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再相见

    暮色四合,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下,狭小的屋内灯火熹微,烛光跳动。

    榻上, 合目的女子眉心紧皱,似乎睡得极不安稳,一侧的阿婆拿着帕子擦拭着女子额间不断渗出的汗珠, 又瞧了瞧女子伤痕累累的身体, 忍不住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怎么伤成了这样。”

    额间似有凉意在安抚, 沈银粟躁动不安的意识终于舒缓了些许,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身上隐痛不断, 沈银粟挣扎着睁眼, 只觉眼皮沉重,好不容易掀起了一道缝隙,顿觉一道夺目的白光刺进眼中。

    沈银粟缓慢地睁开眼,入目即是温和的日光和少年明媚含笑的眼。

    “粟粟, 你是不是醉了,怎么不说话?”

    少年俯身盯着她瞧, 浓密的眼睫像蝶翼般轻颤, 笑起来时一侧的酒窝清浅。沈银粟呆呆地盯着他的面孔不敢动, 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去, 又在即将触碰到那人脸颊时红了双眼, 双手僵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

    “粟粟, 你怎么了?”

    似是察觉到沈银粟的委屈心酸, 叶景策的眉眼微微垂下, 主动伸手握住沈银粟的手, 轻声道:“做噩梦了?”

    噩梦?

    沈银粟怔了一瞬,慢慢抬眼环顾四周,雨后初晴的院落中洒满了和煦的春光,洛子羡和叶景禾正在檐下围炉煮酒,不远处的屏风后,颜卿岚摩挲着棋子等着洛瑾玉下棋。

    “这是……听澜阁?”

    沈银粟茫然地张了张嘴,有些恍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目光定定落在叶景策脸上,但见那少年笑眯眯地看着她,指尖顽皮地点了下她的鼻尖。

    “粟粟,颜太傅的酒可都是烈酒,我劝你少喝些你又不听,你看,眼下醉得做噩梦了吧。”

    “就是啊嫂嫂,你都睡了好久了,没了你管束我哥,他便到处撩闲,烦人得紧。”叶景禾也起身向沈银粟看去,叉着腰一边说话一边瞪向叶景策。

    喝醉?噩梦?

    沈银粟口中喃喃念着,过了良久,方才轻笑出声。

    “看样子,我确实是醉了。”

    “那是自然,不然还能是什么?”叶景策笑道,屈身在沈银粟身侧坐下,低声道,“粟粟,你快同我讲讲,你都梦到什么了,竟然在醒后见我时那么主动?”

    “我,我梦见……”沈银粟皱了皱眉,刚想说出,又觉着梦中之事实在晦气,便住了嘴,一双美目向叶景策瞥去,嗔道,“谁主动了,你少自作多情。”

    “是是是,我主动,我自作多情。”叶景策只笑,抬手,将摘下的花漫不经心地置于沈银粟的发间,轻声道,“好粟粟,看在我这么诚恳认错的份上,明日你可要在岳丈面前帮我说说好话。”

    “我爹?”

    “对啊,你忘了?明日岳丈大人请了我们一家去府上做客呢。”叶景策笑道,“这可是我在讨好岳丈大人的道路上取得的巨大进展。”

    叶景策话落,一侧的洛子羡闻言笑起来:“乐吧,你就乐吧,别到时候发现是场鸿门宴,镇南侯当场让你跪着背诵沈氏家规。”

    “洛二,你少嘴欠,宣阳做的吃的怎么就没毒哑你。”叶景策听闻后反骂回去,洛子羡无所谓地耸耸肩,“急什么,宣阳不是也请你们俩进宫了嘛,要是她做的东西有毒,咱们几个谁也别想跑。”

    ……

    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地斗着嘴,沈银粟抬眼看着,只觉这场景闲适得让她陌生,忍不住去悄悄拽叶景策的衣袖,小声道:“你们俩说得都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宣阳邀我们进宫的事吗?当然是真的。”叶景策眨了眨眼道,“粟粟,你莫不是睡傻了?咱们俩近日可忙着呢,明日,岳丈邀了我去府上吃饭,后日,宣阳请我们俩进宫为我们贺喜,大后日,洛子羡这厮要咱们俩陪他去郊外打马,大大后日,义药堂的药材又要清点了,对,清点完药材你记得要去演武场看我比武,还有大大大后日……”

    叶景策满眼希冀地同沈银粟细数着二人之后的日子,沈银粟只愣怔地听着,心中莫名抽痛。

    她好像曾拥有过这样的日子。

    某个她不曾在意的,平凡的春日。

    上午去看演武治病人,下午要去郊外打马温酒,晚些时候或许会同她爹坐在桌前听他说吃素对身体好的大道理。

    可为什么,她听他说着,却只觉得恍若隔世,美好得有些虚幻?

    “阿策,阿策?”沈银粟的心突然惶恐起来,身体似在隐隐作痛,她伸手抓住叶景策的手,却见叶景策转过身,擦过她伸去的手,只站在原地难过地望着她。

    “粟粟,你为什么哭呢?”

    “哭?”沈银粟被问得一怔,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她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伤心在流泪,可她的指尖偏偏触碰不到自己的脸颊。

    “你不要哭呀。”

    “你不要哭呀……姑娘。”

    陌生的声音倏然间闯入耳中,沈银粟心中一颤,抬眼只见面前扭曲起来,疼痛感从四肢百骸中传来,她挣扎着抱住身体,猛地抬眼,顿觉眼前一片朦胧的光晕。

    “你不要哭呀,姑娘。”

    阿婆苍老的手握着帕子,一点点擦拭地沈银粟脸上的泪水,声音缓慢而轻柔:“是做噩梦了吗?”

    不,是做了个美梦,做了个让她不愿抽身的美梦。

    沈银粟轻轻笑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滚出,顺着眼角,一路滑至鬓间。她的身体依旧难以动弹,每一次抬起都是皮肉撕裂的痛楚,她就像一个废人一样摊在一张破旧的塌上,连哽咽时胸腔的起伏都觉得炙热酸痛。

    “阿婆……阿婆。”沈银粟竭力地侧过脖颈,湿漉漉的双眼望向桌上的水。

    她的嗓子干裂地发疼,她的心口,她的四肢都疼得要命。

    “好孩子,给你水,给你水。”阿婆说着,忙给沈银粟倒了杯水,冰凉的井水下肚,五脏六腑俱在炙烤中感受到了一丝凉意。

    “阿婆,这是哪儿,我睡了几日了?”

    “孩子你别害怕,这儿是我家,你已经昏睡两日了,是被一群官兵捡回来放到我这儿的,他们说他们一群大男人不方便照顾个陌生姑娘,这才让我这个老婆子来。”

    “官兵?”沈银粟声音发颤,“哪……哪儿的官兵。”

    “好像是朝廷的吧,不然这时候还有谁会来这儿啊。”阿婆说着,沈银粟的脸色顿时难堪起来,她还没把药草送回去,若此时落在洛之淮手里,那她的草药岂不是白采了,红殊,姚二娘,阿仁,还有那么多人岂不是都要活活等死?

    她本就疼痛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吃力地去尝试活动每一条肢干,一旁阿婆察觉到沈银粟脸上吃痛的神色,忙道:“别动别动,你先躺着,一会儿那几个小伙子过来会想法子抬出去的,你不必急着下地走动。”

    那几个官兵一会儿就会过来!沈银粟心中顿时更急,奈何阿婆在旁看着,定是不会让她跑出去,她只能想法子先调开阿婆。

    “阿婆,我饿,我好饿,能不能麻烦您……”沈银粟的声音嘶哑,阿婆闻言立刻点头,“好孩子,我这就去给你找点东西吃,只是我这儿穷,也就剩点昨日的白粥和野菜了,你别嫌弃……”

    阿婆说着,见沈银粟急切地点头便以为她饿得不行,忙抬腿外屋外走。

    眼见着阿婆走出屋子,沈银粟咬牙活动了下自己的四肢,勉力支撑起身子,扶着墙壁向外走。

    脚步迈出房屋,空中的落雪冻得她打了个寒颤,薄雪覆盖了整个村落,她眯眼向远处望去,只觉漫长地望不到尽头。

    “姑娘!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啊!”

    阿婆的呼喊声传来,沈银粟微微向后望了一眼,见阿婆迈着蹒跚地步子急急赶来,忙松了扶着篱笆的手,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跑去。

    茫茫落雪中,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嘴唇微微打颤,呼吸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作一团团白雾,眼睫上残余的泪珠结成稀碎的冰晶,将前路映得晶莹雪白。

    到底哪里才是回去的路啊。

    沈银粟茫然地环顾着,只拼命向光亮处跑去。

    郊外的军营内,篝火燃起,明亮的火被安置在每一个营帐前,映得营中灯火通明。

    叶景策早倦了喧闹之景,见篝火前的将士愈多,便起身离开,一侧的生龙活虎望见,忙抬腿悄悄跟上,行至人烟稀少处,二人怼了对方一下,活虎被怼了出去,只好率先张口。

    “少爷,您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走走散散心。”叶景策淡淡道,“你们二人近日辛苦了,若是劳累便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们俩有什么好辛苦的。”生龙笑道,“我们俩不过是觉得少爷你以前喜欢热闹,今日提前离去兴许是心情不好,想着能不能为您分忧。”

    喜欢热闹?叶景策闻言皱了皱眉,他之前喜欢热闹不过是因为他阿娘喜欢热闹,逢年过节,外出打仗,只要是遇见高兴的事便喜欢将人聚在一起,他和叶景禾谁敢提前跑便要被她呵斥。

    而今他阿爹阿娘已然离去,他看着那热闹喧闹之景便只余痛心碍眼,如何还待得下去。

    “我没事,你们俩先下去吧,过两日洛二的军队会到此与我们会和,届时有你们二人忙的。”

    叶景策说罢,生龙一乐:“二殿下也要来了?太好了,这回大家都聚齐了……”

    生龙话音未落,一旁活虎忙伸出手臂怼了他一下,眼下大家的确都要聚齐了,可偏偏云安郡主寻了大半年都没有踪迹,生龙此时说这话,不是相当于往叶景策心头戳嘛。

    二人挤眉弄眼地知会着对方,前言不搭后语地想去弥补出口的话,却见叶景策充耳不闻地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茫茫白雪,见纷飞的落雪下,那熟悉的身影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火焰在燃烧,无数的雪花落入又融化,它跳跃着,将明亮的光影打在那人的脸上,使得他清晰的,真切地去望见她的面容。

    她瘦了那么多,脸色差得他几乎不敢认,一双水盈盈的杏眼还红着,看着他,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粟粟……”

    叶景策的声音都在打颤,却见沈银粟紧紧抿着唇,唇角略微向下,似乎在抑制着自己的委屈,不让自己大哭出来。

    他们之间明明只有二十余步的距离,却相顾无言,不敢先走一步,只怕靠近会发现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

    片刻,叶景策迟疑地迈了一步,在确定眼前的身影未有半分消散后,整个人快步飞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抱住沈银粟。

    “是真的,是真的……”

    叶景策的身体在抖,在他真真切切地触碰到这具冰冷的身体时,惶恐与庆幸一起涌了上来。他不敢去用力的抱她,怕抓疼她,却又怕一松手人便会消失,只得贪婪地汲取着这具身体上的温度,他想要确定这是真实的,她活生生地在他怀中。

    “阿策。”

    嘶哑的声音传来,叶景策的心疼得像要被撕裂,沈银粟的眼睛直直望向他,虽有些泛红,却不曾落下泪来,只满含割舍地望着他,声音哽咽道:“我……我知道你是假的,定是我这梦还没醒,但我急着去给红殊送药,你不要闹了好不好。”

    她的手甚至没有触碰过他,她只任由他动作,而自己沉默地看着,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他的存在,哪怕是知道他会消失,也不去触碰,只开口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

    “粟粟……”叶景策直起身,笑语声中却有着浓浓的鼻音,他握着沈银粟的手摸上自己的脸,拼尽全力地笑给她看,“你摸摸,热的,真的是我,我还能骗你不成?”

