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下)
瓜果瞬间散落在雪地上。
“阿策, 你!”沈银粟一急,抬手便锤在叶景策肩上,奈何她现在身体本就虚弱, 轻飘飘的一拳不似懊恼,倒像玩闹,只叫叶景策轻微离开她的唇, 声音低低道, “瓜果掉了, 还可以捡起来, 郡主若是推开我,那我的心可就要碎了,拼都拼不起来的。”
“你又胡说!”沈银粟垂眼看下来, 正对上叶景策含笑的双眸, 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瞳中满是笑盈盈的讨好,倒叫她舍不得推拒半分,只小声嫌弃道,“阿策, 你的心可真娇气。”
“是啊,它娇气得很呢, 不信的话, 郡主摸一摸。”叶景策嬉笑地应着, 伸手将沈银粟锤在肩头的手带至心口, 倾身覆上, 垂首同沈银粟蹭了蹭鼻尖, 轻声笑道, “粟粟, 它虽娇气却也乖, 你哄一哄它,哄一哄,它就会为你而跳的。”
“这么听话嘛?”沈银粟低眉笑了声,慢声道,“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哄哄它。”
说罢,微微踮起脚向叶景策的唇边靠去,叶景策也俯首下来,唇瓣柔柔地贴合在一起,他连亲吻都想着闹她,一双含情的眼盯着她看,直叫沈银粟满脸通红地紧闭上眼,才低低笑了一声,舌尖仔细地描摹着她的唇瓣,只待她微微张口,就灵巧地撬开她的牙关。
温热的掌心扶在后脑,面前之人的吻由浅入深,从浅尝辄止的轻吮慢慢变得肆意掠夺,沈银粟的呼吸声渐乱,微喘声从唇边溢出,按在叶景策心口的手掌微微收紧,方要推拒他,便觉一只手揽着自己的腰将她托起。
“粟粟,你感觉到了吗?它在拼命的跳。”
炙热的气息洒落在耳边,沈银粟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她本就急匆匆的跑来,气息尚未喘匀,而今被这般掠夺似的吻着,气息便更急了起来,未等要说的话出口,便见叶景策的唇又覆了上来,男子清冽又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像耀阳般裹挟住她的身子,酥麻感从脚底蔓延,直叫她卸了浑身的力,任由他这般抱着。
屋檐的雪被微风扫落,在二人身后轻飘飘地落下,细碎银亮,悄然无声。
口中的空气被大肆侵占着,沈银粟的气息本就急,眼下更觉头昏脑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在了一起,抚在叶景策心口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服,脚下也不安生地踢了一脚。
“阿策……唔……”
喉咙里发出破碎的话语声,沈银粟的眼尾红的像抹了胭脂,一双水盈盈的双眸直盯着叶景策瞧,见其仍旧没有松口的意思,张口便咬下唇边的柔软,见叶景策吃痛地放了她,抬手便在他心口拧。
“阿策!你贪得无厌!”略颤的声音传来,沈银粟一双杏眼怒瞪着叶景策,面颊红得像要烧起来,却见不等自己骂完,倒是恶人先告状,叶景策一双圆眼无辜地看过来,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低声道,“粟粟,你凶我,还咬我!”
“活该!谁让你……不知道适可而止!”沈银粟小声嘀咕一句,撇过头去不去瞧叶景策,白皙的脸颊绯红一片,两瓣唇水润红艳,引得叶景策偏过头去瞪大眼盯着瞧。
“粟粟,你真好看!”
“你……你这人怎么就不知羞啊!”沈银粟气恼出声,却见叶景策浑然不在意被骂一般,将她轻轻放置在地,整个人俯身抱上来,埋首在她颈间温声哄着。
“我才不管羞不羞,我喜欢你,就想亲你,抱你,恨不得把你藏在我的怀里,谁也不给看。”
静谧的深巷中,男子的声音低沉温和,怀抱坚实有力,足以让二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让沈银粟感受到他胸口处剧烈的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心好像要跳出来,跳到她的胸腔里,同她的心,她的脉搏缠绕交织,血脉相融。
微冷的风带去面颊的滚烫,沈银粟眨了眨眼,更觉身前男子的气息包裹住自己,她的一切动作都该是主动的,发自真心的。
吻他是,抱住他的脖颈,将爱给他,也是。
“阿策,你的心真的很乖,我听见它在为我跳了。”沈银粟笑起来,声音温和柔软,“它会为我跳动多久?”
“直到它的主人身体冰冷,没有声息。”叶景策笑了笑,心满意足地歪头蹭了蹭沈银粟散乱的发丝,两人的身子俱是暖的,他在她榻边守了两天两夜的惶恐终于彻底褪下,只剩拥抱怀中人的安稳之感。
浅雪飘飘洒洒地落在二人发间,沈银粟方觉安心,却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惊诧一声挣开叶景策的怀抱,“阿策!咱们方才给那买面的阿婆钱了嘛!”
“给了给了,放心吧。”叶景策适时地松开手,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瓜果,一边求表扬似的同沈银粟高声道,“粟粟,一看你方才吃饭之时便没有关心我,我早将咱们的饭钱放桌角了,你一点都没注意到。”
“吃饭当然是关注饭了,你又不能吃,关注你做什么?”沈银粟反驳了句,叶景策立刻抱着萝卜起身,“粟粟你要想把我吃了也行,我立刻把自己洗干净送过去!”
“阿策!捡你的萝卜去!”沈银粟怒骂一声,叶景策这才笑着消停下去。二人收拾好了地上的瓜果蔬菜,又去集市上逛了一圈,到了黄昏时方才捧着怀中的一众吃食走回,远远的便瞧见营中炊烟袅袅升起,篝火旁,有人在向他们高呼招手。
“哥!嫂嫂!你们回来了!”
落日的余晖映在晶莹的雪地上,将人影拉得颀长,霞光披落在山头,一片霓红。叶景禾与红殊兴高采烈地向二人呼喊着,抬腿便跑了过来,洛子羡闻声回头,不紧不慢地扬扇跟二人打个招呼,随后慢悠悠地起身迈步过来。
“哥,嫂嫂,你们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回来?”叶景禾歪头向二人手中的布袋里望,见沈银粟转头去叶景策手中的布袋中翻找,连忙自觉地伸出手来,扬唇一笑,先行道谢,“谢谢嫂嫂和哥!”
“小禾不必客气。”沈银粟从中拿了些糖糕出来,见红殊也凑过来,便将一模一样的东西也递给了红殊。
“谢谢小师姐!”红殊话落,洛子羡也探过头来,一双手平摊出来,见二人愣怔地四目相对,不满地扬了扬扇子,“怎么,少将军区别对待?妹妹们有,我就没有?”
“洛二,姑娘家爱吃的糖糕,你也爱吃?”叶景策打开洛子羡点上来的扇子,但见洛子羡灵巧地一躲,懒散道,“吃什么无所谓,阿策,主要是你对我这二舅哥的心意没到。”
“去你的二舅哥,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叶景策笑骂了一声,从怀中抽出个白萝卜塞进洛子羡怀中,“这回成了吧。”
“敷衍。”洛子羡说着,手中倒接了白萝卜,抬眼看叶景策怀中抱的东西多,也不再同他打趣,只引着二人走至篝火前,慢声道,“你们二人回来得刚好,这牛羊都烤得差不多了,只待一会儿大哥过来,大家就能吃了。”
“对了,大哥去何处了,我和阿策在营中走了一番,倒未见大哥身影。”沈银粟话落,洛子羡似是思索一瞬,不大确定道,“大约是和江姑娘一同去探视云州妇孺了吧,她们为了活命拼死从云州而来,眼下虽已有了草药,但也需得关照一下。”
“原是这般。”沈银粟点点头,“是应当关照一下的。”
营中的积雪未散,走在上面还残留着轻微的皮革声。洛瑾玉行至难民营前,不等走进,便听见营内欢笑声一片,几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在帐前嬉闹,不远处有妇人看顾着,见洛瑾玉走来,忙扯了几个小姑娘跪下叩首。
“草民见过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无妨,快请起。”洛瑾玉俯身将妇女扶起,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站着的文昭,那人立刻会意,拿着手中的东西上前一步,同妇女开口道,“夫人,前些日子营中吃食不足,苛待了诸位,今日难得有了足够的食物,特带给夫人,还望夫人一会儿分发给大家,着冬日寒冷,也让大家都暖一暖身子。”
“这……这我怎么敢收啊!”妇人闻言仓皇叩首,忙道,“殿下救助我们云中难民已是大恩,我们怎敢嫌弃营中伙食,受殿下这般恩惠呢!”
“夫人言重,瑾玉食民之禄,自当照拂于民。更何况带夫人们闯出云州的是江姑娘,为夫人们研制草药的是云安郡主,夫人口中的恩惠,瑾玉实在不敢当。”
洛瑾玉说着,将文昭手中一个篮子上盖得布匹掀开,见里面放着的肉上压了近百个鸡蛋,便轻抬着交给夫人,但见夫人目光愣住,竟像是有些惋惜。
“可是这鸡蛋不够分?”洛瑾玉温和道,夫人忙摇摇头,“怎会不够,不过是草民想起今日上午江姑娘的婢女绿翡到处求鸡蛋,说今日是她家小姐生辰,虽简陋也该应个日子。可这营中哪有多余的鸡蛋啊,可怜那姑娘到处去求,求了一天才找到一个。”
“原是这般。”洛瑾玉颔首,轻声道,“若知如此该早些将鸡蛋发放下来的。”
“殿下不必自责,眼下那绿翡姑娘已经寻了法子给江姑娘煮了长寿面,打了鸡蛋,想来一会儿江姑娘过来,正好能吃上热乎的。”妇人话落,目光落至洛瑾玉身后,忙道,“殿下您瞧,这不咱们正说着,江姑娘就来了吗!”
妇人语毕,洛瑾玉向后看去,果真见江月只身一人前来,一头墨发被寒风吹起,漆黑的双瞳幽静又璀璨。
“民女江月,见过殿下。”
见了洛瑾玉,江月愣了一瞬,随即照旧俯首行礼,垂下的发丝略微遮挡双眸,叫人辨不清神色。
“江姑娘不必多礼。”洛瑾玉微微俯身托住江月行至一半的礼,既然这妇人同他提及,他便也没有装作不知的道理,既见江月,便温声道,“今日既是姑娘生辰,瑾玉却未曾备礼,实在冒失,不知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若瑾玉能寻来,定成全姑娘。”
“殿下……”江月欲言又止,一双眼定定向洛瑾玉望去,见他一身雪白大氅,眉目淡然温和,霞光尽数披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莹白如玉的脸染上一瞬的色彩。
洛瑾玉。
江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却慢慢浮现出苦笑,片刻,抬首淡淡道:“江月想要之物,只怕殿下无法赠予。”
话落,一旁的妇人顿惊,只拼命给江月使眼色,企图让她将这冲撞的话收回。
寒风卷起几丝雪粒,二人沉默一瞬,洛瑾玉垂了垂眼,同江月四目相对后微微错开目光,平和道:“江姑娘所求之物想来对姑娘意义非凡,瑾玉自大,不知此物价值,竟随口说出成全二字,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殿下说笑了,殿下好意,民女岂能怪罪。”江月话落,见营内跑出个梳着双鬟的绿衣丫头,见了她便遥遥呼喊,“小姐!你快来啊!一会儿面凉了!”
“知道了。”江月应了一声,回首向洛瑾玉看去,但见其微微颔首,“江姑娘尽管去吧,今日姑娘生辰,该吃碗热乎的长寿面才是。”
说罢,命文昭将另一个略重的篮子交给营中的士兵,又吩咐两句后便要转身离去。
绵阳城今日难得没有雪,是个大好的晴日。
夕阳渐渐被地平线吞没,最后一点余晖也被踩在脚下,洛瑾玉转身向远处走去,他白色的大氅于厚重的积雪仿佛可以连成一片,似乎只要他愿意,他这个人也可以隐没于白茫茫的世间,再无处可寻。
寒风呼号,有那么一瞬间,江月觉得自己的心声盖过了耳边绿翡的呼喊。
“殿下——”
江月的呼喊声落在雪间,洛瑾玉不解地回过身,见江月难得的扯了扯嘴角,猫一样的漆黑双眼中流露出从未见过的柔和。
“殿下,民女喜欢您发间的那支鹤簪。”
鹤簪?洛瑾玉怔了一下,随即温和道:“可是姑娘,那簪子已经旧了,你若喜欢,我明日让人去给你打一支。”
“不必,殿下发间的那支就好。”江月声落,洛瑾玉似是思索一瞬,片刻,抬手将发间的鹤簪拔下,双手交于江月手中,“姑娘若想要,瑾玉自当赠予,只是此物已旧,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殿下之物,江月怎会嫌弃。”江月接过,指腹慢慢摩挲过簪上展翅欲飞的白鹤,不远处绿翡跑来,见了洛瑾玉惊诧一瞬,行礼过后看向江月,见其盯着洛瑾玉远去的背影紧紧攥住鹤簪,不免心疼道:“小姐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决定好了。”江月垂了垂眸,低声道“殿下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第82章 他生永不落红尘
绵阳城郊外, 车马辐辏,熙熙攘攘的人聚集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
叶景策听了沈银粟的呼声, 刚从马上跃下,便见洛子羡带着一众人前来,笑嘻嘻地伸手拦着他的去路。
“阿策, 恭喜恭喜啊。”
“恭喜什么?”叶景策扬眉, 洛子羡伸手便拿扇子一敲, “少装傻了, 而今绵阳城和云州城等附近四城的疫病皆已平息,唯有远一些的景州城等尚需支援,大哥派你和云安妹妹同去真是便宜你了, 光是单程都要走上近一个月, 这来来回回至少三月。没有我们这群碍眼的,和云安妹妹独处至少三月,你小子就偷着乐吧。”
洛子羡话落,叶景策用指尖挪开其抵着自己的扇子, 眉眼一弯,凑近道:“洛二, 这你真说错了, 我哪是偷着乐啊。”
叶景策拖着长调得意道:“我这是光明正大的乐, 怎么, 你羡慕?”
“你这艳福, 我羡慕也求不来啊。”洛子羡笑着叹了一声, 听闻背后又脚步声传来, 回首一看, 见洛瑾玉和沈银粟缓步走来。
“景策。”洛瑾玉温润的声音传来, “此行路途遥远,连同景州在内的北方五城皆需要你和云安带人去医治,虽然如今病患已经减少,但五城的病患想来也不在少数,你们二人切忌不要太过疲累,尤其是云安的身子还未恢复得太好。”
“殿下放心,我定会照顾好粟粟的。”叶景策笑着应下,沈银粟从洛瑾玉身后探出头来,安抚似的小声嘟囔道,“大哥,我真没事了,我又不是瓷娃娃,缓了这些日子早就休息过来了。”
“你那操劳的性子,我如何放心得下。”洛瑾玉笑着摸了摸沈银粟的头,“你和景策此行一定小心,我们等你们二人早日回家。”
见时辰已经差不多,众人也不再多言,洛瑾玉率着众人退后一步,一同为二人的队伍避让开道路。
轻装简从的车队起步前行,身后的人影越来越小,沈银粟不知为何,总想要回首望去,哪怕人影已经模糊,仍旧不愿将身子探回马车中,只趴在窗框上扬首远眺。
“粟粟,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方才看大哥的脸色不太好,却又来不及给他瞧,有些放不下心。”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一旁叶景策宽慰似的笑着道,“粟粟,你若不安心,我们就快去快回,等你回来见了殿下,只怕你一天给殿下灌八碗汤药,殿下都会依着你喝下去。”
“那是自然,大哥待我很好的!”沈银粟轻声笑起来,见叶景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瞧,抿了抿唇,抬眉傲然道,“瞧什么?还不快些走。”
“是,全凭郡主殿下吩咐。”叶景策朗声笑道。
队伍渐渐隐没在远处,守在营前送行的众人也陆续松散开来,只待洛瑾玉摆了摆手后便逐渐散开,只余其一人遥遥望着远处渺小的队尾。
“大哥,他们都走那么远了,你还在瞧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有些放心不下罢了。”洛瑾玉轻咳了一声,洛子羡闻言笑起来,摇扇道,“大哥,你就放心吧,阿策那小子未必能照顾好自己,但肯定能照顾好云安妹妹,你就不必担心了,外头天冷,咱们还是先回营中吧,莫要染了风寒。”
“好。”洛瑾玉应下,垂眸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前往景州之路虽远,却平坦易行,更何况其中几城尚未像绵阳城一般完全恢复生机,路上行人相对较少,更便于队伍行进,故而二人只大半月后便进了景州城,命人将景州城附近五城的病患集聚起来,同军医一同商定药方。
“粟粟,你在想什么?”
药炉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沈银粟双眼无神地坐在一旁,只待叶景策喊了几声后才幡然醒悟,抬眼向其看去,“阿策,你方才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说着药熬好了,你小心被水烫了。”叶景策说着,俯身拿起湿抹布将盖子掀起,目光却尽数落在沈银粟身上,“粟粟,你最近怎么了,好像经常出神,可是太累了?”
“不知道,只是我最近总觉得心慌得很。”沈银粟垂了垂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拽着叶景策的衣袖道,“阿策,二殿下多久没回信了?”
“大约两周?”叶景策想了一瞬,随即安抚道,“不过粟粟你也不必担心,我走后的一切事务皆有洛二与殿下接手,想来他们忙得无瑕回信也是可能的。”
“但愿如此吧。”沈银粟抬眼,目光遥遥地向绵阳城方向望去,片刻,轻轻叹了一声,“阿策,你快看,那边的乌云好重,是不是要下雪了?”
“是啊。”叶景策的目光落下,轻声开口,“而且似乎会是场大雪……”
厚重的云层积压在头上,绵阳城营内一片死寂,温热明亮的营帐内,洛子羡将手中的药方缓缓放在案上,一双上挑的狐狸眼俯视过跪着的众人,冷声道:“你们几个既为大哥诊治,为何这么多日过去了,大哥的病情却未见半分好转?”
