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声势浩大的讨伐黑猫行动, 最终以‘天师府’发布通告、为其正名拉下帷幕;
其中天下第一道观堪山,以及南城、D市两地的‘都查科’都向黑猫公开致歉,承认他们前期的调查出了大问题。
尽管没有看到人、妖大战, 玄学圈内的人也接连几天热议纷纷。
更是有所谓的知情人在玄学论坛里爆料, 发布了名为《扒一扒黑猫插手过的奇闻逸事》的帖子, 引发了新一波的‘猫猫吹’狂潮。
主楼:【事先声明, 内部人士, 帖子里的爆料经师门内的前辈和大师姐认证都是真的,只不过原文件禁止外泄, 我这边只能敲点记忆比较深刻的例事。
禁止在本贴当杠精,质疑真实性的人不用看直接出楼吧, 也禁止扒我马甲, 我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道士。本人脾气不好素质欠佳, 以上两点写清楚了还犯贱, 别怪我一套禁言删除, 我还得画个‘引秽符’诅咒你, 让你倒霉哈!】
1楼:【先蹲,占楼。】
2楼:【哈哈看到几个关键词就知道的确是内部人士了。】
3楼是楼主, 将提前打好字的几个爆料事件黏贴发送。
……
27楼:【妈呀,原来前不久D市几个闹得沸沸扬扬的豪门世家, 都有黑猫的影子啊!怪不得那些资本家逍遥法外,坏事做尽,突然就一个接着一个爆了雷,原来是黑猫出手了。】
28楼:【啊啊啊世界没猫不能转!小猫咪就是世界第一好!!】
29楼:【不管帖子里的爆料是不是真的,天师府都下场认证了黑猫,以后再有人在论坛说什么‘黑猫是杜撰的’‘猫妖不该存在’一类的屁话,统统当智障举报。】
30楼:【楼主是堪山道士吧, 我猜你是x字辈的。】
(该楼已被删除)
31楼:【真该让那些骂猫猫教的人都来看看这个帖子,只会躲在键盘后面骂人造谣的失败者,怎么敢嘴解决了这么多事、帮了那么多人的大佬?】
32楼:【!!我是第三个事件的当事人,我主页之前有开帖感谢黑猫大人。】
33楼:【楼上惊现本人!合个影。】
34楼:【楼主别删我,咱俩同门不是来揭你马甲的,借楼也来曝点内部瓜。】
【说实话这事儿闹得大,对我们门派来说也不太光彩,很多圈内人都是看个乐子吃瓜,网上还有趁机诋毁我们门派的煞笔,这些就不多说了。我要曝的事是,事情尘埃落定后一些不服气、思想顽固的老古板私底下阳奉阴违,提到黑猫仍是骂骂咧咧,不积口德非要挑衅人家黑猫,结果这些人全都倒大霉了!】
35楼:【笑死了看到公告上写的提醒告示没:不是好人不干人事儿的坛友不要试图召唤黑猫!】
36楼—回复34楼:【哇,你的意思是黑猫做法让他们倒霉了?】
37楼:【楼上的大佬详细讲讲呢,好奇!】
38楼:【卧槽,这么玄乎?!】
39楼:【猫本来就邪性,黑猫会下诅咒吧,不过也活该,谁让你同门嘴臭骂人在先呢……】
40楼:【自从猫猫教横空出世,我也从网站领养了一只小奶牛,它已经陪伴我好几个月了,治愈了我生活中的焦虑和压力。仅凭着黑猫教主搜罗流浪猫、建立领养网站,让这些流浪的猫猫们有个家,她在我们这些铲屎官心里就绝不会是坏猫妖。
给大家看看,这是我的小猫咪(图片.jpg)】
楼主:【额,34楼应该的确是同门,确有此事,我认识的人里有晚上发的朋友圈骂黑猫,第二天天还没亮起来上早课,结果课前如厕,去的后山的老茅厕灯坏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脚踩空,一条腿陷到粪坑里跌了个大跟头也就算了,还把脚踝摔得轻度骨裂……
为这事儿认识的朋友笑他三天了,而且类似情况不止他一例,好几个倒霉的破财的败运的同门,共同点都是前一天骂过黑猫。所以楼里还在跳非要杠的sb,小心倒霉哈。】
41楼:【小猫咪可爱!给姨姨吸一口!】
42楼:【叔叔也吸一口~】
43楼:【哈哈哈哈草楼主描述得好搞笑,又有点惨又有点恶心怎么回事。】
44楼:【黑猫做得好!就不能惯着这些人。】
45楼:【所以只有我一个人的关注点在‘天还没亮就要上早课’吗?真正的大佬们居然这么卷?!】
46楼:【楼主说得是,我知道的一个很激进的同门,也是当天在网上发狂一样骂黑猫,嘴里也不干不净,结果他手机突然炸了……炸了!当着他同寝室的人的面,崩碎的板子割伤了他的下巴和嘴唇,只能说是猫妖真很灵验了。劝大家以后说话还是过过脑子吧,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命几张嘴……】
47楼:【楼里大牛们的爆料都好有意思,多讲点,我爱听!】
48楼:【比较好奇玄学大佬们目前对待猫妖都是什么态度?】
49楼:【还能什么态度,敬而远之呗。这妖族的前辈强是真强,但好像也挺记仇的……内心佩服,也不敢得罪。】
50楼:【?49楼的兄弟话里有话啊,还有什么俺们不知道的瓜?】
51楼:【就这一个帖子,几十楼里最少炸出三四个大佬了吧。】
52楼:【黑猫排面!】
楼主—回复45楼:【这不算卷吧,我们的日常就是4.30左右起来,冬天会迟一些,先空腹打坐静气一段时间,因为早晨的空气清新,一日的阳气转圜正值开始最适合调息吐纳;等到太阳开始升起就锻炼身体,都进这一行了,招数和体魄总不能落下吧。】
【锻炼完毕后吃个早饭,给后山负责的地方浇水洒扫,然后7点之前就得去传经殿听当日的师父的传道,因为8、9点之后,就陆陆续续有香客和居士要上门了,再负责接待、偶尔帮忙做个法断个事……到晚上8、9点就可以准备休息了,作息是真的规律。
和你们要上班一样,我们天天在山上也是要做事的,而且很枯燥也挺累,没有大家想得那样,干了这一行平时生活就多么传奇丰富、天天抓鬼除魔……不是的。就算有一些看事儿的居士要请师父,优先请的也是经验丰富、年长的同门前辈,毕竟在居士们的眼里年龄大看着就靠谱。像我入行小十年,虽然算不上童子功但也挺长时间了,自己开坛做法事的次数寥寥无几,大多时候都在帮师父打下手。】
54楼—回复50楼:【不可说……总之,忠告大家别惹黑猫。】
【……】
该贴在玄学论坛盖了上千楼,还在首页待了三四天,时不时就被顶上来,成了近期又一热贴。
而现实世界的情况远比帖子里更戏剧。
除了私下暗骂的堪山道士之外,南城市局‘都查科’的术士也都出现了程度不一的倒霉。
所有人心里门清,这是来自黑猫的小‘报复’。
偏生的是他们弄错在先冤枉了虞妗妗,只能咬牙承受着这些突如其来的霉运,哪怕是吃饭走路都要格外仔细。
继比较严重的手机炸裂,情况较轻的喝水呛到、吃饭噎住、走路绊倒东西丢失……这些头疼无比的术士怎么都想不通,虞妗妗到底使用了什么手段、什么诅咒,霉运竟能精准地倾斜到每个人的身上。
她又是怎么弄出这么多霉运的?
这些术士根本想不到,虞妗妗身边的人类助理从来都不普通——祝檀湘就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霉运源头。
她根本不需要绘制什么符咒,也不需要给这些人下诅咒。
只要用一张‘移运符’,把祝檀湘身上的霉运移到这些人身上即可。
倒了霉、吃了亏的术士们有的心虚,有的恼怒,但他们也无可奈何。
连道观里最能打的前辈都打不过黑猫,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怪黑猫虞妗妗气量狭窄?
可这也是他们偏见在先、中伤在后,真拿出去大肆宣扬,他们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
也有极个别固执到油盐不进的术士,为此大为破防;
其中就数当天最激进质疑虞妗妗的那个痛恨妖物的道士——也就是手机炸了把嘴巴伤到的那个,反应最激烈,恨得跳脚气得打哆嗦。
他话还说不利索,就在房间里絮絮叨叨:
‘你们都被猫妖蒙蔽了!她这种睚眦必报暗下黑手的妖邪,你们怎么能信她说的话?!’
‘难道师叔们看不到观内那么多同门被她报复陷害吗?正道…正道危矣!’
‘我要去找山主……’
和他同住的道士装睡都睡不着,无奈睁眼坐起身:‘大哥你别折腾了行不行?你睁开眼看看世界吧,除了你没有人把黑猫当妖邪了!你要是真想斩妖除魔,那你就自己去呗,干什么拉上我们全山门我真服了。’
‘我咋就没事?其他大多数同门怎么就不被报复?还不是你嘴欠啊!你不天天骂人家,会遭口舌业吗?别说你骂的是大妖,你再多些污言秽语,死了魂归地府都得去拔舌地狱还业喽。’
那伤了嘴的道士气急败坏,指着同寝的道友‘你’了半天,因情绪起伏太强烈扯了嘴上的伤,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床榻上的同门起身拍拍袍子,凉凉说道:
‘知错认错方能改矣,这是山主一直教给我们的道理,仁兄你不要钻牛角尖走火入魔了。’
‘是,你被妖物和邪修重伤了根本,你恨天下妖邪我能理解,可你的苦难又不是我们同门带来的,更不是黑猫造成的,你这般迁怒实在称不上正派君子。’
也就是知晓这室友的过去,同寝的道士才能对他不少行为多加包容。
可也不能一味地消耗他的同情吧…
‘况且你就是去找山主了,他老人家也不会搭理你。’同寝道士嘀咕,神情有些古怪。
别看他们堪山道观的外院香火旺盛,一如往常门庭若市,但讨伐黑猫失败的当晚,他们道观内院的后山门就被砸破了个大窟窿。
不用猜也知道谁干的。
猫妖虞妗妗这是以牙还牙呢,谁让他们道观的云城师叔先带人埋伏到人家院子里,把那小院搅得破破烂烂。
消息不知被哪些个不肖子弟传了出去,这些天来堪山拜访的圈内术士比往常多了几倍,都是来围观黑猫砸破的内门。
一时间后山门竟成了圈内术士的‘网红打卡点’。
对于这种被看笑话的情况,堪山道士们本应怒不可遏,但他们彻底没脾气了。
甚至不少人生出「妖族本就是睚眦必报的野性子,谁让他们先把人家的家门给掀了呢,没把道观外头的正门砸破,猫妖好歹还给他们在香客面前留了最后一丝脸面」这样的想法。
心态平和了,也就能正视猫妖虞妗妗的种种过人之处了。
故而这同寝的道士说完,也不去看被气到哆嗦的同门,一溜烟跑了出去,嘴里还嘟囔着‘要换房间换室友’……
术士的烦恼和争端,猫猫教这边没人在意;
但祝檀湘这几日精神抖擞,走路都带风,时时刻刻流露出的笑意彰示着他的好心情。
他从没有像这几日那么好运、如此轻松的时候。
不需要担心霉运下一秒降临,做任何事情之前也都不用费尽心力排除隐患,他甚至在成年之后头一次走进了彩票店,斥资买了一张‘好运十倍’的刮刮乐。
刮开一张中十块,没亏没赚。
然而久违进入彩票店的俊秀青年却傻乐着,把票据拍了又拍,保存在手机相册。
玩了几轮,祝檀湘才拿着中了的15元纸币,喜滋滋离开了彩票店。
买完菜回到家他就郑重其事地向满院子猫和人,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并把这张两张纸币用塑料薄膜包裹起来、贴到墙上,以此来记录第一次中彩票。
院里养得愈发油光水滑、头脑机灵的肥猫们很给面子,喵喵叫着「恭喜!」「祝贺!」
最为调皮的狸花猫小卷还用后腿支起前身,两只山竹爪爪模拟人类故障的姿势。
却因它上半身手短短,整体身材又太圆润,看起来就像是小猫拜拜在招财。
心满意足的祝檀湘并不能从开了灵智的猫猫眼里看出,它们对自己微妙的同情——不说中彩票,它们这些野猫都在草地里、路边看到过行人丢失的几块钱。
只不过钱对小猫咪来说还不如草地隐蔽爬行的虫子,来得有吸引力,往往它们无视。
那些一块五毛的硬币加起来,怕是都比祝檀湘中奖得来的十五块钱还多……
在墙上贴好纸币,祝檀湘便哼着小曲儿进了厨房。
“贵价的厨具确实好用啊。”青年娴熟系上围裙,抄起手里崭新的砍骨刀一个用力,案板上新鲜的后腿肉便连皮带骨分离。
仔细一看会发现小院厨房不久前的灶台,已经更换了。
在虞妗妗从堪山回来的这三天时间里,梧桐巷4号小院的院门被换了新的,院子里也被道士清扫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为了补偿真正的房屋主人和租住在此地的黑猫,‘都查科’的韩有恭默默出钱出力,连屋内老旧的基础设施和家电,都在他的安排下更新换代。
故而祝檀湘才能有这么好的烹饪体验。
待崭新的小院布置好,堪山首徒徐静和便提着一个略显夸张、鼓鼓囊囊的麻袋上门了。
她袋子里装的全都是道观山涧里头的银鱼,以及其他鱼种。
敲开院门,便直言是抓了山里的鱼来给虞妗妗赔罪的。
所以今天祝檀湘做的就是一席全鱼宴,再辅以一肉一蛋一素菜,十分丰盛,寓意也有为猫主子‘压惊’。
今日的徐静和难得没有负剑,并且还穿了一席到脚踝的薄薄长裙,削弱了她身上的清冷感。
倒不是她不想帮忙,而是她一进厨房,掌勺的大厨就会不自觉皱眉叹气:
‘静和姐你就坐着等开饭吧,我知道你想帮忙,可你……越帮越忙啊。’
事事掐尖的堪山首徒难得有不擅长的事,被赶出来和院里的猫妖虞妗妗一起晒太阳。
她坐在院落石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趴在腿上的猫猫脊背,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秋季节的风很舒适。
虞妗妗眯着眼躺在摇椅上,小腿时不时用点的力荡一下,身体随着椅子轻晃。
她掀起眼皮瞥了眼身边明显有话要讲的青年女人,懒洋洋道:
“有话要说?”
关系都这么熟了,往常一点情商都没有、直来直往的坤道,还在别别扭扭什么呢。
说话间连虞妗妗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待这个闯入身边的道士的态度,从敌视到烦躁、到无视到熟悉……现在已经很习惯对方的存在了。
徐静和轻咳一声也不支吾,看向懒洋洋的猫妖:
“你有没有考虑过加入天师府?”
这是她第二次询问这件事了。
“哈?”虞妗妗眉尖一跳,直接摇头拒绝:“我不去。”
“你先听我讲完。”徐静和缓声解释道:“我之前说过‘天师府’不仅仅有佛道之人,还有很多民间术士,是一个由术士组成的联盟组织,里面虽然没有像你一样的大妖,但也有化了形的精怪,还有出马仙巫师一类……并不是说你加入了就要和他们打交道,可以不打交道。”
“这个组织建立的作用,主要就是维持四方内外的安宁,和你在做一样的事——解决玄学灵异事件。‘天师府’内有近几十年来的档案和卷宗,再加上每个省份每个市区现在都有分部,还打通了官方渠道,天南海北的诡异事件都能被他们搜集到手。”
“这些被记录在卷宗上的案子,为根据危险程度和棘手程度划分等级,挂上‘接任令’,只要是同盟内的术士都能通过解决这些任务,获得奖金和功德、法器。”
说到这儿,徐静和来了会心一击:
“你要是加入了天师府,不就可以随意挑选各地任务,不用自己蹲守等候碰运气,就能收获功德和财富。”
虞妗妗:……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意思。
似是看出了她的意动,徐静和继续说道:“‘天师府’知道你情况特殊,邀请你成为同盟内的‘挂名’术士,待遇不变任务随心接,也完全不需要听任差遣,更不会要求你上班。”
虞妗妗:“‘天师府’的管理人会有这么好心?”
她怎么听着不太信呢。
徐静和答道:“他们那边自然有自己的私心,只要你愿意加入,他们就会觉得‘黑猫入盟了那大家就是盟友’,会稍微放心一些。再加上你的实力有目共睹,你加入了,相当于联盟内新有了个最低都是‘准五等’水准的术士,肯定能增加卷宗内诡事的解决速度;就算你挂名干不干事,说出去有排面。”
虞妗妗:……
“天师府的人怎么放心让你来游说人。”
徐静和无所谓道:“这有什么,我说得都是事实。”
“从我的角度自然觉得你挂个名更好,大家都是盟友,你少了很多麻烦,还能随便接一些任务赚功德,也省得那些人天天来烦我,让我游说你。”
“怎么样,考虑考虑?”
她问了虞妗妗就认真考虑了一下,确实像她说的,对自己好处多多。
大概猜到了‘天师府’那边想要缓和关系、拉拢自己,虞妗妗耸耸肩道:
“行啊,既然你们天师府人傻钱多,愿意给我行便利,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太好了。”徐静和露出早有准备的淡笑。
她直接从兜里掏出一枚特制的身份牌,象征着‘天师府’的挂名职务,递给虞妗妗。
随手接过令牌,虞妗妗拿在手里端详片刻,而后塞进兜里轻‘哼’道:
“正好,以后出门做坏事拿着这个牌子,就能报你们天师府的名头了。”
“什么天师府?”
炒完菜的大厨用膝盖顶开厨房门,手里端了两盘子,鲜香的味道弥漫开来,引得两个不会做饭的人和猫转去目光。
“可以洗洗手吃饭了。”祝檀湘扯下身上的围裙挂在门后,兴致冲冲道:
“大人,静和姐,你们觉得有什么功夫或者招数适合我学?”
虞妗妗/徐静和:?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
虞妗妗慢悠悠补刀:“你还超级怕鬼。”
顶着两道不解的目光,祝檀湘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是……觉得风水玄学也蛮有意思,也想入行,那些功夫和练武是不是得童子功从小学起?大人要不你教我画画符咒?”
当他明明站在虞妗妗的身边,却没有任何能力、只能拖后腿时,他心底升腾出前所未有的渴望。
望着青年人亮晶晶的狗狗眼,虞妗妗和徐静和对视一眼。
大妖和道士难得在这个时候有了共鸣,异口同声:
“你没天分。”
——————
抓捕事件在数日之后渐渐平息。
自打D市贺红玉的事情解决后,期间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她没有收到任何契约请求。
想想其实也不意外,本身这个灵气匮乏的和平年代,就不会有太多奇闻诡事,她的猫猫教网站毕竟还是小众,能关注到的人就那么多。
更多对网上的热搜不关注、或者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人,根本就不会关注到她。
恢复出五尾、基本稳固了魂魄的虞妗妗其实不怎么着急收集功德了。
她还有点存款,别说一个月,就算一两年不开张,对她的影响也不大。
但不知是不是入世久了,看多了人间世事的她竟不像以前那般古井无波、什么都调不起她的兴趣;
她现在挺好奇人类还能借用玄学,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故而在家蹲到十月底,虞妗妗就坐不住了,准备主动找点事情做。
恰巧徐静和留给她一个天师身份牌,她抓起牌子,径直往南城的市局走去。
到了市局,里面的警员都在处理工作,抬头看到虞妗妗腰上的身份牌,便见怪不怪地挪开目光继续工作。
在一个好心警察的指路下,虞妗妗上了市局第四层——这整个楼层都被划分给‘都查科’使用了。
将将出电梯,她看到四楼入口处还设立了一个接待处。
恰巧那天讨伐她的几个术士都不在市局内,外派做事去了,留在市局的都是没见过黑猫真容;
虞妗妗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轰动。
听到她想看看最近发生的案子,负责接待她的天师还以为她只是自己没见过的、一名南城中普通天师,带着她往卷宗室走去。
期间还笑眯眯说她看着好年轻,长得好看等等…
“这边就是我们的卷宗室,任务墙上挂了牌的都是还没有人接走的任务,你慢慢看……佟玉,能麻烦你接待一下这位同僚吗?我这边要去整理资料。”
一道应声从卷宗架子后传出:“没问题……”
是个语调软绵绵的女孩子,尾音有点长。
接待的天师歉意笑笑离开了卷宗室,只留虞妗妗一人,她走近任务墙,开始翻看上面的册子。
从这些册子能看出,最近三五个月全国各地发生的诡异事件并不少,只不过她没有渠道知道。
兜了一圈,她也得承认‘天师府’的手眼通天。
“你好,你是要接……”软绵绵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蹲在书架后面整理物品的女生走了出来。
越是走近这个到来的术士,她心里便越觉得怪怪的,心跳莫名加重。
来不及细想,女生便看到对方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睁大眼睛,差点尖叫出来。
是、是妖!
还是气息十分强势很有压迫感的大妖怪!!
南城的大妖只有一个,猫妖虞妗妗!
看清那女生的时候虞妗妗也不自觉眯了眼,下一秒被吓到的圆脸女生‘砰’的一下消失在原地。
地上只有一双空鞋子、盖着掉落在地上的外套和斜挎包。
外套下面鼓起一个大包,里头还有活物在蠕动!
片刻之后衣服下响起慌慌张张的‘叽叽’声,音色软乎乎像鼠类,紧接着一只被吓得乱窜的土褐色生物从衣服下面爬了出来,到处逃窜。
那生物约莫半条小臂那么长,身体胖胖的四肢还短,又像是幼年水豚,又像一头超小的熊。
奇异之处在于,它的鼻子长了一截,像食蚁兽但也柔软短圆,受惊后长了一截的鼻端来回地扭,像个探测仪。
虞妗妗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在小小的南城市局,见到传说中的生物。
貘。
她身边隐匿身形的两只猫灵也忍不住好奇,纷纷显出真身,一个猫猫扑食的动作冲去扒拉小怪物,把对方吓得唧唧乱叫好不可怜。
躲无可躲,虞妗妗走近那瑟瑟发抖的小生灵,轻轻揪住对方的后颈提起。
貘的短短后脚蹬了两下,便缩着脖子不敢再乱动了。
她凑近了去瞧,很新奇:
“食梦貘?上古神兽?在‘天师府’的分部打工?”
《说文解字,第九下·豸部》有过记载:“貘:似熊而黄黑色,出蜀中。从豸,莫声。”①
而食梦貘更是传说中的神兽,相传它们族群以梦境为食,可以吞噬梦境,也能让制造亦真亦假的梦,让人深陷其中。
虞妗妗听说过,但从没见到过。
土褐色的貘端着细细的颤声,竟能口吐人言:“我、我不是上古神兽,那是我传说中的祖宗……”
“黑猫大人……别吃我!”
小家伙估计是建国前后刚刚成精,道行最多百来年,在妖族的确算是小朋友。
虞妗妗这个当大前辈的也不好意思欺负人,便把四肢短短的貘放在了桌子上。
“我吃你干什么,我是来找任务做做的。”
说完她就真的不再理会台面上的貘了。
土褐色肉墩墩的貘妖眨巴着黑豆一样的眼睛,偷偷观察了虞妗妗好几眼,确定大妖真的对自己没兴趣,才扭着身体跳下了桌,忙不迭跑远了。
待她重新恢复人身时,化成的形是个十五六岁、身上软乎乎的小姑娘,忍不住偷看传说中大妖的同时,神情有些羞愤。
道行不深的小妖在前辈的威压下,连耳朵和尾巴都收不回去,部分皮肤还有淡淡绒毛。
虞妗妗并不知道小妖物的自尊心受挫,正拿着一本卷宗看得起劲儿。
《齐先生委托‘天师府’悬赏,重金寻找能够救活儿子性命的术士》
等级:S
任务详情:今年10月17日下午五点半,齐先生的儿子齐盛从学校回家,经过某公寓楼下的街道时,被头顶5楼的一户人家阳台处掉落的花盆砸到后脑勺,当场昏迷不醒……
送往医院检查、治疗六天后,只有皮外伤颅内并没有积血却昏迷不醒的齐盛,在10月23日晚上突然心脏停搏,抢救无效突然死亡,但尸身不僵、没有发现腐烂的迹象……
经前去调查的天师确认情况,齐盛的灵魂无法招魂,他们也并未查出任何可以情况,无法确定齐盛的昏迷和死亡到底是病灶还是某种术数所为……
齐盛之父出高额悬赏全国各地有能力的师父,拯救他的儿子……
第62章
虞妗妗三两眼看完委托信息, 发现手里的这份卷宗很薄,厚度比旁边放置的同为S级的几个委托卷宗都薄太多。
她翻到卷宗第二页,页面上就只剩一行字, 以及小十枚红红的盖戳。
“这个委托, S级?”她晃了晃卷纸, 看向旁边藏不住尾巴和耳朵的小妖:“和其他委托相比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一路看过来, 虞妗妗发现在她不知晓的世界各地, 其实灵异事件并不少。
能评到A级的委托任务,基本就都是大鬼恶灵作祟, 任务中的受害者要么受伤要么有人死亡,有一定危险性;
甚至有接任的术士失败或者受伤。
S级的更是寥寥无几, 其中就数她手上的这一份最平平无奇——一个被砸破脑袋而亡的少年, 看起来并无灵异也无鬼怪, 也瞧不出有什么危险。
小女妖被问到, 忙磕磕绊绊解释道:
“因为这个委托的金额很大, 三天前委托人就已经悬赏到了八千万, 昨天委托更新,对方表示只要能解决此事, 无论开价多少都没问题。”
虞妗妗还比着手指头在心里数了一遍,八位数!
能买多少东西了?!
“哦……原来如此。”她神情恍然, 一幅‘原来你们是这样的部门’的表情,看得小妖物急切解释道:
“不是你想得那样!”
貘妖声音渐弱:“我们又不是只要给的钱高就评级高,悬赏数额只是衡量的一个方面,您看看第二页的印章——”
虞妗妗瞅着空白页上十来个红戳:“这些?”
“对,那些痕迹是每一个接任过的术士盖上去的,就是用您的身份牌加印泥当印章,代表他们接下这个任务。”叫做佟玉的貘妖说:“有多少盖章痕迹, 就代表有多少个术士接任过,但他们都铩羽而归,对这个任务束手无策。”
“其中不乏有两三位‘四等’及其以上的术士,但他们也都失败了,所以这个任务虽没有危险却无人能解,没有人知道委托人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暴毙,评级才这么高。”
为自己的部门解释完毕,佟玉心里惴惴不安。
她头顶发间又短又圆的耳朵一抖,听到了外头有喧嚣说话声,心下一喜。
是外派的部员们回来了!
声音越来越近,说话的术士们经过卷宗档案室时习惯性抻进头来,和档案室新来不久的部员打招呼。
“唉?有人要接悬赏吗……”脸上还带着笑的青年术士在看清卷宗架子前的人的侧脸,瞬间惊愕失声:“猫、猫妖?!!”
“什么猫妖?你小子说什么胡话呢……”
身后笑嘻嘻的人勾上浑身僵硬的同伴的肩膀,往档案室一看,正正同一双清泠泠的猫眼对上,也傻眼了。
两分钟后几个术士板板正正站着,话都不会说了,又惊讶又紧张的目光时不时瞥两眼虞妗妗腰上的牌子。
是他们起猛了出现幻觉了吗?
猫妖虞妗妗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象征‘天师府’术士的身份牌??!还风轻云淡地出现在南城天师的大本营里!
好在佟玉早就哭丧着脸偷偷摸摸给部长发了消息,收到讯息的韩有恭立刻赶了回来。
见到虞妗妗的第一眼,他身体也下意识绷紧;
实在是那天失败的缉拿行动中,对方给他的压迫力和威胁感太强烈了,记忆犹新。
“虞前辈,你好你好!”
看到虞妗妗的身份牌,韩有恭心里松了口气扬起笑容:“你对这里的任务感兴趣吗?”
虽然前两天他就听徐静和提了一句,说什么‘虞妗妗会加入天师府同盟’,他当时就很震惊,连忙去系统名册查了一下却并没有看到虞妗妗的名字被登记在上面。
徐静和又很快外派,支援外省的同僚去了,他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还以为对方随口说说并未当真。
谁能想到居然是真的!
且虞妗妗还真的来了,出现在市局‘都查科’。
要知道当世的‘天师府’是由几大知名的门派、世家、佛道院共同敲定成立,不断吸纳愿意加入的术士和组织。
虽然府内的规则上有写,不论派系、族群、户籍,只要愿意遵守天师律令,都能加入。
可人和妖、正和邪在过去有着超出千年的隔阂,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消除的。
总会有无法接受妖族和偏门的术士,也会有不信任正道派系、认为‘天师府’只是说得好听的人。
‘天师府’成了这么多年来,登记在册的偏门派系——例如巫师、咒师、走阴人、赶尸匠……这类的术士数量不多。
妖就更是少之又少。
惊诧之余韩有恭连忙指着佟玉介绍道:“对了虞大人,这位是佟玉,也是我们南城‘都查科’新调任来的同事,她是……”
迟疑片刻正在思考怎么说合适,佟玉自己就开了口:“我是幻貘一族。”
“对对!”
幻貘,乃是华夏本土的族支,族群数量稀少;
没有成精之前它们大都栖息在西北大森林的深处,被当地人称为‘土貘’‘黄猪’‘土豚’,是一种喜食虫蚁和草根浆果的杂食动物。
成年貘的体型最大只有萨摩耶一般大,通身短圆如熊,毛色黄黑,鼻子长且能多方位蠕动,用来捕捉地下的食物气味,是种攻击性不强的哺乳动物。
但因其声音细软如同婴儿的叫声,在夜晚尤为诡异,当地的传说中这种土貘会用叫声模仿孩童,引诱人类深入森林,然后让他们迷失在林中,再也无法走出。
所以土貘在当地被视为不详。
经过大肆捕猎和驱逐后,现在几近灭绝。
这种土貘成精之后,才是幻貘一支。
所以传说中的‘食梦貘’实则和它们不是一种东西,它们的能力也和梦境无关。
说来佟玉的经历很特殊。
她的母亲是建国时期有所记载的最后一只幻貘,因巢穴无意中被当地的村民破坏,性情激进仇视人类的她便常常深入西北农村毁坏庄稼作物、伤害当地农民。
直至某次咬死了两个村民,引得当时刚刚成立的官方组织震怒,下令镇压处理。
貘妖死去后官方的术士在她的巢穴中,发现了一只将将出生、毛都没长齐没睁开眼的幼崽,也就是佟玉。
他们搜遍了方圆数十里也没发现第二只幻貘的身影,故而猜测佟玉的父亲不是貘,而是别的妖物,她是一个混血妖。
双亲都是道行颇深的妖物,继承了妖族血脉的佟玉生来就通灵智,脱离了普通动物的行列,成为能够修行的幻貘一族。
妖族的幼崽和人类的婴儿没什么不同。
除妖的术士们看着哼哼唧唧找奶喝的、巴掌大小的幼貘,陷入两难之地,下不去手拍死这个小家伙。
最终在官方许可下,失去母亲的貘妖被带回了首都组织,被当时一位姓佟的老前辈收养,起名为佟玉。
她从小在首都长大,别看已经活了近百年、熬死了收养她的人,但在妖族漫长的寿命中,她勉勉强强才脱离幼童期。
故而佟玉也是‘天师府’同盟中的第一个妖族,类比吉祥物。
哪怕很多老古板至今认为‘天师府’不应该让妖物加入,对待她的态度却都还算和缓,因为这些老头老太相当于看着她长大的。
在此之前佟玉一直在首都‘都查科’任职,也是这两天突然调到南城。
韩有恭之前还不理解为什么。
现在看来,上头是确认了虞妗妗这个大妖同意在‘天师府’挂名后,就打算把他们组织里亲和力强的妖族调度过来。
想让同为妖族的佟玉和她多多接触,借此拉近她和天师府的距离。
虞妗妗并不知道眼前的小妖背后,还有那么多门道。
她根本不关注佟玉。
看到她手里的卷宗,本就在为这件事无比头痛的韩有恭眼前一亮。
对啊!他们这些人类术士解决不了齐先生的委托,虞妗妗说不定可以!
