里头焦黑腐臭的土渣飞溅出数米远,零星迸射在地面和树干上,瞬间把那几处地面腐蚀消融出小洞来。
与此同时尺古村头顶的天,也是转瞬就变了。
翻涌的乌云吞吐卷涌着笼罩在村子上空,如同古神反手覆上的巨幕,间或有沉闷的雷声被蒙在云里,三两秒后才有电光闪烁。
突生的异象引得许多闭门在家中的村民掀开窗帘,去看外头阴沉沉的天,心中忐忑难安。
“出来了!”
“恶鬼显形了!!”
榕树附近响起几声术士的惊呼,在众人瞪大的视野中,一团没有开过灵的普通人瞧不见的深色物质,水雾一样从袋中挣扎着钻出,最后逐渐成型。
摄人的阴冷煞气也随之蔓延,刺得近距离的术士浑身发冷,直起鸡皮疙瘩。
“邬雪默。”
虞妗妗向前迈出一步,紧盯着成型的黑影:“终于见面了。”
那魂体一眼看去就是大鬼,还是恶鬼。
她保持着四十年前咽气时的形态——皮囊脱骨,血肉尽溶,煞气冲天吊着一身无力支撑的人皮拖行。
浓稠如胶腥气冲天的血,从她裂开的人体中不断溢出,仿佛永远流不尽,很快便浸润了榕树四周。
这是鬼的鬼蜮,由怨念等负面情绪形成。
也是鬼怪可怕之处的根本。
很多人撞客碰鬼时会伴随幻听幻视,明明身处家中或者安全的小巷,下一秒周围的环境就变成停尸间或者长满霉块的凶杀场地,那就是他们被鬼蜮包裹了。
每只鬼的鬼蜮各不相同,显化出来的情景和他们生前的经历有关。
无一例外的是鬼强大到一定程度,鬼蜮便可以化虚为实,成为杀戮屠宰的手段和工具。
眼前邬雪默身下的血浆,若能上前摸摸闻闻,就会发现那些粘稠液体竟都是真实存在的,并且能腐蚀骨肉。
“邬氏,你咒杀尺古村村民数十人,又以阴毒手段拘押死者魂魄,犯下滔天罪行,还不束手就擒!”有术士用臂腕抵着法器的同时,肃声呵斥。
“呵呵……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杀就杀了。”
邬雪默喑哑笑笑,“别废话了,你们这些道士有什么手段,直接使出来吧。”
她清楚谁是领头的、谁最有威胁,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虞妗妗。
“你已经被大阵困住,还要嚣张……”说话的术士刚开口,被激怒感到不耐烦的邬雪默脸色瞬间青黑,爆发出尖锐啸声的同时往前猛冲。
如有实质的浓稠魂体狠狠撞上的阵法的禁制,又把她反弹回去。
但那些从她的方向倾泄而出的阴煞之气,还是骤风一般卷向目标者。
饶是虞妗妗反应极快,一个闪身抬手挡去了大半攻击,那术士仍是被煞气余波直面击飞,狠狠倒在地上,口中喷出猩红血来。
“王兄!”
“王道友你怎么样?!”
周遭的人见状大惊失色,忙围了过去。
“这、这如何是好?!”王姓术士的同门面带惊惶,被他揽住的中年术士浑身僵冷,短短几秒内身体就开始打颤,青黑色的煞气也浮出皮表,具像为大片黑紫色的斑点和曲线,蚯蚓一般歪歪扭扭蜿蜒深入。
“都让让!”夏兴板着脸走过去,定睛一看这姓王的术士脸都发青了。
心情复杂,这一刻她也切实体会到了虞妗妗将将所说话的深意,仰头道:“虞前辈。”
虞妗妗没多言语,扯了一块布头塞到姓王的嘴里,避免他抽搐把舌头给咬掉,又迅速封住他体内几大关窍。
她看了眼密密麻麻的黑斑说道:“煞气入体了。”
“我锁了你的穴窍,可以暂缓煞气流窜,以防你心脉被阴煞腐蚀毁伤。但这并不能治本,恶煞在体内滞固太久会对人的五脏六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收手后对搀扶他的同门说:“速速送他去找师门前辈把煞化了。”
同僚惶惶点头:“好!好!”
穴位被封,王姓术士青黑的脸色有所回缓,身体也不再猛烈抽搐。
布帛取出时他牙根儿还僵着,带着羞愧勉强道:“谢、谢谢……”
先前初到,他也是质疑虞妗妗、因虞妗妗妖族身份而带有抵触的人之一,却不想生死关头,被他瞧不顺眼的大妖救了一命。
虞妗妗没承他的谢谢也不在乎他的愧疚,见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起身看向榕树下阴测测带笑的大鬼:
“邬雪默,事情到这一步,咱们闲话少说不卖关子,你杀的人中有不少是受了牵连,罪不至死。天师府不会放过你,阴曹地府也不会,你已无路可走。”
“是我技不如人,被你破了局……我没猜错的话,你根本不是人,为什么要帮这些道士?为什么要救这村子里的畜生?!”
邬雪默不甘心。
再给她十年,等到诅咒越来越深,整个尺古村都会深陷其中,无一人能幸免!
“拿钱,办事。”
“为财?”邬雪默不可置信,只觉得荒谬:“你帮我,我也能给你很多钱。”
“婉拒了。”虞妗妗扯了下唇角,“拿你的钱要办的事业障太深,如此不划算的买卖,我可不接。”
“哼,你们以为弄几个阵法贴几张符箓,就把我逼到绝境、可以随意打杀了么?”邬雪默扯了下唇角,冷冷讥笑:“做梦!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就是死,也能拉上一群垫背的!”
说完她阴沉沉的视线扫视一圈四周的住宅,仿佛要透过紧闭的大门和窗户,钉穿藏在屋子里大气不敢喘息的村民。
“你!”夏兴握紧了拳怒上心头,却听榕树下的恶鬼语调一转:
“若要我伏诛,也不是不行,我有条件。”
“你要什么?”夏兴问。
邬雪默一字一顿,目光如炬:“只要你们赌咒发誓,绝不对我女儿的尸身魂灵下手,不得让她消亡,我随你们处置。”
“说到做到,绝不反抗。”
虞妗妗轻嗤:“不可能。”
“邬采萤的尸骨已经尸变僵化,人世间容不下僵尸的存在,势必要把她焚烧得一干二净,况且天师府不出手,她所染的业障因果也会引来天雷肃清。到现在没被雷劈,全靠着桂老的棺材挡劫罢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女儿若是消陨,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好过!”邬雪默哪里不清楚虞妗妗所说是真,可她偏要强求,面目狰狞吼道:
“你告诉那些道士,他们若不想西柏岭伏尸遍野,就去给我想办法!”
“转运也好,替命也罢,总有招数……”
“如若不然,我拼尽一切也要让尺古村所有人为我们陪葬!”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一记沉沉的雷声‘轰’然落下,似是天道的怒慑。
邬雪默不惧反恨,扬起头狠声道:“我女儿受辱蒙难时,高高在上的天可曾施以援手?那时候可有什么狗屁天师府来我们主持公道?既然没有,又凭什么要我们母女遵循假仁假义的规则?!”
“哪怕天要亡采萤,我也和天斗!”
“轰隆——”
又是一记撼天动地的惊雷,落在群山之巅。
虞妗妗神情凝重,视野中的大鬼因情绪激动,整个魂体都在扭曲。
其身上背负的浓重业障以及对天道的挑衅之意,怕是很快就要惹来天罚,刑罚之雷能够摧毁万物,届时波及巡山生机不说,恐怕连周边的住民土地、生态环境,都要受到牵连。
她当机立断,扭头对夏兴等人道:“你们立刻疏散村里的人畜,离开此地越远越好,这里留我一人就行,邬雪默随时会失控。”
夏兴下意识就想拒绝,被她一把拦住:“快去!有任何意外,你们留下也没用,只会拖累我。”
“好吧。”夏兴虽不甘心,却明白这是大实话,:“那前辈你千万小心!”
说着,他们赶忙往村里去疏散村民。
很快尺古村里响起了村长的大喇叭:
“父老乡亲们,不要收拾家伙什,立刻从后山离村,立刻从……”
霸道的喇叭声断断续续,瞬间点燃了村民心中的恐慌;
实在是天公发怒的动静太大了,大到连接着巡山的村子地面都在抖,窗外的天色暗淡翁青,是个人都知道要出大事儿。
害怕归害怕,大难不到临头人总是有侥幸心理,根本放不下家里的财务。
于是有点小钱的人在家里翻箱倒柜,舍不得柜子里头的压箱底儿的金链子;
没什么钱的留守老人拖着不利索的腿脚,恨不得把家里的鸡鸭猫狗全都抱上走。
至于村长何福斌扯着大喇叭,跺着脚涨红了脸在嚷嚷什么,不知道,听不见,没人理。
“别去牵家里的猪了!哎哟你们不要命了?!”何老头急得拍大腿,想去拽相熟的族亲,偏偏那老头儿上了年龄固执得很,两脚蹬地要逆着人流往家里去。
还是夏兴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下决策让还在村里的术士们贴上疾风符,一人揪起一个顽固的老头老太往外运,才让撤村的速度大大提升。
不多时,村口榕树附近只剩下一妖一鬼。
扭曲癫狂的人皮鬼物声声泣血,顶着头顶轰隆隆的惊雷叫骂不停。
她的意识在狂暴的煞气下时有时无,骂声中夹杂着尖利的哭丧,哀怨泣血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难以抵御,哭的是她早早去世的可怜女儿。
“萤萤……我的女儿……!”
“他们都该死!!……都去死…!”
狂风和湿润的雨气中,虞妗妗眼眸微眯,扬声对阵法中的大鬼说道:
“邬雪默,你以为自己得了些道行就能挑战阴阳界的法则了吗?你拿什么威胁天师府和天道?又要仗着龙脉对你们邬氏一族的恻隐之心,肆无忌惮挥霍大山的生气吗?”
邬雪默的确有底气,但借的是巡山之力。
她相信生出灵智的龙脉会毫不犹豫,再护一次大山的伴生人。
只是龙脉虽神秘莫测,也终究是天道之下的衍生物,抗衡天罚,下场只可能是在雷劫下湮灭。
虞妗妗:“邬氏先祖守山千年,若知道巡山的生机断在你手中,她们不会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你闭嘴!”邬雪默尖声。
她心里有控制不住的怨恨和委屈,更多的则是被戳穿最不愿意面对的阴私而产生的羞恼和愧意。
巡山的遮蔽,恰恰是她提不得的痛点。
最开始意识到深山中的灵在保护她、以及女儿的尸魂时,邬雪默满心只有感激。
可随着她借助山的力量,咒杀的人愈来愈多,她心里的仇恨不仅没因此消减,还日益膨胀。
只是罪魁祸首的死亡已不能让她满足。
她恨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她要让尺古村夷为平地才够舒心。
她开始不断借助大山的生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无论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何轻轻一家,还是请了高人作法布阵的南城首富齐家,都难逃死亡的命运。
随着山中破碎的游魂增加,邬雪默已然扭曲的内心,得到了无比满足。
与此同时山中的变化,她也不可能察觉不到。
逐年递减的野生作物和蔫哒哒的花草树木,情绪暴躁不断迁徙离开的动物……这些曾经被她当作巡山一份子细心呵护的生态环境,都因为逆天的诅咒所带来的业障,不断崩溃。
表面上还能勉强维持风光的山,内里早已千疮百孔、漏洞百出。
邬雪默甚至有很多次在深夜,‘听’到深山的脊骨中,传出山痛苦的长吟。
她有过愧疚和挣扎,想过要不要停手。
可内心对尺古村的恨意、肆意掠夺生人性命的快感,终究是盖过了那些不安和愧疚,让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这些被她刻意压制遗忘的情绪,眼下却让虞妗妗毫不留情地捅破。
邬雪默怔了一瞬:“你……懂什么?”
“你有孩子吗?”
“如果你的孩子受难而死…”
“如果你明明有恩于人,却被他们一拳拳打碎牙齿,要你把所有的委屈和恨都忍了!”
“如果你尝试过睁着眼睛,一点点感受血肉消融的痛苦……你若经历了这些,还能高高在上地指责我吗?!”
“不会,你会比我更狠!你会觉得他们死得好,活该!”
虞妗妗垂眸:“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陷得太深,会反噬自己。”
“我当然理解杀人偿命,也赞同你手刃仇人,可是你咒杀的人中,也有很多罪不至死的——”
比如何轻轻,还有一些懵懂的稚龄幼童。
可以说他们流着罪犯的血脉,但用最严苛的律法来评判,他们也绝不该死。
邬雪默的行为早已逾越了‘报仇’的标准。
这些杀孽又化为无形的回旋镖,不仅反噬了她自己,还拖着已死的邬采萤和巡山龙脉越陷越深。
“巡山,也不该因此而衰败。”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虞妗妗不由想起了桂老咽气前的喟叹:
山水是无辜的。
西柏岭的老百姓和每一寸土地也是无辜的。
邬雪默头颈低垂,黑沉的面容看不真切,几近麻木道:
“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
“晚了,一切都晚了。从采萤被那些畜生害死的那天起,我们就没有退路了……”
“若我有办法护住邬采萤一缕神魂不灭呢。”虞妗妗。
“什么?!”邬雪默赫然抬眸,“你?”
震惊之余她生出抑制不住的期望:“你、你真的可以?!”
“不……你在骗我,你想骗我!”她疑神疑鬼,歇斯底里:“你不憎恶我?为什么帮我?”
虞妗妗不明所以:“你我之间没有仇怨,我为何要憎恶你?”
“你别误会,我决定出手不是帮你,是因为他们——”
是觉得邬采萤含恨而死本就委屈,不该魂飞魄散。
是被桂老舍生取义想要护巡山与西柏岭的人与地触动。
是想让此事彻底截断,以免大山存之不易的生机尽数流逝,导致山中万物枯竭……
如此种种的情绪堆叠,让向来对此类棘手之事敬而远之的虞妗妗,决定管上一次‘闲事’。
“我会保她残魂不灭再入轮回。”虞妗妗说:“但——你自己就是鬼,应该清楚邬采萤的人魂残缺,就算入了阴曹地府,来世也未必能再当人,这是其一。”
“其二,邬采萤入轮回后,你需得解除山中的鬼蜮,让巡山恢复生机。”
不解除,邬雪默还能借山逃走,当然虞妗妗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一旦察觉她有遁逃的心会立刻出手斩杀。
解除鬼蜮,她便不能再依附借助山势。
届时她的实力会大大缩水,也几乎没可能扛得下天罚,会消散于天地。
‘生’和‘死’的抉择中,榕树下的大鬼毫不犹豫,一秒都没迟疑地点头应下:
“好,我答应你。”
盯着虞妗妗的眼睛看了许久,衰老而狰狞的人皮鬼缓缓点头:
“希望你说到做到,护住萤萤。”
这场看似是邬雪默妥协的决定,实则让她心里一轻。
她扭头看向身后高耸入云的山峰,一张人皮老脸带着苦涩和疚意,忽得伏身拜地,双手抵着额头行家传的祭司礼节,朝着远山无声叩首。
分明是鬼,早就没了实体,皮囊单薄佝偻的老妪仍落了鬼泪,一边叩首一边喃喃道:
“山神大人,这些年……是我拖累您,利用了您,让您脏了手,我没脸再上山面见您了……”
“一切业障都由我造成,也该让我来还。”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并不后悔!”邬雪默甚至期待结束,“只是对您、对孩子……”
如果自己被天雷劈散了,是不是那些无法言说的愧疚,也就能还了?
愧疚的话没有宣之于口,她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也是时候,该解脱了。”
榕树下,邬雪默魂体周围笼罩的煞气越来越浓重,简直要把人压得呼吸不过来。
远远看去简直成了一颗随时可能被撑炸的气球。
虞妗妗心念一动,明白了她消亡前的谋划。
她犯下的杀孽太重,又拘禁毁坏亡魂,加之挥霍山地灵气导致巡山衰颓,同时犯下了阴阳两界的滔天罪行;
哪怕大罗金仙降世也护不住她。
此番行为,是想在消散前把所有诅咒的业障和山中负面的气场,都聚集在自己的身上,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为女儿和巡山龙脉博得更多生机。
“我…还能看一眼采萤吗?”邬雪默的魂魄鼓动,语气艰难,两行血泪从她的眼眶溢出。
不等虞妗妗回她,她又摇头说:
“罢了…不、不见了。终究是我欠了她…”
“如若几次轮回后,能把她的魂魄补全,再度转世为人,希望她能……投一个好人家,好时代。”
“我的女儿……来世、来世……”
“别再受苦了。”
低低的哑声被不断掀起的狂风吞没,听不真切。
刹那间一道比人身还粗壮的惊雷乍破天际,长长撕裂了云雾,震得不远处的深山内都在回荡。
那雷光煞白,又带着惊心动魄的紫,像分叉的树枝爬满了天幕,足足倒挂了数秒,最终落雷到了西柏岭北边的小小村头,贴着虞妗妗的脸轰在榕树前。
天杀的雷,说劈就劈?
虞妗妗一双猫瞳骤然缩紧,瞳孔和巴掌大的面庞在雪白的雷光下,每一处细节都无比清晰,散在肩头缎子一样的长发也随风狂乱。
若不是道行深定力足,她现在已经被震得离地三尺。
饶是如此,她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渡劫的那个夜晚,也是这么大的惊雷接二连三,落在她的脑门上,把她劈得骨肉崩裂。
在下一记天雷落下前,她身形一闪化为劲瘦黑猫,纵身一跃跳出轴心,飞快往后退撤远离此处。
这么接连九道天罚,持续的时间超过十分钟,动静之大简直让方圆百里的居民都感应明显,纷纷拿出手机拍摄远方的晴空惊雷。
热搜上甚至有‘西柏岭北边是否地震’的词条冲了上去。
待动静渐消,村头的榕树已被劈成了焦干的雷击木。
而榕树前方的土地则剖出一个深深的大坑,被雷劈的。
至于邬雪默,已经烟消云散了。
天地间感应不到她的一丝一毫。
鬼是由怨、恨、痴、贪等负面情绪纠集而来,哪怕再有生前的记忆和感情,本质上也是性恶,极其容易失控;
每一个术士都被前辈郑重告诫过,世上没有好鬼,只有失控和尚且能自控的鬼。
在邬雪默化身诅咒的四十年里,她的恨意早就膨胀失控。
看着因她而死、被她搅碎的魂魄中,有刚出生的稚童,也有何轻轻这样的少女,或许她也有无数次迟疑。
最终因恨而强大,也由恨而湮灭。
唯一看上去是幸事的是,因她死前的抉择,笼罩在巡山上空久久不散形同雾霾的业障,也在天罚之后被雷劫劈了个精光。
靠近尺古村的主峰脉受了数道声势不小的雷罚,连片的植被被劈断,远远看去有些光秃稀疏,好没生机;
实际上这些光景只是‘皮外伤’,并不伤山的根本。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湿气,和过去几十年死气沉沉已截然不同了。
都说大道无情,实则处处有情,邬雪默湮灭前的歉疚,大大削弱了天罚的威力。
再过两三年,此地的颓势和生机又能一点点养回来。
会有新生的种子落在这片土地上,新兴的叶芽在山中生长,诞生的野兽幼崽悠悠闲闲啃食草根,偶有迁居或繁衍的人类上山采摘种植……
想来这个结局,也是邬雪默想看到的。
有清清凉凉的风从北向南,把榕树附近焦成粉末的泥土残留物卷起,像一片细细密密的纱雾,往大山的方向吹拂。
余烬吹到了山的谷道,吹向了山的深处。
不再有魂灵会附着在尘土,未来此地只会流传守山人和诅咒的传说,几代又几代后,渐渐被遗忘。
但山会记得。
山会包容,会让无根之土归于故里。
平静之后,远处的野草垛子里倏地钻出一颗黢黑的猫猫头,黑脸圆腮金眼睛,灵性十足。
黑猫定定瞅了榕树附近好几眼,才一个纵身从草垛里翻出来,落地化为人形。
虞妗妗拍了拍肩膀上的草屑,走近在雷劫处看了半天,不知瞧见什么目光一定,蹲身用指腹摩梭着地面。
半晌她掏出手机,对着焦黑的土地拍了几张照片,准备拿去找天师府换佣金。
刚拍两张,有电话弹出。
“喂,什么事?”虞妗妗接听。
“是我。”来电人是徐静和,“韩有恭怕叨扰太多次你烦他,不敢再联系你,就托我来问问你那边的情况。”
“怎么样了?尺古村上头的天雷动静可不小,被同道拍下来传到了论坛,听说你让所有人都撤离,只自己留在雷阵眼里,没受什么波及吧?”
虞妗妗轻‘哼’一声:“当然,我又不傻,真有危险会跑路的。”
只不过差点让雷把脑壳劈了而已。
“你告诉姓韩的,天罚是冲着邬雪默去的,她已消失于六道,这事彻底了结了。至于邬采萤的尸体我会在这边处理好,不用你们天师府操心,也不会有后患意外。”顿了一下她又说:
“他还是赶紧派两个相师过来弄弄阴宅风水,让桂老入土为安最为要紧。”
“好,这些我待会儿和他讲。”徐静和顿了顿道:“西柏岭此行,多亏了妗妗你愿意出手相助,辛苦了。”
有预感电话那头的人要一板一眼道谢,虞妗妗忙打断:“……别说这种肉麻话行不行?”
“记得让韩有恭快点把报酬打过来。”
徐静和轻笑:“自然。”
“对了,接下来你什么时候回南城?祝檀湘这段时间应该等得挺心焦。”
虞妗妗:“他焦什么?”
“尺古村诅咒和龙脉的险性在内网传遍了,有传言就有夸大,邬雪默的恶魂已经被传成了可匹敌千年大鬼,能毁天灭地。他能进内网,看到了这些消息自然心焦,拐弯抹角向我打探好几次你的安危。”徐静和说。
虞妗妗再世为人,有太多不习惯的事情。
被人关心挂念,就是其一。
她摸摸鼻尖,“处理完就回去,我待会儿和他说吧。”
“好,那你先忙,我不打扰了。”说到这儿,徐静和又想起什么,“等一下,你回南城后有空见个面吗?”
“又有什么事?你到家里找我呗。”反正无论是前期的监视还是现如今亦敌亦友,徐静和也没少登门蹭饭,这么客气的时候可不多见。
徐静和:“……要不你来堪山?山涧的银鱼肥了,可以逮了烤着吃。”
虞妗妗一挑眉:“怎么?徐道长要请我入瓮?”
电话那头顿了片刻才叹道:“是我师父——你还有印象吧?他老人家想和你见一面,托我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当然你若是不想,我就回绝了他老人家。”
即安道人,堪山掌门人,自然是有印象。
那老头胡子头发都银花花,整日眯着双笑眼,看着一派祥和慈善,通身的气派可一点不羸弱。
他想和自己见面?有话要谈?
虞妗妗可不觉得一方妖鬼,和人族目前的玄门掌事,一看就是天敌的两方,有什么事需要商谈。
她思索片刻到底好奇老头儿要干什么,心里又有些疑虑,便应了下来:
“那等我回去找你。”
徐静和根本没想过她会答应,愣了下才说:“啊?哦好…”
——————
当天正午,被遣散出去的村民依然没能回村,反倒是西柏岭本地天师府分部的一位成员——据说是当地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望和水准的相师,在上头的安排下来到了尺古村。
同虞妗妗碰了个面、寒暄两句,他拿着罗盘的相师就在村子方圆十里内转悠起来,看天看地、看山看水、看树看石看远近视野地势。
这是来给桂老相阴宅坟地的术士。
所谓相师,是术士的一个派系。
凡是推演和风水堪舆一行当的都可称为相师,在道家的所属派系为‘卜’,俗世称其为风水先生。
实际上相师视广:相天,相地,相人。
虞妗妗从她吞噬的那老道的记忆中,就获取了相师的传承,她相人的时候,用得得心应手。
按理说她去寻个风水宝地、给桂老落阴下葬也完全没问题。
只不过桂老到底是天师府的人,她和老人家没有任何关系,身份上比起真正的相师又总带着物种上的不合适。
因这些零零碎碎的原因,虞妗妗对这位为数不多真心实意敬佩的人类老者的后事态度,谨慎许多,没有随意插手。
天师府派来的相师实力也的确够硬,对待桂老的事也尤为上心。
他选的葬地虞妗妗从任何方面看,都是绝佳的风水宝地,找不出一点漏处。
饶是如此他还要等到夜晚群星璀璨,再观过此处天际的星辰走势是否合洽,才能最后敲定坟穴,并为桂老的葬地布风水局。
虞妗妗确定这相师很靠谱后,便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另一尊棺椁上。
毕竟她立过誓,承诺邬雪默会护住邬采萤一缕魂魄,并送她转世,同时也说过会妥善处理好邬采萤的尸体。
谁也不知道她开棺之后,对棺中已开始尸变僵化的女尸做了什么。
总之在和棺中尸体单独待了数个小时后,邬采萤的尸体没有恶化起尸。
不仅如此,目能视灵的术士们身在远处,还能影影绰绰看到山脚下时而闪烁微光。
下午酉时三刻、太阳开始下山之际,虞妗妗让仍在村中的术士,于山脚处架起了一米高还有余木柴,充当点火台。
底部的木柴上贴满了符咒。
有镇邪的,也有用于超度往生的,红黄交错,秘纹缠绕,颇有种中式的神秘。
她让术士把开着棺材板的棺椁,连同里面放置的肤色青紫的邬采萤尸体,一起运到了木柴堆上。
长时间的开棺放置,难免会让尸中煞气泄露一二,被天道捕捉,期间尺古村头顶的天又隐隐有异变的趋势,噼里啪啦藏着细雷。
虞妗妗用妖火点燃了提前准备好的真阳符和三昧真火符,并把火种丢入点火台。
一瞬间阳气充溢的三昧真火席卷整个木柴堆,熊熊燃烧的大火很快把棺椁以及其中的女尸吞没,发出阵阵木材干裂迸发的声响。
干尸烧灼的气味难以言喻,久久盘旋在尺古村和山脚。
而村头顶上的几道雷劫没劈到底,只在火场上空盘旋,似是在监测邬采萤尸体的灼烧情况。
回来帮忙的夏兴观望着,忍不住问道:“前辈,把邬采萤的尸体烧掉就以绝后患了吗?”
“嗯。”
感情上同情邬家母女的遭遇是一回事,理智上她明白,邬采萤尸体是必烧不可的;
僵尸不能出世。
夏兴:“哎,其实想想邬家母女也蛮可怜的,落得这样的下场……如果当年那群人渣没有凌辱邬采萤,如果那些罪犯的亲人没有包庇,邬雪默怎么会黑化为恶鬼。”
在年轻术士的叹息中,虞妗妗的面庞在火光的映衬下跳动橘光。
她轻轻阂上眼眸,明明面色平静,却能从面孔上看出深深的疲惫和颓软,似是耗费了太多精力。
直至火苗渐弱,一名帮忙抬棺、安抚村民处理琐碎事务的术士忽然走了过来,“虞前辈。”
虞妗妗看他。
“邬雪默和邬采萤的亲人到了。”
虞妗妗:“亲人?”
“是,我们也是人到了之后才了解到,邬家母女还有一支亲族,是邬雪默的弟弟和他的后代。”术士解释说:“应该是上头的负责人找到并通知了他们,现在人就在村外警戒线,您看他们能进来吗?还是让他们就在外头等通知?”
虞妗妗想起来了,调查邬家母女资料、以及共感的邬雪默记忆中,她确实还有个兄弟,名叫邬雪融。
当年邬雪默的母亲还没去世、大环境还没那么差的时候,十几岁的邬雪融就和她们分家,带着母亲给予的半数家产去县城拜师谋生了。
后来邬氏在乡下遭难,两边一直没联系。
直至女儿邬采萤长大了,邬雪默担忧她的前途未来想把她送出大山,才又多方联系上了弟弟。
原本已谈妥让女儿隐姓埋名投奔城里的舅舅,没成想动身进城之前,邬采萤遭了难,邬雪默也因为想为女儿伸冤报仇丧命。
姐弟俩的关联从那时候就断了。
没想到几十年后,重新得到姐姐只言片语的消息的邬雪融,愿意动身回到村子,替姐姐和侄女收尸。
虞妗妗想了想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好的。”
几分钟后,一家老少在术士的引荐下走了过来。
夏兴忙凑上前,目光扫视一圈后落在了三人中年岁最大、头发花白的老者身上:“您就是邬雪融老先生吧?”
“是,我是。”邬雪融戴着老花镜,拄着拐被家人搀扶着,神色激动:“我听说,有我姐和侄女的下落了?你们在山里找到了她们的尸体?”
夏兴愣了一下点点头:“找到了,老先生您别激动。”
来者一共四人。
除却年岁最大七十有余的邬雪默,还有一对青年夫妻,女方怀里还抱着个稚龄女童;
年底温度降了,小姑娘穿着圆滚滚的小袄,露出一张胖嘟可爱的脸紧盯着虞妗妗的方向。
忽然她又黑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在母亲怀里激动起来,伸出小胖手就指着虞妗妗的方向,晃着腿奶声道:
“猫猫!大猫咪!”
虞妗妗:?
夏兴:?!
什么情况??
她立刻去看容颜年轻的大妖,从上到下没有任何纰漏,若是不清楚其身份的人,绝对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是极厉害的角色,还是只猫妖。
邬雪融的后辈是如何甄破虞前辈身份的?!
虞妗妗也先是讶然,但很快她意识到小女孩儿不是看出了自己是妖,而是看到了自己肩头懒洋洋窝着的伏灵!
她眉头微挑给伏灵递了个颜色,心意相通的灵猫立刻撑起身,一跃而下跳到地上,它伸了个懒腰后甩着拖长魂火的飘逸大尾巴,故意在邬雪融一家子前头来回走动,嘴里还喵喵叫。
果不其然女童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被勾走,在母亲怀里张着手想去够伏灵的猫尾巴,急得直哼哼:
“麻麻我下去!下去!我要白猫猫……”
除了她之外,她的父母和邬雪融都看不到伏灵的存在,还以为小孩子突然闹起了脾气,年轻的母亲歉意笑笑,把孩子的小手攥住低声哄道:
“媛宝乖一点!”
这下虞妗妗确定了,她真看得见。
伏灵和芜情本身就是灵物,尤其还是当初废弃厂房中死去的流浪猫狗残魂的聚合体,并不亲近喜欢人类,除了住在同一屋檐下时常投喂它们的祝檀湘,非任务和必要时它们不喜欢现身,都是隐身状态。
连在场的术士都看不到隐身后的它们,邬家这个最小的女孩儿却能看到,说明她的体质挺特殊,应该是继承了邬氏守山人的灵性。
她看向邬雪融,“老爷子,这是你孙女儿?”
“曾孙女。”邬雪融回答道:“这是我孙子邬守烨,我孙媳妇陈玲玲。”
“我年纪大了骨头脆,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过来,又想着到年底了,好不容易有他们姑姥姥和姑姑的消息,索性一家子过来,看看是什么情况,要不要给我姐她们迁坟移地……”
恰逢今天的周末,家里年纪最小还在上幼儿园的孩子邬善媛也不去学校,就一起过来了。
邬雪融问:“你们是…警官吗?请问我姐姐和侄女的尸骨在哪里?你们是在哪儿挖掘出来的?还能找到当年迫害他们的凶手吗?”
老爷子有一连串的问题。
“老先生,你们先坐,坐着说。”夏兴让村长何福斌从村委会搬了几把椅子借用。
从邬雪融的口中得知,原来自打当年邬家母女出事儿,他就觉得事有蹊跷,怀疑姐姐一家子很可能遇害了。
这些年他从没有放弃寻找姐姐的下落,也早早报了警,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当地所属的警局询问情况,三十多年来一无所获。
想来正是邬雪默还有苦苦寻找她、挂念着她的亲人,破除诅咒找到尸体后,天师府才破例通知了邬雪融,让他能放下这么多年的挂念。
考虑到案件的特殊性,在说的过程中自然加工诸多。
什么恶鬼诅咒、女僵出世完全没提。
他们让当地警方配合,把案件定性为凶杀案,说邬家母女的确在1982年前后在村中遇害,尸体被凶犯运到了深山掩埋,直到今天才破获案件并找到尸体。
之所以时间跨度如此长,一是当年办案条件和手段受限,很难锁定嫌疑人;
二是埋尸地点在巡山深处,犯罪痕迹都被自然生长的植被和山中动物破坏……
故而赶到村里的邬雪融一家子,根本就不清楚背后的真相与内幕。
瞧着头发花白脊背佝偻的老者,夏兴心头涩涩的,问道:
“邬爷爷,这么多年您都没放弃啊?”
邬雪融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又戴上,“放弃?那不得行,失踪的是我姐姐,我侄女,血脉相连的家人啊,不明不白就在村里没了踪影,你说换成你你能不找吗?”