“回……回禀二殿下,我们几人真的是按照先前的方子为大殿下抓的药,那方子将那么多人都治好了,偏生到大殿下这里……这病情似乎总在反复着来……”
“那就多加药,想办法让药起效!”洛子羡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士兵掀帘走进,见了洛子羡便叩首道,“启禀二殿下,送往景州城的信大约还有三日就会到了。”
“那便好,让云安妹妹他们快些回来!云安妹妹回来兴许能想出办法。”洛子羡攥了攥拳,复而抬首道,“大哥如今如何了?”
“回殿下的话,大殿下如今还烧着,这已是他昏睡的第二日了。”士兵小声回着,但见洛子羡站起身,快步从身边掠过,帐外的寒风一瞬间涌入帐内。
“我先去看看大哥,若无要事少来烦我。”
“是……是。”
帐内一众人叩首,见洛子羡身影远去,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
驻扎在难民营不远处的营帐,是前些日子新布下的,周围日夜守着士兵,只待帐内之人稍有动静便会急急赶往营内禀报。
只可惜帐内之人已经安静许久了。
士兵小心地向内瞥着,只见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从内向外蔓延,躺在榻上的男子被屏风遮了身形,只隐约见其安稳地睡着,像一尊纹丝不动的精致玉佛。
周身似乎轻巧起来,洛瑾玉只觉自己好像走在云层之中,脚下虚浮飘忽,一切都似真似幻。
“玉儿?玉儿?”
飘渺的女声传来,洛瑾玉回首,只见熟悉的宫殿浮现在眼前,朱红的大殿内,一身华服的女子轻轻打磨着一支鹤簪,笑着将发簪送入面前稚童的发间。
“玉儿,母后将这只簪子送给你,你听话好不好,要记住以后哪怕是遇见喜欢吃的饭菜也不可以吃三口以上。”
“儿臣既喜欢,为何不能吃?”少年垂首问道,长长的眼睫遮挡住漆黑明亮的双眸,女子笑了笑,温声道,“玉儿,你身为皇子,不该暴露自己的喜恶。”
“但……”
“没什么但是的,玉儿,在这皇家喜恶一旦暴露便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女子话落,稚童撇了撇嘴,“若连喜恶都要掩饰摒弃,人与木偶又有何分别。”
“可若暴露喜恶,小至贿赂讨好,大至下毒谋害,这一生总会不堪其扰,喜恶之事于皇家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先祖立下的规矩自有其道路,玉儿遵循便是。”
女人说着,帮少年理好长发,少年垂首沉默一瞬,片刻,俯身道,“儿臣明白了。”
面前的场景模糊又真切,洛瑾玉只盯着稚童落寞的眼神,微微皱起了眉,下一秒,便见那稚童似乎长高了点,身前的女子变成了年长的嬷嬷。
“殿下呀,您以后可不能同那些世家子争吵了!那样会让旁人以为您没有修养,会丢了皇家颜面的!”
“可他们把那只猫活活溺死在池塘里了啊!他们不该被教训吗!”
“殿下,一只猫而已,您何故为此折损颜面,若让陛下见您这般失礼,坏了宫中的规矩,您是要受罚的!”
“还有殿下啊,您睡觉时不可以侧躺,那是不规矩的……您养的那只狸花猫也是,一只宫外的野猫,若让人知道您将它捡回来,只怕是要背地里说您的……还有您扎的那个风筝,若让人瞧见了,该怎么看您啊,陛下定会觉得您玩物丧志的!”
“殿下,您是皇长子,这么多人暗地里盯着您,您不能丢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脸面啊……”
嬷嬷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回荡着,洛瑾玉麻木地听着,见面前的稚童咬了咬牙,眸光微微暗下来,小声道:“我知道了,嬷嬷。”
一声落下,面前的嬷嬷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慢慢长大的稚童和越来越多说教的身影。
“殿下!您怎么能只完成陛下安排的功课便去玩呢!勤学守规四字您可是忘了?您是皇长子,您这般不努力,日后如何陛下分忧!”
“殿下!这件事您不该启奏!您怎能撞陛下!纵然他不对,他也是您的父亲,礼义廉耻,忠孝仁义!您此举违背纲常,实在丢了皇家颜面!”
“殿下,您这么做不合规矩,您应该……”
声音越来越多,吵得洛瑾玉心烦,面前的少年却似乎越来越平静,眼神平淡到一个极点,面前的昭帝,嬷嬷,大臣如何喧闹便再也惊不起少年眼中的半分涟漪。
“梦里这是这般日子,未免太令人厌弃。”
无数吵闹的人声下,洛瑾玉微微叹了一声,缓步走至那笔直站立的少年身后,垂眼,轻轻掐上那少年的脖颈。
“既是噩梦,死了就结束了。”
说罢,手指用力,顿时间自己的颈间似乎也被一双手掐上,窒息感瞬间涌上,面前的一切景象坍塌破灭,眼前炸碎成一片白光。
“咳咳咳。”一阵猛咳声传来,外面守着的将士闻声立刻跑去大营。
帐内,洛瑾玉盯着榻边的一片猩红愣了愣,抬手擦拭了下唇角,见其满是血迹后垂了垂眼,只轻轻用被角将榻上的血迹盖住,随后坐起身来。
“殿下!殿下您可算醒了!”
文昭的声音响起,一道魁梧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进帐内,不待靠近床榻,便听屏风一侧响起男子沙哑的声音。
“文昭,不要进来了,我感染疫病,你不要靠得太近。”
“殿下!”文昭大喝一声,声音中隐有哭腔,“您知不知道您昏睡多久了,我都要吓死了……您都不知道,我和念尘那家伙诉苦,他还嫌我吵,我连哭都没有伴啊,殿下!殿下您可算醒了!”
“好了好了,文昭,你莫哭,一个八尺男儿哭成这样,小心别人笑话。”洛瑾玉勉强笑了笑,垂眼见自己小臂上似有红疹,淡漠地扯了扯衣袖。
“殿下。”帐外传来男子的声响,文昭和洛瑾玉俱闻声望去,但闻念尘静默开口,“江姑娘寻我过来,想要见您一面。”
江月?
洛瑾玉的眼神微微顿了以下,须臾,摇了摇头。
“我如今感染疫病,不宜见人,请江姑娘回去吧。”
“殿下——”清冷的女声传来,带着种倔强和偏执,“殿下,民女即将启程离去,还望殿下准许民女见您一面,当面同您道谢。”
“你要离开了?”洛瑾玉下意识地问道,随即又摇了摇头道,“离开也好,回到家中总是安全的。”
江月默不作声地听着,只待洛瑾玉话落,轻声道:“殿下,外面很冷。”
帐内沉默了一瞬,洛瑾玉自知江月的话外之意,她的性子太过执拗,当初肯在跪在雪中为妇孺请命,今日便能跪在雪中只求见他一面。
外面的天那样冷,他总不能让她一直站在外面。
良久,帐内传来男子温润的声音:“江姑娘,你总是这样,若我真忍心让你站在外面呢?”
“那就不是您了。”江月垂眼道,听帐内传来洛瑾玉妥协的声音,“进来吧,外面冷。”
帐内的火炉烧得滚热,文昭适时地退出,只余二人在帐内。
水墨色的屏风将二人隔绝在两侧,江月缓步至屏风前,抬眼向屏风一侧看去,她瞧不清男子的面容,只朦朦胧胧地看见他清瘦些许的身影。
“民女想要见殿下一面,可殿下离得那样远。”江月低低的声音落下,指尖轻微描摹着屏风上的泼墨,好像这墨化开,她便能触及到他的眉眼。
“那我该离你多近呢?”轻缓的声音落下,男子的脚步止于屏风前,一侧的女子静默道,“就像……能触及到那般近。”
“……如你所愿。”
洛瑾玉声落,更靠近屏风一步,淡然的目光透过清浅的水墨,落在江月的发顶。
炭火噼里啪啦得在铜盆内作响,将二人的影子落在水墨色的屏风上,影影绰绰,两道身影似在映出的盈盈光火中相触,在晦涩的光影中注视着彼此。
若没有这道屏风,他们的身影该在彼此的眼中。
“殿下再低一低身罢。”女子的声音轻轻,洛瑾玉微微垂首,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也慢慢倾下,在女子抬首的瞬间,烛火飘忽,两道影子轻吻一刹,又在一下秒相离,仿佛只是眨眼间的恍惚。
“江月啊……”淡淡的叹息声落下,洛瑾玉垂眼,长睫轻颤,缓缓抬起手轻触着屏风上女子的侧颜,轻柔的指尖在女子双眸的方向上停留片刻,又徐徐放下。
“瑾玉身染疫病,姑娘不便久留,早些离去吧。”
“……好。”轻缓的声音落下,江月垂了垂眸,缓步迈向帐外。
空中不知何时又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寒风席卷着雪片漫天飞舞,灰蒙蒙的天茫茫不见尽头。
江月抬眼望了望天,片刻,垂首低低笑了一声,茫然地抬手触了触眼角的一丝湿润。
“殿下,江月告辞。”女子的声音落下,帐内跳跃的火光映在洛瑾玉的眼中,波澜不惊的目光在被激起转瞬的涟漪后,又黯然沉寂下来。
“念尘,送江姑娘平安离去吧。”
“是。”沉默不语的和尚俯身,再次起身时目光扫过一侧的女子,迈步为其牵马,“江姑娘,请。”
形单影只马匹漫步过雪雾茫茫的寂寥长街,宅院内洒下的纸钱漫天飘扬着落下,念尘默然地牵着马一步步向前走,寒潭般平静的目光直直望着远方的城门。
“姑娘,行至此处,前路便要您自己走了。”
“多谢念尘师傅。”江月颔首,转身向着大营的方向望去最后一眼,随后扬起了马鞭。
女子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雪雾中,念尘回首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大营,但见洛子羡定定站在帐外,透过缝隙,一眨不眨地看向帐内的身影。
“二殿下。”
“嘘,大哥刚歇下,不要吵了他。”洛子羡疲倦地笑了笑,勉强道,“哥这一睡不知道又要睡上多久,这次他若醒了一定立刻告诉我。”
“二殿下放心。”念尘俯首,目送着洛子羡离去。
绵阳城的雪好像没有尽头,这一下便又是三日,三日过后难得的晴了天,连气候都暖了过来。军中将士乐得有个暖日,却在念起日子时恍惚想起,眼下已到了开春的季节,这一场雪兴许是最后一场了。
“二殿下,药量已经增大了,但您看……”
军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见着洛子羡的面色越发阴沉,一双上挑的狐狸眼满是憔悴与惶恐。
“云安妹妹他们到哪里了?”
“回殿下的话,最多还有两日便能回来了。”
“两日,好,两日就能回来。”洛子羡笑了笑,但听帐外传来士兵急匆匆的呼喊,“启禀二殿下,大殿下醒了!”
“大哥!”洛子羡惊呼一声,抬腿便向洛瑾玉的营帐跑去,掀了帐,正见洛瑾玉在屏风后换了外衫,一双眼中难得有了往日的精神。
“子羡,你跑这么急做什么?”洛瑾玉笑了笑,见洛子羡干涩开口道,“哥,你这几日昏昏沉沉的,日日都在咳,都在烧,我担心你。”
“无妨,我今日的精神不是好多了吗?”洛瑾玉淡淡笑了一声,抬眼望向门外和煦的日光,眼睫颤了颤,温声道,“子羡,今日天气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好。”洛子羡忙道。
营中的将士太多,洛瑾玉到底还是不敢去往人多之地,只同洛子羡在林中慢慢走着,林间的树早早成了枯枝,枝上满是落雪,只待二人惊扰了林中的鸟雀,鸟雀一飞,便惊落一枝的飘雪。
患病身体终究是坚持不了太久,二人方走了没多远,洛瑾玉便觉出身体疲累,平日里循规蹈矩惯了,如今没了精神,行为便也没了那么多注意,只随便寻了个树下的巨石落座,笑着看附近落下的鸟雀。
“子羡,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洛瑾玉淡笑道,“你平日里可不是个没精神的人。”
“大哥,你的身体……”洛子羡欲言又止,洛瑾玉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露出手臂道,“不必担心,你瞧,百姓们患病时这红疹遍布身体,我的却只长在手臂上,规矩得很,遮挡住便一点也不影响仪容,岂非上天垂怜?”
“可上天若真的垂怜大哥,便不该让大哥患病!”洛子羡攥了攥拳,却见洛瑾玉轻笑着扫了扫自己肩上的雪,“子羡,何故责怪上苍,你我生于皇家,一生富贵,未曾尝过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之苦,已是上天恩泽,是要感恩戴德。”
“……是。”洛子羡沉声应了句,洛瑾玉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他困在帐中已久,已然许久未见过这般澄澈干净的颜色了。
“子羡,文昭和念尘都是可用之材,文昭看上去虽是个鲁莽大汉,但处事极其细心,只是偶尔感情用事,需得时时提醒。念尘出身佛家,是住持亲自带大,性子沉稳,武艺不俗,是可塑之才。”
“子羡明白。”洛子羡应到,见洛瑾玉颔首,眼神飘忽茫然了一瞬,又道,“还有景策,他虽骁勇善战,但到底年轻,作战时若碰上元成泽怕是会吃亏,你莫让他被仇恨冲昏头脑,需得冷静应对。至于云安,她在师门中学习的不仅是医术,还有谋略,若她愿意,你日后可以同她请教……”
洛瑾玉平静地说着,日光洒落在他的发间,鸟雀在旁叽叽喳喳地叫着,偶有一只落在他的掌心,也只是乖巧地扇了扇翅膀,用温暖的羽毛蹭着他的掌心。
“……哥。”沉默片刻,洛子羡轻轻开口,牵动了下嘴角苦笑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说了我也不会帮你记的,你还是自己记着吧。”
“子羡,你知道我同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洛瑾玉平和地说着,洛子羡闻言静了一瞬,下一秒便叩首在地,声音微颤道,“哥,你……你知道的,我就是个草包,担不起重任的,你别,你别这样……”
“子羡,我知你藏巧于拙这么多年,是因为不喜被困在皇宫,可如今之淮做了错事,需得人惩戒和弥补,我知你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但你我既身在皇家,这人生便注定不是自己的。”洛瑾玉静静笑道,“子羡,切忌日后不可再做事留余力,事关百姓,尽心尽力,事关朝臣,不宜偏私,事关弟妹,多加照拂,还有你自己……莫要过多操劳,注意身子。”
洛瑾玉淡然地说着,洛子羡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眼眶红了一圈却只挣扎地笑起来,闹着道:“哥,你别这么消极,你今日精神大好,非说这些丧气话,保不准今日刚交代完我,明日就好了呢。”
“子羡,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洛瑾玉轻轻开口,猛一抬手,掌心的鸟雀瞬间腾跃起来,展翅向澄澈的天空飞去。
洛瑾玉眯眼瞧着,半晌,拢了拢袖子,同洛子羡开朗笑道:“子羡,你不知道,我这几日做了一个很离奇的梦,我梦见自己是天上的神仙,帝君同我说,还玉呐还玉,你既想去凡尘体验一遭,我便让你去体验一把人间的富贵窟,化名为瑾玉吧。”
洛瑾玉像幼时同洛子羡讲故事一样慢慢说着,洛子羡强颜欢笑地听着,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帝君果真一言九鼎,他将我送到了皇宫,予我世人皆求的富贵荣耀,予我手足之情,父母之爱,师长之恩。子羡,他给了我一副极好的命数。”
洛瑾玉轻轻说着,眉眼微垂。
可纵然这般好的命数,他也怨这梦中的自己何故下了凡尘,世人皆苦,爱恨痴嗔为枷锁。
日光洒下,林间有风掠过,今日的风是暖的,大约是春日就要到了。
洛子羡通红的眼眶中终于滚落下泪水,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同宣阳一起坐在宫门口的阶梯上,警惕地看着过往的宫女,期许着愉妃能见一见他们。
然而他们从天亮坐到了天黑也没有等到,直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站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来了?”
“我是你哥哥,天黑了自然要带你回宫。”
“咱们俩见过几次啊,我凭什么信你?万一你把我扔湖里怎么办!”
“那你怎样才能信我?”
“……”年幼的洛子羡撇了撇嘴,看向一旁精神抖擞的宣阳,“你帮我把这拖油瓶哄睡了再说,她不困,我还困呢!”
“好吧,那我给她讲个故事?”
“随便你。”
……
童年的记忆和面前的场景重逢,洛子羡的的眼中滚落出两行清泪,眼角眉梢却都在尽力的笑。他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探过身去,探身好奇道:“哥,故事的结局你还没讲呢。”
“结局啊。”洛瑾玉的头越发昏沉,手轻轻抚在洛子羡的发顶,茫然道,“故事的结局是,帝君同我说,还玉啊还玉,人间二十余载,凡世已见,是该还回了……”
“归来罢,归来罢……”
绵阳城的最后一场雪结束的悄无声息,又一年的春天就在无人注意时静静降临。营内的炭火烧得通红,榻上之人的脸色却不见半分红润,军医瑟缩地跪了一地,但见烛火一动,洛子羡映在屏风上的身影微晃,心脏便紧缩一瞬。
“方大夫。”
“臣在,臣在。”听闻呼声,缩在角落里的中年男子连忙起身小步上前,跪在洛子羡身侧胆颤道,“殿下您……您吩咐。”
“你不必害怕,我又不会杀了你们。”洛子羡声音淡淡,一双眼漠然望过来,片刻,竭力耐心道,“本殿下不过是想请教一下您,有没有……以命换命之法。”
以命换命?!
方大夫脸色霎时一白,忙磕头惶恐出声:“殿下,世上怎可能又如此诡谲之法啊,您……您莫要戏弄臣了。”
破口而出的惊诧声充斥在营内,似是惊动了榻上之人,洛子羡只觉握着的手似乎动了动,瞬间转头望去。
“哥?哥?”