网上流传了很多她帮忙处理灵异事件的案例,里面就有许多他闻所未闻的方法。
韩有恭语气更好了些:“虞前辈,您手里的那份委托,不知您有没有意愿一试?”
“无论成与不成,齐先生那边都愿意给过去帮忙的天师一笔出场费,至少不会让前辈白跑一趟。说实话,齐先生的儿子才十来岁,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实在可怜,可他的状况确实离奇,我们的人只能确定他的昏迷和去死亡非自然非正常,却怎么也……”
他絮絮叨叨想用诡奇的细节引起猫妖的兴趣,却被对方打断:
“出场费多少?”
“啊?”韩有恭愣了一下,赶忙回复道:“出场费三百万。”
虞妗妗:?
“不管事成不成,只要过去看看就给这么多钱?”
韩有恭:“……是这样的。”
看着一瞬间神情复杂、一脸‘碰到傻子了’的表情的大妖,他赶忙解释道:
“齐先生这是相信我们天师府不会找人糊弄他,调度过去接任的术士,最少也都是三等、四等甚至更高的人,并不是随便找个人过去他就给钱。”
齐家作为商业场上盘踞一方的巨鳄,哪里又是好糊弄的。
他们自己又不是没门路、不认识玄学圈子里人,表面上完全信任天师府,术士派过去人家背后肯定要调查一番底细;
毕竟此事关乎齐家小少爷的生死安危。
一旦天师府随随便便派人过去,不出意外的话,当天人家齐家就要翻脸,把人赶出去。
‘天师府’既和官方接轨,又不差这三五百万,万万不可能为了敛财砸了几十年的招牌。
他们派过去的术士都是圈内有名有姓、被奉为大佬的人,偏偏这些人没有一个能解决齐家幼子的症状。
故而这份委托的悬赏金额滚雪球一样愈来愈大,随着失败的术士不断增加,评级也到了S。
业内听说过齐家幼子情况的术士都暗暗讨论,那孩子怕是没得救了;
像这种巨富的大家族,指不定里头有什么阴私、人就是被他们自家人害死的。
连委托人自己——也就是齐家的老总估计也放弃了。
这两天都没有来电催促、询问有无新的大师能接任。
不仅如此,韩有恭还听说齐家已经在联系陵园和业内专做白事的世家,看样子是要给那离奇去世的幼子办丧事了。
虞妗妗完全没在听他讲什么,满脑子都是一个人出场费就三百万,十几个人便是三四千万!
她兢兢业业混了半年多,处理了这么多大小事件,才赚够这些术士一次的出场费?!
接!
她也要赚这笔钱!
她当即做了个止住的手势,“别说了,这事儿我接了,现在要怎么办?去找那什么齐老板吗?”
韩有恭:“……您先别忙,我们这边有委托人交付的相关物品,前辈要不要先看看?”
“什么物品?”
“委托人齐先生儿子被花瓶砸中的当天所穿的衬衫。”
很多术士做法、以及命理师傅测算推演,都不可能凭空算出信息,必须有当事人的生辰八字或者贴身物品,去感应对方的能量和信息。
虞妗妗平日里解决事件时,也要用到这两项。
她有些好奇:“委托人就在南城吗?”
否则当事人的衬衫怎么会在南城的‘都查科’放置?别的地区的‘都查科’又该如何更新相关的物品信息呢?
“齐家确实在南城扎根,但我们天师府的信息库能够涵盖全国。”
韩有恭露出一个神秘笑容:“也就是说就算委托人不在南城,我们也有别的方法能够保存相关信息……”
说完他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貘妖佟玉。
还在和自己兽耳做斗争的小姑娘闻言,知道要自己出场了,磨磨蹭蹭伸手去摸自己的发梢。
她有一头浓密的黑褐色长发,揪下一根发丝,那头发便在她指尖化为一缕短短的兽类绒毛,她递给了虞妗妗。
虞妗妗:?
“什么意思?”
“虞前辈你拿着就能明白了。”
接过佟玉递给自己的绒毛的瞬间,虞妗妗便感应到了一股略带血气的气息,和佟玉本人的气息截然不同,完全属于另一个人。
她有些讶异,眼前模模糊糊浮现出幻境幻影——手中拿着的仿佛不是貘妖的毛发,而是一件肩头滴了几滴鲜血的白色衬衫,型号不算大,属于女性或者少年人……
只陷入幻境一瞬,她便立刻抽离神识,看向貘妖佟玉的目光中切切实实带着惊讶。
很奇特的能力。
不仅可以保存想要复刻的记忆,并再次还原当时的场景,连嗅觉、触觉都能还原。
韩有恭介绍道:“这是幻貘一族的天赋神通,他们虽然不能吞噬制造梦境,但是可以复刻保存自己见到的一切景象、物品,并通过幻境展示出来。”
“因为有她在,天师府才能建立起如此强大的信息库。”
佟玉相当于中枢,所有重大事件遗留的物品,都会先送到她的手里,通过她的天赋神通复刻物品信息。
这些复刻的幻境可以保存在她的毛发里,故而其他地区的‘都查科’的档案室里,和任务信息放在一起的都是一簇短短的黄褐毛发。
只要将其握在手里,就能重现幻镜。
之所以佟玉被当成‘天师府’的吉祥物甚至重要成员,她的这份能力才是主要原因。
若不是考虑到虞妗妗在南城落脚,她也不会从首都‘都查科’被调离。
一想到他们南城现在有两尊大佬,韩有恭心里就美得冒泡。
展露完神通,佟玉也稍稍挺起胸膛,似乎这样能在大妖面前显得更加自信。
亏得是需要用到复刻神通的大案不算太多,她的妖身恰巧毛发很多,每个毛囊里少说有十来根毛毛,春秋季还掉毛。
否则按照‘天师府’的这个薅法,她早晚要被薅秃…
虞妗妗惊讶完幻貘的能力,很快就被复刻信息吸引。
她微微垂眸,反复感应之后抬头问道:“齐家那孩子叫什么?”
说来奇怪,对方的气息给她一种熟悉感。
她以前应该和这人有过交集,但不深,她想不起来了。
韩有恭道:“那个男生叫齐盛,还是个高中生,好像才十六、七岁。”
齐盛……也有一点点耳熟。
沉吟片刻虞妗妗恍然,终于想到了这么个人——那是猫猫教刚刚成立不久的一天晚上,几个年龄不大的小孩儿通过契约召唤了她,结果叶公好龙都被吓得不轻。
其中有个男生,因为身上荡漾着死劫的气味,印堂也黑黢黢一片,让她多看了两眼,印象稍稍深刻些。
其他那些孩子不就叫他齐盛么!
原来是他……
虞妗妗没想到这个S级案件的事儿主,居然是自己曾经的契约者,某种程度上也算有缘了。
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当时还给了那小孩儿一张符,能挡一劫。
难道是那孩子根本就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把保命符丢了?
不,不对。
她记得那男生的死劫将至,按照那时的状态,最多三五天后就要遭难。
现今距离当时足足有几个月。
看来是对方已经借着自己的符咒渡过了一次死劫,却还是在不久之后的现在遭遇了新的劫难。
虞妗妗把这事儿一说,韩有恭神情很惊讶,随即严肃道:
“若是这样,齐小少爷的死估计真是被人算计的,虞前辈,他二次受难却能被您正好接任,说不定真的能找出真相。”
“我现在就联系委托人,安排您去他家里看看吧!”
虞妗妗点头应了:“好。”
有了几个月前的交集,她对这件事的好奇心更强了。
当天下午,她给祝檀湘发了条消息说晚上不一定回去吃饭,便在韩有恭的安排下准备去往齐家。
得知有新的天师上门,齐家直接派了专车来市局接人。
虞妗妗坐上车后看着司机往弯弯绕绕的景区开,齐家的宅邸便在这依山傍水、寸土寸金的地方占据了很大一块面积。
刚刚走进宽敞得比梧桐巷4号房子都大的客厅,她便看到客厅坐着的雍容华贵的妇人。
对方看起来三四十岁,身形纤细甚至称得上消瘦,面容姣好柔美,应当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四目相对时,虞妗妗在她身上感觉到了浓浓的悲伤。
她没有先说话。
顾荇桦也在打量眼前新到来的天师少女,惊讶于对方的年轻。
在对方的某些小动作和神态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只灵性十足的动物,在默默衡量自己。
但她并没有质疑、否定虞妗妗,反而态度极好招待着,让帮佣上茶上点心。
“大师好,我叫顾荇桦,是齐盛的母亲,请问我怎么称呼你?”
“虞妗妗。”
“虞大师。”顾荇桦从善如流,顿了顿才说道:“您来之前应该知晓我儿子的情况了,实话实说,天师府的几位大师都告知过我,齐盛大概率是……没有救了。我和孩子的父亲也有了心理准备——很抱歉我爱人他今天不在家,公司业务很繁忙他脱不开身,改天我们夫妻俩一起请您吃饭。”
虞妗妗摇摇头:“这个无所谓。”
她是来看事儿的,又不是来吃饭的。
只要能见到当事人,他父亲出不出面又有什么影响。
作为一个母亲,顾荇桦要亲口说出放弃放弃儿子、接受孩子必死的结局,无异于用刀子在割她的心。
她眼圈又红了,苦笑着继续说道:“所以无论虞大师能不能解决,结果我们都能接受,您有这个心、愿意来帮帮齐盛,我们当父母的就很感激了。”
言下之意其实也是对虞妗妗不抱希望。
只要不带希望强迫自己接受事实,就不会欣喜之后再落空。
虞妗妗沉吟片刻,并未做出什么承诺,只道:“齐盛人呢?直接带我过去看看情况吧。”
见了齐盛的母亲,听到对方理智而克制的话,她心里的好感度增了一分,也愿意对这件事更上心。
“您不需要休息一下、或者准备什么东西吗?”顾荇桦问。
“没必要,他不是出事很多天了么,早点过去更好。”
听五官精巧、神情淡漠的少女这么说,顾荇桦像被戳中了强装坚强的心窝,鼻尖更酸涩,对她的印象也更好了。
很多天师府派来的大师都是圈内有名望的师父,日进斗金,走到哪里都被人捧着、尊敬着。
哪怕到了齐家,当天基本不会进入正题,流程往往是他们先请人去酒店吃饭饮酒,而后对方欣然在他们的安排下休整休息,再看事儿。
从来没有一人想到,她儿子齐盛已经出事很多天了,情况着不着急。
就凭能考虑到这一点,哪怕这姑娘没什么能力最终又白折腾一趟,顾荇桦都不会介意了。
“好,那我现在就安排人带您过去。”
说完顾荇桦就打电话安排了司机。
齐盛并不在齐家躺着,而是在齐家投资的私人医院里。
至于为什么过去十天了、甚至在卷宗档案里都写着‘已经死亡’的人,至今还在医院中,虞妗妗到了地方进了病房,看到病床上的齐盛本人后,就都明了了。
偌大的病房中,少年脸色惨白,静静躺在床上,和记忆中仅有的鲜活、健康的形象截然不同。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从医学上来看,他就是生理死亡了。
虞妗妗走近,探出手摸在男生的天顶穴,感受片刻后道:
“他这是跑魂了吧。”
跑魂,便是魂魄因意外离体。
“没错,前面的大师们都是这么说的。”顾荇桦点头。
虞妗妗要了齐盛的生辰八字,在病房中使用‘金鸡引魂’和‘五鬼寻魂’两种招魂术,都没能召唤出齐盛的灵魂。
仿佛人间地府之中根本就没有齐盛这个魂魄存在过。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阅历不够深的术士就会断言,天地都感应不到的灵魂,肯定就是魂飞魄散了。
而虞妗妗不这么认为。
她又探到了齐盛的几处主穴,缓声说道:“你儿子的魂魄肯定还存在,否则他的身体不会腐坏得这么慢,躯壳中也会有尸气,现在却全然没有。”
“根据他的生辰八字推算命格,齐盛不应该是早亡的命,他的阳寿未尽,却在十几岁的时候便连番经历死劫,连魂魄都感应不到,足以说明他的情况是人为造成。”
“我推断是有人控制住了齐盛的魂魄,用某种玄学手段切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并藏匿在很难被找到的地方。”
顾荇桦越听越激动,“是!前面的大师也是这般推测的!齐盛是被人害的!”
虞妗妗凑近病床时,其实能闻到淡淡的异味。
这是病床上的齐盛的身躯已经有部位和皮肤溃烂了,毕竟距离他魂魄离体,可是过去了整整10天。
就是一块肉放到冰箱里,十天下来也不再新鲜。
“你们找了天师做法,维持齐盛的身体情况?”
顾荇桦惊讶道:“虞师父,这您也看出来了?”
其实很简单,齐盛的身躯腐烂得太慢了,肯定用了什么手法给他维续现状。
她眉头微蹙说道:“你知道这种维续是有限制的么?如果再找不到齐盛的魂魄,情况就很难说了。”
人的魂魄离体后很脆弱,也有很多限制。
离得越远,和身体之间的联系就越弱。
离得时间越长,能够回到身体的可能性就越小,飘荡在外面的魂魄甚至会丧失神志和记忆。
当灵魂与肉体之间的联系彻底断掉,这个人的身体就相当于彻彻底底死掉了,会正常腐烂。
哪怕之后再把灵魂找回来也无济于事。
虞妗妗能感应到齐盛的躯壳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最多再过三天,天师的阵法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将彻底宣判齐盛没救。
“我知道……”顾荇桦心里难受,一瞬不瞬看着病床上没有呼吸的儿子:“帮我们做法的大师和我们说了。”
否则她也不会同意丈夫去置办丧事。
理智上她清楚儿子已经死了,情感上她却不愿意放弃,所以她嘴上说着无所谓,却还是认真接待了虞妗妗、亲自带她来看几乎是停尸状态、等待下葬的儿子,还是每天花费大笔的金钱来维持齐盛的身体活性……
只要有一线生机,顾荇桦都不愿意放弃。
到了三天之后真的无力回天,她也会让孩子尽可能得保持生前最好的状态,风光下葬。
虞妗妗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件事能评定为S级了。
齐盛阳寿未尽命不该绝;
灵魂尚在,却无法感知到,说明他存在于天道六合、人间地府之外的另一个独立的小世界。
这样的小世界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创造出来的,它存在的本身,就代表了背后的危险。
没有头绪的话,也不可能找得到地方。
天地之大,谁知道那处藏在世界的哪个角落?
齐盛的灵魂很可能都不在华夏境内。
意识到这一点的虞妗妗也颇感棘手,一时间无从下手……
第63章
当天下午, 虞妗妗到达齐盛的私人病房时,已经四点多。
入秋之后白天不像前段时日那么冗长,她才勘查了一段时间, 天际的太阳便开始下落, 余晖如血。
顾荇桦瞧着猫眼少女像变魔术一样, 凭空抽出许多东西——其实这些都是隐身的芜情腹中的香火车里准备好的道具, 一点点摆满在儿子的病床旁;
看着这架势, 她心里的期待感免不了增多。
“虞大师,您有方法吗?”
虞妗妗随意坐在地上曲起一条腿, 闻言侧目道:“不一定,我还没找到解决思路, 先从最基础的召唤阵试试, 你不用等在这里可以回去了。”
“我该查的事情查完, 自己会离开。”
一个人遭遇离奇事件, 其实无非就那么几点。
要么有仇家报复, 要么是惹上情债, 或者无意间惹到了什么术士和小鬼,再或者风水出了问题……后两者都有迹可寻, 人祸反而最难辩。
在没有任何线索头绪的情况下,逐一排查总能找到最后的真相。
只可惜齐盛的情况被耽搁得太迟了, 满打满算他只有三天的时间等待真相到来,哪怕是虞妗妗也觉得,三天时间太短了。
若是最开始就找上她,说不定能改写结果。
她慢吞吞在地上布置好召唤阵,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两厢差距极大,分别是中式的飘逸符文与八角阵, 以及偏西方的六芒星魔导阵。
几下收了符笔,她回眸看向身后:“不走吗?待会儿我要召唤一些东西,可能会吓到你。”
顾荇桦摇摇头道:“没事虞大师,我也想看看,而且……”
还有什么是比自己的孩子暴毙更可怕的事情?
听她坚持,虞妗妗没多劝,继续沉浸到召唤之中。
她先是起手请六合八方神明,感应着脚下的土地,不多时淡淡的荧光在阵中闪烁,一个衣着古朴、个头不高的老者虚影出现在了阵中。
对方笑眯眯拱手,冲虞妗妗的方向礼节性一揖:“虞大人。”
虞妗妗没有起身态度却带了敬意,回了一礼道:“不敢当,您知道我?”
“虞大人之名已经传遍了南城地界,我作为当地城隍,自然听说了一二。”
一方土地养一方人,一个地区有一个城隍;
这类掌管地方土地、人文、风调雨顺的地府仙等级很低,往往实力也不强。
所以眼前这位倒不是谦虚,祂是清楚真比起能力,自己大概率不如眼前的大妖怪,故而态度很好。
但身为地府仙,祂有神格有骄傲,倒也不必故意讨好虞妗妗,所说都是实话。
作为和人类最接近的‘地仙’,城隍可以随意在自己管辖的地界活动,自然也知晓南城内、玄学圈子里流传的猫妖之名。
“敢问您是哪方城隍?”虞妗妗问。
老者抚着胡须:“南城西区,皆在我管辖之地。”
西区,恰巧涵盖了齐家所在的景区别墅和医院、以及齐盛读书的私立学校。
虞妗妗心道‘赶巧了’,询问道:
“不知城隍大人近半个月来,有没有在西区发现什么异常之事或者人?这病床上少年人的魂魄在十天前离奇失踪,应当是被人勾走遁藏了。”
房间里唯一醒着的人类顾荇桦自打亲眼看到,那阵法里出现个老头的影子,便猛然捂住了嘴,眼中的惊讶怎么都掩不住。
城隍?
虞大师这是召唤出了神仙?!
听到虞妗妗帮忙询问儿子的事情,她赶忙屏息认真听,怕错过什么信息。
“哦?”
城隍拂袖,踩着四方步到齐盛病床前,仔细查看后也是又惊又疑,郑重说道:
“我还真没什么印象,西区如果有任何异变,都瞒不过我的手眼,所以……”
三界六道有着独立的生态环境,其余两界很多时候是不能随意插手人间事的。
就算人间有浩劫将至、征战屠戮,最多只能给予一点帮助提醒。
而一区城隍也是如此,区地和祂息息相关,每一个出入的人、在管辖地区内建立起的建筑,甚至一只飞在区域里的苍蝇,都能被祂感应到。
既然祂愿意应召而来就是乐意提供帮助,说没有发现,恐怕不是脱词而是真话。
虞妗妗心下一沉,还礼感谢:“好我明白了,如果之后有什么新发现,还劳烦城隍大人告知我。”
“好说好说。”
说完老者的影子便消失在病房中。
是虞妗妗用‘送神令’把城隍送走了。
她没有停顿,转手另外起势,将手掌贴合在地面六芒星魔导阵之上。
脑海中还有之前看过的魔使召唤的印象,她凭借着记忆吐出一串古怪拗口的词咒,从生涩滞懈到愈发流畅。
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开了的白炽灯忽然‘滋滋啦啦’得不停闪烁,其中一个灯管‘砰’得炸开,把顾荇桦吓了一跳。
一股股漆黑的浓烟旋转着从开了个黑洞的地面往上升,凝聚为一个鹿头鹿眼羊蹄,人身肌肉雄壮、浑身打满了钉子的恶魔。
恶魔刚想发出深沉的桀桀笑声,去恐吓引诱召唤自己的人类,交出灵魂,一抬头和一双似笑非笑的猫眼对上,登时倒退吓得不轻。
它扭头就想往魔导阵里钻,被虞妗妗一把拦住:
“请你过来,你走什么?不乐意?”
瞧瞧地上崩裂的灯管玻璃渣,她又哼道:“动静还挺大哈。”
恶魔笑容讪讪,庞大精壮的身体难免有些瑟缩,它还记得之前被扼住命门的压迫感:
“没有没有,这不是没想到召唤之人是你……”
它外突的漆黑鹿眼注意到了病房里目光惊恐的女人,情绪兴奋:
“撒旦至上,你的灵魂、哦……美丽的女士,你的灵魂纯洁如同水晶!你想要数不尽的财富、永驻的青春吗?只要和我……”
虞妗妗强忍着把这外国的邪物踹飞的念头,目光不善警告道:
“这是我的雇主,这次把你召出来是有事要问你。”
恶魔很失望,恋恋不舍盯了顾荇桦好几眼,到底不敢对虞妗妗护着的人起什么心思,收回眼神态度变好:
“我先说好,自然交换的灵魂是属于我的,哪怕是路西法来了……”
虞妗妗不耐止住,示意它去看病床上的齐盛。
恶魔凑近之后嗅嗅:“嗯……这个孩子的灵魂被收走了,他快要完蛋了。”
“说点有用的。”虞妗妗问:“你能感应到他的灵魂么?”
“不能。”在顾荇桦惊恐的目光下,鹿头人身的魔鬼几近贴到了齐盛的脸上,仔仔细细闻了半天后道:“你怀疑他的灵魂是被魔鬼带走了?”
“有这个可能么?”
“不不,不会的,我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被其他魔鬼打了烙印的气息,除非带走他的是贪婪者玛门这种级别的魔王,它们确实有自己独立的魔之地领域,可这不可能……”
从对方含糊不清的解释中,虞妗妗大致了解了西方的地狱体系。
它所在的国度也有神系,好人死后会上天堂,坏人死后便下地狱,其中地狱有九层,形似一个上宽下窄的巨大漏斗。
亡魂穿过地狱之门后和华夏的地府有异曲同工之处,都要横跨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
只不过地府过的是忘川河,走的是河上的奈何桥黄泉路,地狱的亡魂则要登上一条名为‘卡戎’的船渡河。
地狱第一层为‘灵薄狱’,关押的是宗教信仰有悖者。
从第二层开始到第九层才是惩戒恶人的区域,从上到下分别为淫欲、暴食者、贪婪、暴怒,异端、施暴、欺骗、背叛。
每一层地狱都有相对应的魔王掌控,西方神话中的‘七宗罪’,便是地狱魔王的化身。
虞妗妗召唤出来的魔鬼,甚至只是这些地狱之主的部下72魔神之一的、其中一位的从属。
它口中的‘玛门’便是掌管第五层地狱的魔王,仅次于恶魔之王撒旦。
只有这种地狱之主,才有神不知鬼不觉掠夺活人的灵魂、并让其永无天日的能力。
听懂它的言下之意,虞妗妗心中叹息。
尽管中西方的神话体系截然不同,神魔形成的时间也不同,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但某种程度上,掌控每层地狱的魔王的职称可以类比为华夏地府的十殿阎王。
这种坐镇地狱的大魔,想想也不可能贸然闯入异国,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华夏少年出手吧?
就算真要出手,虞妗妗也不相信人间地府不会震动;
华夏界内都不会容忍一个危险至极的魔物,出没在华国境内的。
所以齐盛的魂魄流落他乡的猜测,基本可以排除。
不过使魔的话也给了虞妗妗新思路——首先齐盛的灵魂一定还在境内;
其次还存在于独立的领域中,这种小世界一样的领域一般不会在人流密集的城镇里,难保会有人误入其中,大概率在郊区或者偏远城镇甚至荒无人烟之处。
最后掠走他魂魄的不是邪魔,因为他身上残存的气息很干净。
要么是正道中人,要么有可能是从自然元素——比如山水丛林中诞生的精怪。
至此她挥挥手,示意被召唤出来的使魔可以走了。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魔鬼心里有些不爽,伸头就要钻入地面上六芒星魔导阵打开的黑洞,却再度被拦了下来。
它还以为是自己的表情暴露了不满,心头一颤。
却不想那压榨它的华国女人冷冷说:“还有,你要和谁契约的确不关我的事,但下次被再撞到我手里。”
魔鬼敢怒不敢言,匆忙点点头消失在魔导阵里。
虞妗妗抬眸看了看病房外的天色,发现已至夜晚,便起身准备离开。
“病房里没什么线索,再呆着也没用,回去吧。”
“好的虞大师。”顾荇桦邀请她去齐家落脚,她也没有拒绝。
因为她还要去看看齐家的风水,以及齐盛的房间有无异常之处。
到达齐家时,偌大的别墅群排灯亮着。
顾荇桦先一步走进家门,看到客厅里的中年男子神情有些惊讶:“你在家里?不是说今天公司有会议要忙?”
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多岁,上半身只有衬衫下半身西裤,个头不算很高挑但保养得十分不错,正坐在沙发上看资料喝茶,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迎了过来。
“家里来了客人,还是为小盛来的,我怎么能不出面?公司那边我都安排好了。”
一边说他一边端详了下虞妗妗,伸出手道:“师父你好,我是齐家明,齐盛的父亲。”
两厢浅浅握手,虞妗妗也大致扫视了一下齐家明的面相。
这位就是砸下重金找人救儿子委托人本人了。
不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入世半年多,她看多了兄弟相争、亲人相残这类的事情,深深知道人类是一种内心世界极其复杂的生物。
对待亲人友人爱人他们的情感丰富真实,却也并不意味面临危险和利益冲突时,不会互相下手。
故而她在端详齐家明的面相,来粗略辨析这个人的大致经历和性格;
有没有可能是父弑子。
从对方的面相上,她没看出太大问题。
至少这对夫妻之间的气场、以及‘天仓’‘奸门’位含括的夫妻宫相,都能瞧出两人关系和谐,是真心相爱。
齐家明摸着妻子冰凉的手,语气有些歉疚:“这种时候还不能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陪着小盛,我真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顾荇桦勉强笑笑:“说什么呢,你也不能一直把公司丢到一边,对了,虞大师有话要问你。”
虞妗妗点点头,询问道:“齐先生,在你儿子出事情前后、或者更早的时候,你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仇家?或者你儿子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他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如何?有无矛盾特别大的同学?”
齐家明沉吟片刻说:“虞大师,其实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商人表面上风风光光,但因为牵扯公司之间的利益,商场上的敌人肯定数不胜数,前段时间我就整理了所有能想到的可疑人,找人调查了一段时间,但最终没什么结果。”
“至于小盛,他文化成绩一般般,自己又不喜欢学习天天打球、搞绘画,说实话我们家也没指着他多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家里以后分给他的资产绝对让他饿不死,既然他愿意去玩那些,我和他妈妈便随他心意了。”
“所以他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处得怎么样,有没有和哪个孩子有矛盾,我们还真不知道……”
顾荇桦的情绪也有些低落:“我和家明都很忙,两天难能回家一次,我知道我俩不是负责人的父母,所以齐盛很多事也不愿意同我们讲。”
齐家明问:“大师怀疑,是小盛在学校了招惹了人?”
“不,这只是一种可能性。”虞妗妗环顾两人,平静道:“毕竟现在除了一项一项排查、试错,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了不是么。”
尽管她的语气很平淡,但夫妻俩对视一眼,都连连点头。
齐家明:“大师你说还要查什么,我立刻安排下去,只要没到最后一刻,我们不会放弃小盛。”
顾荇桦也道:“要不明天我带大师去小盛读书的学校,去找他的老师同学了解一下情况吧!还要去他出事那天经途的地方。”
虞妗妗颔首:“可以。”
当天晚上,她便在齐家安排的客房里暂时休整。
晚上十点多时,寂静的齐家突然响起阵阵喧声。
听到客房外楼下大厅的动静,已准备歇息的虞妗妗想了想还是打开门,走到楼梯栈道往下看。
穿着睡衣的齐家明和妻子顾荇桦都从主卧走出,聚在楼下客厅,大晚上齐家有人突然登门,看样子还是他俩的亲人。
来人穿着开衫外套,是个容貌清冷俊秀的青年男人,正和两人说着什么。
“齐澜?你怎么大半夜回来了……?”
“阿澜你回家怎么也不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我和你爸好让司机去接你啊!”
带着细边眼镜的青年个头很高,容貌气质都带着股冷感,推着一个行李箱轻轻叹气:
“爸,顾姨。”
“我现在不回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你们之前为什么瞒着我小盛的情况?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齐家明讪讪一笑说道:“我们也没要瞒你,这不是……”
顾荇桦喉头发痒咳了两声,抬眸看着继子:“阿澜,是我不让你爸告诉你的,你不是在做一个很重要的大赛吗?这个时间点回来会不会有影响?”
继子,这就对了。
虞妗妗托着腮居高临下,默默瞧着。
尽管从面相上看,齐家明和顾荇桦是很恩爱的一对,但齐家明的夫妻宫里却有两条姻缘线,说明他之前有过一段婚姻。
这个比齐盛大了小十岁的青年人,应当就是齐家明和前妻的儿子。
齐澜。
原是齐家幼子出事又急又诡异,被花盆砸了脑袋昏厥后,夫妻两人也告知了远在国外读书的齐澜。
但当时他们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也以为齐盛会很快醒来。
再加上齐澜是读博的最后一年,好像参与到了导师的一项很重要的研究中,这段时间都很忙碌,找天师术士这些事就没和他讲。
直至齐盛愈发危急、甚至心脏骤停,夫妻俩犹豫再三要不要立刻联系大儿子;
最终是顾荇桦拍板,先不要告诉他。
中途也就过了四五天时间。
眼瞧着齐盛的情况实在好不了了,今天下午齐家明才给大儿子发了一条消息,简单说明了情况。
本以为齐澜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回来,没想到大晚上他就赶回家了。
听到继母的问询,齐澜表情有些无奈:
“顾姨,什么实验研究也比不得家里人的健康重要啊,小盛呢?”