说起当年的往事,他滔滔不绝:“我们家特殊,只有女孩儿能留在本家、有特殊能力,但是我妈和我姐一点都没亏了我,送我进城里学手艺。”
“后来环境紧张了,她们也不要我回去做什么,反而叮嘱我在城里好好跟着师父学,别让外头的人知道我真实的家底……那个时候我年轻,胆子太小,怕因为出身影响在城里的工作和生活,真就当了缩头乌龟,只敢每年过年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给家里寄封信,是我没担起家里的责任、没给她们分忧。”
“所以我一直很后悔,后悔那些年懦弱,自己在城里靠着老妈的关系和钱过好日子,对乡下受苦的妈和姐姐不闻不问。”
正是有着这层愧疚,四十年前邬雪默为了女儿联系当时在城里工作稳定的他,想给女儿谋个生路时,他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哪怕当时的风气并未完全放开,哪怕家里的老伴为此和他吵了几次,他也绝不松口。
只是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并没有在车站接到来投奔自己的侄女儿。
邬雪融蹲在车站外头到天黑,揣着手回家后,便往尺古村投递了信封,询问情况。
寄出的信石沉大海,他等了半个多月,另一头的姐姐没有传来一点消息。
他心里焦急便托能路过尺古村的人帮忙打听,就这么又等了半个月,回城的朋友却告诉他人没找到。
朋友到了尺古村就问邬雪默,村里的村民原是说没这个人,他言明自己是邬雪默相识的人之后,村民又改口,说邬家母女前段时间迁离村子了;
再问原因,要么支支吾吾说不出,要么情绪抵触说邬家母女干了不要脸的事在村里待不下去了……
总之没问几句,朋友就让村里人给赶走了。
这下邬雪融咂么出不对劲来。
先不说他姐姐身份敏感,不可能贸然离村,就村里人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于是他趁着年末有几天休息专程回了尺古村,找到了记忆中小时候认识的村民,从这些村民抗拒、忐忑甚至把他当敌人的态度中,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而邬家的老宅,也像是为了掩盖什么被村里人推平,他的姐姐和侄女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后多年里邬雪融都没有放弃,不仅去警察局报了警,还经常回村。
但村子经过泥石流和大量的人员变迁后,再想找寻失踪之人比登天还难。
这些年邬雪融其实已经放弃了。
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也在十几年前意外去世,留下个半大孙子,让他们老两口拉扯大。
还不等孙子成家立业,老伴也因病去世,连番的打击让他很是受创,连带着寻找姐姐失踪真相的劲头都熄灭了。
打心眼里他清楚,姐姐和侄女早就没了。
他有近十年没回过尺古村,每年清明和重大节日,都会默默为姐姐侄女准备纸钱,和其他亲人的一起烧到阴间。
令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还能收到警方的通知,说他姐姐和侄女的尸体找到了,案子破了!
怎能不让邬雪融激动。
他一刻都等不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尺古村。
“凶手你们抓到了吗?”邬雪融追问。
夏兴:“是这样的邬爷爷,当年迫害您亲人的凶犯就是同村的农户,由于时间跨度大,他在村里发泥石流的那年就去世了。”
听到凶犯已死无法受惩,邬雪融有些失望:“好吧。”
“他活该!这是遭报应了!”
他下垂的眼角有湿润泪痕,“那我什么时候能把我姐和侄女的尸骨领走?”
夏兴:“您要把她们迁到城区吗?”
“对!”邬雪融愤愤不平,“这破村子包庇凶手,让她们蒙冤老些年,难不成还要让她们葬在伤心地吗?”
这时虞妗妗捧着个骨灰盒走来,里头装的正是从火场收集的、邬采萤尸体火化后的残渣,和天雷下的一抔黃土,“可以,那你去做个登记,这骨灰盒就交由你带走。”
夏兴撇到盒盖和盒身上连封条都没有,“哎…!前辈,就这么给他们普……给家属带回家,没问题吗?”
里头可是僵尸的余烬!
“无碍。”虞妗妗摆摆手。
邬雪融撑着拐杖和膝盖起身,“去哪里签字?我现在就去。”
其实他心里还有很多疑惑。
譬如为何骨灰罐子只有一只?为何要把他亲人的尸骨火化?以及入村时在山脚下远远看到的焦台是什么……
但他到底活到了八十岁,过去调查时也影影绰绰听说过村里流传的关于邬女诅咒的传说,很多问题他不想、也不必问得那么清楚。
夏兴道:“您跟我来。”
陪同的孙子邬守烨跟着起身,“爷爷我陪你过去。”
“媛宝和她妈妈呢?”邬雪融问。
“哦,她们应该去山里望风了。”邬守烨说:“她们不是第一次到老家来么,闲着也没事做,玲玲就说带媛宝在山脚转转……我给玲玲发个消息,让她们下山。”
等邬雪融去签完字、交接了骨灰罐子,陈玲玲就带着女儿邬善媛出现在了山脚的小路。
萝卜丁样的小姑娘在山里疯跑了一阵,脸蛋子都红扑扑的,很是兴奋扑到了父亲的怀里,“爸爸!”
“诶!”邬守烨把她抱起来,“好玩儿吗山里?都跑出汗了。”
邬善媛猛点头,脆生生道:“好玩!”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有小松许……还有小鸟!”
陈玲玲也面带新奇说:“老公你还别说,老家这地方的生态环境蛮不错的,刚才我带媛宝在山脚玩了一会儿,你知道发生啥事儿了?”
“咋了?”
“有松鼠扒拉媛宝的脚丫子,一点都不怕人!而且还有挺多翠鸟,绕着我们飞,可神奇了!”陈玲玲一边说一边逗女儿,“我们媛宝是不是迪士尼小公主啊?”
小姑娘咧着奶牙咯咯地笑。
“媛宝高兴吗?”
“嗯!有小鸟飞飞!麻麻、麻麻我想要……小松许!”
“想要小松鼠啊?宝宝咱们家里不能养小松鼠,松鼠要生活在山里树上,你把它和爸爸妈妈分开它会难过的…”
“……”
说者无意,听者有意。
虞妗妗倏地抬眸,视线在年仅四岁半的小姑娘身上停顿了两秒,才不动声色移开视线。
家族传承的天赋,在稚嫩的后生仔身上初现端倪。
但她没有多嘴也并不打算插手。
若干年后,血脉的使命和亲近山与自然的天赋,或许会吸引新的伴生之人回到大山,延续一段新的传承守护;
也有可能无人到来,就此沉寂消失……
…………
混沌无光的地府,阴气涌动,时间停滞。
生老病死灾,导致每时每刻都有数以万计的亡魂死灵踏上奈何桥,走过黄泉路,连接着一条条长无边际的勾魂索,没入被一片阴煞包裹的鬼门关。
稍有不注意,藏在桥头和两岸边沿的拦路恶鬼就会突袭,将那些浑浑噩噩受创严重的魂魄拉入泥潭,消化吞噬。
哪怕听到动静,远处的阴差们也懒得回首去管。
地府鬼魂太多了。
阳间的出生率在逐年递减,但死去的人和牲畜却不见少,投胎名额愈发紧俏。
再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阴曹地府都要给亡魂撑爆了。
故而亡魂大队里多一个少一个,有谁会关心?
冗长而宽阔的桥中,一名身着血衣、脖颈歪斜的女青年抽噎着往前走,她显然还没从身份的转换——活人变成鬼魂这件事缓过来,情绪崩溃难以接受。
她死因车祸,好在事发突然,当场她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扭断了脖子,没受什么苦楚。
青年女鬼正哭啼着,忽然听到侧身处发出‘咕嘟咕嘟’什么东西煮开了的声响,出于好奇她扶着脑袋往旁边看,下一秒冲天的扭曲黑雾便从桥侧的忘川中炸出。
数百只僵枯的鬼手扒住桥沿,无数张狰狞的鬼脸在雾气中挣扎,或哭或笑,声音尖锐刺耳,眨眼间便卷走了桥上数个亡魂。
一击得手之后泥沼恶鬼如潮水迅速退去,躲回桥底。
听到动静的阴差在前头回首,骂了两句后扬声道:“都放机灵点,不要离桥边太近,看到泥沼鬼就跑,那些玩意儿是世间最肮脏无耻的东西,一旦被拖入忘川你们和魂飞魄散没有两样!”
亲眼看到恶鬼食魂,断头女鬼被吓得瑟瑟发抖,“怎么…怎么死了还是得怕鬼啊呜呜……”
她哼唧两声,忽然瞪大眼睛——只见不远处有个肤色蜡白、两眼僵直的年轻女鬼,浑浑噩噩走在桥上。
经过刚才的一遭,不少亡魂都自觉往桥中央靠,唯独她痴呆似的一动不动,离桥岸最近。
断头女鬼心善,扬声去提醒:
“喂,离桥沿远一点,桥下面有……”
她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又是一团巨大的鬼雾喷出三米高,张牙舞爪的泥沼恶鬼从雾气中伸出手,直向桥边的痴呆女鬼而去。
断头鬼惊得尖叫一声,抬起束着勾魂索的手就去捂自己的眼睛。
但新魂被大鬼撕碎的可怖场景并未发生,反倒是鬼雾中爆发出尖锐刺耳的痛鸣——只见那神色痴呆的女鬼身上,倏得爆发出阵阵淡金色的光晕。
这下周围的亡魂都看清了,她的魂魄是四分五裂的,布满裂痕!
之所以仍保持着完整的人形,全靠着每一块破碎魂魄之间的金光粘连,一眼看去像只打碎了又重新拼凑的瓷瓶。
那些金色的神奇光晕填补了残破的魂魄,甚至在泥沼恶鬼攻击她时,大放光芒大显神威,直接逼退了恶鬼!
鬼雾遁入忘川后,断头鬼心有余悸。
周围的阴煞短时间被吹散,她发现自己身上的勾魂索和那痴傻女鬼身上的是同一根,说明带它们入关的阴差是同一个。
她抬手抓住勾魂索往自己的方向扯,另一头的痴傻女鬼任由锁链游动,跟着链子到了断头鬼的身边。
“喂?喂!”断头鬼喊了好几声,还抬手在面如死灰的女鬼眼前晃荡,对方在转动着僵硬的眼球,看向她:“……”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啊?”
“你好牛逼啊!刚刚身上在放光唉你知道吗!”
断头鬼絮叨了两句,对方都没反应,她认为这个亡魂肯定是个智力有缺陷者,正要悻悻作罢,对方冷不丁开了口:
“我叫何轻轻。”
她吓了一跳,但这句之后,女鬼就不再说话了。
像这样的‘怪事’,在同一时刻的奈何桥上的多个角落上演了。
陆续有一些十分奇特的灵魂,在面对泥沼恶鬼的袭击时散出金光,将其击退,这样的异相很快引来了地府阴差的关注。
通过死亡名册的查验,他们发现这些发光的亡魂都有很一致的共同点。
死亡时间都很久,几年到十年不等,却一直没有到地府报道,直至今日才大批量同时间涌入。
死亡年龄都很年轻,最小的不到三岁,最大的也才二十。
魂魄都有不同程度的深度损毁,都沾染着非常强烈的诅咒残余,全靠金光聚拢才没一入黄泉就被吹散。
都生于尺古村,女性是大多数。
纵观生平,一生都没做过恶经历也平平无奇……
这一系列的‘巧合’让巡值的阴差心里有数了。
阴差甲:“看来是有大功德者用自己的能力,超度并护了它们一手。”
阴差乙:“好大的手笔,不提这么丰厚的功德要积攒多久,光是‘补魂’之术,可有百余年没见过了。最近人间有很厉害的阴阳术士出世吗?”
阴差甲:“你鼻子是摆设吗?闻不到这些灵魂身上都带着……野皮子的气味,超度它们的不是人类术士。”
“是妖。”
阴差乙:“……”
“怪哉!这是什么门路?!”
交谈间,不远处的阴煞浓雾中又是光芒大作。
这次不同于之前的异相,那鬼魂身上不仅有金色光晕激退了鬼雾,从其破破烂烂完全是被粘起来的魂体中还透着翠绿色的生气光泽。
那生气猛然喷薄,盘旋为一道龙形,长吟着扑向逃窜的黑雾,转瞬间将其撕得粉碎。
这番景象着实把阴差都看愣了。
“万物生机之气?为什么会出现在人魂中,那魂是什么身份?”
“难道又是一个大功德者?!”
阴差赶忙翻看着生死簿,调出了死者的详情。
阴差乙:“邬、采萤?她也是尺古村人,亡十六,死于四十年前。”
“邬氏女伴山而生,守山是她的使命……”
瞧着几乎一半儿是由功德金光、一半是由万物生气重塑的魂魄,阴差甲称奇:“啧啧,这批新魂有意思……”
*****
邬采萤在阴曹地府引起的轰动,虞妗妗不得而知。
就算知道她也没什么想法。
护住邬采萤的神魂不灭,本就是她答应了邬雪默的交易,至于其他譬如何轻轻的一些人,是在拼凑邬采萤神魂时顺手为之。
事情彻底解决之后,她又在尺古村留了几天,等待天师府派来的相师选好阴宅穴地,并参加了桂老的丧葬白事。
桂老白事的排场和动静很大,是齐家明出钱找人办的。
他不仅买了最好的碑木用来给桂老刻印姓名,还在尺古村以及周边村子开设了连续五天的流水席,且不说席面丰盛无比,就连跳大神和吹丧的队伍都请了八组。
他本人一直待到白事开丧的第一天,在桂老的坟前碑前都磕了头敬了酒,才在一个接一个的电话下离开西柏岭。
后面几天,齐家明的长子齐澜留在村子,承担起处理后事以及陪同虞妗妗的担子——尽管虞妗妗两次表明不需要,对比齐澜只是浅笑摇头。
直至虞妗妗准备离开,他才安排了专机,一起飞回南城。
登机之前虞妗妗在微信群里发了消息:
【我现在登机回家了。】
祝檀湘秒回:【终于!(撒烟花庆祝.jpg)那我去菜市场买点菜和水果,晚上给你搞桌接机酒,徐师父来吗?@堪山徐静和】
过了几分钟徐静和才回:【想去,去不了。】
堪山徐静和:【(叹气.jpg)】
小祝小祝:【怎么的?又出差了?这都几点了,你们堪山就你一个能顶事儿的吗?】
堪山徐静和:【……能者多劳。】
小祝小祝:【啧啧,哪个老板有你这样的员工做梦都得笑出来。】
“虞师父。”齐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马上来。”虞妗妗敲敲打打回了两句,才收起手机登机。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遣返回南城的行程一敲定,便悄无声息地扫清了她这几日在巡山脚下累计的阴霾……
数小时后,赶在云霞彻底沉入地平线前,专机落地在南城齐家的停泊场地。
虞妗妗掀起眼罩,下飞机后抻了个懒腰,眼眸微眯。
“虞师父,天色已晚,这趟行程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要不去齐家小歇几日?”齐澜音容温和,一双长眸瞧着虞妗妗,“家里家中已经备好了晚餐。”
几辆隶属于齐家的车停在不远处,司机和助理把东西往后备箱运。
虞妗妗摇头:“不用,齐家的委托结束了,我回家去。”
“你弟弟齐盛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给他养好身体才是要紧的事。”
说完她摆摆手就要走。
“此处是城西郊,打车地铁都不方便,我让司机送您回去吧。”齐澜说。
看了眼周围,完全不认路的虞妗妗便点了头:“那麻烦了。”
齐澜:“老徐,你送虞师父到旧巷4号街。”
直至人坐上车开远了,他才给家里拨了通电话:“喂爸,谢宴没备完的话不用再弄了,嗯,我看虞师父并不想去家里就没挽留……”
而车上的虞妗妗看着窗外流逝的景色逐渐熟悉,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并没有告诉齐澜,住所在哪里。
远远偏见熟悉的一堆身影,她坐直了身体,“麻烦停在这里就行。”
“好的。”司机说。
刚一下车,祝檀湘已经走到车屁股,伸手去接小行李箱:“我来拿吧,谢谢师傅。”
十数只花色不一的胖喵肥狗翘首以盼,待虞妗妗刚打开车门,便摇着尾巴贴了上来,咪咪呜呜仰着脑袋冲虞妗妗叫唤。
猫咪队伍里还夹杂着几只流浪狗,是之前救出来不乐意被领养或者还没找到领养人的狗子,狗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以前无论是开了灵智还是没有的猫狗,都迫于虞妗妗周身的压迫,讨好惧怕居多。
她哪里见过这么多同类异类朝自己撒娇,甚至用软乎乎的身体去蹭她的小腿,扒拉她的脚背,一时间瞳孔都放大了。
她往后缩脚,像水一样柔软的猫又贴上来,昂着头喵喵叫。
胖咪小卷叫唤得最娇:“主人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小白安安静静,偶尔出其不意挠几下靠虞妗妗最近、扑腾得最欢快的猫狗。
还有没开灵智单纯把虞妗妗当老大的猫狗,认为强大的领袖外出这么久,一定是去捕猎了,定然猎回了非常多的罐罐和冻干,满怀期待地抻着爪子讨要。
瞧着虞妗妗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僵硬动作,祝檀湘笑嘻嘻道:“大人这次走得久,小家伙们特别想你。”
“走开,我不是你妈……”扒拉虞妗妗最激烈的是只从狗肉厂救出来的小土狗,因为是她拎着后脖颈从笼子里捞出来,又续了一口妖气,本该死掉的奶狗才活了下来。
养了这些日子,它已经长成土圆肥的小胖墩,绒毛厚实憨头憨脑。
可能是太小就有了狗肉厂的经历,伤到小狗本就不聪明的脑子,它格外得蠢钝。
不仅不怕虞妗妗周身的压迫,还固执把她当成了狗妈,此刻掐着奶狗声叫得最大声,哼哧哼哧往她腿上扑腾。
连物种都分不清的蠢狗!
她心里无语,脚上的动作却很轻,生怕踩到这坨柔软的肉,推开一些又被毛茸茸扑上来。
“别看了,你还笑?”瞧见祝檀湘的笑眼,虞妗妗啧了一声。
“小家伙们也是见大人你回来太兴奋了,闹腾一下就好了。”祝檀湘推着虞妗妗的小行李箱往巷子里走。
赤色的夕阳把两道围着毛茸茸的身影拉得极长,动物的叫声中,夹杂着平静似家常的絮语。
“大人这次的行程很艰难吧。”
“还好,那些道士夸大了,反正大致的因果就是论坛里写得那样…”虞妗妗忽然想起来,说:
“哦对了,何轻轻的案子结了,过几天警方会通报相关信息,你就按照警方的结语回复那个还在寻找她下落的网友吧。还有她提供的线索,很重要,有奖金,和她讲一下自己去当地机关申报领取。”
“好,这些我会转告她。”祝檀湘应声,轻松的神情下掩着认真。
作为自猫妖入世以来就相处的、悉知她熟悉她的人,祝檀湘很清楚,大猫并不像她所说的那般洒脱轻松。
他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但他能感觉到巡山之旅发生的事情,在猫主子内心深处烙下了印记。
“晚饭在院儿里煮铜锅,我去菜市场东口买了新鲜的鱼肉,掐成丸子,特别嫩。”
“…哦。”
“鱼籽福袋也买了几只。”
“……”大妖应声懒散,却瞧得出满意的神情。
一深一浅的灵猫按捺不住,显出身形冲进毛茸茸堆里,在交谈声和咪咪汪汪声中打闹着翻滚…
第74章
在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地区新闻、名流绯闻发生的现今, 西柏岭小范围地区的短暂异常天象,只引起了很短时间的关注讨论,很快老百姓们的注意力就被更新迭代的信息吸引去;
没什么人注意的当地警方官博, 更新通报了一条40年前的陈旧冤案, 极少数关注了官博的人看完了唏嘘两句, 也便抛诸脑后了。
反而是数千公里外的南城, 上流圈层尤其是商界, 对相关事宜关注颇多。
谁不知道首富齐家的二公子突染恶疾,卧床病危半个月有余, 圈内传言齐家夫妇求尽名医拜尽能人,都未能把人治好。
更是有看过齐盛状况的玄学圈师父断言, 他必死无疑。
可怜那齐盛年纪轻轻还没办成年礼, 就要先办葬礼。
结果齐家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大师, 回了老家一趟, 就让齐盛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 相隔甚远活了过来。
有人震惊, 有人不信。
但两天之后,齐式集团的老总齐家明便携妻子参加了商界的宴席, 席上二人皆是掩不住的心情大好,亲口承认了小儿子齐盛病情好转, 已无大碍,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次日和齐盛交好的其它世家小辈,拿着礼物上门探望,也亲眼见到了苏醒的齐盛。
要知道越是有权有钱的人家,越是惜命,对神鬼越是信奉。
到了他们这个层面,每家每户多少有点阴私, 也已经能接触到一些有实力的玄师,亲自体会过风水堪舆的玄妙,或是亲身经历过一些阴阳之事,对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也就愈发追捧。
一时间众人对让齐盛‘死而复生’的师父,都十分好奇。
虞妗妗的存在算不上秘密。
她自打当了人,行事风格高调,不仅和天师府联系紧密——虽然是带着硝烟的那种,在警署也挂过名,有心人调查一番便能知道她的基础信息。
至于她是妖族的真实身份,则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天师府联盟且是内层的派系知晓;
各派的长辈也都对小辈下过禁令,不许对外、尤其是对普通人声张。
这是为了界定方外和方内,维持世俗的安稳和宁静。
故而这些富商查来查去,也只知道帮了齐家的师父姓虞,女性,在天师府挂了名,非常年轻——当初虞妗妗挂名填报信息,是按照这具身体真实数据填写的。
二十岁的玄师?
南城的政商家族看着这过分年轻的岁数,哪怕清楚她救活了齐盛,肯定有点本事,可生物基因里序写的“以貌取人”,还是让他们质疑轻视,结交的心淡了下来。
反倒是这些家族的年轻一辈,私下却因和玄学术数无关的原因,对这个救了齐家小公子的玄师的关注愈演愈烈——
…………
南城国际珠宝展览会,为期两日。
首日为交流展,第二天下午有针对高奢珠宝开设的拍卖会,拍卖结束后还有主办方铺设的晚宴。
不仅有南城和别地的富商贵妇前来拍卖奢品,还有不少荧屏上大众眼熟的明星,来参加晚宴。
会场靠西处的贵宾区坐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子,穿着考究,妆发精致,时不时打量着宴会场上的男女交谈几句,显然是相互认识。
“穿宝蓝西服的那个不是近期热播古偶的男二么?他肉眼看怎么和屏幕上变样了……脸方了一圈,真是服了,个头也不算高。”小团体中有女孩儿小声嘟囔,盯着人群里的古偶男二看了又看,大失所望。
“剧里磨皮,硬照精修呗。”
“其实也还好啦…现实中哪有那么多神颜,他比一般人还是帅挺多。”
几人中穿绿色长裙的女生神情不屑,哼道:“吃点好的吧,没看到他一直围着那个带鸽子蛋的富婆转悠,不是已经被包养的小白脸,就是在推销自己的路上!”
“卧槽真的,他还摸那个嬢嬢的手??啊啊我幻灭了,滤镜碎一地!”
“……”
调笑八卦间几人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她们这一圈人家里都有钱有产业,并不畏惧一个刚冒头的小明星,被听到又如何。
这时有人碰了碰绿裙女子,使了个眼色:
“阿婧,他们来了。”
“晦气。”吴婧抬起眼,扯了下嘴角无比嫌恶,嘴上却亲热喊了声:“舒月。”
那是一行三人。
两个妙龄女生挽着手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个蔫头蔫脑、穿着小西服的白胖少年。
被喊到的女生穿着珠白色的裙子,长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看过来时噙着笑容,“婧婧,你们都在这躲闲呢。”
她五官温润动人,虽称不上绝色美女,但胜在一举一动都颇有气质,但这恰恰是吴婧最咬牙厌恶的地方。
太装了!
从小到大就是用这副做派在长辈和所有人面前装乖,几乎没有哪家的孩子没被和她比较过。
‘你要是像虞家的闺女那么听话、那么有本事,我和你妈做梦都能笑醒!’
‘怎么人家虞舒月就能兼顾学习还拿奖,你呢?一天天只知道花钱,学学人家,让我们省点心吧!’
类似这样的话吴婧听得反胃,也尤为厌恶虞舒月这个人,偏偏圈子里还说虞舒月是什么大家闺秀的典范。
明明虞家只是一个从香江跑到内地的破落户!
要不是莫名其妙扒上齐家、和齐家长子定了娃娃亲后,借了势头山鸡变凤凰,虞家在南城都排不进二流!
吴婧本身就有积怨不满,不爽的情绪更是在今天拍卖后,堆积到一个顶点。
吴婧喜欢粉钻。
这是圈里的公知。
而本次南城珠宝展的拍卖会上,正好有一颗令她心动的珍宝,一颗3.5克拉的内部无暇艳彩粉钻。
早先听说这颗钻石会上南城珠宝展,吴婧就把所有的小金库都腾了出来,又以要生日礼物为由,一哭二闹三上吊缠着家中所有长辈“支援”自己,最终凑到了一笔不菲的金额。
对这颗钻石她势在必得。
毕竟南城虽富庶,但手里能有数千万流动资金的人也不多,尤其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一辈,更是屈指可数。
然而眼下,那颗璀璨的粉钻却佩戴在虞舒月的左手中指上。
晚宴展会顶部水晶灯折射的灯光,照射在她的手背,星光熠熠,在吴婧眼中却是刺眼至极,来人那张带着温润笑容的面孔看在她眼里也完全是嘲讽和挑衅。
虞舒月和同伴走近,同几个女生打了招呼,又看向吴婧流露歉意:
“婧婧,我知道你喜欢粉钻,本来君子不夺人所爱,但这颗钻石不是我拍的,是齐家赠予……”
她顿了下道:“顾阿姨说这是她和叔叔的一片心意,让我务必不要拒绝,不好意思啊。”
话音刚落,她身旁容貌俏丽的同伴就翻了个白眼:
“舒月你干嘛和她道歉?这拍卖会向来是价高者得,更何况还是伯父伯母送你的礼物,可不存在谁抢了谁的东西!”
“晓畅!”虞舒月轻声呵止好友,不赞成地皱了下眉。
徐晓畅对好友的软和脾气恨铁不成钢。
她又没说错!凭什么看吴婧的脸色?
难不成天底下所有的粉钻,还都是她吴婧的了?
“舒月,你的意思是,这颗粉钻是齐夫人和齐先生买给你的?!”
吴婧还没说话,她身后的人按捺不住了,音调拔高不可置信地确认道。
原本虞舒月靠近,几个女孩子也笑容讪讪,说不上亲近。
像他们这群富二代圈子,有像虞舒月一样的别人家孩子,但更多的还是疏于学业耽于玩乐的纨绔,要么学了艺术要么出国镀金。
显然她们就是后者,从小同吴婧一样没少听家里人比较、夸赞虞家生了个好闺女;
对虞舒月她们是喜欢不起来的,也玩儿不到一起去。
这些女孩儿知道吴婧脾气不好,见她主动喊了虞舒月,本抱着兴味想看笑话,看两人吵起来。
谁成想听到了虞舒月这番话,个个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真的假的?这可是六千万啊!!居然送给你了?”
“其实早该想到的,六千多万呢,溢价蛮多了,是虞家自己出钱才奇怪……”说这句话的女孩儿轻咳一声,意有所指。
“你什么意思?”徐晓畅扬声。
“我说什么了?”说话人不惧徐晓畅。
再说她就是真说了什么,也是事实。
虞家现在看着如日中天,还不是靠着齐家这颗大树底下好乘凉,哪来的底气随便掷出五六千万,给家里的女孩子买珠宝。
若首富齐家才是实际买家,就不令人意外了。
虞舒月有些不好意思,却大方点头:“是的,我自己肯定买不起呀。”
“我怕为了这事儿婧婧你心里不舒服,还是来解释一下。”
贱人!
她就是来炫耀的!
吴婧后槽牙紧咬着,笑容几乎绷不住。
就算内心再怎么气到尖叫,也只能勉强道:“舒月你瞧你说的,我怎么可能计较这个,徐…晓畅说得对,拍卖本来就是价高者得嘛。”
“太好了!”虞舒月轻轻呼气,如释负重露出笑容:“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这时有压不住好奇心的女生插话:“舒月,齐家人怎么会送你这么贵的礼物啊?”
徐晓畅:“舒月和齐澜早八百年就定了亲,早就是齐家准儿媳了,公婆送点礼物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虞舒月只是面色微红,呐呐道:“确实太贵重了……”
“可是…”有人还想说什么,看看虞舒月手上佩戴的戒指,又把话吞了回去。
一直隐忍到脸色发青的吴婧却死死盯着虞舒月。
来之前她早就和姐妹放话这颗粉钻是她的囊中之物,却被狠狠打脸。
按照市价,这颗钻石的预估成交价在四千五百万到五千二百万浮动,已经包含了拍卖可能会产生的溢价;
为了稳妥她足足凑到了五千五百万,却在拍卖席上一点点被虞舒月杀退。
对面风轻云淡加到五千八百万,急红眼的吴婧还想咬牙跟上,手机却被场外的父母打爆了,严厉呵止她继续追价。
最终吴婧只能涨红了脸停止跟拍,她觉得在场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嘲笑自己比不过虞舒月。
她不爽,虞舒月也别想好过!
“舒月,我怎么听说齐家大公子特别抗拒包办婚姻啊?我还听人说他这次回国,是要……”她故作为难:“是要和虞家解除婚约唉。”
“这粉钻真的是齐家所赠吗?可不要因为面子强撑啊。”
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西边角落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些人,或坐或站,他们拿着酒杯眼神不看这里,耳朵却都支棱起来不愿错过一点动静。
齐虞两家的姻亲,其实在南城上层一直是件让人想不通的事情。
齐家是祖上就富庶的名流世家,就算苦过一阵子,靠着过去的积累和母系那边的外资,也迅速恢复元气,并扎根于南城成为巨鳄。
相比之下虞家便逊色许多。
听老一辈八卦,虞舒月的父亲是个香江人。
虞家原本是南方的富商,战乱时期举家迁徙到了香江避难,在那边发展了几十年,在当地也算是个有名有姓的大商户。
可虞舒月的爹虞正龙是个私生子,只是他爹十来个子嗣中最平平无奇的一个;
他甚至不是几房姨太太所出,据说是虞老爷子在外应酬时,和陪酒女一夜风流的结果。
虞老爷子死在二十世纪初,由于是突然死去,整个虞家大乱,他那几房情人为了争权夺利内斗得厉害。
亲眼看到家里的兄弟姐妹在斗争中或死或伤,虞正龙害怕急了。
他清楚自己只是个小喽啰,也争不过其他兄弟,于是变卖手中的股票主动退出争夺家产。
虞正龙并不是一点心眼子都没有,他用自己那点股票在每房手里都捞了一笔,才逃难一般带着刚结婚没两年的老婆和全部家当,远渡重洋回到了祖地。
在那个年代,手里有上千万资产的虞正龙也算大富豪了。
凭借他在香江的经验和较为前瞻的眼界,他随便投资一些生意也赔本不了。
可要说把虞家壮大成现今的豪门还真不至于,他能力有限。
之所以能崛起,全靠着首富亲家的‘接济’。
虞正龙刚逃到大陆,怀孕的妻子便临盆生了一个女婴。
也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为南城首富、病入膏肓的齐老爷子——也就是齐家明的父亲,突然派人找到了他。
明明是八杆子都打不着、天差地别毫无关系的两个家族,齐老爷子却看中了虞正龙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虞舒月,要把这个女婴,同他才几岁的长孙齐澜结为娃娃亲。
对虞正龙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欢欢喜喜结了姻亲没多久,齐老爷子身体就不行了。
弥留之际,瘦骨嶙峋的老头儿还死死拉着儿子的手,紧盯着他们夫妻俩叮嘱:
‘无论如何这桩亲事都要结…必须是虞舒月!哪怕之后齐澜这小子不喜欢人家,也一定、一定要娶虞家的女儿,否则……我死不瞑目!’
‘这件事对女娃也不公平,你们要对人家闺女好点。’
从这之后齐家便开始提携虞正龙的生意。
跟着齐家这艘大船,虞正龙就是再平庸无能,这些年也赚得盆满钵满,家族企业越来越大。
一切都因他生了个好闺女。
但也应了齐老爷子和齐家夫妻的担忧,齐澜本人并不乐意这桩婚事。
相较于虞舒月的好命和比身边人的出众,齐澜的优秀则更为突出且夺目。
他年少读书时期跳级,十六岁那年就以夸张的好成绩考出国,之后便一直在D国读书深造,鲜少回国,到今年博士毕业已有近九年。
久而久之在各家的小辈心中,齐澜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优秀,但只可远观。
大家心知肚明的是,齐澜对自己爷爷强势定下的联姻并不满意。
九年里他除了逢年过节都不会回国,也从来不和虞家的未婚妻约会,用自己的方式无言抗拒。
饶是如此南城各家也不会看轻虞舒月和虞家。
齐澜不乐意又如何?