洛子羡轻呼了一声,跪在榻前的双膝小心地向前挪了挪,见洛瑾玉的双目微微睁开,忙微微靠上去。
“哥,你别怕,云安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洛瑾玉沉默地望着头顶的帐子,疲累的双目似乎很久才适应了面前的火光,察觉到身侧的声音,慢慢转头回望过去,静了半晌,才艰难抬手拍了拍洛子羡的掌。
“子羡,不要愁眉苦脸了,都不好看了。”
榻上之人的长发垂落,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澄澈的双目涣散迷茫,手臂上为数不多的红疹皆已消散,精神却越发颓废下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疫病的现象已经在消了,他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啊!
这药既能救万民。为什么偏偏不能救他的兄长!
木炭噼里啪啦地作响,洛瑾玉盯了洛子羡几眼微微抬手,一侧的念尘便点了点头,捧着锦盒缓步而来。
“二殿下。”念尘将锦盒打开,俯身蹲下,“此为君子剑,望殿下此后以君子自持,待时而动,以锋策己。”
君子剑,大昭世代帝王所持之剑。
洛子羡愣住,嘴唇微微颤抖,双手僵在身边一动不动。
“子羡,凡战必有伤,你回京之路,务必速战,不可久拖,耗时耗力,则民生涂炭。”
“是,子羡必牢记兄长嘱托。”洛子羡缓缓叩首,额头轻抵在手背。
帐外,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铜铃叮当作响。
洛子羡的目光在一瞬间亮起:“云安,云安他们回来了,哥!你听!”
马蹄激起的雪粒被风吹散,洋洋洒洒地落在空中,沈银粟从马上跃下,几日几夜的连续奔波几乎让她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抬步便是一个踉跄,被叶景策扶起后又匆匆向帐内跑去。
“大哥!”
沙哑的女声闯进帐内,掀帘的一瞬帐寒风席卷着雪粒闯入,吹灭了帐中微弱跳跃的烛火。
火舌在一瞬间寂灭,伴随着一声微弱的轻叹。
“是云安啊……”
搭在榻边手徒然垂下,打翻了侍从捧着的药碗,汤药扫落一地,褐色的药渍遍布着洛子羡的衣角,侍从拼命叩首,却见跪在榻前的男子木然地跪坐着,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君子剑在头顶高悬,洛子羡在剑下缓缓垂首,他不言不语,帐内便也无人敢说话,只隐隐传来低泣,隐没了屏风后的脚步声。
察觉到靠近的身影,帐内众人回首望去,见沈银粟绕过屏风,缓步行至洛瑾玉榻前,发丝凌乱,银钗掉落,眼下一片乌青,想来已许多日都未曾休息过,她的脚步软绵绵的,像踩在云端,不忍惊扰天上之人。
双膝磕在地面的声音响起,沈银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绊了什么东西,双膝却莫名软了下去,直让她筋疲力尽,跌坐在地,不愿再多行一步。
大哥,你说好送我新婚贺礼呢,怎么骗人呢?
沈银粟呆滞地望着榻前,一双眼酸涩得疼痛,察觉到榻前跪着的身影似有异动,漆黑的眼瞳微微挪动了下,静默看去。
洛子羡僵持许久的双手终于缓缓抬过头顶,泛着寒光的长剑被慢慢放置在于掌心,他的脊背更深得弯下,额头触地,掌心上翻手捧长剑,声音喑哑道:“子羡,恭送兄长。”
一句话落,帐内众人顿时齐齐俯身跪下,声音响彻山谷。
“臣等,恭送殿下!”
营外今日没有雪,只有湛蓝的天,和盘旋的苍鹰。
洛子羡捧着长剑缓缓向外走着,路过沈银粟的身侧微微停顿了一瞬,听沈银粟喃喃道:“洛子羡,大哥的死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沈银粟一遍一遍地说着,洛子羡垂了垂眼,片刻,迈开步子同其擦肩而过。
帘帐掀开,刺眼的日光倏然照了进来,入目之处雪白一片,极目远眺,漫山遍野皆是跪伏之臣。
洛子羡徒然觉得乏累,平素上调的笑眼冷然地扫视过茫茫天地,良久,举起手中的长剑,朗声喝道:“众将士听令!即日起,向京宣战!”
高喝声在天地间回荡,帐内的烛火一跳一跳着,昏黄一片,幽暗中,沈银粟慢慢回首,透过掀起的帘子,她木然酸涩的眼神落在叶景策身上。
她见他沉默一瞬,向着洛子羡行礼,雪中立着的众将士见状也随之俯首领命,浩荡声经久不散。
那不是他平日里同洛子羡行的礼。
沈银粟静静地想着。
那是君臣之礼。
他为君,他为臣。
第83章 帝王心术
盛京皇宫内, 一片肃杀。
天气已晴了几日,屋上的积雪化成水,一滴滴落在檐下, 院中的婢子们垂首清理着积雪,明知是冰雪消融的季节,却只觉这宫中寒风阵阵, 阴沉得可怕。
殿内, 香气氤氲, 地龙滚热, 小窗边的案几旁,高进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思索片刻, 微微掀起眼帘, 见对面之人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枯树,不免勾唇一笑,慢声道:“太傅大人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的,可是没有休息好?”
“有劳高掌印挂心, 颜某并无大碍,不过是这春日将至, 贯觉乏力罢了。”颜卿岚神色淡淡, 说话间轻咳不断, 本就病态的脸色更显苍白。
“无碍便好, 太傅大人乃是天降的奇才, 若是太傅大人出了什么茬子, 那可是我大昭的损失。”高进呵呵笑道, 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 眼神一凛, 转身向后看去,见小太监顿时惊恐地缩紧了肩膀。
“掌……掌印大人……”小太监供着身走上前来,眼尾扫了眼颜卿岚,似乎欲言又止。
“颜太傅并非外人,你只管说便是。”高进笑道,小太监闻言张了张口,小声呢喃道,“启禀掌印大人,前方来报,说是……说是大殿下……薨了……”
“你说什么!竟是这等喜事!”高进的声音霎时惊起,起身一站,带翻了整盘棋局,棋子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颜卿岚眼神暗了一瞬,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掌中的白玉棋子。
高进的笑声回荡在殿内,许是察觉到身后的静默,高进缓缓转身,一双阴鸷的眼睛向着颜卿岚直直看去,含笑道:“瞧瞧我这记性,倒是忘了大殿下是太傅大人的亲传弟子了,此举实在是失礼,还望太傅大人不要埋怨我才是。”
掌心攥紧又松开,颜卿岚低咳两声,似是在压着些什么,再抬眼时一双清浅的眼已经淡漠至极,只略略抬手将棋子放下,轻声道:“高掌印多虑了,颜某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掌印看中颜某,颜某并非不知。洛瑾玉不过是颜某的一个学生,如何与掌印这般贵人相比,掌印的这句埋怨,实在是多虑了。”
颜卿岚话落,高进笑得更欢。
“不愧是太傅大人啊,果真是有觉悟,以太傅大人之才,岂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寻得良主方能一展雄才,保全性命啊。”
高进说着,颜卿岚的眼睫颤了颤,只待其话落,闲闲地抬起头,支着下颚慢声道:“不知高大人口中的良主,是您,还是陛下啊。”
“太傅大人说笑了,而今咱家与陛下有什么区别呢?”
“这您可说错了。”颜卿岚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走向高进,缓声笑道,“掌印如今重视我,陛下可未必同掌印这般不计较颜某的过往,敢重用颜某,故而颜某只能倚靠掌印这可大树。”
“但想来掌印也听过一句话吧,狡兔死,走狗烹啊。”颜卿岚淡淡道,高进脸色霎时一冷,寒声道,“太傅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提醒掌印大人一句罢了。”颜卿岚弯眼笑了笑,轻声蛊惑道,“掌印如今身居高位,不过是因为陛下年轻,并无根基,需得依赖你,可若是十年,二十年,陛下有了根基呢?身为帝王的他,一身傲气,可还会由着掌印干涉内政?高掌印啊,您不妨纵观这几百年来的历史,可有一个扶持幼帝上位的权臣有好结局?”
“掌印重视颜某,颜某自当为掌印着想。”颜卿岚慢慢道,“掌印莫忘了,而今大殿下已死,世上已无真正的继位之人,这天下,谁抢到了就是谁的,既然如此,掌印又何故等着他日成为陛下的弃子呢?”
“放肆!”高进尖声一喝,面露惊慌地推开颜卿岚,颜卿岚一个踉跄地摔倒在地,天枢见状连忙来扶,却见颜卿岚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衣袖,嘴角噙着抹冷然的笑。
似是被念烦了,高进垂眼扫过颜卿岚,片刻,寒声道:“咱家还有事,这局棋就不陪着太傅大人下了。”
“掌印大人走好。”颜卿岚闲闲地喊了一声,却在亲眼看着高进走出殿门口彻底瘫坐在地,猛咳两声后,一大口血洒落在地。
“先生!”天枢慌忙一叫,但见颜卿岚摆了摆手,习以为常地拿起帕子擦净红艳艳的唇角,扶着地面站起身,眼神冷漠狠毒。
“先生……真的要帮高掌印嘛?”沉默片刻,天枢迈着小步子跟上,见颜卿岚嗤笑一声,冷漠道,“帮他?我恨不得活剥了他。”
“可先生方才的那番话……”
“呵,就是故意说给他们这种人听的啊。今日他惶恐我这句话,明日就会回忆起这句话,渐渐的,这话就会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彻夜在他的心中回响。”颜卿岚垂了垂眼,慢声道,“天枢,你且记着,凡是因权利而绑在一起的人,早晚有一天,也会因权利而反目。我等着他们狗咬狗的那天。”
颜卿岚说着,脸色愈差,身子止不住的发冷,天枢见状连忙踮脚扶住:“先生,你的病症又加重了,药备好了,你先喝药吧。”
“不喝药,药苦,难喝。”颜卿岚连连摇头,银发散乱垂下,一双琉璃目落寞异常,半晌,轻声道,“天枢,我还能撑住,你先扶我过去……给玉儿上柱香吧。”
“好。”天枢点头应到,抬头,见颜卿岚抬眼向窗外望去,口中低叹道,“也不知道那几个孩子什么时候能回来。”
厚重的云层挤压在绵阳城的上空,郊外大营内兵刃声一片,扎好的营帐已然撤去不少,军队各自整顿,只待一声令下不日便可离去。
帐内,洛子羡端坐于案几后,一头长发半束,垂首间墨色的发尾散落在素缟之上,竟是鲜少的沉稳。
“殿下,云安郡主求见。”
士兵通报声传来,洛子羡微微颔首,下一刻便听沈银粟的脚步声走进。
“殿下。”沈银粟出声,洛子羡放下手中的地形图向她看去,良久,淡声道,“云安妹妹,我虽无法像大哥那般自幼护你周全,但今后会尽力向大哥学习,照顾好你,你叫这声殿下未免疏离,若你不介意,日后可以同宣阳一般叫我哥哥。”
洛子羡这话让沈银粟倏然间想起二人初见,虽也是让自己叫他哥哥,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味,彼时尚是调侃嬉笑,眼下却是真切诚恳。
沈银粟默然向洛子羡看去,见他素衣墨发,不笑的时候神色淡漠至极,跳跃的火光一瞬一瞬地照亮他清俊的面孔,方才让人意识到,他本是极为儒雅的长相,继承了愉妃独有的温润清丽之貌,只可惜他嬉笑惯了,那一双含情眼望过去,便自动让人忽略了他本身的淡漠。
沈银粟莫名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丝洛瑾玉的影子。
他们似乎都忘了,洛子羡才是真正由洛瑾玉亲手带大的孩子,他的为人处事,思想三观都是洛瑾玉教的,而他的兄长,挚友又无一劣性,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无能草包,不过是不想争罢了。
少倾,沈银粟开口:“二哥。”
洛子羡垂眼应了一声,开口道:“妹妹是有事找我商议?”
“正是。”沈银粟跪坐下来,眸光微暗,“二哥,我始终觉得大哥的死有问题,那药人人都能治,为什么就大哥不行,我想再查一查,我不相信大哥的死因会那么简单。”
“大哥的事当然不能草草了结,此事定要细查,只可惜眼下许是要耽搁妹妹调查的时间了。”洛子羡将案几上的地形图推给沈银粟,“妹妹,哥的遗命是要我尽早攻回京都,平息这场叛乱。眼下云州城以北的疫病已平,想来云州这道防线已经拦不住京中的大军了,过不了多久,京中就会派人北上攻打我们。”
“二哥说得不错。”沈银粟点了点头,叹道,“京中能安稳这些日子,已是稀奇了。”
“倒也不算稀奇,不过是他们朝中都闹得不可开交呢,哪有工夫管我们。”洛子羡笑了一声,沈银粟扬眉看去,“朝中会闹得不可开交?”
“正是,新帝上位,官员空缺,人人想借此机会往上爬,便只好想法子找势力保自己,奈何皇权不稳,各方都分得权利,各方权利又都有限,自然便会起纷争,光是守正阁内部的那些阉人们都因此斗了好几场了。”洛子羡讽刺一笑,“这般利用人心的法子,估摸着是颜卿岚的手笔。”
“颜太傅?他也被抓进宫中了?”沈银粟蹙眉,但闻洛子羡一笑,“抓进宫中?怕不是他自己要去吧。”
“妹妹可还记得当初高进构陷定国将军府时用的是何等理由?”洛子羡道,沈银粟轻声开口,“投敌卖国。”
“不错,只不过这通敌卖国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高进。”洛子羡正色道,“昔年他勾结了敌国,通过出卖军情获得大笔财力,又通过这笔财力几番打点,几年间步步高升,坐到了如今守正阁掌印的位子。好巧不巧啊,他出卖军情的那场战争,正是阿策的小叔——叶闯将军战死的那场。”
“颜太傅少时孤僻,就宜和姑姑和叶闯将军两个挚友,你猜颜太傅知道这消息,会不会放过高进?”洛子羡笑着道,“偏赶这消息我刚查到,他们便在京中谋反,否则妹妹以为太傅大人明明有逃走的时间,又为何会等着被他们抓紧宫去?一群自作聪明的人,究竟谁是这瓮中之鳖还未可知呢。”
洛子羡话落,沈银粟沉思片刻,她虽不了解当年那场战争,却也知颜卿岚心思极为缜密,若此案真那么好查,颜卿岚当年便查出来了,怎么会在数年后,偏赶在洛之淮谋反之前被查出来呢。
沈银粟沉默良久,试探道:“二哥,此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可确定查得准确?”
“此事准不准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愿意为此进宫帮我们拖住高进争,而且他若进宫……”洛子羡低声道,“便有人替我护住宣阳……”
果真如此,沈银粟垂了垂眼。
一场心甘情愿的局罢了。
这消息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洛子羡需要一个人在京中助他,而颜卿岚聪慧异于常人,未尝不知道这消息真假难辨,只是他执念太深,哪怕有万分之一的真,他也甘愿入局报仇。
明明是心照不宣的局,彼此却都缄默不言。
烛火微微晃动,帐内片刻安宁,沈银粟向外望去,只听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叶景策掀了帘帐走进,见了洛子羡是行礼道:“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写不完,啊啊啊啊,我本来要写到她出场的!!!
第84章 真实身份
“旁人叫殿下也就罢了, 你同他们一般做什么?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这么正经的叫过我一句殿下。”洛子羡微微弯了弯眼,招呼着叶景策过来,见其坐至沈银粟身侧后, 开口道,“阿策有何事要说?”
“自是这兵马之事。”叶景策正色道,“若我没有记错, 京中可调动的兵马大约是有七十万左右, 而眼下我们的兵马只有六万不到, 届时一旦开打, 战力悬殊会很大。”
“这也是我烦心之事。”洛子羡微微叹了口气,但听沈银粟思忖道,“而今云州以北之地已经尽数归顺, 北境之人本就善战, 如若在北境征兵呢?”
“妹妹心中想来已有估量。”洛子羡道,“妹妹觉得能征上多少人?”
“就目前北境对我们的态度来看,两万应当不成问题。”沈银粟话落,叶景策颔首, “北境之人骁勇,这两万可抵京中四万。”
“确实如此, 只是就算有了这两万, 我们与京中的兵力悬殊还是太大。”洛子羡摩挲着掌中的茶杯,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案几上的地形图。
“洛二, 我先前倒是忘了和你提及了, 你们洛氏一族可有一个姓沉的远房亲戚?当年封了个什么王爷?”叶景策想了片刻倏然开口, 洛子羡闻言愣了一瞬, 蹙眉想了许久后方才迟疑道, “好像大昭刚建国那会儿, 封了个沉姓的功臣当了异姓王,不过这人的后代约么是不怎么争气,逐渐便没落下来了,早就没什么消息了,阿策,你提这做什么?”
“自是因为我和粟粟先前遇见了你们这远房亲戚。”叶景策道,“先前我和粟粟去往景州城支援,途中听百姓说他们那里有一个沉姓王爷后裔,在听闻京中叛变,洛之淮非人行径后便在景州城附近招兵买马,声称要替天行道,而今已招安了北境最大山头的匪兵,手中兵力林林总总也接近两万。”
“这般说来,倒是可以试着将他收入麾下。”洛子羡思忖道,“只是这祖辈的情分已经隔了许多年,想来也借不上什么力了,既然如此,阿策,云安妹妹,你们二人之前既然途径过那里,便劳烦你们二人过去游说一番,若他同意最好,若不同意……这两万兵力放在他手中也是个隐患,天高皇帝远,只怕日后自立门户。”
洛子羡话落,叶景策自知其话中之意,微微颔首道:“我明白了。”
“时间紧,你和云安妹妹便快些去吧,争取在天黑前寻个落脚之处。”洛子羡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复而道,“此外念尘你们也带着吧,他比文昭办事更谨慎,一旦你们二人有片刻分离,他也好护在云安妹妹身边。”
“好。”
二人声落便不再废话,他们就算快马加鞭到那地界也得接近一周,眼下自然不敢再耽搁时间,只简单收拾行李后便带人上路。
这沉姓王爷的后裔他们先前未曾关注,一路便只得边走边问,好在这王爷的后裔在北境名声不小,二人快马加鞭了一周左右,未到景州之地便得了确切的消息,称此人的长女沉月前几日方才漳城办了婚宴,想来寻了这漳城的沉月便能找到这沉姓王爷。
“阿策,可打探出消息了?”