顾荇桦眼圈泛红,“你弟弟他还在xx医院,他不能离了那里。”
“他现在心脏已经停搏了,医生那边肯定没有办法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病,帮他做法维持身体不腐烂的大师说,你弟弟最多再过三天,就必须准备下葬了。你都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么说的……”
一想到她偶然听到有人八卦,说她的小盛心脏都不跳根本救不活了,相当于停尸状态,她就难受得呼吸不畅。
齐澜眉尖微皱,其实他不太信任玄学风水之说,但父亲和继母又不会骗人,应该确有其事。
他又问:“我明天过去看看他,你和爸也别过于悲观,肯定还有转机……”
话说到一半,青年突然觉得不太对劲,斜上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自己——
他猛然抬头,镜片下掩着的丹凤眼同站在三楼客房位置的挡栏边缘、目光垂落的年轻女生四目相对。
齐澜被那极有侵略性的目光刺了一下,刚想问家里什么时候多出这号人,一旁的继母便解释道:
“阿澜,这个是‘天师府’新派来的虞大师,帮你弟弟看事做法的。”
“她真的非常非常厉害!”
顾荇桦恨不得用好几个语气词,来表示自己的惊叹和憧憬,实在是今日的所见所闻,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虞大师?
这么年轻?
齐澜心里冒出这么个想法,但还是礼貌冲三楼点点头示意。
只是他的目光再度移上去时,三楼栏边已经没人了。
齐家明说道:“行了,你做了一下午飞机肯定累了吧,赶紧去洗漱休息,明天我带你去看看你弟。”
次日早晨八点多,虞妗妗已经在客房里洗漱完毕,穿戴好服饰准备出门。
早先一段时间,她就隐隐约约听到客厅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过还没到她和顾荇桦约定好的出门时间,她不太想和齐家人寒暄就没管也没出门。
现下出了客房下到一楼,却并没有看到顾荇桦的身影。
不多时穿着薄薄毛衣的青年也下了楼,一幅要出门的样子,走到虞妗妗面前道:
“虞大师,我是齐澜,是齐盛的哥哥。”
虞妗妗微微偏头,没有回应搭话。
齐澜:“顾姨昨天受了凉,凌晨突然发起了高烧,所以今天我陪大师你去小盛的学校,正好我也想和他的老师了解一下情况。”
“你不用去医院?”
“去过了。”
虞妗妗无大所谓,点点头打了个哈欠,跟着齐澜的车到了齐盛所在的学校。
正如齐家明和顾荇桦所说的那样,齐盛上的一所私立高中,其实也就是所谓的贵族学院,这里的学费很昂贵,大多数学生都走艺术或者出国的路子,校园里的氛围相对于华国其他学校轻松惬意太多。
女生的校服是裙装,男生还有领夹。
齐澜以齐盛哥哥的名义见到了他的任课老师兼班主任,听到他问的是齐盛平时在学校里的表现、有没有和别的学生有冲突,老师的表情肉眼可见得为难。
“这……”
齐澜说道:“没关系您照实说。”
“那我就说了啊,其实齐盛这个孩子非常聪明,画画天赋也不错,就是不认真,上课睡觉、逃课去打游戏这些都是常态。我之前就这些情况和你父母也反应过,但是他们好像很忙,来了两次都是秘书助理,我想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应该比较看重孩子的自由和心灵健康,才没有再反应。”
班主任的语气无奈又委婉:
“至于和哪个学生有过节,那……蛮多的,齐盛同学长得是不错哈,性格脾气也比较躁动,经常因为占个球场、谈谈恋爱或者言语摩擦和其他孩子起冲突,光是处理他的这些小冲突,我每周都最少要跑两次教导主任室。”
齐澜:……
虞妗妗轻笑,看不出来齐盛那个毛头小子还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总之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她在齐盛的教室和座位也没有勘察到异样,反而被一众大惊小怪看热闹的小屁孩盯着起哄。
不仅有小男生红着脸别别扭扭来要联系方式,还有小女生。
倒是两人准备离开学校转战下一个地方时,出现了一点小状况。
“齐澜哥??!”
正巧刚出校门,一道惊呼声便从不远处响起。
听到自己的名字齐澜扭头看去,看到一个体型圆墩墩、穿着该校校服的小胖子一脸惊喜,冲他跑了过来。
因为皮肤白,所以不算丑,瞧着敦厚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种‘有福’面相。
凑近了小胖子一惊一乍:“我去真是你啊!齐澜哥你啥时候回国的?齐盛咋样了?”
目光注意到了一旁脸颊微鼓、叼着糖果的虞妗妗,小胖子本不算大的眼睛因为震惊睁到了最大:
“她、她是谁啊……?不会是齐澜哥你在国外找的女朋友吧?!”
虞妗妗:……?
齐澜蹙眉轻斥:“瞎说什么呢!”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小胖子,微微眯眼:“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你为什么在校外?”
小胖子一下歇了精神,支支吾吾:“我、我就出来买点东西,齐澜哥你千万别和我爸讲!我马上就回去!”
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看虞妗妗到底没敢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问道:
“哥,好多人都说、都说齐盛好不了了,不是真的吧?他什么时候能来上课啊,他不来学校好没劲儿,我很担心他,能去医院看看他不?”
齐澜沉默片刻,只是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回去上课吧,齐盛很快会回来。”
“我就知道那些人在瞎说,咒我盛哥呢!那我进去了……”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冲齐澜挤挤眼:“哥你放心,我绝对不在我姐那里瞎说!”
说完他就跑进了校门。
“这臭小子……”
齐澜解释了两句:“这是我们公司大股东的小儿子,和小盛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他说的话你别介意。”
他心情被小胖子的话搅得有些沉重。
早上因为继母发烧,他醒得早,便直接去弟弟齐盛的病房看了一眼。
病床上的少年人因为太长时间不进食,身形消瘦,脸颊苍白无色,同他出国前记忆里满脸倔强活力十足的男孩子大相径庭。
他把手贴在了弟弟单薄的胸膛,以及鼻腔,站了好几分钟,心里茫然。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甚至连皮肤的温度都是凉凉的。
齐澜不知道这和一具尸体有什么不同。
所以他也心里没底,不晓得弟弟还能否醒来。
沉思间他往校园对面的停车线走去,刚刚过完马路走到居民楼的阴影下方,一记重力从后方狠狠踹上了他的后腰。
齐澜个头有一米八五,在国外常年泡健身房,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绝对不是瘦弱小子;
可后腰的劲儿却直接把他踹出两三米,差点没有站稳。
堪堪立住身体他心里有些恼火,刚想回头看看踹自己的人是谁,视线里便有一个足球大小的重物往下落。
‘吧嗒’一声巨响狠狠砸落在地上——是一个不算太大的花盆!
花盆里养的吊兰,伴随着盆子粉碎和里面的泥土混杂,散了一地。
齐澜瞳孔缩紧,后知后觉的震惊让他背心隐隐发凉,不由看向三两米之外刚刚收回腿的虞妗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继母说过弟弟齐盛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被一个天降的花盆砸中脑袋!
又是花盆?!
会不会太巧合了?
“谢谢你虞大师,要不是你,我就被砸中了……”
头顶有响动,齐澜抬头看去,大约在居民楼的六楼阳台看到了铁窗、以及一只肥猫的尾巴;
是猫咪在阳台玩闹,把花盆推下来的。
猫和花的主人也听到了阳台外的动静,连忙从屋里头出来,伸手捞起自家猫猫打了几下屁股:
“你这个臭咪!怎么手那么欠呢?!”
而后慌忙从铁窗的缝探出视线往下看,自然看到了满地的残渣和旁边站着的齐澜、虞妗妗二人。
猫主人语气满怀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没有砸到你们吧?!我马上下来……”
很快猫主人就抱着犯事儿的肥猫和扫把簸箕下了楼,一连串给两人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把你们给吓到了!”
不知为何她怀里养得又胖又圆润的蓝猫,在下了楼之后突然情绪激动,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害怕的东西,嘴里一个劲儿叫不停还往主人的怀里钻。
猫主人是个个头娇小的女生,几乎要抱不住猫咪。
虞妗妗猫眼一眯,登时女生怀里的肥猫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了,细弱咪呜了几声。
通过猫妖一族的天赋神通和蓝猫沟通后,虞妗妗得知这件事只是个意外。
蓝猫没有灵智,是普通的家猫宠物。
它推掉花盆也没有任何人指示,单纯觉得今天那盆吊兰格外翠绿,它就是爪子痒痒想挠上两把。
谁知道就惹来个凶神!
这件事过后,齐澜心里头总有种不安感,“虞大人,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虞妗妗:“回你家,我有了一点猜测。”
“好。”
于是中午不到,外出的齐澜就载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天师重回景区别墅,只是回家的路上,因心理原因他开车速度很慢。
到家后齐家明恰巧没有去上班,而是在照顾发烧的顾荇桦。
由于儿子出事整日以泪洗面,顾荇桦这几天进食也很少,晚上还睡不着,身体状况本就虚弱。
昨天又在齐盛的病房里直面魔鬼,被淡淡的邪气扫到,这才突发高烧。
经过一早上打水、敷冰袋,她的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就是头和嗓子还胀痛。
看到他们俩回来了,夫妻俩的神情有些惊讶。
“诶?齐澜你和虞大师怎么就……”注意到大儿子比平常古怪些的表情,齐家明意识到了很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正色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齐澜:“……刚刚我和虞大师从齐盛的学校出来,又有一个花盆从天而降,要不是虞大师及时把我推开,那盆子估计就砸到了我的头上。”
“什么?!”
齐家明和顾荇桦都坐不住了,神情惊愕:“你没事吧?怎么会这样?!”
“应该是意外。”这话说出口连齐澜自己都不太相信。
在夫妻俩的目光中虞妗妗缓缓说道:“不是意外,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我闻到了灵的气息。”
齐家三人听不懂她的话,她也没打算解释,只是心念一动让芜情取出了一些测算的法器。
一边排开一边慢吞吞说:“如果说齐盛一人出事,那不确定的因素有很多,现在齐澜也被盯上了,背后的人大概率是冲着你们一家子来的,对方想要针对的人很可能就是你——齐先生。”
齐盛和齐澜虽然是兄弟,但生母不同,连接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齐家明这个父亲。
问题就算不在齐家明身上,也在父辈族支上。
“齐先生没有兄弟吧,父亲……我排出来的命盘显示也亡故了。”
齐家明:“是的大师。”
虞妗妗抬首:“你们家的祖坟在哪,陵园吗?我要去看一眼才能排除最后的不确定因素。”
齐家明答道:“在嵩川老家。”
——————
大儿子齐澜险些遇害,让齐家明原本八分的焦虑拉满了十分,他立刻放下手头一切工作,用私人飞机即刻启程,带虞妗妗来到了老家嵩川。
嵩川位于岭南之地,多山岭丘壑,齐家的祖辈在战乱未至时走出老家,在外面闯荡发展。
几代人的变迁后兜兜转转,祖坟还是在此处。
只不过齐家明作为一个大省首富,龙头企业的巨鳄老总,财大气粗,更注重风水一说,故而他承包了祖坟所在地的整片小山岭划为齐家的私家陵园。
并且还斥重金规划了山岭的林荫和风水,形成‘含沙抱水’、‘白虎在卧’对应的两大风水吉阵。
其中他爷爷的坟墓在很多年前二次迁过,迁到了风水宝地的吉眼处;
他父亲的埋骨地更是死前自己找风水大师商量之后定下的,就在那卧于山岭的‘白虎’环抱之中,乃是整个齐家坟岭的重中之重。
虞妗妗登上这座小山岭时,能明显感觉到此处的气流是极流通的。
山岭下是嵩川的郊县,此地并不发达,又是农业大省,从山头头往远处看是一块块划分的水稻田埂,再远处能看到一点点河畔。
山气和水气交汇相融,最终聚拢到齐家的祖坟,的确是个风水极好的阴宅。
把祖坟设在此处,只要齐家后人不大奸大恶、过于愚笨,至少都是个小康家庭穷不了;
若是后人再有一些聪慧野心,愿意去实干,便能借力乘风而起。
从齐家祖坟也能看出来,齐家明的祖辈是有野心的。
齐家明走在前头,领着虞妗妗在相隔不算特别远的几处坟间走动,指认:
“虞大师你看,这就是我爷爷二次迁坟的埋骨地,那边——坟头有点尖的墓穴位下头葬的,就是我爹。”
虞妗妗走了过去,扫视了一眼几处墓穴后,眉头已经深深皱起;
尤其在看到了齐家明父亲的坟墓周围,更是良久沉默。
她问齐家明:“当初迁你爷爷坟墓的决定应该不是你做的吧。”
齐家明惴惴不安:“确实不是我,是我爸生前做的决定,虞大师,难道真的有人在我们家祖坟动了什么手脚吗?”
虞妗妗摇头,又问:“你父亲下葬的穴眼位置应该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没错。”
“当初他下葬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在旁边看着?”
虞妗妗越问齐家明心里越没底:“我确实不在旁边,因为我爸不让,他说他已经和风水先生商议好了吉穴和吉时,只要他葬下去齐家后辈就能节节高升。”
“也正因如此,齐家后辈在他下葬的时候一律不能在场,怕干扰破坏了磁场,只留风水先生领两个徒弟安排动土、入土全部事项。”
“我明白了。”虞妗妗点点头,认真看着齐家明:“接下来我可能要动你家的祖坟,我要把父亲和你爷爷的坟墓掘开,你是否愿意?”
“这……”齐家明愣住了,还很犹豫。
华夏人对于坟墓和祖宗的敬重情结是根深蒂固的,在祖宗头上动土、还要掘坟,无异于惊扰下方亡魂。
但想到生死未卜的小儿子,以及随时可能出现危机的大儿子,齐家明下定决心,咬牙问道:
“虞大师,如果起了坟就能找到根本问题吗?”
“不一定哦。”虞妗妗实话实说,“我现在只是有了一点推断,是与不是要起坟之后才清楚,也有可能起了坟后我发现自己的推断是错误的,那么今天之行也只能排除一个可能的因素。”
齐家明深深吐气,语气坚定道:“可以,起!”
他当下决断后,便翻看手机通讯录拨通了一个电话:“喂老二叔,我现在在山头头嘞,对在我爸跟前。我回来是祖坟出了点问题,现在可能要把我爸和我爷的坟墓挖开,你看看你那边有没有空闲的小伙子能来帮把手?”
齐家富庶之后并没有忘本,修缮祖坟的同时,还给老家修了路、建了厂子。
齐家明父亲在世的时候,还同嵩川的老市长是拜把子兄弟。
就算现在齐老爷子去世了,那位老市长也早已退休,可齐家为嵩川做的好事、建的厂子都还在,这些年也陆陆续续给老家捐款、办学校等等……
所以齐家明在嵩川这边仍有很深的人脉。
他一个电话过去,等了二十来分钟,三辆面包车就摇摇晃晃开到了山岭脚下。
从车里下来一溜壮年小伙,和齐家明腼腆寒暄了两句,抄起锄头就开干。
第一锄挖开坟包的土,齐家明心尖尖跟着一颤,心里直念叨:
‘老爹,爷爷,可不是家明不孝顺要在老太岁们头上动土,实在是咱家出了怪事,不起您二老的坟齐家俩孙子都要遭殃。体谅体谅不孝子不孝孙……’
反倒是那些喊过来干活的小伙子们一点都没有心理负担。
挖的又不是他们老子老娘的坟墓,他们不虚!
约莫镢了二十多分钟,围着齐家明父亲坟墓的年轻人在挖到地下一米五到两米深时,一个锄头掘出一块硬物。
“停停!挖到东西了!”
顿时所有人、包括齐家明都急哄哄凑了过去看。
“挖到啥了?!”
那小伙子弯腰捡起来,把上头裹着的泥土在身上蹭了两下,蹭出底下的一片白色,吓得大叫一声丢了出去。
“啊啊!!是、是骨头!”
“挖到人骨头了!!”
众人登时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里头没有棺材吗?直接放尸体?!”
“妈呀这么吓人?这活儿安不安全?我心里慌啊齐老板!”
“……”
齐家明听了心想:别说是你了我心里也慌啊!
说来也不可能啊,当时他可是给他爸准备了一副金丝楠木棺材,造价极其昂贵。
如果棺材不在坟地里,又去哪儿了?
他忍不住去看虞妗妗的方向,便看到那淡定的天师少女走了过去,捡起被小伙子丢到一边的骨头块,放在鼻尖嗅了嗅。
怎么说,这画面更诡异了啊!
虞妗妗抬头时看到的就是一群吓得凑在一起、丢了锄头不敢再挖的大男人,神情有些嫌弃:
“谁说这是人的骨头了。”
“啊?”齐家明:“不是人的骨头吗……?”
“不是,这是马骨。”
虞妗妗神情淡漠,看着深深的坟坑:“别停,继续挖。”
第64章
虞妗妗说得风轻云淡, 可被调来挖掘的青年工人们面面相觑,谁都没再动手。
挖出的骨头让他们心里不安,对于‘马骨’的说法也保持怀疑。
“马骨?是骑的马么?”
“真的假的?不会是骗我们继续挖掘的吧?”
“……”
闹哄哄中齐家明脸色沉肃。
明明秋高气爽又处于空气流通的高地, 他的额头却出了一层淡淡的薄汗, 扬声说道:
“各位不要吵了, 愿意留下帮忙的年轻人, 每一位我再出五千元的辛苦费, 日后若是有人想去南城发展,也可以拿着我的名片联系我助理。”
到底是在商界摸爬至顶端的一批人, 齐家明身上的上位者气魄本就很唬人,又极会拿捏人心。
一给钱, 二给这些年轻人工作机会。
放谁身上, 谁都心动。
果不其然质疑和迟疑的声音瞬间停滞, 想到他们中好几人工作一个月的工资都不足五千块, 这些青壮年咬咬牙, 二话不说扛起锄头, 重新跳回了已经挖开的坑穴里。
“行吧,齐老板你说怎么挖?”
撞鬼不可怕, 穷鬼才可怕!
齐家明抬手擦了下额角的汗,朝着虞妗妗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听这位虞大师的。”
见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到自己身上, 虞妗妗走近齐家明父亲的坟坑,往下看那一米有余的大坑,伸出手划了一个范围。
“你先站着别动,当定点。”她指着一个光头说完,伸出的指头扩了个圆弧:“然后带麻木汗巾的那个人再往后退两寸,可以了,就沿着你们二人中间的范围往下挖即可。”
民俗有谚:床不离七, 棺不离八,桌不离九。②
一副棺材要装一个成年人,长度少数接近两米;
像齐家这样的大户门庭,保不住还要陪葬一些金银财宝,故而齐家先辈的棺椁都不会太小。
齐家明的父亲的棺椁就是用上好楠木打造出的八尺棺。
不仅如此,棺椁沉头的宽和高度都比寻常棺材做得更阔气。
所以这些青壮年刚开始掘土,知道自己父亲棺材有多大的齐家明就让他们把坑挖大点。
眼下挖出来的坑穴的长度超过两米五,宽度也有一米五左右,是一个又深又大的坑穴。
而虞妗妗圈出来的范围,却是在大坑里划出一个小坑,长度仅有一米出头,宽度也如此。
这样一个方方圆圆的洞就算向下深挖,肯定也取不出棺材。
心里有疑惑,一扛着锄头的男人就问出了声:
“这个洞会不会太小了?”
虞妗妗没答,只让他们挖就是了,并走到远处另一个正在刨坑、进展稍微慢一些的齐家明爷爷的坟墓穴眼边缘,也在大坑里圈出一个小坑,让负责这边的人同样只要在这块区域深挖即可。
有劳力心里嘀咕:齐老板这么有钱,怎么刨祖坟如此大的事情找了个脸嫩的小姑娘?
真的靠谱吗?
不过齐家明都没有意见,他们拿钱办事的人也没什么好说,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
刨坑的范围变小了,工人们也施工了大半,几下锄头挥去,在他们刨开的泥壤周边,陆陆续续有骨头块出土。
只不过那一截一截裹着泥的骨头被翻出后,在场的人确实觉得,这些骨头都不是人的。
因为它们的块头都很大,对标人类的肢体和体型,怎么看都有些‘畸形’。
“你们动作轻一点,尽量只挖我圈的位置。”虞妗妗提醒:“在你们脚下周边的土壤层,应该还埋着很多马骨,最好不要把它们翻带出来,让它们保留原来的形状和位置。”
十分钟后,墓坑中的小坑又被向下挖了小半米,干体力活干得浑身是汗的壮年挥舞着发酸的胳膊,又是一记锄头抡下。
这次锄尖沉沉砸在一个硬物上,发出‘砰’的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又挖到东西了!”
“什么什么??”
“好像是一口棺材,好像又不是……太窄了,难道是个盒子?”
“……”
坑穴里的壮汉三下五除二拨开余土,众人看到在虞妗妗圈划的范围内,不多不少露出一个不规则的四角平面,色泽深褐带点土黄,长宽都超过半米,只能看到露到外头的薄薄一层顶端,看不到地下还嵌了多深。
壮汉单膝跪在坑里,用粗糙有力的手掌拍打着平面,“你们听声音,这是个金属的大箱子!”
“手感拍上去吨吨的,箱板子肯定老厚实了。”
有人问齐家明这是啥东西,为啥会埋在齐家祖坟里;
可齐家明自己都懵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老爹的坟里为什么会出现这玩意……
他爹的棺材呢?!
丢掉锄头的壮汉试着扒住嵌入地底的箱子边缘,往上提拉,费劲力气都失败,他脸色涨得通红手指头也疼。
他撑着膝盖起身,就想踩到铁皮上蹦一蹦。
虞妗妗及时制止,一个不赞成的眼神甩了过去:“别乱踩,知道那是什么吗。”
齐家明忙问:“虞大师,这是什么啊?”
“那就是你爹的棺材。”
齐家明/其余人:??!!
“什么?那是、是棺材??”齐家明失声惊呼,满脸错愕:“怎么可能……我爸的棺材不是铁的啊,是楠木的!而且这箱子那么小,装不下他的尸首啊!”
虞妗妗纠正道:“你说错了,那也不是铁的,而是一具铜棺。”
“至于你看着小,有没有一种可能棺材不是横着放进去的。”
齐家明久久没说话,神情迷茫:“……虞大师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不横着放下去,总不能、总不能竖着插进土里啊。”
他本意是俏皮话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虞妗妗看他的目光很认真,还不说话,他心里有种不详的预兆。
“怎么了大师……?”
虞妗妗:“这铜棺就是竖着插进土里的,这是‘竖棺葬’。”
且不说齐家明有多么不可置信,接下来的时间,她指挥这些挖掘的青壮年清理坑穴周边的泥土。
由于要求过细进度变得缓慢,又给每人追加了三千元的辛苦费。
足足又清理了近一个小时才达到虞妗妗的要求。
待几个累得浑身疲软、后背渗汗的劳工踩着坑里的石头、从近乎两米深的墓坑里爬回地面,他们顾不得形象或坐或躺,扭头朝着墓坑看去。
这一看,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从上至下的视角能看到墓坑的正中央突出一截铜棺的棺身,只露出土面不到十厘米,表面略粘且比别处发灰;
更为震撼的是,在竖棺的前后左右都铺着白骨,能够拼凑成一整具马骨。
明显是马首的头骨位于棺材的东部,尾部坐西,身居南北,那露出的铜棺被放置在马的腹腔位置,虽因体积大整体显得怪异,视觉冲击力却足够强。
乍一看棺材像是置于马的腹中。
不仅齐家明父亲的坑穴内是这般景观,他爷爷的墓坑里也是同样的陈设。
只不过棺材的材质不是铜棺,而是上好的木棺。
齐家明和所有的壮年劳力久久不语,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一幕的震撼。
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未知和诡异布局的惶恐不安,以及深深疑窦。
年过五十的中年富商很爽快付了钱,把几个壮年劳力叫到身边:
“今天真的辛苦各位小兄弟帮忙了,我齐家明感激不尽,这额外的一笔钱是请大家伙吃饭喝酒的……只是我还有一个请求,就是今日之事以及诸位在齐家祖坟的所见所闻,能否不要外传?”
“这毕竟涉及到齐家的祖宗后事,我不希望外界传得风言风语。”
虽是请求,但几个劳力都心头一紧,连连表示绝对不会说出去:
“齐老板你放心,我们哥几个嘴巴都严实,绝对不会到处乱说。”
“是是,今天的事我们肯定烂在肚子里!”
眼前这可是全国知名的大富商,想给他们这些小人物使点绊子、让他们遭殃,只需要动动手指,他们清楚孰轻孰重。
与此同时齐家明找的正儿八经的关系——也就是电话里那位留在嵩川老家的族叔的亲儿子,也带了一大批心腹赶来,阵仗很大,把半个山岭都围了起来。
“家明哥,你回老家怎么也不提前给我打个电话,让我去接你啊!”来人约莫四十出头,看着肌肉结实皮肤黝黑,说话嗓门也大。
心情不太好的齐家明有点惊讶,迎上去:“建城,你怎么过来了?”
齐建城说:“我爸给我打电话,说你一回来就到祖坟办事儿,他不放心让我带人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要搭把手的地方。”
“他还让我转告你,忙完了到家里去,他跟你好好喝两盅。”
“老二叔有心了,一定去。”齐家明笑得有些勉强。
他现在实在没心情喝酒。
走近之后齐建城自然能对不远处的墓坑一览无余,看到那坑中铺设的白骨,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收了笑容问道:
“家明哥,到底出啥事儿了?你咋急匆匆回来把大伯叔的坟给挖开了?还有坟里……”
“我已经让手底下的兄弟把上山的路守着了,他们嘴巴严,你放心。”
“多谢你建城。”齐家明无奈道:“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了……”
幼子出事,魂消身死;
长子刚一回国,也差点卷入诡谲的危机。
齐家明本以为一定是有人要害他们齐家,是仇敌想通过对他的两个孩子出手,打击报复他。
听从虞妗妗的建议飞速赶回老家时,他内心的猜测也是:
对方害他们家的方法,难道是对他们齐家的祖坟动了手脚?
待虞妗妗一声令下挖坟看墓后,齐家明看着坟坑中明显有些年头的马骨、以及深深嵌入土地深处严丝合缝的铜棺,再想想当年他爸临死前一系列神神叨叨的举动,尤其是从停尸到下葬完全不让家里人在旁边随行,甚至连看都不让看,全权交给几个他自己找来的大师……
回想起种种细节,他无法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爸死前没发生异常、什么都不知道。
他心中更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子孙的祸端,会不会和父亲爷爷坟墓里的竖棺与马骨有关?!
他爸到底瞒了什么事情?
越想越心累,齐家明就把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挑挑捡捡,精简地同齐建城这个亲戚说了一遍。
齐建城听得目瞪口呆,失声道:“小盛停尸不醒?!家明哥,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们?!那现在咋办啊?”
“还有你也别瞎想,伯叔就你一个儿子,怎么可能害你呢?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隐情!”
“希望如此吧。”齐家明低沉:“对了,这位是虞大师,算出家里祖坟可能有问题的师父就是她,堪称高人,你可千万别像那些眼皮子浅的人瞧着大师年轻,就看轻她。”
齐建城猛地摇头:“哥你这话说的,我是那种人么!”
他又不是傻子,能被当大老板大富豪的表亲都恭恭敬敬奉为座上宾的大师,肯定有过人之处。
他把两只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才微微躬身伸出:“虞大师好,我是齐建城,开保安公司的,以后您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虞妗妗点点头,收了名片。
“虞大师,依您看齐盛和齐澜两个孩子的问题……是不是和我爸有干系?”齐家明做了半天心理建设,问出了口。
没想到虞妗妗微一挑眉:“你怎么会这么想,当然没关系。”
“没、没关系吗?”齐家明:“那我爸和我爷的坟里怎么是这样?我爸去之前也什么都没告诉我。”
虞妗妗终于明白了他刚刚一脸痛苦隐忍是为何,无奈摇头:
“首先你要晓得,‘竖棺葬’并非邪术和不详,相反这是一种风水吉穴葬位,又名‘蜻蜓点水穴’。典集中就有记载前人术士的评语:先人竖着葬,后人一定旺。当然了事实情况没有那么绝对,‘竖棺葬’有诸多讲究,只有葬得好,才能起到利风水、旺后人的神奇作用。”
“首先正常人死后是躺着进棺材的,死后还要顶天立地的往往都是一方大将,‘竖棺葬’中的先人呈现脚朝地、头朝天的姿势入土,寓意希望后辈能像古代将领一般校场点兵、位高权重,后人容易出官身;
再加上放置在棺椁周围的马骨,更生生拔高了整个葬地的气势和冲劲儿,寓意马革裹尸,先人驾阴兵阴马为子孙后代开道征西,事业场上无往不利,只不过阴阳颠倒故而坟地中的马骨要头朝东。”
“最后再以‘雪花盖顶’封棺气,在头顶天的棺材板上铺设一层符灰和香灰,便能将葬地的风水以及棺中形成的宝气牢牢锁住,全部反哺给后代。”
听完虞妗妗的解释,齐家明傻眼了:“所以说,我爸瞒着我们这么下葬,全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好!”
他心情大起大落,一时间羞愧难当,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孝顺的畜生。
怎么能怀疑自己的爹害自己呢!
“是这样没错。”虞妗妗点点头道:“不过你亡父所做的可仅仅是‘竖棺葬’那么简单,他怕是为了齐家后人煞费了苦心。”
一旁听着的齐建城早就好奇得不行,闻言忙追问:
“还有什么说法吗大师?我侄儿到底被谁害了啊?”
虞妗妗没有立即应答,而是问齐家两兄弟:“你们能否弄来起重机一类的器械,你爸和你爷爷的棺椁都要起出来,开馆。”
且不说铜棺巨沉,齐家明父亲的棺材大概率体积硕大,深入土壤三到四米,想要凭人力挖掘出来费时费力,最快也要到深夜或者明天;
她就差最后一环便能验证心中猜测、找到齐盛症状的根本原因,而那一环就藏在齐家明父亲的棺椁中。
于是齐家明又犹豫了。
如果说起坟只是惊扰先祖,开棺在很多地方可是大不敬了。
除非不得已的时候,后人绝对不会动先辈的棺材。
他迟疑道:“虞大师,我能问问为什么吗?还有我爷爷是迁过坟的,虽然迁坟一事是我爸安排的,但我爷的棺肯定开过,不是说先人的棺不能二开、否则不太好吗?”
虞妗妗掀起眼皮瞥他一眼,“不开棺对你爷爷和你父亲才是不好。”
齐家明不懂,可这两天的种种已让他对眼前的神秘天师深信不疑,他考虑了几分钟后,才咬牙道:
“行虞大师,我相信你!建城,你有没有门路?”
齐建城:“真开棺啊?”
“开!”