齐家是掌权人是他爹,齐氏的钱和权都在齐家明手里握着,只要他承认虞舒月是齐家的儿媳,那虞舒月就是。
至今南城各家也不清楚齐正龙是怎么撞上的大运,他们只隐隐听说,齐老爷子特别迷信命数风水,找人算出了虞舒月是极好的命格,可以旺齐家给齐家带来大运。
对此有些人嗤之以鼻,认为齐老爷子是搞风水搞疯魔了;
也有人认为能让齐老爷子堵上长孙的婚姻幸福、赔上这么多资源扶持外人,一定深有道理,虞舒月的命格肯定大不一般!
固若金汤的齐虞联姻,却在齐盛出事、齐澜回国之后,风向出现了变化。
先是齐氏集团旗下正在运行的新项目公开招标,参与竞争的企业发现,向来作为内定之一的虞家,出人意料地不在内投名单中。
这次的大项目,齐家不带虞正龙分羹了?!
不仅如此有齐氏集团的合作伙伴发现,齐家有个别已经拉扯了虞家数年不止的合作项目,也在近期悄然停止运行。
这样的反常让所有人生出一个猜测:
齐虞两家的亲事不会出问题了吧?
于是合作伙伴们纷纷探出了试探的触角——解除和虞家的个别合作,观察齐家的态度。
要知道虞正龙的能力实在一般,要不是看在齐家明的份儿上,很多项目他根本不可能参与进来。
试探的结果,齐家对合作伙伴们的小动作恍若未闻。
这下南城上层圈子一片哗然,私下里基本确定,齐家明终于厌了虞正龙,两家婚事要黄了。
这段时间大家宴会或者酒局上,最常八卦的就是此事。
‘虞家到底干啥事儿触怒了首富霸霸?天怎么一下就变了?’
‘其实也没啥意外的,齐澜跑出去读了这么多年书,眼看着年龄一天天地长就是不回国不妥协,当父母的还能不服软?’
‘这些年虞正龙巴着齐家赚得好处可别太多,也够本了!钱没少赚,女儿也没真嫁人,还落得个好命的名声。’
‘黄得好!虞家除了那个闺女是好的,其他人都不咋地。她爹虞正龙就是个草包,大家谁不是看在齐老哥的面子上才给他送油水,他还真以为是自己厉害,天天指手画脚牛得不行!还有他儿子虞衡,也是个顶坏的,在学校把我侄儿的手臂都打骨折了,这下可算是栽了!我看没有齐家,他以后拿什么狐假虎威!’
‘……’
虞家的兴盛轻而易举,令人眼红;
稍有衰退的趋势自然也会惹得无数人叫好。
以前看不顺眼却虞舒月却不敢说什么的富二代们,恨不得把人抓到跟前好好讥讽一顿,但身处话题漩涡中的她这些日子都不怎么露面,一直找不到机会。
今天再一出场,就是佩戴着齐家购置的昂贵珍品。
一时间在场的二代们也拿不准齐澜和虞舒月的联姻,到底是什么情况。
万一齐家只是放缓了对虞氏的援助,并没有放弃虞舒月这个人,未来虞舒月成了齐氏长媳,依然是得罪不起的存在。
吴婧身后的几个女生隐晦对视,暗中庆幸刚才没有一上来就出言嘲讽,同时看向虞舒月的目光中也带着探究。
‘退婚’质疑一出,虞舒月脸上的笑容淡了,“这种事我还不至于撒谎,婧婧如果不信,可以去申请查看这枚拍品的成交记录,交付人是顾阿姨的签名,她应该没有隐藏信息。”
徐晓畅怒了,直接上前一步怼道:“吴婧你有毛病吧?找茬?看在吴叔的面子上忍你两句,还得寸进尺了,真以为别人都怕了你!”
“你?!”
“你什么你。”徐晓畅把好友护在身后:“怎么这些话是齐澜亲口告诉你了?还是齐家和虞家发了声明?空口白牙到处胡诹,不就是没拍到钻石没满足虚荣心破防了么,吴伯伯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外面这么口无遮拦吗?”
吴婧气笑了:“姓徐的,她虞舒月还没嫁进齐家呢,你就整日费劲巴拉跟在人家身后当舔狗,给她冲锋陷阵,小心以后真太子妃上位后逐一清算你们这些狗腿子,徐家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家自身的企业并不庞大,是做民用品牌的老大哥,但徐父是齐氏集团的大股东之一,也是和齐家明关系最密切的合伙人。
加上两家人还是邻居,小辈们从小便相熟。
又由于齐澜和虞舒月的联姻是齐老爷子在世定下的,从虞舒月很小的时候,齐家便经常邀请她到老宅做客,一来二去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就玩儿到了一起。
后来齐家明第二位夫人生的齐盛,和徐家小儿子徐玉江也是差不多时间出生,从小幼儿园就混在一起,关系好得不行。
外头难免有人在背地里说点酸话,说徐家从里到外都是‘太子党’,精明得很。
女儿同齐澜未婚妻交好,儿子跟在小公子齐盛屁股后头跑,未来不论谁继承了齐氏的产业,他们徐家都能讨到好处。
吴婧:“啧啧,这是明知道瓜不甜也要强扭了呗,被一家子吸血鬼缠上,齐澜也够可怜。”
徐晓畅怒目而视,在她眼里,自己的好友温柔善良能力又强,哪里就配不上齐澜那个书呆子了?
她刚要回怼,吴婧便带着讥讽打断她的话:“再说了,齐家大少爷另有新欢真爱这话可不是我说的,不就是从你们徐家人嘴里传出来的消息吗!”
“你又在这儿装什么无辜?想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哦我明白了……原来最心机深沉的是你徐晓畅啊!当面和虞舒月亲亲密密好姐妹,背地里怕是早就巴结上真太子妃了吧?”
“你们徐家人的算盘打得真是太精了!”
徐晓畅:??!
她不可置信指着自己,像是听到了弥天笑话,“我们家传的谣言?”
“还要装吗徐小姐,你弟弟看到听到了什么,你不会要说自己不知道吧。”吴婧掩着唇讥笑。
徐晓畅猛地扭头看向身侧。
今日的拍卖会他们一家四口都来了,她妈到了会场就和那些认识的贵妇人去看珠宝,被强行拉来参展的便宜弟弟就这么甩给她,美曰其名年轻人有自己的圈子,让他们自己一边玩儿去。
此时皮肤白皙、身形圆润看着就有福气的少年满脸心虚,眼神东飘西飘就是不敢看自己,这番心虚的模样,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原来最近盛传的‘齐澜另有真爱’‘齐大少回国即将强势退亲’的谣言源头,她大骂了八百遍的‘造谣者’,竟真是自己的亲弟弟?!
她坐立难安,挽着好友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
“徐、玉、江!”徐晓畅一字一顿神情扭曲,咬牙切齿:“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徐玉江胖身子一抖,欲哭无泪:“姐,舒月姐我没说那么过分的话,都是被传话的人曲解了!”
“前段时间盛哥还病着,齐澜哥来我们学校咨询事情,身边随行的是一个特别年轻的漂亮姐姐……好多人都看到了!”
尽管他姐和舒月姐是闺蜜,可大家眼睛也不瞎啊,齐澜哥对这桩联姻不满意就是事实嘛!
圈内人都在赌到底是齐叔叔先低头顺儿子的心意,还是齐澜哥先妥协放弃抵抗。
如此敏感的节点,齐澜哥带着个适龄又好看得惊人的姐姐出行,举止言语都温和迁就,全然没有对其他人的疏冷,可不就让人误会么!
“但是!!我后面知道那姐姐是帮盛哥看事儿救命的大师,我就没瞎说了,只是、只是…”他只是多少有点不相信,然后和好兄弟们八卦了当天的所遇之事。
他倒没有添油加醋,耐不住好友们都觉得此事不简单。
‘我今天也看到齐澜哥了,跟他来的姐姐贼好看!那眼睛!那鼻子!你说她是神婆我相信,但要说她能力比南城那些老师父牛逼,我可不信,她才多大啊?看着十八九,最多比咱们大两三岁吧!虽然我也想盛哥快点好起来,可平心而论,人家道行几十年的大师都治不了盛哥的病,她才多少经验就能救得了?’
‘有道理,那齐澜哥为啥和她一起来?态度也不一般。’
‘你们傻啊,虽然用坏心眼揣测齐澜哥不好,但你们想想他和盛哥可不是一个妈生的!如今齐氏家大业大,齐叔和顾姨又伉俪情深,一个是没感情的前妻留下的孩子,还常年在国外抵抗家族联姻,一个是真爱所生养在身边呵护的孩子……现在两人都长大了,偌大的家业到底花落谁手?咱们这样的家族,哪个不是表面风光美满,内里撕兄弟斗姐妹,更别说齐家了!要我说,齐澜和盛哥私下肯定不对付!’这大聪明满脸深沉,继续分析:
‘这种前提下盛哥出了大祸,要你们是齐澜哥,会希望他好起来吗?不会!盛哥好不了,齐澜作为齐家的长子,继承家业不要太简单!’
‘woc,你说得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对了你们知道不,我听齐澜哥喊那姐姐叫yu小姐!不知道是哪个yu,但如果她真是齐澜哥喜欢的人,舒月姐是不是有点惨啊…’
大聪明摸着下巴沉声道:‘所以我认为齐澜哥这时候回国,还带一个漂亮妹子光明正大出入,还姓yu,就是在昭告大家他齐澜回来了,在和齐叔叔抗争!盛哥倒了,可他齐家的长子长孙还在!齐家若只剩他一根独苗,他还不是想不联姻就不联姻么,谁管得了他?齐叔就算再生一个小的,培养起来也得七十岁了,所以齐叔只可能顺着大儿子了。’
‘所以……齐澜哥今天是携真爱出行,他已经不装了也是告诉所有人齐叔无法再掌控他!我也有个猜测,齐澜哥表面上是来调查盛哥的人际关系、帮盛哥治病,实际是在挑衅!’
‘这么解释一切都通了,天呐!齐澜哥原来这么狠辣深沉吗?!我以前觉得他是清贵公子不染尘事,以为他和盛哥关系蛮好的。’
‘啧啧太天真了少年,生在首富权贵家,哪有什么亲情手足!’
‘……’
听着朋友们的八卦,徐玉江脑袋晕晕乎乎,一方面觉得‘卧槽好有道理’,另一方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怎么到他们嘴里就成了齐家手足不和、齐澜哥虎视眈眈马上要掠夺家产了?
眼瞧着话题越来越偏都到了‘怎么帮盛哥对付齐澜’,徐玉江心慌慌,赶忙中断话题不想再继续聊下去。
可这些少年人回到家后纷纷把齐家兄弟的‘隐秘’传给了家里人,相关传言就这么越传越广,每一个传消息的人或多或少都添油加醋、带点自己的猜测和理解,直至整个南城‘齐家要终止联姻’‘齐家两兄弟不和’的传言无人不知。
到了这时徐玉江是真觉得害怕了,可他又啥都做不了,只能当鹌鹑。
眼下被亲姐姐吃人一般冒火的眼神死盯着,他欲哭无泪。
他就说不要来了啊!
听完弟弟的解释,徐晓畅心中的郁闷也不知道冲谁发,吴婧又适时哼笑道:
“想不到你弟弟可比你这个当姐的更识时务,是个明白人。”
“上层流传的消息可并非空穴来风,齐澜亲自接待那位虞小姐,又随行去了西柏岭,齐叔叔都回来了他还留在那边陪同,寸步不离。这是普通朋友,你信吗?”
“有的人等了十几年也没和人家成双入对,命格好能旺风水又如何,就算费尽心思嫁入齐家,丈夫也另有所爱,我看这样的命也没有多好吧。”
虞舒月神情冷淡,眼底酝酿着沉沉的暮色。
“与此总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她轻轻扯了下唇角,“至少我和齐澜哥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齐虞两家的关系,也不会改变齐叔叔和顾姨对我的看法。”
吴婧带笑的脸色一僵,随机阴沉:“你内涵我?”
她原本和南城另一户冯家的儿子也定了姻亲,前段时间都在准备布置婚礼了,谁成想在酒吧玩儿的时候没注意喝多了,被人拍了些她和包养的小男生亲密的照片散播出去,导致冯家人十分不满。
两家原本定的亲事黄了不说,合作的项目也无法继续,为此家里人把她大骂一通。
现在遇到冯家那个前准婆婆,对方还会各种阴阳怪气她,让她十分不爽。
虞舒月勾了个不冷不热的微笑,“婧婧你想多了,我还要去和别的朋友打招呼,就不和你闲聊了。”
说完她挽着紧抿嘴唇的徐晓畅转身离开,一旁缩着脑袋努力缩小存在感的徐玉江大气不敢喘,低头跟上。
走出没多远,身后就有物品摔地的声音响起。
听着动静虞舒月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直至走远些身边没了看热闹的人,组织了半天语言的徐晓畅才羞愧说道:“舒月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徐玉江这个臭小子他……”
虞舒月按了下她的手背摇头笑笑,“我知道!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你,我也相信玉江没有恶意,别人要怎么造谣生事都是拦不住的。”
“舒月你人怎么这么好?!”徐晓畅眼眶热热的,扭头瞪亲弟弟:“都是你这个臭小子起的事端,还不给你舒月姐道歉!”
徐玉江耷拉着脸色,眉眼间蔫儿哒哒的:“对不起舒月姐……”
就像他们这波兄弟所说,大家族的兄弟姐妹到了一定年龄,肯定会因大大小小的事生出嫌隙,他心里佩服齐澜能力的同时,其实也更隐隐偏向自己的好兄弟齐盛。
眼前这位虞家姐姐是齐澜哥钦定的未婚妻,又有着年龄上的差距,哪怕是他姐的好闺蜜,同齐盛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的他,也不会多亲近虞舒月。
可眼下他是真生出了愧疚,后悔自己一时八卦,给虞舒月造成了巨大影响。
虞舒月摸了摸男生短短的发茬,笑道:“不怪你。”
“其实他们也没说错。”她露出个苦涩的笑容,语气落寂:“我知道齐澜对我无意,或许等待了这么久都等不到结果,我的确该放手让他追求自己的幸福……”
“他们就放屁吧,都是见风使舵的家伙。”徐晓畅情绪激动,很为好友不值:“齐家为了自己的气运,自私拖了你十几年!以前我还觉得齐澜能力不错,现在看来他就是个懦夫,凭什么找了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神婆就要欺负你?!这个死渣男,我呸!”
“无论齐家人给你什么,你都给我好好收着,这是他们齐家和齐澜欠你的,千万不要质疑自己!”
虞舒月吸了下鼻子,很是感动得搂紧好友:
“晓畅,还好你一直陪着我。”
“其实我刚才是故意和吴婧叫板的,我都没有惹她,她就针对我还说话好难听!不过好像是有点过分…”
“哪里过分了?她就是犯欠没事找事,被骂活该,何况你那点战斗力简直是隔靴搔痒。”徐晓畅恨铁不成钢,“你啊就是性子太软了,才会被人欺负!以后我统统给她们骂回去!”
虞舒月晃着她的手臂笑笑,看到她看手机,道:“是叔叔阿姨找你们了吧?你们快去吧。”
“行那我先过去,等我回家一定让我爸妈好好收拾徐玉江!”徐晓畅瞪了眼弟弟:“走了。”
“哦……”
望着好友逐渐远去的背影,虞舒月脸上温润的笑容一点点隐去,就像名为‘闺秀’的面具缓缓裂开,露出冷漠阴沉的底色。
她垂眸望着手指上熠熠生辉的粉钻戒指,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的画面——
几日前齐夫人顾荇烨约她到茶室。
“舒月,按理说我不是齐澜的生母,本没有资格说一些话,但家里合适来的就只有我了……”顾荇烨说:“当年我公公给你和齐澜定了姻亲,其实对你们两个孩子都是不公平,我们本想着等阿澜和你长大了、懂事了,如若不愿再重新斟酌,故而凭着一己私心把这段联姻维持到了今日。”
虞舒月垂眸看着茶绿色的蒲团,面上乖巧,内心却讽笑。
这位齐夫人确实温柔良顺,分明是虞家不占理的事,顾及着她‘脆弱’的自尊和颜面,说出来的话都这么好听。
她当然记得自己九岁那年开始,每过两年,齐家明便会和她促膝长谈过一次,询问她的看法,说如果她不喜欢齐家、不喜欢齐澜那便解除两家的婚约,持续了十年之年。
从十来岁,到二十岁,她的回答都是‘我喜欢齐澜哥哥’‘我不想结束婚约,无论多久我都愿意等他’‘哪怕齐澜哥哥心里还没有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能修成正果’此类回答。
与其说是齐家自私拴住了她,不如说是她看出了齐家需要她、看出了齐家的犹豫,借机死死缠住了这艘大船。
而这些年她和虞家也的的确确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好处。
钱财,势力,名声……
虞舒月没有想到的是,齐家这一次结束的念头很坚定。
顾荇烨轻声说道:“阿澜这次回国态度很明确,我想他是心里有了人,我和你齐叔叔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些年我们齐家耽误你够久了…”
呵,她才20岁,何谈耽误太久——虞舒月心中冷笑。
“况且我们也不能真的不顾阿澜的意愿,所以我才来和你商谈这件事,看看咱们两家的大人哪天抽出时间,联姻之事就算了。你放心,此事是齐家理亏,亏欠你太多,我们绝对会弥补舒月你这些年的损失……”
虞舒月看了两眼齐家的补偿:
南城市中心一套公寓、东湖别墅区一栋四层的独楼,这些仅仅是不动房产。
还有齐氏投资的长健药企的20%股权。
这家药企正如日中天,一年光景好过一年,捏着这笔股份她以后就是躺在家里睡大觉,每年分到手的分红也不会低于两三千万。
更别提其他隐性的珠宝、奢品等等,粗略估算这些东西的市值有四五个亿!
哪怕不靠虞家,也足够虞舒月富足一生。
真是好大的手笔!
如若是十几岁为了隐瞒身世、维持豪门千金生活而战战兢兢的她,有很大的概率会欣然拿着这些东西生活。
可二十岁的虞舒月已无后顾之忧,没有人会揭穿她的身世了,她就是虞家的大小姐,那么仅仅是已经到手的富裕生活,便不足以摆脱她。
看看啊,齐家人随随便便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东西,就足以令人眼热;
只是挂着齐家亲家的名头,就令其他家族高看一眼。
若是成为了齐夫人,进入了齐氏集团的核心,又会是怎样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景?
这些东西被她虞舒月抓住过,怎么可能轻言就让她放弃?
茶室中的少女端坐,沉默不语,眼圈却是一点点变红沁出水光,看得顾荇烨心中轻叹:
“舒月你别……唉,是我们齐家对不住你,这件事改天约了你父亲我们再谈吧。过几天南城的珠宝展上有拍卖会,你看看有什么想要的,阿姨给你拍点小礼物送给你……”
“千万不要拒绝,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
少女扯出一个善解人意但勉强的笑容,乖巧点头:“都听顾姨的。”
——思绪回转
虞舒月抚摸着戒指,眉头皱紧。
如今外头风言风语已经传开,有的是人坐等虞家丢掉‘靠山’,看她和虞家的笑话。
所以明知道耍小心思会破坏自己在齐家明和顾荇烨那里的形象,清楚自己做出的决定会得罪那个骄纵跋扈的吴婧,她也毅然决然,借齐家的愧疚、借齐夫人顾荇烨的手,豪掷数千万拍卖粉钻,风头无两。
知道内情的她明白这颗粉钻只是齐家的补偿;
可在不知情的外人,以及南城这些世家眼里,就是一个迷雾弹,仿佛齐家的当家人们还很中意自己这个准儿媳,什么解除婚约都只是谬传!
想必今日高调闹了一通,外头的风声会平息许多。
虞舒月知道,这种手段只能用一次。
齐家夫妇不是傻子,之所以包容自己乱来,无非是面子上那点愧疚,是长辈心疼、维护她那点自尊。
可要是闹得太过她太不识趣,这点稀薄的愧疚又能维持多久?
想想也知道齐家明会向着自己儿子。
届时谎言被戳破,虞家和她只会陷入更难堪的境地。
必须想办法……
虞舒月攥紧的手指泛白,心底却异常冷静地思考分析。
她清楚顾荇烨的背后是齐家明,解除联姻的意图应该是板上钉钉,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齐家明的态度转变如此快?
是齐澜携了真爱回国,给父母施压?
不,像齐氏这样的体量,家族的利益肯定最优先。
经过十几年的观察虞舒月摸到了一些联姻背后隐藏的真相:齐家应当真有一些风水玄学上的问题,而这个问题,齐老爷子算出的解决方法是需要虞正龙的女儿来压制,这才促成了两家联姻。
因为涉及到家族的风水和兴衰,哪怕齐澜抗拒婚事,也只能听从父亲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所以会让齐家明同意解除婚约,只能是她这个压制者的身份失效了、对齐家风水没用,或者齐家的问题已经解决,不需要靠外力压制了。
应当不是前者;
虞舒月对自己如今的身世和命格很自信,一切都牢牢把控在她手里。
那就只会是后者——在很短的时间内齐家彻底解决了风水问题!
思来想去这件事应该发生在齐盛出事的期间,齐盛的濒死和康复,和此事应当有直接关联!
虞舒月内心‘啧’了声更是烦躁,她掏出手机发出一条讯息,让手底下的人立刻调查,齐家明和齐澜父子的离开南城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至于徐玉江口中齐澜陪同的年轻女孩儿,既然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加之她对齐澜的了解,她想应该也是真的。
她冷着脸加了一条指令,让人调查清楚这个流言里的女人。
收起手机虞舒月轻舒一口气,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她不在乎齐澜有没有真爱,喜不喜欢自己,偏偏这个人要在她没坐稳齐少夫人位置的时候冒出来,影响她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既然是碍眼的拦路石,她就只能将其除掉了。
————————
旧巷4号院,拿到来自齐家的丰厚报酬的虞妗妗,给自己放了长假不再出摊,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每天她就盖个小毯子,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好不惬意。
丝毫不知道自己竟成了南城上流世家津津乐道的齐家大少所谓的‘真爱’,也并不知好几批人在加班加点调查自己的底细。
不过有一件事令她有些惊讶。
在她外出为齐家办事的这些日子里,祝檀湘这个玄学事理上的榆木脑袋,居然开窍了!
在此就要说明术士一脉玄之又玄,绝大部分术士玄师都是生来就有天赋。
这种天赋或者说传承是很玄乎的,要么是中大奖体质特殊,可以轻易入玄门;
要么就是家族门派传承,天上地下有老祖宗点化庇佑,祖宗喂饭吃。
绝大多数活跃在玄门中、颇有能力的人,都是这一批。
第二种便是他原本为普通人,看不到也感应不到任何牛鬼蛇神,但遭遇了重大变故——比如被恶鬼缠身、受到了煞气的冲撞、被动物仙家占了身体等等,被动卷入这些邪乎事中,他们的体质会发生改变。
大抵是阳气封不住外泄,身上的三把火不够旺盛了,便能看到一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也容易被它们缠上。
为了避免灾祸,只能入玄学一脉,学点招式本领自保。
这就是为何老一辈们总说,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啥都看不到,才是最安稳幸福的;
只要你撞见过一次,往后就没有的安宁日子可过了。
能碰上怪事的人在芸芸众生中,基数很小,绝大部分人都是那批看不到东西、安稳度日的普通人。
祝檀湘如果没遇到虞妗妗,他也会是后者。
尽管他倒霉,煞气极重,可这比鬼气还重的煞反而帮他逼退了很多脏东西。
所以在他跟着虞妗妗经历了一些事情、萌生出想学点术数的念头后,虞妗妗专门给他摸了根骨,算了命数,得出的结论是:
朽木不可雕。
祝檀湘没这个天分,八字里和这些灵性毫无联系。
偏他不信邪,也不愿欣然接受认命,虞妗妗走之前,他就天天在饭后抽出时间画符、背经、感应能量,折腾了挺长时间是一无所获。
虞妗妗都以为他早放弃了,没想到外出一趟归来,居然真给他练出一点成果!
眼瞧着青年抬手执笔,点了油墨后一气呵成地绘制出……一张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扫尘符。
他神色已带上淡淡疲倦,却捧着符纸献宝似得拿到自己跟前。
“大人,你检验一下成果如何。”祝檀湘眼睛很明亮,活像只甩着尾巴的边牧。
虞妗妗很给面子鼓了两下掌:“厉害。”
她怕打击到得力下属的自尊心,迟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你练了两个月才学成扫尘符,其实有点慢,说明你天赋…不高,干嘛还在这种事上浪费功夫?”
岂止是天分低,分明是倒行逆施、青瓜强扭。
祝檀湘并未被打击到,露出笑容:“既然决定要学,付出些精力是应该的,只要有了成果便不是浪费功夫,人不就是要信命但不认命嘛。”
有些话说出来显得矫情。
他这二十多年来运气奇差无比,简直到了克亲人克朋友的地步,年纪轻轻孑然一人,不敢和任何人亲近生怕自个儿把人家克死。
从小到大每当他生出些期许并付出努力,命运总是毫不留情把他按回泥沼。
他努力过太多次,也去天桥算过八字,看过的师父都啧啧摇头,告诉他要认命。
命说,他这辈子只能当个碌碌无为的扫把星。
这般经历下,祝檀湘虽没自暴自弃,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但也日渐麻木。
他日复一日地做事、生活,感觉周围的人受到影响被霉了,便自觉离开寻找下一个暂时落脚的地点……
直至那天黄昏,他从倒闭的公司离开,抱着寥寥无几的私人用品走到护城河公园,心底的负面情绪和茫然几近达到顶峰。
这样周而复始浑浑噩噩的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
模糊的苦闷和压抑还未爆发,祝檀湘便看到破水而出的狰狞水鬼,登时魂儿都吓出七窍,再之后……他身边便多了一位借尸还魂的妖怪。
前二十五年乏味枯燥、倒楣透顶的人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有了朋友,有了可以当作亲人的重要伙伴,被恶鬼追,被道士赶,虽然光怪陆离,但实在鲜活痛快。
最重要的是从玄而又玄的猫妖虞妗妗那里,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深深为之无奈、绝望的霉运,是可以被压制,被改变的。
他祝檀湘,可以不认命,不做扫把星!
故而哪怕从零开始,哪怕天资愚钝实在不适合这条路,他也要强求,要去改一改这狗屁的命。
虞妗妗有些震撼,就这么撑着脸颊盯着青年温和却有力量的眼眸看了半天,看不出一点虚假和勉强,反而看出了勃勃的生机。
她突然拿着符站起身,往屋子里走。
“怎么了大人?”
祝檀湘跟着她进了屋,看到妖怪少女葱白的指尖夹着自己绘制的符箓,剑指在身前一定,而后抬手甩出黄符。
那平平无奇的符箓被风鼓起,又顷刻自燃,只余下点点白色灰烬。
下一秒屋内细小的粉尘、沙发上粘着的猫毛都被微风吹拂,肉眼看不出什么变化,就是感觉屋子里干净许多。
虞妗妗侧头看向青年,肯定地点头:
“嗯,符效果很好。”
祝檀湘笑容更加灿烂,因着笑他眼睑下有并不夸张的卧蚕,“是,总算是有点成效了。”
“……”
次日午后,一个老熟人给虞妗妗扫来了电话。
“喂,什么事?”摇椅上懒洋洋的少女轻轻晃着脚,眯着眼往嘴里扔了两颗鱼丸。
“虞大师,又来打扰你了。”电话那头的赵婷婷带了些笑语,不似初识的谨小慎微,“我这边有个求上门的有缘人,碰上的事情是真有些棘手,我着实看不透,想问问你在不在南城,有空的话能否给她们瞧瞧。”
虞妗妗眉尖微挑,腮帮鼓着嚼嚼嚼:“哦?赵大师不是金盆洗手了么?”
来电人赵婷婷,曾经供养祖宗烟魂当家鬼差点酿成大祸,后面送走烟魂便不再做神婆,多次把遇上的客源的推给虞妗妗。
如今听电话那头的意思,她又重新招幡起坛了。
“大师别折煞我了。”赵婷婷摸摸鼻尖讪笑,她何德何能可以被这位称一句‘赵大师’?
“我退出行业的心是真,但虞大师你应该明白,一只脚踏进门里想要收回去可就难了,唉!”
这几个月赵婷婷倒是想过平静日子,可她的体质招阴,以前有个霸道狠辣的鬼魂镇着,那些脏东西不敢近身,现在身上空空可不就让那些东西有了可乘之机!
谁能想到她一个干神婆行当多年的人,能在半夜让鬼压床了?
至此赵婷婷便意识到她想撤,命格却让她无法脱身。
“以前年轻不懂事只想打出去名声,结果摊子铺得太大,想收根本收不回来。”赵婷婷语气很无奈:“那些遇上事儿没有门路解决的人,打听到我这儿就过来上门,你同他们讲不做了,他们哪里会听,也不管什么因果造业,只在家门口苦苦哀求救救他们家人。”
碰上那抱着娃娃的母亲、为了儿孙下跪的老人,对着自己又哭又磕头,是真的推脱不了。
恻隐之心一旦动了,金盆洗手后再出山,就彻底没法回去了。
赵婷婷索性放平心态重新出山,干起了的老行当。
“我身子阴,没有自保的手段总是被脏东西缠着,只能找仙家供着镇阴,但我又不想再供烟魂动物,就费了点劲拜了一位正规门路的师父,供师门里头的仙家。”
虞妗妗有些惊讶,“可以啊,你能想到这一步很好。”
赵婷婷这次重新出山供的‘仙家’,可就不是什么野路子了,应当是正经八百的‘地仙’,也就是在人间庙堂有记载和供奉排位、或是在地府当值的阴差。
无论哪种,无论是的多小的官职和来头,无疑都是正道,都是有香根传承的。
要知道再小的传承,只要师门里头能供‘地仙’、能正大光明通阴阳的门头,想接人家的传承,都得经过考验,过程都不会太轻松。
师父不是随便能拜,赵婷婷的付出绝不像她轻描淡写那般随意。
而有了师门传承走了的正道也好处多多,寻常的牛鬼蛇神敢近身就会直接被震慑,身后还有了一众师兄弟,遇到事互相帮助,相当于从歪道上了正道,做法事都师出有名。
不好的点就在于看事儿有了约束,得看仙家的心意。
不少烟魂精怪荤素不忌,只要能吃到香火,什么好活儿脏活儿都接,但‘地仙’身段高有傲气,基本断了阴私腌臢之事;
平常还得看仙家心情,看和求助人有没有缘分,如果时机不好也看不了事儿。
‘地仙’的门路也不会不择手段,有各种底线,往往供奉他们的人自保能力足够,不会染上因果业障,但出手的威力和厉害程度倒不如野路子。
总的来说,对只想好好养大孩子、有个安稳生活的赵婷婷来说,她选择了最好也是最对的一条路。
听到虞妗妗的夸赞,赵婷婷嘿嘿笑了声:“虞大师见多识广,我不用说你就明白其中的道道,所以你应当也能猜到我这通电话的来意。”
“这次上门的人有古怪,仙家不看她们的事。”
赵婷婷在电话那头详细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口中推荐的求助者是一对年轻的姐妹,通过地方门路找到她,寻求帮助。
她虽然走了正道,但体质偏阴,以前又常年同烟魂恶鬼这种脏物打交道,对这些浑浊的气息十分敏感。
两个女孩儿一进家门,她就从两人身上感觉出一些不正常来。
第一个照面赵婷婷心里就有数了,估摸着这俩女娃没干正事,猜测她们找上门的原因也不会简单,说不准是什么阴损邪事。
她让两个女生坐着后便开始例行盘问:
为什么找上自己?过来是想看什么?遭遇到什么怪事儿了?
不成想两个女孩儿支支吾吾,说话很不爽利,见状她更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了。
吭哧老半天赵婷婷才问清楚,遇上事儿的女孩儿反而是两人中年龄小的那个姑娘,瞧着至多十五六岁,还是个学生。
再问她碰到了什么事情,她也说不清楚,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说自己身上莫名其妙长了东西。
等小姑娘把衣服掀开露出皮肉,着实把赵婷婷吓了一大跳。
“虞师父,你知道我在那姑娘身上看到啥了么?”
“……别卖关子。”虞妗妗想了下,猜道:“肉瘤?肿块?”
“不。”赵婷婷语气顿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喉头吞咽声音发塞:
“是尸斑!”
第75章
尸斑?
虞妗妗眼神一厉, 掏东西吃的手停了下来,“你确定吗?”