漳城的茶铺内,沈银粟等候多时,见叶景策从远处走来,忙背着行囊站起身。
“打探到了,说是这沉月是在下面的温县成的亲,只是这温县还要走上一段距离。”叶景策说着,伸手拿过沈银粟背着的行囊,见其眼中已带疲色,不免有些担心,“粟粟,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这连夜赶路,我怕你身子吃不消。”
“无妨,我哪有那么娇弱。”沈银粟堪堪笑了一声,额头却不住地冒着虚汗,叶景策看得心疼,抬手用袖口一点点擦拭,方将手落下,便见身后有茶铺的伙计追来,见了二人,先是一笑,“若小人没听错,二位是在寻沉月姑娘?”
“正是。”沈银粟点头应下,见伙计笑容更甚,“那二位可真是碰上了好时机啊,小人妹妹便在温县生活,说是那沉月姑娘前两日成亲,新郎官包下了整个县的酒楼,这三日内无论谁去吃都不花钱呢。”
“这新郎官倒是大方。”叶景策感叹一句,伙计立刻挤眉弄眼地看过来,“瞧公子这话说的,您也不瞧瞧那新郎官是谁,他可是咱们北境最大山匪成老大的独子,他没钱,谁有钱啊。二位快些去吧,今日正好第三日,若是今日到,二位还能免费吃顿晚饭呢。”
伙计话落,身后传来茶铺掌柜的呼声,眼见着伙计要赶回,沈银粟忙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塞进伙计手中,见那伙计呲牙一笑,连连躬身道:“多谢二位善人,多谢二位善人,祝二位善人百年好合!”
“啧,这话说得可真好听,早知道这样会说话,粟粟你就该多赏几个。”叶景策闻言俯身靠过来,幽怨的语气逗得沈银粟一笑,面上的疲累也散了些许,只抬手揽住叶景策的小臂,轻笑道,“快走吧,败家子。”
念尘带着队伍在巷中等候已久,见二人回来忙站起身,身后跟着的便衣士兵也随之迅速起身。这眼下招安之事未定,若带了大批兵马来,一来人多行动不便,二来也容易惊扰了对方,故而轻装简行,也便于快去快回。
得了确切消息,几人便驾马向温县赶去。温县之路说远不远,驾马抵达时天色已暗,大半街巷被笼罩在橙黄的霞光下,两侧挂着的残破红灯笼在风中飘摇着,街上的喜字被融化的雪水冲刷掉色,破破烂烂地悬在墙上,寒风一吹,半边都被扯在空中。
沈银粟蹙眉环顾四方,虽是满街的大红喜色,却莫名觉得凄凉诡异,抬眼向叶景策望去,见叶景策似乎也不喜这般氛围。
“这般阴森,不似大喜,倒似大悲。”叶景策感叹声落,沈银粟心中倏然一凛。
他们之前听到的消息明明是这沉姓王爷的后裔招安了山匪,可方才那伙计却说,是山匪的儿子娶了沉姓王爷的长女。
若是这般,这分明不是正常招安,而是这沉月被她的父亲送给了山匪之子联姻,以此来笼络山匪的兵力!
街边的红灯笼在寒风中摇晃,破损处发出呜呜的声响,活像女人在哭。
既到了温县,这沉月的住所倒也好找,沈银粟随口问过路边的行人便知其住在前方百米处的宅内。
拐进巷口,众人皆见一处大宅门前贴着大红喜字,檐上还挂着半匹红布,黯淡的红色落在残雪中,将宅子显得更为死寂。
“这处倒是偏僻,不似有人来的样子。”叶景策话落,沈银粟淡淡道,“这巷口也难拐,寻常人第一次来,只怕出去都吃力。”
叶景策点了点头,转首吩咐身后的士兵道:“你们先在此守着,若无命令不可妄动。”
“是!”
几个士兵应了一声,叶景策跃下马,伸手扶着沈银粟下马后,同其一起站至大门前,轻叩了几声,不见声响,又叩了几声后,方听门内似乎传来脚步声。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探出头来,见了几人,似有些惊恐,小声道:“敢问几位是?”
“在下云安郡主沈银粟,这位是定国将军府叶少将军,我身后的这位是静观寺念尘大师,我等与沉月姑娘有要事相商,还望姑娘莫嫌我们叨扰。”
沈银粟说着,将自己与叶景策的令牌递给前来开门的婢女,婢女胆怯的接过,看了两眼后神色更为惶恐,忙让开大门,小声道,“诸位请进,诸位请进。”
迈入这府中,几人便跟着丫鬟向府内院中走去,沈银粟四下环顾,见这院中与一路上的景象可谓是大相径庭,街上红彤彤一片,恨不得贴满喜字,这府中却冷清至极,半分红色都未装点,偌大个府邸,只有十几个丫鬟侍从。
“姑娘,你们这府看着倒不像常住的样子啊。”
沈银粟话落,小丫鬟立刻缩着脖子道:“郡……郡主说得是,这府邸是少爷为了娶妻才购置不久的,除却这两日同少夫人成婚待在这里,之前并未来过。”
“这般说来,你们少爷这婚成得倒是仓促。”
“是……郡主说得是。”小丫鬟磕磕绊绊道,“是因为老爷近来身子不好,少爷想着娶妻给老爷冲喜,这才急急忙忙的娶了少夫人,这方娶了少夫人在府中待了两日,今日便听闻老爷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回山上了。”
“原是这般。”沈银粟颔首,见小丫鬟在一间院子前停下脚步,似是犹豫片刻,小丫鬟绞着手指道,“诸位,我家少夫人性子冷冽,若是冲撞了几位贵人,还望几位贵人不要计较。”
“我们既是有要事同沉月姑娘商议,又怎会计较这般小事。”沈银粟语毕,小丫鬟松了口气,抬手轻轻敲门道,“少夫人,有贵人来访。”
屋内一片寂静。
小丫鬟胆怯地又喊了一声,众人才听这屋内有走动之声,片刻,一双白皙的手拉开房门,女人纤细的身段散漫地靠在一侧,抬头,一双野猫般黑亮的双眸是极具攻击力的美。
目目相觑,几人皆静默一瞬。
小丫鬟见状悄悄退下,只待半晌,屋内的女人先开了口:“殿下,叶将军,念尘大师,请进吧。”
话落,叶景策僵持着不动,侧首看向沈银粟,但见沈银粟愣住的双眼慢慢回过神来,半晌,嘴角扯出一丝微笑。
“许久不见了,江月姑娘,或者——”沈银粟慢慢道,“你更喜欢我叫你沉月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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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弑夫
“名字不过是一个称呼, 郡主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江月声音淡淡,沈银粟随之步入房内, 环顾四周,但见这屋内除了一张精致的床榻,并无过多摆设, 女儿家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 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悉心准备的居所。
“江姑娘之前说自己是商贾之女。”沈银粟视线扫过, 江月无所谓地笑了一声, “我若不那样说,顶着这样的身份去到殿下身边,怕是有刻意讨功之嫌, 可我只是想救那些妇孺, 并没有想替沉氏一族复兴之意,故而用了母家的身份,欺瞒郡主,是在抱歉。”
江月口中说着抱歉, 面上却没什么愧色,她口中的话半真半假, 沈银粟自知多问也是无用, 方要收回落在江月身上的视线, 便见其发间银光一闪, 定眼看去竟是支异常眼熟的鹤簪。
“江姑娘发间的那支簪子, 当真眼熟。”沈银粟话落, 江月身形微微怔住, 长睫垂落, 遮了眼中一瞬的晦暗, 下一刻便泰然自若地笑了笑,抬手轻抚道,“郡主好眼力,这是殿下赐下的,江月自当时时戴在身边。”
“我兄长对姑娘倒是舍得,这鹤簪是姑母亲手为他打磨的,也是姑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能给予姑娘,可见兄长对姑娘的看中。”沈银粟声落,江月抚着簪子的指尖僵了一刹,半晌,垂眼温和道,“殿下人好,遇见殿下是江月之幸。”
“可惜好人不长寿。”沈银粟轻叹一声,想起这大门上贴着的喜字,苦笑道,“以我大哥那性子,若知姑娘成亲,想来会送上份礼祝贺,好过我们几人,空着手便过来叨扰姑娘。”
沈银粟淡淡说着,余光却瞥见江月听闻成亲二字时下意识皱紧的眉头。
这婚事果真不是她心甘情愿的。
沈银粟敛下目光,不再提及洛瑾玉之事,方要开口询问这沉姓王爷,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梳着双鬟的绿衣丫头从院落外匆匆跑进,见了几人面露错愕,小心地走上前来。
“绿翡见过郡主,将军,念尘大师。”
绿翡话落,心虚地向江月看去,见其面色淡然,略略放下心来,刚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便察觉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抬眼看去,正对上叶景策一双满是打量的眼。
微微压着的眉眼说不出的锐利,垂眼时带着种莫名的嘲讽意味,绿翡咬了咬唇,下意识地悄悄扯下衣袖,盖住袖口内溅上的鲜血。
察觉到绿翡的胆怯,江月抬步将其遮挡在身后,抬首同身前几人应付道:“郡主还未说明来寻江月所为何事呢?”
“江姑娘既然问了,那我便直说了。”沈银粟道,“我等听闻令尊乃是沉姓王爷后裔,与我大昭皇室渊源颇深,而今更是公然声讨陛下暴政,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雄,故而想要拜访一番,向王爷请教请教。”
“郡主说笑了,家父不过一介莽夫,如何能让郡主用请教一词,若说眼下这般情形,也该是家父主动去寻殿下庇护才是。”江月淡漠道,扬声向院外喊了一声,不多时便有一个佝偻着腰的小厮快步走来,站至几人身侧。
“郡主,这小厮名为阿七,先前跟在我父亲身边,对父亲如今所待的兰山地界非常熟悉,郡主只需跟着他走便能找到父亲。”
眼下时间紧,沈银粟二人也不敢耽搁,见江月叮嘱了那人几句,便道了谢,随着那阿七出府。
府外,阿七被士兵先行带走试马,沈银粟刚要抬步跟上,便觉手腕被叶景策一握。
“粟粟,此处需要留人看顾。”
“为何?”
“你可记得方才进来的那个婢女?”叶景策眼睛微微眯起,似是不愿回忆那股气味,“那婢女身上的血腥气极重,不像手脚干净之人。”
“那阿策觉得……”沈银粟试探着,见叶景策思忖道,“我是觉得这位江姑娘既然已经欺瞒过我们一次,此番便不能轻信,更何况无论是这宅院的位置还是那婢女,都透露着不寻常之处,我们不若留下一人再次看顾,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有人知会。”
“阿策说得有理。”沈银粟颔首,目光落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念尘身上,念尘做事谨慎,武功也强,无论是看顾还是自保都不成问题。
“大师。”沈银粟道,“我和阿策随着那阿七去往兰山,你且在此看顾,一旦这位江月姑娘有什么异常之举,便即可通知我与阿策。”
“郡主放心。”念尘微微俯身,腕间挂着的佛珠随动作轻微摇晃,发出细微声响,一双寒潭般的双眼波澜不惊,让人瞧着便觉沉稳。
又叮嘱了几句,沈银粟同叶景策打马而去,念尘遥遥望了一眼,便随意寻了个废弃宅子打坐。
宅子内虽荒凉,索性还剩了些枯枝干草,念尘将屋内的草垛挪至正中,生了团火后,便坐在一侧合目打坐。
手中的佛珠轻微拨动,心中佛经默念千遍,纵然这一切都循规蹈矩的完成,念尘的眉心却仍旧不由自主地皱起,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静观寺的熊熊烈火下,无渡住持慈悲而深沉的目光。
“念尘,你悟性极高,可惜太过偏执,一味追寻所谓的答案,若你日后仍旧执意这般,只怕不易修行。”
“师父,人生在世,皆有所求,如何称得上偏执。不过是念尘所求之物,无关富贵荣华,而是一个答案。”念尘跪在无渡大师的脚下,仰面道,“师父曾问念尘,人若无欲,又是为何而活?”
“如今你找到答案了?”
“弟子愚钝,知这世上有一人无欲,却被人敬仰尊重。”念尘俯首道,“弟子……想去请教那人。”
“……是大殿下吧。”无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悠长的叹息,“念尘,你要想好了,若要去帮大殿下,便注定要出世,卷入那尘世之中。”
“这尘世有弟子所寻之答案,有想帮扶之人,入世于弟子而言,何尝不是一次修行。”念尘话落,只觉一双手轻抚过自己的发顶,不待他抬头,忽觉一道火光扑面而来,炙热感瞬间涌到面前,念尘的双眼徒然睁大。
依旧是那间破破烂烂的屋子。
风从大门的豁口处灌进,将火舌撩起,扫过他身前。
怪不得方才觉得身前炙热,原是这风的缘故。念尘站起身,方要去院中拿木棍理一理火堆,便见那不远处的府前,女子从宅内走出,趁着夜色浓郁,快步向巷口出走去。
江月姑娘。
念尘盯了一瞬,转身便盖灭火堆,迈步向江月跟去。
夜凉如水,许是怕惊扰了他人,马车行驶得极为低缓,眼见着马车渐渐停下,念尘也在不远处下马,缓步走上前去。
“小姐,到了。”绿翡的声音响起,江月掀了帘子走下马车,一双幽暗的眼在夜色中莫名妖冶,手中的烛火雀跃,映在那双黑瞳中,却似被吞噬了般,掩盖生息。
推开门,江月俯视着地上满身鲜血的男子,见其对自己怒目而视,被堵着的嘴呜咽地不知骂着什么,顿时扬唇笑了起来,温和道:“夫君看上去一点也不听话呢。”
“唔——唔唔唔!”
地上的男子闻言更挣扎起来,肥胖的身子像虫子般在江月脚边蠕动,浑身的血迹蹭得到处都是,直叫绿翡忍不住干呕。
“小姐,这人果真如您预料的那般不老实,我已经找人教训过他了,只是没想到他被打成这样还能挣扎。”
“猪还要捅两刀才死呢,更何况是他。”江月轻笑着应道,俯下身,抬手摘了男子口中塞着的帕子,不等说话,便听男子怒骂道,“沉月!你个婊子!你爹是把你送来给我睡的,你胆敢找人绑我!小心你爹打死你!”
“小姐!”绿翡闻声忙要捡起帕子要将男子嘴堵住,却见江月摆了摆手,一边任由男子骂着,一边四下找寻着什么。
“沉月!你个狗娘养的东西,还不快放开我,不然等老子回去,一定打死你!”
“沉月,老子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你个骚浪的贱种,别不知好歹!”
……
男子一声声骂着,江月不为所动地在屋内找了两圈,看向绿翡的眼神有些不解:“绿翡,我不是让你给我准备锤子了吗?我怎么没找到。”
“在……在隔壁。”绿翡紧张地咽了下口水,不等江月发话,抬腿便去隔壁吃力地拎了个巨大的铁锤过来。
“小姐……”绿翡声音发抖,江月漠然接过锤子,轻声道,“绿翡,转过身去不要看。”
话落,绿翡忙转过身,捂住耳朵。江月见状回过头,垂眼看了地上辱骂自己的男人一眼,片刻,粲然一笑,“夫君,骂得再大声点。”
声落,扬手便抡起锤子向男人的头砸去。
一锤接一锤,惨叫声凄厉绝望。
血肉模糊间,地上只留细微的抽动声。江月扶着锤活动了下手腕,一双溅上血珠的眼睫颤了颤,轻微垂下,漆黑的瞳仁盯着地上抽动的血肉,片刻,踢了一脚,柔声道:“你怎么,不叫了啊?”
地上不成型的血肉早没了声息。
“不会叫的话——就去死吧。”
江月淡淡说了句,自觉无趣地握住锤柄,木然地向地上砸去。
鲜血喷涌,血浆四溅。
“绿翡,点火,我要送我这夫君最后一程。”江月愣怔开口,绿翡忙跑到院外,将备好的木柴点燃。
火焰腾跃而起,肆虐的火舌吞噬着黑夜,江月拖着男人的衣领从屋内走出,身后蔓延开大片血迹,扬手一扔,尸体便被火舌包裹,火堆顿时燃得更旺。
缭绕的浓烟中,江月微微抬眼,麻木的双眼在察觉到一侧的脚步声后倏然警觉起来,霎时向浓烟另一侧望去。
身前的火焰还在跳跃,其中的尸体若隐若现,念尘在黑夜中缓步走来,手中的火光随风飘摇着,映在二人全然不同的双眼中。
“大师都看到了什么?”沉月先行开口,忽而一笑,满是血迹的白皙脸颊弥漫着诡异的美艳,掌心擦拭这脸上的血,却越擦越脏乱,一双幽暗的水润双眸望过来,女人的笑都带着凄婉,“大师现在是在想怎么处置我吗?”
江月的声音柔柔,眼中尽是苦楚的笑:“大师一定不知道吧,从我被迫嫁给他开始,他就没日没夜的折磨我,他打我,骂我,折辱我。”
“所以你就杀了他?”念尘声音平淡,江月盈盈望去,秋水似的眼蓄出泪来,“他不死,死的就是我。”
“——求生,也有错吗?”
女人的声音落下,男人肮脏的辱骂似乎又回荡在念尘耳边。
杀人有错。
求生无错。
二人间静默一瞬,江月垂首拭泪间眼神慢慢变冷,黑曜石般的眼睛淡漠凌冽,方要继续同念尘周旋,便听身前传来叹息。
“江姑娘,你发间的鹤簪脏了。”
眼泪擦至一半,江月顿时恶心起来,那肮脏的男人的血,怎么配沾染上洛瑾玉的东西!