“那好吧,我现在就找关系,正好我这边有认识的人。”
他直接联系了认识的厂商老板,借调人家厂子里的小型吊车,试试能否开上低矮的山岭缓坡。
在等候的过程中,虞妗妗站在高地往远处眺望,看着远处的稻田与河流,突然道:
“你知道么,你父亲选得葬地很好。”
齐家明缓缓摇头。
他不懂风水,只是父亲和认识的大师们都说好,他也就拿钱照做;
故而他没有插嘴,只静静听虞妗妗的话。
最早的‘竖棺葬’无从考究,在华国湖阳、泉州等地都有记载出土。
竖棺葬法被称为‘蜻蜓点水’;
而蜻蜓飞于水上,歇脚处是落在莲花莲叶上的,故而葬地穴位又被称为‘莲花宝地’。
泉州出土的‘杨氏竖葬墓’,在当地老人的族谱和游记中,就记载了‘莲花宝地’这一说法。
而能称为宝地的葬地,对于风水的要求自然也就极高。
在虞妗妗眼中,齐家明父亲的坟坑就是不折不扣的宝地。
她缓声道:“玄学五术中的‘相术’有‘相地’的分支,便是通过观测大地上的自然景观和后天建筑来断风水,其中针对观山峰的风水术有一种极出名的‘峦头风水绝密断法’。”
“观的是龙、砂、水、穴四位。”
所谓‘龙’,就是龙脉;
华夏地大物博山脊无数,除却有名的山脉之外,其余大小龙脉也有百十来条,但几乎都被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的坟冢占据过了。
普通富豪想要找好一点的宝地作为坟墓,就得寻找生气流动、生命力旺盛的山脉;
这类小山坡虽称不上有龙脉,但整座山体流动的生气,旺盛一个家族还是绰绰有余。
齐家的祖坟选址,就是这样一个生气流通的山岭。
‘穴’,又名‘穴星’,顾名思义是山体中生气最浓郁的位置,也就是吉穴;
其中最重要的主体穴位、也是影响整个山气的位置便是‘穴眼’——也是铜棺下葬之处。
峦头风水之三的‘砂’,为葬地‘穴星’四面八方的山形丘壑,有比没有好,环抱最佳,可以藏风聚气,不让生气外流。
最后的‘水’就是河流川洋,峦头风水中有断言:气遇水则止,而水又生气;
所以穴星前有曲水为佳,若是有反弓水就会形成反弓煞。
以上四要点,前人术士总结了峦头风水断法的关键要领:
龙要真,砂要秀,穴要的,水要抱,向要吉。①
齐家祖坟、尤其是位于穴眼处的齐父葬地,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切中了所有的要点,是不折不扣的‘莲花宝地’。
再由‘蜻蜓点水竖棺葬’法,将齐父埋进去,按理说会锦上添花,彻底盘活整个山岭的风水。
山岭之中理应花草植被旺盛,空气清新虫鸟争鸣,一片欣欣向荣。
虞妗妗简单解释完峦头风水断法后,偏头看向齐家明,目光沉静:
“你现在看看你家的祖坟周边,觉得很有生机活力么。”
齐家明沉默了。
他的答案是否定。
放眼望去山岭虽有树有草,并不斑秃,但他也从没见过漫山遍野硕果累累的时候;
山上也凉风习习,可站在高地并不会感受到让人心旷神怡、眼明心亮,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寂静。
是了,这片山岭中似乎很少听到虫鸣鸟叫声。
虞妗妗说:“其余地方还好,越是靠近你家的祖坟,四周的草丛就越是稀疏矮小,这不仅说明整座山的山气没有被盘活,反而在消散。”
“难道这不奇怪吗?”
说话间,吭哧吭处开到半山的小型吊车,已经在工人们的不懈努力下,挂上了露出小半的竖葬铜棺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铜棺拉出。
出土的瞬间,一股浓浓的土腥味便熏得周围的工人反胃。
直至棺材被小心翼翼放到地上,虞妗妗才走了过去。
出土的棺椁长八尺,棺身用厚实的实心铜锻造而成,表面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工艺。
一根锁链牢牢缠绕在棺材表面,像在封印什么东西。
虞妗妗没让人靠近,在所有人惊愕到惧怕的目光中,一个人拨开锁链,用妖力强化全身用力推开铜棺,看似纤细的手臂绷起一条条青筋。
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棺盖开启,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冲天,在场的人无不头晕眼花,几近有种要中毒的错觉。
“我的妈呀,怎么这么臭?!”
“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离远点,要吐出来了!”
“……”
齐家明也被气味冲得头昏,也是一丁点都不想靠近,想到里头躺着的是他父亲的尸骨,他还是用布裹住口鼻,艰难凑近棺椁。
只往里面看了一眼,他就浑身战栗头皮发麻。
十年前下葬的父亲因病骨瘦如柴,头发花白,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早该化为白骨,可铜棺中却有半棺发黑的水液;
他父亲的尸身浸泡在其中,不仅没有腐化,皮肤反而被泡得肿胀浮起。
稀疏的毛发贴在脑袋上,眼皮都因为胀起撑开两条缝,就像一个死不瞑目的恶鬼在瞪视着棺外的人。
齐家明差点被这堪称恐怖的一幕吓到半死,连连后退。
靠棺材最近的虞妗妗也被这腐朽之气冲得够呛,心情烦躁。
她绷着脸,用早就准备好的树枝伸入铜棺,去戳了戳棺尸的腹部。
这一探就能发现,尸体的腹部高高鼓起如同腹积水,却是硬邦邦戳不太动。
她深深叹了口气把树枝丢了进去,而后将铜棺重新盖上,又取出两道符纸贴上,当即掏出手机拨通了南城‘督查科’部长韩有恭的电话:
“你现在……哦,我们不在南城了。”
韩有恭知道她接了齐家的任务,猜到她应该遇到什么大事:“虞前辈你有什么需要的直说。”
虞妗妗才道:“我和齐家明到了他嵩川老家,挖开了他爹的坟,他爹的尸体里全部都是最毒的瘴气,你们最好快点派人来处理,一旦瘴气炸开或者尸变,我不敢保证嵩川地界以及周边的人的安全……”
“还有,这种毒尸应该不止一具,齐家明的爷爷也堪危,你看你们天师府要怎么办吧。”
这番话直接惊得韩有恭从椅子上站起:“居然有这等事?!我立刻联系那边的分部!还请虞前辈帮忙暂时看守那两具毒尸,天师府感激不尽!”
挂了电话,全程听着的齐家明又茫然又害怕。
他不明白,不是说他爹找的是宝地吗?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堪比生化武器的毒尸?
虞妗妗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开棺时你父亲的棺椁是头朝下、脚朝上,这种颠倒的‘竖棺葬’作用便不仅仅是聚气,还有镇气。”
“你父亲找人做法把自己这么倒葬到整个山岭的‘穴星’中,为得应该就是吸取整个山体的山气,来镇压自己,十年之内这座山岭的山气便不够丰厚,若是二三十年后,满山的植株怕都要因为山气亏空而枯萎。”
齐家明心态有些崩:“为什么??!”
“因为你父亲早就算出了他、以及你们齐家后代身上,有非常霸道、严苛的诅咒,他料到了齐家后人会惨死的命运,是要借整座山的山气来镇压家族的厄运和灾难。”虞妗妗语气很轻:
“无论是铜棺、还是倒葬,都是镇压之法,他借用山气,把家族的诅咒全部封锁在自己的尸体里,以至于尸身内全都是累计的剧毒瘴气,这对他本人来说是非常大的折磨,哪怕死后都不得安生。
对于你们齐家后人来说,他绝对是英雄,是伟大的父亲和爷爷。”
恐怕齐父死的时候,从不让齐家明以及任何亲人小辈在旁,就已打定好主意,决心牺牲自己保住后人。
他早已让术士切断了自己和儿孙之间的联系,下葬之后,一切痛苦和反噬都只到他身上,不会累及后人。
虞妗妗声音冷冽:“可是对于万物生灵来说,他是罪人,因为他这么做无疑会毁了这个山岭,不出五十年此山的山气会彻底匮竭,原本有可能孕育的小龙脉也会湮灭。”
“他的灵魂也会因此染上沉重的业障,可以预料到未来十次、甚至更多次转世投胎,都会因为毁山的恶业而是痴傻残疾重病一类的命格。”
齐家明和齐建城都懵了,面面相觑。
“诅咒?我们齐家有什么诅咒?”
他们俩完全不知情,根本没听说过。
更不晓得齐父居然为家族做了这么大的牺牲。
“这就要问你们齐家自己了。”虞妗妗说:“尽管你父亲煞费苦心布了这盘大局,可架不住这诅咒太过霸道,已经在你们后辈身上初显,甚至影响到了祖坟。”
她示意二人去看其他分支堂系的坟头,基本都和十年前有了变化。
曾经齐家的祖坟个个坟头草旺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少都枯萎了,露出沙化的土皮和冒头的石砾。
按照虞妗妗的话来说,阴宅风水中有‘十不葬’,其三就是不葬‘石山’,葬地需有草木点缀。
先人下葬的时候坟地还草木旺盛,反倒是死了十多年,坟头越来越枯;
这不是祖宗坟地选得不好,而是后人的衰运和厄运已经严重到反噬到了祖宗坟头的地步!
虞妗妗缓声道:“齐先生,诅咒的端倪先从你的子嗣上初显,就说明它和你这一支渊源最深。”
“这墓穴里的种种又是你父亲亲手布置,诅咒大概率也和他、和你本人关系密切,你要不好好回想一下呢。”
第65章
傍晚时分, 一辆辆接到特殊任务调派的特警车,承载着全副武装的警员来到了齐家祖坟位于的山岭下,将进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甚至每一位警员还被要求配置防毒面罩。
在这种情况下另一辆车专用的中小型吊车, 被安排着缓缓驶上不算陡峭的低矮山岭, 山腰已经封场的坟冢区域内, 如今清场到只有齐家明、齐家城兄弟二人以及虞妗妗, 剩下的都是接到消息飞速赶来的嵩川市‘都查科’部员,以及在天师府名册上的一些附近的术士。
嵩川市‘都查科’的部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女性, 头发又厚又密编织成无数小股,每一簇发尾都缀着蛇头形态的首饰, 特殊切神秘的刺青从其颈部一直蔓延到唇下和眉心, 极有特殊风情;
这位是少数民族的术士, 祭祀者出身, 本身就算不上正道。
故而见到虞妗妗的第一眼, 她不是紧张、不知作何反应, 而是两眼放光伸出双手:
“虞前辈,你好你好, 我是嵩川这边的负责人艾弈清,久仰大名!”
虞妗妗回握, 从对方的身上嗅到丝丝兽与人类糅杂的气息,判断这位人类术士应该是个经常蛇蟒、甚至相伴为生的蛇女。
“你好。”
艾弈清耸动了鼻尖,视线看向后方的墓坑、以及放置在坑边贴上符咒的铜棺,问道:
“铜棺里就是毒尸了吧?气味有点冲……”
这是由于铜棺虽然封死,却不能做到完全密封,这十多年棺中尸体聚集镇压的宝气和诅咒产生的腐朽凝聚成的毒液,在起重机把铜棺吊起之后, 从缝隙中滴滴答答溢出,都落在了土壤里。
被土层吸收之后味道更难闻,简直像在粪坑。
虞妗妗交代道:“染了瘴液的土层,你们也最好找人刨掉,免得这些泥土风化后散开,造成更大范围的恶劣影响。”
“我推演下来的结果表示,此地‘竖棺葬’的亡者只有两位,一个是铜棺里的人,还有一个就是那头墓坑中的木棺里的人,两人是父子关系。
前者是倒葬,寓意为镇压诅咒,处理起来会比较棘手,后者应当就是普通的‘蜻蜓点水穴’,寓意福泽后人,大概率没什么危险。”
这时没有说话、震惊于嵩川地方负责人居然叫虞妗妗‘前辈’的齐家明,才弱弱开口问道:
“那个……大师们,我爸的尸体你们要怎么处理啊?他还能二次入殓吗?”
虞妗妗偏头:“不太行哦。”
“你父亲尸体中堆积的瘴气很多,出土后随时都有炸裂的可能性,别说二次入殓了,哪怕是正常销毁都非常困难,你父亲在做出以尸身镇气的决定时应该就想到今天的下场了。”
“是,铜棺和尸体我们都要带走处理,齐先生你的要求怕是满足不了。”艾弈清作为嵩川地方负责人,要为这一方水土和百姓的安危考虑,面对堪比生化武器的毒尸后人齐家明,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过她认得齐家明,知道齐家明是帮助家乡脱贫致富的好商人,不至于迁怒。
“好吧,给你们添麻烦了。”齐家明很失望,但也理解。
无论他们齐家的后人多么感激死去的父亲,可父亲的行为,终究损害了更多生灵的利益。
接下来的时间,爬上山坡的吊车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吊起另一座木棺,平缓放在地上。
这是齐家明爷爷的墓穴。
虞妗妗照例开棺验尸,一切都和她推演的结果无二。
齐家明爷爷的尸体已经白骨化,是正着插入墓穴中,墓中放置了大量的陪葬品,例如金银财宝、以及多年前拍出天价被私人买家带走的古画藏品等等。
如若后续检查没有问题,这具尸体是可以保留下来的。
虞妗妗比较好奇:“铜棺里的毒尸你们想好怎么运走了吗?”
她开完棺就知道这事儿自己办不了。
那被诅咒的糜烂之息填满的尸体看似鼓鼓囊囊,实则是个充气到极致、濒临爆炸的‘气球’。
哪怕只是运送途中一丁点的磕碰和颠簸,甚至是某个角度吹入棺内的气流,都有可能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那毒尸体内的瘴气炸得飞溅。
起坟起棺时那么大幅度的碰撞都没有发生意外,实属她和那些劳工运气爆棚。
但凡出意外,那些青壮年劳力的身体都将被瘴气和毒液烧毁。
哪怕她是大妖,可肉身还没强悍到能够生扛毒瘴,最少也得蜕层皮!
虞妗妗怕一不小心自己来之不易的身体就被毁掉了,任凭‘都查科’的人说破天,接不了就是接不了。
艾弈清也急得冒火,对那铜棺束手无策。
忽然她想到什么:“唉!我这边可能有个老师父会有办法,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说着她拨通了通讯录中存储的号码。
响铃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直接被人给对面给挂了,她心里头火急火燎;
终于在她第三遍打过去对面的人才接通,从听筒中喷出一串嚷声,说的是当地方言,声音沙哑苍老,大意为不满艾弈清太阳都下山了还要打扰自己。
艾弈清用本地话好声好气哀求道:“桂老,我晓得你晚上不听电话,但是我手头有个急事要请您‘走脚’,火烧眉毛了!”
“不接,提前1-3天预约,别人不懂规矩你还不懂?”
“等等!桂老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解释一下!”艾弈清语速飞快,把今日出土的铜棺和毒尸说了一遍,苦着脸道:
“我当然晓得您的规矩,可我手底下的人实在没办法了,我真的怕这具尸体出什么差错,求求您老帮帮忙吧!”
对面沉默半晌,才哼了一声,勉强同意过来看看。
艾弈清大喜过望:“太好了!我立刻派人去接您!”
挂完电话,心中好奇的虞妗妗才出声询问:“你找的是什么人?派头还蛮大的。”
艾弈清呼出一口气:“桂老啊,是我们五溪蛮地非常出名的‘赶尸匠’,正儿八经的老派传承匠人,最能和尸体打交道。”
“如果他老人家都没辙,那这铜棺我们只能硬搬了……”
虞妗妗眉尖微挑有些惊讶。
‘赶尸’又称‘移灵’,可以将客死他乡之人的尸体带回老家,让其落叶归根,为湘地非常有名的民俗。
古往今来一直有诸多相关传闻,他们的确存在,却少之又少。
传承断代不说,规矩还多得要命。
比如‘赶尸匠’的作业范围不大,北不到常德,不可越过洞庭湖;
东只能至靖州,西到涪州和巫州,再往西南最多能入云南与贵州……
一旦超出这个作业范围,无论客户给出再多的报酬也绝对不能接,因为赶尸匠们认为驻地之外的地方,是没有祖宗师爷庇护的,没有办法保证在外他们搬运的尸体会不会突有尸变、或者各种不详与霉运。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诸多忌讳,有‘宜赶’与‘不赶’的各种行规,必须遵守。
每隔一段时间还需得休沐停业。
最重要的一点是,‘赶尸匠’不能将赶尸作为牟利的主业,不仅如此他们还得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作息、务农打工,也不可以主动去寻找赶尸业务,必须要雇主上门。
旧时的‘赶尸匠’之所以神秘,就因他们大多数时候,只是个村子里下地干活儿的普通农民,为了生计和每年的收成,在田地里风吹雨淋。
完全看不出任何术士的神秘与特殊之处,难以分辨。
唯有客主找上门来,扣门三下说:‘师父,请您出山走脚’;
听到行话他们才会整理着装,外出赶尸。
再加上这些‘赶尸匠’作业时都在规避人群的深山老林,喜走夜路还带着蓑衣斗笠,看不清面容;
可以说是最为隐秘的派系之一。
在虞妗妗还是妖身的过去数百年里,见过有‘赶尸’一脉传承的匠人也不过一二。
说实话她还以为这个派系已经自然湮灭了。
没想到今天能听到、甚至可能见到赶尸匠。
她心中多了些期待感,追问了两句这位‘桂老’的情况。
艾弈清见她有兴趣,现下除了等候也没有事做,便缓缓道来:
“前辈问桂老的情况,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他老人家年龄很大了,据我所知最少也有七十来岁,是非常老派的大前辈。”
“他的名字也不是‘桂老’,我听我阿公讲,他原本是个生下来就父母抛弃的孤儿,恰巧被当地住在林子脚下的一位‘赶尸匠’收养,从会说话起就在学习赶尸一脉的术数。
那位老人家是开棺材店做白事生意的,为得就是方便接触研究尸体,很多当地老百姓都知道他痴迷人尸,被他收养的孤儿容貌有异性格又孤僻,还整天跟着老人家做白事抬棺椁,从小就被当地村人排斥,叫他‘鬼仔’。”
“再后来他年纪大了,做出名声被圈内人知晓,大家就都尊称他为‘鬼叔’、‘鬼老’,现在他隐居在嵩川和临市的交界处,在院子中种了很多桂花树,有不知情的人以为他的‘鬼’是这个桂,称谓错了,便将错就错了。”
“桂老这个人吧,性格非常古怪,脾气很暴躁,但他老人家是有真本领的。”顿了片刻,艾弈清下意识环顾四周,才压低声音继续讲述:
“相传在四五十年前,玄学圈子也是人人自危、生怕被打成旧思想和封建迷信,很多圈内有点声名的老前辈都吃过苦头,更别提‘赶尸匠’这种被当时看作邪门歪道的派系。那时桂老还年轻刚出来走江湖,就办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这才免除了一些苦难……”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值打击、扫除封建迷信最盛行的时候,就在华夏‘五溪蛮’的某个偏远山村里,雷暴雨导致的山体滑坡,坍塌出一个有些年头的古墓。
当地村民没有任何考古意识,只是好奇里头的东西、加上很多传说中王后将相的坟墓里都会陪葬大量金银财宝,便自发地组织青壮年挖穿墓穴,去地宫寻宝。
然而那千年古墓中有十分残忍的、用活人祭祀的‘大红祭’,以及诸多被活埋陪葬的工匠,千百年内墓中变化万千,甚至吸取了大山的灵气,里头‘大红祭’的守墓尸发生了尸变,化为僵尸。
进入其中的村民都被开膛破肚、吸干了血液,尸变的僵尸也逃入深山。
这件事在当时当地引起了轩然大波。
随着山中牲畜死得越来越多,还有村民在家中被吸干血液而亡,彻底惊动了上头。
碍于大肆传播会引起老百姓的慌乱、也不利于扫除封建迷信的政策,当时同样面临断代和传承危机的正道人士,也束手无策。
最终是曾经和桂老的养父兼师父打过交道的老术士,尝试登门拜访,请求‘赶尸匠’一脉出山。
因为僵尸也是人尸,只要能学精正统的‘赶尸’秘术,连僵尸都有法子驱使!
彼时的桂老已是孤身一人,继承了死去养父的棺材铺。
听到山村中出现僵尸,年轻的桂老收拾了包袱带上蓑笠,只身去往当地、深入僵尸逃入的深山老林。
这么一入就是两天两夜毫无动静和踪迹。
就在很多人认为桂老已经死于僵尸之手时,他衣着破破烂烂染着鲜血,肩上挑一根杆,串过僵尸的双臂突然从山林中走出。
这在当时的玄学圈也是大轰动事件,还惹来了上头的关注。
要知道僵尸一旦遁入山野,想要抓住比登天还难,再上它多吃点动物人类,它会进化到堪称可怖的地步,到时候方圆百里内的百姓都要遭殃!
成功捉住僵尸的桂老,说他做了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完全不夸张。
正因如此,一些人为他据理力争、认为他虽是旧时代旧派的迷信人士,可实实在在有功,理应嘉奖,怎么能再下放?
最终桂老还是因身份敏感没得到什么嘉奖,但也没被为难,踏踏实实在五溪蛮的小村庄里守着自己的棺材铺,一直到今天。
也正因当年‘赶僵尸’的事迹太出名,艾弈清的阿公都知道。
说到这儿,艾弈清有些焦虑地咬着指关节:“也不知道桂老对付这种毒尸瘴气到底有没有办法……”
正说着,她兜里的手机一颤。
拿出来看了一眼她语气惊喜:“桂老到了,正在上山!”
十分钟后,虞妗妗朝着入山口的方向看去,视野中出现一名身着青布长衫和青色软帽、腰上挂一条黑色汗巾、踩着草鞋的老头。
老头一手拿着烟枪吧哒吧哒得嘬,下垂的眼皮老态毕露,身形佝偻甚至很矮。
其树皮一样的老脸有块从右边额角,一直蔓延到脸颊的青紫色胎记,足足有人半个巴掌那么大,让其本就朽木一样的容貌气质平添了怪异。
难怪他被老赶尸匠收养之后,村民会排斥他、叫他‘鬼仔’。
艾弈清连忙迎了上去:“桂老,真的很抱歉,这么晚了突然惊扰您老。”
嘬着烟枪的老头神情不耐,没什么好气:“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讲了,直接带我看东西。”
“好您跟我来,毒尸就在铜棺里头!”艾弈清说着,连忙带路。
经过虞妗妗身边时,老头无意一样抬起眼瞥她,没有停顿,面无表情直奔铜棺。
站在棺材跟前等‘都查科’的人打开棺板,他抻头看了眼里头腹部高耸的狰狞尸身、以及腐气冲天的半棺水液,‘哟’了一声:
“艾丫头,你这是要拆了我这把老骨头啊。”
艾弈清笑容讪讪,不知道怎么答。
桂老没过多为难,他粗糙皲裂的手掌竟直接扒住铜棺侧面,半个身体都探入棺材里,几乎和棺椁中的毒尸面对面。
就这么观察、细嗅了半天,老者像浑然不会被恶臭冲到似的表情如常,直起身问:
“这尸体下葬不超过十五年吧,是谁的逝亲?现场有没有他亲属、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齐家明忙顶着压力出声:“……是我爸,他是因病而死。”
“病死的啊——”
矮小的老头拉长了腔调,面无表情:“那老夫这趟‘走’不了。”
赶尸匠并不喜欢用赶尸相称,太俗了跌份,他们更乐意称外出作业为‘走脚’。
走不了的意思,自然就是这尸体他没法赶。
艾弈清急了:“为什么啊桂老?!”
人都来了,怎么就不赶了?
“这逝者犯了我们行业里的‘三不赶’!”桂老目光锐利:
“要我不守行规强行走这一趟,中途发生任何意外,你可担得起?”
第66章
‘赶尸’一脉有‘三赶’和‘三不赶’, 虞妗妗是有所了解的。
这个“三”并不意味着每一项只有三种,而是虚数,代指所有‘宜赶’和‘不赶’的情况。
其中‘三赶’在古时候为:被斩首、受绞刑、站笼浸笼五马分尸这三类, 可以赶。
简单来说这些人要么是战场上横死, 要么是罪犯被处以极刑, 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被迫死亡、有强烈的不愿心理, 往往死不瞑目。
他们对家乡如何亲人有所眷恋, 甚至死不瞑目渴望返生,所以他们的亡魂会思念家乡和亲人, 魂魄中有带着一股不甘的怨艾。
‘赶尸匠’的秘术,就是将这股怨气勾来, 以符咒镇于亡者的尸体之内, 假借为‘魂’;
尸体里有了这么一股子气, 就不会僵成一块腐肉, 再通过操控尸中气, 驱赶尸体们爬山越岭回到故里。
在赶尸期间, 还尤其要注意一点:
高度损毁的尸体不能赶。
这是因为赶尸控尸本就是偏门术,尸中气又是秽气怨气, 这口气吊在尸体中,保不准出了什么差点就会发生尸变、使得尸体失去控制。
在赶尸一脉的秘术中是这般记载的:
〈‘尸气’形如幽魂, 封于死尸中便有了三分神念,一旦尸体不全,在走脚过程中容易让‘尸气’惊觉自己已死,从而哀怨愤恨、铸成大祸!〉
故而无论亡者生前是何死因,赶尸匠‘走脚’前都要把尸体缝好,保持尽量完整。
赶尸这个行业流传到现今社会,‘三赶’的含义早就扩大许多。
凡是怨死、横死、被害死的这类有怨气的死者, 尸体缝缝补补都能赶。
只不过行业的范围虽变大了,看似迎来更多工作机会的赶尸一脉,本应摆脱旧时贫困、作业机会少的窘境;
事实上并非如此,这一脉还在迅速衰败。
今时圈内知晓的‘赶尸匠’,就仅剩桂老一人了。
这种情况虞妗妗这个大妖,反而最能理解。
当下社会如此发达,人死了早有警方各种技术调查身份,通知亲属,用最快的交通工具把尸体运回老家,哪里需要什么‘赶尸匠’;
更何况到处高楼林立,哪里还有林路山路给‘赶尸匠’搬尸走道?
哪怕是过去被受欢迎的手工艺、织布纺等等,现在都被机器取代没落无人学习,渐渐成为现代人手机短视频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赶尸一脉更招不到徒弟,可不就要断代了。
这头好不容易看到希望,又被直言拒绝的艾弈清很是头痛。
她不死心追问:“桂老,真的不能‘走’吗?如果破了忌讳走这一趟……会怎样?”
“能走啊,我说过了,病死的人冲了‘三不赶’的行规和忌讳,只要艾丫头你清楚这种破规矩的尸老祖宗不保佑、容易尸变还坚持让老头子我搬尸,那我也没意见。
真尸变了,最后死的人肯定是我。”
“至于犯了忌讳会怎样……”身形佝偻的桂老背着手,颇为浑浊的老眼却锐如鹰目:
“尸体都是死脑壳的东西,你没法预测尸变之后它是要吸血还是吃生肉,或者干脆尸解,总之不会是好事。”
桂老口中的‘三不赶’其一,就是不赶病死鬼。
在赶尸一脉的观念里,正常人应当寿终正寝自然死亡,年纪轻轻就因病而亡的‘短命鬼’,一定是前世没有积德行善,是老天爷和地府阎君判他们早死。
这类亡魂一咽气就有阴差勾魂,把它们带回地府。
魂入地府后,‘赶尸匠’就没法调动那缕魂气、无法让死肉一样的尸体‘活’过来听从他们的调动。
强行使用门派秘术的话,岂不是在和天地抢夺?
其二不赶的就是自杀身亡、或者上吊溺水之人。
前者不尊重生命,同时厌弃人间没有留恋,根本凝结不出那口‘气’;
后者虽也是意外横死,但水中溺亡者中有极大概率是被抓了水鬼替身,倒霉地成为了新一任被困湖中不得转世的水鬼。
这样被抓了替身的可怜人的灵魂,也无法调动它们的‘气’,自然也就无法控尸。
最后第三不赶,便是不赶雷火下的死尸。
被雷劈死的人在‘赶尸匠’眼中是罪孽深重之人,遭到了上天的惩罚,其尸不能赶,赶了会沾染业障。
被大火烧死的人面目全非,皮焦肉枯,无论怎样补救也无法恢复人形,这种尸体的尸变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有着以上三类忌讳,在听到齐家明父亲是病死时,桂老才会一口否决。
他接触尸体几十年,自然清楚铜棺中的毒尸瘴气有多危险,也不愿意担这个责任。
艾弈清没法子,和顶头上司通了电话,一番商议后下了决心:
“麻烦桂老走一趟了,这尸体和铜棺怎么都得处理,不可能一直放着……‘走脚’期间无论出现任何问题,都由我们天师府一力承担!”
‘赶尸匠’桂老出马,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有百分之四十;
他们自己去搬运尸体,危险程度得翻个倍!
桂老也不墨迹,一搭烟枪:“行吧,把山周清场,亥时三刻之前所有人退出五里地,有问题的话我会通知你。”
闻言艾弈清点点头,看看时间还剩两小时,赶忙组织在场的术士和工人加紧速度,把齐家明爷爷的棺材先运走。
在此期间,桂老已着手准备‘走脚’要用的法器,开始赶尸之前的仪式。
赶尸一脉源起五溪蛮本地,‘赶尸匠’也被唤作师父、老司;
其赶法也分上中下三品。
下品背尸,中品解尸,上品——也就是桂老师承的正统术数,便是走尸。
只见他摩擦两下粗粝掌心,解开腰间黑汗巾上系着的包裹——这是赶尸老司的‘符囊’,里头放置的都是他们自己绘制的、专门用于各种尸变和作法的符咒。
他先是取出一小罐盐巴一样、微微泛黄的细碎晶体,倒在手心里反复摩擦,覆盖住自己的两只手掌到腕部的皮肤;
据说这种小颗粒叫做‘尸油晶’,涂抹在皮肤上,可以大大削减接触到的尸毒和尸菌,是保命之物。
这种东西除了赶尸传人外,没人知道它成分具体是何、又是如何制作出来的。
不过仅听名字,也能猜到取材地大概率是尸体。
待双手沾满‘尸油晶’,桂老把长而薄的黑汗巾掸开,铺在草砊和土地上,竟是无比生猛地把双手直接探入铜棺中,没入漆黑恶臭的腐水。
滴入泥土能把那一小片土壤都烧得碳化的毒液,甫一侵蚀人的皮肤,就冒出细小泡泡,显然不符合常识。
虞妗妗一瞬不瞬盯着桂老,对他抱有极大的兴趣。
这也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赶尸老司作业。
“手,不会被腐蚀吗?”心里好奇她就直接问了。
不远处的艾弈清朝这边瞅了一眼,心想‘黑猫虞妗妗估计要吃瘪了’;
因为在她印象中的桂老,那叫一个脾气古怪阴阳,根本不带理人,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说上两句话。
却不想赶尸老司抬起眼皮,瞥了虞妗妗一眼,瓮声瓮气‘哼’道:
“这点尸毒算什么,老头子就靠把玩尸体糊口的。”
他脸色毫无痛色,双手从上而下,沿着毒尸的头颅、胸腹,到胯骨大腿和脚后跟摸了一遍,这叫做‘摸尸定骨’。
摸到合适的骨位,他双手两指一扣,明明是又矮又瘦看着很老弱的体型,确直接把铜棺中的毒尸牢牢扣住,从棺材里拉出,平放在黑布上。
淅淅沥沥的腐水顺着光裸的尸身落在地上,虞妗妗只瞄了一眼,看到狰狞发青的面孔,以及那满是瘴气的高耸腹部。
桂老又从符囊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招魂幡,看了眼墓坑前碑文上的名字和生辰,一边在尸体的头侧身侧环绕小幡,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说的不是虞妗妗知晓的咒语,而是赶尸一脉独有的口诀。
常人感觉不到,但五感敏锐的大妖虞妗妗,能清楚察觉到一股淡淡的气息出现在尸体周围,钻入其中。
这便是桂老强行召来了齐家明父亲的一口魂气。
气息入体就成了尸中气,桂老不急不忙取出‘辰砂’,先塞入尸体的耳鼻口眼,也就是人的七窍;
这一步为‘封气锁窍’,镇压的是尸中气替代的三魂,‘辰砂’能够把尸中气牢牢锁在尸体里,不让其跑出去。
他再把剩下的‘辰砂’洒在尸体的脑门心、背心、心窝,左右手的手心和双脚的脚心,涂抹均匀后,用不过巴掌大的方正的‘辰州’神符贴在这七处,最后再用五色布条绑紧,寓意为锁七魄。
做完这些,桂老已累得出了满头汗水。
他抬手擦擦,最后把‘辰砂’洒在尸体颈部,再以‘辰州’神符封住尸体印堂穴。
如此就算封尸成功。
乍一看去,地上躺着的尸体额脸盖着黄符,浑身青紫,简直和以前电视中的僵尸如出一辙!