“嗯。”赵婷婷肯定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脸嫩,为了赚钱什么活儿都接过, 家里出白事请我去跳大神我也接过好几次, 见过不止一次没封棺的死人。”
“虽然那些斑长在活人的身上的样子略有不同, 但我觉得……我应该不会看错, 而且…”
她说话时嗓音发紧, “而且那姑娘身上的尸斑还很怪异!”
晌午的所见所闻赵婷婷都不用回想,一个劲儿往外冒。
看着瘦瘦小小才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掀开袖子, 露出的小臂上布满大大小小不规则的、或深紫色或深红色的斑块,凑近了甚至能闻到淡淡的臭味儿。
其中还有些斑块呈暗褐色, 表面有明显溃烂, 破皮渗出些脓水, 她自己用纱布轻轻覆盖在溃烂处。
赵婷婷小心翼翼揭开纱布, 没了阻隔, 那流脓水的斑更是恶臭扑鼻, 和她曾经接的一次白事上,那个在三伏天死亡尸体腐烂的老人身上的尸臭味儿一模一样!
熏人的臭气吸入肺里, 差点没让她反胃吐出来。
她一下明白,从两个女孩儿进门便让她感官不适的气息, 是从哪里传出的了。
然而紧接着眼里包着绝望和惶恐的小姑娘掀开衣服,才是更让她无言震惊。
女孩儿的腹部——或者说全身大部分皮肤,都有尸斑遍布,看得赵婷婷头皮发麻,简直要犯密集恐惧症。
而她腰侧、肋骨上方的两处斑块,除却有轻度溃烂,甚至有淡淡的白点。
赵婷婷忍着恶心凑近了去看, 才发现那些白点是细密的绒毛。
那是某种霉菌尸菌!
活人身上尸斑遍布,还严重到如此程度,说明这个女生的遭遇绝不是一般的恶□□。
她严肃问道:‘情况多久了?’
‘……有快一个星期了。’女孩儿声音很小。
‘去医院检查了吗?’
‘去了,刚长的时候就去了。’
‘医生怎么说的?’
‘说应该是真菌感染,给开了抗菌药让先吃着,但是吃了药也没用,而且、而且长得太快了呜呜……我好害怕!’
小姑娘两眼的泪水包不住,呜呜咽咽哭得可怜。
赵婷婷看她这个样子心里也是又急又怜悯,追问:‘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你身上的斑是怎么感染的?前些天有没有去过什么坟地、野外这种不干净的地方,或者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女孩儿连连摇头,说自己真不清楚怎么回事,就是几天前她一觉睡醒,觉得皮肤哪里都瘙痒,浑身不适挠个不停。
第二天这些斑就开始初现在身上,一天比一天多,一日比一日重,恶化得非常快速。
她第二次去医院检查,医生看到了直接让她家长立刻来医院,要做更详细的检查。
她心里害怕得紧,没有再次查检跑出了医院。
赵婷婷听到旁边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孩儿解释说,她们二人是堂姐妹,自己堂妹才十六岁。
原本这个时候堂妹应该在学校上课,但小姑娘有些心理疾病,影响到了学习和生活,所以家里人给她办理了休学。
在家人的安排和她自己的考量下,她一个多月前把堂妹接到了自己这边生活。
这段时间她带着堂妹出去旅游散心、去各处游玩放松。
本意是让堂妹开阔心胸,希望她的病情有所好转。
谁料几天前堂妹身上突生怪病,别说是妹妹,她也吓得半死急得不行。
她有想过要不要直接通知家里人,但是妹妹非常抗拒,精神状况也比较差,加上她内心隐隐也怕家人知道情况后会责怪她没照顾好妹妹,所以才没第一时间通知家里,而是立刻从朋友多方打听到了赵婷婷这位上能驱邪下能看怪病的神婆,这才马不停蹄带着堂妹过来了。
至于病情的原因,她也想不出来:
‘我们真的没碰上什么灵异怪事……旅游期间一直都挺正常,根本想不到在哪里感染了。’
‘而且我和妹妹这一个多月来,吃住都在一起,偏偏只有她感染了怪病,这让我怎么和婶婶伯伯交代…’
赵婷婷见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立刻开坛请神。
走了正道之后她便不是让仙家附身,甚至入了师门后,她都没见过仙家的真面目。
每次开坛请仙家都是先换衣服,净手,点上熏香后诵经静心,等到心头有了一点模模糊糊说不明白的感觉,就是可以请仙家、问神的时机。
赵婷婷手里捧着两个月牙形状的木制品,每个有的半只手掌大小,一面凸起浑圆,一面平整。
这东西名为‘筊杯‘,俗称’圣卦‘’圣杯‘,是一种询问神明和上苍质疑、请仙家的卦具。
凸起一面为’阴‘,也叫’俯‘;
平滑一面为’阳‘,也叫’仰‘。
请神时每一问每一步都将这两块筊杯投掷,通过落地后的阴阳,来判断仙家的意思和心情。
赵婷婷先问:’这位叫苏晓玥的小姑娘遭遇邪事,敢问仙家是否能出马救助?‘
苏晓玥就是求助的事儿主的名字,她姐姐叫苏晓薇。
问完她就掷筊,掷出两个筊杯凸起朝上的’阴杯‘,当即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拒绝否定的意思,她供奉的’地仙‘不乐意、或者说插手不了这件事。
一般到了这一步仙家已经明确拒绝,她就该停止问神直接送客,可她扭头看看身后满脸带泪、期期艾艾盯着自己的小女孩儿,一咬牙继续问杯。
’苏晓玥是被邪祟冲撞了吗?‘
掷出一正一反的’圣杯‘:是。
’邪物是恶鬼作祟吗?‘
掷出两面平整的’笑杯‘:意为事态尚不明朗,或者可行可不行。
那么仙家这是什么意思?没有确定是鬼物,却也没有否定……是鬼又不是鬼?
赵婷婷继续问杯:‘是半月之内惹上的祸端吗?’
‘圣杯’:是。
‘是身边亲近的人带来的灾祸吗?’
‘圣杯’:是。
‘是非常棘手,从弟子这边无法解决的祸事吗?’
‘笑杯’:是也不是,她有法子解决但也解决不了。
赵婷婷眉头微蹙,思索片刻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
仙家的意思明显是不愿出山插手,但两个女孩儿从她这儿也有获救解决的契机……她一下就想到了虞妗妗!
那位大师手段通天,如果她都帮不了这姐妹俩,其他人估计也难。
赵婷婷这才给虞妗妗打来了这通电话:
“虞大师你看……?”
虞妗妗沉吟片刻,整个人坐在摇椅上盘着膝,回道:“我现在确实在南城。”
“那太好了!她姐俩现在就在我这里,你看能不能让她们过去找你?”
“我听你的描述是有点邪性,既然你那边的仙家盖章是邪祟祸乱,应当错不了。”虞妗妗思考后说道:“行吧,你让她们尽快过来,听你描述事儿主的情况比较严重,拖久了万一有变故就不好了。”
“过来后我要是能看,自然最好,如若看不了,她们也能赶紧找别人寻别的门路。”
“好!”赵婷婷语气带笑,声音离远了话筒在对别人说话:“你们都听到了,我马上给你们虞大师的地址,找她看看!”
挂了电话虞妗妗也没心情吃小零嘴了。
她敲着手机屏幕,点开一个水墨头像的聊天框发送消息:
【我一会儿没法过去了,这边发生点急事要处理,不好意思啊老道。】
原本今天下午的日程安排,她和徐静和的师父,堪山道观的掌门人即安道人相约会面,地点定在道观内。
再过半小时她就该换身衣服启程,独身闯道观。
没想到动身前赵婷婷的电话打了过来。
考虑到对面求助人的状况,她还是决定弧了即安道人。
云雾弥漫的山中道院。
几名上了年纪的道士穿着规整,明明喝着茶下着棋,看似悠闲却都莫名紧绷着。
唯独最里头坐在蒲团上头发银白的老道士,眉目舒展,是真放松。
他身边的师弟耷拉着一张脸,絮叨了一整天:
“我素来没听过在道观里头招待妖物的,真是、真是荒唐!师兄你也不怕那黑猫精上山后作妖,把山里搅得不得安宁……”
老道睁开眯起的双眼,看了眼手机弹出的新消息,回了一个很俏皮的小熊猫伸爪的表情包。
【好的[OK!]】
他笑笑叹气:“师弟啊,别念经了,人家今日不来了。”
另一个道士这才止住了声,片刻后‘哼’了一声:“不会临到关头心中怕了吧!”
即安道人闻言忽然哈哈大笑,“师弟我说什么来着,你看虞道友发了什么。”
道士绷着脸凑近一瞧。
那黑猫头像新弹出的消息:【怕你们堪山道士觉得我怂了多说一句,我这边碰上了一个撞邪的求助人,解决完了再约时间。】
道士:……
———
“是这里吗?”
“应该是,好偏啊……请问有人吗?”
等了两个多小时,4号小院的门从外头被敲了下,‘吱吖’一声推开一条门缝。
虞妗妗眯着眼眸看过去,“进来吧。”
等两个女孩儿颇为拘谨地进了院子,她细细打量了一番。
正如赵婷婷电话里描述的那般,年长些的女生二十四五,金色长卷发五官非常精致,穿着打扮上能看出是富裕家庭出来的孩子。
略晚她一步进来的女生便稚气许多,上身是宽松版型的黑色高领毛衣,穿着珊瑚绒的半身长裙,在虞妗妗的眼里,她那张面孔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青黑,印堂更是黑中带粉。
很显然是深陷邪事的表现。
两姐妹看到院里躺椅上的鸦发少女,也是一怔。
“你…你是虞大师吗?”
“嗯。”
得到肯定回答,两人脸上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暗中想‘这大师居然如此年轻,还很好看…’
“嚯!橘猫?!好多猫啊!”苏晓薇进院后下意识打量,一抬头就看到斜上方的置物架上,趴坐着一只橘色的猫猫虫。
而头顶的院墙上居然或趴或坐,最少有八九只花色不同的猫咪,沐浴在夕阳下。
听到呼声,橘云耳朵尖一抖,掀起眼皮淡淡瞧了眼满脸惊喜的人类,打了哈欠从置物架上跳到地上。
它通了灵智,虽仍旧是猫咪中野性最盛的一只,但也懂得帮主上应付客人,懒洋洋走到姐妹俩身边准备蹭蹭腿,假意撒个娇。
然而一靠近苏晓玥的裤管,一股令猫炸毛的气味直冲橘云的鼻尖。
猫咪嗅觉本来就灵敏,它当即张嘴拱起背‘呕’了两下,猛地弹跳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跑到了虞妗妗的摇椅后头,惊魂未定。
什么味儿?!
臭死喵了!
苏晓玥又尴尬又难受,手指不停抠着衣摆。
虞妗妗垂眸,拍了下橘云的肥屁股从摇椅上站起身,冲姐妹俩微抬下颌:“大致的问题赵婷婷和我说过了,跟我进屋吧。”
三人先后进了客厅后,她抬手指尖一挥,伏灵便身子一扭把门顶关闭,而后心意相通地站在院里当门神,以免有其他人闯入。
苏家姐妹看不到猫灵的实体,直接被她这手‘隔空关门’唬住。
“脱吧。”带着两人走进自己的卧室,虞妗妗把房门关好,抱着双臂神情淡淡。
苏晓玥傻眼了:“啊?”
“脱衣服啊,我要看你身上的斑块,才能辨别判断。”
是不是尸斑,她得亲眼见了才能知道。
“哦哦好…”苏晓玥呐呐应了一声,开始掀身上的衣服,耳尖和脸色都隐隐发红。
不知为何,明明这位巷子里的虞大师看着脸嫩,也没说什么重话,但对上那双眼眸,她心里就是惴惴地紧张。
待只穿着内衬的少女肌肤裸露出来,异样的腐臭便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迅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情况果真像赵婷婷所说,紫红交错的结块斑驳印在少女的皮囊上,越是靠近肚子颜色越深,溃烂和白色的霉菌也都长在腰侧和腹部。
往上的大臂、胸膛班块稀疏,颜色也较浅,脖颈上只有很淡的红痕,就像是过敏一样。
虞妗妗一眼便确定,就是尸斑。
一般情况下尸斑形成于人死2小时之后,由于血液停止循环往复地流动,心血管内的血液因重力作用,沿血管网向下坠积,高位血管空虚、低位血管充血,而透过皮肤呈现出的暗红色、暗紫红色斑痕。【注1】
而尸体又有受压和未受压的部位,例如死者平躺时,臀部和肩胛部的凸起会和地面接触,这两个部位就是受压部位;
尸斑就会出现在未受压且低下的部位,也就是背、腰和腿后侧。【注2】
像苏晓玥身上的斑驳,明显就脱离了自然规律和常识,不受压的腹中下部位反而是斑驳最多、也最严重的地方。
它们像长在血肉里的活物,爬墙虎一般从下往上生长。
恐怕再拖上两三天,她的脖子和脸上都会长出尸斑!
“疼吗?”虞妗妗并不嫌恶心,伸出指尖由轻到重按压,抬眼询问。
饶是近距离去嗅那堪称刺鼻的恶臭,表情也没丝毫变化。
这样坦然的神色让苏晓玥没那么窘迫了,她摇摇头,说:“只有刚长出来的时候瘙痒,等长斑的那块皮肤颜色变深,摸起来也又硬又僵时,就完全没知觉了……”
哪怕溃烂生出白菌,或者长时间衣服摩擦破皮处,她也没什么感觉,所以她现在还能活蹦乱跳,只是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折磨和恐惧,而不是痛苦不堪无法行动。
“嗯…”虞妗妗支着下巴看了她几秒,忽然道:“问个有点冒犯的问题,你有男女朋友么?近期是否有过性生活,有的话介意聊聊其中细节么?”
苏晓玥猛地抬头。
她脸色涨红梗着脖子,咬唇不语。
“别误会,我只是根据你体表斑纹的分布情况,以及严重程度,结合从你面相、阳火、精气神三者看到的问题,作出的一种猜测。”虞妗妗说:
“赵婷婷给过了你的八字,从命数来看,今年你确实流年不利大运走低,但自身命格中并没有‘大劫’横挡,说明你身上的怪事,不是你命里该带的,那便是外来因素。”
“你腿上也有尸斑,越是靠近下腹越严重,应该没错吧。”人身猫魂的虞妗妗并不会对‘性’或者‘生物繁衍’之事,或者生殖器官存有像人一样的避讳和羞耻,她只想解决问题。
故而她毫无征兆凑近一步,淡色的瞳孔一瞬不瞬盯着女孩儿的面相,逐一分析:“虽然我不精通‘医理’,但‘命理’还是能观一二的。”
“其一你面中带煞粉云滚滚,这种面相多应情劫,但……你的情况比较复杂,还得再看看。”
“其二你身上的东西可以确定,不是诅咒,也不是厌胜一脉,它的气息很斑驳,也很污浊;不像是单纯附着在你身上,更像是从你骨头皮肉里渗出来的玩意……”
“其三你眼下虚青双肩耷拉肌肉无力,手心和脚心这段时日应该也持续发冷,这是你体内的精气和阳火在短时间内大量流失,身体亏损严重。
而这种虚弱外泄处又集中在你的内腹——因为你身体中段的斑痕最严重,伴随溃烂和腌臢滋生,出现时间也最早,这里对应的无非是肠胃或女性的子宫,基本能确定病灶在此。”
她说着抬起手,在苏晓玥的肩膀一拍。
明明她没用什么大劲儿,但脸色难看的少女直接浑身无力,倒头就要跌倒,又被她一只纤细的手掌牢牢扣住手臂支撑她不软倒在地。
“瞧瞧。”虞妗妗‘啧’了两声,“肩头火几近于无,随随便便什么孤魂野鬼都能挤进来折煞你,小姑娘你运气不错啊,这些天都没遇到什么脏东西,不然事情可就更复杂了。”
“不过时间再长点,等你体内的尸气和阴煞堆积如山,肩头火彻底支不起来,由阳转阴形同活死人,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综合以上种种,我合理怀疑你身上的尸斑起源,要么是撞到了某种吸人精气的邪祟——你可以回想一下最近半个月有没有做过比较怪异的梦魇春梦;要么就和你的感情关系有些联系。”虞妗妗说:“当然这只是浅表分析出来最有可能的情况,还是那句话,这些情况都不是都没有,就再从其它切入点找问题。”
她话音落下,苏晓玥仍是久久不愿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女生呼吸起伏,眼圈泛红,“你们为什么都觉得……都觉得我私生活不检点?”
“我说了我没有男朋友!我没有!”她的情绪显然有些崩溃。
一旁的苏晓薇见状赶忙出声安抚,而虞妗妗则静静站着,没有再说什么。
卧室中只能听到时不时的啜泣声。
半晌之后,金长发的苏晓薇深吸一口气,或许是意识到堂妹的事情无法再拖,也可能是从面前这个神秘的年轻大师身上,感觉出莫名的可信,她主动向虞妗妗透露了一些之前隐瞒的情况。
“虞大师,我妹妹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压力太大了,而且…这事儿也太离谱!”
“我都实话和你说了吧……”
从苏晓薇的叙述中,虞妗妗得知原来在姐妹俩决定借助玄学的力量前,她们是更倾向于在医院做检查,更相信医生。
早在皮肤上显现出诡异斑痕的最初,苏晓玥就发现自己的下腹和私处,也有一些难言的病灶和异感。
她只以为是旅途中住宿环境不够干净,加上劳累身体素质下降,从而导致的感染。
所以在堂姐的陪同下她去医院检查了皮肤科和妇科,提取化验分泌物后,果真检验出有炎症,她便同治疗皮肤的药物一起购入了相关药品。
然而按医嘱服用了一个周期的药物,她下腹部隐隐的胀感和皮肤上可怕的斑痕一样,不仅没因使用药物病情减轻,反而愈发严重,很快就到不得不去二次复诊的地步。
这次医生检查完表情十分严肃,在仅有苏晓玥自己一个人的科室中,不算隐晦地问询她的私生活情况,提醒她如果有恋人,对方很可能有一些性疾病!
医生进一步表示她的病灶较为严重,初步推断她大概率感染了hpv,至于是高危型还是低危型,还要做更细致严谨的检查。
又由于她的信息显示未成年,建议她还是联络家里人。
苏晓玥已经十六岁,能听懂医生的话中话,当下整个人都懵了。
她家里管得很严,根本没谈过恋爱,更没有两性经历!
于是她在科室磕磕巴巴解释,询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是用了不干净的卫生用品,导致的感染?
‘……也有这种几率,我建议你还是尽快做检查。’从医生并不缓和的神情和话里,苏晓玥知道对方不信任自己所说。
毕竟hpv间接接触的感染率很低,病因大都是密切接触。
她恍恍惚惚走出科室,看着手中的检查单子,年轻的少女对未知的检查生出巨大的恐惧和抗拒。
甫一出来看到门外等候的堂姐关切的眼神,苏晓玥便绷不住落泪,一边抵触说着‘我不要检查!’一边逃避似的跑出医院。
听完了堂妹的检查情况苏晓薇也十分震惊,且不可置信。
苏晓薇对虞妗妗说:“实不相瞒,我堂婶和我叔都是望女成凤的家长,对我妹的管控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不仅仅是学业还有生活的方方面面,尤其是不能早恋!这种高压下,才让晓玥患上了较为严重的心理疾病;
若非到了休学的地步,他们也不可能让晓玥来我这儿放松心情。”
“我妹从小到大就内向,极端i人,别说她自己不会谈朋友,就是我堂婶那恨不得一天查看她手机三次、翻她背包的变态掌控欲,她也没法子在堂婶眼皮底下早恋;
我个人是很相信她不会对我撒谎,况且都危及到身体健康,她真有什么情况也没必要再隐瞒说谎。”
顿了片刻苏晓薇继续说道:“而且赵大师给我妹妹算过后还很确切地说,我妹染上这些怪病的时间,就在这二十天之间,那更不会和那档子事儿有关联!”
“自打上个月3号她从安省飞来找我,一直到今天,期间我带着她到处旅游放风,去景点吃喝玩儿乐,去看演唱会看音乐会……从头到尾我俩吃住都在一起,住的是大床房或者双床房,她干啥都在我眼皮子底下,几乎就没有单独行动的时候。”
“晓玥要是有情况,我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我相信我妹的病和那档子事情没关系,虞大师,你能再帮她看看么?”
说着苏晓薇的目光中流露出祈求:
“我妹要是在我这儿出了事,我真没法给叔婶和家里人交代了!”
大致了解完苏晓玥的家庭情况,虞妗妗也能明白为什么姐妹俩强撑着不愿意告诉家里。
显然私处的病灶,苏晓玥是羞于、或者说害怕让父母知道的,这才越拖越久。
她眉头微蹙看着苏晓薇笃定的神情。
难道…真的是她断错了?
虞妗妗说:“既然如此,或许另有原因,但我没断出来。”
“这样吧,我先看看有没有办法封住你妹妹体内的阴煞,以防这些尸斑恶化,摧残她的身体,然后再仔细推演事因。”
“好!”苏晓薇大喜过望:“要真有办法减轻或者治好晓玥,就太好了!”
“你先将双手递给我。”这话是对苏晓玥说的。
经过一番探测和研究,虞妗妗绘了一张化煞镇阴的符。
也不知其材质是什么,经她点燃后,符纸烧成了一撮灰白匀称的余烬,闻起来几乎无味。
她起身从床头的柜子上取出一个瓶子,在水碗中倒入阴阳无根水,撒入余烬,轻晃三下后递给苏晓玥:
“只喝半碗即可。”
苏晓玥接过,吃药一般昂头饮了半碗水。
她本来以为味道会很怪,但咂巴两下后呐呐道:“有点甘味…”
虞妗妗又把剩下半碗水倒入一个小喷壶,喷出的细密水雾洒在女孩儿的面孔、前腹,一边喷洒无根符水一边低念化煞的咒言。
随着她的动作和轻揉,苏晓玥惊讶发现一直没什么知觉、摸起来像块麻木的死猪皮的皮肤,竟久违地在水雾和摩擦下有了淡淡的痒感!
“我、我有感觉了!”
虞妗妗再取出特质的焚烟棒,指腹摩擦了几下顶部,便冒出火星和白烟。
她在苏晓玥的太阳穴、人中、后耳绕着熏,有规则地左三圈右三圈;
再在其肚脐附近——神阙穴、阴交穴、石门穴绕熏。
一时间不算大的屋中弥漫着淡淡的特殊气味,像草药,又有区别,很快就压盖住尸斑的腐臭。
这么熏绕了不到十分钟,苏晓玥就觉出隐隐腹痛,脸色露出隐忍的神色,“那个……我想去…”
虞妗妗给她披了件外套,打开卧室门:“卫生间在那边。”
她匆匆点头,起身就快步进去,过了好一阵才面带涩意出来。
“现在感觉如何,下腹舒服些么?”
听到虞妗妗的询问,苏晓玥才陡然发现一直酸胀的小腹,居然舒适了许多!
“好多了!”苏晓玥满脸惊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最近一直很沉重的身体和呼吸,都轻盈了不少,手心也没有无端冒冷汗。
虞妗妗点头应了一声,“有用就好。”
既然排出了体内堆积的大部分腌臢腐煞,下一步就是封住苏晓玥的气穴,短暂抑止住她污秽滋生,这期间她的身体状况会有回转,但仍是治标不治本。
需得找出病灶的根源,再‘对症下药’。
“三日之内不必担心病情。”做完这一切虞妗妗把焚烟棒吹灭,淡淡说道:“现在你们把最近一个月去过哪里、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都仔仔细细同我讲一遍。”
“我不保证能解,如果情况压制不住前还没有找到根源和解决办法,你们只能另找高人了。”
因为这种污秽的滋生有快有慢,很可能有潜伏期,比如姐妹俩几天前撞了脏东西,但离开此地后的几日才显化出来,这些都是有可能的。
故而要从这些信息中找到根本,并不容易。
苏晓薇和苏晓玥姐妹俩对视一眼,一齐点头。
通过两人的回想和描述,虞妗妗得到了她们最近一个月的行程细节,圈定出三个她们途经并落脚的城市,就让她们走了。
“留个电话,如果身体再不舒服或者想起来别的细节,随时联系我。你们空闲的话可以在附近找个落脚点,也方便我这头发现问题能及时和你们碰面。”
苏晓薇一连串地点头:“谢谢虞大师!我们就住附近,哪儿都不去!”
“真是麻烦你了。”
苏晓玥也小声说了句:“谢谢虞大师。”
两人准备离开之时碰巧和下了班、买完菜回来的祝檀湘碰上,没错,前段时间祝檀湘又上岗了。
毕竟像他这种效率高、时薪一般,能力好得突出且总是差点运气一直在行业流动的人员,可并不多;
虽是单干,在行业里竟还颇有些名气。
在他曾经克倒闭的公司小老板连番的轰炸和哀求下,他一时心软,答应了帮忙承接新的外包工作,这才重新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社畜工作。
好在如今的他霉运虽在,但经过虞妗妗的中和与压制,比之前要好太多。
除了偶尔倒点小霉,大事上不会掉链子了。
三人在院门口撞上,都是一愣。
祝檀湘反应很快,带上客气的笑脸:“是来看事儿的客人吧。”
把人送出院子又指了出巷子的路,他提着手里的袋子进院关门,挨个把家里围上来的肥猫撸了一遍,才有些好奇问道:
“那两位是什么情况?怎么找上门了。”
“赵婷婷介绍来的,不好说。”虞妗妗用尖锐的齿尖咬着笔杆,按照苏家姐妹留下的信息在网络上搜寻自己想要的资料,把苏晓玥的情况简单说了下。
“三座城,期间可能遇到的人事不尽其数,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就出了问题。”
沉吟中她摆弄整理着手机里新接收的照片。
这些相片都是刚加上联系方式、拉了小裙的苏家姐妹打包发送来而来,是她们这段时间在外出游时拍摄的照片。
图片很多,足足有大几百张,涉及到吃喝玩乐住行。
虞妗妗划动几下随意点开了其中一张,就这么定睛一看,眉尖不自觉挑了下。
她猫眼微眯,指头拉动放大图片。
这张照片是在夜晚的场馆所拍摄,姐妹俩身处流光溢彩的灯光下,一个笑容明艳一个略显内敛,背景是数不清的人和远处人海尽头的舞台。
舞台上表演的人在镜头里自然看不清,但对方的面孔被投射在两边悬挂的大荧幕上,是个颇为俊秀的青年男人。
脸上画着略显浓重的彩妆,烫染了大红色的卷发,手持麦克风。
“祝檀湘。”虞妗妗偏头喊了声。
正在厨房清理食材的青年听到动静,把手清洗了下探头:“嗯?怎么了?”
“你过来看看,这个男的你认识么。”
他卷着袖子走近,一瞧手机屏幕,“这不是那个去年蛮火的男明星么,我之前刷到过他的剪辑,叫什么我忘记了,等我搜一下。”
祝檀湘擦了下手上的水渍,“搜出来了。”
钱佑林,24岁,两年前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C位出道,而后一直活跃于综艺和荧屏,算目前热度非常高的流量小生。
据网上搜出来的资料,三个月前他所属的团体解散后,便签约了新的影视公司,资源很是不错,目前已经签约合同参演一部偶像剧小甜饼的男一号,明年上半年进组拍戏。
半个月前他还在葡城举办了个人演唱会,从苏家姐妹拍摄的照片来看,到场的粉丝蛮多。
“这个人有问题吗?”祝檀湘问道:“是不是和今天来的两个女生遇到的事情有关?”
虞妗妗没答,放大图片用指尖圈了下舞台两边的造景,说道:
“你看这个舞台的布局有点怪,两侧舞台边缘用造景的方式建了两个内扣的开屏,无论从这个钱佑林的造型上看,还是舞台距离,这造景都是鸡肋,换个角度的话它是不是很像一扇空旷但大开的门。”
“嗯…有点。”祝檀湘肯定,“这个放置是蛮突兀,距离舞台中心太远了,歌手基本互动不到边缘。”
“阳宅风水中,有一类专门针对于气运流通而研究出的阵法布局,常见于古往今来的商铺,无论门类,只要是需要客人、想要赚钱的行当,都可以借助简单的布局提高财运流通。”虞妗妗说:
“但简单风水只能提高气运流通的几率——比如吸引更多的客人踏入门店,能不能把钱财抓到手中,根本因素要看商品本身够不够好、商贩本人有没有能力推销……在这两方都不够好的时候,偏有一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贪婪者,把歪脑筋动在了风水上。”
“利用改良后的风水阵和种种阴损招数,断旁人的财路,或是直接吸取他人的气运。”
虞妗妗点着照片解释道:“照片里的这个舞台以布景为‘门’,两面封闭,从另一张其它角度的照片能看到场厅前面的门全部关闭,现在是十二月下旬,演唱会所属的江城气温颇低,后面的门却是大开,形成两条通道一般的风流场。”
“除此之外四周还有一些微妙的小陈设,几乎同场地正中的舞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风水阵,每当风流涌动,场内上万人的‘气’便会随风涌入敞开的‘门’,再被锁住,就能形成一次气场的剥离。”
“这……”祝檀湘神情中带着惊骇,“钱佑林那么嚣张?用风水阵夺粉丝的气运?!”
“程度上没那么夸张。”虞妗妗摇头,“要分清‘气运’和‘气场’是两码事。”
“前者和命理紧密相连,一旦被破坏很难补救,后果也较为严重棘手,属于禁忌之术。施术者往往自身也要付出大量精力和代价才能布局成功。
后者气场被破,受害人遭到的影响较小,只在一段时间内精气神会亏损,好好休息自己就能恢复元气。”
“钱佑林显然没那么大胆子公然夺取气运,估计也没这个能力,玄门的人是势微归隐,不是死绝了,夺运禁术如若冒头定然会被他们制裁。
所以别看他演唱会上的风水阵看着大,其实只是个简陋的‘锁气阵’,耐不住来参加的粉丝人数多,每个人被吸收一缕‘气’,集合起来的体量也很庞大了。”
祝檀湘了然点点头,多问了一句:
“大人,都说明星红气养人,这说法难道是真的?是从粉丝身上吸收的‘气’?”
“当然不是。”虞妗妗晃了晃手指:“我观你们人类追星,大抵带着虔诚和真挚的喜爱,花费钱财付出精力,这种‘念力’和从信仰中诞生的香火很相似。
当一个人获得大量的信念之力和爱意,他的精神面貌想要不好都难。”
虞妗妗未曾隐入深山闭关时的那个年代,不存在明星,故而当她借尸还魂,发现几百年后的俗世变化巨大,颇为惊讶且好奇地了解了一些。
她说:“据我观察,粉丝提供出去的念力并不会影响到他们本身。
越是厉害的明星身上都有值得喜爱的闪光点,反而越能吸引到更多人的瞩目,这种明星就算开演唱会或者见面会,也只会提升来参加的粉丝的精气神。”
“亲眼见到了喜欢的人,谁能不喜悦?人一旦心情畅通,浑身的气也就顺了,自然不可能走低运。”
祝檀湘仔细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因此只有对自己不够自信、本身能力不行,或者心性浮躁过于贪婪的人,才会使用不正当的手段吸取别人的气,掠夺别人的运。”虞妗妗说。
前者没有闪光点和能力吸引粉丝,后者觉得稳扎稳打红得太慢;
跳出明星的限定,凡是动歪脑筋夺人气运者,都离不开这两类。
“钱佑林做得隐蔽,手段也很小心,参加了他演唱会的粉丝们只会损失一点‘气’,最多回去后感到疲劳乏力,或是之后的几天倒点小霉。”虞妗妗沉吟道:“苏晓玥身上的脏东西,不是气场受损能造成的情况。”
祝檀湘:“那和钱佑林就没关系?”