抬手从发间拔掉簪子,江月垂首用干净的袖口不断擦拭,却只觉越擦越脏,眼中虚假的泪慢慢聚成真切的泪滴,砸落在簪上。
念尘站在不远处看着。
他知道那簪子是谁的。
也知道这女人此刻的泪是真的。
这就够了。
他修行不够,不足以成圣,故而有失公允,心有偏私,此为人之常情。
念尘叹了口气,缓缓上前两步,身侧的火焰发出燃烧的声响,他俯下身,将手中的帕子递出。
“施主的脸脏了,擦擦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念尘os: 只要你对殿下是真心的,我可以饶你一次
第86章 共枕
寂静的夜里, 几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走着,街道两侧的红灯笼随风摇晃着,发出呜呜的破损声。
江月默不作声地跟在念尘身后, 散落的长发遮住半边面容,眼帘掀起,漆黑的瞳孔中映着明亮的火光, 仿佛在灼烧身前的男子。
“大师……会将此事告于旁人吗?”江月的眼垂了垂, 声音哀婉, 到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大师若将此事告于旁人,江月怕是就活不成了,阿爹也好, 这城中的百姓也罢, 断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爹会打断我的腿,百姓们会用唾沫淹死我……”
江月低低说着,察觉到念尘脚步顿了一下,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又被她快速掩了下去,伸手抓住念尘的袖口:“求大师给我一个答案, 若……若大师觉得此事无法隐瞒, 不若现在就处死我, 也好过受那身心的折磨。”
女人的眼泪一滴滴砸下, 当真委屈极了一般不住地用衣袖擦拭, 磨得眼尾通红。
念尘垂目看了一会儿, 他对女人的眼泪倒是没什么感触, 不过是无端想起最初见到这女人时, 她跪在雪中请命的执着模样, 明明是跪着的姿态,脊梁却挺得笔直,一双眼桀骜不驯,处处透露着强烈的生机与欲望。
这样的女人,不该屈辱的死去。
念尘想起屋内男人恶心的谩骂,竟无端生出厌恶之情,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这样的人,闭嘴也应当。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想法方一冒出,念尘忙摇了摇头低念了几声,口中这般说着,心中却知这罪自己已经犯下了,片刻,只余悠悠叹息。
“施主放心,今夜之事,小僧不会同旁人讲起。”念尘俯首淡声道,“但愿施主往后脱离苦海,不受折磨,不犯杀孽。”
“多谢大师。”女子的声音恳切,念尘的眼神垂落,见女人白皙的指尖迟疑地松开自己的衣袖,略有些发抖地学着自己行了个礼。
“大师之恩,江月没齿难忘。”
“无妨,天色已晚,施主还是早些回去吧。”念尘敛下眼,江月忙点了点头,垂首间眼中划过漫不经心的冷笑,口中却是极诚恳的语调,“那大师也早些休息,若郡主他们需要帮忙,我们也好明日一早便赶过去相助。”
话落,江月眼睫轻颤,眼中生出几分玩味的笑。
就她爹的那套行事作风,只怕今夜的兰山必有好戏看。
漳州城北,兰山脚下,马蹄声渐缓,眼见着山上鳞次栉比的房屋已经显露,叶景策等人持缰勒马,翻身跃下马背。
“殿下,将军,两位稍等一下,小人这就进去通报老爷一声。”阿七说着躬了躬身,快步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精致大院跑去,不多时,身后便跟出个一脸横肉的壮汉,见了二人,立刻谄媚一笑,“兰山这等小地方,竟能让云安郡主和叶少将军屈尊莅临,实在是大幸,实在是大幸啊!”
“王爷言重了,王爷的祖辈为我大昭立下汗马功劳,今日得见王爷,该是我和叶将军的幸运。”沈银粟笑着客气道,大汉立刻躬身陪笑,“郡主这话便是取笑沉某了,祖辈的功劳到了沉某这里也已落败了,哪配称得上一句王爷,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夫罢了。”
“王爷说笑了,这祖辈的血而今仍旧流在王爷体内,这胆魄心性亦是。”沈银粟微微一笑,循循善诱道,“况且今日,有一个重振家族的机会就摆在王爷面前,只看王爷有没有这心了。”
“这!”沉耀语塞了一瞬,眼中划过一丝兴奋的光芒,忙侧身将二人向院内请,“瞧沉某这脑子,二位进去说,二位进去说!”
步入帐内,几人方闲聊了几句,各色佳肴便已然备齐,叶景策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只觉这土皇帝也是皇帝,但说这屋内陈设的奢华程度,只怕是皇子府也不过如此。
见叶景策有意环顾四周,沉耀脸上得意之情更甚,忙倾身陪笑道:“少将军是有什么看上的?沉某立刻安排。”
“并非是要求什么,而是王爷宅中精致,叶某没见过什么世面,故而环顾了一番,让王爷见笑了。”叶景策拱手一笑,见沉耀眼中满是得意,忽而话锋一转,慢声道,“不过王爷这宅子只有一点不好。”
沉耀脸色一僵,干笑着道:“请少将军赐教。”
“此宅在设在山中又几人能见其奢华?需得寻个机会设在京中才好,方让人见识王爷品味之高。”叶景策抬眼看去,扬唇笑道,“王爷觉得叶某说的可有道理?”
“自然有理,自然有理!”沉耀慌忙点头,沈银粟见状心中已有了估量。
她先前听说这人不满洛之淮,还以为这人会是个有胆识的英雄,好奇之余,倒也惧怕此人日后会起划地为王的念头,不愿将兵马相借。而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此人并非有勇有谋的英雄,更像是有匹夫之勇却胸无大志的平庸之人。
不过也好,越是这般的心性,便越好同他商议,只要利益给够,他们便不会拒绝。
见沉耀这般激动模样,沈银粟便也不再试探,直接开门见山地将此行的目的告知,果真见沉耀只短暂思索了一瞬,在听闻抛出的甜头后,连连点头大笑。
他最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若说这两万兵马是他的,不若说这两万兵马是这山匪的。他掏出全部家当同这山匪交好,不过是看中这山匪善战,天高皇帝远,待其日后占据北境之时,他也能跟着分一杯羹。可如今这老山匪病倒,他哪还敢指望着他,既然如此,不若立刻向定安军投诚。
酒过三巡,事情远比想象中顺利,沈银粟方松了口气,便听沉耀的声音在对面响起:“想来二位是已经见过沉某那不成器的女儿了?”
“您说沉月姑娘?我们自是见过,当日她为妇孺请命之举实在令人敬佩,当真是继承了王爷的碧血丹心。”沈银粟恭维着,却打心底里觉得此话实在辱没沉月,无论是心性还是胆魄,沉耀都不能同沉月相比,她这般说,实在是给沉耀脸上贴金。
沈银粟话落,沉耀昂首大笑,片刻,排着桌子道:“郡主可真会同沉某开玩笑,就沉月那废物,也配让郡主敬佩?”
废物?沈银粟只觉沉耀这话实在讽刺,自负程度可见一斑,偏偏她眼下是同其商议招安之事,不好撕破脸面,只好忍声吞气地笑了笑,故作不解道:“敢问王爷何故这般说,以我之间,沉月姑娘可并非池中之物。”
“哈哈哈,郡主这话说得呀,当真叫沉某替那不肖女害臊。”沉耀说着,许是酒意有些涌上,话语间竟有些口无遮拦,直大笑道,“沉月那人啊,跟她娘似的,明明是个女子却什么都要和男人挣个高低,岂不可笑,让她嫁人又不肯,非要捆上才老实,如今我啊,只盼着她别像她母亲似的,当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沉耀话落,沈银粟险些没将手中的茶向其脸上扬去,握着茶杯的指尖攥得发白,被叶景策抬手轻轻按住后,才止住了轻微的颤抖。
“粟粟,和这种人生气不值当。”叶景策的声音亦是有些发寒,看着沉耀的眼中满是不屑,“你就算今日教训了他,日后他也只会将这怒火转移到江月姑娘身上。”
“收他这种人进军,当真是收了个蛀虫!”沈银粟低骂一声,却听沉耀开始不停地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只待说到关键处,拍了拍手,便有两个肥胖男子从屋外走入。
“还不见过云安郡主,叶少将军。”沉耀话落,两个男子立刻手忙脚乱地行了礼,方起身,就听沉耀笑道,“实不相瞒,沉某一直艳羡少将军一家能征战沙场,为国效力,所以特地让两个孩儿从小习武,只盼有朝一日也能博个功名,今日少将军既再次,不知可否为犬子点拨一下?”
沉耀话都这般说了,叶景策也没有推拒的道理,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下。
眼见着面前二人的笨拙身姿和落在沈银粟脸上打量的眼神,叶景策更觉眉心狂跳,恨不得此刻就掀桌走人。
奈何着此番是来招安,不可坏了大事。强忍着怒意看完了二人的杂耍,叶景策措辞片刻终于应付过去,只待再喝了几杯,就同沈银粟起身请辞。
已是接近午夜,二人不便赶路,只同沉耀寒暄几声后随着婢女去往各自房间,殊不知二人身后的不远处,沉耀盯着叶景策的身影打量半晌,招手让身侧下人贴耳过来。
“给我找几个上等货来,要那种会伺候人的。”沉耀醉醺醺道,“一会儿把她们塞到少将军房里去伺候,务必把少将军伺候高兴了。”
“可……可老爷……小人瞧着那叶少将军不像贪恋女色之人,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男人嘛,哪有不贪恋女色的,不过只因为他年纪不大,未尝过滋味罢了,只待食髓知味,自然知道其中的好。”沉耀呵呵乐了一声,低声喃喃道,“这少将军可得伺候好啊……听说他和二殿下走得近,咱们日后往上爬,许是得靠他呢……”
夜凉如水,屋内却是温热。
屏风后,巨大的浴桶冒着热气,叶景策将衣服解下搭至屏风上,抬脚迈入热水中,只觉浑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松懈下来,连日赶路的疲惫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卸下。
发间的带子半解,叶景策墨色的长发半数散落在水中,发尾贴着肩膀蔓延向下,劲瘦的腰身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本就生了副极好的样貌,当初男扮女装时,脸颊尚有几分少年气,眉目又天生明亮含情,散下长发恍惚间只让人觉得美得雌雄莫辨。
而今消瘦些许,剑眉星目之感则更显露出来,宽肩窄腰的身形下,成熟的英气竟压过了往日的少年感。
难得寻了个闲适工夫,叶景策双臂扶着浴桶边沿,身子向后仰躺下去,方合上眼,便听门外有人敲门。
“少将军,老爷吩咐我们送些衣物过来。”
女人的声音响起,叶景策扫了眼自己搭在屏风上的旧衣,开口道:“进来吧,东西放外面的桌子上就成。”
话落,房门打开,女人们鱼贯而入,脚步声混乱急切,叶景策刚要闭上的眼睛猛地睁开,察觉到有脚步靠近,忙冷喝一声:“东西放外面就成,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可是将军,是老爷吩咐我们过来的啊。”女人的声音娇滴滴地传来,一边说着一边向着屏风靠近,“少将军放心,我们肯定伺候好您,让您舒坦。”
“我说了,这里不需要人伺候!”眼见着屏风周围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叶景策慌乱地向自己挂在屏风上的衣服看去,只待女人劝说的声音还要响起,便抬手扬翻了一旁放着的文盘,盘内的东西顿时砸落屏风外,一片惊叫声中,叶景策迅速起身扯了衣物将腰带束好。
长发还湿哒哒地贴在后腰,叶景策方迈出屏风,便觉自己被数双眼睛盯上,像是察觉到他要跑一般,屋内女子们顿时如饿虎扑食般涌上,满脑子只记得沉耀的意思,叶少将军等同于黄金。
听说过北境女子生猛,但也没料到能生猛成这般模样。
叶景策喊了数声无果后,方打算抬手将其一个个打晕,便见门外似乎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将军——”临近的女人飞扑过来,叶景策眼睛一转,已然准备劈人的手霎时放下,只待女人靠得足够近,推门,抬脚便向外扑。
“粟粟——救我——”
沈银粟被扑了个满面,不等反应过来,便见叶景策极为灵巧地躲到她身后,一个穿着薄纱衣的美女直愣愣扑到她的怀里。
一时间,沈银粟愣了,屋内的众女子愣了。
唯有叶景策俯身将头靠至沈银粟肩侧,眨了眨眼,狡黠一笑。
“粟粟,你来得刚好,可吓死我了。”
方才还冷冰冰的声音一下温和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亲昵的讨好,任谁都听得出这其中的意味。
屋内女子俱愣住,心中骂了沉耀一万遍,这人莫不是蠢货吧,在郡主头上动土,幸好今夜没碰到这少将军衣角,若是碰到了,岂不是等着被处置。
见屋内女子俱沉默下来,沈银粟似乎愣怔着没反应过来,叶景策不满地抬了抬眉,小声抱怨道:“粟粟,我本来泡澡泡得好好的,沉耀非塞了一堆姑娘过来,我都和她们说我家室了,她们非不信,把我吓得啊,满屋子跑,幸好你来了。”
“粟粟,你说这不是逼迫良家男嘛,大晚上的,我都好几日没睡好了,这一吓,晚上睡不着可怎么办啊。”
……
叶景策故作委屈地念着,侧过头去,一双眼盯着沈银粟看,一见她皱眉,就更添油加醋一番,可怜兮兮地向她身后凑,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扬起,酒窝若隐若现。
“是沉耀让你们来的?”沈银粟话落,屋内一众女子连连点头,小声道,“让我们伺候少将军沐浴。”
“仅此而已?”沈银粟扬声,众女子面面相觑了一番,扑通一声跪下,“郡主明鉴,我们当真不知您和少将军的关系……这么好。我们,我们是奉沉老爷的命令过来的,我们一概不知啊郡主!您放了我们吧!”
“我又不能将你们如何,你们何故吓成这般模样。”沈银粟垂眼看向地上的女子,犹豫片刻,扬了扬手道,“夜色已深,你们先先去吧,别扰了我们休息。”
“是,是!多谢郡主,多谢郡主!”
地上的女子闻言慌忙起身退下,途径叶景策身边,匆匆行了礼便目不斜视地离去,留下叶景策一人茫然地眨了眨眼,贴着沈银粟疑惑道:“粟粟,你就这么放她们走了?”
“她们是奉沉耀命令过来的,我要为难也是为难沉耀,不能为难她们啊。”
“那……那你不生气?”叶景策磕磕绊绊道。
“生什么气?同你生气吗?”沈银粟不解地向叶景策看去,开口笑道,“阿策,我知道你没碰她们,为何要同你生气?”
“……”叶景策无言地盯了沈银粟片刻,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忍不住裹了裹自己的外衣道,“粟粟,我的意思是,你不该同沉耀或者那些女子生气吗?她们……她们差点就看了我的身子,辱了我的名节啊!”
叶景策声落,二人间静默一瞬,片刻,沈银粟压了压嘴角,挣扎良久,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阿策,你不要闹了,谁能辱了你的名节啊,只怕不等她们靠过来,你便一人一掌打晕了。”
沈银粟轻声笑着,却见叶景策的眼帘微微垂下,默不作声地远离了她一步。
“阿策……”沈银粟小声开口,试探地扯了扯叶景策的衣角,“那……我生气?”
叶景策又躲远一步。
“你又不是真心生气。”
“那……我真心生气?”沈银粟双手叉腰,佯装愤怒道,“我现在就去找沉耀算账!我让他赔我的阿策清白!”
沈银粟说罢便抬脚,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觉衣角被叶景策反手拽住。
“算了,我困了,你不要去了。”叶景策声音淡淡,沈银粟抬眼望去,许是刚出浴不久的缘故,叶景策的眼睫上尚挂着星星点点的水珠,鼻尖仍有些微红,垂眼下去,竟有些我见犹怜的意味。
沈银粟的心顿时被愧疚感填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见叶景策拉着自己的衣袖要向屋内走,便愣怔地跟上,低低道:“那阿策要怎样才不和我生气。”
“粟粟,我说过,我不会和你生气的。”叶景策低声应了一句,见沈银粟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往屋内走,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很快便又被故作难过的眼神掩下去。
“粟粟,我不是和你生气,我是害怕。”叶景策转身同沈银粟小声道,“你说沉耀着前半夜往我屋中塞女子,这后半夜,万一给我放迷香可怎么办啊,那我岂不是毁在这里了?”
“应该不会吧,毕竟这些人都被我打发回去了……”沈银粟认真安抚着,见叶景策的抓着她衣角的手垂下,立刻改口道,“阿策说得有道理,这可怎么办呢?”
“对嘛,所以我就想着找一个人既能守在我身边,又能通晓药理,防止我被暗害!”叶景策转了转眼,强忍着笑意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颚,故作思索道,“找谁好呢?”
“是啊,找谁好呢,将士中好像没有通晓药理的……”沈银粟顺嘴接了一句,说至一半,突然察觉不对,刚一抬首,正对上叶景策笑盈盈的双眼。
“恭喜粟粟猜对了!”
叶景策话落,抬手便将沈银粟横抱起,无视其在怀中的挣扎,迈步将她放置床上。
“阿策,你又诓我!”沈银粟的一双美目向叶景策瞪去,鼻尖却仍萦绕着他沐浴过后的香气,身前下榻之处被叶景策挡得严严实实,却见自己越出声,叶景策便却倾身下来,只待她再避无可避之时,那人笑着用鼻尖蹭了蹭她,起身,手中扯的正是她身后的一床棉被。
“粟粟,我何时诓你了?”叶景策理直气壮地抱着棉被道,“你自己也说了,要给我找一个能守着我的,通晓药理的人。”
“那是你引导的!”沈银粟说着,只见叶景策蹲身在地上铺起被子,边铺边低低道,“不过粟粟要是反悔了,现在也可以回去,反正我被谁抢,被谁觊觎,粟粟一概不在乎!”
“你!”沈银粟气得一拍被褥,抬手拿了旁边的软枕扔过去,叶景策抬手接住,漫不经心地道,“不仅不在乎,还不担心我害怕,还拿枕头砸我……”
“叶!景!策!”沈银粟一字一顿,叶景策终于住嘴,抬眸向沈银粟看去,但见榻上的姑娘脸颊通红,抿了抿唇,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道,“我在乎!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我留下来还不成嘛!”
说罢,翻身便捞了被子将自己盖住。
“快睡吧,你不是困了嘛。”
“好。”叶景策淡淡应一声,虽和衣躺下,但却不住翻身,只待翻了几次后,果真听榻上传来女子闷闷的声响。
“阿策,你是不是睡得不舒服?”