    “真的是你?”沈银粟仿佛愣住了一半,盯着叶景策一遍遍地呢喃着这句话,片刻,眼睛眨了又眨,从呆滞慢慢变作委屈心酸,嘴角几度向下撇去,又被她咬唇抑制住,不敢大哭出声。

    “想哭就哭吧,我在这儿呢,没人敢笑话你。”

    叶景策轻轻顺了顺沈银粟的背,但见她伸手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小声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随后便抑制不住地大哭出声。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怎么可能不难过,在火中看着烧焦残骸嘶吼奔跑的是她,看着父亲死在眼前的是她,在乱葬岗翻尸扒衣的是她,在悬崖边挖草药的也是她。

    梦里是火海地狱,恶鬼嘶鸣,睁眼又是成堆的尸体,布满红疹的病人。

    她每一天都想歇斯底里地哭喊,她想念初回京都之时,沈铮尚未归京,名叫阿京的少年在义药堂里日日想方设法地恐吓她退婚,那时她尚有机会去忐忑,去期待,去埋怨,可眼下她什么都不敢,她只能不做多想地走下去,活下去。

    她不敢大声哭,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害怕,她不能让红殊担心和恐惧,她要让所有接近她的人都觉得她镇定且无所畏惧,这样才不会有人去轻易伤害她们。

    终于结束了……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沈银粟紧紧抱着叶景策的脖颈,泪水将他的肩膀浸湿,他只管给她披了大氅任她在雪中哭得痛快,一遍遍地委屈道:“你知不知道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怕我活不下来,我怕我报不了仇……”

    “我知道,我知道。”

    叶景策一句一应,哪有人会永远不害怕,他也怕,他怕找不到她,他怕回不了京,他怕报不了仇。

    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就该抱在一起取暖。

    “不害怕了,现在有我了,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害怕。”叶景策笑起来,脸颊轻轻蹭过沈银粟柔软的发丝,他知道她疲累,知道她受尽了苦,他舍不得她再累上一点。

    初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下个不停,他背着她一步步地走回大营,满天的雪落在两人的发间,他们慢慢走着,在寒夜里相依,用火把照亮未至的前路。

    什么都不必怕了。

    叶景策笑起来,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在乎的,执着的,终于都回到了他身边。

    今夜过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第72章 团圆

    晨光熹微, 风雪初歇,一夜暴雪过后,天地皆白。

    军中一大早燃起了篝火, 不多时雪地中便传来了走动之声,一墙之隔的营帐内,火盆烧得正旺, 架子上搭着几件墨色大氅, 男子坐在榻边虎皮毯上, 俯首看着面前伤痕累累的白皙双手, 两道剑眉忍不住拧在一起,上药的手轻了又轻。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皮肉翻卷之处,一瞬间的刺痛让沈银粟下意识地缩回手, 只是指尖刚微微蜷缩, 腕子便被叶景策轻轻箍住,带着薄茧的指尖便温和地拂开她的手掌,伴随着一声满是自责的询问。

    “粟粟,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叶景策的声音低低, 沈银粟听得心中钝痛,既不忍拒绝他上药, 又不想再受这刺痛, 无奈之下只好想着法子同他扯谎。

    “阿策, 我急着去瞧红殊和二姐他们, 这药莫不如回来上?”

    “可昨日你说完红殊和姚二姐之事我便派人去送药草了, 方才士兵来报说她们情况已然稳定, 你又不是没听见, 粟粟, 你分明是不想上药。”叶景策说着, 手上动作放得更轻,只待药膏刚渗入皮肤时便张口对着掌心呼了呼气,同沈银粟哄着道,“听说吹吹气伤口就不疼了,这回呢,有没有好一点?”

    “阿策,我又不是三岁幼童,你何必说这样的傻话哄着我?”沈银粟嘟囔一声,口中虽这般说着,手倒是乖巧地不再向回缩。

    叶景策闻言眉眼皆弯起来,一边用布条帮她缠着掌心,一边慢声笑道:“不哄着家中的夫人,难不成要我哄外面的姑娘?”

    “你哄一个外面的姑娘试试看!”沈银粟小声骂了句,见叶景策埋头系了半天绳结,忍不住好奇地俯身探去,方以为他被这绳结缠住了指尖,便见叶景策猛地一抬头,结结实实地在她的侧脸处亲了一口。

    沈银粟一诧,侧首向叶景策看去,斥责这人偷占便宜的话还没出口,就对上叶景策一双笑盈盈的眼睛,虽仍旧是那双熟悉的眼睛,沈银粟却莫名的觉得这笑同原来一点也不一样,是一种清浅的,不达眼底的笑意,看了只让人觉得心疼。

    联想到昨日叶景策抱着她的小心又胆怯的模样,沈银粟不由得怔了一瞬,斥责的话还未等思索好就被她尽数咽下去,一双杏眼难得的露出嫌弃,包得像个粽子似的手戳了戳叶景策的肩头,眼尾上挑着道:“叶景策,你好没出息。”

    “嗯?”叶景策笑着扬起眉,但见沈银粟倏然间俯首过来,闭眼去浅啄轻尝他的唇,待痴缠了他片刻后抬首傲然道,“你要亲就大大方方的亲,偷偷摸摸的小气得很。”

    沈银粟话落,一声低笑传来,叶景策抬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沈银粟的耳垂,笑意俱化在眼底,煞有介事地点头道:“受教了,受教了,夫人放心,我以后一定照做,日日练习。”

    “你想得美……而且……而且我何时成你夫人了!”沈银粟被叶景策揶揄地有些心虚,侧过头去不肯看他,余光扫了眼桌上的饭菜,叶景策便知她是饿了,笑着去给她端了饭菜过来。

    屏风半遮着二人的身影,日光从营帐的缝隙内洒进,将二人的身影勾勒的暧昧又缠绵。

    帐外,四个脑袋摞在一起,叶景禾小心地控制着帘帐的缝隙,偷偷摸摸地向里望,看到屏风上的叶景策的影子有举起汤匙喂饭的动作,忙激动地去拍下面三个偷看的脑袋。

    “般不般配!般不般配!”

    “配!配!”三个女兵连连点头,却见叶景禾鄙夷地俯视下来,“你们别光回答我的话啊!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人试探道:“配!真是郎才女貌!”

    另二人对视一眼。

    “配!祝百年好合!”

    “配!祝……祝早生贵子!”

    “这还差不多!”叶景禾满意地转过头,将脸探回帐中,小声同三人道,“我就说我嫂嫂貌美温柔得很吧,若论起比嫂嫂,我在京中敢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大小姐说得是!”

    亲兵话音刚落,叶景禾忽觉自己的发顶被人惩戒般的轻敲了一下,方要回首打回去,便见洛瑾玉正站在她身后,提着个沉甸甸的木匣温和地看着她。

    “殿下?”

    “小禾,带人偷窥可不是好习惯哦。”洛瑾玉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和顺,目光只略略扫过四人,便让余下三人心虚地退了一小步,留叶景禾一人独自面对。

    “殿下,我这怎么能算偷窥呢。”叶景禾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我,我这叫监督他们的感情进展。”

    “狡辩。”洛瑾玉淡笑着开口,叶景禾心虚地吐了吐舌尖,见洛瑾玉没有继续责备自己的意思,忙讨好地凑上前去,围着他手中的木匣打转。

    “殿下,您这匣子里装得是什么啊?”

    “没什么,不过是些补品罢了。我听说云安此次伤得很重,本想着昨日便来瞧一瞧她,奈何她昨日回来时睡着了,我也不好提着东西来叨扰她。”

    洛瑾玉略有些担忧地说着,叶景禾一边听着,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又抬眼看了看洛瑾玉的木匣,纠结片刻,小声道:“我不似殿下想得那样周全,什么也没带便来寻云安姐姐,会不会太过失礼。”

    “小禾不必担忧,你特意来瞧,云安自会明白你的心意。”洛瑾玉口中说着,却见叶景禾依旧执着地盯着自己的匣子,思绪片刻,只得无奈一笑,将匣子递出打开,“反正这匣子里的补品多,小禾若是不嫌弃,就挑几样出去当做自己送的吧。”

    “殿下真好!”叶景禾笑着跳起来,探头在匣子看了看,但见这匣中装得补品够吃小半年的,便放心挑了几样捧在怀里,随后探头探脑地向营中望,“哥!嫂嫂!我和殿下来看你们了!”

    叶景禾话落,营中脚步声渐近,沈银粟方掀帘走出,便被叶景禾扑了个满怀。

    “嫂嫂,好久不见,你受苦了。”

    “小禾,好久不见。”沈银粟也笑,但见叶景禾将怀中的补品一股脑地塞到旁边站着的叶景策手中,恶狠狠道,“这些都大补,你快找人给我嫂嫂都熬了,一点都不能剩!”

    “小禾……你不用那么紧张的,我没那么娇弱……”沈银粟尝试着安抚,却见平素淡然的洛瑾玉也很是赞同叶景禾般地轻微颔首,抬手将自己的匣子也放上去,温和吩咐道:“景策,还有这些,都一并熬了吧。”

    “大哥!你怎么也……”沈银粟话说至一半,见洛瑾玉怜惜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口中的话瞬间就说不下去了,只委屈地瘪了瘪嘴,随后便一头扑进洛瑾玉怀里。

    “云安,欢迎回家。”

    日光倾洒在营前,雪地上一片稀碎的光亮,洛瑾玉耐心听着沈银粟说着一路的委屈,叶景禾在旁盯着沈银粟手上密不透风的包扎,回首嘲笑为其包扎的叶景策,又被叶景策弹了额头教训,引得旁边士兵笑成一片。

    初雪停落的清晨,死气沉沉的军营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待整顿了军队,几人同入帐内,将士齐聚,洛瑾玉坐在主位上,身侧是叶景策与沈银粟二人,随后依次为叶景禾以及营中副将。

    疫病来势汹汹,眼下需得迅速做出对策方能及时止损,沈银粟从绵阳城而来,自是几人中最知晓城内形势之人,绵阳城图纸摊在长桌之上,众人围靠在四周,皆全神贯注地听着沈银粟描述城中病况。

    “大致就是如此了。”沈银粟话落,洛瑾玉颔首,方抬手让人将图纸挂于墙壁之上,便听帐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小兵匆匆闯入应内,面露喜色,“禀报殿下,是二殿下来了!”

    “洛二?他来得这么快?”叶景策惊道,但见洛瑾玉面上也闪过一丝惊诧,随即便是舒展地笑开,“刚好缺人手,二弟来得倒是时候。”

    说罢,营内众人便听不远处传来浩荡的踏马之声,掀帘看去,见远处军队浩荡,为首之人似是急切,独自一人驾马飞驰而来,边跑边大声高呼道:“大哥,阿策,小禾妹妹,想我了没!”

    呼声由远及近,只待到了营前,洛子羡翻身下马向众人跑去,才发现沈银粟竟也站在一侧,眼中霎时露出惊喜之情。

    “原来云安妹妹已经被找到了!”