虞妗妗没答,仍在思索。
她在小裙里询问了苏家姐妹那日演唱会的情况。
苏晓玥:【我记得身上开始发痒长斑,确实是在演唱会后的两天,之前没有。】
苏晓薇:【我和晓玥都粉钱佑林,去江城就是为了看他的演唱会,但总归待了不到三天,行程很简单。
头天晚上我们下高铁后逛了两条当地有名的小吃街,第二天下午吃了饭,去江城中心场馆看了演唱会,就回酒店休息。本来第三天想再去当地的景点和博物馆转转,但我俩太累了,而且晓玥身体有些不适,便取消了行程安排,次日一早赶飞机离开。】
【……】
祝檀湘也看了群里的聊天,“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地方。”
苏家两姐妹看完演唱会确实像虞妗妗推测的那般,倍感疲惫,次日苏晓玥还头疼脑胀,但她们只当是演唱会时间太长结束得太晚,又太兴奋一直在追逐舞台灯光跟唱,导致的精力耗尽。
虞妗妗阂上手机,语气笃定:
“就从江城,以及这个钱佑林的演唱会入手。”
不仅仅是已有的线索和照片中有异样的只有此处,她还有种隐隐的预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被她忽略掉了。
“先吃饭吧。”她下意识摸摸肚皮,脸颊肉因垂眸微鼓。
等进食完毕,祝檀湘迅速把锅碗瓢盆洗刷干净后,穿着浅色的居家棉服抱着电脑,自觉辅助工作:“大人,我找到了演唱会的线上录屏资源。”
虞妗妗凑过脑袋,两人在三倍速中开始从头看起。
平心而论钱佑林虽是奶油小生的长相,妆造也略显浓烈,但在镜头怼脸下并不显油腻,能看出实力应该在偶像中也属于还不错。
“感觉他唱歌跳舞挺好,马上还要演电视剧,人气并不低啊。”倍速播放的过程中,祝檀湘也没闲着,单手刷着手机搜索钱佑林的相关信息。
如今他已经是个能极娴熟玩转各个平台的合格冲浪人,从钱佑林每条微博的转发、留言数据,以及其它平台的讨论贴中,迅速总结出这个青年偶像现在热度很高的结论。
“按理说又不是糊掉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稳扎稳打,要弄些玄学手段……”
虞妗妗换了只手撑着腮,不知看到了什么,浅色的瞳孔微缩。
她刚把视频进度条往回拉,戴着细框眼镜的青年敏锐注意到她的姿态的不便,反手捞了个抱枕递到她肘前,“用这个垫垫。”
‘嗯’了一声,她指着屏幕上的定格的男子问:“这人是谁?”
“嗳?”祝檀湘扶了下镜边,“这不是吕知安吗?他怎么在钱佑林的演唱会上?”
吕知安,算是如今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就算祝檀湘这样一个几乎不关注娱乐圈的人,也能看一眼就叫出他的名字。
他曾经也是偶像出身,后面转型当了演员,还在国民度很高的综艺节目上当常驻嘉宾,时不时就上个热搜。
重新搜索后祝檀湘露出懊恼的神情,“他是钱佑林演唱会上的助唱嘉宾,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信息漏了!”
原来半个月前的江城演唱会之所以热度如此高,很大的原因在于吕知安转型数年后,作为助唱嘉宾突然空降师弟钱佑林的个人演唱会上。
两任顶流强强联手,自然引发热议。
只不过两家粉丝却因此次合作撕得厉害。
吕知安作为曾经的顶流偶像,又出演过多部电视剧和综艺,粉丝量庞大,他在助唱舞台上演唱了曾经偶像时期的成名曲,自然惹得无数老粉洒泪,追忆当年。
在粉丝看来能请到他作为助唱,是吕知安提携后辈,演唱会之所以那么成功,也是借了他的光。
这番言论引发钱佑林粉丝的不满。
他们认为这是自己偶像的个人演唱会,吕知安作为前辈过于喧宾夺主;
尤其是在两人路数、类型如此相似,甚至还是同一家公司的情况下,吕知安分明是在踩着钱佑林‘吸血’。
一个是成名多年的国民偶像,一个是新生代最大势风头无两的顶流,两方粉丝量都很多,撕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
吕知安的粉丝们自然对‘吸血’一说嗤之以鼻,反而质疑公司的安排,是在让吕知安‘扶贫’,在给钱佑林造势。
由于撕逼的声势过于浩大,闹得那段时间网络环境都乌烟瘴气,引发大量路人不满,两家粉丝才息鼓休战。
但双方都两看生厌,两边大粉和后援会在各路平台的粉丝团体中严令,禁止发和对家有关的任何信息,绝对不能让对方蹭到一点自家的热度!
故而祝檀湘在搜索钱佑林的微博等等时,没有搜到吕知安是助唱嘉宾的信息,都被他的粉丝们删光了。
“这个人……”虞妗妗取消了倍速,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里的男人。
作为热度很高、红了几年的国民偶像,吕知安相貌不差。
和钱佑林的精致俊美、颇有攻击性的帅气不同,他是那种长相气质都很温润的款式。
聚光灯下皮相很白,妆容不浓,眉眼弯弯笑容挺好看。
“太干净了。”
祝檀湘有些意外,“评价这么高?”
虞妗妗蹙眉,视频里的人一颦一笑让她越看越觉得怪,“干净是褒义词,可干净得不然脂尘、给人一种人偶感就不好说了。”
但隔着屏幕她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这时正在翻看整合信息的祝檀湘一怔,抬眸看来。
“怎么了?”虞妗妗问他。
祝檀湘说:“苏晓薇,不粉钱佑林啊。”
“我刚刚看了苏晓薇和苏晓玥在江城拍摄的照片,喜欢钱佑林的应该是妹妹,大多数相片拍摄的主体都倾向于她,或者就是姐妹两人的合照,几乎没有出现钱佑林。”祝檀湘分别点开两人的头像,找到了十几天前对应的朋友圈。
从两人的动态能看到,演唱会结束后姐妹俩都发了动态。
苏晓玥的九宫格照片合集偏细腻,从和姐姐的车票、门票到旅途中的景色,都在诉说她这段时间的轻松惬意:
【和姐姐一起追星的感觉也太爽了吧!】
其中中心位置是演唱会当晚拍摄的钱佑林的拼接图片。
而苏晓薇的动态更加抽象,她没有放置任何指向性的相片,但文字开头是【见到了喜欢的人】,结尾是【把星星抓在手里啦(窃笑)】
祝檀湘切换页面,“你看这个,是苏晓薇的微博小号。”
虞妗妗:“哈?”
在她上下打量的目光中青年摸摸鼻尖,解释道:“我不是想找找看别的线索,就找到了苏晓薇的社交账号。”
乍一看她平时发帖内容都很普通,就是富家女的吃喝玩乐生活。
但祝檀湘留意了关注栏和互动的细节后,从她大号前不久发布的一次互助链接中,意外找到了苏晓薇的小号。
这个账号粉丝量为零,却更加日常接地气,几个月前转发过比较吕知安和钱佑林的帖子,评论:
【辣菜前辈就很难评…】
除此之外从苏晓薇的小号能看出,她有男朋友。
在江城演唱会的当天晚上,这个账号发布了一条【见到男朋友啦(窃笑)】的帖子,无人关注。
“如果这个小号背后就是苏晓薇,她明明不喜欢钱佑林,为什么要说和妹妹苏晓玥一样粉他呢?尤其是在演唱会那天,她们姐妹俩形影不离,她见的男朋友是的谁?为什么的没有如实告知我们?”祝檀湘轻声说着:
“就算是为了妹妹的情绪着想,也让人倍感奇怪……”
虞妗妗略一挑眉:“所以苏晓薇想去看的根本就不是钱佑林,而是助唱嘉宾吕知安。”
“他们俩甚至有可能是地下情侣,才会这般遮遮掩掩。”
祝檀湘谨慎道:“从找到的线索能推出这个结论,但也不排除推断错误。”
“对或者错直接问了就知道。”虞妗妗把玩着手机,当即拨通了苏晓薇的电话。
“虞大师?”电话那头的女声惊诧,“是有新发现吗?”
虞妗妗‘嗯’了一声,要了苏晓薇的生辰八字,又取出卦具——即三枚铜钱,闲聊中一边推演八字和命盘,一边起卦六爻。
她话题一转忽问电话那头的女生:“苏晓薇,你和你男友的感情怎么样?”
对面的女生明显愣住,又由于是开着外放,旁边同一间屋檐下的苏晓玥也听到了虞妗妗的话,“姐你啥时候谈恋爱啦?怎么没和我讲过?”
苏晓薇心下震惊之余还有点慌,只想到了要保密,下意识就否定道:
“没、没有啊,我还没谈呢。”
虞妗妗轻哼一声:“你撒谎。”
“你妹妹的八字十神和命盘模糊不清,我没法定论她的情况,但你的却截然不同,一年前你命盘中的红鸾星和天喜星已相继入主宫,是非常明确的动情和恋爱信息。”
苏晓薇心绪乱乱的,还想说什么,却听对面的清清冷冷的女声:
“是吕知安吗。”
旁边的苏晓玥瞪大双眼。
谁?吕知安?是她姐的男朋友??!
这个名字一出苏晓薇哑然,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有没有男朋友,是谁,很重要吗?”
“很重要。”
虞妗妗的肯定声似一记重锤,让她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大。
经过十数秒的犹豫和挣扎,在不安与狂跳的心跳声中,苏晓薇开口承认:“……是。”
“吕知安是我男朋友。”
第76章
夜里十点过, 虞妗妗和祝檀湘两人换了身衣服,乘着微凉的夜风打了辆车,就近来到了苏家姐妹下榻的酒店房间。
甫一进门能明显感觉到姐妹俩之间的气氛略显僵持, 看到他们到来, 苏晓薇轻呼出一口气, “虞大师…”
祝檀湘:“我姓祝。”
“祝先生, 辛苦你们大半夜来一趟, 你们先坐。”
虞妗妗没扯闲篇儿直接问她:“说说吧,为什么隐藏你和吕知安之间的关系, 我若猜得没错,演唱会那天晚上你和他见面了。”
看了眼苏晓玥她又说:“看来是瞒着你妹妹, 她完全不知情。”
苏晓玥沉默抿唇, 听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反应。
苏晓薇瞥了眼堂妹有些急切道:“我先说, 我瞒着这件事是有缘由的!一是知安的身份太特殊, 他是偶像出身, 绝大多数粉丝都接受不了他谈恋爱, 一旦消息走漏势必会影响他的事业和前途,所以我们才约定好了地下恋爱, 哪怕是亲人都不能告诉……如果我违反了约定,就会分手。”
“其次晓玥你喜欢钱佑林, 我更怕你知道之后心里会多想,这才出此下策…背着你和他见了一面,”
“我真的没想隐瞒什么重要信息!”
祝檀湘闻言抵着下巴,递给虞妗妗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的这番话可信度还是蛮高的,哪怕是一个粉丝都没有的小号,她在暗中因为恋爱而想要幸福炫耀时,也很克制地隐藏了和吕知安身份有关的内容;
若不是要陪妹妹看病她主动递交了行程和照片, 他们也发现不了。
虞妗妗说:“你认定那天晚上的见面、或者说吕知安这个人,和苏晓玥所遭遇的事情毫无关联,所以才缄口不言。”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的因果,问题就出在吕知安身上。”
“不可能!”苏晓薇眉头蹙起,“晓玥和他都没碰过面……况且他一个大明星,有什么理由去害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这个女生还是他女朋友、是我的亲堂妹!”
“你就这么笃定?知人知面不知心,亲兄弟间都会阋墙谇帚,你认识他才多久,又了解他多少?”虞妗妗反问。
似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也是为了解释,苏晓薇最终将自己和吕知安之间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他刚出道起,我就是他的选秀粉,一直默默关注、支持了他三年多……”
苏家姐妹俩的家境很不错,祖辈和父母辈都是商人,给了她追求爱好的底气。
从吕知安参加偶像甄选节目时,彼时还是个大学生的苏晓薇就为他应援、买他代言的周边,是很活跃且在粉丝群体中有一点小名气的富婆大粉。
在她毕业的一年后吕知安已经从偶像转变了赛道,拍了三四部电视剧。
作为顶流偶像出身他的资源很不错,出演的角色不是男主就是男二,可惜非科班出身演技太差,凡是参演的剧都要么扑街要么被群嘲演技差,口碑和热度都一落千丈。
为此他不得不抛头露面,参加一些招商活动。
苏晓薇就是某次随父母一起参加宴席时碰到了吕知安。
从来只在荧幕中追逐喜欢的偶像近在咫尺,她自然欣喜不已,上前搭话表明了自己忠实粉丝的身份。
看到自己喜欢的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明星,现在也要为了拉投资在酒桌上端着笑应酬,苏晓薇的内心很不好受,于是在她的撒娇祈求下,她父亲同意了出资投资吕知安的新剧。
在这个契机下两人加了联系方式,每天吕知安都会和她聊天,没过多久关系就变了质。
最终在一年前他们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并协商地下交往。
苏晓薇神情低落:“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是投资方,知安和我接近谈恋爱,只是图我们家里的资源和钱,但我清楚不是的,他从来没问我要过东西,而且非常体贴温柔,和其它的男人完全不一样。”
“哪怕是一些很小的事情,他都能注意到我的情绪不好;特别尊重我,很多男人觉得矫情的点,他也能我们女生共情,生活中反而经常是他在开导我。”
“你们觉得他不真诚,可他连最私密的信息都告诉了我……”
在她口中,吕知安是一个完美男人。
祝檀湘轻声:“恕我打断一下,吕知安网络上公示的身份信息是真的么?”
苏晓薇顿了顿:“生日是假的。”
他眉峰微挑露出点讶然,问这话是他想起虞妗妗能观面相、看八字,所以直接去网上搜索了吕知安的信息,又想到明星们都颇注重隐私,公示出来的信息未必就真实;
没想到真问到了点子上。
网上公示吕知安生于1997年1月3日。
作为女友的苏晓薇却是知晓,他真正的出生日期是1998年10月19日,就在上个月自己还陪着男朋友一起跨过生日夜,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
她回想生日那天的细节,列出一个详细的时间,虞妗妗将其推演了八字十神。
要知道同一个时间段出生的人不只一位,为了推演结果精准,她还拿出了吕知安的照片,以面相辅助演算命盘,一番推演后忽然皱眉摇头。
“不太对,你提供的两个日期同他的名字和身份都对不上,要么他骗你,网上的信息和他告诉你的生辰都是假的,要么他更改过姓名和信息。”虞妗妗继续说:
“而且从推演结果来看,如果你提供的信息最少有一个是对的,那么这八字和命盘就更奇怪了,这是两个已死之人的八字命格。”
闻言房间里的另外三人都惊到了。
苏晓薇间断地摇头,心里怎么也相信不了虞妗妗的说辞,但在她胡思乱想中,一些被她忽略的细节忽然闪回。
“……虞大师,那顾知安呢?照顾的顾。”
虞妗妗重新推演之后,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对上了。”
“顾知安,戊寅年壬戌月己亥日乙亥时,换算成现今的公历是98年的这份生辰。”
也就是吕知安隐藏的、他真实的出生日期。
“看来不仅是生辰信息,他的名字也是假的,不过大多数人化名只是改后缀的名,而不是姓,他倒是特别。”虞妗妗又问:“你是怎么突然想起来顾知安这个名字的?他为什么改姓你知道吗?”
苏晓薇喉头发涩,说道:“我也是他生日当天才知道,那天是他真正的生辰…”
上个月她因事出差半个月,因提前完成工作,她想着给恋人一个惊喜即刻返回。
飞机落地后苏晓薇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吕知安,而是来到了吕知安居住的密保性极强的私人住宅,等候他回家。
可一直等到晚上快十一点,吕知安都没有回来。
苏晓薇还以为他有工作,给他的经纪人和助理分别发送讯息询问后才得知,他今天没有通告,上午去补拍了一个广告镜头,不到中午就没事做放假离开了,助理和经纪人早已各自回家并不知道他的行踪。
苏晓薇心里愿意相信恋人,可基于恋人偶像的身份,她知道有大批女孩子是对方的女友粉,甚至还碰到过一些偏激求爱的私生粉,她总是会胡思乱想,会不安。
从中午到现在吕知安都没回家,他去哪儿了?和谁在一起?
兴许是从她的电话中察觉到了不对劲,经纪人和助理给吕知安通了消息,又等了不到半小时,男友就风尘仆仆到家了。
进屋后相貌温润的青年脸上看不出一点异样,笑容温柔抱住了她,“回来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讲一声?我好让人去机场接你。”
“哼,提前给你通风报信吗?老实交代今天去哪了?”
“冤枉啊宝宝!”吕知安迟疑片刻,还是把自己的隐私告知女友:“抱歉晓薇,其实今天才是我的生日,我中午回了一趟爸妈家一直待到晚上。”
苏晓薇:?!
“你生日?你怎么不告诉我?”
吕知安解释:“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讲了,但你出差不是上个月就定了下来,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影响到你的工作,这才没说。”
“真的,我不骗你,你不信的话可以给我妈打电话。”
苏晓薇本来半信半疑,但打开朋友圈果真看到男友的母亲在傍晚就发了一条朋友圈:【大忙人终于有空回家了!】
虽然照片里没露吕知安的脸,但衣服边角和身形她再熟悉不过。
她一下就相信了男友的说辞。
只是对方向自己隐瞒了这么重要的信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开心。
吕知安温声道着歉,又把玄关处的一提生日蛋糕拿过来:“宝宝原谅我吧,以后我什么事都告诉你。”
“你看这是我新定的蛋糕,经纪人姐给我打电话说你在家,我立刻就去买了,我想和你一起度过这个特殊的日子,来帮我拆蛋糕插蜡烛,好吗?”
被这么温声一哄苏晓薇心里的不舒服就淡了,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她心中甜蜜,点点头道:“…好吧,我都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你在身边陪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苏晓薇嘴角翘起,在拆蛋糕盒的时候看到玄关柜子上还放着一个盒子,是吕知安一起带回家的东西。
那盒子四四方方是木制品,长宽超过半米,盒盖上似乎还雕刻着浅浅的花纹,出于好奇她把盖子掀开看了一眼。
里头放置着一套颇具古韵、板画一样的东西,她侧头喊了一声:“知安,这是什么啊?好像皮影戏的人偶呢。”
盒子里的是个工笔画风的短发男人像,关节处有骨眼,用丝弦和非常小的角钉固定起来,短发和眼瞳敷的黑彩,唇红皮白,穿着短袖款式的衬衫,整个人像被透明的膜布塑封在相框中。
苏晓薇拿起框架时头顶的暖光正巧照射在偶人上,一刹那她觉得框里的薄薄的一层皮像,淡淡反光,说不出地神秘好看。
相框下压着一张贺卡,打开只有一句:
【顾知安,生日快乐。】
“顾知安?”
吕知安闻声从客厅过来,看到女友手里拿着的东西神色一顿,语气平常道:
“那个啊,是我以前上学时玩儿得特别好的一哥们儿寄给我的生日礼物,之前我俩好得像穿一条裤子,每年寒暑假约出去上网打游戏。”
“后头我俩考大学没去同一个地方,我又参加了选秀节目出道,就更没有机会和他聚一聚,关系就这么断了,没想到他还记得我生日是啥时候,在网上买了这样一个工艺品寄到我爸妈家里了。”
“我妈给我的时候我都惊着了,就是这臭小子,几年没见,居然把我姓什么都记错了,我也是服了。”他摇着头哭笑不得。
苏晓薇翻看着皮影人偶,捂唇笑着说:“你兄弟说心里没你吧,时隔几年还给你寄了生日礼物,说你俩关系好吧,姓居然也能记错。”
“谁说不是呢。”吕知安呵呵笑着,“我看看过段时间通告都赶完了,约那家伙出来吃顿饭,几年没见了,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吧?”
“哼,那我可要问问你以前的前女友啊、初恋啊……我一看就觉得你读书时不老实!”
“哪里有?!”
“……”
嬉笑间吕知安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在跳动的烛光中握紧了女孩儿的手,说着想要余生、白头偕老之类的情话。
微弱的灯光中苏晓薇心跳加速,只觉得男友的眼珠格外得黑亮,显得十分深情。
就像、就像是那塑封在相框中的皮影人偶。
那天之后苏晓薇对那个存在于三言两语中的‘兄弟’并没有多想,也没再看到过那个皮影人偶,渐渐就把这件事忘了。
将才和虞妗妗一番交流中,她脑海中才莫名想到了那晚的事,以及那个‘顾知安’的名。
祝檀湘总结道:“所以吕知安其实姓顾,生日也经过修饰隐藏,而这个能对上的人名和八字,命格显示却是一个已死之人?”
虞妗妗点点头说:“从八字十神来看,这人应当少年早逝,大约在十年前就应了一场死劫,从此命宫一片暗淡如同死水。”
“有意思的是另一个八字信息——也就是他公示在网络上的生辰,十神显示死劫时间也是十年前,这就巧得有些微妙了。这个吕知安,秘密很多啊。”
“现在你还认为,他和你妹妹的事绝无干系吗?”
苏晓薇噎住了,她不由自主朝着一旁的妹妹看去,半晌说不出坚定相信恋人的话来。
“……我现在,要怎么做?”
虞妗妗也不矫情,直言说道:“我要近距离看到吕知安,或者你有没有他的贴身物品?对了,你能想办法弄来那副皮影人偶给我看看么?”
她并不知苏晓薇口中的人偶是不是特殊物件,但人偶、人像这种东西,无论是东方玄学还是西方玄学中,大都被术士用来当对人施术的道具。
潜意识她觉得,那东西一定有问题。
苏晓薇说:“知安他新戏开拍了,拍摄地址在横市影视城,应该不在家,贴身物品和那个人偶我可以去他的住宅找。”
“但地方和南城隔得有些远,我等下看看最近回去的车票时间,来回一趟可能最早也要明天下午才能赶回来。”
“来得及。”虞妗妗说,“苏晓玥体内的尸气和阴煞已被化解抑制,短时间不会恶化,你先不急着买票等我几分钟,我看情况要不要和你一起过去。”
说着她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响铃两声对面接通,“徐道长,这么晚打扰你有空么?”
徐静和正巧修完晚经准备休息,看到来电人又重新坐起身,一头中长发散在肩头,相比平常束发一席规整服饰,多了几分柔和娴静。
闻言她无奈一笑:“你找我,自然什么时间都有空,出什么事了吗?”
向来散漫独行的大妖,若不是有事发生,可很少主动联系自己。
“嗯,我这边有点情况。”简单说了下苏晓玥身上的怪事,虞妗妗问:“你不是天师府的管理层么,能不能查查这个吕知安的底细?”
徐静和思索片刻问道:“你还没拿到实际性的证据,能证明吕知安有问题对吧?”
一边问,她一边起身去找设备,自己也搜索到了半月前的江城演唱会开始观看。
“对。”
“那有些麻烦,毕竟现在对个人隐私的保护都很重视,非必要,走天师府的渠道也不是随便想查一个人的底细就能查。”徐静和盯着屏幕沉吟:“舞台风水布局确实有点小问题……”
她看得出来,钱佑林演唱会上的只是一种聚气阵,威力很小,拿这一点做文章显然不够格。
但她还是拍板给了虞妗妗答复:“这件事交给我吧,一小时内把信息发给你。”
虞妗妗心头动容,“谢了。”
作为堪山能力数一数二强的首席,徐静和的效率不是一般得高,答应帮忙后仅过去二十分钟,她的电话便又拨了回来,附带一份查到的吕知安的电子档案信息发送到了虞妗妗这里。
“妗妗,东西我已经发给你了,这人的背景确实有意思。”
徐静和半靠在枕上,垂眸翻看着手头的档案,“他的确姓吕,档案上的名字是吕凌风,出生日期1997年1月3日,这份档案是国家底案基本没有造假的可能,记录了他自出生到现在的重要经历。”
电子文件加载完毕,虞妗妗入眼看到的是一张十几岁的少年人照片,以及姓名:吕凌风。
吕凌风出生在北方山城,父亲吕宏伟在当地开货运公司,家境优渥,从小读的是本地的双语学校、国际学校。
大学考上了一所一类艺术院校,大一便参加了选秀综艺,自此风光出道长红数年。
整体来看这份档案上的履历华丽而优秀。
祝檀湘凑得近也跟着看了几眼,“他高中记了大过,并被给予过退学的处罚?”
2014年,刚上高二17岁的吕凌风便被山城立德高级中学给予劝退处理,之后他转学到了临市的另一所国际学校。
奇怪的是处分导语写得模糊不清,只写该学生犯错严重、影响恶劣,却没有能看出他具体犯下了什么事的结论。
察觉到虞妗妗的视线,祝檀湘解释道:“现在大部分学校处理问题学生都较为温和,至少是我读书的时候,除非犯的事情况恶劣,否则校方是不会轻易给学生记大过的。因为处分虽能撤销但档案上终究会留底,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以后毕业无论是考研考编还是找工作,都有可能受到一定影响。”
“更别提是退学了。”
“只能说吕凌风家里有钱,不需要考研考公,走的是当艺人这条路所以对他没影响。不过这些年他口碑都蛮不错,除了说他演技差总演烂剧的言论,我倒没听说他学生时代有什么黑料,他的公司团队应该很会公关处理。”
虞妗妗眉峰微挑,“有趣,他信息还挺多变。”
现在已知三个姓名,两个生辰。
1997年1月3日:网上公示出来和档案上记录的出生日期。
经过虞妗妗再起六爻,确定了这个生辰八字能和吕凌风的名字对上,是同一个人。
所以这是吕凌风本人真正的生辰,但他却告诉女友苏晓薇这不是自己的生日。
1998年10月19日:吕凌风自称的真实生日,却并无法和他的名字对上,反而和另一个‘顾知安’的姓名能够对上。
吕凌风:档案上记载的姓名,应该是此人的真实姓名。
吕知安:吕凌风如今对外使用的艺名,同时也是他自称的‘真名’,哪怕是面对女朋友苏晓薇,他也没有说实话。
顾知安:神秘朋友寄给他的生日贺礼中落款的姓名,他声称是朋友记错了自己的姓。
错综复杂的名姓与八字,让吕知安这个人也显得格外矛盾。
祝檀湘回想说道:“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吕知安的艺名是选秀前才更改,如果送他礼物的人真是他高中时期的朋友,寄给他的贺卡上应该写的是‘吕凌风’吧?”
徐静和接道:“除非他朋友认识他的时候,他不叫吕凌风,而叫顾知安。”
“有道理,而且他说自己的生辰是10月19日,给自己起的艺名也是‘知安’,我觉得他就是顾知安。”
虞妗妗:“那么这个顾知安为什么长着一张吕凌风的脸,还取代了吕凌风的身份、父母、家庭。”
“他原本是谁?真正的吕凌风又去哪儿了?”
看来问题的关键就在此处,能破解掉这两个关键问题,就能知道吕知安是人是鬼,从而找出解决苏晓玥身上尸斑怪事的方法。
徐静和忽然又道:“祝兄刚才提到吕凌风在山城立德高级中学受到记大过和劝退处分,我就很好奇他到底犯过什么事,又让天师府的同事帮我调取立德中学当年的档案。”
“在此期间我还要来了一张吕凌风同班的学位表,想着那个寄给他贺礼、知道他真实身份是顾知安的朋友,会不会在这些人里……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没卖关子,直接说道:
“吕凌风的同班同学中,就有一个男生叫顾知安。”
“什么?!”祝檀湘语气惊诧,“这么巧?难道是……?”
虞妗妗猫眼眯了下,语气笃定道:“那个顾知安已经死了吧。我说过他的八字十神和命盘都断了,不是活人的命格。”
“没错。”徐静和神色复杂,目光定格在一张颇有年代感的照片上,照片中的少年笑容腼腆,五官寡淡平凡,下方对应的名字正是‘顾知安’。
“就在吕凌风受处分被劝退的前一个月,这个叫顾知安的学生因故身亡。”
第77章
全国最大且最知名的影视基地横市, 常年流动着各大影视剧组和无数群演,太多人怀揣着明星梦来到了这里,希望能一飞冲天全网爆红。
某古装剧组外围, 几个穿着长衫的群演凑在一起, 低声讨论的对象是一对很年轻的男女, 两人都穿着常服, 在一众身着古装的群演组中显得格格不入。
其中男人个头很高, 普通的休闲服也被良好的比例和一张帅脸衬得质量极好,他微微侧身低头, 和身旁的女人低声说着什么。
似是察觉到了异常的目光,身形纤细的女人忽然偏头, 看向视线来源的方向, 目光如炬。
看清她的面容, 几个群演并不惊惶移开, 反而更激动了。
“woc!她脸巨小, 五官巨漂亮!好灵动啊!”
“不知道是哪家传媒公司新签的艺人, 我赌他们肯定会火的。”
“……”
就在几个小女生还在犹豫要不要过来要个签名时,这对男女动身走向正在拍摄的剧组内场。
两人被工作人员拦了一下, 拿起脖子上挂的工作牌展示之后,便被放行进入了。
“他们进剧组了!我就说他们肯定是来拍摄的内部人员, 真好啊,能近距离见到吕知安,还能和容雪搭戏……”
虞妗妗并不知道自己和祝檀湘被当成了来参演的艺人。
她和祝檀湘此行来横市,是来一睹吕知安真容的。
苏家作为该剧的大投资商之一,别说苏晓薇想弄几个工作牌、让他们俩来剧组逛逛,就是她想往剧组里插两个小配角捧一捧也没问题。
之所以来得如此急,不仅是苏晓玥的病灶不易再拖, 还要说起昨晚徐静和查到的信息——
十年前,也就是14年的秋天,山城立德高级中学高二10班的一个男同学——顾知安,死在了仅距学校一公里外的小巷子里。
由于其身上的伤情严重,必不可能是自然原因死亡,最终卷宗上盖板的死因是【该生与社会人士起了冲突,不幸卷入斗殴,被殴打至身亡】。
从这些记载看,顾知安的死亡似乎和吕凌风并无干系。
但吕家虽有钱有能力渲染更改真相,却堵不住流言和人心。
很多当年同级的学生和老师心里清楚,顾知安的死是吕凌风造成的。
只是不知为何顾知安的亲人没有选择上诉,无人追究,这件事随着吕凌风迅速转学不了了之。
调查的过程中徐静和还发现,吕凌风以‘吕知安’为艺名出道的这些年里,不是没有当年立德中学的知情人认出他、并爆料发帖当年的事,但很快都被吕知安的公关团队清理掩盖。
近十年来,竟是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而试图爆料的人中,有一部分过得都很不顺利,甚至有人意外身亡,很难不令人怀疑他们是受到了吕家的暗中迫害……
亲眼看到铁证如山的档案和案底,苏晓薇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告诉自己男朋友没问题。
她连夜赶回了和吕知安的秘密住地,在家中翻找出吕知安的贴身物品,以及吕知安生日当天收到的皮影人像——那副暴露了他真实姓名的神秘礼物,这东西着实叫她一顿好找,最后她是在男友衣柜最下方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副人像。
令她异常惊讶的是,抽屉里存放人像的盒子里,放着并不只有她见过的那一副,而是整整九副!
仅此一点便说明男友在撒谎,他和赠送者之间必然联系密切,而非旧友重逢!
苏晓薇在只有她自己的卧房中,把这九副皮影像放在地上排列开,发现九张皮像都做得栩栩如生,且人像的后方都有相同的标记,应该是同一人制作并留下了‘落款’。
制作人的工艺很精湛,这九张人像能看出绘制的同一个男性,从少年过渡到青年,前者或是时间久远皮质微微泛黄。
想到前一晚虞妗妗所说的话,苏晓薇心里突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九张皮像所绘之人,就是她的男友吕知安。
当知道枕边人不似他表面那么温柔无害,甚至很有可能害过人、潜藏着更大的秘密,任谁都会心中发毛;
她不敢在这栋房子里久留,总觉得下一秒吕知安就会突然出现在家中,于是匆忙把所有的皮像用布兜装起来,便动身前往横市。
凌晨时分,苏晓薇和同样刚落地横市的虞妗妗、祝檀湘,在影视城附近的酒店成功会面。
她把找到的东西递出:“虞大师,你看看这些衣服行吗?我还在浴室下水口还发现了两根头发,应该是他的……”
虞妗妗颇为意外:“可以啊,你还知道要拿他头发。”
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打开了装有人像的布袋。
甫一看到袋子里的东西,恹恹的神情便是一顿。
在祝檀湘的帮助下这九张皮质人像在桌子上排开,灯光下,皮影人有着微微泛黄的肤色,漆黑的眼瞳和朱红的唇。
虞妗妗指腹反复摩挲着皮子,鼻尖轻嗅的同时,食指指尖在其中一张的边角轻划。
只听到轻微的‘瑟瑟’声,手感颇有韧性的皮子,竟被她葱白的指尖割下一片。
在苏晓薇和祝檀湘震惊的目光中,虞妗妗将其放在唇齿间轻咬了下,下一秒她表情骤变,“呸!呸!”
吐出那片皮子,她反复漱口后才脸色难看道:
“这玩意儿是人皮。”
“什么?!”
“真的假的?”
在场的另外两人同时惊呼。
听到苏晓薇不可置信的问声,祝檀湘跟了一句:“苏小姐,我家大人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断言,既然她说是……人皮,那就错不了。”
“我不是……”苏晓薇想说自己不是不信,而是太过震惊,却一时丧失了语言能力。
虞妗妗瞥了眼盲目信任自己的‘随从’,继续说道:
“人是开了智的物种,每个人天生都带有因果,死亡后的气息更是特殊,和其他种族截然不同。这一点我绝不会断错。”
“从气味上辩驳,这里的每一张皮影都是人皮所制,且哪怕制作人精细处理过,它们的味道触感也大有不同;
所以我推断这些皮影来自不同的人——是九张人皮。其中不少更是笼罩着腐朽腌臢、形似诅咒的残存,说明他们很可能非自然死亡,而是怀着怨念和痛苦死去。”
“至于人皮上的绘彩,应该也添加了皮子煮烂熬制的胶和油,点唇的这一点赤色,由鲜血混合朱砂……”
“每一张人皮像都邪性至极,可以直接拿去养鬼或作为厌胜害人的锚点,这种玩意儿长时间放在身边,极容易藏污纳垢,招惹来不干净的邪祟近身!”