“有点,地板又冷又硬,不过粟粟不用担心,我身体很好,绝对不会生病的!”
黑暗中,叶景策的眼睛亮得惊人,眨了又眨,满眼都是得逞的狡猾。
沉默片刻,沈银粟最终还是悄悄向榻内挪动了一些,犹豫着道:“要不然……你上来睡?”
“粟粟的心最软了!”沈银粟话音刚落,叶景策翻身便抱着被褥跑来,一双带着兴奋的双眼亢奋地看过来,正对上沈银粟投过来的眼神。
似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沈银粟微微眯眼,不等说话,便被叶景策揽着躺下,亲了亲她的耳垂后,轻声哄道:“夫人早点睡,明日还要起早呢。”
“阿策?你是不是又骗……”沈银粟话音未落,叶景策向她的方向靠了靠,低低道,“粟粟,我冷。”
“……”沈银粟沉默一瞬,半晌,又开口,“阿策?”
“嗯?”
“我的被子是暖的,你靠过来就不冷了。”
第87章 兰山夜雨
兰山的夜寂静异常, 唯有呼啸的风声不断。山间的灯笼拼命摇摆着,一阵狂风扫过,灯笼破损的瞬间, 雨滴也砸落下来。
灰暗的天空倏然撕裂开巨大的缝隙,霹雳声在半空炸开,山中一片轰鸣之声。树影婆娑, 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棂上, 雨水顺着屋檐噼里啪啦地落下。
雨幕之中, 来人脚步飞快, 伸手轻叩了两声门后,见房门打开,屋内男子手持烛火, 神色恹恹, 忙躬身将信奉上:“将军,绵阳城急报。”
信封上洛子羡的墨迹已经被雨水洇开,叶景策伸手接过便屏退了士兵,转身回去房内。
山间阴冷, 今夜大雨滂沱,屋内则更为潮湿, 沈银粟睡得本就不安稳, 似是被门缝内袭来的寒风所扰, 肩头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瞬, 只待一双手小心地将被褥重新掖好, 暖意再次涌上, 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 脸颊下意识向被褥内埋了埋。
屋内的光火幽暗, 叶景策举着火烛在榻旁盯了沈银粟半晌, 既害怕她被火光扰醒,又抑制不住地想盯着她睡着时的样子看,心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举着火烛走向较远的一侧,将桌边的蜡点燃,轻缓地拆开手中的信封。
既是绵阳城送来的,就算不看,他大约也能估量出里面写了什么。
果不其然,信中不过寥寥几句,却言简意赅,朝中因疫病之事在云州建立防线,而今疫病已消,突破防线只是早晚之事,洛子羡刚征了兵,正需几场仗来磨砺新兵,眼下朝中大军未至北境,他此刻开战,一来先发制人,二来可以攻下几座云州城以南的城池用来磨练新兵。
屋内的空气湿冷,烛火熹微摇晃,叶景策细细看完信上内容,心中倒也不觉惊奇,只垂眼将信纸折好,刚要放回信封,便听榻边传来轻微声响,沈银粟的声音轻轻传来。
“阿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洛二的信罢了。”叶景策抬步走过去,沈银粟此刻刚醒,意识尚且有些模糊,见叶景策坐至榻旁,便有些倦怠地靠上去,头枕在其肩上,疲累道,“信上说什么了?”
“洛二已经率兵攻城了。”叶景策声落,沈银粟眨了眨眼,终于提了几分精神上来,“那我们要快些回去了。”
“嗯。”叶景策低低应了一声,见沈银粟仍有些困乏,垂首亲了亲她的发顶,“粟粟,再睡一会吧。”
“这样大的雨声哪里还睡得着。”沈银粟幽幽叹了句,一双杏眼向外望去,见竹窗被拍打得咯吱作响,过了半晌,才恍惚意识到时辰已然不早,不过是今日阴雨,天不见亮罢了。
不过是又休息了半个时辰左右,山间便有了走动的声响,二人如今急着回绵阳城,自然不敢耽搁,早早的便撑了伞走出房内,打算同沉耀商议行军的事宜。
沉耀的屋内仍保留着昨夜席间的布置,雨水的潮气与残留的酒香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微醺之意。沉耀方被匪兵扶着过来,醉意尚未全消,走路仍有些歪斜,一双狭窄的眼睛刚睁开就对上叶景策满是寒意的眼神,猛然间想起昨夜自己闹的丑事,鞠着的身子瞬间一激灵,整个人都被活活吓醒。
“两……两位贵人昨夜可休息好了?”沉耀胆颤地问着,一双眼心虚地望叶景策的方向瞥,但见那人挑眉笑了一下,语气中说不出的冷冽,“托沉王爷的福,哪能休息得不好?”
说罢,叶景策的抬脚向沈银粟身后迈去一步,小指勾了勾沈银粟的发尾,抬眼看沉耀的目光带着嘲讽:“只不过沉王爷安排伺候的人太多了,实在惊扰了我夫人。”
“是是是,沉某下次一定注意。”沉耀连连点头应着,话刚落,又见叶景策不满地压低了眉眼,忙改口道,“不对不对,没有下次了。”
被叶景策着一来二去地吓了一番,沉耀着酒算是彻底醒了,再看其与沈银粟之间的细微动作,恨不得给昨日的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这得是多没眼力的人才看不出二人之间的亲昵,怪只怪他昨日被二人的突然到访冲昏了头脑,才能做出那般荒唐之事。
心中骂了自己几句后,沉耀也算警醒起来,对二人不敢再有过多废话,只一一按照二人的吩咐命人整顿山中的兵马,尽早赶去绵阳城。
外面的雨似乎比晨起时小了些许,山中的人一旦活动起来,脚步声便逐渐凌乱,到处都是雨水飞溅的泥泞之声。
走出房门,叶景策方要去往后山清点匪兵,便见山间有一马车正冒着风雨摇摇地向这边驶来,驾车之人头戴斗笠,一双淡漠的双目幽深异常。
“小僧念尘见过郡主,将军。”念尘俯身行礼,身后,一双素手掀开马车帘帐,江月撑着柄淡色的油纸伞轻缓走下。
“沉月见过郡主,将军。”江月的声音温和,抬眼扫视到沉耀之时,眼中划过一丝轻蔑,开口冷淡道,“沉月见过父亲。”
“你来这里做什么?”未等沈银粟二人开口,沉耀厌弃的声音先行闯了出来,似是察觉到沈银粟睨过来的眼神,沉耀愣怔一瞬,轻咳半声道,“你不在温县伺候丈夫,跑来这里添什么乱!”
“父亲这话可冤枉女儿了。”江月面露担忧道,“女儿过来,一来是父亲这边是否需要女儿相助,二来,便是来寻我那夫君的。”
“寻你那夫君?”沉耀蹙眉一问。
“是啊,夫君前日便离开温县过来兰山照顾生病的公公了,父亲你不知道?”江月的眼睛霎时惊讶地睁大,天边一道惊雷劈下,闪电蜿蜒过众人的头顶,刹那的金光仿佛在一瞬间撕裂开女人故作柔弱的面孔,将那张俏丽惊诧的面孔劈成两半。
雷声回响,闪电映得沉耀脸色发白,江月凄切的双眼向沉耀望去,半掩在衣袖下的嘴角却微微扬起,余光中目光扫至念尘的方向,但见那僧人微微垂目,薄唇紧抿,似是有些无奈。
沉耀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这女婿可是山匪的独子,若不是因其性子乖张恶劣,迟迟成不了家,他又将暗地里给沉月下药,将其献出,这山匪怎么可能会让他居于兰山中,掌这山中兵权。
而今这山匪的宝贝疙瘩失踪了,若这山匪怪罪下来,只怕他在这山中的话语权会被削减,届时他如何用这两万兵同叶景策等人换取后半辈子的富贵安稳。
沉耀咬牙思忖片刻,再抬眼时目光已是冷漠至极,同江月冷声道:“你跟我过来,我有事叮嘱你。”
“是。”江月盈盈下拜,又同沈银粟二人寒暄几句后便同沉耀走至一侧,依旧是那种嫌弃的目光,江月似乎已经习惯了沉耀这样看着自己,眉梢抬了抬,掐着指甲硬逼着自己做出副温顺模样。
“父亲有何事要交代?”
“你个废物!之前让你去绵阳等地救助灾民,好便于给山中征兵,你倒好,转身带着些女人和孩子跑了,半个男人没带回来,如今这朝中之人刚要招安山匪,你又没看住丈夫,让那金疙瘩失踪了!没用的东西,我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
沉耀怒斥一声,口水喷溅到江月脸上,女人的眼捷垂了垂,强忍着拿帕子擦净的举动,温声笑道,“父亲是怕夫君的失踪影响您在兰山的地位,拿不出山中兵权?”
沉耀闻言冷哼一声,一把甩来江月挽过来的手,粗糙的指腹扬起时划过女子白皙的脸颊,留下几丝显而易见的红痕。
指尖掐了又掐,江月的面色阴沉一瞬,又勉强打起笑意,淡声道:“父亲放心,此事交于我,我定不会让公公开口阻拦您的。”
“沉月,别让我失望。”沉耀闻言面色稍霁,斜眼见沈银粟向这边望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挥了挥手便让江月去往这兰山当家的胡老大的住处。
眼见得江月走远,一侧的沈银粟也收回目光,侧首看向身旁的念尘,轻声道:“如何,这江姑娘昨日可有什么异常之举?”
火堆旁,女人哭着用袖口拼命擦拭鹤簪的样子再次浮现在脑海中,那张满是血迹的白皙面庞在跳跃的火光下弥漫着妖异的艳丽。
她或许该擦一擦脸上的血迹再同他哭,至少这样不会像从地狱里爬出的艳鬼。
诡异的想法在念尘脑中一闪而过,扰得他直皱眉,片刻,却也只是摇了摇头,垂眼淡漠道:“她并无异常之举。”
“……那就好,辛苦念尘大师了。”沈银粟盯了念尘半晌,须臾,收回目光,向着江月离去的方向望去。
这兰山的当家的胡老大病了有些时日了,先前其儿子为了冲喜,急急忙忙的娶了个新妇,在温县临时添了个宅子。
山上的众人皆知,这新媳妇是被她老爹给绑过去的,嫁人当天被下了药,昏昏沉沉的就被抬上花轿,身边跟着的婢女一路哭着去追,却被那胡老大的人打得遍体鳞伤,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小姐被送入洞房。
纵然这新妇是强娶进门的,但眼下这少当家的毕竟就这么一个女人,再怎么说也得称一句少夫人给个面子,礼数上需得做到。
引路的匪兵心中想着,脚下的步伐更是不敢怠慢,待把江月送至胡老大的院前,弯身道:“少夫人,就是这儿了。”
“有劳你了。”江月声音淡淡,同匪兵道,“我知你是当家的看中的人,如今我夫君不在我身边,我又不曾亲手照料过当家的,只怕会有不周之处,还望小哥在院前帮我守着些,若出什么差池也好帮一帮我。”
“少夫人客气了。”江月话落,匪兵连忙躬身点了点头,目送江月进屋后,转身守在院前。
屋内,奢华精致,江月不紧不慢地四下环顾一番,待确保屋内无人后方才走至屏风后,缓步走向榻上虚弱脏乱的彪形大汉。
大汉的呼吸声微弱,胸膛细微起伏着,干裂的嘴大张着,似乎正拼命摄取空气。
江月拿了椅子缓慢坐下,抬手,一侧的绿翡连忙从匣子中取出汤药小心放至江月手上。
“爹,吃药。”
江月的声音轻缓,将汤匙喂至胡老大嘴边,见大汉眯着混沌的双眼艰难打量自己半晌,方才轻声道,“爹,你莫不是忘了,我是您的儿媳啊。”
你帮着沉耀,亲手绑进洞房的儿媳!
江月拿着汤匙的手微微颤抖,僵持片刻,总算见胡老大张开嘴,似乎含糊地要嘟囔什么,却又因乏力作罢,只喝下江月碗里的药。
碗中的药一勺勺见了底,江月的眸光愈冷,见榻上的人渐渐只会张嘴的动作,汤药从唇边几次溢出,终于满意地收了汤匙,将药碗放置一边,取了一旁的帕子缓缓靠近。
“爹怎么不咽药啊,是等着夫君来伺候您吗?”
提及到自己的儿子,榻上的汉子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喉中发出含糊的声响,拼命挪动瞳孔向江月看去,却见那女子浅浅笑了一下,慢声道:“放心,你很快就会下去陪他了。”
“在阴曹地府——好好陪着那滩肉泥!”
肉泥?!榻上之人的眼神瞬间惊愕起来,死命地向江月抓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难以动弹分毫,喉中嘶吼半晌,也只是声如蚊呐,杳不可闻。
“害怕吗?要不要我帮你喊人求救?”江月一双黑亮的眼睛徒然笑起来,冷森道,“你们把我送到他房间的时候,我也好害怕,我也想有人救我,可我只察觉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在我的腰间游走,像一条恶心的蚯蚓死死缠着我,让我每时每刻都想要送他去死。”
“如今,我终于杀了他,剁得像烂泥一样碎啊,有趣至极。”江月咯咯笑起来,俯身到胡老大耳边,轻轻道,“现在,轮到你了。”
话落,胡老大更挣扎起来,却觉越挣扎越乏力,身体狰狞地躬起,嗓中一口腥甜涌上,双目圆瞪着面前的女人,却见那女人轻飘飘地笑着。
笑着笑着眼中倏然就落下泪来,胡老大越气急,那眼泪就越多,只待胡老大一口气噎在嗓中,女人的泪瞬间涌出,拼命地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喊:“你们谁来看看阿爹啊!他不行了!快帮帮忙啊!”
屋外候着的匪兵瞬间涌进屋内,在胡老大剩最后一口气之时围在榻边,却只见他瞪着眼哽下最后一口气,口中半分声响都发不出。
身后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跌坐在毯上悲伤地站不起身,只捂脸低泣着,透过指缝,一双黑亮的猫眼看着众人集聚在胡老大周围,半晌,慢慢露出笑意。
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就是你了,沉耀。
被搀扶着走出房门,江月发丝凌乱,逢人便抓着低声询问:“你看见我夫君了吗,你帮我找找他,阿爹走了可怎么办啊……”
众匪兵面面相觑,只道少夫人怕不是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口中一句句节哀地劝着,使着眼色让身边的婢女扶她去沉耀处。
山间的雨以及淅沥沥地带着,沉耀方从屋外走入,便见江月失魂落魄地坐在椅上,旁边的匪兵见状小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沉耀交代了一遍,话音刚落,便见沉耀快步走至江月身前,冷声道:“不是让你去照料亲家公了吗?亲家公怎么会突然就动了气!”
“父亲,是公公他突然问及夫君情况,我便如实说了,谁知道他……谁知道他一担心就……”
一声响亮的耳光猛地传来,沉耀的掌厚实有力,直叫江月口中瞬间掺了腥甜,一双眼下意识向沉耀瞪去,一闪而逝的狠辣瞬间被委屈掩盖。
“父亲息怒,你知道公公那脾气的,我若不说实话,他定会生气的……”
“你!”沉耀被猛地一噎,随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这胡老大一死,只要他那儿子不回来,这山中的权利岂非落在少夫人江月身上?他这女儿素来被他掌控,只要她肯听话,这山中的权利不就是他的,届时借兵给叶景策等人,等待他的可不就是荣华富贵。
思及至此,沉耀心中似有些兴奋,奈何身旁还站着山间匪兵,他不敢表现出喜悦,便只好装模作样地将怒火发泄在江月身上。
“好你个天煞孤星,见了你真是晦气,给我上外头跪着去!”
“是。”
山间烟雨蒙蒙,跪在院前的女子腰身笔直,低垂着头,脸颊上的红印清晰可见,一身布衣早被雨水浸湿,凉凉地贴在身上。
路过的匪兵驻足看了会,啧啧感叹他们这少夫人当真命苦,丈夫不见了不说,这老当家的身子早早便不行了,大家都知道他活不长久,少夫人好心去看一眼,被老当家的吓成这样,回来竟还要在雨中罚跪。
怎么说这少夫人如今也是他们兰山的人,沉耀这么一个外姓的,何故折磨他们兰山的主子。
山匪暗骂了几句,只道这沉耀给了他们山中钱两,又是少夫人的亲爹,少夫人不说,这口气他们便也只能咽下。
“前面何事喧闹?”蒙蒙细雨中,女子温婉的声音传来,众匪兵转头一看,但见沈银粟撑着伞走来,身侧是一道而来的叶景策和念尘。
“回郡主的话,前面是大家在心疼少夫人罚跪呢。”匪兵见状忙赶去沈银粟身边,他们被就是为了谋生才归顺兰山的,本性称不上坏,更何况这镇国将军府声名远扬,众人皆知其护国安邦的壮举,心中对叶家之人自有几分敬佩,见了二人自然恭敬。
“罚跪?这样的雨天何故在外面跪着,岂非等着生病?”沈银粟蹙眉问了一句,匪兵立刻点头道,“说得不就是嘛,这沉老爷因为当家的病逝之事迁怒于少夫人,殊不知当家的那身子啊,本就不大行了,少夫人好心去送药,反而被当家的病逝吓哭,这事情如何……也不该迁怒于少夫人啊。”
匪兵话落,见沈银粟的目光向江月的脸颊看去,两道秀眉瞬间拧在一起,握着伞的指尖略有些发青。
沉耀重男轻女之事她昨夜就看得明白,这江月虽不可信,却也不至于被亲爹如此虐待。沈银粟倏然间就想起洛瑾玉曾无意提及她接生的那孩子曾被其亲父嫌弃是个女孩,而江月闻言后气急给了那父亲一掌,她当时虽不信江月其人,却也觉此人带妇孺闯城,护女婴不被其父看轻,实为仁义之人。
而今再看,想来那女婴竟是江月自己。怪不得洛瑾玉提及时带着略微叹息,怕不是心中已有了大致的估量。
雨意渐浓,沈银粟咬了咬牙,不待身侧之人察觉到,抬脚便向屋内走去,朗声道:“沉王爷何故这样体罚亲女,今日是亲女,明日便是营中士兵,他日便是我大昭的千万子民!我大昭,只需爱民如子的臣,不需心狠手辣之贼!”