桂老从阔腿的裤兜里取出一枚玉皇正印,以及提前折好的粽叶斗笠,先给封了面的尸体戴好,再口中念叨着‘玉皇正印诀’,将手持的方印在尸体头顶绕圈。
先左三圈再右三圈,每圈一次,就在尸体上拍一道‘辰州’神符。
一般到了这一步,赶尸老司只要再念‘起尸咒’,大喝一声‘起’,就能调动尸中气让地上的死尸应声站起。
可齐家明的父亲犯了‘三不赶’的忌讳,不被祖宗先人庇护,为了以防万一,桂老还得再多加一道仪式,作为保障。
他让艾弈清想办法弄一杯清水,以及十二支神香过来。
点燃神香后诵念神辞,用香根在杯水表面画‘辰州’神符:
“观请本门仙师祖师,今有亡者齐国安,在凡健生58岁,陨殁于南城地戊寅年甲寅月壬午月己酉时,因病去世。
弟子奉主东齐家明之诚请,感其诚信,又念此尸多有异变之征兆,忧心危及方圆百姓,故而破例行兵助将做法,赶化尸身为畜。盖谓落叶归根,安不宁之魂灵,守一方土地。1”
桂老这是在向师从的祖宗请辞,陈述情况,希望能够得到上苍庇护。
如何知道先师肯不肯庇护,就要看他手中的这杯水。
如果水有变化最终变为‘赦神水’,代表请先师成功,可以用‘赦神水’激活尸身;
反之水没有变化,代表先师不愿意庇护。
这一趟可就凶险了,大概率会发生尸变。
只见桂老在念请辞时,不停用点燃的香根在水面画咒,偶有燃尽的香灰落入杯子里。
神奇之处就在于那些落入杯子里的香灰数量不多,水却在慢慢变白。
直到第十次圈画时,杯子里的水已经形同煮出来的米汤!
看到这种现象,桂老凝肃的表情才有所缓和。
因为赶尸秘术中有言:
<一化杯中清水满,二化须弥雪水溶;
三化神水镇三魂,四化神水谢神灵;
五化神水护七魄,六化神水转回程;
七化神水请五仙,八化神水法眼明;
九化神水活尸用,十化神水米汤浓。>2
杯中水纯白,这便是请辞得到了同意,赦化成功。
他一掸手甩灭了手中香放到一边,再把拇指和中指浸入杯中,分别把水珠弹到向天、向地,再向东南西北,这是在敬奉嵩川本土的神明。
最后桂老举杯把所有的‘赦神水’倒入口中,双颊鼓起两眼大睁,一瞬间便从行将就木的老朽提至龙精虎猛。
他扎着弓步,‘扑哧’一声长长的吐息,把口中水尽数喷洒到黑布上平放的尸体上,这口气又长又足直让尸体从头到脚都沾了神水。
吐出这口息,桂老的精气神又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像是进行玩一场激烈的运动,大口喘息两声后,叉腰回头破口大骂:
“怎么搞的?亡者的死亡原因都要隐瞒?要不是祖师先人仁厚,没有降责,你们这就算欺瞒先师的大罪了!”
老头儿显然气得不轻,可艾弈清和齐家明却都很茫然。
艾弈清也是少数民族的祭司,有自己的信仰,自然知道欺瞒祖宗神明是非常不尊敬的事情,当即也严肃看向齐家明:
“齐先生,你为何没有说实话。”
齐家明喊冤:“我没有啊大师们,我爸真是因病而亡,我骗你们这个干什么?!”
他为了证明自己,还掏出手机:“你们要是不相信的话,我让家里人把家父的诊断书找出来给你们拍个照,他是98年去世的,去世前瘦骨嶙峋,不到六十岁的年纪显得比七八十还苍老!我家还有很多老照片都可以拿来做证据……”
桂老冷哼道:“铜棺的亡者确实有病灶,但他的死因却并非病死,而是自缢!”
“我摸骨的时候便有所察觉,他面容异常痛苦狰狞,尸体内部也有一些发硬的结块,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阳寿未尽,却为了布下逆天风水阵法,生生把自己活埋了!”
“……什么?”
齐家明猛地抬头,神情呆滞,面部肌肉抽搐两下似悲似痛。
他忍不住去看地上贴了神符、盖上纸蓑衣的青紫尸体,两行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桂老所说的:活埋。
他哪还会恐惧害怕,跌跌撞撞扑到尸体前跪下,失声痛哭:
“爸!你……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一直没有出声的虞妗妗这时才道:“他应该没有撒谎,我猜测当年齐国安死之前,齐家的诅咒便开始生效,并且十分迅猛威力可怖,察觉到这一点的齐国安立刻决定以自身性命,镇压整个家族后代的诅咒。”
“所以他才隐瞒一切,一手安排了自己的‘死亡’和后事,在阳寿未尽时自愿被封锁铜棺内,竖葬于祖坟穴星之中。他以为这样就能拯救家族,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很显然他低估了家族诅咒的威力。”
哪怕倾整座坟山之灵气,甚至用他自己来活祭,依然没能扭转局面;
勉强被压制住的诅咒仅过了二十年出头,就彻底失控,先后降临到齐家明的两个儿子身上。
桂老皱着眉,看看伏在尸体旁痛哭的中年富商,到底没说什么。
艾弈清则是深深震撼于齐家诅咒之深:“这……要多大的能力才能种下如此深的诅咒?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吗??”
别说她,虞妗妗也好奇诅咒者是谁。
要知道诅咒是有代价的,当范围过大、或者咒力太强,是会损耗下咒之人的精血甚至生命。
在她看来,齐家背负的诅咒甚至搭上下咒人的命,也很难造成这么强大的咒力。
她的想法也从「有可能是齐家的仇人」,转变为「齐家人大概率干了伤天害理的事结下血海深仇」
只不过齐家明刚得知父亲真正的死因,正陷入无尽的悲痛,为他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虞妗妗按捺住好奇,继续默默围观桂老赶尸。
气哼哼的老头用脚尖踢了一下齐家明:“不要命了?还不退开!”
“其余人也下山吧,以免让走尸‘撞阳气’影响我,我会把尸体带到地方的。”
艾弈清赶紧让人把齐家明架走,同时彻底清场,给桂老腾地方。
那喷洒完‘赦神水’的齐国安的尸体,肉眼可见地从蜷缩僵硬变得舒展。
桂老枯瘦的手掌握紧一个摇铃,另一只手则拿着小鼓,看着都挺袖珍像小孩子的玩具。
实际上这种铃是赶尸专用,不仅能用来调动走尸,在古时候也是提醒活人避开的警铃。
两个法器被他放置在尸体面上狠狠一拍,他再双手向上一扬:
“起!”
下一秒,平躺于地的尸体应声而起,板板正正双脚站地。
桂老伸出手把尸体的双臂往前抬,平直地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再此撞击手中的铃和鼓:“走!”
那双手搭在他肩上的走尸,便迈开僵硬的腿杆,跟着他亦步亦趋往山岭的另一头走去,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直至凌晨刚过,早已设好销毁台的嵩川术士,才在焦急和不安中等来了赶尸老司、以及搭在他身后的毒尸。
见到桂老的身影慢慢靠近,所有人大松了口气,知道这一趟有惊无险得成功了。
全程毒尸都没有尸变,身上的‘辰州’神符却是掉了两张,说不定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路上定然发生了点小插曲。
桂老交接完尸体,就一脸不满坐在地上,嘴里嘟囔:
“老头子我一把年纪,还要被你们这么使唤蹉跎!下次再有这种破事,我可不依了,你们天师府爱找谁找谁都和我没关系!”
他到底是七十多岁的老年人,身体素质和精力都比年轻时衰减很多。
能明显看到他那双直接接触毒尸的双手,尽管涂抹了‘尸油晶’,现下也蜕皮似得红肿;
更别提齐国安尸体双手所搭的肩头。
那处的衣衫已被腐蚀,露出赶尸老司因常年作业、隆起的山包一样的两块凸起肌肉,表面的皮肤也轻微渗血。
难怪他老人家没个好脸色。
艾弈清连连说好话:“真的辛苦您老了,休息的地方已经给您安排好,还有此次报酬我们肯定给您翻五倍!上头为了感激您这次的帮助,还给您拨了一批特供的烟酒,明天我就让人送到您家里。”
“桂老你肩膀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啊,可别尸毒入体了!”
听到特供烟酒,小老头覆着小半边胎记的脸才略微舒展:
“哼,这还差不多……这点小伤不用你们管了,谁中尸毒老头子我都不得中!”
这便是赶尸一脉的傲气。
“行了我累了,我要休息!”
艾弈清:“好好,我现在让人送您过去。”
接下来如何销毁齐国安的尸体,就是他们天师府的事情了。
——————
刨完祖坟的第二天,虞妗妗与齐家明就乘坐齐家的私人飞机,回到了南城。
时间不等人,齐盛还躺在病床上等着救命。
一路上齐家明都失魂落魄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
到了家,顾荇桦和齐澜早早等候在客厅,焦急迎了上来便看到齐家明衣衫不整、还染着斑驳泥土,面色憔悴神情悲痛。
两人心里都咯噔一下,以为调查的情况不好。
齐澜推了下镜框,“爸,真是老家祖坟出问题了吗?”
顾荇桦又急又慌:“老公你怎么了?是齐盛的情况有进展了吗?”
齐家明摇摇头,勉强扯了下嘴角:“我先去洗个澡……”
直至丈夫失魂落魄上了楼,心里不安的顾荇桦紧紧盯着虞妗妗:“虞大师,到底、到底怎么了?”
虞妗妗把齐家祖坟的发现、以及齐国安之死简单讲了一下。
听完她的话,顾荇桦和齐澜也很震惊。
他们也从不知道,自己家竟被人诅咒了!
更不知道自己未曾谋面的公公、爷爷,居然活埋自己献祭,去镇压整个家族的厄运。
难怪齐家明的表现如此沉痛;
那是他的父亲,他们有很多经历和回忆。
虞妗妗:“现在调查一般的仇家没有意义,这种不死不休的诅咒损人不利己,对方也会损失惨重,不会比你们齐家的状况好到哪里去。”
“所以只需要问问齐先生,谁和齐家先人有血海深仇即可。”
顾荇桦:“这……我和家明结婚也有小二十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仇敌啊。”
齐澜也凝眉摇头:“我也没听过。”
虞妗妗耸耸肩:“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齐先生能想到什么线索吧。”
好在齐家明虽因祖坟和父亲的事破防,可他到底是叱咤商界的富商,自我调节能力很好,也清楚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更重要的是救小儿子的命。
洗了个热水澡后他清醒许多,下楼第一时间向虞妗妗致歉:
“真的很抱歉虞大师,我情绪有点失控。”
虞妗妗摆摆手:“人之常情嘛。”
听到她问齐家的血海深仇,齐家明也流露出了头疼的神情:“说实话虞大师,我真的不清楚。”
“我认为哪怕商场上有赢有输,我那些对家也下不了这种手段害我。”
虞妗妗:“这仇恨应当是你父亲结下的,你当真没有一点印象吗?”
齐家明想了半天,还是摇头:“如果是我爸的仇人,我反而更觉得不可能了,他没机会结这么深的仇怨啊!”
“怎么说?”
“虞大师不知道,我们齐家的祖上其实就是巨富,这话虽然有点自夸但的确如此,民国时期有两位很有名的民用业商人,就是齐家的先祖。”齐家明解释说:
“到我爷爷那一辈战乱,他们就举家搬到了国外避难,却并没有在海外扎根,国内安定后就又回国了,还捐了很多钱。
您别看我长相平平,那是我没遗传到好基因,我爸、还有我这俩儿子都又高又帅,我说当明星了放在人群里也倍儿显眼!”
齐澜原本坐在沙发上安静听老一辈的故事,被这突然来的一下搞得哭笑不得。
“爸你……”
“我也没给自家贴金,你不帅吗?你看你爷爷的照片还不是一表人才吗?”
齐澜怎么好说自己容貌出众,但他的确承认,他爷爷很帅。
在褪色的老照片中能看到,齐国安的身高最少有一米八多,浓眉大眼五官深邃,最重要的是他在那个年代就穿牛仔、穿西装,对着镜头露出爽朗笑容。
和周围相对来说朴实的国人对比,的确是帅得太出众了。
齐家明:“那是因为我奶奶的家族在过去也是名流富商,民国时期就举家移民海外后,我外祖爷爷娶的外祖奶奶是外国人,我奶奶是中外混血;我爷爷出国避难时与她相遇,两人在海外定情结婚,生下了我爸,在我爸身上还有非常明显的混血儿痕迹。”
“他的童年都是在海外度过的,十五六岁时,我奶奶意外身亡,我爷爷悲痛欲绝,恰逢国内安定下来百废待兴,就带着我爸回了祖国。因为从小的环境和国内不同,我爸的性格也非常外放,各种穿着打扮和眼光更是时尚前卫。”
“只可惜,我爷爷回来后卷入了别人的争斗中……”
说到这儿,齐家明顿了顿:“虞大师应该也有所了解,在那个年代下,我爷爷的身份和成分还是很紧张的,他被人刻意运作打成了□□,下放到了边境。”
“我爸当时十九、二十岁,总之最后也去了较为偏远的农村,他成分不好,在乡下渡过了很困苦的十年,我每次问他过去的事情他都避而不谈,显然是不想回忆当年。”
“一直待到快三十岁,也就是70年左右,他收到了我爷爷在边境受重伤、危在旦夕的消息,自觉此生无望,只能在此地扎根,这才和我妈结了婚,次年生下了我。
所以我9岁之前,其实都是在乡下渡过的,我还有很多当时的记忆。”
说完亡父的过去后,齐家明继续说道:
“虞大师您想想,我爸当时相当于半下放,又有‘海外资本家’的身份,他在村子里说难听点得夹着尾巴做人,谁得不能得罪。”
“从我有记忆起,我爸妈在村人面前就得处处避让,就算是别人家的孩子欺负我、我没有错,也只能自认倒霉,若非我爸读书识字还会修机械,不仅能教村里小孩子免费读书,还帮村里修好了很多大件,那我们的处境更加难……
这种情况下,您觉得他会、他能和谁结仇呢?”
说着这些过往的时候,齐家明心中都很感慨。
一些记忆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会留下深深的印记。
他记忆中的父亲脾气温顺隐忍,仿佛永远不会生气、永远带着笑容,无论村里有什么事情,都是第一个上前卖力气的。
所以平反之后他翻看父亲以前的照片,看到十几岁的他笑容张扬意气风发,才更觉得唏嘘。
齐家明:“78年左右吧,不是陆陆续续有平反的好事,我们家的家底在这里摆着,当年又是被陷害的,很多父亲的老朋友和我外祖爷那边的关系都在发力,很快就为我们家正了名。”
“我爷爷从边境被接回来时,腿断了一条浑身是病,他吊着一口气给我爸拉人脉铺路,最后才不甘咽气。那个时候我爸都四十了,我也早已记事,只记得他为了恢复家族荣光做生意特别拼命,十来年就把齐家重新扶起来了。
这期间我也没听说过他得罪过什么人,结过什么仇。”
“再然后95年时,我爸的身体就迅速垮掉,得了重病,98年2月份便逝去了……后面的事情虞大师你也都晓得的。”
从齐家明梳理的时间线中,的确看不出什么异常。
齐家明问:“唯一想整死我们齐家的,怕就是当初陷害齐家、导致我爷和我爸遭难的人了,虞大师你说这诅咒会不会是那家人不死心,给齐家下的?”
虞妗妗眉头微蹙,在心中梳理细节线索。
半晌她道:“有一定可能,但我的感官告诉我,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齐家明有些颓丧:“如果不是他们的话,难不成是我爷爷那辈的恩怨?仇人不会在国外吧?!”
脑海中逐渐有了猜测,虞妗妗摸出铜钱,卜卦之后才抬眼问道:
“你母亲不在世了吧?”
“是的,我妈生我的时候伤了身体,又在乡下辛苦劳作,情况一直不好。”齐家明说:“后头回城了我爸找人给她调养身体,也没享几年福,在我十七岁那年就去世了。”
虞妗妗若有所思,又问:“那你还记得你父亲下放的村子在什么地方吗?”
齐家明点头:“我当然记得。”
虞妗妗:“那你立刻安排新的行程,我们得去那个村子看一下,如果能找到和你父亲当年关系不错、了解他事情的旧人就更好了。”
她有种感觉,自己要找的真相,就在四十多年前的山村中掩埋……
第67章
齐家明出生的小山村位于华国西柏岭, 距离南城有两千多公里路,几乎横跨了华夏的东西两地。
由于华国的发展中心在东部和沿海,也就是南城以及周边, 像西柏岭这种很西部的省份, 繁荣和发展程度自然比不了东部。
除了省会城市和一两个标志性城市还算繁华, 其余下属城市皆只能算二三线, 甚至更低。
更别提齐国安当年被下放到的山村:尺古村。
那里至今也只是个偏僻村镇, 别说外地人,就是本省的人都未必听说过省内有这样一个地方。
自从八岁那年齐家平反、被父亲齐国安带着离开了尺古村, 齐家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每逢过年祭祖上香,他跟着父亲往返的地方也不是尺古村, 而是五溪蛮的嵩川, 是父亲和爷爷的老家。
再加上尺古村的经历并不美好, 受到父亲齐国安的影响, 齐家明也并不认为生地就是祖地;
他对尺古村没有任何留恋。
哪怕是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 他也依然按照父亲生前的习惯, 每年给嵩川捐赠财物,而不是尺古村。
故而虞妗妗猛地询问他对尺古村的印象, 齐家明答不出什么。
他能记住的都是一些很琐碎的小事,或者是零散不愉快的记忆和摩擦。
他也根本不认识尺古村的老人, 从离开后就和那边彻底断联。
不过齐家明身份人脉摆在这里,他想了解尺古村的现状,只需要给秘术打个电话吩咐,对方便会调动一切方法尽快为他呈上资料。
看看腕表,齐家明抬头说:“虞大师,您要不先去休息一会儿,换身衣服吃点东西, 大概两小时后我们准备登机。”
“我会提前让沈阿姨敲门喊您。”
“是的虞大师,这几天真的辛苦您操心齐盛的事了!”顾荇桦也说道:“客房靠门的柜子里是我按照您的尺寸,给您准备的个人用品和几套衣服,都是全新清洗干净的,哪里不合适您直接和沈阿姨说。”
虞妗妗点点头:“心意领了,但我不累,就不去了。”
她能看出夫妻俩的感激和尊敬不是伪装,而是真心实意——观察每一任契约者,这是她最近喜欢做的事情。
化身为人以来,她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类。
有钱的贫穷的,嚣张的软弱的,诚实的狡诈的……无论如何伪装,她总能看透这些人类皮下的底色。
一旁的齐澜这时开口道:“爸,要不这趟我去吧,你年龄大了刚刚去完老家,连夜又跑去西柏岭那边,身体怕是吃不消。”
“阿澜说得也是,你撑得住吗?”
顾荇桦也有些担忧,毕竟丈夫刚到家时满脸疲色,显然很疲劳;
哪怕重新洗漱,眉眼间也仍带着倦意。
齐家明不以为意道:“我怎么撑不住?这点工夫和我年轻的时候拼业务熬通宵相比算什么,还累不死我!当爹的为了儿子跑两趟路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齐澜根本就没去过尺古村,他去了两眼抓瞎反而耽误时间。”
“你也知道是年轻的时候。”齐澜神情淡淡:“我是没去过尺古村,爸你还不是从小就离开了,咱俩谁去了都不顶用。”
“我去收拾点东西,待会儿和你还有虞大师一起过去。”
说着,凤眼青年起身上楼。
“这臭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齐家明嘴上轻斥,却带了点笑容。
顾荇桦:“阿澜还不是担心你身体。”
齐家人的决策虞妗妗没有参与,她窝在沙发中,垂眸去看手机屏幕。
仅仅三人的小群,她和徐静和又都不是喜欢说话的性子,仅凭祝檀湘一个也能热热闹闹刷屏。
祝檀湘:【大人不在,我运气意料之内得变差了呢(落泪.jpg)而且,今天碰到的客户很多事,设计方案让我改了六遍,我从早上改到刚刚,最后告诉我选第一版……我真的服气。】
祝檀湘:【去练习画符了,今天的十遍作业已打卡,不晓得有没有进步。】
祝檀湘:【图片.jpg】
祝檀湘:【哎呦小卷这肥猫,谁能来管管,胖得有点过了,到底天天吃几家饭啊……】
徐静和:【……我这边的客户也很烦,什么都不懂还非要自己指挥,贴好了符咒让他千万不能动,他晚上上厕所的时候说看着心里发凉,就揭下来换别的地方贴着了。现在自己被小鬼上身,问我们怎么办,很烦。】
祝檀湘:【笑死了,这种人不就是恐怖电影里作死的主人公,一般最早领盒饭。】
【……】
瞧了几眼聊天消息,虞妗妗神情上没什么变化,瞳孔却微微扩圆,若有熟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就会知道,她现在处于毫无攻击性的放松时刻。
能让徐静和这么好脾气的人连发两个‘很烦’,也是一种本事了。
虞妗妗吧哒吧哒敲手机:【不愿意听话就别管他了,出事也是他自己作的。】
祝檀湘:【大人冒头了,是忙完了吗?】
徐静和:【听说你接了齐家的悬赏,下午艾弈清还在天师群里更新最新的赶尸情况,现在情况还好吗?】
祝檀湘:【家里的猫都在扒拉我的裤腿,要和你讲话,还往我身上跳。】
虞妗妗简单回了一下情况:【反正去完西柏岭,也差不多到齐盛的极限了,届时还找不到原因的话谁也没辙。】
徐静和:【齐家的事确实诡异。】
徐静和:【需要帮忙的话直接滴我。】
虞妗妗:【嗯。】
祝檀湘:【语音条.56秒】
虞妗妗微一挑眉,随手挂上一只耳机塞子,点开祝檀湘发来的语音条,传出青年略显无奈的声音,以及背景极其杂乱的喵喵叫。
有的沙哑有的是‘啊啊’的小夹子音,是几只开了灵智的猫猫在和撒娇。
她轻‘哼’一声,唇角带了一点笑意。
没让她等太久,很快齐家父子便和她说专车和专机已经备好,一行人再次转场前往华夏西部,西柏岭地。
………………
横跨两千多公里的航程,足足飞了近四个小时,才在最靠近尺古村的一个城市机场停降;
期间齐家明实在撑不住昏昏欲睡,齐澜眯了两个多小时,反而是虞妗妗精力充沛,完全不会被疲倦和困顿侵扰。
因为再往目的地走就是县级市和镇子,根本没有机场,所以下了飞机之后,齐家父子带着虞妗妗、以及此次同行的几个保安坐上了早就等在机场外的专车。
这是齐家明秘书准备的,得亏齐家产业链大,哪怕远在两千多公里外的西柏岭也有他们的合作商,这才能有接机准备。
上了专车之后,几辆轿车又摇摇晃晃开了将近两个多小时,直至天都亮了,才到达导航上的尺古村附近。
齐家明和当地派来接机的司机搭话:“师父,你对尺古村熟悉不?”
“不熟悉嘞,我在市里开滴车,不往那么偏的地方跑。”
“哦哦,现在这一片发展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老板你们一看就是从大城市来的吧?回来探亲?这片之前政府说要开发什么综合果园,后面工程也烂尾了,你们从窗外头看的那片荒地两年前就是这个样子!说要建什么科技园,几年了也没个屁动静!”司机师傅操着带有浓浓西部乡音的普通话,叹息道:
“不说底下的小镇子了,就是市里头的年轻人,哪个不想往外头考、去东边打工,留在本地的人越来越少喽,都是我们这些上了年纪干不动的老嘎巴。”
窗外急速掠过的景色,都是一些灰扑扑的自建房,偶尔能看到一些摊贩;
剩下就是大片大片的庄稼地。
每行驶一段距离,都能看到路灯和电线杆上的广告牌:
建设新农村!
把一行数人放到导航停滞的目的地,司机师傅说道:“大老板给过加班费了,我这两天就在附近几公里找个小旅馆住着,老板们啥时候办完事给我们提前打个电话,我们就来接你们。”
齐家明:“麻烦几位师傅了。”
他四下张望着有些陌生的村地,抬脚沿着路往里面走。
四十年过去了,尺古村和他记忆里零星的碎片画面对不上,显然有了些翻新和变动,好多户人家都修了两三层的自建房。
直至看到一些熟悉的岔路、以及路口巍峨的古树与石墩,很多早已被齐家明忘却的记忆才慢慢涌出。
齐家明:“我记得这棵树!以前村子里开大会,就在这颗树下聚集!”
他们陆陆续续走了小几百米,路上只碰到一对在庄稼地里的老夫妻,以及身形佝偻背着手的老太太;
这村子的人烟确实不旺。
他拦住老太,想问问村里的情况以及记忆中仅存的几个人:“大娘,我能向您打听几个人吗?你知道陈铁铸住在哪里吗?他爸好像排第二,都喊他陈二叔,现在应该有五十来岁……”
连续问了几个人,老太太的反应倒也不像不认识,甚至有点激动,努着没有牙的嘴巴咿咿呀呀说了很多话。
可惜全都是当地方言,而且还含糊不清,早就忘记这边的话怎么说的齐家明是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他哭笑不得:“好好,多谢大娘,我们自己找找吧!”
说完他便打头,朝着老大娘手指的方向走,想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能遇上几个稍微年轻一点的村民。
又走了小两百米,众人的视野中出现一栋有些破旧的二层小楼,大门上挂着“村委会”的牌子。
齐家明一拍手兴奋扭头,向儿子齐澜和随行的虞妗妗道:
“就是这儿!我记得村长家就在这后头!我爸以前经常来找村长。”
他会对几个特殊的、经常去的地点有印象,记得村长家也完全是因为,村长的小儿子和他同龄,他记得自己六七岁没离开时,整天跟在那小子身后跑。
再加上村长重视小儿子的读书成绩,他爸又是村小学的小学老师,教他和村长儿子,两家人这才交集颇深。
等到几人走进去还没敲门,一个拿着茶缸、已经穿上毛衣长裤的中年男人听到外头的动静,从屋子里走出来。
对方上下打量着光鲜亮丽的外来人,神情警惕:
“你们谁啊?到我们村里来干啥的?”
齐家明主动上前:“大哥打扰到你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是来村里找人的,我想问问许村长还在村里吗?还健在吗?”
他只记得那个村长姓许,叫什么已经忘了,年龄比他爸还大几岁,现在最少也得八十多了,大概率已经作古。
男人没有放松警惕:“什么许村长,我们村的村长就是我!”
齐家明不死心:“那许光明您认识吗?他是许村长的儿子,现在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五十多岁,就是村里的人。”
“麻烦大哥你再想想呢!”
他又说了两个能勉强记住的名字,没注意到‘许光明’这个名字问出声时,眼前的村长表情有一瞬间的抽搐。
半晌村长才道:“许光明早就不在村里了,你要是他朋友,能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村长还是在怀疑他们这一批人的身份,齐家明也能理解,他直接表露了身份,自证的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掏出手机打开某度,直接搜索出自己的名字,递给村长看。
“大哥你看,我的确是来寻人的,没有恶意。你看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我就是在尺古村出生的人,我爸四十多年前在咱们村劳作,我还记得一些咱们村里的事情,大哥你还有疑问的话可以尽情验证。”
村长看了半天,反复对比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和面前的齐家明,瞪大了眼睛。
他不信邪用自己的手机去搜索,搜出来的和齐家明手机上的结果一模一样。
他虽然看不懂一系列的词缀和身份介绍,但能懂“南城首富”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南城啊,哪怕是小山村里的人也知道,那是几十年前就赫赫有名的时尚大都市!
南城首富,就在自己跟前站着,还说是他们小山村出生的人,这可能吗?
村长半信半疑,忍不住问道:“你…你真的是首富?!”
齐家明轻咳一声道:“只是南城地区的首富。”
村长:……
四、五十岁的中年汉子肉眼可见地紧张局促起来,手掌心在衣服上摩擦,不知道说些什么。
早知道他见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市里的领导,和首富面对面说话他想都不敢想。
齐家明笑呵呵,直接上前和他握手。
等村长情绪渐渐平稳,他寻思他们这穷乡僻壤确实也没什么值当欺骗的,才看着齐家明说:
“你说许光明我想起来了,他爸确实是老村长。”
“可是许光明早就已经死了……”
第68章
现任尺古村村长姓何, 名叫何福斌,年龄比齐家明小一些,才45岁, 是少有的留守在村子里的青壮年。
也就是说齐家平反、齐家父子离开尺古村的时候, 他才一两岁, 还是吃奶的婴儿, 自然对齐家明毫无印象。
听到他说许光明已经死了, 齐家明还愣了一下:“死了……?”