虞妗妗也不知该说吕知安胆大还是无知。
但和这些人皮像共处一室九年,此人还没遭到反噬、没有遭遇邪祟,虞妗妗不信他的运道如此好,其中肯定还有隐情。
“太变态了……”祝檀湘忍不住皱眉:“这吕知安不会是个丧心病狂的连环杀人犯吧?”
越听,苏晓薇身心越是无法接受。
一想到自己在不知情时和如此多怪异可怖的人皮像同处一室,想到和看似温柔的吕知安那些温存缠绵……她胃里泛起恶心,一阵得想要干呕。
虞妗妗忙着用手机拍下这些邪性的人皮像,作为证据发送给徐静和,根本没注意到苏晓薇的表情似哭非哭。
倒是祝檀湘极通人情世故,注意到她情绪不对劲,起身给脸色铁青的女生倒了一杯水,温声安抚了几句。
信息发送出去没过多久,徐静和那边就回了:
【?这姓吕的胆子那么大?这些人皮像作为证据,完全可以申请对他的信息披露和正式调查,交给我吧。】
虞妗妗:【谢了徐道长,帮大忙了。不过天还没亮呢,你这么早就要起来打工?堪山真是会压榨优秀后辈。】
徐静和:【……我是起来修早经的。(哭笑不得.jpg)】
虞妗妗:【hh有新线索再通知你。】
徐静和:【嗯呢,那个吕凌风肯定不简单,你们注意安全。】
聊完人皮像,虞妗妗又从袋子里取出吕知安的衬衣和头发,想通过气场和磁场,再对此人进行一次能量上的感知。
但反复感应了几次也没能得到什么信息,她眉尖微挑:“奇怪…”
她打了个指响,一簇幽幽的青色火苗在指尖跳动,再把两根头发放于火苗上灼烧。
直到非常浅淡的烧焦气味散出,虞妗妗仔细嗅了又嗅,才又道:
“从衣服上我感应不到他这个人的气息,还有,你给我的这两根头发,确定是他的吗?”
苏晓薇忐忑点头:“我确定……我头发常年留长漂色,这个长度和色泽就是他的呀。又有哪里不对吗?”
“嗯。”虞妗妗应声:“头发连接着人的天颅,上接天息下壤血气,是和血液同等重要的私物。拿到一个人的头发,不仅可以作法窥探这个人的身体情况、气场好坏,也可以通过头发对此人下咒厌胜。”
“你拿来的这两根头发却无法作用于上述的情况,因为它们是无根之物;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这是两根断发,没有毛囊,不是从人身上整根取下的,那么它们和身体主人之间的联结就会微弱许多。”
“其次通过灼烧时我捕捉到的细微气息,有极大的概率,这两根断发甚至不是吕知安本人、而是其他人的头发。
那它们是谁的、又为何会出现在你男友的浴室中,就很微妙了。”
苏晓薇脸有点绿。
顿了顿虞妗妗继续说道:“不过吕知安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太多,也不差这一两件。”
“可以的话你看看能否把他尽快约出来,只要让我远远看下他的真容,是人是鬼,就能见真章。”
“好。”苏晓薇坚定点头,“今天就可以!我也想快点弄清楚一切的真相,我马上安排。”
于是仅过了两个小时,面带疲色的苏晓薇从外返回酒店,把两个工作牌递给了虞妗妗和祝檀湘。
“虞大师,这两个是吕知安所在的拍摄剧组的工牌,有了这个工牌你们相当于内部工作人员,可以自由出入剧组,没人会拦你们。”
“等吕知安今天上午的戏份拍完,我会约他到专属艺人的休息室见面,你们提前进去、找个柜子或者后台藏一藏别被发现,等我把人引进来就能看到他了。”
“好。”虞妗妗。
故而按照规划,她才和祝檀湘带着这张工作牌来到影视城,果然顺利进了剧组,并先一步到了约定好的休息室。
苏晓薇没让他们等太久。
待隐约听到外头有梭梭的动静和人声,百无聊赖的虞妗妗提起精神,抬眼递了个眼神给祝檀湘,“来人了。”
祝檀湘直起身,“进衣柜吧?”
“不用。”虞妗妗从腰包里摸出张黄符,将其夹在两指间,一扬手那符箓便自发引燃。
随着幽幽的火苗跳动,她和身后的祝檀湘身形褪色一般,逐渐变淡,最后肉眼不可见,被一层阵法隔绝在小小的天地间。
也就是两人隐匿好的下一秒,休息室的门从外面推开。
苏晓薇紧抿唇瓣走了进来,神情绷紧。
她身后跟着个身着戏服、画着戏妆的青年男人,正是常年活跃于荧幕的吕知安。
两人先后进入,吕知安面上也不好看,进屋前紧皱眉头看了好几眼外头、确定没有别人注意到这边才把门关上,扭头就出声质询语气不算好:
“薇薇,你为什么要突然来剧组找我,而且还这么大张旗鼓?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我们不是说好了,等我拍完这几场戏有了短假就回去陪你,你知不知道万一被有心人发现咱俩的关系,拿来做文章,会很麻烦!”
“而且拍摄的西边有高地,肯定有我和其它演员的粉丝、站姐在代拍,一旦被拍到,对你我、还有这部剧的影响都很恶劣。”
“你以前没这么任性。”
吕知安说完,休息室内的气氛有些凝固,女友一言不发只是侧着脸。
他意识到什么放软了语气,并想走过去拥抱女友,毕竟在此之前苏晓薇都很贴心,也从未做过今天这般冲动的事:“抱歉宝宝,我语气不好,不是故意要对你发火。”
“为什么突然过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就是提前给我助理和经纪人打个电话,也不至于让我这边没个准备……”
他浑然不知几米之外的墙角,还有两个隐形人正在默默观察他的一言一行。
祝檀湘暗中咂舌,若不是提前知道了这位大明星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暗藏着那么多阴暗面,光看这张俊俏的脸、温柔体贴的态度,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不是个好东西。
察觉到吕知安的靠近,苏晓薇猛然后退。
人皮像,朱砂血,莫名死去的高中同学……在知道这些事后,眼前人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然扭曲,她甚至下意识得反感、害怕自己的爱人。
敏锐看出女友眼神中的恐惧和肢体抗拒,吕知安眼眸一眯,“宝宝你到底怎么了?”
来之前苏晓薇在心里计划过很多——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吕知安谈笑,或是用什么样的话术不动声色地套话……
真面对上了人,尤其是吕知安带着丝毫不作假的关怀不容置疑地攥紧了她的手,她心中的质疑、恐惧和委屈让她根本无法像设想的那般理智。
她一把甩开了吕知安的手,“你别碰我!”
“我问你,你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那天你说回家和父母过生日,你到底去了哪里?你对我隐瞒了那么多事情,还有你柜子里的那些东西……”
苏晓薇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在奔波,没合过眼,巨大的疲惫让她一时绷不住情绪失控,质问出声。
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就意识到坏事了,立刻收声,但为时已晚。
面前还一副温润古代公子扮相的吕知安,表情骤变得沉了下来,一瞬不瞬盯着她。
“柜子里的东西?薇薇你…翻我东西了?”
“我不是同你说了那天我在陪爸妈,我们是情侣,我那么爱你,怎么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还是谁和你说了什么?”
他语气分明平静,甚至感觉不到情绪的起伏,苏晓薇却无端感到惧怕。
“我倒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欺骗隐瞒了你,那个人怎么同你说的,薇薇你告诉我。”
吕知安那张白皙得几乎看不到毛孔的脸上,嵌着的眼珠并不转动,又化着为上镜而作的妆,活像一个等身偶人。
“没、没有……”苏晓薇步步后退摇头,着实被面无表情的男友吓到了。
她惊惶扭头,安静的休息室里却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你看哪里呢?”
“还是说……你在找谁?”
吕知安冷不丁开了口,猛得上前一步,探出手掌就要抓向苏晓薇。
伴随一声受惊的尖叫声,苏晓薇吓得狂去按压身后的门把手,却愕然发现把手上结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她手心的皮肤甫一接触上去,就被冻得刺痛。
明明没有上锁的休息室门更是怎么拉都纹丝不动!
就在吕知安伸出的手刚要抓上她,从其身后突兀地横插而来一只手——那手掌纤细却异常有力气,牢牢扣住了吕知安让其动弹不得。
“虞大师!”看清终于出现在视野中的面孔,苏晓薇简直要喜极而泣。
而吕知安则是吃了一惊,神情扭曲着猛地甩开手,扭头瞪视。
“你们是谁?”
“就是他二人在薇薇你那里搬弄是非?”他神色阴沉不定。
明明只该有他和苏晓薇两个人的休息室里,不知从哪里凭空多出来一男一女,竟没让他察觉到一点声息!
尤其是这个女的……
吕知安转动着灼烧般剧痛的手臂,心中的戾气和忌惮难以压抑。
“吕知安,不…”虞妗妗饶有兴趣地端详着,“应该是我们要问,你到底是谁?吕凌风?顾知安?哪个才是你费心掩盖的真实身份?”
“而你又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原先我瞧苏晓玥深受尸气腐蚀,猜测你这个罪魁祸首应当是只尸鬼……”说到此处时,虞妗妗并未注意到身侧的祝檀湘看了自己一眼。
祝檀湘对‘尸鬼’这个字眼有印象。
先前他们同天师府关系最紧张的时候,那些要喊打喊杀来捉拿虞妗妗的人,就说她是夺舍他人、借尸还魂的尸鬼。
“不过那些家伙并不能像你这样猖狂,不惧阳气、不受磁场干扰。”
“但不管你源自何处,对如此信赖你喜欢你的女朋友的家人——尤其苏晓玥还是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出手……你这种下地狱都污了阴曹的渣滓……”
虞妗妗的瞳孔骤缩,泄出些肃杀的神色:“即刻绞杀,方为干净!”
话音未落时她身形已经到了吕知安的跟前,单手为掌,掌心处画着用无根水等物特制的经印,扫起一阵掌风。
吕知安没想到她会不管不顾地下死手,惊骇之余,眼角余光瞥见她的掌中印,当即提起警惕想要闪躲。
也不知道那掌中印是什么门路,总之被这贱人扼住的右手手腕,现如今还一阵烧灼得痛!
那一连片的皮肤已经蜷缩变黑,散发出淡淡恶臭,要不是戏服足够宽大,根本遮掩不住。
既已知道它的威力、克制自己,吕知安怎能吃一记大印。
然而就在他死死盯着虞妗妗的手掌、并一个急促往后躲避时,虞妗妗不合时宜地向下绕掌,用手背勾住吕知安,一个借力便脚下半旋,不仅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将另外一只手掌轻而易举地送到了他的脸前。
他避无可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指尖扣起的手,狠狠打在自己的面中。
打击声是沉闷的。
在巨大的力量下吕知安连连倒退,异常狼狈地绊倒在地,他紧紧捂着面中发出低声嘶吼,那种从喉咙中挤出的怨戾听得人不寒而栗。
虞妗妗活动了下手指,不自觉地眯着猫眼。
她很确定,自己正中了吕知安的脸,却没有任何指骨与颧骨鼻骨撞击的钝感——
那一击给她的感觉就像是整只手陷入了有韧性的面团里。
登时一个猜测浮现于心头。
她杀心不减,一边往腰包摸索能用的符箓,一边单手蓄力走向倒地捂面的吕知安……
‘砰砰砰!’休息室的门突然从外头被敲得剧响,焦急地呼声从外头传入:
“吕哥?吕哥你在里面吧!”
“里面的人把门开开!”
躲在角落的苏晓薇听到熟悉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是王起源!他的助理!”
“我们之前每次见面他都会安排好助理和员工,不让人打扰,以免有被拍到的风险,这次王起源怎么会突然过来?!”
听着她带有慌张的呢喃,祝檀湘心头一跳。
除非……吕知安刚一察觉到危险,就趁他们不备像外报信了。
不等屋子里头有回应,休息室的门锁芯发出‘咯吱’声,有人拿钥匙直接从外头开门。
虞妗妗耳朵尖微动,视若无睹反而加快了脚步,抬起手就要朝着吕知安狠狠劈下。
“大人别!”
电光火石间祝檀湘出声阻拦。
他个头高,几步就跑了过来,又怕自己这点力气按不住大妖物蓄势待发的手,情急之下伸出双臂……
虞妗妗只听到身后人的声音,并未回头也不打算停手,然而下一秒她便双脚离地,视野跟着身体甩了半个旋儿。
虞妗妗:?
她眼睛睁圆,向来没什么波澜的表情,此刻竟是呆住了。
只见祝檀湘一双手握成拳从她双臂下方传过,就像无数人类提起他们的猫咪前肢那般,把她提起来拉走了。
“祝、檀、湘。”虞妗妗活了几百年,比现在恼火的时刻并不多:“你想死吗!”
说话间休息室的门已从外头猛然推开,撞击墙壁发出巨响。
一名三十多岁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举着手机闯入,镜头对准虞妗妗等人的方向,正是吕知安的助理王起源。
瞧见地上瘫倒的自家艺人,王起源大惊失色:“吕哥你怎么了?!”
“你们几个是什么人?非法尾随艺人、闯入艺人的休息室还对艺人动手,简直就是歹徒!!我都拍下来了!来人啊!有私生殴打艺人……”
虞妗妗一个眼神也没给,甩开祝檀湘的手只抿唇盯着他。
若有人能瞧见她的本体会发现,线条俊逸的黑猫简直从头到尾都炸了毛。
“大人你听我解释…”祝檀湘讪讪摸了下鼻尖,瞥见王起源手中的手机一直朝着他们的方向拍摄,明显是有备而来,好在他在门开开之前,已不着痕迹地把虞妗妗的身形挡了个结实,“我知道姓吕的不是东西,也知道他是非人的怪物,死有余辜。”
“但他的社会身份是个明星,他不能死在这里。”
虞妗妗知道吕知安是尸鬼,天师府的人也知道,可普罗大众、以及吕知安数量庞大的粉丝不知道。
玄学、鬼神……这些终究是被认为成传说的存在,是当今社会不允宣扬的存在,难以服众。
要怎么处置吕知安、如何合适地公告他的罪名,最好都交由公家处理,这才有权威性。
换句话说,虞妗妗要绞杀他也不是不行,但绝对不能让外人看见、不能被拍到落下把柄,稍有不慎消息传了出去就会掀起轩然大波。
王起源可能在录像,可能在直播,这影视城又有成千上万的群演,他不敢赌。
“如果大人只是妖,我不会阻拦,但你现在也是人。”祝檀湘一字一句:
“以人的身份杀‘人’,必为众矢之的,千夫所指。”
他不愿也不能让虞妗妗再次陷入被误会、被仇视、甚至被打为邪恶追杀的境地。
虞妗妗盯视半天,最终竟是自己先挪开了视线,偏头看向门口。
那里原本坍倒在地的吕知安已在助理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仍用一只手紧紧遮盖着被打的面中,目光满怀怨毒看来。
按理说王起源弄出来的动静不算小,他再叫嚷几句,定能把附近的剧组拍摄人员都吸引过来,把屋里的虞妗妗等人团团围住;
到时候随便编排几句,他们都辩无可辩。
不知为何吕知安却率先制止了自己的助理,不让他再吵嚷。
男人搭着助理的手藏在戏袍袖子下,强忍着怨恨抓得绷紧,面上却还能挑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看着苏晓薇说:
“薇薇,我们相爱一年有余,我对你如何难道你心中不清楚吗?我可有害过你一丝一毫?”
“比起外人的中伤,更让我难受的是你这般态度,你不信我,你宁愿相信这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居心叵测的外人,也不信你的男朋友!”
“还有你们二位,我不知道你们跑来离间我和薇薇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你们污蔑抹黑我的用意……怕不是我得罪了哪位同行,竟然想出这些神神鬼鬼的可笑言论来谋害我!我吕知安行的正坐的端,没有害过任何人,更不会操弄什么鬼神戏法,今日二位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你们威胁要谋杀、对我各种造谣污蔑的言论,以及对我出手殴打的行为,都将成为法庭上对峙的证据材料!”
“……”
————————
#吕知安 受伤#
#狂热私生尾随伤害艺人#
风平浪静的热搜榜上,这样两个词条迅速冲上了前端。
半小时前,国民偶像吕知安的王姓助理发了一条帖子,痛斥有过激私生混入剧组,甚至潜入了吕知安的个人休息室。
由于吕知安坚决抵制这种私生行为惹怒了对方,这伙人竟暴起争执,导致吕知安受了伤,不得已向剧组以及粉丝请假。
王起源作为吕知安出道转型后便一直陪伴他的贴身助理,深受粉丝信赖,关注他的都是吕知安的真爱粉,看到他发布的帖子自然又惊又怒。
极高的讨论度在短短半个小时,就让吕知安受伤的消息冲上了热搜。
不少原本就在剧组附近蹲点打卡上下班的粉丝和站姐,闻讯纷纷而来。
又由于王起源的通告中有一些含糊其辞的话术,更是引起粉丝们猜忌纷纷。
【剧组安保是吃干饭的废物吗?怎么会让形迹可疑的私生进入呢?还进的是艺人的个人休息室、伤到了艺人,我真是无语了。】
【姐妹们事情不简单!首先王哥用的是‘这些私生’,说明人可能不止一个,其次私生粉虽然偏激但动手伤人总觉得很奇怪……哥最近活动也少了,死公司又不做人砍哥的资源奶新人,直播时有的话哥明明想说又按了回去……种种疑点,我真觉得这是某些极端黑粉干的!】
【气得想哭,安安伤哪儿了?动手伤人的狗东西们必须严惩啊!!】
发布完通告没多久,吕知安的团队便从剧组离开,来到了落脚的酒店。
全副武装带着墨镜口罩鸭舌帽的吕知安一从保姆车上下来,顿时被一群看到官博消息便赶来粉丝团团围住。
“不要挤!知安身体不舒服别挤着他!”
“安安!安安你没事吧?!伤到脸了吗让我们看看!”
“……”
不乏有激动担心的粉丝落了泪,但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吕知安只一言不发,在保安的护送下进入酒店,全然不管外面担忧他的粉丝。
和助理前后脚进入常住的套房,男人才一改平静沉默,他猛地把头上、脸上的遮挡物拽下来,撕扯衣物,身体哆嗦抖动,蜷缩着嘶吼起来。
“那几个贱人!我要杀了他们!!”
王起源把门反锁后一回头,被吓得瞪大双眼。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
只见吕知安把自己脱成光溜溜一条,裸露在外头手腕、肩膀皮肤,有巴掌大小的焦黑腐烂。
那是被虞妗妗的掌心真阳印所伤,严重处直接被灼烧出一个洞口!
诡异的是伤处不见一丝一缕的血迹,更看不到内部的肌肉组织。
他那张儒雅俊秀、不笑都显出几分温柔的脸孔,更是可怖。
一块瘪下去的凹陷横在面中,以至于从鼻子到人中都是歪斜扭曲;
这是一张没有骨头支撑的脸孔。
因着愤怒和痛苦,吕知安半伏在床尾哧气,肢体扭曲的幅度极其诡异,简直像一条巨大的类人的虫子;
若是这场面被外头苦苦等候的粉丝们看到,怕是会成为无数人终生的噩梦。
“去!把之前蜕掉的皮给我拿过来!”
王起源踌躇道:“这个套房里只有你上个月才蜕掉的那一条,我没来得及处理掉,放在隔间密码箱里了。但是……”
“别他妈废话了!快去!!”
“好吧……”
王起源无奈叹气,往隔间里走了一趟,不多时拿着一条等身的布罩子出来。
这种罩子一般是存放贵价的礼服裙子、以防其落上灰尘所用,颜色纯白,半透明纱质。
此刻拿在他手里的一条却是部分地方微微泛黄,活像是浸了一层淡淡的油脂,影影绰绰能显出里头人形的‘大衣’,瞧着不太干净。
“拿来了。”他把罩子往床上一放,拉开链子,扯出里头罩着的物件,铺平在床褥上——
竟是一张完完整整的人皮!
皮子发黄,但从头皮到脚、从五官到肢节…没有一处有残缺。
吕知安艰难地从冰冰凉凉的皮子后腰处的缺口钻了进去,下一秒床上扁平的皮囊像被塞了个鼓风机进去,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填充而入,最终撑满了整张人皮。
伴随着泛黄的皮囊充盈、逐渐成了人形从床上爬起,另一张色泽莹白些、却有两块被烧得萎缩的伤口的人皮,软塌塌落在地上。
换了一层皮的吕知安,后腰处的裂口自动收缩、愈合。
不再受真阳印折磨,很快吕知安就恢复了理智。
他想踢脚边的蜕皮,又对那股蚀心的阳气心有余悸:“这一张才是彻彻底底废了,尽快解决掉它。”
男人依旧是那张脸、那个身型,是活跃在荧幕上的国民偶像,只是他的肤色暗黄了两个度,瞧着让人觉得灰扑扑、有点脏;脸部和身体的肌肉、皮肤也不似精修图那般紧致流畅,仿佛熬了几个大夜,没那么令人惊艳了。
助理王起源弯腰去捡地上的人皮,手指刚一碰到皮子,便被一股令他不适的真阳气冲撞。
他猛地收回手,脸色惊慌:“那对男女究竟是什么人?!光是残留的气息就如此厉害,你、你这是惹上大麻烦了!”
“不知道是什么路子。”吕知安烦躁不安:“有孔辉知那边帮忙打点遮掩,按理说天师府的那群人查不到我头上,但是那个女人……”
他神情忌惮:“用的手段路数很正,又克制我!但给我的感觉却很邪性……”
那是一双极度危险、充满兽性的冰冷的眼眸,若不是他第一时间暗中发送了信息、让王起源大张旗鼓闯入休息室,又有其同伙从旁阻拦,他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被那女人灭杀了!
“是我小看了苏晓薇那个贱人,不声不响找人来对付我,害得我废了一张新皮……”
绝对安全的环境、负面恶念肆意横生的情况下,吕知安再也保持不了人前那副温文尔雅的伪装,破口大骂,什么脏的难以入耳的词都加注在女友身上。
王起源语气埋冤:“肯定是你搞了人家妹妹被她发现了!”
“不是我说你,我跟你讲了多少遍不要那么肆无忌惮、那么大胆,仗着在天师府有关系什么都敢做,你偏不听!”
“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你非要搞那个苏晓玥干什么?我拦也拦不住你,现在好了事情败露,人家直接找了大师来弄你,肯定也是知道你真身是个……”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话头还没说完,便被一把掐住脖子用力扼住,脖子处的皮囊因掌箍不正常地缩紧。
吕知安眯起眼睛:“你是什么东西?教训我?”
他猛地一甩手,力气大得诡异竟把一个身材微福的中年男人甩飞出去,‘砰’得撞到墙壁上。
“你不过是我留在身边的一条狗,我要做什么还轮得到你说教!?”他神色狰狞,一脚踩在中年男人的脑袋上来回碾轧:
“别忘了,我们现在同源同类,我要是被那些天师除掉了,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
“更别说当年我能把你生吞活剥,现在……我也能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捏死你。”
中年助理的脸被踩得变形,眼神惊恐;
他不可抑制地回忆起被吕知安活生生剥去皮囊的剧痛,刻在骨髓深处的恐惧,让他声音都变了调子:
“我错了吕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啊!”
听着求饶声,吕知安又踹了他两脚泄愤,才大发慈悲地坐回床尾:“刚才录视频了没?”
“录是录了,但只录到了那个男人的侧脸和背影……吕哥你别生气!他反应真的太快了,我一拿手机他就把那女的拉到身后挡得严严实实,明显是早有防备!”王起源狼狈地爬起来,慌乱解释:“但我全程录到了苏晓薇!”
“你拍苏晓薇有个鸡毛用?算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把录音剪辑整合好发给我。”
“发给你了吕哥……”王起源惴惴不安问:“你说要不要给孔道长打个电话,问问他那边有没有这对男女的消息?”
“还有,剧组和粉丝那边都在询问你的状况,你不出面的话我拖不了太久;咱们之前约好的这个月下旬,要和品牌方、以及其他艺人拍摄代言广告……”王起源硬着头皮说:“这个代言是谈了蛮久才拿下的高奢,品牌方那边不太可能因为咱们更改排期……”
吕知安听懂他的话外之音,垂眸去看自己的手臂。
本该是冷白色号的皮肤,因着这幅皮囊被污秽之气不可逆地侵染、腐蚀,已经变得泛黄粗糙。
如果是在镜头前录制,只肖上一层厚重的粉,再开着滤镜,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难就难在他还要出席活动、会被路人拍到生图,那些奢侈品牌拍广告更是追求质感细腻,不仅用高清摄像头更不会为他美颜磨皮;
在这些镜头下,他这幅皮囊的‘瑕疵’不是用粉能够掩盖的。
“这些事你不用管了,我会想办法在广告拍摄前,让明意为我制作新皮。”吕知安语气轻松,并不认为王起源的担忧很棘手。
王起源:“有沈小姐帮忙,事情就好办了。”
“对了吕哥,我再给你请几个高级保镖随身保护你吧,万一那对男女又找过来……”
“你是不是蠢?”吕知安斜了眼唯唯诺诺的助理,“能摧毁我的术式、伤到我本体的人,是请保镖就能对付得了的人吗?”
“请他们来给我收尸?”
王起源一噎,无话反驳:“那、那我们怎么办?!”
“怕什么,任凭那些人什么来历、多么厉害,都动不了我。”吕知安哼笑一声,走到窗前,用手指挑开窗帘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
他看着酒店楼下围聚得越来越多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是得知他受伤在此落脚休息、担心他身体的粉丝,哪怕现今已是深秋,外面冷风梭梭,粉丝们在没确认他安全前也不愿意离开。
“我还有这些强劲的‘保命符’,有他们为我冲锋陷阵,谁敢对我出手?”
王起源一下也明白了,露出笑意:“吕哥说得是,我脑子笨想窄了。”
聚光灯是他们的护身符,千千万万个粉丝就是吕知安的‘武器’。
吕知安逐一安排道:“联系江城那边的酒店,调取我入住那天的监控视频,并让酒店那边把录像删除,不许泄露给任何人,否则就等着我们告他泄露顾客隐私。”
“立刻联系经常合作的公关团队,按照我的要求写一篇‘爆料’,并预备三个以上的应对文案,提前安排好水军,只要‘爆料’一出立刻下场控评带节奏……”
向来善用这些手段的吕知安安排起来得心应手,嘱咐道:
“告诉公关团队那边不要怕花钱,把场子给我控住了。”
“既然苏晓薇这个贱人想搞我,那我也没必要对她手下留情。”吕知安声音阴沉。
他生来不凡又有奇遇,就该凌驾于普通人之上,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星,肆意享受人生;
苏晓薇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屈尊降贵和她恋爱她非但不感激,还想毁了自己……?!
简直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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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从剧组出去,整个影视城就乱了起来。
吕知安在组内被尾随、伤害的消息已经上了热搜,消息灵通的群演们已议论纷纷。
见状虞妗妗几人没多逗留,回到了酒店。
“情况你自己亲眼看到了,吕知安绝对不是活人,大概率是混入人群中的精怪或尸鬼,也是造成你妹妹苏晓玥身体异常的源头。”虞妗妗神情绷着,刷了两下手机,看到热搜下全是同情吕知安的粉丝和网友,更是心里堵堵的。
理智上她明白祝檀湘阻止自己是对的,可一想到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儿仗着有个明星的身份,就为非作歹,临走前被打歪的脸上还带着挑衅的神情,就让她颇为不爽。
祝檀湘翻看评论的表情也很凝重:“他很会利用网络和粉丝,舆论已经被挑起来了。”
苏晓薇眼眶通红,又后悔又自责:
“对不起虞大师,都是我脑子抽风没忍住……露了破绽,都怪我!”
虞妗妗摇头:“影响不大,吕知安如此谨慎,哪怕你装得再好去套话他,恐怕都会引起他的怀疑……”
就在这时徐静和的援助电话非常及时地打了过来,打断了屋内的低迷。
“网上的热搜我看到了,这个吕知安很能搞事情啊。”和虞妗妗几人一样,自昨晚起徐静和也就没怎么阖过眼,带着些许困顿道:
“有好消息,当年顾知安和吕凌风那些被掩盖的旧事,我挖出来了。”
作为被官方认可、授予特殊调查权限的特殊组织,很多时候天师府想要查一个人、一件事,速度和效率都是极高的。
徐静和:“不查不知道,这吕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干过不少膈应人的烂事儿,算是山城当地有名的土霸王。”
山城坐落于北方,十多年前只是一个四线城市,因着工业发达经济也不算差,但到底不是大城市,很多根深蒂固的问题难以解决。
吕凌风的父亲吕有得是较早一批做货运、物流的商人,他大伯开厂制造电子零件,在民风还较为彪悍的十多年前,他们都是山城知名的‘大哥’,打架斗殴之事不在少数。
早些年吕有得投资的洗脚城还因不当经营被封停过,严重到管理和经理都被逮捕,其实这些人都是拿钱顶包的替罪羊而已。
等风声过了,吕家扭头又斥资建了一所□□。
吕凌风是吕有得的‘独苗’,从小就是家里的太子爷,学校里的小霸王,有过很多次霸凌男女同学的事迹。
但这些事都因当初网络不发达、大家对校园霸凌也不似现在这般重视,被吕家轻而易举地用‘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给揭了过去。
从初中起吕凌风就常常混迹自家的□□,在学校里收了一堆不学无术的跟班当小弟,经常逃课去那里喝酒。
徐静和说:“吕凌风初三那年,以举办生日会为由邀请了班里喜欢的女生去到□□聚会,结果猥亵了那个女孩子。女生的父母一个是在职教师,一个是公务员,但都心疼愤恨女儿的遭遇,以至于吕家没能将这件事草草压下去。”
“但因为吕凌风未满十六周岁,并且吕家恶意曲解二人为男女朋友关系,声称女生既然愿意去吕凌风的生日宴就是同意可以进行亲密关系……最终结果仅仅是吕凌风被学校退学,在少管所待了半个月便被吕家人捞回家,出国游玩了几个月。”
“至于受害者女生一家则是被各种打击报复,生活中也被各种流言蜚语骚扰影响,被造黄谣,被受害者有罪论包围,女生的精神情况堪忧;不得已她的父母只能辞去稳定的工作,带着女儿转学、离开了山城。”
“几个月后风声平息,吕家人用钱安排好学籍,直接把他塞进了山城立德高级中学的十五班,整件事不仅对他没有丝毫影响,反而成了他吹嘘嘲笑的事迹。”
听到这儿,祝檀湘忍不住骂了一声,“真是个畜生玩意。”
徐静和继续讲述:
“吕凌风所在的十五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像他这种家里有钱、有关系,但因为种种原因本来考不上该校,拿钱塞进来的学生。为了平衡每个班级的成绩,学校又会分一批学习成绩不错但家境一般、被免除学费的学生进来,拉高该班的均点。”
“一般情况下到了高二分文理科、音体美的阶段,两批学生就会分道扬镳,但并不算好的学习环境多少会对这批被分进来的普通学生造成影响——他们刚入学时成绩优秀,熬到分班后可能已泯于众人。”
免除的学费在最开始就包含了一定的代价。
“顾知安就是十五班里这样的一个学生。”
从顾知安的学籍档案记载可以看出,他是山城当地的留守儿童,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从小和在家务农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中考时以他们镇上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山城高级中学。
他入校成绩是全年级第三名,哪怕身处学习氛围很一般的十五班,直至高二他突兀死亡前,他的学习成绩也稳定在全校前二十名。
如若他没有死去、按部就班地参加高考,考取一所重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从能查访到的信息并没有发现,吕凌风和顾知安之间有什么过节。”徐静和说:“高中时期吕凌风依然不学无术,早恋、旷课、打架,但经过初三那件事,他家里人应该约束过他;毕竟他算是有案底的问题青年,年龄又满了16周岁,再闹出什么事情就不能像他初中时那般好糊弄了。”
“加上顾知安成绩优异,稳坐十五班第一名的位置,欺负这样一个老师学校青睐的好学生,风险很高,故而吕凌风并没有霸凌过顾知安。”
“原本线索到这儿就断了,但我又调取了顾知安死亡那年,山城立德高级中学的其他档案,发现在顾知安‘意外’身亡的半个月后,吕凌风便转学到了临市——栾城的一所私立高中;
次月,同校一名在读高一的女学生,毫无缘故地转学到了栾城的另外一所公立学校,和吕凌风所在的学校相隔不到三公里。”
虞妗妗:“这个女学生和顾知安的死也有关联?”