    “有劳殿下挂心,我昨日同阿策遇见的,也就比二殿下你早到了这营中几个时辰而已。”沈银粟说着,洛瑾玉大笑起来,凑近一步同沈银粟道,“如此说来,我倒是与妹妹你心有灵犀。”

    “去你的心有灵犀。”叶景策在旁忍不住骂出口,洛子羡这才将目光又放回到叶景策身上,一双狐狸眼先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叶景策的脸,又回头看了看沈银粟的唇瓣,再回头看了看叶景策的唇,脑袋转了几番后,眼睛瞪大,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云安妹妹。”洛子羡拖着长调道,“你今早——是不是被狗咬了啊?”

    “啊?”沈银粟一愣,尚有不解,却见洛子羡似是为报叶景策骂他之仇,转头就向洛瑾玉开口道,“大哥,你快瞧瞧云安那嘴啊,一看就是被狗……唔唔唔!”

    洛子羡话音未落,叶景策一个箭步上来捂住他的嘴,边将其向营中拖边扬言压制住他呜呜咽咽的话语声。

    “洛二,走这么久的路,你快进来喝口水吧!”

    眼见着洛子羡被叶景策拖回帐内,余下三人面面相觑,沈银粟燥地满脸通红,低着头不说话,叶景禾则不明所以地眨着眼,贴心地关怀着沈银粟,只问用不用去抓那只狗。

    “不用抓,不用抓,它已经跑了。”沈银粟疲累地连连摆手,但闻一向和缓的洛瑾玉竟笑出声来,一双眼扫过在帐内呼救的洛子羡,又定定落在沈银粟涨红的脸上,片刻,意有所指地扬眉笑道,“云安,恶犬贪食,养着可要小心。”

    “我知道了大哥。”沈银粟捂着脸咬牙道,“我以后定会控制好他的食量。”

    沈银粟话落,洛瑾玉但笑不语,转身带着二人重新步入营内,见方才打闹的二人此刻也已经各自落座。

    洛子羡抬眼盯着墙上挂着的绵阳城地形图,脸上总算有了正色。

    “大哥,绵阳城瘟疫一事你们可想出法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么么。

    第73章 欲望的双眼

    “方才我们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 你来得刚巧,我们正好缺人手。”洛瑾玉起身走至地形图旁,开口道, “据云安所说,如今的绵阳城内病患分布广泛,此病症带有极强的传染性, 若想减缓这病的传播, 需得将病患与普通百姓隔绝开。”

    洛瑾玉话落, 目光落在叶景策身上:“景策, 城中瘟疫蔓延,军队不可大批入内,你选出一部分做事周全可信之人随云安入城, 将城内病患带至城郊荒野, 令其与人烟隔绝,余下士兵守住城池关隘,一来防止百姓流窜,二来防止四弟有什么冒然之举。”

    “臣领命。”叶景策俯首, 思绪片刻,又道, “殿下, 将病患带至郊外安营事小, 只是远离人烟之处农田俱荒, 军中粮草有限, 如若为百姓发放, 怕是营中将士日后的吃食会成问题。”

    “此为小事, 阿策你不必担心。”洛子羡闻言手中折扇一开, 转头同洛瑾玉殷勤道, “子羡千里来寻大哥,怎会连礼物都不给大哥带?”

    “来人,带上来!”

    洛子羡话落,帘子被掀开一角,众人只见眉目淡然的佛子压着个不断挣扎的肥胖男子缓步走进帐内。

    “小僧念尘,见过诸位。”念尘开口,一双幽深如寒潭的双目平静地扫视过帐内惊诧的众人,慢声解释道,“诸位怕是有所不知,四殿下在火烧天乐街后,也同样命人屠戮了静观寺,只因师父在他作恶的第二日便谏言于他,称他火烧天乐街之举使得庙内金佛垂泪,恐为不详之兆,如若他继续重新奸佞,心性不改,只怕大昭将亡。”

    “此言一出,四殿下震怒,不日便有大批杀手赶至静观寺屠戮,为保师门弟子,师父最终率众师叔战死寺内,而小僧则在率众师兄弟出逃之时偶遇了二殿下,故而一道前来。”念尘抬眼望向洛瑾玉道,“小僧与众师兄弟定会鼎力相助殿下,任凭殿下差遣。”

    “瑾玉多谢大师相助。”洛瑾玉话落,一侧洛子羡的声音散漫的传来,扇尖一指念尘身前的胆颤男人,朗声笑道,“大哥,这就是子羡给你带来的礼物,不过是有劳念尘大师帮忙抓的——绵阳城逃跑的城主。”

    “绵阳城这几年的收成不错,赋税交的也及时,这位城主大人因此得了不少嘉奖,怎么这绵阳城一出事跑得比谁都快。”洛子羡揶揄着道,话落,看向洛瑾玉,“大哥,此人可打开绵阳城内的粮仓,粮仓一开,自然就不必担忧病患们的吃食问题。”

    “此法甚妙。”洛瑾玉颔首,向叶景禾望去,“小禾,为难民发放水米物资等事宜由你带人解决,此外,城中大夫,军中军医等皆有云安调遣,如若人手不够,云安只管开口,我定会想法子为你加派人手。”

    “臣领命。”

    “云安领命。”沈银粟俯首,但闻洛瑾玉慢慢思索着道,“此外病因也尚未查明,病因若不查明只怕难以根除,二弟,据说那最初得病的猎户在几个城中来回流窜,若要寻得病因需得依据他的行踪来回走访,便有劳你同我一起了。”

    “子羡全凭大哥差遣。”洛子羡笑道。

    营内几人连同将士各自领了命,待再出营帐便随叶景策一同去清点人手,各自率兵离去。

    冬雪覆盖至整个绵阳城,马蹄踏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沈银粟蒙着面巾带领众将士在绵阳城内穿梭,时隔几日再回,却见街角处冻僵的尸体愈多,若非将士入城,只怕这城已寂静的与死城无异了。

    又一个身体腐烂的百姓被抬出庙内,路过众人面前时弥漫出浓重的腐臭味,叶景策抬眼,只见整个庙内都是匍匐在地,扭曲呻/吟的病患,满身的红斑扩散成一片,腐烂的皮肉外翻,弥漫出难闻的气息。

    叶景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难看。

    他并非是不能吃苦之人,却不愿自己珍视之人受一星半点的苦,故而他几乎难以想象沈银粟在找到他们之前究竟是如何在此过活的。

    若他们遇见的再迟一点……若他的军队没有经过山下……

    叶景策的眉头微皱,眼神愈沉了下去,忍不住回首就看站在门外的沈银粟。

    “粟粟?”

    “嗯?怎么了?”沈银粟抬眼看去,却见叶景策在屋内几步走出,低头盯着她仔仔细细的瞧了瞧,随后不等她继续发问便俯身轻轻抱住她。

    “阿策?你这是怎么了?”沈银粟顿时愣住,一双杏睛眨了又眨,听耳边传来叶景策低语,“没事,就是……想抱一抱。”

    “你……”沈银粟被叶景策略显幼稚的语气逗笑,抬眼环顾了一圈偷偷打量二人的士兵,虽未直接推开叶景策,却抬手轻拍了下他的背,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若想抱我们回去抱。”

    “才不,我管他们看不看呢,我抱我夫人有什么怕瞧的。”叶景策小声嘟囔了句,更得寸进尺地用鼻尖蹭了蹭沈银粟的发丝,轻声道,“粟粟,你让我抱一抱,抱一抱我才知道你是真的在我身边。”

    “……傻瓜。”

    片刻,沈银粟叹息一声,似是感受到了叶景策怀抱自己时的惶恐,抬手也抱住了他。

    “我在的。”

    街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天地间一片宁静。

    叶景策得了安抚便也不再纠缠,只安安静静地同沈银粟并肩走着,将城中的难民向城郊处带。

    到底是常年行军的队伍,待难民到达城郊是营中将士已将住处搭建好,只待二人同难民一到,便急步上前带着难民去至各自的营帐。

    “禀报郡主,将军,方才有人来报,说红殊姑娘已经醒了。”

    难民方被带下,便有小兵上前,沈银粟盼着红殊醒来多时,一听闻消息抬腿便向红殊所住的营帐走去,不等掀开帘帐,沈银粟便听帐内传来洛子羡慢悠悠的声响。

    “呦,小师妹怎么烧成这样了,真是让本殿下好生心疼啊。”

    听听着欠嗖嗖的语气!

    沈银粟顿觉额间青筋直跳,转首看向一旁的士兵:“二殿下怎么会在这儿?”

    “这……”士兵犹疑地看了眼一侧的叶景策,又小心地望了望沈银粟,小声道,“回郡主的话,将军知您忧心红殊姑娘,特地吩咐了只要红殊姑娘一醒,一定第一时间禀报。方才红殊姑娘醒了,属下在营中急着寻您二人的样子被二殿下看见了,他便询问了属下因何事着急,属下如实答了,结果就……”

    小兵声音减弱,屋内红殊的声音清晰的传来,微弱喑哑,听得沈银粟心中一紧一紧的疼。

    “这是哪儿啊?我……我是死了嘛?”

    “你没死,死了还能看到我这么风流倜傥的鬼?”洛子羡自然而然地拎着把凳子在红殊榻前坐下,摇着扇子道,“小师妹,这是定安军的大营,你师姐给你采药的时候坠崖,刚巧与阿策相遇,便立刻差人将你接回来了。”

    洛子羡话落,红殊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眨眼思索一瞬,又担忧道:“我,我师姐坠崖,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没死没残,福大命大。”洛子羡拖着调子回了一句,听红殊嗓子喑哑干裂,懒散地站起身去桌上倒了杯温水,杯中水刚满,便见沈银粟掀帘走进,顿时扬眉一笑,“小师妹你看,我就说她四肢健在吧。”

    “二殿下描述得没错,就是这话听着不大吉利,别吓坏了我小师妹。”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冷冷瞪了眼洛子羡,随后坐在红殊榻前,见那小姑娘的眼圈瞬间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哭出声来。

    “师姐,我那天一醒来你就不见了,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都没回来……”

    红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银粟坐在一侧轻声安抚,洛子羡把倒好了的水放置在侧,又极有自知之明地站到一侧,不去打扰二人的团聚,反而是去调侃一旁的叶景策。

    “瞧瞧瞧瞧,这小丫头在云安妹妹心中的分量多重,若有一日要云安妹妹在你们二人之间抉择,你夫人可就要跑喽。”

    “洛二,你若是闲就去营中找点活干,别在这儿用我和红殊打发时间。”叶景策将洛子羡点着自己的扇子压下,却见洛子羡眉梢一低,故作委屈地将扇子心窝戳了戳,“阿策,你这人可真无情,怎能将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心?”叶景策笑了笑,垂眼看着懒散蹲身的洛子羡,见那人漫不经心地托腮道,“是啊,难不成要让这小姑娘醒来后身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留她自己一个在这陌生的地方害怕?本殿下纡尊降贵的过来,定是有原因的嘛!”