“是,死好多年了。”何福斌点头说:“我没记错的话, 好像我当时才十几岁,也是听家里人讲的。”
据他回忆, 93左右的他在镇上读初三。
那个年份已经开放高考、改革开放有十四五年, 年轻人要么打工做生意, 要么读书考大学, 这两条路都是能跃进的前路;
何福斌家选择的是第二条。
他当时成绩很不错, 是村里为数不多有可能考上高中的学生。
家里父母为了让他冲刺县城高中, 给他缴纳了在校住宿的费用,周一到周五他都住在学校宿舍的通铺, 周五晚上才回家,到周日下午又要骑着他那快要散架、淘汰了不知多少手的自行车赶回镇初中。
何福斌只记得那是初三回家的某一天, 往常只有村里大爷大妈乘凉的村头大树下,围满了看热闹的交头接耳的村人。
‘可怜喔!给压得稀烂……’
‘我说什么来着,那外头是那么好就遍地金子了?这些年轻人越来越浮躁,不愿意搁家里好好种田侍弄庄稼,非要跑去外面发财,这下好了财没发到,人也没了!’
‘玉皇大帝哟我看不了一点, 太吓人了,真不知道许家老娘和老四媳妇以后怎么活,伢子又那么小……’
‘桂花媳妇好年轻的,二十出头就成寡妇了,能替许老四守几年?我看要不了多久就得改嫁。’
‘嘶……老许家这几年真是倒大霉,不会是他家干过啥亏心事,中邪了吧?!’
‘呸呸!人家许老四刚死你就敢这么说,不怕他找你算账?!’
‘……’
骑着明显不合身、大了一圈的自行车的初三生何福斌,还听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女人哭声。
又老又少,还有婴儿的哇哇大哭。
出于好奇,抓心挠肺的少年人踩着脚踏板支起身子,慢慢在人堆外一边骑,一边抻头往里看。
视线贴着村人的头顶,他看到最里层的古树下的境况——一个简易担架放在地上,上面盖着块白布,□□涸的褐红色渗透,周围有两个女人跌坐在地上哭泣。
年纪大的头发花白,扑在白布上失声痛哭:‘儿啊!我的光明!!我说了叫你不要去不要去,你非要去打工,现在你也没了……跟着你爹你哥去了,我还活着干啥啊?!’
‘老天爷啊……干脆也把我带走吧!不如劈死我算啦……光明呜呜呜……’
另一名瞧着很年轻的妇人扎了个低马尾,怀里系着兜布,里头吊着个哭得脸通红的婴儿,她只默默哭泣,手里握着一只从白布耷拉出来的手掌。
旁边另有三名青年汉子沉默不语,或靠着树干或坐在地上双手抱头。
何福斌晓得这是死人了。
那嚎哭的老嬷嬷是许老村长的妻子,育有三儿一女,死的人名叫许光明,是许家老四、最小的儿子;
抱着娃娃的青年妇女是许光明的老婆,村里人都叫她桂花,她和许光明的儿子还不满两岁。
何福斌平时在路上碰见她,也会招呼一声桂花婶子。
此刻他清清楚楚瞧见,那只被悲痛欲绝的桂花婶子握住的手掌血肉模糊,皮肉粘连黑中带红,把他吓得身体失去平衡,自行车翻倒跌在地上。
他拖着摔破的腿和自行车,一瘸一拐回了家,他妈还又惊讶又心疼:
‘咋摔了啊?’
何福斌龇牙咧嘴笑笑,趁他妈用碘伏给他清理伤口,忍不住询问刚才在村口看到的一幕:
‘妈,许家那个四叔怎么死了?’
何母只白他一眼:‘小屁孩问那么多干啥?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只要好好念书!洗洗手快去吃饭!’
‘哦。’
当天晚上,何福斌迷迷糊糊入睡时,梦到了那只不成样子、断了手指的手,把他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
农村的土炕不隔音,他贴着墙睡,能听到一墙之隔后的父母并没有睡觉,而是在拉呱讲何家的事。
何母:‘他们好几个人一块儿出去,咋个就许老四没了?他们老板也不多给点赔偿金?孩儿他爸,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何父:‘你说啥嘞,这话是能乱说的吗?!许老四那是自己短命被车给压死的,那开沙石场的老板们肯定都有背景,咱平头老百姓哪里拧得过大腿?栓子他们能把老四的尸体给抬回来,已经够念同村情了。’
何母:‘唉,老村长一家人怪好的,谁能想到这几年接二连三没有好下场……’
何父:‘你个妇人家家懂啥,许家人搁外头个个是好人,背地里……哼!’
何母:‘你就瞎咧咧吧。’
‘……’
对许家的遭遇明显有分歧的父母不欢而散,各自嘀咕着翻身睡了。
后来何福斌去上学,在同村的同学八卦、以及成人后偶有的过年闲聊中,陆陆续续拼凑出许家那几年发生的巨变。
何福斌说:“你先前问我许村长,我一时半会儿没想起,因为我们村子的村长从我记事起,就不是许光明他爹了,是另一个姓王的伯叔。”
原来齐国安带着齐家明离开尺古村没几年,记忆中的许村长就换人了。
他们是79年春天离开的村子,许老村长84年卸职,届时何福斌才六岁,还没去村小学读书,对这位老村长的印象自然不深。
只是村子里的村民,偶尔碰到许家人,还会用‘老村长’称呼许老头。
在齐家明的追问下,他回忆道:
“许光明到底咋个死的,我其实也是从村里老人那儿听说的,不保证一定对。
说的是那几年许家运势特别差,许光明几个哥姐陆陆续续都遭了殃,就他一个还活着,那许家不就败落了么。”
一门十来口人,短时间内死的死散的散,家里只剩一个老太太和幼子夫妻;
不说许老爷子当村长的时候许家多风光,现在也连吃饱穿暖都捉襟见肘了。
许光明的媳妇桂花又有孕在身,哪怕到农忙时期,也没有足够的劳力耕作,许家母子只能含泪卖地。
在这种情况下,许光明咬牙决定要外出打工,积累本金做生意。
那个年代正值风口浪尖,只要肯吃苦肯动脑筋,都能赚到钱。
同村儿里的小年轻、还有以前连饭都吃不上的讨口子,去外头混了两年,竟也发达了,穿金戴银腰包里塞着大把的钞票,口若悬河讲述外头大城市里多么繁华,光是打工一两个月,就能赚到农民辛劳作业一年的收成!
已经死了三个孩子的许母经不起任何打击,哭求摔砸想要阻止儿子外出打工,可不甘贫穷的许光明最终还是决意出走。
他握着流泪的妻子和老母的手,信誓旦旦保证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妈,桂花,你们相信我,我在外头干上两三年,挣够了本金,咱们就去县里做个小本生意!你们等我回来啊!’
说完,他和同村的几个同样渴望赚大钱的年轻人,跟着已经打工两年的同村前辈,离开了尺古村。
他们打工的地方是个沙石场,其实就是承包山矿的老板在沿山脚下炸山,再雇佣工人把炸碎的石灰岩再捡拾、搬运到不远的厂房里。
石灰厂里有高价购买的各种机器,能把石灰岩碾碎,再加入一定比例的铁和砂过滤、高温烧灼,最终变成水泥的‘孰料’。
这些‘孰料’冷却后变成了石膏,再把它们送入机器磨成粉,装袋之后就是一袋袋出售的水泥。
向他们这种工人,从白天干到晚上,按照干活的工量凭算工资。
干活越多运的货越多,拿的钱就多;
当月工量最高的人还会被评为厂子里的‘石王’,额外有二十元奖金!
在九零年出头、大部分职工月收入才两三百的时候,沙石场有些卖命干活的工人,一天就能收入大几十,的的确确是快速致富的工作道理。
可这笔钱也不是谁都能拿,因为石场的工作太累了,还要长期暴露在风吹雨淋日晒中;
加之炸山和水泥厂运作时产生的巨大粉尘,工地环境极其恶劣。
干了几年肺部就出现问题的工人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得肺癌死的工人。
许光明只知道家里有老母妻儿,埋头苦干,第一年确实给家中寄了好几笔钱,日子也颇有盼头。
谁能想到灾祸突至!
据许光明的工友说,那天他们照常干活,用工地的推车从山脚下把炸开的石块运往石灰厂。
恰逢当天是水泥出货的日子,厂子里专门用来运水泥的货车拉着仓库囤放了半个月的货,摞着一担担袋装水泥从厂子往外开。
沿途的路面坑坑洼洼,还有很多细碎的水泥块,就在货车颠簸着要开离厂子,两个嘻嘻哈哈的娃娃从不高的土坡上跳下来,你追我赶往路中央跑。
货车地盘高,等司机看到的时候,两个熊孩子已经快被撞到,惊惧下他只能猛打方向盘往一边避让。
最终货车后方高高垒起的水泥袋子失控,一边倒得往偏移方向掉落,把整个货车也带翻了,狠狠翻砸在道路边。
无数袋子砸破,厚厚的水泥粉小山一样堆在路边。
等到工头招呼着工人搬走水泥袋,拿铲子把水泥粉都铲到矿车里,其中一名工人一铲子下去,铲出一块凝固的灰红色水泥块,以及半截泥泞模糊的肢干,所有人才意识到,死人了。
倒霉的许光明在出事时,正巧推着捡得满满的矿车往水泥厂运;
这段路并不平顺还是上坡,他和其他工人每次经过时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行沉重的矿车。
所以灾厄降临时,他半边身子顶着装满岩石的矿车,根本来不及闪避,就被轰然倒塌的沉重水泥掩埋其中。
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整个人就被压得稀巴烂。
直至快两小时后,铲水泥粉铲到末尾,他的尸体才被工人发现。
由于他尸体破裂后又溢出大量温热的鲜血,竟是以血水混合着水泥粉,形成了黏稠的水泥;
又因放置时间太长,这些血腥的水泥冷却凝固结块,和皮肉伤口牢牢粘连在一起。
工人把尸体扒出来的时候都不忍直视,简直惨不忍睹。
想着尽量保存许光明的尸体,他们只能拿一些尖锐的工具试图把肉块和水泥分开,中途好几个人都忍不住吐了,只是越弄越狼藉。
要说这次事故的罪魁祸首,肯定是那两个突然跑出来打闹的小孩。
可这俩熊孩子是工头家的,一出事就被抱着离开了工地,工头直接不认把责任全都推卸到货车司机身上。
司机呢侧翻时伤到了腿,被工人送去了医院,听到消息直接,伤势不严重的他连夜买了票跑路了;
因为他也不是本地人是外出打工的。
本想着给同村兄弟讨个公道的尺古村人面面相觑,到底不敢得罪工头——要知道像他们这种利润高额的砂石场经常有小偷小摸、甚至混道上的大哥带小弟来抢劫,老板和工头自己这边就找了很多保镖,一个个凶神恶煞,是本地的地头蛇。
帮死掉的许光明硬出头,他们不仅得不到好处,还有可能得罪老板,工作丢了不说怕还要被揍……
最终这些同村人还是选择了沉默,怕惹上一身腥更没人想过去报警,拿了工地的一笔赔偿金,他们找了个担架把许光明不成人形的尸体带回了村里,就算仁至义尽了。
这笔钱只有三千,也就是一名中级职工一年的工资,买了许光明一条命。
任凭许母和许光明的媳妇如何肝肠寸断,死了的人也无法还魂。
本就被砸烂的尸体放了快三天,更是恶臭难闻蚊蝇纷飞,她们只能尽快给许光明下葬。
办了场白事后,这三千元的积蓄就减了一部分。
自此村里人就很少看到许老太太出门了。
何福斌:“我知道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齐家明和齐澜还在震惊中,虞妗妗便直接询问道:
“何先生,你刚才说许光明是许家直系中最后的子嗣,也就是说他的父亲和所有兄弟姐妹,都在他之前去世了。你知道那些许家人都是怎么亡故的么?”
“呀,不用叫我啥先生,听着怪不习惯的。”何福斌挠挠头,说:“许老村长好像是得了癌症还是啥病,开始的时候情况不严重,谁知道两三年身体就垮得连床都下不了了,卸任村长职位没多久就去了。”
“我听村里人说,许家老大以前是猎户,你们看到那边的山头了吧,村里人经常上去打个兔子、摘点菌子野草,这么多年了也没碰上啥凶猛动物,谁知道许老大上山碰到了一头野猪,被野猪顶穿了肚子,送到医院救了两天没抢救成,死了。
本来他和他媳妇儿都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怀上,好不容易找了个中医师父调理身体,他媳妇刚刚诊断怀上他人就没了,媳妇儿直接落了胎从许家走人。”
“许老二好像是喝多了,和临村的人发生口角,对面酒精上头给他砸死了……死的时候他还没娶老婆。
至于许三婶儿早就嫁到别的村子了,我是从来没见过她,有一年听我妈说,她生二胎的时候难产去了。”
齐澜听着眉头都皱紧了,不由询问:“那许光明的母亲和妻儿,现在在哪里呢?”
“唉,他们……你们也是找不到了。”何福斌叹了口气解释:“许光明死的时候,桂花婶子才二十出头,她家里肯定看不得她年纪轻轻就熬死自己,孩子一断奶、学会走路,就在娘家兄弟亲人的安排下再嫁了。”
对许母来说,她肯定是不愿意儿媳再嫁,一心想养活自己的小孙子、许家的独苗苗,可人桂花父母也不忍心让女儿蹉跎一辈子。
最终桂花改嫁,许母自己带着小孙子过活。
何福斌:“说来也是许家太倒霉了,上天都不给他们活路,许光明那个儿子六七岁的时候跟着村里同龄的小孩儿,在村小学后面的水坑里玩闹,那水坑也不深,别的孩子都没事,唯独他给淹死了!”
“最诡异的是,后头村里人在水坑里捞了半天,那孩子的尸体怎么都捞不上来,最终还是大家伙把水抽干了,才在坑底的淤泥里挖出了小孩的尸体。
我这么说几位可能觉得扯淡,觉得我在编故事,可这是我亲眼所见没有一句假话!反正从那之后,大家都默认老许家肯定是中邪了,一家子断子绝孙……”
丈夫儿女全死光,唯一盼头:孙子,也淹死在了村里的小池塘,许母彻底疯了。
她披头散发在村路上坐了一晚上,骂老天、骂世道还骂自己的儿媳妇,有村民看她可怜想要搀扶她,还被她抓破了脸,最终只能随她去了。
次日被人发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浑身僵冷死在了路边。
故而齐家明是不可能在村子里找到许家的活口的。
听完何福斌的描述,齐家明心中的震感可想而知,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念头浮出水面;
他猛地看向虞妗妗求证:
“虞大师,齐家未来也会像……这样吗?”
从他的儿子齐盛开始,死到满门绝断?!
虞妗妗瞳孔黝黑,略一颔首道:“没错,许家应当也是被下了家族诅咒,才会接连惨死。”
“若不是你父亲齐国安以身活祭,镇压诅咒,你们家怕是也早就绝代了。”
她的猜想果然没错,尺古村应当就是诅咒的发源地,甚至威力和范围比她所想还要更广更深!
她立刻追问何福斌:“何村长,你们村里还有像许光明一家这种死人很多的情况么?”
“你刚刚应该也听到了,我们来尺古村找的并不是许光明或是某个人,而是一种诅咒。”
“这……”何福斌一瞬间的表情不是震惊和困惑,反而是迟疑。
过了三四秒钟他才摇摇头说:“没听过。”
虞妗妗不自觉眯了下眼眸,瞳孔微缩,须臾间泄露的丁点气魄,让中年人轻轻一哆嗦。
她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泄露了妖气,立即收敛,偏过头正巧和齐澜的视线对上。
两人心里都清楚,何福斌肯定知道些什么,他在隐瞒。
见状齐家明抹了把脸,走上前搭住何福斌的肩膀,语气悲痛道:
“何老弟,我先前不知道你年纪比我小,我刚刚说了我其实就是尺古村的人,咱俩就按兄弟相称吧!老哥我也不瞒你,我带着孩子和风水师傅千里迢迢回咱村子,就是许老村长家的诅咒,也出现在了我家。”
“这位是我大儿子,前天差点被高楼坠落的花盆砸碎脑袋,我还有个小儿子,之所以没有跟我一起来,是他已经因诅咒生命垂危,再过一天!再破解不了这个诅咒,他就彻底没救了!”
说到这里,齐家明眼眶也红了:
“算我求求老弟,如果你知道什么线索,帮帮我这个做父亲的吧!”
“哎呀齐先生,你看你严重了!”何福斌纠结再三,犹犹豫豫后还是咬牙说道:“齐先生,许光明和你家的诅咒,我是真的不了解啊!但是、但是我的确听我父亲提过数次,我们尺古村是被诅咒的山村。”
“我们村子,被山神抛弃了。”
这话脱出口,何福斌也像是有了个宣泄口,缓声道:
“想必齐老板你们也看到了,从我们村到县城的沿途路上,你们都找不到几家小店,村里也没什么人,都是留守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和一些小孩子,死气沉沉的。”
“以前政府说赞助我们村开发果园,结果项目流产,这十年来无论是侍弄庄稼还是上山采摘,收成都很一般,尺古村的经济和人口在周边的村镇里,已经垫底很多年了……以前我也以为是村子努力的方向不对,没有找到自己的特色,可我在这村子当了这些年的村长,也渐渐发现尺古村似乎就是比不得外头,就是被山神给厌弃了。”
何福斌口中的‘山神’,就是站在村子便能仰望到的绵延山脉:巡山。
此山是省内的第二大山脉,虽不如和本省同名的神山西柏岭有名,但在当地百姓心里,巡山也是有灵性的。
尺古村依山而靠,就坐落于山脚。
按理说就算没有别的营生,靠山吃山总饿不死。
事实上过去村人的确如此,近些年却越来越不行,不断有村民入山后收获太薄,或意外受伤。
这种情况下尺古村的村民不得不放弃吃山,转而走出村外,村里的人便愈发少了。
何福斌考上了大学,但他并不向往大城市的繁华,只想回老家陪伴父母、过他喜欢的闲适生活。
故而当他得知老家村子的上任村长卸任后,位置一直悬空着的尴尬境地,毕业不久的他自请成为了尺古村的新一任村子。
这么一作就快二十年。
据他说,当年他告知家中父母这件事后,父亲发了极大的怒火:
‘我和你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书,就是让你、让你当这么破村长的吗?!’
当时的何福斌完全不能理解老父亲的愤怒:‘爸,当村长怎么了?多少人想当村长还当不上呢!你到底咋了,这可是生养咱们的村子,不是你常常说要懂得感恩土地吗!’
何父狠狠锤了两下桌子,知道事情没有转圜之地,才唉声叹气说:
‘你就倔吧!你早晚得后悔!’
‘当村长是挺好的,可你在咱们村子当村长,不是好事还是坏事!’
何福斌不解:‘为什么?’
何父:‘咱们这个村子,早就被山神诅咒了啊!!’
那不是何福斌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此前父亲也嘀咕过什么‘山神放弃村子了’,让他考到村外头去;
他那时以为父亲的意思,是嫌弃村里穷。
现下听来另有深意。
在他的不懈追问下,何父才颓废道:‘你没发现咱们村的人越来越少、村里穷得叮当响吗?别和我说什么建设,你爹今天就告诉你,再怎么建设,山神厌弃了这村子都得救!’
‘尺古村,早晚要完蛋的……’
从何父的口中,何福斌得知在他两岁左右,本地其实发过一场大水。
泼天的降水冲垮了山腰的积石和泥土,造成了小型山洪,差点淹没半个村子。
抢修之后他们村里死了好几个人,也就从这时候起,村里的气运愈发低迷,灾难和倒霉事也是一个接着一个。
村里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都清楚,否则这些年也不会搬走那么多户。
说到底,大家都畏惧山神,生怕山神一怒之下再降泥石流把村子毁了。
故而何父也时常叮嘱儿子考大学、去大城市,他怎么也没想到考出去的儿子最后又回到了这个被诅咒厌弃的山村!
齐家明觉得要挖到真相了,急切追问:
“山神为什么诅咒尺古村?这是伯父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诅咒有可能解除吗?”
何福斌摇头道:“后面我也问了我爸很多次,他什么都不愿意说了,闭口不提。”
在他上任的这些年发生的无数大小事件,似乎也都在证明父亲的话,证实尺古村是个不祥的村落。
村民不断离开,各项建设还没开始就夭折。
在何福斌心里,他早就明白当年父亲所说的‘诅咒’是真实的,他有些后悔年轻气盛来建设什么农村。
只可惜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他撂担子不干,尺古村就彻底散了。
虞妗妗开口说:“老一辈的人应该知道些什么,何村子,你父亲还健在的话,可以领我们过去拜访一下吗?”
齐家明忙点头附和:“对对,或者村里有别的同一辈的老人吗?”
何福斌回复:“老头老太太倒是有,但他们年龄大了脑子很多都糊涂的,而且也只会说方言……算了,我先带你们回家见见我爸吧。”
“多谢何老弟!真是麻烦你了!”
何福斌笑了笑,“这有啥麻烦的,几句话的事情——但我提前说好,我爸这个人脾气又硬又臭,他也不一定能说出啥来,要是他态度不好几位老板多担待。”
说完,他也懒得锁门,直接领着虞妗妗一行人回了自己家。
入门后众人看到一个消瘦老头歪坐在炕上,看到儿子带了一群生人回家,皱眉就问:
“伢子,这些人是啷个?”
“爸,他们是想找你问点事情。”何福斌摸摸鼻尖。
何父:“找我?”
“我不认识你们,找我有啥事儿?”
齐家明:“是这样的伯父,我想请教您关于咱们村子被山神诅咒的事……”
他话还没说完,炕上的老头猛地坐起身就往床下蹿,瞪着眼睛鞋子都不穿,便要把人推搡出去。
“去去!什么诅咒?我啥都不晓得!”
“你们快从我家滚出去!”
第69章
“不是, 叔你听我说……”
见何老推搡老板齐家明,那几名充当保镖的壮汉立刻上前一步,想把老头挤走。
齐家明有求于人, 何况老年人骨骼脆弱稍有不慎就要骨折受伤, 他连挡都不敢挡生怕把何父给惹恼了, 忙阻止手下人的动作。
这种情况就导致他们一行人被一个挥舞着扫把的老头, 步步逼退赶出门外。
何父:“我听你说个屁!不要再来我家了!”
见自己儿子还要跟着可疑的外乡人出门, 何父上前一把薅住何福斌的耳朵,把人留在屋里, ‘哐当’一声摔上大门。
齐家明一丝不苟的西装都给扯皱巴,站在外头, 他和虞妗妗等人能清晰听到一墙之内何父中气十足的骂声:
“你给蠢伢子, 亏你还是咱们村的村长, 能被一群外乡人给糊弄住……”
“咱们尺古村好着呢!什么诅咒什么山神, 主席说了那都是封建迷信, 根本没有的事谁让你胡咧咧的?!”
虞妗妗神色意味不明。
她与齐家人很清楚, 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声音故意放大还不用方言, 显然是在用这种方式拒绝他们的到访。
齐家明脑袋活络,听着屋里头没了训斥的声音, 掏出手机给他不久前加上联系方式以防万一的何福斌发了条讯息:
【何老弟,劳烦你和伯父多讲两句好话,把我们的境况和诚意带到,麻烦你了。】
第一时间没能走通何父的路子,他也不懊恼,扭头对虞妗妗和齐澜、以及保镖们说:
“虞大师,咱们这些人分头行动吧, 在村里走走问问说不定能碰上其他知道点情况的老人。”
虞妗妗点点头,却说:“你们在村子里问吧,我想去巡山外区转一转。”
对于何福斌和其父口中的‘山神’,她抱有很大的好奇;
要知道在她还算漫长的生命和经历中,她也只见过一些山精山傀,从未亲眼目睹过奇闻逸事中的山之神。
一行人口头约定中午之前在村委会门口集合,便兵分多路散开了。
尺古村就在巡山的东南面,远远就能看到从古至今在这里生活的村民踩踏出来的上山路,越是靠近山脚下,人烟就越稀少建筑也越破败,部分断壁残垣还能看出被泥水洪流淹没冲刷过的破旧痕迹;
以前这附近也许有村人居住,但现在他们都舍弃了山脚下的老房子。
要么在村子里盖起自建小楼,要么干脆举家外迁、去了县城甚至别的地域。
虞妗妗鼻尖耸动,在山脚下的空气中嗅到了淡淡的土腥气,味道对于她这种动物出身、更贴近自然的妖物来说,不算好闻。
她黝黑的瞳孔沉沉,陷入沉思——的确有一股不正常的、死气沉沉的气息弥漫在腐朽的村落中。
而气息的来源,就是她面前这座巍峨神山的深处。
村人的传言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真的。
这座千百年来被当地人奉为神山、认为会庇佑百姓的巡山中,有强大的灵在诅咒尺古村!
虞妗妗试着往山路上爬行,沿途的花花草草和植被还算繁茂,却依旧有股黏稠颓靡的气息笼罩在她四周。
一开始她推测这股气息的根源,是山中有隐藏的魔物或邪灵。
直至她摇身一变化为五尾猫妖,步履平稳地用颇短的时间爬到山顶,站在风景怡人的平顶山头瞭望下方村落时,仍能吹散的山风中嗅到不详,她便意识到一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在腐烂的不是也匿藏在山中的灵,它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影响绵延不绝的山体。
腐朽的源头,是这座巡山本身!
它的深处在溃烂异变,这才具象于山体的内外八方。
这些年来尺古村的村民们上山捕猎采摘,却总是收获不丰,或者被一些蛇虫野兽伤到,未必仅是‘山神’厌弃诅咒村子百姓。
虞妗妗想,更根本的原因是山里的动植物也受到了颓靡山气的影响——越是接近村子的草木产出越少,更多的动物也本着趋利避害的本能,离开原地的巢穴往大山深处迁徙。
哪怕一些山鸡野兔畏惧凶猛天敌,无法往山内转移,也会在长时间吸入这些淡淡腐气的影响下,脾气暴躁性格凶猛,更频繁地攻击上山的村民。
村人们只以为山洪与贫瘠是‘山神’的责罚,却没想过,这座山其实也‘生病’了。
虞妗妗心中的线索逐渐明朗,她打了个响指,两簇闪烁着灵火的猫灵从隐匿状态显出身形。
伏灵“喵呜”一声,踩着虚空去蹭她的下巴和颈侧。
她随手rua了两把猫灵的脑袋,问道:“伏灵芜情,你们在这座山里有什么感觉?”
伏灵歪了下脑袋,黑色的哭泣面具随着一抖:
“唔……有一股很讨厌的味道呢喵!”
芜情言简意赅:“不详和诅咒——我能感觉到这座山中强大的灵,背负着业障。”
虞妗妗点点头,摸了下白面具黑猫的头:“我要用卜具。”
“遵命吾主。”
芜情一仰头,从‘腹里乾坤’吐出猫妖化为人形后常用的占卜囊袋。
于是接过卜具的虞妗妗就地在脚下的草地里揪了几十根细长草叶,准备使用50蓍草占卜法。
蓍草占卜是古时术士占卜所用的术数,取极尽繁复的占卜手段,排六爻测阴阳,测算之前往往要沐浴敬香;
也是较为准确的一种占卜方式。
说是用蓍草,实际上只要占卜流程统一正确用牙签、筷子等物也可以。
虞妗妗就地取草摘够了50根,为得是用沾有巡山本地的‘气’的物品,这样测算更能借助地势地气,大大增加测算的准头。
她先取一根草叶至于中正位,意为‘太极’,剩下49数。
再将49数随意拨成两份,一份象征‘天’,一份连接‘地’,而后从‘地气’组中取出一根草叶夹在左手中指无名指之间,此为‘人脉’;
这一瞬间虞妗妗便将自己同整座巡山的地气相连。
四周飘渺的山气都神秘而奇妙地有种具象的感觉,她的五感深入脚下身下的地脉,飞速略过无数植物根系和虫子鼹鼠,感应到了大山深处的灵。
强大而神秘。
山之灵似乎在沉睡休憩,吐息之间,卷起的山风带着从其体内溢出的不详,和萦绕在山头、村落以及齐家人身上的诅咒如出一辙。
虞妗妗眼皮都没抖一下,右手快而准地把两簇草堆分列,以四根为一组的方式分列——这个「四」也是有讲究的,是按照阴阳四象之数划分。
分列后两边剩下的余数,再同左手二指间的草叶一齐丢在一边。
这样一来‘天’‘地’两组的总数还有44或40。
她把这样的流程又重复了两遍,第三次也就是最终次运算的结果再除以「四」,所得数字只有4种情况:
9代表老阳,7为少阳,6为老阴,8为少阴。
那么第一次推演的结果,便是六爻中的‘初爻’。
如此再将以上的推演流程重复五遍,依次得出第二到最上的五条爻,一个完整的六爻才出现。
现如今齐家、甚至是许光明家,以及更多他们不知道的可能存在诅咒的村民们,家族厄运起源于这座大山,是毋庸置疑的真相,也不必专门卜算。
故而虞妗妗的问题是:
齐盛消失的魂魄是否在这座巡山之中!
她粗略看了下本卦,便已皱了眉头——因为针对卜卦的问题,本卦代表当前处境,她手头卦象的卦词已经明显趋于不吉。
双膝盘坐的少女变了之卦,要通过爻变的数量确定最终答案所在哪一条爻。
正当她刚用手指在地面上本卦的旁边,画下了之卦的最后一条上爻,山中狂风骤起,飞卷的尘沙和碎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吹乱了土地上浅浅的卦象。
明明才是旭日白天,山头的天际忽得炸开惊雷,三两秒后,黄豆大小的雨滴才又沉又急砸了下来。
天生异象!
虞妗妗猛地睁开双眼,在山雨中看着摇晃的树荫和山脉深处。
在无人能听到的惊雷之下,连接了地气山脉的她清晰察觉到,有一道摄人心魄、极其空灵震撼的长吟从大山深处响起,直刺入她的大脑。
庞大而令人心悸的力量,恍若‘山神’之怒,震得她灵魂隐隐作痛。
那大山之下的强大灵物并非‘山神’。
而是一条年轻的龙脉,成形的时间大概才几百年,对于亘古不变的山川来说,百年确如弹指一瞬。
又是长长的龙吟在地脉中震荡,虞妗妗能清楚感知到脚下山体的轻颤;
是山中野兽察觉到了恐怖的威胁和压迫,怕得发狂,在山中横冲直撞闹出的动静。
而龙脉之怒,很显然是冲着她这个外来者和入侵者来的。
它在阻止自己推演有关巡山的卦象。
虞妗妗轻笑一声。
哪怕她的年岁也不过千年,竟也生出一种‘果然还是初生的稚嫩小龙’的念头。
因为尽管山雨毁了她的卦象,可她早已对每一卦每一爻烂熟于心,稍加思索就能还原爻辞;
更别说龙脉毁卦的行为本身就已经代表了答案。
齐盛消失的灵魂,绝对在巡山之中,甚至大概率有山之龙脉参与禁锢。
难怪她怎么推演测算都无法找到齐盛。
察觉到山中的动物愈发暴动,甚至隐约有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的趋势,虞妗妗直接化为猫身,五条漆黑摇曳的猫尾晃动,整只猫飞快往山下狂奔,形同黑色的闪电。
等她跑出山路,在山脚村落边缘破旧的老房子边回头,清澈如同琉璃的猫眼中倒映的是满山上阴沉沉的浓云。
黑猫狠狠甩了两下身体,把细密绒毛上的水珠都扫了下去,有些不喜身上的水渍;
好在山脚下的雨雾很小,没多时就半干了。
轻巧越过两条村街,当黑猫跳入房屋逐渐翻新的巷子里,再度走出来的便是个身形纤细的猫眼少女。
虞妗妗径直往村委会走,到了地方的时候发现齐家父子已经聚集在此,和周围的保镖身上都湿漉漉,显然也是淋了雨。
“怎么样?”她问。
齐家明脸上的颓色和绝望几乎掩不住,用力摇了下头:“我们挨家挨户敲了村民的门,要么什么都不知道,要么说出来的也都是些村民们自己的猜想……”
还有不到一天的时间,儿子齐盛就彻底没救了!