这话说得讽刺至极,想来沈银粟已然气急,只是因着招安的缘故压了气焰,还尊称一声王爷。
方同江月擦肩而过,沈银粟的眼神扫过其慢慢肿起的面颊,眉头拧得更深,回首同叶景策喊道:“阿策,我马车上备了消肿的膏药,你帮我取来给江姑娘可好?”
“知道了。”叶景策应了一声,知沈银粟着急,便也不做耽搁,转身离去。
眼见着面前女子的身影彻底没入房门,江月抬手,鸦黑的眼睫颤了颤,听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倒也懒得回头,只淡淡笑了一声。
“她同殿下一样,是心软的性子。”
“所以哪怕并不了解姑娘,总想着救姑娘一把。”念尘声音淡漠,手中的伞却倾在江月头顶。
“大师,这次真不是我杀的。”江月抬眼,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眼睫上。念尘垂眼盯了两秒,轻轻敛下眸。
“江姑娘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大师要赌一赌这真假吗?”江月弯眼笑了笑,“这不过此局,怕是要以江月的命为赌注,大师——敢赌吗?”
眼下并没有江月害死胡老大的证据,沉耀仅因其送药,便能将胡老大病逝之事迁怒与她,若他将怀疑江月之事说出,无论江月是否做过此事,她都逃不了被责罚的命运,若再将她杀了丈夫一事说出,只怕她会被当众杀死。
怪不得她说赌注是她的命。
念尘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对上女人野猫般美得极具攻击性的眼,须臾,冷淡一笑。
“江姑娘的眼睛,让小僧想起一位故人,他的眼神与姑娘截然不同,他的眼过于无欲无求,寡淡得像出世的神仙。”
江月知道念尘在说洛瑾玉,眼神垂落一瞬,良久,静静道:“那我的眼神在大师眼中是何等模样?”
“欲念太重。”念尘淡淡开口,“自毁其身。”
“那不刚好。”江月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自己毁了自己,总比被别人毁了好,为自己的欲念付出代价,我心甘情愿。”
“痴人。”念尘低低念了一句,话落,见沈银粟同冷着脸的沉耀一同走出屋内,见了湿淋淋的江月,又瞥了眼身旁面色不佳的沈银粟,沉耀咳了两声,开口道,“算了,你且退下吧。”
“多谢父亲。”江月冷笑一瞬,听从沉耀的话慢慢挪动着身子站起。
她的膝盖本就有伤,如今又在雨中久跪,站起来时一阵酸麻,方走了几步,便不受控地向前栽去。
“沉月姑娘!”念尘瞬间一呼,手下意识想要扶去,却在伸出手倏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手臂僵在半空,在得见绿翡扶住江月时,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莫名松了一口气。
“多谢大师。”
“无妨。”
绿翡扶着江月缓缓向前行进两步,眼见着身后无人跟上,悄声同江月道:“小姐,您这一出苦肉计值得吗,您膝盖本就落过病。”
“值得。”江月眸色微暗,“云安郡主和殿下是一样的人,良善是她的软肋,今日这一遭,足够毁了沉耀,也足够……卸下她对我的防备。”
江月话落,绿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不远处的雨幕中渐渐显出男子挺拔的身姿,忙住了嘴。
“江姑娘,这是郡主要我给你的。”叶景策递了药包过去,见江月身子不适,便也不做多语,只在其道谢后便错开身,向着沈银粟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山间的雨时大时小,升起的雾气让他眼前有些模糊,又快步走了些许,只到了半路便瞧见沈银粟也撑伞向他走来。
“粟粟,你怎么来了?”
“这山中的雨雾大,我怕你迷了路,所以过来接你。”沈银粟几步跑过来,叶景策方要笑,便听远处传来悠扬的,撼动人心的巨大声响,几乎瞬间就让他全身绷紧,体内的血液仿佛在沸腾叫嚣。
“粟粟,你听见了吗?”叶景策的眼神霎时暗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向远处望去,声音冷冷道,“这是朝中大军的号角声。他们打过来了。”
“粟粟,启程吧,我们报仇的时候到了。”
第88章 生死有命
云州城以南, 端州地界。
装载着伤员的木板车碾在粗粝的沙石地上咯吱作响,尘灰混杂着暗色的血迹在地上凝成一团,盔甲和兵刃被散乱地堆放在地, 只在来往将士的匆匆步履中,偶尔发出一声摩擦的声响。
“大夫!他这手还能要了吗?”
“右边的!干什么呢!把伤员抬进左边的帐子啊!”
……
呼喊声充斥在营内,纷乱的脚步声不断, 临近军械库处的一间营帐内, 洛子羡烦躁地揉着眉心, 捏着信的手微微发紧, 将纸张边缘揉得褶皱不堪。
“好他个梧国!竟敢在此刻侵略我大昭边境!”
信纸被拍在桌上,洛子羡怒极反笑,营中侍奉的将士见状立刻退至一侧不敢出声, 只轻微抬眼, 见年轻主君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晦暗不明,眼底色泽更深。
“殿下息怒。”将士小声劝了句,但闻帐外士兵脚步声急促,朗声通报道, “启禀殿下,郡主和叶将军回来了!”
“好啊!回来得刚好!”洛子羡阴翳散了几分, 手中攥紧的信被重新铺平, 放置桌上后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帐外的马蹄声清晰可闻, 洛子羡眯眼遥遥望去, 见不远处军队浩荡, 叶景策和沈银粟策马位于最前方, 身后众人中竟也有眼熟之人。
“洛二!”叶景策的呼喊声传来, 洛子羡的眉眼总算带了几丝笑, 挥手高声道, “阿策,云安妹妹,你们可算回来了!”
军队行至营前,众人俱下了马,洛子羡迎面走上,同叶景策对视一眼后轻笑了声,重重拍了拍其肩膀:“就等你了。”
“前两日与朝廷的那一战可应付得来?”
“他们本也就是试探我们实力,派出的人不多,倒是好应对,现在让我烦心的不是这事。”洛子羡扯了扯嘴角,同叶景策苦笑一声,“先去歇一歇吧,一会儿回营我同你和云安妹妹细说。”
“好。”叶景策点了点头,侧身让开后面的沉耀,“洛二,这位便是沉耀——沉王爷,后面几位是他的女儿沉月,以及两个儿子沉日和沉星。”
“沉月?沉王爷的女儿?”洛子羡的眼尾稍抬,犹疑地打量江月几眼,片刻,淡淡笑开,“这么说来,我们之前倒是被江姑娘骗了,不知姑娘身份高贵,苛待了姑娘。”
“二殿下说笑了,沉月隐瞒诸位实在是有苦衷,还望二殿下不要介意。”江月声音冷淡,洛子羡垂了垂眼,收回审视的目光,似乎不愿再在小事上耗费口舌,转首径直望向沉耀,“子羡见过沉皇叔。”
这一句皇叔实在是将沉耀捧得极高,按说这原本的沉氏先祖也不过是个被隔了块偏远封地的异姓王爷,就算是仍旧在世,洛子羡都不必喊一句皇叔,更何况这没落了不知道几代的沉耀。如此称呼,只怕是为了那两万兵马而给的一个甜头。
沉耀自知洛子羡给了极大的面子,忙点头寒暄几声,见洛子羡让开身请起入营,立刻躬身让了几下,最后同其一同走进。
沉耀之事由洛子羡一人应付绰绰有余,叶景策这几日早看不惯沉耀其人的心性,眼下眼不见心不烦,只得了洛子羡的示意便拉着沈银粟一同向营内走去。
端州之地前几日刚爆发了战争,眼下营中虽安稳,里里外外抬出的却尽是伤残之人,军医挂着药箱在各个营帐内穿梭,纷乱脚步下带起的尘灰呛得人不住咳嗽。
“郡主!郡主您可算回来了!您发发善心,帮我瞧瞧我兄弟吧!他昨夜疼得三日不曾合眼了!”
“郡主!郡主您先去我们营内瞧瞧吧!那兄弟要不行了!他家中妻子还等着他回去呢!您妙手回春,救救他吧!”
……
营中的哀嚎声遍地,将士集聚在二人周围,沈银粟在慌乱中不知被谁带了一把,胡乱地便跟了上去,叶景策无法,便也迈步随其过去。
方走至营帐前,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充斥着腥甜腐臭,叶景策鼻尖动了动,似有所感,见沈银粟掀帘暗道一声不妙,却不等伸手制止,便见沈银粟盯着帐内的景象直了眼。
一盆子断臂残肢放在角落处,地中央的热水盆中浮着粘稠的猩红,充斥着腐烂甜腥的气味,狭小的营帐内,数不清的伤员紧紧贴在一起,连吃痛打滚的缝隙都显得异常紧迫,年纪尚轻的小士兵不动怎么照顾年长的受伤士兵,只颤抖着手一遍遍擦拭断臂处冒出的血水,将自己也浸成了血人。
“粟粟?”
自知这般场景给人的冲击太大,叶景策试探着唤了沈银粟一声,见其脸色惨白,在听闻他的声音后似乎才缓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道:“阿策,这几日赶路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留在这儿帮他们处理一下。”
“无妨,粟粟,我留在这儿帮你打下手也成。”叶景策略扫了眼屋内的伤员,心中不安感更甚,却见沈银粟强颜欢笑地将他向营帐外推,轻声吩咐道,“这帐内本就小,没有多余的落脚之处,你若真有心帮我,去给我寻两个军医过来助我。”
声落,帘帐落下,叶景策抬眼望了望这大营中四处奔走的士兵,只随手抓了一个过来便忙问了句军医何在。
营中的军医本就不多,眼下更是四散,叶景策沿着士兵指的方向走去,只见军医正为一满身是血的小兵包扎,那小兵虽然一身血腥,四肢却是完好,是能继续作战之人。
这倒也难怪方才会有胆大包天的士兵在混乱中拽了沈银粟去那些残疾士兵的营帐了。在这军中,四肢健全的伤员远比重伤难医之人价值更大,因为待他们恢复仍旧可以上场作战,而残疾士兵则大部分沦为战场肉盾,作用与健全之人不能相比。
眼见着军医包扎好了小兵,叶景策低声吩咐了句,将其派至沈银粟营内,自己则顶替了其位置,抬手帮营中士兵包扎起来。
他的包扎手法实用却繁琐,尽管当初是与叶景禾一同学习,却远不及叶景禾手法熟练。刚想至此处,少女清脆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吕大夫,你要得膏药我给你找来了。”
声落,叶景禾掀帘走进,溅了叶景策显示愕然一瞬,随即笑了起来:“呀!哥你怎么在这里啊,我方才听说你回来,还未来的及去见你,你倒是自己出现了。”
叶景禾话落,又抬眼看了看营内:“吕大夫呢?方才他不是还在此处帮忙包扎吗?”
“我让他去帮粟粟了,她那处的伤员伤势太重,需要两个帮手。”叶景策声落,叶景策忙接道,“你早说呀,我也会包扎的,你让我去帮嫂嫂,我们姑嫂情一定能更进一步!”
叶景禾说着,更跃跃欲试起来,一时间抻到了手臂,捂着臂膀下意识哀嚎两声,却惊得叶景策抬眼看去。
“小禾,你也受伤了?”
“怎么可能!”叶景禾笑着揉了揉臂膀,叉着腰傲然道,“哥!你是没看见我战场上的风姿,我握着那柄重剑,砍人就像削萝卜皮一样快!凡我所到之处,片甲不留!他们都叫我小禾战神呢!”
叶景禾说着,叶景策极为配合地点点头,夸张地拍几下手,见其态度敷衍,叶景禾忍不住翻眼一瞪,冷声冷气道:“不和你说了,我去找我嫂嫂说去,嫂嫂肯定夸奖我,说吧,我嫂嫂去哪里了,我帮她去。”
叶景禾声落,叶景策摇了摇头:“粟粟那里,你去了也帮不上忙。”
“怎么可能!”叶景禾一跺脚,垂眼见叶景策认真的眼神,脑中瞬间灵光一现,片刻,磕磕绊绊道,“不会是北边四营吧。”
“是啊。”叶景策叹一声,叶景禾顿时惊起,“那营内的士兵的惨状可不是寻常人能接受得了的,我先前看见的一个,眼睛都被戳瞎了,满脸的血,我偷偷听大夫讲,要把刀用火消毒,把眼珠活生生挖出来呢!还有昨天从战场上捡回来的那个,半个身子都没了,都以为他没气了呢,没想到居然那么坚强……”
叶景禾絮絮说着,叶景策只觉额间青筋跳得生疼,他当然知道那帐内是何模样,只是以沈银粟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去帮忙。
还有那军中的规矩,先救可用之人,纵然此规矩确实最大程度上的保留了战力,但道理是道理,感情是感情。
他没资格因场面的血腥阻止沈银粟救人,也没资格阻止伤员获得这难得的得救机会。
于情于理,他能做的只是帮她找两个军医当帮手。
手中下意识增了力道,直到身前士兵吃痛地低吟一声叶景策才缓过神来,忙松开手询问两句,见其无碍后松了口气,可这心却在就不在这儿了。
此处士兵多是皮肉之伤,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叶景策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裹帘。
“小禾,你带人帮他们包扎一下,我去看一眼粟粟。”
“放心吧哥,这交给我就成。”叶景禾笑着应了一声,话音未落,便见叶景策向来时的方向快走去。
营中还是一如既往的纷乱嘈杂,木板车上的伤员一批批运送回来,身上流的血几乎浸染了土地,哭喊声,痛苦声充斥在耳边,可他只是目不斜视地匆匆掠过。
这本就是优胜劣汰,见惯了生离死别的地方。他们就算平日里再怎样嬉闹欢笑,到了战场也知道我不杀人,人便杀我,刀砍下去才能活,生死是常事,被放弃也是常事,去残忍的杀戮更是一件常事。
他们是被驯化后习惯这一切的人,可沈银粟没有。
她没见过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见过秃鹫在尸横遍野的平原上啄食腐肉之景,她若见了,该是何等心情。
叶景策的脚步缓缓停下,他看见不远处沈银粟从帐内走出,借着一旁放着的已有些灰了的水清洗掉满手血迹,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下腰开始不断干呕。
“粟粟。”男子低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只手伸至自己面前,沈银粟只犹豫了一瞬,抬手便死死握住叶景策的手,将全身的力量尽数压在他手上,指甲深深凹进其掌心。
掌心的刺痛感传来,叶景策眼帘微垂,却一言不发,只等沈银粟连咳了数声后,微微直起身,才将眼中的郁色匆匆掩下,勉强带上几丝的笑意。
“粟粟,舒服些了吗?要不要喝些水?”
“我……”沈银粟欲言又止,掌心方要攥紧,便被叶景策一把夺过,一边轻轻地将手掌抚平,一边慢声劝道,“粟粟,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见到这般的场景会产生这样的反应并不是你的错,我和小禾第一此见到这种场景,一个吐得天昏地暗,一个直接烧了好几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若是你早些年见到我,兴许还要给旁边吐得绝望的我递个帕子呢。”
叶景策一边说着,一边自嘲地笑着,只待沈银粟的手彻底放松才安下心来,听沈银粟缓缓道:“我原本以为经过京中事变,我已经能够坦然的面对这些。”
“不一样的,哪有人是一次就顿悟了生死之事呢?”叶景策笑了笑,抬手轻轻将沈银粟鼻尖沾染的血刮掉,故作忧心道,“若粟粟你真有那般悟性,我这夫人便是圣人转世,我可怎么追啊,愁都愁死了。”
“又瞎说!你没事就诓我,还能愁怎样把我骗去?”沈银粟低声骂了一句,见叶景策闻言眼中霎时得意起来,又怕她发现而刻意压着,只得抿了抿唇,小声道,“想笑就笑,小心憋笑憋成鸭子嘴。”
叶景策顿时笑出声来,俯首亲了亲她的额头:“粟粟上当是因为心疼我,这心软的就跟滩水儿似的,一骗一个准。”
“巧言令色!”沈银粟抬首怒瞪叶景策一眼,指尖怼了怼他的肩头,只见那人嬉笑地任由她怼着,待她发泄完脾气,才轻声道,“这帐内的伤员可处理好了?”
“还差一些,不过血都止住了,骨折的也都固定好了,只可惜断臂残肢的是接不上了,还有眼睛被刺穿的那位,怕是要花大功夫诊治,另外……”沈银粟淡淡叹了口气,“我方才进去时有一个没了半截身子的,我本想先替他瞧瞧,可惜还没等靠过去他就咽气了……”
“人生在世,生死有命,粟粟,你不必自责。”叶景策低声劝了一句,见不远处有士兵向二人方向跑来,抬头向那人看去。
“启禀郡主,将军,殿下请二位到帐中议事。”
第89章 兵分两路
营帐内, 烛火通明,叶景策和沈银粟掀帘进去,只见屋内众人齐聚, 听闻身后有声,纷纷转过头来。
“见过郡主,将军。”众人声落, 红殊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小师姐!你们可回来了!”