    “二殿下还真是贴心,怪不得在京中女子口中,您名声最响。”叶景策敷衍地夸了洛子羡一句,但闻那人极谦虚的摇了摇头,“一般一般,若说艳福那还得是阿策你,毕竟我可没咬过……”

    嘭——

    一声巨响传来,打断了榻边的哭声,红殊和沈银粟双双向后望去,见洛子羡正毫无形象地栽在地上,身后站着一脸无辜的叶景策。

    “粟粟,他自己摔的,不关我事。”

    “叶景策,你!”洛子羡从地上起身拍拍衣服,扇尖对着叶景策指了又指,方要酝酿出回击的话,便听闻榻上传来笑声,红殊从见到洛子羡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便努力忍着没让自己笑出声,而今见其吃瘪,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的精神紧绷了太久,而今一笑算是彻底放松下来,终于不必在惶恐担忧中度日。

    “算了,博美人一笑,本殿下也不算亏。”洛子羡的眼神扫过红殊,愣怔片刻,随后用扇尖轻锤下叶景策的肩,便算是了结了此事。

    笑声慢慢收敛,帐外雪地中的脚步声渐近,帐内众人俱向门口处望去,只见一士兵急匆匆地闯进来,跪地道:“禀报殿下,将军,绵阳城门下有人闹事!”

    “闹事?这个时候?”洛子羡好笑地抬眉道,“这可真是有趣,本殿下还真好奇谁敢在此时闹事。”

    “是京中之人?”沈银粟声音扬起,说不出的警惕,地上的士兵闻言连连摇头,“禀报郡主,是个普通姑娘,还带着群难民。”

    “那可真是有趣了,我们不妨去瞧瞧?”洛子羡话落,沈银粟也点了点头,按说此刻这几座城的百姓都不敢出屋,怎可能有人会带着大批难民来闹事。

    叮嘱了红殊几句,几人快步向城门处赶去。

    城中的雪越下越大,几人驾马向城门出狂奔而去,但见雪雾茫茫中灰色的巍峨城墙露出隐约的一个角,随后又是满目的苍白。

    几人快步行至,待离近后才发觉这城楼上已然站了几人,洛瑾玉裹着大氅垂眼看着城楼下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跪在茫茫大雪中,眉目皆染白霜,身后是一群哭泣的妇孺。

    衣衫褴褛的女人们躬身跪成一片,哭嚎声不分老少,唯有为首的年轻女子笔直地挺着腰背,雪雾弥漫中,洛瑾玉俯首向下望去,他分明看不清那城楼下女子确切的样貌,却冥冥中在追寻那女子的眼睛。

    他好像看见了。

    那是一双野猫般的,充斥着欲望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以为自己会写出很多的,结果又被事情给耽搁了,但是一定会日更且尽量多更的!我保证!亲亲我的宝贝们,么么么么么!

    第74章 吸引与试探

    呼啸的寒风席卷过城池, 漫天的雪粒在空中飞舞,茫茫白雾之中,女子笔直地跪着, 声音撕心裂肺。

    “草民江月,恳请殿下打开城门,放我们入城!”

    女子声落, 其身后的妇孺们也皆开口, 松松散散的声音很快被呼啸的狂风冲散, 唯有哭声仍旧不断。

    众人皆看向洛瑾玉, 云州城以北的几所城池今日才刚下了各自封城的命令,这名唤江月的女子便带着众多妇孺莫名出现在城外,实在令人生疑。可眼下若是不速速放他们进城, 只怕这些妇孺们在雪中撑不了多久。

    “大哥?”沈银粟试探了句, 但见洛瑾玉收回落在江月脸上的目光,轻声道,“开城门吧。”

    “开城门——”

    士兵的呼声传来,城外的妇孺们顿时慌张站起, 艰难地动了动冻僵的双腿,相互搀扶地向城门处缓慢走去。城楼上的众人见状也纷纷走下, 只待站到城门前才看清这些步履蹒跚的妇孺是何等模样。

    破烂的几块薄布堪堪遮住妇孺们的身体, 红疹几乎爬满了整张脸, 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参杂着腐臭弥漫开来, 洛瑾玉只略略扫过, 便见其身上皆染着或多或少的血迹, 黯淡的眼神中满是惶恐不安。

    虽行至城内, 妇孺们仍旧不敢轻举妄动, 皆瑟缩地聚在一起, 回首看向身后的年轻女子,见她走来,纷纷避开道路,令其行至洛瑾玉等人的面前。

    “草民江月,见过诸位殿下,将军。”

    女子开口,声音尤为清冽,一双野猫般的眼睛漆黑幽暗,泛着淡淡光泽。

    相较于其他人而言,女子身上血腥气更重,一身满是血迹的布衣被撕破了数个豁口,大片肌肤裸/露出来,被冻得青紫一片,手臂上的伤口血迹未干,湿哒哒的顺着手背向下滑,将脚下的雪染得一片鲜红。

    “江月姑娘……”

    女人们胆怯的呼唤声传来,洛瑾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竟莫名盯了这女子良久,忙敛下目光,开口道:“敢问江姑娘何故闯这绵阳城,而今各城皆已封锁,姑娘闯城并非明智之举。”

    “草民若不闯城,这些妇人便只有等死的命了。”江月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草民本是商贩之女,因货物之事途径云州在此境内停留,不曾想云州疫病爆发,为保证各家各户粮食药草足够,当地城主竟下令放弃得病的妇孺,只保能干活的男子。草民见其惨状实在无法容忍,故而带着他们闯出云州,万望殿下开恩,救他们一命!”

    “姑娘仁心,当真令人敬佩。”洛瑾玉望向一侧的妇孺,见其惨状轻轻叹息一声,同身后的叶景策道,“景策,给难民的临时住所既已搭好,这群云州的难民便交由你来安排落脚之地吧。”

    “殿下放心。”

    叶景策应了一声,转身吩咐士兵将云州的妇孺们先带至附近的落脚之处。

    见妇孺们被带走,江月总算松了口气,强撑着的身子疲累下来,微微蹲身向洛瑾玉道谢。

    她身上的衣服实在破损了太多,俯首间衣领下滑,洛瑾玉只是轻微敛下目光,便见女子裸露出的雪白脖颈与锁骨连成一片,在尾端似有一道巨大的伤疤向着更深处漫溯。

    洛瑾玉的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移开目光,身上披着的大氅被他伸手解下,轻轻盖在江月身上。

    “今日天寒,姑娘穿得单薄,若不嫌弃就先披着这大氅吧。”洛瑾玉话落,江月的身形愣怔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一双黑亮的眼睛向上看去,半晌,轻轻垂下,轻声道,“草民,多谢殿下。”

    城中的雪下得愈大,洋洋洒洒的在空中落下,一干人等在云州妇孺休息片刻后匆匆向营地赶去。

    营中的火炉照旧烧得旺盛,暖烘烘地令人忍不住困乏,沈银粟坐在火烛一侧,垂首翻找着面前的医书,一双杏眼下乌青一片,眼帘忍不住垂了又垂。

    “粟粟,你身上有伤,精神本就不好,如果困倦何不先休息一会儿?”

    叶景策的声音传来,沈银粟不必抬头便知他就站直自己身后,索性举着书向后仰躺过去,果真被他弯身接住,俯身坐下将膝盖当做她的枕头。

    青丝散落,蜿伸膝上。

    沈银粟累极了般合了合双眼,脑中尽是白日里的情形。

    “阿策,耽搁不得啊。”沈银粟轻叹了一口气,“今天白日里那位江月姑娘带来的妇女幼童你可都瞧见了?无根草终究是只能治好红殊那般轻微的患病者,就白日里的那些妇人孩童而言,若找不到持续根治的办法,恐怕……”

    沈银粟欲言又止,叶景策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伸手替她在额间揉了揉,便不再劝阻,抬眼望出去,这营中的帐子内哪一个不是灯火通明,而今这般情形人人都精神紧绷着,他得了片刻休息本想来讨个赏,最终也不过是沦为了沈银粟的枕头。

    叶景策安静盘坐在地,手中把玩着沈银粟的长发,他可以在此待着的时间不多,却又知道沈银粟没时间理会他,便自己一个人守着她闹,把她的长发编成辫子,再轻轻拆开。

    烛火的燃烧声细微地传来,营外风雪声未落,步履声匆匆。沈银粟只觉自己是闭了几秒眼睛,再睁眼时火烛却已经燃尽了一半,叶景策的身影早消失不见,只留她一人在榻上,身上盖好了被子。

    到底还是睡着了。

    沈银粟醒了醒神走下榻,刚欲继续翻找医书,便听闻帐外传来女子的呼声。

    “草民江月求见郡主殿下。”

    是白日里的那个女子?沈银粟略诧异了一瞬,掀开帘子将帐外一身素衣的女子请入帐内。

    “江月姑娘找我何事?”

    沈银粟开口,但见那姑娘从袖中拿出个极为朴素的香囊,那香囊上沾满血迹,江月却将它护得极珍惜。

    “殿下,这香囊中有我从别处得来的无根草,你且瞧瞧我今日带来的那些女子中有谁可用此救治。”

    “江姑娘真是有心。”沈银粟小心地接过,却见江月捧着香囊的掌心上满是茧子,不似寻常商贩,倒像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双手。

    见沈银粟的目光落至自己掌心,江月顺势望去,见自己掌心上的薄茧,眼神瞬间一凛,忙将手缩回,轻微笑道:“那些云州的妇孺就有劳殿下了。”

    “江姑娘不必客气,此乃我的本分。”沈银粟轻轻应了一句,抬手牵了江月行至桌前,托腮笑道,“今日江姑娘带着妇孺们闯出云州城的举动实在让云安敬佩,不知江姑娘可是会武功?”

    “会些,不多。”江月放在桌下的手微微蜷起,忍不住抚摸自己指腹的茧。

    “姑娘家中不是经商吗?怎会需得姑娘习武?”沈银粟话落,江月微微抬眼,风轻云淡地道,“经商之人常在各处走动,家中便想着让我习武护身。”

    “原来如此。”沈银粟点点头,“不知姑娘家中经营什么买卖,竟要各处走动,看来生意不小。”

    “是卖布匹的,生意也就一般。”江月垂眼道。

    “竟是经营布匹的。”沈银粟轻笑着为江月斟了杯茶,茶杯轻轻放置在桌上,沈银粟漫不经心地叹道,“既是经营布匹的,想来这青州的鲛纱姑娘有所耳闻?这鲛纱一千两一匹,难抢得紧,也不晓得姑娘家有没有门路?”

    跳动的烛火下,沈银粟与江月对视着,她紧紧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像野猫一样的,野心勃勃又充斥着生机的眼睛。

    烛心跳动一瞬,发出蜡烛炸响的声音。

    静默片刻,江月微微弯了弯眼,对上沈银粟的一双杏眼轻声开口:“郡主大约记错了吧。”

    “鲛纱不在青州。”江月慢慢道,“价格,也不是一千两一匹。”

    二人间静默了一瞬,片刻,沈银粟抬眼笑了笑:“那大约是我记错了,还望江姑娘不要介意。”

    “郡主多虑了,能为郡主解惑是江月的荣幸。”江月静静笑道,“不知郡主,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今夜没有了,若往后还有,我定当第一时间去请教江姑娘。”沈银粟话落,帐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洛瑾玉的声音响起,帐内二人俱是有些诧异。

    “云安,我方便进来吗?”

    洛瑾玉温和的声音落下,帐内微妙的气氛似有所缓解,沈银粟起身去掀帘,但见洛瑾玉的大氅上落满了细雪,长发微微散乱,似是风尘仆仆地赶来,身后跟着同样略显惫态的念尘。

    “小僧见过郡主。”念尘微微俯首,沈银粟略感错愕,一边引着二人走进帐内一边开口道,“这么晚了,大哥和念尘大师怎么过来了?”