电话另一端,徐静和娓娓道:“据我所查,她叫做沈明意,和顾知安同住一条巷子十几年,不说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肯定也是相熟的邻里。”
“沈明意年纪小些,事发时刚读高一,没理由只读了半年就无缘无故转学,何况我查到她读书时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开学前的军训期间便被吕凌风那伙人注意到,没过多久吕凌风就对她展开了追求。”
祝檀湘听到这儿,“和顾知安从小一起长大,又被吕凌风追求,在顾知安死后立刻跟随吕凌风转学到同一座城市……结合这些条件,她的确可疑。”
“还有一个问题,我读高中也差不多是一几年,我们那时候转学、休学都是很困难的事情,尤其徐姐你刚才提到,沈明意转去栾城读的还是公立高中,没有正当理由不可能。徐姐你有查到她学籍变动的原因吗?”
虞妗妗不晓得读个书还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限制,只觉得人类真是从孩童到成人,条条框框都多得很。
“我就是想到这点,对她转学一事存疑,原本我怀疑,是吕家出手调走了她的学籍,但细查后并非如此;从始至终她转学一事都没有吕家的手笔,同时档案上也没有明确的变动原因,这不是普通家庭能轻易做到的事情,为此我又专门去调查了她的户籍。”徐静和说:“查出来的东西连我都大吃一惊。”
“沈明意从母姓,她生父章月荣,生母沈孝花,这两人是当年非常有名的‘老渣’,专攻夫妻作案,于各地流窜,后被天师府的老前辈们和警方协力抓捕,皆于1993年被判处死刑。二人被抓捕归案后章月荣当即处刑,沈孝花则因有四个月大的身孕缓刑一年,孕期她由天师府协同看管,直至生下沈明意才服刑。”
“章月荣和沈孝花死后,沈明意由章月荣的父亲章合水接走,从宜坊迁回了老家山城,销声匿迹。”
“没想到当年那个遗孤长大后会卷入这件事里……”
第78章
徐静和娓娓道来的陈述, 祝檀湘和苏晓薇这两个门外汉却听得一知半解。
老渣?
这是什么意思?
略知一二的虞妗妗已经了然:“原来章家祖辈是搞偏门的。”
祝檀湘忍不住问询:“大人,偏门是什么?”
“这我怎么和你说。”虞妗妗一噎,“行骗的、设赌的、制毒的……凡是写在你们刑法上头的行当, 就是偏门。”
“我来解释吧。”徐静和笑了下, 在电话那头道:“旧社会动乱, 士农工商之下三教九流兴盛, 很多从事杂小末流行当的人抱团取暖, 便形成了所谓的‘江湖门派’,虽随着时代变迁多有变化, 但的确是以前真实存在的景象。”
“流传到近代较为固定的便是江湖四大门和八小门,前者为‘风马燕雀’, 后者为‘金皮彩挂, 平团调柳’, 除此之外便是偏门——穷家乞丐、娼家妓院、荣门窃偷……此类, 阴门——从事死人阴间行当之事的一类, 等等。”
“这些各行各业围聚成门派, 又会共同推举出一些能够服众的人形成更大的团体:长春会;直至上世纪中末法制逐渐完善,这些‘门派’才渐渐消失、隐入地下。”
“拿金门例举, 早几百年,很多半路出家、打着道士幌子行骗的神算子, 其实就是些‘金门’人士。”
虞妗妗:?
总觉得这话是在内涵自己。
毕竟她现在从事的就是街边算命、看相测字之事…
至于为什么她一个在山野中修行的精怪,会对这些江湖门派有所了解,完全是她过去数百年的时日中,接触过最多的人类就是这些行走于巷尾深山的‘江湖人’。
【金】:在方术盛行的千年前,最早有‘九金’、‘金口九神’之说,一般会用江湖骗子、风水先生统称金门之人。
‘九金’分别为算命、戗金—也就是相面、测字、扶乩、圆光、走阴、术数风水、巫术这九类。
在这期间金门也是所有‘江湖门派’中最贴近正道、路数和能力最强的一派,甚至于许多道士、风水术师都会加入其中。
但到了明清时期, 门派中的技艺失传众多,加上当时的人大多鄙薄灵媒,导致金门分崩离析步步衰微。
其中走阴巫术扶乩等和死人打交道的人,脱离入偏阴门;圆光术数风水等技艺失传……到了清末民国,金门大多数人已从‘神算子’沦为江湖骗子,又重新分出四小门。
‘揪金’‘坐金’ ‘水金’‘火金’,分别对应四种不同的忽悠骗术。
就算还有一些金门人传承到了些许真本事,也回不到以前的盛景了。
【皮】:江湖郎中,街头卖药。
从给人吃的到给兽吃的,从感冒受寒到不治之症,但凡什么病痛到了皮门口中,都能药到病除;当然大都是骗人的。
【彩】:杂耍的、变戏法的。
【挂】:扣把式的,也就是靠武术吃饭的一类人,一般都有真功夫,或者在街头武打卖艺,或者走镖运货给人当保镖。
【平】:说书相声,又名‘闭春’。
【团】:卖唱行乞讨的人。
【调】:负责红白喜事之人,包揽扎彩、鼓乐、抗轿、纸扎、收尸等等一切事物。
【柳】:戏班子,唱戏的。
也就是这类人才会常常跋山涉水,深入到只有精怪动物存迹的地方,和山精野鬼打交道。
“至于沈明意的父母,他们不是这四大门八小门中的任意一派,而是另一群真正的骗子团伙,所行之事只为了让别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徐静和沉声说:
“其中老月是专设赌局骗人钱财的一伙人,耍老千只是他们最简单的手段,为了骗钱可以把你引诱成毒虫、嫖客,设仙人跳让你又破财还害你命;
老荣便是小偷、扒手。”
“老渣,沈孝花章月荣从事的是最无耻、最该下地狱的行当——”
虞妗妗:“人贩子。”
“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轰动一时的宜坊特大人口拐卖案的主谋,就是这对夫妇。”徐静和:“直至他们被逮捕时,已有共计七十多名婴幼儿被拐卖,妇女和劳力更是不尽其数,至今还有超过一半的被拐卖人口下落不明,无法追溯。”
祝檀湘惊道:“这个案件的报道我看过,很多网上的科普博主讲述过,据说主犯活跃了近十年才被抓到,时间跨度长涉及范围大,最重要的是案情恶劣,涉及到了贩卖活体器官。”
“居然是沈明意的父母干的!?”
“没错。”徐静和道:“现在很多人分析这起案子,会把难以侦破的缘由归结为九十年代科技不发达、监控不普及、刑侦手段不够先进……这些的确是主要原因。但归根究底,是作案的主犯团伙身份特殊,有诸多在现在看来是夸大其辞的手段,才大大增加了抓捕他们的难度。”
“古时候的人贩子叫做‘拍花子’,他们往往假扮成走街串巷的小贩,用糖果偶人吸引在村头嬉戏的孩童,相传这些人只要在小孩子肩膀或者头顶用手一拍,就能把孩子迷魂拐走;听着像恐吓,其实那是真实存在的技艺,行话‘拍魂手’,手艺精通的老渣就会自己调配迷药,会让人什么时候、怎么中得招都不知道。”
徐静和又说:“人贩子过去分为‘不开外山’和‘开外山’两种,前者手段相对温和,只交易七岁以下的孩童,大抵是走访乡野,物色家境清寒生计困难的穷苦人家,游说他们贩卖儿女,并给他们一笔‘送子金’;
被他们买走的孩子下场也相对尚可,会被老渣高价卖给附近没有孩子的富裕人家,要么做养子,要么做童养媳;最差也是卖给戏班子或是唱馆儿。”【注1】
“这类‘不开外山’派还有自己的职业素养,买卖典契时就要定规矩。
‘活门’允许孩子的亲生父母不时去探望,‘死门’则要亲子断绝联系,如果亲生父母不遵守契约,还会遭到他们的报复。”
“而沈孝花章月荣是另一种‘开外山’派,这个派系的人手段狠绝,且毫无底线。首先他们拐卖人口多为‘拍魂’、‘下迷药’、‘强掠’几类手段,绝不会看你愿不愿意,为了杜绝后患不被找回,绝对要把拐来的人运输到外省去!尤其医学发达后,人类的器官在海外黑市供不应求,人口在这伙人眼里就是行走的活金子。”
“他们这个团伙里汇集的是多个心术不正、却有技艺的偏门人士,有专门调配各种迷魂药的皮门陈老七,专门负责去各地村庄踩点、物色‘货物’的老荣,专负责销售线路的挂门王顺……章月荣负责的这条线上,有大量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只是想外出务工赚钱,却被他们拐卖,被摘除器官、卖到缅区当黑劳工,简直如坠地狱。”
“而沈孝花师从父母,祖祖辈辈都是老渣,绝活正是‘拍魂手’,她伪装成彩亲队中的媒婆,以拉媒为借口深入各个村庄,负责专拐年轻女性和小孩儿;年龄小的幼童会被他们灌‘洗魂药’,为得是让孩子迷糊、记不住以前的父母和家乡,至于年轻妇女则是被卖去深山、卖到东南亚红灯区……而以上我说的还不是最凄惨的下场,对付一些用打骂折辱灌药都无法令其屈服的硬骨头,这群恶徒会‘采生折割’和‘造畜’!”
“前者把人的四肢扭断、面目毁容、眼睛掏瞎耳朵捣聋,放到大街上乞讨。后者则是用特殊手段,先把人致残,再同兽皮拼接形成半人半兽的‘人造怪物’,虽不能光明正大地让他们出现在大众视野,但在暗网上是极受欢迎的猎奇畸形秀。”
徐静和的描绘诡异又残忍,从没接触过这些的祝檀湘和苏晓薇心下觉得恶寒,却又忍不住不去听。
苏晓薇无法想象‘造畜’是什么样子,不可置信道:“真的有那种手段吗?把人和动物……拼接到一起,人还能活着吗?”
“当然有。”虞妗妗幽幽道:“‘造畜术’,我上一次下山游历时亲眼见过,那是个游行卖艺的杂耍班子,有个十二三岁的孩童被关在木制的笼子里,上半身瘦骨嶙峋,下半身则被剥皮碎骨,用花蟒的蛇皮包裹成蛇尾,只能趴在笼子里匍匐。”
“杂耍班子的班头说那是他在山野捕捉的‘蛇孩’,是人和蛇的后代,生来不会人言、不开灵智,他说得奇诡香艳,周遭围观的人听得啧啧称奇,把铜币扔到笼子里,却把那孩子人身蛇尾交接处的血肉模糊鲜血淋漓视若无睹,仿佛看不到那声调嘶哑的口中被割去的舌根。”
“他虽然还活着,却不如让他死了,也好过短暂的人生被那般折磨。”
“更不说古往今来的典籍中,也不乏记录有‘人狗’、‘人熊’……都是人为造畜。”
虞妗妗所说的‘人狗’,在《清稗类钞》中就有记载:“乾隆时,长沙市中有二人牵一犬,较常犬稍大,前两足趾较犬趾爪长,后足如熊,有尾而小。眼鼻皆如人,绝不类犬,而遍体则犬毛也。能作人言,唱各种小曲,无不按节。观者如堵,争施钱以求一曲。”【注2】
“不得不说比起手段狠绝,还是得看人类。”
徐静和:“那些家伙不是人,是败类。”
杂耍班子?
当街展示的畸形人蛇?铜币?
苏晓薇在违和中隐约咋摸出一些猜测,却不敢多问,又听虞妗妗继续说:
“所以沈明意有这样的家族背景,很可能在长大后传续了她父母‘拍花’、‘造畜’的能力,她学生时代又和吕凌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吕凌风能变成那种披着人皮的怪物、他家里藏匿的那些人皮,来源大概率是沈明意。”
“这也是我的想法。”徐静和应声说道:“如果她掌握了‘造畜术’,剥皮抽筋便不是难事,再有‘拍魂手’加持,更可以轻松对周围的普通人下手。”
“我更怕的是这些邪门歪道悄然复苏,会不会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早有新的‘宜坊特大拐卖案件’成型多年!”
祝檀湘不解出声:“既然沈家的传承如此危险、又有前科,为什么当年破获案件抓捕他们后,没有把这些技艺销毁或是严加看管呢?”
徐静和苦笑解释:“其实我们管控了。”
“沈孝花和章月荣两边的亲戚都很少,我们从沈家搜到的一些典籍都封存在了天师府的档案中;而沈明意是经天师府诞生,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们不可能因为她父母的罪责仇视她……其中还涉及到章月荣的家族。”
“严格来说章月荣是半路出家的老渣,在和他妻子沈孝花结婚以前,他并不干贩卖人口的行当,而是‘彩门’的少当家。”
“他祖辈章家是‘金皮彩挂’中的彩门正传,他爷爷奶奶在特殊时期打击过敌人立过功,父亲章合水则是长春会最后一届会长。”
“章合水老先生在百废俱兴时,先是带头规整底下的小门小派,不许他们在社会上兴风作浪,后来主动退位,相当于半解散了这个长踞上千年的旧江湖派系。故而他老人家在方内,都是非常有地位的老前辈。”
查案过程中,徐静和专门向她师父即安道人打听了当年的旧事。
据即安道人说,章老爷子来天师府领取儿子儿媳骨灰、接走孙女时,整个人备受打击,一直深恨自己教子无方,教出了猪狗不如的后辈。
当时天师府的人只是感慨、叹息,章老一辈子德高望重、名声显赫,晚年却被子女牵连抹黑;
望着章老抱着幼孙佝偻离去的背影,没有人能想到多年后章家会再出来一个‘拍魂手’。
徐静和:“其实早在沈孝花让女儿姓沈的时候,天师府就该注意到的,她是想让沈明意继承沈家的技艺。”
“我师父他们也没想到章老那么深明大义的人,临老了却糊涂,会替儿子儿媳包藏沈家的旧籍……”
虞妗妗轻哼一声,说道:“人类最是善变,天师府凭什么觉得你们剿杀了章合水的儿子儿媳,他就不会心怀怨恨?”
“再者,章月荣和沈孝花的作案团伙中有那么多其他门派的能手,他们的人脉从什么地方来?我相信章合水年轻时做过好事,也相信他退出长春会时是真心隐退,但章沈二人闹出那么大动静、拉了如此大的班子,十余年来我不信章合水一个彩门高手、曾经的长春会长,对他们做的事一无所知。”
徐静和愣住了,细细去想这番话,觉得十分有道理。
章合水确有大义,否则也不会为了当时的大环境稳定,放弃诸多。
但当他自己的至亲骨血走向迷途、闯下大祸时,他做不到大义灭亲,那是他的儿子和儿媳他的亲人,规劝无果他只能闭上双眼,对无数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家庭视若无睹……
而沈明意高一时转学,就是章合水动用了自己过往尘封的人脉关系,手眼通天,不留痕迹;
单从这一件事足以证明,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也在一次次维护自己的子孙后代。
徐静和心中唏嘘,“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当务之急是查明所有真相,将吕凌风和沈明意绳之于法、尽快收监!”
“苏小姐在听吧?”她话题一转,忽然问了句。
苏晓薇愣道:“是喊我吗?”
徐静和‘嗯’了一声说道:“另有一件非常重要的调查结果要同你讲,我冒犯问一下,上个月15号你和苏晓玥在江城入住,次日晚上吕知安和你们同住一所酒店,那晚你和他是否见面?在哪里见的面?”
苏晓薇环视两眼同屋的虞妗妗和祝檀湘,不安再度浮现。
“……我和他是见面了。16号我和晓玥在江城中心场馆看完演唱会,大概十点回到酒店,吕知安他、他提前和我讲过那晚会入住,我们约好了找机会碰见。正好晓玥那天觉得累,我们打了几局游戏就睡了。”苏晓薇说。
只不过苏晓玥是真的入睡,而苏晓薇是假的。
她和大明星男友一个多月没有见过面,怎么可能不趁着同在一处落脚的机会见一见。
确定妹妹陷入梦乡,她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重新画了轻妆还换了身衣服,从房间出门去往另一个楼层寻找男友。
“我应该是过了凌晨,才去找的他。”
徐静和:“你和苏晓玥住在5层1504号房间,17号零点四十三分左右,穿着格纹裙子、带着鸭舌帽从1504房间出来的人是你,没错吧?”
“是我。”苏晓薇还记得自己那晚的装扮。
“在17号早上六点左右,你才又回到了自己的1504号,在此期间你一直和吕知安呆在一起?”
“对。”
徐静和沉默了一瞬,轻声道:“苏小姐,你确定这五个多小时的时间,吕知安都和你在一起吗?他没有离开过吗?”
“我……”苏晓薇顿住了。
她不能确定。
吕知安住的是顶层套房,那晚和他见面,是自己去顶层找的他。
在追问中,苏晓薇想到了那晚被她忽略的细节——明明她想的是和男友温存甜蜜一会儿,便返回自己的房间,但温存过后她实在是太困了,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毫无意识。
还是男友把她叫醒,她才发现已经到了早上六点。
她十分慌张,惊坐起来还责怪男友为什么看着她睡着了却不叫醒她,吕知安是怎么说的呢……
‘我看你困了,心疼你想让你多睡会儿嘛,我们这么久没见了,哪怕看着你睡觉也我也乐意,再说了这才六点钟,你妹妹又没醒,你现在回去她发现不了的。’容貌清俊的大明星男友笑眼微弯。
听了那番话她只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心中十分甜蜜。
“我同事帮我调取到了那晚酒店的监控,监控显示在你出门的两小时后,约莫凌晨三点钟,一名身穿黑衣、带着口罩和渔夫帽看不清面貌的青年男性,明显避着走廊摄像头,使用房卡打开了1504的门。那个时间点苏晓玥单独被你留在房间内,黑衣男在房中呆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才从1504离开。”
“同时在调查的过程中,我们没有调取到顶层十二楼的监控,酒店方的说辞是顶层的布景一直处于不断翻修,所以监控设备损坏后迟迟没有更新,所以我们看不到吕知安确切的入住记录、出行记录;但那晚的黑衣男子凭空出现,最后的行踪消失在十二层的楼梯间,由此我合理怀疑,凌晨三点多潜入1504的人就是吕知安,他……”
外放的听筒中,徐静和的声音声调不变,但落入苏晓薇的耳中,莫名被扭曲成嗡鸣。
徐师父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吕知安在她睡着后拿着她的房卡,去了1504?
那房间中只有酣睡的苏晓玥,吕知安为什么要偷潜进去?足足一个多小时他又在房间里干了什么……
“苏晓薇?苏晓薇你没事吧?!”
身体被猛然晃动,女人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拳心都冷得发僵。
虞妗妗两步上前,用食指和拇指按压她明神顺气的窍穴,她感到一阵热流穿过大脑,才从巨大的情绪失控中回神。
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先从眼眶中溢出;
苏晓薇神情痛苦,她意识到其实事情的真相,在诸多细枝末节的线索汇聚时就已经十分明显,只是她没有能力接受,一直在逃避去想。
直至现在摆在面前,连逃避都不可能。
她浑身被抽空了力气,要借着祝檀湘帮扶才能站稳,“那个畜牲,他是不是……是不是欺负了晓玥?!”
屋里除了她自己的啜泣,没有其他声音,祝檀湘拧紧的眉头就没松过,电话那头的徐静和也陷入沉默。
“很遗憾,就是最坏的结果。”徐静和不忍说,虞妗妗替她打破了最后的遮羞布:“吕知安那晚侵犯了苏晓玥。”
“他是腌臢的诡异,是披着人皮的邪祟,这股祟气侵蚀了苏晓玥,导致她的躯体从内到外腐坏。”
几乎是话音未落,苏晓薇彻底崩溃。
她无法抑制得尖叫出声,蹲倒在地上用力捂住自己的头,她两只手想要抓住东西发泄,最终只能插入自己的长发间用力揪扯。
“都怪我……都是因为我……”
“吕知安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晓玥?!晓玥从来没和他碰过面……我们是恋人啊!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他……!!”
她被自责和负面情绪吞噬,以至于用力地捶打自己,因为除了这样做她没有其他宣泄情绪的方法。
“苏晓薇你冷静一点!”
苏晓薇的指甲缝里有血痕,是抓破了自己的皮肤,祝檀湘不可能看着人不停伤害、抓挠自己,只能尽量控制住崩溃的女人。
一时间屋中只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虞妗妗并膝蹲身,漆黑的圆瞳盯着她哭得涨红的脸,认真道:
“苏晓薇,这件事里最该死、最下贱的人是吕知安,如果你有怨恨、想要弥补,应该留着力气想想怎么对付他,伤害自己解决不了问题。”
“至于你的愧疚和自责,也不必说给我们,当事人是苏晓玥。”
徐静和也叹气道:“你妹妹还不知道真相吧?你为什么对这段关系如此守口如瓶,之后还要一直隐瞒她吗?当务之急是要想好要不要给她讲,如果讲的话,怎么才能尽可能减轻小姑娘的心理创伤……”
是啊,她要怎么对向来乖巧、心思细腻的妹妹开口?
她怎么解释妹妹遭受的一切痛苦,身心上的折磨,都来源于自己曾经的恋人?!
虞妗妗敏锐察觉到一点细节,“苏晓薇,你和吕知安恋爱后,没有和任何一个亲朋好友透露一丝一毫吧?”
“……没。”苏晓薇失魂落魄地摇头。
这不正常。
从这些天和苏晓薇的相处,以及她各个社交平台的发帖,虞妗妗能察觉出她是一个很外放且藏不住心事和情绪的女生,和国民偶像恋爱,某种程度上能极大满足她的少女心,为何她对此缄口不提?
哪怕再想炫耀、再思念男友,也没有泄露一丝一毫;
她甚至不敢说自己是吕知安的粉丝,只敢在小号上透露些许心声,连和吕知安见一面也要背着苏晓玥,做贼一样生怕被苏晓玥发现。
“你看着我。”虞妗妗和她四目相对,漆黑的瞳仁微缩,“为什么不对外宣布你吕知安和你的关系,你们是情侣,恩爱缠绵天经地义。”
“你没必要遮掩。”
“我不必遮掩…吗?我们是情侣……”徐静和呢喃两句,眼神中带着茫然,但她刚刚想要负荷虞妗妗的话,意识却陷入混乱。
“不对!知安、知安他身份特殊,恋情曝光我们都会被他粉丝责骂……我们不能被发现,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她眉头紧皱,连声否定。
这下徐静和和祝檀湘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已经看清楚吕知安是个什么货色、对他只有怨恨的人,怎么两句话间又处处为他着想,一副深爱对方的样子。
在她思绪混乱自我相悖的刹那,用灵视扫视着她的虞妗妗抓到了矛头——苏晓薇灵魂深处,有一缕浅淡的秽气涌动。
透过人体看到了魂魄被刺激的不正常烙印,她单手极快结印,曲指点在苏晓薇的眉心,指印像是一记重击,瞬间打散了笼罩在苏晓薇脑海中雾蒙蒙的迷障。
苏晓薇浑身一抖嗦,猛地向前干呕,继而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什么情况?”徐静和看不到这场面,只能听到些动静。
虞妗妗揣着手,怕摸到苏晓薇湿黏的泪痕,只微歪着头颅细细探查,确定那缕秽气已经被她破除才收回视线。
“你没发现自己简直把吕知安的话当圣旨了,甚至一提起反抗他的念头就会不适。”虞妗妗恹恹说道:“这是他在同你的日常接触中,给你下了暗咒——类似某种心理暗示,直接作用于魂体,形似契约,一旦触及到底线就会自动激发,让你陷入混沌扭曲你的意识。”
“这手段不厉害,胜在精巧高明,若不是刻意激发我都没发觉它的存在。”这话是对徐静和说的:“不像是邪祟的路数,像你提到过的‘拍魂手’。”
徐静和‘啧’了一声:“估摸着是沈明意一直在暗中给吕知安提供帮助。”
“若姓吕的也有能让人迷魂的手段,就不难想象为什么17那晚,沈小姐和你妹妹都陷入昏睡,不省人事了。”
越听,苏晓薇心中积累的愤恨便越烈。
就在这时,她放在手提包里的电话响了。
祝檀湘看她情绪稳定多了,伸手帮她把包拿来。
来电人写着‘妈妈’,是苏晓薇的母亲;
她还哽咽着,但不想让母亲担心还是下意识擦了下泪水才接听。
“妈?”
“薇薇啊,你和那个吕知安是什么情况?你们俩什么时候谈的恋爱?怎么还瞒着家里人呐?”电话一接通,苏母便急哄哄地连续追问。
苏晓薇结结巴巴:“妈你怎么、怎么……”
“你们两个都被狗仔拍到上热搜了,你还要瞒着我吗?妈妈又不干涉你的私生活!就是你爸爸看到那些狗仔措辞龌龊,一时有点接受不了……那个吕知安还是明星呢,怎么一点都不保护你,在酒店让狗仔拍到了……”苏母絮絮叨叨埋冤着,忽然又想到什么:
“对了,晓玥在你旁边吧?你们两个妮子在外面玩得也够久了,昨天我还和你婶婶讲,两个小孩也不晓得给家里人打电话…赶紧带着妹妹回家了,我得好好审你这个姓吕的什么情况呢!”
苏母并未察觉到女儿的情绪不对,只以为她是因为热搜不好意思。
电话挂断后苏晓薇匆忙点开社交软件。
只见不久前还处于高位的#吕知安受伤#的词条,已经被新的爆料掀到底下。
#吕知安恋情曝光#
#吕知安苏晓薇#
#吕知安酒店开房录像#
#(爆)吕知安自曝被袭击恐吓#
……
整个社交媒体都被‘吕知安’三个字占据,一连十多个热搜高位在前,把人看得头脑发懵。
恋情曝光?开房录像??
苏晓薇的社交账号个人信息被扒得一干二净,各种私信也早被闻讯而来的路人和粉丝挤爆99+,每秒钟都有大量的评论私信弹出。
她的朋友圈也是炸了锅,大学同学和相熟的朋友们纷纷给她发消息,家族群里不断艾特她询问情况。
最让她僵住的是置顶的苏晓玥的聊天框,也发来了好多条消息。
玥玥:【姐热搜是什么情况?你和吕知安的事被狗仔曝光了!!】
玥玥:【天呐,我们去看演唱会的那晚,吕知安来酒店找你了吗??你怎么把我都瞒得这么好!】
玥玥:【完蛋啊家族群里炸了……我慌得要死,叔和姨姨在群里质问我都不敢回复,姐你回个消息啊!(大哭)】
玥玥:【神经啊那些狗仔,好像真的发了视频,他们凭什么侵犯别人的隐私?!】
这条消息后过了十多分钟,苏晓玥才发了两条信息。
玥玥:【姐你那天是在我睡着后和吕知安约会的吗?】
玥玥:【为什么狗仔爆的视频里,他进了我们的房间?】
第79章
徐大嘴说八卦:【劲爆消息!!顶流吕知安隐瞒地下恋情长达一年!女方是通达集团的大小姐, 瓜保真!粉丝还天天给顶流哥草清纯爱豆不近女色的人设呢(偷笑),殊不知早有真嫂子,正主还得费力讨好、以求翻身进豪门当赘婿!】
下午时分, 正当网上还在讨论吕知安剧组受伤之事时, 一个圈内知名的狗仔, 忽然在其粉丝百万的社交账号上发了这样一条爆料。
帖子一经发出, 立刻如入水的地雷炸翻整个网络, 不出几分钟爆料中的通达集团大小姐苏晓薇的身份就被网友扒出,相关词条瞬间冲上热搜。
大批本就义愤填膺的粉丝自然不信, 冲到狗仔的帖子下骂他造谣、吃人血馒头。
然而没过半小时,另一名大狗仔紧随下场。
阿航有料:【近日, 某国民级的男顶流夜会富豪千金, 被拍到共同进出酒店, 举止甜蜜, 疑似热恋中。(视频)】
尽管他装模作样地没有提及具体身份, 网友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看完他在爆料中附加的视频文件,原先只是抱着吃瓜态度半信半疑的网友炸了锅, 诸多忙着澄清的吕知安粉丝则十分破防。
【有大佬扒了下时间线,我只能单扣一个6, 前脚才在人家钱佑林的演唱会上当助唱,唱自己当年的出道主题曲抢风头、搞回忆杀,唱完后脚就美滋滋和嫂子开房去了,粉丝完全是人家play中的一环啊。】
【人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博主你等着吃官司吧!公司和工作室是死了吗,任由艺人被泼这么大一盆脏水,还不出来反黑?!】
【小钱自出道起就被大前辈各种拉踩, 说他黑脸资源咖德不配位,挨了不知道多少骂,现在真相大白到底是谁偶像失德?】
【就凭一个模棱两可看不清脸的视频,凭什么说是吕知安??毛病吧。】
【吕知安都二十八了,四舍五入而立之年,谈个恋爱我觉得还蛮正常的,粉丝总不能让人家一辈子孤寡。】
【吕知安出道多年无黑料,怎么刚一被人打伤,立刻就爆出他隐瞒恋情?我请问呢?】
【想死,粉了好几年的本命直接塌方……我杀杀杀杀都鲨了!!】
【通达千金唉,配个明星还是绰绰有余吧,粉丝为啥那么抵触?】
【相信安安,等工作室澄清,不论男的女的都请独立行走别碰瓷了,抱走安安不约。】
【小情侣养眼,挺般配的,路人送上祝福。】
【吕知安你给粉丝的承诺是喂了狗吗??你对得起我们吗?没什么好说,不澄清就脱粉。】
【……】
原本以为吕知安会像之前大多数艺人那般,要么否认,要么装死先冷处理,未曾想仅过去半小时,他就用账号发贴承认。
吕知安V:【恋情是真,对不起隐瞒了大家。】
发完贴更是空降开播。
大量吃瓜的网友和心碎粉丝涌入直播间,热度节节攀升,弹幕疯狂滚动,有无法接受的斥骂也有欣然祝福。
但无论如此所有人都能从镜头中看到,吕知安的状态很差,尤其是眼角和脸颊还有色泽明显的乌青,联想到刚上热搜的伤人事件,一时间又有很多弹幕询问关心他的状况。
‘视频中的人确实是我,在这里我要向所有粉丝和公众致歉,我因为自己的私心,选择了隐瞒恋情,现在又占用了公共资源……’
‘女方是圈外素人,我和她是在招商的展会上相识相知,网上谣传的那些猜测都是不实消息。交往的这一年来我行程太忙,没有平衡工作和生活,也对她造成了伤害……’
‘除此之外我没有做过其他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至于今日在剧组被人袭击我也倍感意外,要不是我的经纪人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哪怕我现在已经回到了公司,依然一阵后怕…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为了铲除异己抹黑、造谣、中伤别人,今天我开直播除了回应和我有关的舆论,还因这些事已不再是单纯的针对行为,我一昧的退让只会助长这种风气。
有的事没做过就是没有,我会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也希望大家相信我。’
‘……’吕知安的一句句自爆,把相关热度推到了顶峰。
直播镜头下,他的身边还坐着他的经纪人。
在他疲惫掩面时,带着口罩的经纪人一副实在没法隐忍的样子,面对镜头开口:
‘其实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知安怕粉丝们担心、怕占用公共资源,一直没有出来说过,直到今天的事情闹大了太恶劣才不得已出来说明。但艺人也是人,也需要被尊重!艺人的身心健康也需要被重视!’
‘无论企图造谣生事、甚至对艺人采取暴力手段的人出于什么目的,都该被唾弃。这次知安受伤肯定是我们疏忽大意了,后续我们公司全体上下都会提高对知安的保护,尽量避免这类事情再度发生。’
直播还没结束,网上全平台便被吕知安的相关事项彻底占领,对他受伤一事的热议和推测,远远盖过了恋情风波。
多个网站上吃瓜网友和路人开贴讨论,挖掘其背后的‘隐秘’:
《吕姓顶流自爆长期遭受暴力和侵扰,瓜友们怎么看?》《818娱乐圈的那些黑暗往事》《理涛,吕知安直播爆料真假?内娱还能发生这么无法无天的事?》《细数圈内哪些艺人和吕知安结过梁子、最有可能搞他》《……》
至于原本愤怒于吕知安隐瞒恋情的粉丝们,情绪从愤怒转为震惊心疼,毕竟哪怕遭受伤害的是个路人也会引起大家的同情,何况是他们真心喜爱的明星。
在人身安全受迫面前,谈恋爱只是小事。
【从没想过21世纪了还会发生如此猖狂的事件,安安在剧组对面都敢直接伤害他,不敢想象他一个人的时候、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默默忍受了多久!】
【出了这么大事,通达千金都不出来回应一下吗?服了,好感败光…】
【工作室为什么拖到现在才告诉粉丝??别特么事后道歉,你们就是不重视知安!】
【先前骂安安的人都滚出来道歉,出道数年兢兢业业,一朝谈个恋爱就罪该万死了?就是你们以爱为名绑架他的假粉和黑粉,他才什么都憋在心里不敢说!】
【真的很心疼……】
【能干出这么恶劣的事情绝不是普通人,一定是有恃无恐,吕知安一个每天泡在剧组拍戏的人能得罪谁?肯定是他长红资源好,挡了某些圈内大佬想力捧的人吧!】
【卧槽瓜组又爆料,吕知安谈的这位真嫂子可不是什么善茬,扒出来的履历emmmm】
【……】
长达数分钟的时间里,虞妗妗等人都在看网上爆发的舆论以及吕知安的直播录屏。
苏晓薇翻看时手指都在抖,“不是他说的那样…吕知安在骗人啊!那些营销号发的视频也都是剪辑拼接过的,根本不是原视频!虞大师,你们清楚这事的。”
“还有那些吃瓜组的爆料也是假的,我去心恋酒吧是和吕知安见面,根本不是去约男模!他们凭什么断章取义?!”