一身红衣的姑娘直直向沈银粟扑来, 撞进其怀里后仰头直笑, “小师姐,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无聊死了, 二殿下天天臭个脸, 小禾姐姐每天就知道擦刀。”
红殊话落,不等沈银粟发声,身后便有男子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
“小师妹啊小师妹,什么叫我天天臭个脸?”洛子羡的手似有而无地敲了下红殊的头, 淡声道,“下次再偷着说我坏话, 就把你扔战场上打仗去。”
“打就打, 总比让我在营内守着有趣。”红殊嘟囔了一句, 一双大眼向洛子羡望去, 见那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随后移开目光, 同帐内众人道, “既然大家都到齐了, 便各自落座吧。”
声落, 众人俯首称了句是,便各自寻位子坐下。
“眼下朝中派出四十余万兵马攻打我们,其中近二十万临近端州,后二十万则分布于其南边的几处城池,便于赶来支援。在之前的几次战争中,敌方主帅尚未出手,皆是派了几千兵马同我军游龙击战,想来是在试探我方军力。”
洛子羡淡声讲着近日战况,待众人了解后微微颔首,随即起身将桌上的信件钉至背后的墙上。
“诸位,此为边境来报,称梧国的兵马已几次逾越两国边境,突袭边关村落,突袭兵马虽不多,但次数频繁,是挑衅之意。”
洛子羡声落,叶景策冷笑出声:“趁此刻挑衅,怕不是在有意试探我们。看看这内乱之下,是选择抵抗他们还是抵抗朝堂。若选择抵抗他们,只怕我们会给朝廷的军马留有更多时间,若不抵抗……大昭边境的几座城怕是都会拱手相让。”
“阿策说得极是,这便是我烦闷的原因,我军兵马本就不能与朝廷相提并论,而今梧国一来,我们腹背受敌。”
“可梧国此举,不能不打。”沈银粟冷声道,“如若不打,待内乱结束,这大昭北境之地怕都被它占了去,是真真的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沈银粟的声音落下,洛子羡微微蹙眉,沉默着扫过营内众人,手中的翡翠珠子一截一截地碰撞响动着,片刻,笑了笑:“自然是要打的,不过是阿策回来前这营中缺主将,我不敢擅动用这营中将领,如今回来便顾虑全无了。”
洛子羡此话说完,营中众人俱安静下来,见其目光向叶景禾瞥去,扬唇笑道:“小禾妹妹在这几日的作战中所向披靡,巾帼不让须眉,不知可愿担当抵御梧国战争中的主将?”
“我当主将?”叶景禾一愣,随后立刻笑开,“当然愿意!殿下放心,我定会将他们打得片甲不留!”
“小禾妹妹当真威武,那这抵御梧国的两万兵马便交由你了。”洛子羡应了句,随即目光又在众人间扫视片刻,淡漠道,“生龙,活虎,你们此行与小禾同去,保证小禾安全。”
“是。”生龙活虎俯首道,抬眼,见洛子羡还在摩挲着翡翠珠子思索,目光幽幽地瞥向帘外,似是有些犹疑,片刻,坐直身子道,“文昭,此番你和那沉王爷一家也虽小禾一同过去。”
“是。”文昭颔首,眨了眨眼,又不解地抬起头,“殿下,咱们至于去这么多人吗?景禾少将军带两万兵马加之边境原驻兵已经足够,更何况那梧国似乎也只是试探,我军如此大兵压境,又派出诸多武将,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非也,小禾带兵众多,为的是速战速决,一次清剿了他们,以防他们有胆子卷土重来耽搁我们。”洛子羡的眼帘微掀,淡笑地指了指文昭,“至于我将文昭你派过去,一来是担心小禾若出意外,需得有人顶上,二来,是让你看顾那沉耀一家。”
“看顾沉王爷一家?”文昭挠了挠头,见洛子羡冷淡道,“那沉王爷一家我试探过了,一个愚蠢的爹和两个笨拙的儿子,放在哪个战场都没什么太大用处,顶多能当一当肉盾。倒是那沉月,文武皆是可塑之才,只是她此前虽行了仁义之举,但也一直欺瞒我们,其心其行有待商榷,不若先将他们家带至边境,此战若无可疑之处,便借此赏个功名也算是给了甜头……”
“若有可疑之处……”洛子羡冷声道,“文昭,你便即刻将他们诛杀于边境!”
“是!”文昭俯首,帐内之人便算是各自领了命。
此行分边境和朝廷两个战场,边境距离不近,时间吃紧,营内叶景禾等领了命便快步回帐收拾包袱,只待清点兵马后便即刻启程,余下留在端州战场的,也不做多留,领命后各自回去营帐,只余沈银粟和叶景策二人在此。
眼见着叶景禾的身影渐渐走远,叶景策微微松了口气,抬首同洛子羡道:“你之前急着让我回来,便是早早就想将小禾送去边境战场了吧。”
“那是自然。端州之地,她留不得。”洛子羡不紧不慢地走来,眼睛微眯道,“此番与朝廷作战,敌方主将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元成泽。”叶景策的拳微微攥紧,洛子羡嗤笑一声,“是啊,他既是你们的仇人,也是将小禾一手带大的恩师,且不说小禾在战场上见到他的心情如何,就单说小禾的招式,恐怕没人会比元成泽更熟悉了吧。”
“……的确如此。”叶景策默了片刻后颔首,“你此举确实明智,小禾好强,不甘屈居人下,这些年与我对弈亦是不服,此行不但能调走她,也是她是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是啊是啊,阿策,这次小禾离开,可就剩你与元成泽对峙了,元成泽此人虽被功名利禄蒙了眼,但武功是实打实的厉害,断生刀法至今无人能解,当初更与叶将军平分秋色,你可有心赢得过?”
洛子羡慢声调侃着,但闻叶景策冷冷开口:“你且等着,我早晚把他的人头拿去给我爹娘当祭品!”
声落,洛子羡扬了扬眉,见一侧沈银粟静默不言,缓声笑道:“云安妹妹在思虑何事?”
“二哥可知对方的行军参谋为何人?”
“自是打听过,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以前参与过的几场仗也是打得平平无奇。妹妹不必担心。”
洛子羡话音方落,沈银粟面色稍霁,便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士兵至帐前躬身道:“启禀殿下,前方发现敌军异动!”
“进来细说。”
“是!”士兵掀帘进帐,与帐内之人行礼后,躬身详细道,“启禀殿下,前方有人来报,端州城前四十公里处,见尘土高扬锐直,闻马蹄声厚重有序,恐有敌方千人伏击。”
“若为尘土高扬,大约不止是些骑兵,战车弓弩怕也备了。”沈银粟接了一句,洛子羡点点头,抬眉看向叶景策,“拿这些人给你的银枪开个光如何?就当熟悉熟悉手感?你可敢?”
“切,你这说得倒像我生疏了武艺,需得他们帮我想起来一般。”叶景策不屑一笑,随即抬眼向沈银粟的方向看去,见她眼帘垂了垂,思绪片刻,走上前去,“粟粟,此战不过是敌军的试探,他们眼下摸不准我们的兵力,自然也不会轻举妄动,我不会去太久的,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那你也要小心为上,切忌……”沈银粟话刚说至一半,便见叶景策倾了身过来,不等她反应过来,捧着她的脸吧唧便是一口,亲完起身便走,似是怕被她骂一般,步伐极快,行至帐门时猝不及防地在洛子羡肩上拍了一掌,低声道,“在我回营时尽量让她避开我,那一股子血味,闻着都恶心。”
“明白了。”洛子羡笑了一声,见叶景策阔步走出营帐,只朗声吩咐了几句,周遭士兵便沸腾起来,刀枪剑戟的摩擦声回荡不断。
“到底是自己带的兵跟自己亲啊。”洛子羡感叹了句,见叶景策持枪上马,一杆银色长枪在日光下耀眼夺目,衬得男子俊朗的容貌更添意气。
身侧有轻缓的脚步声迈至,洛子羡不必回头便知是沈银粟走至了身侧,侧目看去,见其静静地望着马背上的玄甲男子,一双杏目温和含笑,待到兵马将行之时,方才从帐中快步走出,扬首大喊:“阿策,一路小心,早日归来。”
“放心吧粟粟。”叶景策也回过头,笑着向沈银粟的方向摆了摆手。日光洒落在男子的眉梢间,细细碎碎的光揉进清澈的双眸,在凌厉的眼中的寻得一方柔和笑意。
队伍渐行渐远,营中再次沉寂下来。洛子羡悄悄凑至沈银粟身旁,一双狐狸眼打量着沈银粟目不转睛的眼睛,片刻,扬唇一笑。
“哎呀,妹妹,回神了。”洛子羡轻拍了拍沈银粟的肩,淡声道,“莫担心,阿策之前随叶将军打的仗哪场不比这规模大?”
“我知道,只是这心中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实在难熬。”沈银粟微微叹了口气,悄声道,“但愿他早些回来,让我这心能为他安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好难写,不过等第一场大战结束,就能写到最最最期待的地方了,啦啦啦啦啦啦
第90章 莫嫌他
端州境内, 细雨绵绵,雨丝拍打着营帐,沙沙的声响被帐内低低的询问声掩盖, 一室的血腥味弥漫,侍从将擦拭血迹的帕子放入铜盆内浸湿,方才抬眼看向站至病患榻边的女子。
“郡主, 可需吩咐人准备些米粥?”
“备着吧, 他这眼睛挨了我数十刀才处理干净, 就算用了药物和银针给他止痛, 这耗心耗力的医治过程也够他熬了,想必醒来需要些食物进补。”
沈银粟的声音轻轻落下,侍从点了点头, 见其抬手拔下士兵身上的银针, 便自觉地收拾好附近遗落的剪刀纱布,将其与铜盆一起捧在怀中,小心地随着她从帐中退去。
帐外夜雨连绵,营中的光火微弱地亮着, 随着偶尔袭来的冷风颤颤晃动,侍从低声吩咐了句门外守着的小兵, 见其快步跑去熬粥, 这才放心地赶上身前的沈银粟, 快跑两步, 撑开手里的油纸伞。
“郡主, 外头下着雨呢, 小心着凉。”
“无妨, 这雨不大, 应当没什么大碍。”沈银粟淡淡说着, 身上的披风裹了大半的身子,将她本就纤细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弱,手中的烛火一晃一晃地映在脸上,侍从斗胆垂眼看去,方见其眼中积满了疲色。
“郡主,殿下不是说了吗,这营中病患有军医照看,您当适时休息才是,这眼下都四更天了,您若不回去休息,被殿下知道了该责怪属下了。”
“二哥若怪你,我帮你解释就是了。”沈银粟拢了拢袖,垂首慢慢道,“我就算回去休息也一样睡得不安稳,还不如多医治一个士兵,至少能让他们安睡。”
沈银粟话落,侍从沉默片刻,他倒并非畏惧洛子羡责怪于他,只是这云安郡主辛劳众人皆亲眼所见,而今少将军数日不回,明眼人都瞧得出云安郡主神色忧虑,心神不宁,这般心绪之下而多加疲累,只怕是身子受不住。
侍从盯着地面胡思乱想着,绕过营帐的后方,见身前女子停住脚步,似乎在屏息凝神地听着什么。
马蹄声渐重,愈发向营地靠至,侍从沿着沈银粟的目光向不远处望去,但见一队兵马从雨幕中闯出,马蹄踏过月下盈盈水泊,在飞溅的雨水下勒马至营前。
位于正中间的营帐内有人快步走出,身后小太监举着油纸伞快步跟上,却依旧赶不及那人矫健飞快的步伐。
“殿下,您慢点走啊,可千万别滑倒了啊!”小哲子略尖锐的声音下夜幕中响起,却未得洛子羡步伐的半分停顿,只见其停在为首的棕红马驹下,主动伸手扶了那马上之人跃下。
“如何?伤得可重?用不用我调两个军医去你帐中帮你瞧瞧?”洛子羡急声道,那人掀了头上半遮着的黑色斗篷,露出张俊美英气的脸,脸上飞溅的血迹似乎还有残余,叶景策一双莹泽的眼淡淡向身侧瞥去,竟有些疲累过后的黯淡。
“不必,我不过是些皮外伤,算不得什么,你先派军医去看看那些受伤的士兵吧。”叶景策的声音混着几丝喑哑,错开身,只微微扬了扬下颚,身后将士便立刻会意,急急忙忙地拉着木板车向营内赶。
木板车上躺着不住呻/吟的士兵,血水滴落在水泊间,晕出一片片红。营前的灯火细微,照不清士兵们脸上的神色,沈银粟拼命盯着,却也只见叶景策垂了垂眼,薄唇紧抿,目送着受伤的将士进了最近的营帐。
“走吧,我和你汇报这次的战况。”叶景策将银枪递给身侧的将士,抬手拍了拍洛子羡的肩膀,抬步就要向帐内走去,一身湿透了的斗篷紧紧贴在甲胄之上,露出的玄色盔甲泛着冷冷寒光。
“阿策,你先回去吧,眼下已晚,敌军不会今夜突袭,此次战况明日一早商议也来得及,倒是你这次奔波数日,又途中生变同元成泽交战,而今该好好休息才是。”洛子羡笑了笑,“若你今夜没休息好,明日还是这般气色,云安妹妹见了怕是要心疼的,届时向我讨要她那俊朗康健的未婚夫,我可赔不起。”
洛子羡声落,见叶景策担忧地瞥过来,不待其开口,便极为了然地点点头:“放心吧,云安妹妹此刻应当已经歇下了,见不到你这幅鬼样子的。”
“那便好。”叶景策勉强笑了笑,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袖,鼻子微皱了下,随后抬首道,“既然如此,我先回去换身衣服。”
“好。”洛子羡颔首,侧身让其先行,又转首同身侧小哲子吩咐道,“命人熬几锅姜汤,给这些将士们都送去一碗暖暖身。”
“是。”小哲子应了一声,快步向炊事营跑去,路过拐角处的帐子,正碰瞧沈银粟伫立在一侧的身影,不等惊诧出声,便见沈银粟侧头看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准备些温水送去少将军营帐。”沈银粟吩咐了一句小哲子,转首,又同身侧侍从道,“我药箱中的金疮药不够了,你去取些过来。”
“是。”侍从应了一声,快步跑开。
夜里的大营算不得安静,缠缠绵绵的痛楚声从不同的帐内传出,沈银粟将目光落至叶景策身上,他走得不快,她跟得也慢,雨声与痛楚声将脚步声掩盖,她静静看着他因伤痛缓了脚步,不曾意识到面前的水洼,一脚深一脚浅地踩上,飞溅的泥点扬起在脚边。
“郡主,药来了。”身后有人匆匆追赶上,捧了个细小的白瓷瓶过来,沈银粟方拿至手中,便见小哲子也匆匆跑来,手中的铜盘遮地比他自己遮得都严。
“郡主,温水。”
“有劳二位了,二位去休息吧。”沈银粟微微行了个礼,二人慌忙下拜,目送沈银粟近帐后依照吩咐各自离去。
帐内的烛火燃得极旺,在遮挡的莹白屏风上浅浅勾勒出男子卸甲的身影,沈银粟抬步迈进,方一入内便觉血腥味扑鼻,连同雨夜的潮气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潮湿腥甜之感。
察觉到帐门口有响动,叶景策解甲的手微微停了一下,抬首道:“可是殿下派来的军医?”
沈银粟沉默着没说话,只端着铜盆径直走去,见屏风一侧的男子顿住身形,淡声道:“此处不需要医治,您请去其他将士帐中吧。”
声落,沈银粟靠至,屏风后的男子似察觉到脚步声的熟悉,不等开口,便听对面的女子缓声道:“阿策,你可想好,今日赶我出帐,明日起便不许再进我的营帐了。”
“粟粟?”叶景策声音一惊,目光迅速扫了下自己扔在地上的半边血腥铠甲,下意识向后退道,“粟粟,你先别过来,我现在又臭又难看,你……你看了会不喜欢的。”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的,你别怕。”沈银粟微微蹙了下眉,绕过屏风,正对上叶景策惶恐无措的眼。
她从未见过他惶恐时的神色,这大抵是第一次,他毫不掩饰地惶恐地看着她,随着她上下打量的目光而无措胆怯。
不同于以往的干净清爽,他确实是有些狼狈。
高束的长发散乱地缠在一起,眼下略显乌青,脸上溅上的血迹胡乱抹作一片,顺着脸颊向下淌,身上混杂着战场上甜腥的血气和死人的腐烂,因着雨水的浸湿,阴湿的气息更重,铁锈味充斥着口鼻,已被染至暗褐色的衣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令下摆处不断落下水珠都是糜烂的艳红。
叶景策的头微微垂下,放置身侧的手慢慢蜷缩起来,眼神试探着向沈银粟望去。
“粟粟,其实……”叶景策犹豫了片刻后刚开口,便见沈银粟眨了眨眼,声音轻颤道,“阿策,你冷不冷啊?”
“……不冷的,粟粟。”愣怔一瞬,叶景策眼中的惶恐慢慢被喜悦掩盖,眼角眉梢皆柔和起来,开口笑道,“外面是小雨,不碍事的,只怪我急着赶路,才将自己淋湿成这样。”
踢了一脚地上堆放的散发着血腥味的衣物,叶景策弯眼笑了笑,同沈银粟商量道:“粟粟,不若你等我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再过来瞧我?总好过我这样脏兮兮地站在你面前。”
“说得有道理,是该把衣服换下来。”沈银粟点点头,随手把药箱放置在桌上,自己坐至榻边,抬头盯着叶景策道,“脱吧。”
“粟粟,你……”叶景策愣住,已经解开甲胄的手停住,先前被遮挡住的血迹大片大片地露了出来,沈银粟的目光定定落至叶景策的前胸处,那血痕从肩颈至心口,布衣上洇出的血迹鲜红一片,被甲胄遮挡时却只露出肩颈处的一点。
沈银粟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声音不由自主地急切起来。
“阿策,你若不脱,我便帮你宽衣解带了!”
“粟粟,你当真不必如此,你……你不若去看看营中其他将士,有些伤得很重,正需你医治呢……”叶景策忙摇了摇头,手指寻着甲胄的绳结处试图将其系回,却见沈银粟大步过来,环住他的身子便从他的背后夺过绳结。
甲胄掉落,叶景策身上血迹斑驳,从肩头至腰腹,红褐色分布成几片,直叫人看着便觉疼痛。
沈银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脸色霎时变得难堪,指尖似乎在微微颤抖。
“粟粟,你别怕,这些血不全都是我的,只有几处是我的,其他的是敌人溅上来的,也有的是运送受伤士兵时蹭到的……”
见沈银粟沉默地垂下眼,叶景策手忙脚乱地开始解释,弯下腰,试探着去看沈银粟的神情,一双圆眼眨了又眨,试图笑着遮掩过去,一只手当在身侧擦拭干净,打算撩了沈银粟垂落的长发去哄,便见身前的女子倏地抱住自己,双手环住他的腰,指尖勾在绳结处。
“阿策,脱吧。”沈银粟轻声道,“脱下来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