    “自是有要是相商才不得已打扰云安。”洛瑾玉低低叹息一声,抬眼,正见江月在桌边起身,见了他微微蹲身,一双眼垂下,神色晦暗不明,“草民江月,见过殿下。”

    “江月姑娘不必多礼。”洛瑾玉伸手扶住江月下蹲的身子,双手相触时却莫名想到白日里无意扫见的女子白嫩的脖颈,连同锁骨处绵延向下的伤疤,一时间这轻微相触的手仿佛也成了罪过,洛瑾玉敛下目光,刻意忽视掉江月望过来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宝子们,我每天都想多写,但无奈我这两天考驾照,要来回跑,然后最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的情感,有那么一丝丝的微妙,我写起来有一丢丢慢……不过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写的!我会努力把这段写明白的!

    第75章 双生之欲

    寒暄几句过后, 众人各自落座,桌上的茶水尚有几分温热,沈银粟起身为几人倒好了茶, 随后跪坐在桌前,看向对面的洛瑾玉:“不知大哥口中的要事是指?”

    “云安,我与念尘打算带着队伍去往云州一趟。”洛瑾玉说着从袖中拿出个木匣递给沈银粟, “你瞧, 这是驻守云州的将士令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药草, 你同军医们研究几个时辰要和无根草一起搭配入药的, 是否就是这种药草。”

    “这……是倒是。”沈银粟盯着匣子内的药草看了片刻,眉头略微皱起,“大哥, 这丹珠草虽比无根草的医治效果更好, 但其生长的条件极为苛刻,喜阴寒潮湿,多生长在一些偏僻密闭的洞穴,可是有人在云州之地发现生长丹珠草的洞穴了?”

    “云安果真聪慧, 此药草便是在云州密林中的一处洞穴中找到的,说是一孩童顽劣同朋友进洞中探险, 在洞中受伤走失后遇见一片生长着此草药的僻静之地, 因腹中饥饿便摘来吃, 后回家后恰巧赶家中父母得了疫病, 家中无水无粮, 无奈之下只得吃洞中带回的野草, 不曾想此草竟减轻了父母的病症。”

    “这孩子当真福大命大。”沈银粟闻言微微叹了口气, 自知洛瑾玉心中所想, 直起身来认真道, “大哥,此草虽有奇效,可你也听这孩子说了,在那般偏僻阴潮的山洞里极易走失,更遑论洞中瘴气,奇花异草,野兽毒蝎了,那样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好,兴许我同军医们再研究些日子能寻得别的药方呢?”

    “百姓们如何等得起呢?”洛瑾玉摇了摇头,叹息道,“就算云安你不曾同我说,我也知道这城中各个药坊余下的药并不多,无根草更是难求,你同军医和城中郎中翻阅了几日典籍,虽知道如何医治,却并无足够的草药作为支撑。眼下这洞中的丹珠草既多,我又怎有不去寻的道理?”

    “可是大哥,那洞中凶险……”沈银粟张了张口,见洛瑾玉垂目摇了摇头,便知其意已决,危险一词定不能影响他的去留,便只好换了个路数道,“若大哥离去,那这营中无人调度,岂非乱了套?”

    “子羡不是还在嘛。”洛瑾玉轻轻笑道,“他虽平日里看着懒散,实则能力不比我弱,若真论聪慧,他才该是诸皇子中的第一,更何况有你和景策相助,他自能调度好军中。”

    洛瑾玉的话说得却是没错,洛子羡确非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懒散纨绔,他既能在赈灾粮一案中将她像棋子一样摆弄便足以说明其心思之深,扮猪吃老虎的性子,若非是同他们站在一条线上,只怕会是个极为棘手的劲敌。

    只是尽管洛瑾玉说得有理,可这山洞取药之行隐患众多,他们对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又如何能随意进那山洞?

    沈银粟还欲张口劝,不待想好了如何开口,便听一侧传来女子低缓的声音。

    “民女熟悉云州之地,求与殿下同去,护殿下此行安全。”

    江月话落,帐内似是静了一瞬,沈银粟的思绪被打断,抬眼向江月看去,却见洛瑾玉和念尘的目光也投注过来,与她的错愕相比,念尘的目光多了些探究,洛瑾玉的眼神中则鲜少的露出了几分难言的情绪,片刻,淡声道:“此行未卜之事太多,恐有危险,江姑娘还是不要去了。”

    “殿下!”江月急道,一双野猫般又大又亮的眼睛向上望去,身子微微低伏,明明是叩首的姿态,却凭生出一种蓄势待发的野劲。

    “江姑娘,此行你确实不便参与。”

    洛瑾玉的声音依旧淡漠,一双慈悲目俯视着面前的女子,与那充斥着欲望的眼睛四目相对,显得寡淡又平静。

    他的眼中没有欲念,人却靠欲望而活,念尘在静观寺曾问过他可有执着之物,可人一生所追求的财富,权利,荣耀,他从出生起便已经拥有。

    他被要求照顾弟妹,孝敬父亲,忠君爱国,体恤百姓,他也都已经做到。

    他还要什么?还渴求什么?

    他被训诫过的人生已经太过规整,他像是被高高抬起的空心金佛,不能落下,不敢落下。

    可此刻,他真的很想去俯身摸一摸面前女人的双眼,那双眼仿佛天生便对他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他好奇怎么会有人的眼里充斥着欲念,她在渴求什么,她眼中的生机,她跳动的心脏,应当都是滚热而拥有生命力的。

    他该去触碰那双眼睛,去碰一碰那充满欲念的,拥有生命力的滚热心脏。

    心中的思绪万千,抬手却也只是一瞬,洛瑾玉的手只微微蜷缩了下便悄然放开,淡漠地目光移开,开口便是不容拒绝的冷淡语气:“江姑娘不必再执着了,营中安稳,姑娘便待在此地吧。”

    说罢,又同沈银粟吩咐了两句便起身带着念尘走出营帐。

    营中灯火通明,漫长的黑夜里充斥着病患的哭嚎声,后半夜里哭声更甚,士兵急急忙忙地赶至沈银粟的帐前,叩首便同里面喊:“启禀郡主,您快去难民营瞧瞧吧,有一家子都要不行了,就剩个六岁的小女儿如今正闹个不停,缠着叶将军不肯放!”

    寒夜里雪依旧下个不停,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入帐前火光中转瞬即被吞噬,沈银粟赶至难民营时哭声已经渐渐弱了下去,营中被吵醒的难民聚集在四周,带着面巾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露在外面,却皆是悲戚地望着营前。

    步伐慢慢停滞,沈银粟大口喘着气,扶着膝盖看着面前盖上白布的几道身影,随后愣怔地向一侧的叶景策看去,见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带走吧。”

    叶景策声落,数个蒙着白布的尸体便被士兵抬走,沿着绵延的雪路下去,该是一个深深的山沟,然后点火,在一片炙热中化作灰烬。

    天乐街大火的窒息感瞬间弥漫上来,沈银粟张了张嘴,顿觉嗓中一股甜腥味,许是方才跑得太快,又许是记忆里的大火让她条件反射,嗓中的声音嘶哑难听,让她自己听着都有些愣怔。

    “阿策,是……是不是我来晚了?”沈银粟的声音发颤,迷茫地看向叶景策,但见他快步走来,眼中亦是落寞,却只抱着她一遍遍的安慰。

    “粟粟,这不怪你的。”叶景策轻轻拍着沈银粟的后背,低声道,“其实这家人原本便已经没救了,若非你执意将他们带回来,兴许根本撑不到今日……这不怪你的。”

    叶景策的声音低哑,这些天他也瘦了,疲累了太多,有时候沈银粟要盯着他看好久,才能回忆起他在京都时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像是一把被打磨后染了血的利刃,锋芒毕露,却又怕自己的锋芒无意间伤到她。

    “不难过了,殿下还在帐内呢,我们去瞧瞧那个孩子,那孩子原本抱着我哭得特别伤心,殿下一来就将她哄好了,如今正抱着殿下不肯松手呢。”

    叶景策笑着牵了牵沈银粟的手,将其往营帐内带。

    帐内,烛火细微,二人抬眼便见洛瑾玉怀中趴着个睡着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眼圈还有些红,眼泪鼻涕蹭了洛瑾玉一身,小小的手抓着他的衣襟不肯松开,毛茸茸的头偶尔在他的肩头刮蹭。

    “这么快就睡了?”叶景策轻声叹道,洛瑾玉无奈笑了笑,“许是哭累了吧。”

    洛瑾玉话落,将小姑娘身上盖着的大氅又向上拽了拽,抬眼,正对上沈银粟的目光。

    “云安这一晚也未得休息吧,原本便逃亡了几个月,又身受重伤,而今还这样折腾你,当真是不叫你安生。”

    “大哥说得是什么话,这原本便是我的职责所在。”沈银粟应了一声,与洛瑾玉对视片刻,轻声道,“大哥何时启程去云州?”

    “明日一早。”

    此话一出,便已是沈银粟的妥协。洛瑾玉说得不错,这些百姓需要更多的药,他们等不起,今夜留下一个孤儿,明日便不知是多少个,若云州洞穴内的丹珠草能被找到,将会有更多人得以存活。

    “云安,景策,我走后这里便拜托你们二人了。”洛瑾玉轻声道,“子羡虽聪慧,做事却总爱留三分余力,你们二人切忌叮嘱他此事认真对待,不可再留余力,定全力救人。”

    “殿下放心。”

    “大哥放心。”

    二人声落,沈银粟回头望了望帐外的天色,自知洛瑾玉若再不去休息明日启程便会极为困乏,便主动吩咐了士兵将孩子安置好,随后起身送洛瑾玉回营。

    大雪依旧下个不停,洋洋洒洒的落下,在火光的映衬下发着柔柔的微光,宛如一地碎银。

    沈银粟同洛瑾玉的营帐离得不远,便索性同他一起走着,她幼时是洛瑾玉带大,今日见其怀中抱着小姑娘,便念起其幼时抱着自己,心中伤感,不免对其云州之行更为担忧。

    “大哥此行务必小心为上,百姓的命对其亲人珍贵,可你的命对我而言同样珍贵,万望大哥平安归来。”

    “放心吧云安,我定会平安归来的,此疫病结束后,我还要回京吃你和景策的喜酒呢。”洛瑾玉轻声笑道,伸手拍了拍沈银粟的头。

    “好,大哥不许失言,这喜酒的礼我可要收份大的。”沈银粟笑着回道,话落抬首,才惊觉不远处便是洛瑾玉的营帐。

    茫茫雪中,她看不真切,却隐约看见那营前似乎跪着个人,不待沈银粟开口,便听一侧洛瑾玉道:“云安,我营前似乎还有客人,你便不必相送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沈银粟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挪动,只看着洛瑾玉撑伞缓步到那人面前,伞轻轻倾向她。

    “江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殿下,民女想随您一同去往云州。”江月的声音传来,洛瑾玉叹息一声,“姑娘,云州洞穴之内的危险尚未可知,你这又是何必?罢了,你先起身吧,外面冷。”

    洛瑾玉说罢,俯身欲扶起江月,伸手间却觉指尖一凉,几缕垂落的长发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指尖,冰冷微湿,女子蓦然抬头,一双眼直直望向他,眼睫上的寒霜化作细微的水珠,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水润。

    她僵持着不肯动,他便蹲身等着,四目相对,近在咫尺,他们像阴阳的两面,看着对面那双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双眼。

    “殿下,民女自知营中难民众多,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分得草药。可民女从云州带来的那匹难民,她们既肯信任于我,同我孤注一掷地向城外冲,民女便不能让她们失望,云州城歧视妇孺,抛弃她们,让她们身受不公,我想还她们一个公平,更何况……那其中还有我的婢女,我不愿见她受苦。”

    江月话落,抬起冻僵的手微微拽住洛瑾玉的衣袖,咬牙恳切道,“求殿下带我同去,多拿回来一些草药,她们便多一份活下来的可能!”