他怎能不心焦?!
腰间的电话响起,这是他专门设给家中妻子的特殊铃声,接通之后顾荇桦在电话那头询问情况。
听到听筒中沉重的单调的呼吸声,坐在病床前握着昏死儿子手掌的中年妇人,也再度红了眼眶。
默默流泪片刻,她压抑着哽咽说道:“老齐,我知道你尽力了,无论最终结果怎么样……我想小盛都会理解我们的。”
就在刚刚她和护工帮昏死的儿子擦拭身体时,发现他后背皮肤的溃烂处面积更大了。
皮肤摸上去的触感和一块死肉没有任何区别。
顾荇桦当然不愿意接受儿子的死亡,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逼近最终通牒,依旧没有进展,她心里已经绝望。
这头齐家明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痛,齐澜和虞妗妗反而同时收到了一些对事件进展有帮助的讯息。
齐澜:“爸,陈秘书找关系查到了尺古村三十年前更新的村民档案,里面有一些人登记了死亡,还有一些人外迁,肯定能在里面找到别的信息。”
虞妗妗正瞧着手机屏幕,神情略有惊诧,闻言也抬头说道:
“我这边应该也有能用的关键信息。”
两人一合计,发现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尺古村这些年搬走的村民中也有部分家族销声匿迹,基本可以确定为死亡。
意外横死不奇怪,这是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都在发生的事情;
可一个小小村落中有十几甚至更多人都是横死,甚至不少人还是同宗同族、直系亲人,那显然就不正常了。
只不过是外迁人口去世了,也没有人会特意回这个落后贫瘠的老家通知以前的邻居,所以村子里很多村民、包括何福斌父子对这些事应该都是不知晓的。
除此之外,除了齐家明这个不算本地人的‘村民’,其余因村子落后而搬走的家庭,就算没有亲眷意外亡故,生活也并不如意。
满满的几页纸张上写着曾经的村人,没有一个富庶小康,基本都是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人民。
虞妗妗把自己收到的消息拎出来说:
“你们看档案上记载的这个何生宽,是何胜利——也就是现任村长何福斌的父亲的亲弟弟,在82年底举家搬离了尺古村,并且没有选择到就近的镇子上扎根落户,反而带着刚刚生产的妻子坐上了绿皮火车,直接从西柏岭迁徙到了外省。”
齐家明有些疑惑:“这个何生宽……有什么不对劲吗?”
虞妗妗没答,只是继续说道:“从齐先生你的属下调查到的档案,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档案记载82年年底横跨西柏岭的那场大雨,冲垮了巡山东南边的山体,东南山坡脚下的尺古村遭遇了泥石流,死亡人数多达七人,其中有一名刚出生不足十天的婴儿,被山洪掩埋时候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所以档案上直接记载的是:何生宽之子。”
听到这儿,齐澜沉吟片刻说道:“这人是有点奇怪,他走得太仓皇,也太远了。”
“孩子刚死,难道他都不用祭奠一下么?连新年也不过了。”
齐家明点头说是。
他经历过那个时代,知道八十年代初,有这个胆量去外头闯荡的人大都是打工做生意,为了方便走动不会带着妻儿。
尤其是新生的孩子刚死,生了子又立刻遭遇洪灾痛失孩子的妻子,尚未出月子,又伤了身体气血悲痛欲绝,怎么看这个时候都不该让妻子出远门,应该好好安慰她、让她养身体。
这个时间点何生宽家带口的行为更像是逃荒、是想要离他的家乡远远的,仿佛靠近尺古村会有什么灾难降临。
虞妗妗说道:“我把这个人拎出来,是因为他们一家子也死绝了,他不是何村长的亲叔叔么,何胜利大概率不知道这件事。”
齐澜接过话:“所以我们可以试试再登门,用何生宽让何老先生开口。”
“是这样。”她点点头,又道:“而且何生宽在那个时间点着急忙慌离村,他肯定是知道些什么,惧怕村子和大山,作为他亲兄弟何胜利就算不晓得全部,也肯定知晓外人不知道的信息,否则他不会对自己的儿子留任村子当村长那么抗拒抵触,也不会口口声声说村子被‘山神’诅咒。”
齐家明的眼睛又亮了,直接从路牙边撑身站起,差点踉跄着摔了。
扶着保镖站稳,他扬声道:“走!咱们再去一趟何家!”
路上他忍不住问道:“虞大师,你是怎么知道何生宽家死绝了?他和他老婆去了外省后好像就销声匿迹了,连我得力秘书都没查到这件事,难道是你算出来的吗?”
虞妗妗摇摇头:“我还没这个本事凭空卜算,这消息是我……我的一个同伴查到的,觉得应该是条线索就发给我了。”
“正好你那边有尺古村的档案,这么一对应确认就是这个何生宽,也算是赶巧了。”
她说着,轻笑一声瞥向齐家明:
“齐老板要谢得谢他。”
“自然!自然要好生感激!”齐家明连连答应道:“那位大师也在南城吗?回去之后我一定准备谢利和重金,亲自登门拜谢二位!”
“嗯……是在南城。”听到‘大师’的称呼,虞妗妗神情有些古怪。
这提供信息者不是别人,正是祝檀湘。
收到对方的消息时,她也十分意外。
祝檀湘:【大人,我这边在咱们网站上找到了一位女士,她自称认识尺古村人的后代,知道一些情况。我听着觉得可能算条线索,整理了一下压缩在文件里,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帮助。】
原是虞妗妗接任之后,也在三人小群里更新了些齐家案件的进度。
祝檀湘注意到了消息里随口提及的‘尺古村’,想着碰碰运气,便以网站管理的身份在‘猫猫教’的玄学区发了一条征集帖子。
帖子内容很简单,寻找知道尺古村情况的网民。
期间有不少人陆陆续续给他发了私信,但私信内容颠三倒四,大都是搅浑水或者乱着玩儿的,有的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查一查尺古村在哪个省份。
祝檀湘自己辨别后没什么发现,也就没有告诉虞妗妗。
就在不久前,又有一个人私信他,声称自己不是尺古村的人、也并不了解这个村子,之所以来私信他反而是来求助的。
私信人昵称是‘小芊’,一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女子,现在是某家企业的办公室职员,家庭幸福婚姻和谐,和丈夫育有一女。
按理来说这样普通又幸福的人不应该私信求助他。
事实上‘小芊’也并没有撞邪遇鬼,她之所以关注‘猫猫教’完全是被网络上声势浩大的阵仗吸引而来的爱猫党,还在网站领养了一只流浪猫。
后来就经常混迹网站,看看更新的流浪动物、以及玄学帖子。
没想到这两日她看到了一个新贴,帖子的关键词‘尺古村’将她吸引住,一时间很多记忆涌上心头。
纠结了两天她还是私信了祝檀湘。
据‘小芊’说,她的求助内容是希望祝檀湘能够帮她寻找失踪了快十年的闺蜜:何轻轻。
她和何轻轻是大学当室友才认识的,却趣味相投性情相仿,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闺蜜,每天吃饭上课都腻在一起。
在此期间她听何轻轻提起过好几次家庭境况。
何轻轻与她同岁,都是91年出生的人,原本有一个龙凤胎弟弟。
她爸妈是偏远地方走出大山的人,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据说在她和弟弟之前有过一个孩子,但早早夭折。
由于何母伤了身体,陆陆续续折腾了七、八年,才怀上第二胎,也就是何轻轻和她弟。
她妈身体弱,这一胎养得很艰难,好几次差点流产;
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了,男娃的那个身体更羸弱。
所以明明何轻轻晚出生却还是成了姐姐,明明不是她的过错却从小被灌输‘弟弟是因为被你抢了营养身体才这么差,你必须试试让着弟弟’这样的思想,让她十分痛苦。
谁成想在她16岁那年,弟弟因为逃课去外面打游戏,意外被车撞死。
从那之后何父何母就疯了,不仅认为天塌了人生没盼头,还非常恶毒地说过‘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这种话。
何轻轻和家里关系很差,要不是她自己争气考上了大学,又在暑期拼命打工、一个小女生还送外卖,甚至凑不齐去学校的路费和学费。
哪怕大学生涯过了快一半,她名义上的父母也没有给过她一次生活费,她父亲还会时不时打电话来骂骂咧咧。
‘小芊’非常心疼这个闺蜜,愤怒于她父母的所作所为,同仇敌忾骂他们不做人。
但有时她的闺蜜也会冒出些让当时的她无法理解的担忧:
比如何轻轻不止一次说过,她父亲喝多了酒会发疯,一边痛哭流涕给什么人道歉、让对方不要索自己的命,一边用最肮脏的话斥骂。
这些话听多了,她甚至开始担心父亲口中的‘报应’会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小芊’笑她瞎想,还安慰她说:‘就算你爸干了什么坏事,也不能算到你头上啊!不要胡思乱想了。’
‘小芊’知道闺蜜的妈妈在她弟弟去世后不久,便抑郁而终。
谁成想在两人大三那年,她父亲在工作干活的时候,不慎被吊在半空中、绳子崩断倾斜而下的石料砸死了。
那段时间她能明显感觉到闺蜜的不安,似乎是真的相信了所谓的家族‘报应’,她还是不以为然,安慰着闺蜜走了出来。
后来两人大学毕业还相约要去同一家单位,就在她忙于找工作疏忽了何轻轻的几天后,她想着联系一下闺蜜,却发现对方手机关机。
去了何轻轻租住的房子也没有人,隔壁邻居说有两三天没见到对门的小姑娘进出了。
慌乱之下‘小芊’赶紧报警。
在警察的调查下,附近监控显示大前天早上,同样穿着整齐、准备去公司面试的何轻轻,在小巷子遇到一个东西撒了一地的老头。
她主动帮忙捡拾后,不知听那老头说了什么,搀扶着对方走进了小巷子,便再也没有出来。
从另一个方位的监控看到,一辆行踪有异的面包车驶出了本市,往城郊去了。
由于何轻轻没有亲人父母,朋友也就只有‘小芊’一人,恰逢又是刚刚毕业从宿舍搬出自己居住,她的失踪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早已错失了最佳的援助时间。
恐怕那辆面包车早就沿着监控稀少的村路,把她辗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城市了。
警方说,这是近期非常流行的拐卖手段,利用年轻独居女孩儿心软的特性,让老年人当饵料,把年轻女孩骗到巷子里后强行掳走,最后拐卖人口。
一旦第一时间不能锁定拐子,后面想把人找回来,机会渺茫。
‘小芊’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哭得腿都是软的,她一直很自责,认为当年是自己没有多给闺蜜关注,才会导致对方被人贩子盯上。
何轻轻没有亲人,也没人在乎她的生死,‘小芊’却每隔一段时间都去警局问问,有没有闺蜜的下落,但结果都是否。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芊’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其实已很少想起何轻轻这个曾经的密友。
却在看到祝檀湘发布的帖子后,想到‘猫猫教’各种帮助人们解决困难的传说,心中生出了期盼。
而为何与尺古村有关,是因她曾经义愤填膺于何轻轻父母重男轻女时,好奇问过闺蜜老家是哪儿的,怎么情况会这么严重。
当时何轻轻就说是西柏岭尺古村,她还很新奇。
因为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何轻轻本人也说,家里人、尤其是父亲似乎特别抗拒老家,她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有回去过,更没有串过什么亲戚。
在她失踪后,‘小芊’时不时会想起闺蜜当年说的家族‘报应’,甚至也开始怀疑,闺蜜一家的死亡会不会有着玄学灵异上的问题。
故而她还搜过尺古村,对这个地点名字记忆深刻。
祝檀湘听完‘小芊’所讲述的一切,觉得真实性还挺高的。
想到虞妗妗描述的尺古村种种奇诡,他认为何轻轻一家的死亡,很有可能也和这个诅咒有关。
尤其是何轻轻提过,她爸经常发酒疯说着‘报应’,更是让人深思。
祝檀湘也没有想到自己碰到的网友,真就是尺古村事件里的重要人物,是帮助齐家明撬动何胜利的关键因素。
说完何轻轻的情况,一行人就又走到了何福斌的家门口。
保镖在院门外敲门,里头的老头扬声问:“谁?”
“何大爷是我们。”齐家明回应,不等老头斥骂他就报出了何生宽的名字。
院头里沉默许久,有人拉开了大门,是神情颇为惊讶的何福斌。
他压低声音:“你们行啊,能让我家脾气比驴还倔的老爷子改口……”
“你嘀嘀咕咕说啥呢,还不让人进来!”
老头中气十足地喝了一声。
待不久前被他赶出家门的外乡人重新走到屋里,炕上的老头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你们认识何生宽?”
顿了顿他才有些不自在地询问:“那臭小子现在也老了吧?肯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
“爸,何生宽是小叔吗?”何福斌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搬离村子的叔叔,但他一次都没见过。
齐家明沉默片刻道:“何老先生,您弟弟已经死了。”
何胜利盘坐在炕上的身体一僵,表情也说不出十分惊讶,松弛的肌肉抽搐两下,像是卸了气。
“死了?”
他咕哝着:“死了就死了吧……谁不得死?谁都得死!”
“何老先生,你并不惊讶自己弟弟的死亡啊。”虞妗妗声音平静,却掷下一枚惊雷:“不过他也和许光明一样,死得满门绝户断子绝孙,这一点您也预料过吗?”
“你……!”何胜利表情瞬间大变,死死盯着虞妗妗,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你说什么?!”
齐家明把手里的档案、以及从虞妗妗那里收到的文档展示给老头看:
“何老节哀…”
看完弟弟一家的惨况,尤其是何生宽本人、以及他一对侄儿侄女的遭遇,何胜利呼吸都不平稳了。
“这些你们是从哪里看的?你们是不是编瞎话?!”
“没必要,这就是实情,其实何老先生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吗?”虞妗妗目光灼灼,“你早就知道何生宽这些人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知道山洪就是‘山神’给予的惩罚,更知道尺古村早晚完蛋。”
“你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齐澜此时也道:“何大爷,您看看我们查到的信息,难道还没有意识到并不是不死人,就没有被诅咒吗?”
“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但凡是从尺古村走出去的人,哪怕不丧命,也没有一人出人头地脱贫致富,您觉得这正常吗?难道何叔没有孩子、您没有孙子吗?您想想十年之后,那孩子以及他的后代都极有可能被诅咒笼罩,无论再怎么聪明努力都永无出头之日,您老就忍心自己的后辈蹉跎一生吗?”
这个说辞是来之前,他们就商量好的。
一个人可以无视外人的困苦,但涉及到自己的子孙后代的安危利益,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听到自己的孙辈,何胜利明显慌了。
“不死……也出不了头?”
他从不知道这一点,更没想过远离了尺古村也不能够摆脱厄运。
那他在县城初中读书的孙子岂不是也要承担诅咒?!
想到亲弟弟、以及侄子侄女的下场,何胜利彻底坐不住了,忍不住看向虞妗妗等人。
齐澜看出他的动摇,趁热打铁道:“我和父亲还有虞大师远赴西柏岭来到村子里,为的就是解除诅咒,当然了我们没有那么高尚的心肠,说是为了村子村民就太假了。可我爸也是尺古村出生的人、我们齐家如今也饱受诅咒摧残,甚至我弟弟现在危在旦夕这些都是真的,我们也是为了自救。”
“还希望何爷爷看在小辈们、还有整个村子的未来的份儿上,实话告知吧!”
齐澜的一声‘何爷爷’,算是击溃了何胜利最后一道防线,想到孙子他长叹了一口气,用粗粝的手掌抹了一把脸。
“行,我说。”
齐家明心中涌起喜意,下一秒那老头瞥他:“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齐老师家的那个伢子吧。”
伢子在当地就是孩子的意思。
齐家明愣了一下,忙点头道:“是的,我爸以前是村里的小学老师,齐国安您还记得吗?”
“哼,怎么不记得?个子又高鼻梁也高,头发还卷卷的,一看就是个半洋人!”何胜利说:“你爸刚下放到我们村的时候,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跑过去看他,他一看就是城里人,吃的用的好讲究,要不是成分不好半个村子的年轻姑娘都得瞧上他。”
“我俩以前还打过一架,他现在咋样了?儿子都成大富豪了,肯定保养得不错吧。”
齐家明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何胜利看着又老又瘦,实际年龄比他爸还小很多,现在顶多六十多、不到七十岁。
顿了片刻,他才黯然道:“我爸挺早就去了,走了二十多年了。”
何胜利的神情很震惊。
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再提这个话题,嘟囔道:“那你应该也忘了,你家以前搁山脚下住的时候了吧。”
齐家明:“还是有点记忆的,但都是零星的片段,记不住太多。在村小学上课的时候,能记住蛮多。”
“……那你还记得,你家附近住着个邬阿婆不?”
邬阿婆?
是谁?
齐家明脑子里还真没这个人的印象。
想了半天太过久远的一些记忆,才终于浮现了零星:“哦……!是不是一个经常穿着黑长袍的婶婶?”
“没错。”
“我就记得有这么个人,是有点印象。”模糊不清的记忆中,他仿佛能看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妇女,“我记得她好像还有个女儿?唉?可是我怎么觉得在村小学读书的时候,我家附近就没这户邻居了,她们是搬走了吗?”
虞妗妗默默听着,察觉到何胜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欲言又止。
半晌老头从那个邬阿婆的身份以及经历讲起。
“其实我们附近的村子从古至今都相信,巡山深处有‘山神’,以前人多收成好的时候,每到逢年过节村里人还会拿上供品去山上祭拜山神庙,其中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村里一支传承下来的守山人家族。”
“守山人?”
“没错,据族谱记载,古时候我们尺古村是一个部落,信仰大山和山神,守山人一族曾经是部落的祭祀巫师。”何胜利缓缓说道:
“每到节日庆典时期,她们就会帮助村子向山神祈福求雨,保佑次年五谷丰登,并且这一族支只传女不传男,历代的巫师都是女人。后头部落发展成村子,她们这一支还是坚定不移地守护巡山,哪怕村人早已不祭祀,每年特定的时间这个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会进山上山。”
“到我这一代的时候,那一支——也就是邬家,只剩下邬阿婆和她的女儿邬采萤了。”
老头冷不丁地讲起了尺古村的守山人,在座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大山的诅咒应当和这一支脱不了干系。
“村里其实一直认为守山人家族的女人们是神婆,的确拥有一些特殊能力,比如哪家的小孩儿头疼脑热高烧不退,去找邬家的女人求助,她们就会上山采药并为那个小孩儿祈福,很快小孩儿就好了。哪怕是野兽咬坏了腿,去找她们也能神奇恢复……所以对邬家的女人,村里人向来又敬又畏。”
何胜利说着,声音沉了下来:
“但是五几年六零年那会儿,你们也清楚,当时破四旧尤其要杜绝封建迷信,邬阿婆就遭了秧……”
齐家明点点头,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尽管他自己没过过太多苦日子,但他爸齐国安和爷爷都是差不多那个时候被人陷害,分隔两端。
他爸在尺古村过了整整十八年,才等来了平反。
他爸尚且有背景有钱,还是个大男人,都吃了很多苦头,让他平反回城后不愿意再回忆,更别提邬家人从古至今的搞封建身份,家里还只有女性,只会比他爸更痛苦更难熬。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此之前邬家虽然人丁稀少,但于村子里身份地位高,又会看事儿又能看病,光村里人上门求助给的钱就够她们随意花销;
她们还像是得了大山的庇护,经常能从山里挖出很多好补物、好药材,日子别提多体面。
每一代邬家人几乎都是招婿入赘,而且必须要生下女婴传承;
邬家的男人男孩儿地位是远远不如女孩儿的,只要一成年,就会在母亲的帮助下尽快娶妻、搬离家里。
直到变动发生,邬家的地位转瞬扭转,从以前受人尊敬到现在遭人唾弃。
无论是唾弃她们搞封建迷信的身份、还是内心阴暗想踩一脚曾经的巫师,总之邬家那些日子真是受尽了冷眼和挫磨。
当时还挺年轻、三十出头的邬阿婆,大儿子八岁,小女儿邬采萤才两岁,她的丈夫是入赘的赘婿。
邬家倒了那赘婿直接偷了家里的绝大部分积蓄,并主动和邬阿婆与女儿割席,怒斥她们是不正之风,还举报家里的各种典籍藏书,让人把很多祭祀大山的物品摔砸焚烧了。
最后这男人抱着儿子离开尺古村,去了隔壁村子,又用偷走的邬阿婆的积蓄在临村盖房,很快娶了新媳妇。
对于这些她曾经帮助过、却伤害她的村民,邬阿婆表现得很平静。
她知道自己一个女人反抗是没有任何用的,她的女儿还小,需要母亲,所以她压抑着所有的情绪,沉默地被批判被斥骂,干过最苦的活,拿最少的工分养活孩子。
与其说这些深山的人是在‘声张正义’,不如说他们在借机去放纵人性的恶。
短短十年,保养得当的邬女两鬓灰白,脸上手上的皮肤又枯又干,为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看着和村里60岁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所以村里的小孩儿都叫她老阿婆、老女巫。
甚至在此期间,她还坚持每年上山,用自家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的精细白面和肉馅,做一些贡品,去祭拜早已荒废的山神庙。
这也是村里人说她死不悔改、活该被批判的一点。
地狱般的生活邬女都咬着牙挺了过来,养大了如花似玉的女儿邬采萤。
尽管是村里最遭人嫌的一户,可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邬采萤就是他们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
她眼睛又黑又亮,总是沉默带着笑,用肩膀挑起母亲工作的担子、减轻母亲的负担;
哪怕被一些同村人讥讽嘲笑、指桑骂槐了,她也只当听不懂,不痛不痒过去了。
然而邬女的心头肉、她养大的女儿,死在了十七岁的夏天。
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衣衫不整半边赤裸,被丢在世世代代守护的大山脚下。
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第70章
农村自建平房的室内明明很宽敞, 可置身其中的齐家父子、甚至是现任村长何福斌本人,都备感逼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震惊和难看。
虞妗妗抱着双臂依在门边, 表情淡淡, 像是早又所察觉, 闻言轻轻一叹。
何福斌忍不住出声, 结结巴巴问:“爸, 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咱们村子还有什么守山人,更没听过邬阿婆和邬采萤这两个人?更没听说过咱们村里发生过这么恶劣的事情啊!”
何胜利佝偻着身子, 掀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说:
“你也知道这事儿性质恶劣,你觉得当时那个年代, 这种恶性事件如若传出去, 一个村子的名声说不定都得毁了。”
“再加上邬采萤去世后没多久, 她妈也跟着去了, 而且死得很离奇诡异……从那之后, 邬家的存在就成了尺古村不可提及的过去, 哪怕你们现在挨家挨户去问,也没有人敢告诉你们。”
何福斌:“……那, 是谁欺辱又杀害了那个叫邬采萤的女孩儿?是我们尺古村的村民吗?”
何胜利的表情很复杂,半晌没有说话:
“邬雪默说是的, 而且还不止一个,我还记得事发当年她亲口说出了好几个村民的名字,后来他们那些人都离奇死亡。”
不知想到了什么,何福斌下意识瞥了脸色难看的齐家明一眼,没有说话。
是齐家明自己忍不住发问:“所以尺古村的诅咒其实是死去的邬家母女所制,被诅咒断子绝孙的这些家族父辈,也都是当年之事的参与者?何叔, 邬雪默说的人里难道有我爸么?”
“我不相信我爸会做出这种事啊!”
何胜利缓缓摇头:“我年龄大了,真的记不得邬雪默有没有说你爸的名字,但事实上邬家对这座村子的仇恨太深,有一些村民没有被点名也都死了……”
“嘘——”一直依在门边的墨发少女忽然抬眼,一对漆黑猫眼嵌在精致却面无表情的脸上,略显出不似人的妖异。
虞妗妗竖起食指示意噤声,眼珠转动,看向窗外并不明朗的天空:
“老爷子说话谨慎,不要隐瞒更不要增减,因为守山人的亡灵正在聆听。”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远处巡山深处落下一道轰隆隆的滚雷声,锤在屋里每个人的心尖上。
耳尖微动,虞妗妗能听到隐藏在雷鸣下的愤怒的龙吟声。
巡山地脉广阔无垠,尺古村就在山脚下,每一户人家和村民的脚底下是紧密纠缠的根系,最终通大山的土地连接在一起。
故而背负着业障的龙脉被虞妗妗的术数惊醒后,自然能够‘听’到村子里的风吹草动;
何胜利提起饱受折磨而惨死的守山人,肯定惊动了大山中的龙脉、以及藏在山脉掩盖下的邬家魂灵。
恐怕他稍有不慎的言论,就会变成下一个被诅咒反噬而死的人。
虞妗妗的话简直把在座众人、尤其是何胜利吓了一大跳,纷纷侧目四顾,哪怕什么都看不到,一时间也觉得周身冷飕飕仿佛在被什么无形之物监视。
炕上的老头儿顿时噤声,半晌才说:“我说的都是真话……可是、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我真的记不清很多细节了……”
她淡漠的目光收回,盯着何胜利道:
“人的潜在记忆会随着时间模糊,但经历过的事情就像拓印,深深印刻在灵魂中……”
故而有这么一种说法:人在濒死时会看到走马灯,从出生到衰老,很多早已被大脑遗忘的画面闪烁浮现如同倒带,这些画面其实就是魂魄的拓印。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有手段直接抽取你灵魂的记忆,只不过会有点不舒服。”
齐家明适时解释,眼前看起来年轻的少女,就是他们此行委托的玄学大师。
何胜利迟疑点了下头:“……好。”
虞妗妗瞳孔乍变,瞬间的收缩让其瞳仁拉伸宛如桃核:“伏灵。”
带着黑色哭脸面具的小白猫凭空浮现,山竹一样的脚爪踩了下空气:“喵呜。”
她揉了一把乱蹭的猫猫头,在其他人震惊的目光中道:
“去吧。”
在人类术士中,记录过读取他人记忆的术数:摄魂。
只不过此术不仅难用,且施展时被夺取记忆的人会十分痛苦,稍有不慎就会灵魂受损变成痴呆,早已被列为禁术。
唯有一些不择手段草菅人命的邪修,才会无所顾忌地使用。
哪怕是虞妗妗这种大妖,也控制不好搜魂的力道,她所说的读取何胜利记忆的方法,也并不是人类所用的搜魂,而是妖术神通。
要靠伏灵。
身段柔软仿佛没有骨头的白猫落在普通人眼里,除了凭空冒出太过奇异,并无其他异处——他们看不到白猫通身萦绕的灵火,自然也不会知道看起来真实有形的白猫,实际上是一种没有实体灵物。
直至伏灵轻巧一跃跳上何胜利的肩头,老头都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白猫无骨的灵体扭转,猛一张嘴,身体扭曲膨胀、如深渊巨口吞下了何胜利的灵魂;
在除却虞妗妗的普通人眼里,白猫就是趴在何胜利的肩头一动不动。
反倒是何胜利本人的脸色来回变换,说不上是难受还是痛苦,好半天身体僵硬,两眼发直。
叼着灵魂咀嚼了几下,它又‘噗’的一下吐出,而后蔫蔫地从老头肩上跳下来,软软‘咪呜’了一声,扑到了虞妗妗怀里不动了。
“辛苦你了。”
虞妗妗掂了掂白色灵猫,指尖一下下挠着它的下巴,听它发出呼噜呼噜的舒服声。
被崇拜的主人撸了毛,尽管伏灵很难受,也心满意足。
它呕了两下,像吐毛球一样在虞妗妗的手心里吐出一团无形之物,就是它从何胜利魂魄中抽取的记忆。
这就不得不说伏灵的天赋神通。
作为妖鬼一类的灵物,它和一齐被孕育出的芜情一样,也有属于自己的妖力和神通。
只不过芜情的‘腹里乾坤’是吐,是辅助,几乎没有攻击性和伤害性,所以使用起来也不存在反噬和负担。
伏灵的神通却是一种名为‘噬魂’的吞,是一种致死性的攻击能力,可以吞噬敌对者的神魂壮大自己,在此期间也能夺取魂魄的记忆。
如果放在人类的善恶观里,芜情就是好妖鬼,伏灵却是必须要被除去的坏妖灵。
故而虞妗妗很少使用它的神通,也没那个必要,她本人的能力已足够强。
现在让伏灵只剥出记忆,却不能伤害到何胜利,无疑是让它和自己的天性相悖,会对它造成一定的反噬,令它不舒服。
若非没有别的办法,虞妗妗是不会召出它的。
通过猫灵反馈的能量,无数影片一样的画面挤入虞妗妗的脑海,携卷着异常强烈的负面情绪和怨念,刺得她眉头一皱。
不对劲。
这是何胜利的记忆,却又多出许多混乱的碎片,揉杂在一起,像是要把她的脑袋撑爆。
从中她感受到了枉死者的悲戚,仇怨者的愤恨与孤注一掷,最终都化为了亡灵的哀鸣。
看来是留在巡山中的守山人幽魂,在时时刻刻俯览这座村庄时,趁伏灵不注意,把她含恨而终的记忆一起送进了伏灵的肚子里。
虞妗妗眉头渐渐松懈,像一个旁观者隐入记忆的世界,意识却被守山人强烈的怨恨拉入了她的‘身体’,再度经历四十年前发生的一切……
……
邬采萤去世的那天,恰巧是七月中旬,正值下半年初的祭山之日。
沉默寡言的邬女提前和好面,天还没亮就起来做了一小碗祭食,放在篮子里准备上山祭祀‘山神’。
这些年来她尽管因出身受到很多非议、挫磨,却依然倔强地保持着家族的信仰,把眼前这座大山当成长辈来守护。
待清晨的光照亮上山的路,邬女坚定阻止了女儿随行的要求,面无表情,眼神却是暖的:
‘你该干嘛就干嘛去,祭祀之事不是你该管的,也别说什么担心我摔着。
我从生下来就在山里跑,来回不下数百次,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有路有绊子有野兽巢穴,谁在山里迷路摔着,你妈我都不会。’
邬女当然知道女儿是想保护自己,也是想传承家族的意志当守山人——毕竟这个孩子从出生,就展现了极强的灵性,亲近自然喜爱大山,连村子里野性不改的黄鼠狼和獾子都能玩儿在一起。
这个孩子更有天赋,比自己更适合做祭司。
她本不该阻拦女儿、不该断绝家族的传承,可这条路在现下的时日已经走不通了,太难走了。
她自己是咬着牙挺过来的,不想女儿年纪轻轻就和自己一样,要过一辈子受人冷眼的日子。
‘好了,你快去上工吧,山神会保佑我们的,妈回来给你炒肉吃。’
邬女一锤定音,跨上篮子上山去了。
多少人说她愚昧可笑、故弄玄虚,可他们也不想想,平日里跌打损伤的草药是如何来的,风寒感染是如何好的——这些都是山神的馈赠和祝福;
所以哪怕她众叛亲离了,只要上山走一圈,随随便便就能挖到满筐的野菜果子,捡到笨得不会跑的兔子田鼠。
若不是山神怜悯,她也养不活自己和孩子,早就死了。
邬女跋山涉水,来到荒废十余年的山神庙,庙宇不大里面也没有神像,只有一尊神龛,在山中风吹雨打下已经破败不堪,积尘三寸。
她跪在神龛前,把篮子寒酸的祭品一点点取出,嘴里絮叨不停:
‘山神大人,多亏了您老,今年我和采萤又过活下去了。’
‘不知道您老还记不记得雪融那孩子,他在县里当上工人了,心肠也善愿意冒险接济我这个成分不好的姐姐……我们说好了,过段时间就让采萤去县里投奔她舅舅,看看能不能学个手艺,总比留在村子里强。’
‘您老别怪采萤,是我大逆不道不让她再继承邬家的衣钵、不想让她再当守山人了……我真的看不了自己的孩子再吃那么多苦,您就当我自私,要怪就怪责我吧!’