“我也要曝光他的真面目!”
“还不明显么。”祝檀湘轻叹了口气,说道:“营销号无缘无故不会爆你一个素人的料,何况你家里有企业,他们犯不着得罪你;这一环接一环的布局明显是吕知安的手笔。”
“他比我们想得还狡猾,并且更谨慎,怕是和你交往期间都没付出过真心。”
网上流传的、营销号爆出来的那份录像,只截取了苏晓薇和吕知安单独进入1504号房的片段,然后拼接在一起,造成他们二人先后到达该房间幽会的情景。
他们这几个在场之人看过徐静和发来的酒店录像,都清楚营销号爆出来的录像是断章取义,毕竟当天苏家姐妹是一同落脚,屋里还有苏晓玥。
两人分明是在酒店顶层包厢见面。
祝檀湘继续说道:“你要怎么曝光他?把录像发到网上?”
苏晓薇点头:“对!”
“我劝你不要,这么做非但不能力证吕知安是衣冠禽兽,甚至会把你们姐妹俩卷入舆论漩涡,很容易把矛盾焦点扭曲到桃色绯闻上。”祝檀湘摇头否定她:
“第一,完整的录像只有走廊区域,只能证明吕知安单独进入了1504,却无法证明他在屋里侵犯了你妹妹,毕竟苏晓玥当时失去了意识,这么长时间过去根本不可能犯罪痕迹还保留着。”
“第二,吕知安是用你的房卡进入了房间,来往于1504和顶层包厢,后续你还持卡返回房间;我猜你若是把录像曝光,立马就会有安排的水军质问你当时为何没发现、没有报警,会质疑他拿着房卡进的门是经过了你的允许……你说会不会传出姐妹共侍一人这种令人作呕的舆论,我想一定会有;
再加上你这个节点突然被爆出去酒店、被造谣恋情期间点男模,就是吕知安在铺垫,他要给大众留下你‘私生活不检点’‘玩得花’的印象,后续再往更无耻的黄谣上偏,总会有相当一部分粉丝和路人相信。”
“届时无论你怎么解释,又或是问心无愧发律师函,你们姐妹都会被娱乐化;哪怕最终你打赢了官司,这些猜忌和谣言会一直困扰你们,我想对无辜受害的苏晓玥来说会是一种负担。”
作为在场社会经验最丰富、心思也最缜密的人,祝檀湘把网上的风向整合之后,很快便察觉到了吕知安的歹毒用心。
第一步,吕知安主动爆出恋情,立下有责任有担当、爱女友的形象。
第二部他自爆受伤,把该事上升到夸张的程度,树立起一个虚拟的恶霸团伙,说自己的身心长期处于危险中。
这样不仅能够大大引起网友的同情,也隐含着一个信息:
一直有人想搞死我吕知安。
如果这时有谁突然跳出来爆我的黑料,他就是居心叵测,是恶意中伤我是想弄死我!
光看现在的舆论,风评已经被他带着偏,各方猜忌。
有认为伤他的人是和他撞型、最大的竞争对手钱佑林,有认为是苏家不满意他这个戏子女婿找人教训他,也有认为是有资本看上了他,但他不愿折腰遭到暴富……风向基本上是同情他,对外讨伐。
第三步就是抹黑前女友,把苏晓薇塑造成恋爱中都出去乱搞的坏女人。
粉丝本来就抵抗恋情,如今又见到自家哥哥痴心一片、直播保护她,她却反手送上一顶绿帽子,实在太过可恶了!
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根本配不上吕知安!
祝檀湘能预料到只要苏晓薇这时候跳出来爆料,简直正中人家心怀!
不会有人信她。
一旦人的内心有了偏见,对一个人厌恶觉得她坏,这个人做什么都是错的,说什么都是谎话连篇;
粉丝不会相信苏晓薇真受了委屈,只会认为她是出轨被爆狗急跳墙,不惜以自己姐妹被侵犯为借口,造谣吕知安洗白自己。
经祝檀湘这么细细一分析,苏晓薇握着手机的掌心冷汗绵绵,一阵后怕。
一个人怎么能歹毒到这种程度?!
她把自己代入吃瓜网友、代入粉丝,心态竟和祝檀湘讲得大差不差!她自己都很难相信,直播镜头里那个真诚的、口碑多年来极好的大明星会是恶棍,何谈路人?
“那我现在怎么办,就看着他造谣卖惨吗?!”苏晓薇从来没有那么恨过,身体都在颤。
“他就是在逼你出面,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沉住气,忘了在影视城的时候你是怎么露馅、被他拿到把柄的吗?”祝檀湘认真道:“多说多错,既然怎么澄清都难以改变网络上的风气,那就先保持沉默。”
“祝兄说得在理。”徐静和随之开口,“苏小姐你不必太过担忧,吕凌风的种种行为是想让不知内情的网友成为他的保护伞,但他若以为这么做就能搅弄风云、能逃脱制裁……”
向来随和的正道魁首轻嗤一声,显露出几分凌厉:“那他未免太看轻官方,也太轻视天师府。”
“这样一只邪祟披着人皮,在天师府的管控下大摇大摆当了明星,残害人数不知几何,这是天师府的过失,是我们的管控和执法出了问题,对不起无辜受难的百姓。”
“我徐静和以堪山代行山主、天师府执法部长的身份向你担保,我们一定会尽快拿到吕凌风的罪证,揭露他的罪行,给你和苏晓玥、以及所有受害人一个公道。”
苏晓薇几近崩溃的情绪,在这番冷静有力的陈述中渐渐心安,“…嗯,我相信你徐师父。”
一直懒洋洋支着腮的虞妗妗也开了口:
“别自己瞎琢磨了,回去想想怎么安抚你妹妹,才是你现在的要紧事。”
“至于姓吕的,腌臢污秽祓除邪祟这种活儿,就交给我们这些专人来做。”她露出一张笑脸,眼眸却如野兽猎食时那般冰冷:
“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
作出承诺的徐静和挂了电话,便将自己和虞妗妗调查摸索到的信息整合、连同最新的进展一同上报了天师府,其中隐含的大量内幕、牵扯到的多方人士和跨度,令天师府内部震荡,立即将该事件升级为最高处理等级。
有资格接触此事的圈内人士,都被调动起来多方行动,正如徐静和说的,天师府有些时候迂腐了些,但态度和效率没得说。
在这批专管现代社会玄学灵异事件之人的介入下,苏晓薇自己犹豫挣扎了数个小时,最终考虑到要为苏晓玥的身体状况负责,也考虑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当事人受害者显然对苏晓玥是不公平的,当天晚上她做上遣返的飞机,和苏晓玥把一切事情摊开了讲,原原本本告知对方情况。
期间网络上的舆论越传越离谱,半个娱乐圈的艺人都受到了波及,但吕知安却抽身事外,对各种揣测视若无睹不回复。
在苏家姐妹二人私下的交谈中,得知了一切的苏晓玥有没有崩溃、是否向姐姐宣泄了愤恨,虞妗妗不得而知。
但她很快收到了来自徐静和的消息,说天师府已经派了专人专车,把苏家姐妹接到总部。
总部吸纳了擅长‘医术’、‘尸术’等手段的多方人士,对祟气入体多有研究,由他们协助调理苏晓玥的身体,力求能把对小姑娘身体的伤害彻底消除。
而他们似乎很担忧自己这个‘不可控’的妖鬼,会一气之下提着刀,冲到吕知安的家里把他给砍了,明里暗里把她当愣头青哄。
让徐静和出面不算完,连她师父即安道人,以及已经过了明路成为虞妗妗在警署的专线联络员的康永和,都异常生硬地给她发了消息,拐着弯给她科普现代法律和‘疑罪从无’的原则。
对此虞妗妗有点无语。
她像一滩猫饼那般整个人躺在软椅中,“这群人什么意思?我就那么蛮横不讲道理?”
坐在桌前处理公务、整理档案的祝檀湘一顿,推了下薄薄的镜框,“过分。”
“大人明明只有一点点……”
虞妗妗:?
她头偏了过来,盯着青年的侧脸眯起了眼。
“我发现,你最近胆子变大了。”
愈发得不怕她了。
好像也不像最初碰到她时那么怕鬼;
提起鬼神就吓得脸色发白,看到恶鬼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人,现在跟着她跑前跑后处理各种灵异事项,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仔细想想,祝檀湘这个人的确挺倒霉。
前半生只是走霉运,事事不顺,而后就碰到了自己,天天被各种邪祟恐吓,还要提心吊胆自己的小命。
毕竟刚借尸还魂时,虞妗妗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饿得要死,要不是尚且存息了一丝理智,她就要吞食了祝檀湘为自己续命。
“银行卡里有齐家打给我的钱,你拿一半去,就当这大半年来的工钱和补偿。”虞妗妗忽然说道。
莫名其妙被卷入玄幻的世界,不仅承担辅助处理案件资料,备受精神攻击安全性也不是那么稳定;
还要兢兢业业担任她和一窝窝流浪猫狗的男妈妈、做人饭做猫饭处理家务运行网站当私人助理……
就是高价聘请的管家助理,也很难把这么多繁杂的事情同时处理好,更何况前期都是白嫖,想来祝檀湘的心中应该也有诸多委屈,只是碍于实力差距犹如天堑,只敢想想不敢流露出一点。
一向信奉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猫妖这么想着,久违地生出些心虚;
她好像是有点蛮横。
虞妗妗尤没意识到自己对待青年的思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仿佛是将人从‘能用武力压制’的弱者,提到了某种可以且需要平视的层面,无关祝檀湘是否厉害,是不是强大。
她粗略地把这归为自己良心发现了:“先前胁迫你为我做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是想回归正常生活,等我处理完苏晓薇的事情,回去就带着那些猫猫狗狗迁出去。”
“天师府那边的人都知道你是被逼着和我绑定,他们以后也不会为难你……”
“我没有为难。”青年突兀地出声打断:“我也并不觉得,做这些事情对我是负担,是被逼着在做。”
“不,一开始确实有些勉强,毕竟任谁一睁眼世界变得地覆天翻都会心惊胆战。但时间久了,我觉得照顾的猫猫狗狗都很可爱,给流浪的毛孩子寻找领养很有意义,能在很多事情上帮到你很有成就感,看到死水一样的生活下还有另一片瑰丽奇诡的世界很刺激,同时和你……和大人你、以及徐姐他们相处让我觉得愉快。
从很早之前就只是我愿意做,所以在做。”
祝檀湘务工的指尖停下,说话时莹莹的蓝光映在他的侧脸、以及镜片上,看不清神色。
“大人你不能让人看到了不平凡的世界,又自做决定,让人回归平凡。”
“我不同意。”
这是一向笑眯眯、仿佛什么事情都听之允之没脾气的青年,头一次显露出几分强势。
虞妗妗一时语塞,半晌皱了下鼻尖:“我也没要做决定,我是说如果你觉得很累,不想干了可以……”
“我愿意。”
祝檀湘眼尾弧度弯弯,目光却很认真:“做这些事是会累,但我愿意。”
当然没有人生来就是牛马,只是在帮的人、身处的环境,让他甘之如饴。
片刻后他笑着垂眸,语气轻松:“齐先生打来的酬金和谢礼有六千万,工作不到一年,就能分走老板三千万资产,这么划算的岗位我愿意干一辈子,如此心善的老板我提着灯笼也找不到下一个了。”
“我才不会不干,除非我老得做不动了,被大人辞退。”
“……你说得我像是个周扒皮。”虞妗妗不满:“行了行了我随便说说而已,快点干活小心我扣你工资。”
“哇,大人真是说变脸就变脸!要扣我的养老钱……”
房间内重新响起了有规律的敲击键盘声,虞妗妗的内心却有了一丝波澜。
生老病死,是人类短暂的有限的生命中,亘古不变的轮回。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入世’,也是第一次那么长久得接触人类,以至于她都没意识到,祝檀湘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几十年对修行的妖来说,只是漫长生命中的弹指一瞬,但却是人的一生。
早晚有一天祝檀湘会老,会死,最终归于尘土,成为过客……
还没来得及细思这一缕让她烦闷的波澜,虞妗妗的手机弹出一条信息:
徐静和:【沈明意的藏身地查到了。】
第80章
“女士们先生们, 飞机已经抵达奉城国际机场……”
广播声逐渐模糊不清,从机舱出来的虞妗妗脑袋上还顶着眼罩,眯着眼抻了个懒腰。
现在她脚下的土地正是北地奉城, 天师府调查到的、隐藏在吕知安背后之人——沈明意的所在地点。
寻找她、并将她羁拿一事, 就落在了虞妗妗这个最先发现此案的异族大妖身上。
行程紧迫, 她和祝檀湘都是轻装上阵, 机票也由天师府安排了最快一趟, 两个小时不到便抵达了目的地。
“等一下大人。”出站的人流熙熙攘攘,祝檀湘捣腾了两分钟, 在身后出声。
虞妗妗停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个要佩戴上。”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将其轻轻挂在虞妗妗的单耳上。
是一只非常小的蓝牙耳机, 亮着红光。
“能听到吗?”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虞妗妗‘嗯’了一声回应。
“沈明意的情况复杂, 上面怕你不好应对, 让我远程辅助你, 同时记录一下她会不会吐露什么有用的信息。”徐静和说。
“哼,是让你监视我吧。”虞妗妗下巴微扬:“都打入我方内部, 和我的下属串通一气了。”
“大人冤枉。”祝檀湘眨了下眼,委屈道:“我可是猫教第一忠心!怎么会跟他们串通, 只是和他们对接了一下行程信息,”
“妗妗这是哪里的话,分明是我们要仰仗虞前辈你帮忙缉人,怎么会监视你。”徐静和语气带笑,一口一个前辈道:“我师父还让我向你道谢呢,他老人家说‘要是没有虞前辈,还不知道这些人要逍遥法外多久才能被发现’, 说堪山和你——咱们两家就论一家……”
虞妗妗表情都拧巴起来:“……谁和你们堪山是一家!”
徐静和都能想像得到对面炸毛般的样子,不免觉出和她师父即安道人同样的逗‘猫’的乐趣:
“不过说实话,上面也是怕你会处理得过了界,想让我关键时候从旁劝你两句,谁让满天师府的术士,只有我徐某人入了虞前辈的眼呢,这何尝不是一种荣幸。”
“徐静和,你变了。”虞妗妗表情嫌弃:“别学你师父说这种酸唧唧的话。”
虽在开玩笑,徐静和所说也是真话。
吕知安一事仅为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不是一句明星性侵未成年就能定性的事;
其背后还牵扯到了人口拐卖。
而事件的端倪是虞妗妗发现的,接受受害者委托的人也是虞妗妗,她已经接手了此事、陷入了相关的因果。
天师府没资格不让虞妗妗参与进来,从玄学角度来讲,干涉术士了结因果,是要结死仇的。
可虞妗妗到底是异族,是借尸还魂的妖鬼,把干系重大的此事全权交予她,天师府怎么能放心?
起初他们是想直接派遣几位道行高的术士,和虞妗妗一起来奉城寻沈明意。
选派谁来,又是一个问题。
目前天师府内部除了极少数一昧追承古训的老古板,仍对虞妗妗抱有较大的敌视,认为她是潜藏的炸弹,其余绝大多数各门各派的术士,都赞同应当平常心看待她;
毕竟这么长时间猫妖未曾害过人不说,还实打实做了许多好事。
但不敌对,并不代表种族之间的隔阂就能消失。
万一派遣过去的人和虞妗妗观念起了冲突怎么办,关键时刻听谁的?
最终还是即安道人出面,叹气道:‘你们又想借助猫妖的能力,又想对人家指手画脚,这是正派人士该有的态度吗?’
‘何况人多眼杂,动静大了反而打草惊蛇,让沈明意逃掉可不妙。’
经他拍板,仅让本身工作量很大赶不及到奉城的徐静和远程协助,其余事项放手不干涉虞妗妗。
这也是为什么来到奉城的仅有虞、祝二人。
出了机场,祝檀湘就近拦下一辆出租车:“大哥我们去这里。”
司机瞄了眼他手机上显示的定位:“去古唐街啊,能走,上车吧。”
开车的司机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大叔,十分健谈,待两人坐上车后自来熟地拉起呱来:“帅哥美女来奉城玩的?”
祝檀湘自然地接过话:“是啊大哥,我们第一次来奉城,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人类之间的热情,作为猫的虞妗妗向来是不能理解的,她上了车后便懒洋洋瞧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又由于祝檀湘是个情商高说话也恰如其分,绝不会让人感觉到尴尬的人,司机大哥越聊越起劲,越看越觉得这个小伙子顺眼。
“帅哥家在哪里是做啥子的?多大年纪了?有女朋友没了?”
“……没。”
“你长这么帅没找到女朋友?”司机略显诧异,瞄了好几眼后视镜:“我看你说话办事也很利落,不应该啊!叔是过来人诚心讲,大小伙子得脸皮厚才能讨到媳妇,你要主动去认识去接触人家,不能等着小姑娘来找你,那哪里行!”
“哦对了,前面三公里就是我们奉城人民公园,那边有个相亲角,我侄女就是在那边认识的她老公,要不要我载你去瞧瞧?我们奉城的女娃一个个都长得漂亮,人又大方!”
“不用不用!”祝檀湘哪能料到这司机师傅如此热心肠,哭笑不得连声婉拒,这番举动在前者看来却是坐实了‘脸皮薄’。
车里的聊天连着耳机的徐静和自然也能听到,调侃了一句:“祝兄这是被司机大哥看上了。”
直至听到耳麦中她隐忍的闷笑,发呆的虞妗妗才回过神。
她一偏头正对上青年看向自己的眼神,带着恳切的求助。
“妗妗看手机。”徐静和出声提醒,她才看到祝檀湘在小群里发了消息。
【大人,救救!!】
虞妗妗:【……】
她怎么救?
“……而且奉城房价物价又低,环境还好,人民幸福指数很高的,不管你是去企业里头上班还是哝哝劲考个公务员都不错。”
她听懂了大概,捕捉到司机师傅那句‘留在奉城’耳朵尖一抖,心生几分不快;
这算不算在挖自己墙角?
祝檀湘平日里虽称不上‘当牛做马’,但绝对称职超职,若是他自己干不下去想走也就罢了,被人挖走,虞妗妗第一个不同意。
何况他也不想走。
“他不会留在奉城。”虞妗妗声音平淡,说出了上车后的第一句话,“我不同意。”
家里的猫猫狗狗还等着人喂呢。
话音一落,青年忍不住侧目看她,而后又偏过头去‘嗯’了一声,说话时眼眸亮亮的:
“我得听她的。”
司机师傅:……
中年大叔的目光从后视镜左右看看,看那漂亮姑娘脸冷着——虞妗妗只是向来这般恹恹懒懒,又看那俊俏小伙子笑得好不值钱,发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的‘哦’!
“唉呀早讲呢!不好意思啊叔没瞅出来,说错话了,现在的姑娘小伙是真含蓄,搁我们以前……”他咂巴着摇头。
虞妗妗看向身旁人满脸不解:
他在说什么?
祝檀湘神情无辜,冲她轻轻摇头:
我也不懂。
算了,奇怪的人类。
许是尴尬,司机师傅打了个哈哈话题一转:“不过你们来旅游,不先到酒店把东西放下歇歇脚,直接就去古唐街吗?古唐寺老大了,上完香走完全寺得一两个小时,外头的街要是一起逛完时间就更久了,一般外地来玩的人在这边能转悠半天,你们今天怕是来不及逛完了。”
从手机导航可以看到,距离他们定位的目的地已经很近,只差一公里多。
窗外已经有大大小小古香古韵的店铺坐落于街道两旁,譬如文玩店、汉服馆、纪念品店……等等。
较为引人注目的是每隔两家店,就至少有一家店铺是卖佛珠佛牌法相的佛具店,店头的牌匾大都写的是什么‘禅’、‘佛’、’缘‘,从外头往里看金灿灿一片,间或有几名穿着红色、黄灰色僧袍的僧人走在街上,佛教气息浓烈。
祝檀湘适时询问:“大哥,这里怎么这么多店都卖佛像珠串?一路上看到没有五十也有三十家店了,竞争压力不得特别大。”
司机师傅笑呵呵说:“这边挨着古唐寺,香火旺灵验得很,每天都有好多像你们这样的外地游客专门来奉城上香求佛。诺!再绕一个弯你就能瞅着寺庙大门了。”
“至于外面古唐街的佛具店一条龙,算是我们这边有名的特色景点,竞争压力大不大不晓得,反正有的店都开十几年了。这些店里卖的佛像和串子都可贵,很多都是卖那种工厂里出来的流水线工艺品,还有人冒充假和尚给佛像开光……总之你要是对这些东西有兴趣,得好好甄别,买到假的白瞎了钱!”
“原来如此,谢谢大哥。”
到达目的地下车,一路上被热情大叔声音萦绕的虞妗妗终于能松口气。
两人按照导航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在看到一家店铺上门匾的瞬间,虞妗妗脚步停顿和祝檀湘对视一眼:
到了。
「藏传禅院」。
此处便是天师府查到的地址,是沈明意现如今的藏身之地。
谁能想到她这样背景复杂的女子,会跑到寺庙周边开佛具店。
哪怕天师府背靠官方扶持手眼通天,也好生花费了力气才查到她的踪迹。
区别于周遭其他店铺,「藏传禅院」从门匾到店门都是木制,无法从外面一眼望到里,在一众金光灿灿的店头中显得别具古韵。
虞妗妗没过多犹豫直接推开店门,走了进去,抬眼四下打量。
乍一进入这佛店,给她的第一感觉是香,整间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檀香,味道并不难闻但嗅多了总有股莫名的冲脑。
店面比很大,每隔一米半设立一个玻璃展柜,里头铺设着绒布、放置一条条念珠手串。
很快她的视线被周遭墙壁上挂满的、色彩丰富绚烂的‘彩画’吸引。
一幅幅形状大小不一的‘彩画’中,大抵绘制的是各路神佛菩萨,有的慈眉善目盘膝坐莲,和一般人能够想象出来的菩萨神佛相差无几,但这类‘彩画’只占据满墙壁画的一半不到。
另一半的‘彩画’颜色要更加饱满、炫目,上面所绘制的图像也颇为奇怪,简直不能让人相信那是神佛。
有的通体黢黑,单膝盘坐。
亦有的长着多张脸孔,多条手臂,持着奇奇怪怪的法器不怒自威。
甚至有的青面獠牙,骑着大象,身上衣不遮体……
无数块拼图一般的‘彩画’密密麻麻簇拥着店面正中央的展台,台上则是放置着一尊尊金色佛像,给人的冲击感很强。
“两位客人想买点什么?”一道声音响起。
虞妗妗往来源处偏头,看到店面左侧其实还有一处缺口,被布帘遮掩的严严实实,是店里年轻的店员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从里面挑开帘子走了出来。
刹那间虞妗妗只看到帘后并不是隔间,而是旋转楼梯的一角,这说明「藏传禅院」的店面不止一楼他们看到的,头顶还有二层。
祝檀湘眨眼间进入客人状态,“我们随便看看,你们店里卖的珠子佛像怎么和旁的不一样?”
“是这样的先生,我们店里的佛器都是藏式佛器,供奉的圣佛也都是藏传神佛。”
“藏传佛教的神系,外形上和普罗大众所熟悉的神佛有所不同,是藏族特有的宗教色彩;藏传佛具的形式和器形上和传统佛器有一定差别,但这些念珠、佛具和佛像都是由正经的藏地上师开光加持过的,无论是对事业还是对家庭、康健都有很好的正向促进。”店员含笑解释,又问:
“唐突问一下,虞女士和祝先生你们是单纯想请一尊佛像回去供奉,还是有哪方面的调节需求?想买什么式样的佛具?”
“我和你实话实说,我们家最近走背运!”祝檀湘信口胡诌:“工作上不顺利是一回事,家里人身体也哪哪都不舒服,我们找人看了一下,说是被脏东西给冲撞了,这才想着请尊灵验的菩萨回去供着,看看能不能把那玩意压一压……”
“你家店里卖的佛具能有这种功效吗?我看了好几家店,感觉卖的东西都是流水线上造出来的……”
“当然了先生,您大可以在网上搜索一下我们店,很多买过我们家东西的施主信众反馈都很不错,甚至店里每周还有上师来免费为信众诵讲经文,广撒福缘。”店员说。
祝檀湘面上仍是半信半疑,“这么好?那你给我推荐一下吧。”
店员点点头,引导两人走到柜台、介绍物品:
“这一部分念珠可以增强事业上的能量,旁边这些售价高一些,但经上师加持开光能量更强!上面刻印了摩罗经文,可以起到护身养身的辅助功效,更是对一些低靡的、有害的能量起到压制抵御的作用。”
“如果两位不放心,可以在我店请一尊佛像回去,我们藏传神系的圣佛中,有很多都是专门驱邪镇恶、象征光明与力量。”
“还有墙壁上陈列的这些唐卡,上面绘制的都是藏传神佛,请到家中放置在客厅墙壁、或者卧室,效果也是很不错的……”
店员正滔滔不绝的介绍,一直神情淡淡的虞妗妗忽然开口:
“店里卖的东西就这些吗?感觉不太合眼缘,我看你们楼上还有地方吧?有没有其它更好的东西能给我瞧瞧。”
“这…”店员一怔,立刻扬起笑脸说:“虞女士,佛家之物不分好坏,只是能量不同功效也不一样。”
虞妗妗一说话,祝檀湘就猜到她想去二楼,去这家禅院更隐密的地方寻找沈明意。
他立刻扬眉压低声音说:“我们晓得,东西肯定都是好东西!但你也知道我们的情况特殊,普通的物件买回家怕是不顶用啊,你不是说店里有佛家上师坐镇,就没有什么更厉害的、镇店的宝贝能让我们掌掌眼?或者这位上师接不接做法事的业务?”
“你放心,我们既然问这么多一定是诚心想买,关乎到家里人的安危和气运,只要能解决问题花多少钱都不是事!”
说话间祝檀湘带着傲气,一副不差钱的有钱人模样。
年轻店员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说道:“祝先生,二楼是我们店的茶室和经室,一般只对本店的老客户——也是一些真心信教的客人开放。”
“成为老客户是要消费多少还是要在你们店办卡?”
“不是消费的问题先生……”
青年撇了下嘴,以为她在故作矜持,“你要是不能做主,就给店长打个电话,我们要和能主事的谈……”
这般举手投足间的傲慢无礼,衬得他那张很是出众的帅脸都欠揍起来,虞妗妗看得叹为观止。
演技真好。
耳朵尖微动,听觉分外灵敏的大猫捕捉到了门外的细微动静,扭头看向门口,一秒之后才有人推开半掩的店门,跨过门槛走进店里。
听到店员为难的声音,来人出声道:
“小何,怎么回事?”
虞妗妗视野中的人是个和尚,面相不老三十岁左右,穿一袭深红色的袍子袈裟,阔袖长袍,其袍子颈部坠着的僧帽区别于内地的僧服,是藏族喇嘛的僧跑特征。
“噶玛巴布瓦活佛!”看到青年喇嘛,店员眼睛都亮了,求助一样走过去含蓄地描述了情况。
五感敏锐如虞妗妗,能清晰发觉那藏族喇嘛虽然一副在认真倾听的模样,视线却若有若无地往她身上瞟。
她眉头微蹙幅度很小,心中生出疑惑。
喇嘛是在打量自己?
难道他一眼看出自己身上有端倪?
虞妗妗提起警惕。
听完店员含有抱怨之意的诉说,喇嘛露出一个温和笑容:“两位施主,我们店有一部分物品和地区,的确只对对佛心诚之人开放,非钱财可以改变。不过佛渡有缘人——”
“女施主,我观你身具佛缘,是有灵性的人,敢问女施主年方几何?”
虞妗妗:……
哈?
她,妖鬼,借尸还魂,在喇嘛嘴里有佛缘?
在场的她和祝檀湘,以及连接着通话窃听的徐静和,都陷入短暂的沉默。
“20。”虞妗妗硬邦邦吐出话,她倒是想听听这喇嘛还能说出点什么话来。
青年喇嘛闻言,单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起,虎口向上,手腕转动作出象征着转经轮的转经手势,同时阂上眼皮口中念念有词,听着是藏语经文,颇为高深莫测。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面露可惜地看着虞妗妗叹道:
“可惜,实在可惜,女施主错过了佛缘最深厚的时节。”
“但既然你今日来到了我们禅院,便是与我有缘,我便破例为你引荐一次,帮助女施主解决难事。你跟我来吧。”
虞妗妗眼眸微眯,“那先谢谢上师了。”
她抬步跟着喇嘛踏上前往二楼的楼梯,祝檀湘想跟上来,却被挡在了门帘处:
“这位施主,你并非我佛有缘人,非心诚者不可以破戒踏入禅室,扰金刚清净。”
祝檀湘眉头皱起:“我和她是一起的,你……”
这突然冒出来的藏族喇嘛怪模怪样,要把大人单独带去二楼,他总担心是出了岔子,楼上埋伏了人会对大人不利,又怎么愿意让虞妗妗一个人上去。
“没事。”虞妗妗:“你在楼下等我。”
接收到虞妗妗制止的眼神,虽有些不愿,祝檀湘还是止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尽管很多地方祝檀湘已经做到了普通人能做到的最极致,是个非常合格的助理,但每每到这种需要涉险的时候,他还是会不甘,不甘自己为何玄学的天赋如此贫瘠,费尽心力也学不会那些手段和术数。
耳麦中徐静和安慰道:“别担心祝兄,妗妗那里有我听着,任何异常我都会立即派遣增援。”
“她那么厉害,能伤害到她的人可不多。”
“嗯。”祝檀湘应了一声,问店员:“等着也是无聊,墙上这些唐卡还挺有意思,不介意我拍几张照吧。”
“可以的。”
既然帮不上忙,他就做好本职工作,决计不能给大人拖后腿。
于是他把店里的物品当成线索证据,掏出手机就是一顿拍,并整合成文件上传给天师府。
另一边随着喇嘛走上木制楼梯的虞妗妗,听到耳麦里传来虞妗妗的声音:
“妗妗我刚刚调查一番,店里的人称呼那个喇嘛为‘噶玛巴布瓦活佛’,他确实是藏地喇嘛,属藏传佛教中的噶玛噶举法系;有危险你直接喊我。”
从徐静和的消息里,虞妗妗大致了解了这喇嘛的背景。
藏地喇嘛们的佛号都有依据。
他们认为活佛是会转世的。
通常情况下,喇嘛的佛号是依据他所在的转世系统下,第一世活佛建造的寺院、他出生的地方、他所居住的寺院或者是管辖的地区,甚至是第一世活佛的名字而起的。(1)
也有一部分喇嘛的佛号,由所属的教派决定,噶玛巴布就是这样的喇嘛。
噶玛噶举法系是藏传佛教中的主流一派,每一世的继承人,都会直接继承‘噶玛巴’这个活佛称号,其余同属派系下的喇嘛的佛号,就是在噶玛巴的后面加上自己的姓名,以示自己是这个派系的僧人。
因此这个喇嘛属于噶玛噶举派系,名为布瓦。
虞妗妗没有出声回应,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噶玛巴布瓦腰部后方坠着的法器所吸引。
由于两人一前一后地上楼,喇嘛站得更高,腰后系挂的法器几乎和她的眼睛平行。
在相对昏暗的楼梯间,虞妗妗看到那是一柄弯曲的、约莫半米长的佛具,一端膨大有孩童拳头大小,被金和银的镶丝包裹,嵌着珠子;
另一端则纤细收紧,尾部也被一圈雕刻了繁复纹路恶密银包裹,中间有孔洞。
没有金银包裹物的中段是黄白色,整体像一柄号角。
离得近了,号角状法器上的一股沉腐气味,直冲冲地钻入虞妗妗的鼻腔。
哪怕经年累月的摩擦使用能消磨掉法器上的血腥味,也骗不过活了上千年的野兽——这法器由人骨炼制。
看骨形,是人类的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