    雪花悄然落下,灯火下,女子抬眼看着他,满目皆是顽强的求生意志,洛瑾玉垂眼轻轻瞥向她拽着自己袖子的手,那手已经冻得青紫,更遑论她跪在雪中的双腿。

    “你就那么想去吗?“片刻,洛瑾玉轻叹了一声,温热的手扶向江月冰冷的指尖,“江月,我有意护你,你当真看不出吗?”

    第76章 等待

    洛瑾玉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雪中, 语毕,扶着自己的手似是顿住,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随后眼帘微垂,语气和缓下来。

    “殿下仁心,有意相护, 江月怎会不知, 只是此行事关妇孺, 江月去意已决, 生死自负,还望殿下开恩。”

    轻柔的声音落下,江月冰冷的指尖轻微向前挪动, 搭在洛瑾玉温热的掌上, 片刻,只听头顶一声轻叹:“罢了,你既执意如此,我又如何拦你。”

    冻僵的身子被一双手扶起, 江月垂眼看着洛瑾玉将带着余温的大氅系在她的颈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仔细地打着绳结, 明明是极亲密的举动, 却不见他眼中有半分波澜, 仿佛这衣服为谁披都一样, 不过是他随手赠予寒冷之人的物件罢了。

    冬雪纷飞落下, 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 令人看不清神色, 江月慢慢敛下眸, 半晌, 低声道:“民女多谢殿下开恩。”

    漫漫长夜,余下不到半数,转瞬之间天边便泛起了鱼肚白,前往云州的队伍早早从绵阳城郊出发,快马加鞭,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营中照旧每日都有人死去,哭声听得多了,竟然也会觉得麻木,再次从病患的帐内出来,沈银粟抬眼向天空望去,倏然间发现这缠绵了半月的雪竟在今日放了晴,阳光穿过云层透下来,照得地上的积雪细碎银亮。

    “郡主,叶将军从城内回来了,说是给您带了好东西,您要不要去瞧瞧?”

    “阿策何时回来的,我怎不知?”沈银粟不解地回了一句,但见小兵躬身笑道,“回郡主的话,叶将军昨日夜里回来的,见您那时睡着了,他便没去打扰您。”

    “我便是等他等睡着的,他也不晓得去同我报个平安!”沈银粟小声嘀咕了一句,许是今日天气好,她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口中虽念叨着叶景策的不是,脚步却格外轻快,“走吧,去瞧瞧他给我带回了什么东西。”

    午后的营内寂静异常,沈银粟方走了两步,便听林间传来声响,大老远的便能听见有人在那侧绘声绘色地念着什么。

    “话说这神仙呐最忌讳动情,一旦动了情,便失去了腾云驾雾的本领,是要从天上坠落到凡尘中的。”

    “那掉到了人间他们要怎么办呢?”

    “自然是要渡劫,用一世的劫数去顿悟,斩凡尘,断情丝……”

    洛子羡叹息地声音传来,沈银粟闻言扬了扬眉,抬脚走近,但见其正坐在一群孩子的正中间,滔滔不绝地讲着话本子里的故事,声音一落便引起面前孩童的一阵惊呼。

    见沈银粟向自己看去,洛子羡抬眼一笑,展臂同她招了招手,扬声道:“云安妹妹站哪儿瞧什么?过来一起听啊!”

    “我可没有殿下的闲心。”沈银粟口中应了一句,脚步却向着洛子羡的方向迈去,刚一走近,才惊觉红殊居然也在此处。

    “小师姐!你怎么也来了!”见沈银粟过来,红殊忙起身向其扑去,拉着沈银粟向地上一坐便悄声说着洛子羡的恶行,“小师姐你都不知道,这二殿下忒坏了,他自己要同这些小孩说书也就罢了,偏偏又怕自己冷场子,要我混进这群孩子中给他捧场,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讲的那些烂大街的话本子我都要背下来了……”

    红殊小声同沈银粟诉着苦,一双大眼心虚地向洛子羡的方向瞥,见其笑眯眯地望过来,忙向沈银粟背后一躲:“师姐,你快给他找些活干吧!他定是太闲了!”

    红殊话落,沈银粟忍不住笑出声来,抬眼向洛子羡看去,清了清嗓道:“敢问二殿下不是去调查病因了吗?怎么还有时间在此闲聊?”

    “云安妹妹明鉴啊,那病因我可在几日前便查出来了,而今不过是忙里偷闲,见这群小娃娃无人看顾,好心给他们讲个故事让他们安生些罢了。”洛子羡说着,用扇柄敲了下一侧小胖子的屁股,“小胖,哥哥说得对不对啊?”

    “对对对。”胖乎乎的小男孩忙点点头,顶着个大红脸蛋同沈银粟道,“姐姐,你便不要责怪哥哥了,这位哥哥人很好的,他还给我们糖块吃。”

    “好,有你这话给哥哥证清白就成。”洛子羡说着扬了扬扇子,“去吧去吧,今日的故事就讲到这里了,明日这个时辰再继续讲,散了吧散了吧。”

    洛子羡话落,地上坐着的小孩们不舍地望了其一眼,随后纷纷起身,乖巧地向难民营处走去。

    “看不出来,二殿下如今都成孩子王了。”沈银粟见状笑道。

    “那能有什么办法,这群孩子的父母都受了难,既无人看顾,又无处可去,我便只能寻个法子哄着他们。”洛子羡说着疲倦地垂了垂眼,平素潋滟的狐狸眼略显几分暗淡,显然已是乏累至极,见二人向自己望来,勉强打起精神道,“不过呢,本殿下发现自己还是很有说书的天赋的,等以后去了江南,本殿下就在院子里摆一壶茶,给我的孩子们讲故事!”

    “怕不是都得听睡着了。”红殊小声嘀咕一句,洛子羡不甚在意地扬了扬眉,抬眼,向着二人背后的身影看去,拖着长调笑道,“呀——这是谁呀,怎么一脸被抛弃的怨夫样——”

    洛子羡声落,沈银粟下意识仰头向后看去,正对上叶景策垂首看着自己的眼,一双眼中满含幽怨。

    “粟粟,我等你好久你都没有来,原来竟是在洛二这里同他闲聊!”

    “阿策?”沈银粟闻声一乐,起身便向叶景策靠去,却见这人向后退却一步,双手一直背在身后,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阿策,你手里拿了什么?”沈银粟声落,叶景策扬了扬头,笑道,“自然是给你带的好东西。”

    “那你倒是拿出来给我看看呀。”沈银粟闻言歪着头向叶景策身后瞧,但见叶景策又向后退去一步,一双眼幽怨地看过来,傲然开口道,“粟粟你弃我在营内等你,又向我讨礼,怎么说都该哄一哄我,我才能给你看吧。”

    这……这说得倒也有理,毕竟是自己让叶景策在营中等候多时的,沈银粟自觉理亏,转头瞥了眼身后的洛子羡和红殊,抬手抱住叶景策,小声同他道:“那……那这样算不算哄你了?”

    “算倒是算。”叶景策垂眼同她笑,“可惜我贪心不足啊。”

    “自知贪心,还敢来讨!”沈银粟低低骂了句,话落,但见叶景策背着的一只手拿出个盒子,盒中躺着个玉如意似的草药。

    “粟粟,这是昨夜我命人联络周遭四城才在一家医馆寻得的镇馆之宝,虽不知它的药效如何,但我已问过军医,它对疫病的治愈是有用的。”

    “有用,当然有用!且此物不需太多,每次用药只需一小块入药便够,像阿策你带回来的这颗就足够配出很多人的药了!”

    沈银粟见状眼睛瞬间亮起,盯着盒子笑起来,叶景策也垂首看着,却只是在看沈银粟的笑。

    “粟粟,有了这药顶着,这次你总可以歇一歇了吧。”叶景策话落,却见沈银粟方要笑着点头,便想到了什么似的蹙起了眉,轻微叹息道,“可除了这味药草,还需得大哥的丹珠草,大哥已去了一周多还没有消息,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放心吧云安妹妹,大哥没你以为的那么文弱。”一侧的洛子羡闻言笑着走来,扇尖指在叶景策下颚上,同沈银粟悄声道,“妹妹没发现一件事吗,阿策这这小子对旁人气焰嚣张,对大哥可是老老实实,惟命是从。”

    “这……”沈银粟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叶景策,不解道,“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那是自然。”洛子羡清了清嗓子,眼见着叶景策要上来捂自己的嘴,忙大喝道,“阿策幼时自负,不去练武,叶将军为刺激他,找大哥打了他一顿!”

    “大哥打阿策?”沈银粟惊诧出声,但见叶景策脸色微红地回头看向她,叉腰道,“谁还没厌过学啊,不过就是当年同龄人的武功都远在我之下,我以为没人打得过我,这才懒得再去学,谁承想我爹居然找殿下来和我比武,那时候我才七岁,殿下都要大我一倍了,他光是摁住我的头,我伸手便够不到他了,况且那是殿下啊,我怎敢随意动手。”

    “粟粟。”叶景策握着沈银粟的手连连摇头,“这可不算殿下打赢过我,这分明是以大欺小,是他们欺负我。”

    “嗯。这自然是不能算的。”沈银粟义正言辞地摇了摇头,小步向叶景策微微靠去,招了招手让其俯身,轻声在其耳边道,“所以阿策你最后被大哥打成了什么样子?你被打哭了吗?”

    “粟粟!连你也调侃我!”叶景策闻言脸色更红,头微微垂下,埋入沈银粟的颈间,半晌,小声道,“也……也不算哭吧,毕竟殿下还挺会安慰人的。粟粟,你不许笑!不许笑!”

    眼见着沈银粟憋笑的脸通红,叶景策满眼愤恨地盯着自己,洛子羡满意地一收扇,朗声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总之大哥此行定能平安归来便是了。”

    绵阳城难得的晴日令众人皆身心愉悦,却不知此刻的云州城洞穴中昏暗一片,众人手中的火烛跳动着,在一片漆黑的包裹中显得尤为可怜。

    “殿下,我们接下来走哪一侧?”

    前方举着火把的小兵回首看向洛瑾玉,洛瑾玉微微侧首望向身旁的当地老汉:“老先生,还要劳烦您指路。”

    “这……”老汉哑然了一瞬,一双眼慌乱得盯着面前的数条岔路,踟蹰片刻,喃喃道,“殿……殿下……这条路我们方才是不是走过了?”

    “你是当地人,你负责引路,你在问谁?”士兵愤怒的声音传来,瞥了眼洛瑾玉被划了数道伤口的手臂,看向老汉的眼神便更没了耐心,“你口口声声说自己熟悉这洞里的路,那拿到草药的孩子是你的侄子,怎么如今都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找不到那草药在哪里?”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老汉忙跪下磕头,眼见着着老汉是靠不住了,洛瑾玉将目光微微移直各个洞口出,手持火烛上前,便见其中三个洞口火烛有剧烈晃动,想来是里面有风穿过。

    “我们先兵分三路去这三处洞中瞧一瞧吧。”洛瑾玉声落,抬眼看向面前余下不多的士兵,“念尘,你带人去左侧的那条路,文昭,你去中间那侧,余下的那处我带人去。”

    “是。”念尘和文昭俯首,江月在一侧默默看着,扫过身前的洛瑾玉,再次沉下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过渡章,兴许有点无聊,但过去了就好了QAQ

    (PS:啊啊啊啊啊原本这章有一处重头戏的,结果我没写到啊,我没写到啊!)