‘……’
随着自言自语般的咕哝,邬女满是岁月痕迹和的面孔上,落下两道泪痕。
邬采萤是邬家这代的单传,唯一的女性,如若她不再传承家族衣钵,巡山的守山人一族就相当于断代了。
这是欺师灭祖的行为,邬女做出决定并在山神庙说出,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心理压力,可她并不后悔。
她口中的‘雪融舅舅’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小她三岁,当年也是成年不久,母亲便让弟弟自己选择:
要么帮他置办家产筹办结婚成家,要么帮他打通工作门路。
弟弟选择了后者。
故而母亲花了在当时看来简直是巨款的钱财,疏通了县城里一个老机械工的人脉,让弟弟成功拜入老工人名下当了亲传学徒,学习技术。
没过多久家里就横遭事变、物是人非了。
多年过去,现在弟弟在县城已凭借着精湛的技术,成为了厂子的主任,评了高级职工,他并没有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不认亲人,反而主动联系了自己,询问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
邬女——本命邬雪默的她收到来信十分震惊,紧接着就是激动、纠结。
她的女儿年满十七岁,出落得愈来愈水灵,且不可避免地因为出身和成分遭到了很多不公与嫌弃,可以遇见未来不会比自己的人生多顺遂;
所以她已经为女儿的前路忧心一两年了。
弟弟的来信让她看到了希望,她决议让女儿隐姓埋名去往县城里,无论如何都比留在村子要好。
说完这些,邬雪默擦擦泪痕,恭恭敬敬对着神龛磕了好几个响头:
‘多谢山神大人这么多年来对我、还有我们家族的守护,我会陪着您直到老死的。’
她死之后,便再无守山人一支了。
因为心情沉重的原因,邬雪默这次在山上呆了很久,加之年龄大了行动也不如过去灵活,直到傍晚她从山路走出,直往家去。
往常这个时间点,女儿都应做好饭等她回来,可这天屋子里黑漆漆冷冰冰。
她推门发现没有人,又叫了几声,心里莫名有股惶恐,转而出去寻找女儿。
那天尺古村大部分村民都吃饭休息了,却依旧能听到外头幽幽的呼喊声,挑开帘子一瞧,昏暗的村路上瘦瘦小小的村妇正四下张望,在寻找她的女儿。
她还挨家挨户敲门,又被不耐烦的村民赶了出去。
‘去去去,我怎么知道你女儿去哪儿了?!’
‘采萤下工后就自己走了,我也不清楚……’
‘这邬婆子脑子有毛病吧,女儿丢了找我们干啥,还能是村里人把她女儿藏起来了?’
‘嘶……这么晚了邬采萤能去哪儿啊?不会出啥事儿吧?’
‘……’
邬女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才因哑了嗓子停止。
直至第二天凌晨,失魂落魄精疲力尽的邬雪默头发散乱,因通宵未眠未歇双眼满是红血丝,她摇摇晃晃在村里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女儿下落,走回家的附近期盼能看到家里亮灯。
可惜那幢又小又破的旧屋子还是漆黑一团。
就在这时,几只獾子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也不畏惧她径直往她的方向跑,用爪子扒拉她的鞋子裤腿,焦急叫唤。
她意识到了什么,撑着疲惫的身体跟着獾子跌跌撞撞往前走,心跳越来越快。
在七百多米外的山脚下,几只獾子跳进了一幢半边墙倒了的破土屋里。
邬雪默走进去,看到被丢弃在石墙后头、浑身僵紫面目扭曲的女儿的尸身,身体触电一样地哆嗦,并崩溃绝望地嘶吼、痛哭。
她疯了一样扑到女儿的身上,抱起女儿冰冷的、皮肤裸露的尸体,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锤打着碎石嶙峋的地面满手是血也毫无感觉。
也就在那天,绝望和怨愤的邬女拖着女儿的尸体把她带回家,给她换上一件能遮体的衣服,而后抄起刀冲到了村长办公室。
她直接砍坏了办公室的大门,动静吸引来了村里大半的人,很多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十分震惊。
何胜利就是被吸引来的村民其中之一。
他当时才26岁,是家里的长子同时也是一个4岁孩子的父亲,因着何家是村里土地数一数二的富农,只需侍弄好庄稼便能让一大家子吃喝富足,踏实肯干也不和别人寻仇;
听到村委会动乱的消息时,他和很多村民正在田里里引水灌溉庄稼苗,都放下手里的活儿一窝蜂去看热闹。
到了地方,看到的就是蓬头垢面、提着刀恍若疯癫的邬阿婆。
许村长怕得要命,生怕自己被砍伤,怒呵道:
‘你疯了吧姓邬的,你女儿被歹人糟蹋害死了,你去找凶手啊!来村委会闹什么?!’
坞雪默瞳孔黏膜充血,哑了的声音一字一顿,令人骨缝生寒:
‘我来村委会……当然是找村长你主持公道,所有参与并害死采萤的人,他们每一个我都知道——’
一边说,神情扭曲得像精怪的邬女一边扭头,视线扫过里三层外三层围住看戏的村民。
有年龄小的孩子看到她的面孔和目光,甚至吓到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或是扑到家人怀里不敢看;
别说是他们,就连成年村民包括在场的何胜利,也被那怨毒的目光盯得浑身激灵。
许村长:……
‘那你说是谁?这么恶劣的事情我当然不会做做事不理,你把凶手找出来,我和其他村民才能给你做主啊!’
于是邬女的口中吐出了好几个村民的名字,基本都是村里出了名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男青年。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居然是他们?!’
‘太不像话了…我早就说那几个二流子天天好事不做,净干苤事早晚惹个大的出来。’
‘他们这是强奸犯!杀人犯啊!被抓住肯定都要枪毙的!’
‘仔细一看那几个小畜生今天的确都没上工,肯定是心虚了不敢过来吧?’
‘……’
听着村民激烈的声讨,在场的有这几个人的亲属,不知是心虚还是恼火,纷纷叉着腰骂脏话,说邬女诬赖他们的儿子。
‘我呸!姓邬的你个贱人给我儿子泼脏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家什么成分,我家三代贫农没有一点污点,说哪家的好姑娘说不成,我儿子能看上邬采萤?’
‘就是就是,俺儿子正和隔壁村长家的小女儿议亲,他没来、他……他是去镇上给人家姑娘买礼物了!大家别信这个老东西的话!’
‘我儿子昨天就走亲戚去了!你女儿长得妖里妖气我最看不上,我儿一向孝顺,人又憨厚,从来不乱搞男女关系,根本不可能看上邬采萤那种女人。’
‘谁知道你们母女俩天天往山上跑,认识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我还说是你女儿自己在外头不检点呢!’
‘是啊!邬家不是一直招婿找男人么,肯定是邬采萤自己行事不端才让人盯上了,否则咋就她被糟蹋死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们邬家人都是坏分子,你女儿自己就不是好货!’
‘……’
几个家属村民一听有帮衬的,更是气焰嚣张,声音一个比一个大,有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大哭喊冤的,还有撸起袖子瞪着眼嚷嚷要‘撕烂邬雪默嘴巴’的。
周围看戏的村民也被说动了。
一是没有证据能证明邬雪默说的村民,就是参与的凶手。
二是被报上名字的好几个青年,家底在尺古村都不算弱。
不仅有一门好几个兄弟姐妹的出了名的无赖,其中有个姓许的家伙——也就是同隔壁村长家小女儿议亲的那个,还是他们尺古村许村长的亲侄儿;
妈妈是村长妹子,爸爸是村里唯一的木匠,从小就是村里出了名被宠得无法无天。
这些人在村子里的人缘大都还可以,和其他村民多少又有点亲缘关系,和邬家这种整天沉默寡言不和村民接近的底层坏分子,不少村人下意识就偏心,风向很快就变了。
‘许家那孩子就在我们邻居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虽然皮实些,但应该做不出这么坏的事情吧?’
‘确实,村里的娃哪有那么歹毒的心肠哟,不会杀人放火!邬婶子,别不是什么躲到山里偷渡犯把你女儿害了!’
‘我看也像偷渡犯,说不准是山里的野人……要我说你就不该让采萤上山!’
‘……’
邬雪默听着、看着周围村民似怜悯、似同情的目光和声音,这一刻他们人人都化为了可以洞察真相的大侦探、普度众生的菩萨心,仿佛动动嘴皮子就能通过说两句同情话来彰显自己的善良慈悲。
她看得恶心想吐,怨恨与愤怒烧到顶端时,在她心里烧出一个腐烂的大洞,令人反而平静些许。
这些村民说她没有证据,他们又怎么知道祭司和山神从不止是传说。
如若山神并不存在,邬家又怎么会世世代代信奉、守护大山,视大山为族群的信仰?
从古至今她们邬家的女人都有特殊的能力,拥有能够通灵和感应自然的眼睛。
这种族支独有的能力让她们不用耕作也能养活自己,能够帮助村民看事儿治病除晦气,在邬采萤遇害时,也将她最痛苦的经历烙印在了双眼底。
当她的尸体被邬雪默找到,在触碰到女儿皮肤的瞬间,那些濒死前的折磨与挣扎、痛苦和愤恨,全都毫无保留地被伤心欲绝的母亲共感看到。
凶手的每一张脸,每一个人神共愤的表情和每一句话语,都被邬雪默收入眼底;
正因清楚知道女儿生前遭遇过什么,她才愤恨至极。
于是当几个气势汹汹的凶手家属作势要冲上来打她,她直接挥舞着手中的刀。
刀锋不甚锋利,胜在力气大,直接砍伤了一个村妇的手臂,让对方皮开肉绽哀嚎不已。
壮起的胆子瞬间破了气,一边嚎一边神情惊恐地躲避:‘杀人啦!姓邬的疯了!!’
‘邬家的你冷静点!你是要当杀人犯吗?警察同志会抓你枪毙的!’许村长硬着头皮出声阻拦,不想他眼里疯掉的村妇闻言只是冷冷笑着。
邬雪默:‘就算你们不找警察,我也要去县里找!我要去告他们,县里管不了我就去市里,市里不行我就去省里!’
‘我一定要让那些人挫骨扬灰!我要让他们吃枪子儿!’
说完,她就拖着染血的刀和驼背的身体,一步步回了山脚下的小木屋,为死去的女儿整理仪容和着装,在巡山脚下刨了坑把女儿下葬。
因着古朴保守的村子里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一连两三天村民们都议论纷纷;
有人提着一点鸡蛋果蔬登门拜访邬雪默,无论是来试探情况还是真的怀着善意,都被村妇挡了回去。
其实事后想想大多数人心里都如明镜,这事儿大概率就是邬雪默口中的那几个青年所做。
前几年村里实行承包制,这批半大小子就各种偷奸耍滑躲懒,没事就能碰到他们蹲在村头游手好闲耍草牌。
也不乏有小寡妇大姑娘在河边洗衣服时,被他们轻佻调戏,总之在村民们眼里他们绝不是什么老实人,能干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但碍于这些青年家里要么是富户,要么有关系,更有村长的亲侄子,哪个不比山脚下的坏分子邬家更有影响力,就算清楚邬家的女儿死得惨、知道这些人是畜生,大半辈子扎根在村里的村民们也不敢不愿为了不相干的邬家人出头。
更何况邬雪默若是真去县里告状,轮奸,杀人,这两项罪名可就结结实实扣到了尺古村每一个村人的头上。
在那个落后保守的八十年代,这么惊世骇俗的恶性案件,说能毁了一个村子的名声都毫不夸张。
别说那几家人会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坏分子,连累他们一整个村子其他人都要遭殃。
男人娶老婆,别的村的人肯定会想:「这村子出了那么多坏分子,连村长侄子都是强奸杀人犯,其他男人估计也不是好东西」,谁愿意把女儿嫁到尺古村?
女人到了年龄要议亲,婆家也会想:「尺古村那么多糟蹋妇女的坏分子,村里风气肯定很差,这样的村子里出来的女娃也不能娶!」
每一个走出去的村民,只要别人一听到他们是尺古村的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躲避。
村民们心里也冤得很,不仅恨这些犯事儿的人,也隐隐怨起非要告状报警的邬雪默。
想到未来极有可能遭到的白眼,不说帮忙,这些村民不使绊子都认为自己很良善了。
而在无人发现的深夜里,心急火燎的村妇敲开了村长亲哥的家门。
一开始许小妹嘴硬咬死自己儿子没干坏事,说是邬雪默诬赖自家儿子,被她哥狠狠斥骂一顿。
许村长怕周围邻居听到只能压抑着怒火:
‘你家有什么亲戚我能不知道吗?还走亲戚……走哪门子亲戚?那臭小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你还要撒谎?!你儿子干出这种好事都是你惯的,强奸、杀人啊!他、他怎么有胆子?你难道不知道隔壁村那个偷看妇女洗澡的二流子被抓到,直接拉到后山刑场枪毙去了?’
‘总之说不说实话都随你,我这个舅舅只是个小村长,没有那个手段和能力包庇他,你就让他洗干净脖子——等死吧!实在不行赶紧给他收拾包袱,让他上山里逃命去吧!’
听到当村长的哥哥这么说,许小妹彻底慌了。
一想到儿子要脑袋落地,最好的结果也是一辈子隐姓埋名在山里当野人,她吓得六神无主,跪在许村长家的地上哭泣不止,还扒拉着许村长的腿:
‘哥!那是你亲侄儿,是你妹的命根子,你一定得救他呀!他那天就是喝了点酒被那些瘪三犊子给忽悠了,都是那几个人心肠歹毒,他不想犯事儿的!’
‘我可怜的儿啊!邬采萤也是个小娼妇!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别出门,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都怪那该死的丧门星一家,当初就应该把她们母女都下牛棚哟……哥你要是不救自己的侄子,那我也去死好了!’
许村长被妹妹的哭嚎吵得头疼,他还没说话,里屋的妻子便冲了出来,眼眶通红扇了许小妹两个嘴巴子。
‘你还敢上家里来嚎?还让你哥包庇你儿?我看你才是搅家精丧门星!我的儿子女儿才可怜呢!’
她二儿子和镇上肉联厂职工的女儿看对了眼,都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谁成想人家在村里的亲戚直接把这两天的事情捅了出去。
本来亲亲热热都要喊亲家的厂职工立刻变了脸色,言下之意是确定凶犯是村里人的话,他就不会嫁女。
他可不愿意有个强奸杀人的罪犯姻亲!
他还怕自己闺女嫁到这种村子出什么事情呢!
不仅如此,连已经嫁出去的女儿今天也哭着跑回了家,伤心欲绝怎么都不愿意开门。
仔细一问才知道女儿的婆家也听说了此事,她听到婆婆和未嫁的小姑子在厨房嘀咕,说早知道她表亲能干出这种事,就不会娶她这样的儿媳妇!
小姑子甚至因担忧自己的婚嫁,撺掇婆婆让兄长离婚。
这个年头很多农村女人的思想都很保守,她们听说过离婚,却认为那是非常没脸面的事情。
故而嫁出去的女儿又难过婆婆的挤兑,又害怕离婚后丢脸,哭着回家不说,还扬言如果离婚了她也不活了。
在许村长的老婆看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怪丈夫的侄子!
她怎能不恨不怒?
眼瞧着苦闹甚至要扭打的妹妹和妻子,许村长气得头昏:‘够了,你们生怕别人听不到是不是?’
他脸色晦暗不明,又哪里不清楚这件事闹大了的可怕后果,恐怕自己这个当村长的、尤其又是凶犯的亲舅舅也在劫难逃。
故而在满脸怨毒的妹妹提出要和邬雪默‘同归于尽’,要阻止邬雪默去县城告状的时候,他嘴上呵斥,心里却认同了这个提议。
他没有主动出手,却也没有制止,身为一个村长本该为村民主持公道,在影响自己利益的时候便冷眼装作看不见,任凭几个犯事人的亲属勾结着对一个可怜的、刚刚痛失爱女的中年妇女出手。
总之邬雪默没能走出她的小屋,哪怕被威胁甚至殴打,也没有松口。
她只要有一口气就绝对要为女儿报仇。
村里的村民在一天天紧绷的氛围下,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些许,却都保持了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常耕作吃饭。
仿佛他们村子里从未发生过恶性事件,更没有邬家人来闹事;
那些天也没有人敢往山脚下走,生怕撞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画面。
昏暗难闻的破木屋里,一个中年男人手背沾着血,骂骂咧咧从屋里走出啐了口唾沫:
‘我呸,那老逼登骨头真硬,就是不松口……咋整?总不能真把她……’
这是其中一个被指控的青年的父亲,血迹自然也不是他本人的。
他话没说完,其余几个‘命运共同体’的村人也清楚什么意思。
有人骂道:‘那就饿她两天,我看她老骨头能有多硬梆!’
木屋里蓬头垢面、身上甚至有异味的村妇被结结实实捆着,一动不能动,脸上有明显被击打的淤痕。
她浑浊的眼底是浓稠的恨意,听着屋外逐渐变小的交谈声缓缓闭上了眼,嘴里又快又含糊地咕哝着什么。
如若凑近去仔细听,才能听到,她在诅咒。
诅咒那些侵害女儿的人渣,诅咒这些助纣为虐的村民。
用生命,用灵魂……
甚至堵上整个守山人族群,用邬家的列祖列宗布下了最凶恶的咒令。
‘以我之骨肉魂灵,以邬族列祖列宗为祭,视我者盲眼,听我者耳聋,伤我者反受其殃……’
‘凡侵害邬族者七窍流血而亡,骨头脱离至死,受万箭穿心之痛,图谋者千百倍同刑,死后魂魄划地为牢……’
‘永世,不得超生!’
诅咒随着黑红的血浆从邬雪默的七窍、毛孔汹涌溢出,很快浸透水泥地面。
当天晚上村子里好几户人家在睡梦中,都隐约听到了敲门声,只不过那声音飘渺且很快消失,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根本没在意。
直到次日清晨打开家门,才被吓得惊叫后退——只见自家门户前,竟印着一个干涸的血手印!
门外还有凌乱的血痕拖痕,十分诡异可怖。
这些恐吓一般的印记,每一个被邬雪默点到的加害者门口都有,且不止他们几家有!
仔细一算村子里至少有十多户人家被印了血手印。
谁都猜到痕迹的来源是谁,沉寂和恐惧逐渐蔓延,有村民强撑着胆气嚷嚷道:
‘谁他妈在我家装神弄鬼?主席说了一切牛鬼蛇神都是假的,我才不怕这些小把戏!’
这些村民便结伴往山脚下的邬家走去,要找邬雪默问个清楚。
一路上那些嫌犯的亲属心里担惊受怕,他们认为邬雪默已经挣脱捆绑跑掉了,肯定已去县城告状。
没成想到了山脚的木屋外,还没进去所有人就闻到了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村民们推门而入,看到了让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满地干涸的血结成了厚厚的痂,绳子松松垮垮掉在地上,一副血肉消融的骨架歪斜在地上,脱去皮囊的骷髅用空洞的眼眶‘盯着’门外的村人。
就仿佛那个夜里,被牢牢捆住的村妇皮囊与骨头分离,用满含怨念的冤魂拖着一身血淋淋的皮,游走在村子里,把诅咒的痕迹一个个烙印在要报复的人的门前。
那日看到屋里景象的村民都吐了一地,自此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在许村长的安排下,村民们草草用土掩埋了废弃的木屋,从此对邬家之事缄口不提。
就像他们村从未有过这样一户人家。
很快村外的风声也平息。
谁成想仅过了三个月,自此之后便彻底笼罩尺古村的阴影和厄运便开始了。
当村民们陆续意识到邬女的死亡带来了无法想象负面后果,他们才愿意相信,原来守山人一族从来不是愚昧迷信,这座山真的有灵性。
祂的信徒因村人而死,故而祂收回了山野的馈赠。
而这仅仅是开始。
粮食减产、家禽瘟疫、村民怪病……
尤其是82年突如其来的暴雨带来了数百年未曾有过的山体滑坡,泥石砸入村里,竟是把好几户村民家生生压垮!
当初被邬雪默点名的村民,家里都倒了大霉。
要么是他们本人直接被泥石砸得稀巴烂,要么是他们的妻儿遭殃,家产一夜间化为乌有。
从那之后,越来越多的村民们惧怕诅咒、认为邬女的鬼魂盘踞在村中,选择一一出走……
凌乱尖锐的记忆过得很快,虞妗妗意识清明只在几秒间,但过多的负面情绪和仇恨,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无论是邬采萤还是邬雪默,她们的遭遇和经历都令人感到愤怒。
她缓缓睁开眼,将记忆整合告知齐家明:“至于你的疑惑,我可以解答。”
“你父亲齐国安确实没有参与侵害邬家母女,之所以他受到的诅咒和加害者同级,应该是因为他的漠视和懦弱。”
齐家明:“……这是什么意思。”
虞妗妗摸了摸伏灵的脑袋微微昂首,“刺激一下他,让他想起灵魂深处的记忆。”
伏灵‘喵呜’一声跳到了齐家明的肩膀上,下一秒中年男人便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的灵魂被抓取拉扯,一些明明早就遗忘的记忆碎片,突然浮现并清晰。
回想起来的瞬间,齐家明的脸色就僵了。
四十多年前,齐国安落脚之处和邬家不算近,中间隔了1公里多,严格来算两家并不是邻居,都是村中成分不好的边缘人士。
那时他五岁左右,还是控制力不好还会尿床的年纪,炎炎夏日的夏天他穿个开裆裤趴在院头啃瓜,远远看到几个醉醺醺的、像是村里的男人拉扯着一个年轻女孩儿。
小小年纪的齐家明根本意识不到那在做什么,以为他们在玩儿,看了半天他扭头跑回屋里,拉着伏案父亲的手臂:
‘爸,山头头那边有人打架,在打女娃!’
齐家明不久之前和村里同龄的小姑娘起了口角,扯着人家的辫子把人拽倒了,让齐国安好一顿惩罚,还被教导无论如何不能欺负女孩子;
他还记得清楚爸爸的叮嘱,所以来找他爸搬救兵。
‘他们欺负女孩子,不行!’
齐国安皱了眉头走到院墙,远远往外一望却浑身僵住,半晌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让孩子的母亲看住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出门,自己走了过去。
齐家明很兴奋,认为父亲是英雄,只可惜他看到的却是父亲被几个坏人按在地上,狠狠毒打一顿。
待父亲鼻青脸肿拖着身体回来,神情失魂落魄拳头紧握,他哇哇大哭,真觉得外面几个人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他想冲出去骂他们,却被爸爸妈妈拦住,锁在屋里。
趁着母亲给父亲擦拭伤口,他爬到炕里挑开窗户,竟能隐隐看到远处的草垛。
小孩子视力很好,他能看到那个姐姐通红的、带着哀求的眼睛,下一秒有手掌从后捂住遮挡了他的视线,窗户也被关上了。
之后一段时间村里的气氛很古怪,爸妈勒令他不许出去乱跑,他只能蹲在家里。
他还见到一个阴测测脏兮兮的阿婆登门,在院子里不停对着父亲磕头,磕了一个下午,最终沉默离去;
也见到几个凶神恶煞的青年突然上门,堵住他爸一通威胁,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而后他发烧生病,小孩子忘性又大,记吃不记打,很快就不纠结那段记忆。
再之后两三年齐家得以平反,他就跟着父母回城了。
虞妗妗的声音适时响起:“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你父亲齐国安是当年之事唯一的目击证人,算是有力证据。可在村长侄子那些人的威胁下,当时以为此生都要在尺古村渡过的他,终究怕来之不易的安宁被打破,怕波及到妻儿,选择了沉默。”
哪怕邬雪默曾跪地乞求,磕了一下午的头,希望齐国安能够为自己的女儿作证,已经被生活打平棱角的中年男人还是没能站出来。
‘什么证人……我不知道,我没看到。’
虞妗妗轻叹:“邬雪默化身诅咒的那天晚上,完全变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魂,她曾经在你们门前驻足敲过门,又一次询问你父亲愿不愿意为她女儿作证,结果你父亲拒绝了。”
“所以她把你爸的沉默当成了帮凶,她恨尺古村的恶,也恨每一个漠视者。”
“她的女儿与她自己惨死,所以她要让仇人以及仇人的后代,也不得超生。”
这就是尺古村诅咒的秘密,来自守山人一族的诅咒。
虞妗妗:“至于何生宽,我想何老爷子是清楚他不无辜的。”
何胜利抹了把脸,沉默点点头。
邬家的事情刚闹起来时,他和父母心里都犯嘀咕,因为弟弟何生宽那天晚上也没有回家,是凌晨时分才一身酒气神情惊恐地敲开家门,他们还呵斥他总在外面鬼混。
好在邬雪默当时没点到弟弟的名字,他和父母就没多想。
之后一段时间何生宽也神神叨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向家里人打听邬家的动向。
直至邬雪默突然死去,才正常些。
再后来弟弟结了婚,谁知道和弟妹刚生下孩子就遭了泥石流,那将才出生的孩子直接夭折!
何生宽得知泥石流中死去的人是哪些后,就慌慌张张念道着‘鬼魂来复仇了’,要带着身体还很虚弱的老婆离开尺古村,态度疯癫又坚定。
他要父母给他钱,否则他就抛下妻子一个人走。
太了解儿子的老两口意识到了什么,陷入深深的沉默,第二天他们便变卖了两块田地,并取出家中大半积蓄给了弟弟,任由他去了。
何家二老和何胜利都猜测,当年邬采萤的死,何生宽应该也参与了。
虞妗妗轻声道:“之所以邬雪默当时没有点到何生宽,是邬采萤尸体的‘记忆’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而何生宽胆子小,在她挣扎的时候没敢过去,直至她瞳孔涣散不动弹才……”
“所以他的脸,不在邬采萤的眼睛里,没有被她母亲看到。”
邬雪默死后化为厉鬼,有了全知的能力,才晓得参与者还有漏网之鱼。
何生宽一家四口还是惨死。
虞妗妗又道:“还有,你们曾经二次动过邬雪默的尸体,用了一些方法镇压她,对吧?”
何胜利点点头说:“是许村长家里的人逐个出事后,村民们都说是邬阿婆的鬼魂作祟,所以找了一个江湖术士要除鬼。”
闻言虞妗妗冷笑一声:“这些村民真是可笑,怎么突然又不认为玄学鬼神是封建迷信、不需要喊打喊杀了。”
何胜利尴尬笑笑,继续说:
“那大师到了我们的村子,见过埋葬邬雪默的地方后吓了一跳,说这底下埋着的是大凶,他处理不了,最后还是在好多人的请求下才愿意一试。
大师说邬阿婆不仅化为了厉鬼,尸体还会变异成僵尸,想要镇压她就必须封住她的尸体……”
于是村民们硬着头皮把邬雪默的尸骨起出,按照大师的说法,用水泥和糯米浆混合把尸体深深筑在了地里,这让能镇住尸体防止变成僵尸,出来危害村民。
虞妗妗摇头:“没有用,这么做只是更激怒了邬雪默罢了。”
“你们仔细想想,已知的很多村人横死,都和水泥土浆有关——”
无论是工厂事故,还是从天而降的铺满泥土的盆栽,又或者是水泥厂运货车的忽然倾倒……
“这是死去的守山人在以相同的方法,回敬每一个被诅咒者。”
水泥封尸,由诅咒之力返还给被诅咒之人的后代。
“至于齐盛丢失的魂魄,就被拘在巡山中受折磨,准确的说是死去的每一个被诅咒的尺古村村民的灵魂,应当都没法去地府投胎,因为他们的灵魂会因诅咒不得挣脱巡山地界、永无超生之日。”
齐家明已出了一身的汗,闻言哀求道:
“虞大人,既然已经查清了事情的真相,你有没有办法解除这个诅咒?”
“我知道……邬家的前辈们心里有恨,我不敢说我们齐家无辜,可是我儿子齐盛他真的是无辜的!事发的时候他还没出生,根本就没投胎到齐家,不应该被上一辈的恩怨牵连啊!这不公平!
实在不行的话我愿意替他死!”
然而依门的虞妗妗神情淡漠,略一偏头:“解除诅咒?我可能没法帮你。”
“为什么?!”齐家明失声。
何胜利父子二人也都说:“大师,难道你不觉得邬雪默已经失去理智了吗?她变成了恶鬼,在随意害人啊!”
虞妗妗终于露出动物般澄澈却残忍的眼神,扯着唇弯了弯猫眼:
“首先,和含冤而死的亡灵讲理智本身就是个笑话,邬女生前你们尺古村有很多机会,可有人给她么?”
“其次,她背后的诅咒是倾尽全族的怨恨,还有山中孕育的龙脉为之震怒,贸然插手很可能会遭到非常严重的反噬,这种危险的交易是否要继续同齐先生做,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才能决定……”
“最后。”虞妗妗摸着伏灵的脑袋,“我不是人类的术士,不讲善恶。”
她是妖,本就睚眦必报。
在她看来,邬女的诅咒有魄力且‘买卖’合理——咒死尺古村人的同时,她们自己的组群恐怕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会比死去的村人更轻松。
可一向杀伐果决的猫妖,此时也生出了鲜少会有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