    第77章 佛渡恶鬼

    “殿下。”江月的声音响起, 一双眼向洛瑾玉看去,“敢问民女同谁一起走?”

    “你同我一起。”洛瑾玉淡淡回道,转身, 扶着其手臂将其带至身后,随后拿过火把同余下将士一同向右侧洞穴走去。

    洞内昏暗一片,烛火不住摇曳, 探路的士兵抬步小心向前试探着, 方踩到脚下的一片柔软便惊觉不对, 身子瞬间向后栽去, 火把顺势掉落,将脚下的深渊照亮一瞬。

    “救命!!”

    嚎叫声霎时响彻洞中,不待众人反应过来, 便见一道身影向前冲去, 险险抓住士兵把在崖便的手,一双素白的手被崖边的石块磨出数道伤口。

    “你别怕,我拉你上来。”洛瑾玉的手背青筋绷起,双手拉着士兵的手将其向上拽, 方觉手中的力道小了一丝,便觉身下的土石活动了一瞬, 忙向身后喝道, “都向后退!”

    话落, 身下裂缝声更大, 手中坠崖的士兵被吓得红了眼眶, 更抓紧了洛瑾玉的手, 半分都不肯松开, 身后的众士兵面面相觑, 踟蹰着不知如何是好。

    察觉到身下裂缝越来越大, 石块已经崩碎地向下落,洛瑾玉咬牙看了看紧握着自己手掌的士兵,腕间更用了力,本就受伤的手臂几乎要被拽下。

    “殿下,我帮你!”清冽的声音响起,洛瑾玉不需向身侧瞥便知是江月走了过来,一时间心绪更急,忙道,“江姑娘!此处危险,你快回去!”

    话落,一双白皙的手紧握住崖边将士的腕子,骨节皆绷起,竭力将士兵向上拽着,江月的力气不比洛瑾玉的大,指尖被扯得通红却也只将那人微微向上带了下,余下依旧是靠洛瑾玉竭力将其拽起。

    眼见着士兵的手臂终于完全攀至崖上,洛瑾玉方松了口气,便听身下碎裂声更大,瞬间反应过来,伸手欲推开一侧的江月,却见江月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向他扑来,脚下碎石坍塌之际,洛瑾玉只觉有人紧紧抱住自己,在滚落在乱石中用柔软的身体护在了他的身前。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水声在滴答作响。

    洛瑾玉是被鼻尖上的一滴水凉醒的,那滴水顺着他的鼻尖滑落至颈间,随后慢慢滑入其衣内,寒冷的触感令其忍不住瑟缩一瞬,眼瞳微微动了动,睁眼便是一处清冷的陌生之地。

    身侧是一片平静清澈的湖水,湖面上方被遮蔽了半数岩石,只洒下细微的一丝天光,岩石上不断低落水珠,砸在地上的碎石上,将石子染得潮湿冰冷。

    狭窄的悬崖缝隙内只得容下几人,洛瑾玉艰难地动了动隐隐发痛的身子,这才惊觉自己的两条手臂竟已完全吃不上力,想来是这手臂本就受伤,方才又拽了个健壮的成年男子,已然有些脱力。

    漠然垂下手臂,洛瑾玉站起身来,但见不远处躺着个女子的身影,忙快步走过去,将其缓慢扶起。

    “江姑娘?江姑娘?”

    轻唤了两声,怀中女子似有异动,两道秀眉紧蹙在一起,口中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眼皮轻微颤了下,一双眼缓慢地睁开。

    “殿下?”江月话落,手撑着地上的碎石缓缓起身,向四周环顾。怀中的重量骤然消失,洛瑾玉微微抬臂,却觉掌心滑腻异常,垂眼望去,竟是整条扶着江月的手臂尽数被血水浸湿,略略抬眼向那女子的后背望去,只见衣衫已然被碎石划破,血淋淋的伤口外翻着,沾满了碎石泥灰。

    似是察觉到背后的凉意和刺痛,江月方走了几步便躬下腰身,向身后的湖水中望去,隐隐约约地见背后血糊糊一片,抬手碰上便是泥灰尘土,碎石陷入血肉,只是一碰便觉生硬可怖。

    这伤口需得尽早清理才是,此处湖水清澈,倒是能擦拭背上的泥灰尘土,将碎石从血肉中清理出来。

    半回过身,江月望着洛瑾玉的双眼暗了又暗,垂眼盯了他满是鲜血的衣袖片刻,轻轻开口道:“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姑娘请讲。”洛瑾玉话落,江月缓步至其面前,轻轻将手中的袖中的帕子递出,“民女背上有伤,泥灰石粒深陷其中恐留后患,只是脊背之处民女自触无法,还望殿下相助。”

    伤口泥沙本该立刻清理,更何况江月这伤半数因他,洛瑾玉自然无法推辞,可这男女大防至关重要,脱衣擦身更是亲密之举,他若这般做岂非毁了江月的名声?

    洛瑾玉敛下眸,指尖只搭了帕子的一角,但听面前传来江月清冷的声音。

    “殿下是不愿,还是不敢?”

    “——是不应当。”

    温和低沉的声音落下,江月持着帕子的手一怔,她又怎会不理解洛瑾玉口中何意,他并非嫌弃于她,而是为护她的名节,自觉不应当这般做。

    “纲常不该约束殿下。”江月声音低下,缓慢道,“民女只想知道殿下愿与不愿。”

    洞中似静谧一瞬,水滴落下,在平静的湖泊中点起波澜,一圈圈的,从中心漾开。

    沉默片刻,洛瑾玉接过帕子,俯身行礼道:“若一会儿瑾玉有唐突之处,姑娘尽管开口,今日之事有损姑娘名节,他日姑娘因此事耽搁,瑾玉定负责到底。”

    “……皮/肉而已,虚无表象,殿下不必介怀。”江月话落,俯身跪坐在湖边的碎石之上,衣衫被指尖一层层地剥下,慢慢堆落在洛瑾玉的膝前,直至最后只余颈间的一条细线,女子雪白温润的胴体完整的展露在洛瑾玉面前。

    手帕被膝边的湖水浸湿,洛瑾玉的垂下的眼慢慢抬起,从腰窝至肩头,见她的伤疤蜿蜒在脊背上,抬手,将湿冷的帕子轻轻落至伤口处,察觉到到女子的肩头瑟缩了一瞬,只将力道放得更轻。

    洞中有风掠过,女子的体香萦绕在鼻尖,许是洞中寒冷,江月只觉身体莫名的战栗,肩膀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背后的帕子湿寒,抚上来的指腹却是温热,柔软的触感从肩头缓缓向腰窝处滑落,细细密密地轻触着,在剥开血肉的的温柔过后,便是短暂的湿冷刺骨,冷热交替,让人头脑一阵发麻。

    温润的指腹顺着肌肤的纹路滑下,湿冷的水珠滚落至腰间,江月轻轻抬眼去瞥向一侧的湖面,湖面上波澜依旧,低低水珠落下,将二人相触的身体揉碎又拼凑,她竭力凝神去看洛瑾玉神情,却见他淡然依旧,面容和缓,唯有耳垂微微有些发红,垂下的眼幽暗又晦涩。

    目光落下,江月咬了咬唇,指尖抠进掌心却浑然不觉,待洛瑾玉的指腹从腰窝处落下,才慢声道:“殿下不问问为什么吗?”

    “问什么?你背上的这些旧伤吗?”洛瑾玉的声音低低传来,二人间似乎有什么情绪在暗涌。

    “对。”江月轻声道,“殿下不好奇它们因何而来吗?”

    “你若想说自会说,若不想,我又何必逼你?”洛瑾玉放下手帕,重新垂目将视线从女子赤/裸的脊背上敛下,却闻面前之人轻笑一声,“殿下当真善解人意,只是此刻还不转身,是要看民女将衣服穿上吗?”

    “瑾玉冒失,冲撞了姑娘。”江月话落,洛瑾玉立刻背过身去,见其没有继续谈及伤疤之事,便也不在追问,只在想起无意扫见的水中倒影时皱了皱眉,克制地合上眼,欲将脑海中的皮/肉色相全然抛却。

    衣服一件件地披上,窸窣的声音在静谧的洞穴中如蛰伏的虫蚁,酥酥麻麻地爬至心间,如被啃食般酸麻难耐。

    盖上最后一件衣服,江月转身去看洛瑾玉,见他没有防备,缓缓拔下发簪,目光慢慢落至其颈间。

    他的脖子那么脆弱,他的脉搏在那雪白的皮肤下跳动,她似乎只需要狠狠一刺,那洁白的颈便会喷洒出鲜血,将他的衣襟染红,像绽开的花一样坠落在她面前。

    只需要……狠狠的一刺……

    江月的脚步微微动了一下,脚下的石子发出细小的声响,她在洛瑾玉身后跪坐下,贴着他的宽阔的肩膀,双手抚上他的颈,慢慢地,向下滑……

    若她没说,他不敢确定她穿好了衣服,更不会随意回头。

    殿下是供在高台上的金佛,她是溅在水坑中的烂泥,烂泥甩落在佛像上,在一瞬间脏了佛身,破了金相。

    江月冰冷的指尖轻点下来,洛瑾玉微微垂目,只觉其如最初落在他鼻尖上的那滴水一般,轻盈,寒冷,柔柔地滑落至颈间,慢慢向更深处滑去。

    指腹摁压在脉搏跳动的位置,鲜活的,纯粹的心脏在她的指下跳动。

    他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好的人。

    江月摁在洛瑾玉颈间的指腹愈深,另一只拿着利簪的手却越来越松。

    “江姑娘?”洛瑾玉温和的声音响起,片刻,江月自嘲一笑,指尖放轻,抬手穿过洛瑾玉垂至颈间的发丝。

    “殿下的发丝乱了,民女为殿下束起来吧。”

    “有劳姑娘。”洛瑾玉颔首,任由那双纤细的手穿过发丝,一点点地将其束起,眼神向洞穴的远处望去,“姑娘的衣服破了,若不嫌弃便穿我的外袍吧,我们需得向附近走一走,一则同念尘和文昭会和,二来此处有水且通风,兴许丹珠草便生长在这附近。”

    “全凭殿下吩咐。”江月话落,指尖穿过洛瑾玉的发丝,细细地将其束起。

    洞中幽暗,不辨日夜,几经辗转走出,却不知绵阳城郊已过了十几个昼夜。

    帐内,烛火明亮,女子映在屏风上的倩影随着摇晃的火烛微微晃动,忽明忽暗。

    “启禀郡主……”

    帐外又传来声响,沈银粟倏地放下医书快步走去,急声道:“可是大哥回来了?”

    “这……不是……”士兵话落,沈银粟长叹了一口气,不待再开口,便听门外传来男子略带抱怨的声响,“怎么,粟粟知是我来,倒像是很失望一般?”

    叶景策掀帘走进,抬手轻握住沈银粟的腕子,将其往身侧带,一双笑眼垂下看她,似有些故意的埋怨。

    “你明知我不是这般意思,还刻意这样说,怎的,大哥的醋你也吃?”沈银粟闻言笑起来,手指扯了下叶景策的衣袖,见其放开腕子后便主动拉住他的手,边将他向营内带边轻笑着调侃,“阿策,你这样爱吃醋,不若以后叫叶景醋好了。”

    “粟粟若喜欢这样叫,也不是不成,只是醋都醋了,你再不给些甜头吃,中和一下,未免有些吝啬吧。”叶景策幽幽念了一句,和沈银粟一同在桌前坐下,抬眼便见其四周满是医书,倒像是仍旧忙于制药一般。

    “粟粟,这该找的药草已经差不多找全了,就剩殿下去寻的那一味,你又何必还这般辛劳?”

    “虽说眼下这疫病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轻症的也都已经压制住,可这多温习一下医术总是好的,谁知道会在何时用到呢。”沈银粟温声说着,略一抬眼,见叶景策正要伸手去拿那桌上的茶壶,忙伸手将其握住,“阿策,这壶中的水烫得很,眼下可喝不得。”

    “可我渴得很呐。”叶景策低声念了句,目光落在沈银粟握着自己的手上,忽而一笑,掌心翻过直攥紧她的手腕,将其向自己怀中一带,直接捞在膝上,末了,还要抬眼,无辜地对着沈银粟咧嘴一笑,“哎呀,粟粟,你怎么跌到我怀里了,真是不小心。”

    “是啊,我不小心。”沈银粟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双手环住叶景策的颈间威胁道,“那我要不要站起来,省着压到少将军的膝盖啊。”

    沈银粟俯首,长发垂落,轻微的几缕发丝蹭过叶景策的鼻尖,发出细小的痒意,令其笑意更深,一侧酒窝浅浅露出,自知说不过沈银粟,叶景策便只伸了指尖轻轻在沈银粟锁骨处打转,梗着脖子小声挑理。

    “粟粟你只管威胁我,又怎知我忙里偷闲来瞧你,你先是叹气嫌弃我不是殿下也就罢了,如今一口水也没有,只叫我口干舌燥的同你辩理。”

    “渴成这样?”眼见着这人的指尖极不老实地打着转,沈银粟微微扬声,但见叶景策抬起头来,扬眉笑道,“劳累数日,饥渴难耐,郡主殿下赏两口,喂饱臣?”

    “累成这样还跑过来找我,你也不怕自己吃不消。”

    沈银粟虽知叶景策这话中有几分讨巧的意味,却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身形的消瘦,原本便俊朗的面孔轮廓更为清晰,少了些少年感,多了些英气出来,可偏偏她不想他变成这样,她愿他永远是京中那个笑起来清爽恣意的少年。

    “那……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沈银粟口中说着,欲抬手起身,奈何叶景策笑盈盈地听她说着,不答话,也不松开腰间的箍着的手,只仰面看着,一副任君动作,我偏不动的模样。

    沈银粟无法,只能抬首环顾帐内,想着帐内还有没有余下的果子,却不见方才还抬首望着她的男子已慢慢敛下目光,眼睫微颤,只盯着她的锁骨偏下处出神。

    他方才便注意到了,在衣襟交叠之处,雪白肌肤上的一颗微微发红的痣,像水墨晕染开一般,被衣襟遮挡,只露出浅浅的,一丝丝的微红边缘。

    仿佛是勾着他去瞧一般,若隐若现,如美人遮面,隐约朦胧。

    该是……那朱砂般的一点吧。

    又或者,是雪中红梅的一瓣。

    叶景策箍着沈银粟的手更紧,眼眸暗下,喉结微动,扬首轻轻靠近,薄唇微张露出犬齿,细微地勾着衣襟的边角扯下一丝。

    沉默又安静,像得了糖果后窃喜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去用舌尖轻触。

    身前忽觉一瞬温热,沈银粟垂眼望去,便知叶景策定是又起了坏心,一只白皙的手向下探去,指尖微寒,轻轻将那人下颚抬起,见其乖巧抬头,一脸得逞的坏笑,眉目不免柔和下来,又偏生出一份逗弄。

    “恶犬贪食,可也需得知分寸。”沈银粟扼着叶景策下颚的手微微发紧,却见其弯眼笑起来,双手松了她的腰,慢慢捧住她的脸。

    “既知恶犬贪食,又不喂养,岂非等着恶犬反扑,将主人吞吃入腹?”

    第78章 心结难解

    “吞吃入腹?”沈银粟轻笑着重复了一遍, 俯身更靠近叶景策,慢声道,“好凶的恶犬啊, 他不乖,怎么赏他吃食?”

    “那在郡主殿下眼中怎样算乖呢?”叶景策笑开,微微向上探身, 捧着沈银粟的脸在唇角亲了亲, 低声道, “轻一点算乖嘛?”

    “不算乖, 算逗弄人心……”沈银粟的指尖轻轻勾了勾叶景策的下颚,叶景策眼中顿时笑意更深,手指慢慢摩挲过沈银粟的瓣唇, 刚欲抬头去吻, 便听门外传来士兵的通报声:“启禀郡主,大殿下带着草药回来了!”

    “当真!”沈银粟倏地侧过头向外望去,身前的叶景策一个扑空,咬牙忍了两秒, 随后幽怨地也向外看去。

    “当真!大殿下他们已经进了绵阳城了!拉了好几箱草药回来呢!”小兵说着,沈银粟立刻便要起身, 察觉到腰上环着的手臂, 又看了看一脸不满的叶景策, 笑着拍了拍他的发顶, 不待再说话, 就见叶景策抿唇放开手, 哼了一声道:“郡主殿下可真忙啊, 这是要将臣孤零零地留在这儿, 自己出去接殿下?”

    “这……”沈银粟语塞一瞬, 她确实是这般想的,但叶景策这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且不说他忙里偷闲来瞧自己,就说自己逗完了他又将人抛下,确实是有些始乱终弃的意味。

    思索片刻,沈银粟望了眼帐外的天色,笑吟吟地向叶景策的怀中挪去一小步,故作担忧地叹道:“这怎么可能呢,外面的天那么黑,我武功又不好,当然要阿策陪着我去了,不然我好怕啊,我好怕好怕啊——”

    沈银粟一边略显夸张地小心哄着,一边试探地打量着叶景策满是抱怨的脸色,奈何她实在不善于示弱,这戏就更不必说有多假。

    叶景策偷偷睨了一眼,自知沈银粟是在哄自己高兴,眼中的埋怨瞬间便消了,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又碍着面子地强行压下,轻咳一声后小步向沈银粟靠去,抬首骄傲道:“我就知道粟粟不能没有我,需得我陪着才安心!”

    “对,不能没有你。”沈银粟忍不住笑出声来,与叶景策对视一眼,见其也绷不住地笑起来,俯身抱住她蹭了蹭她的脸,轻声道,“我也不能没有粟粟,需得粟粟时刻怜惜才好。”

    “好,本郡主记住了,定会时常怜惜少将军的。”沈银粟踮脚在叶景策脸侧轻吻一下,随后笑着拉起他的手走出营帐。

    营帐外,马匹已经备好,叶景策揽了沈银粟上马,将其护至身前披好大氅,拉起缰绳便要向绵阳城内驶去,只可惜刚走了两步,叶景策便听身后传来士兵急忙的呼喊声,驾马转身,只见一个士兵匆匆追来,见到二人便是一跪。

    “启禀郡主,将军,大事不好了,难民营中出事了!”

    “详细说来!”沈银粟急道,士兵忙叩首,“回郡主,难民营中有一女人意外小产,而今呼吸困难,营内既无稳婆也无大夫能迅速赶去,见那架势,怕是要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沈银粟脸色一白,且不说这两条人命如何珍贵,就是眼下难民们好不容易振作起来,若此时发生一尸两命这般大事,只怕这士气又会消散。

    “阿策。”沈银粟轻唤了一声,叶景策立刻会意,扬鞭便向难民营驶去,不待勒马停下,远远的便瞧见一顶帐外围满了人,守在帐前的士兵不住驱赶,却仍旧驱散不了帐外议论纷纷的人群。

    “都回去帐中!不许随意聚集!”

    男子的冷喝声传来,围在帐前的众人扬眼一看,便见一玄衣的男子策马扬鞭而来,怀中抱了个极貌美的姑娘,一双眼目光炯炯,只垂眸一望便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

    “参见郡主,将军!”

    士兵见状忙俯身施礼,见叶景策皱眉地抬了抬手,瞬间会意,忙更卖力地驱赶起围观的人群。

    不等走到帐外,二人俱听帐内传来女子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凄厉的惨叫一声声地回荡在帐前,只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如恶鬼从深渊狰狞攀爬,拔断指尖,打碎骸骨。

    “你们俩来了?”洛子羡的声音传来,士兵散开,沈银粟只见昏黄灯火下的洛子羡脸色难堪至极,素来含笑的眼中满是疲累和晦涩。

    “稳婆已经派人去找了,眼下需得云安妹妹先进去瞧瞧了。”洛子羡的话中透着几分无力,沈银粟闻言颔首,快步向帐内走去。

    方一入帐,血腥味扑鼻而来,沈银粟微微掀开帘子一角,便见榻上躺着的女人满头大汗,脸颊涨得通红,似有些充血,一头乌发散乱地黏在脸上,目眦俱裂地嘶吼着,身下一片血/腥。

    “郡主,郡主您来了,您快看看,您快看看……”一旁助产的小姑娘已然吓出了哭腔,按说这女子本不该此时诞子,故而并无人特殊看护,而今一出事,便只有与她住得临近的年轻姑娘能速速赶来帮忙。

    “我看看,我看看。”沈银粟亦是有些慌乱,她行医虽有些年头,可到底是个妙龄姑娘,何时遇见过这般场景,仿佛有东西要从女人腹中撕扯开爬出一般,光是听着这般撕心裂肺的惨叫便已让她毛骨悚然。

    “别……你别怕,我在这儿呢。”沈银粟说着跪坐在女人榻前,一只手摁在女子腕上,指尖却是忍不住地颤抖,方定下心神,便觉手被一人抓紧,女人侧首看过来,双眼迷离,不断大口呼吸着。

    “郡主……郡主……”

    “我在。”沈银粟抓住女人的手,俯身将耳朵贴到女子唇边,“你说,我听着呢。”

    “求求郡主……求求郡主,保我的孩子,保她活下来……保……保她活下来。”女人声音哽咽,双手死死握住沈银粟的腕子,嘴唇一张一合,泪水顺着眼角流下,砸在沈银粟的手臂上。

    “保孩子?”沈银粟愣怔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发涩,口中的话仿佛下意识地问出,“为……为什么保孩子?明明是她的到来才让你这么痛苦。”

    “不是的,不是的,我爱她,她那么小,我舍不得她死的。”女人的声音更弱下来,抓着沈银粟的手发紧,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一遍一遍地在沈银粟耳边重复着。

    “我爱她……我,我舍不得她死。”

    舍不得她死?

    沈银粟的眼睛眨了眨,只一瞬便觉得胸中酸涩,心中的委屈弥漫上来,又被她故作镇定地压了下去。

    这么多年了,她不是没有好奇过,既然当初母亲生她时难产,又何必一定要她活下来,要她经受沈铮这么多年的忽视。

    既然他们二人想爱,就该让她去死,让母亲活下来,为什么既然选择了她,又要抛弃她,忽视她。

    她不解过,怨过,可又谁都不敢说,只闷在心里自己不解。而今她终于听到这个答案了,因为母亲爱她,她舍不得她死,所以用自己的命换了她。

    “没有母亲,孩子会很难过的,你放心,不会有保大保小这个问题的。”沈银粟强撑着笑了笑,颤抖的指尖离开女人的手腕,抬腿快步行至桌前,快速写了几笔后快步行至门前,对着门外喊道,“来人!按着这方子去熬药!快点!”

    “是!”

    眼见着士兵接了沈银粟的方子快步跑了出去,叶景策的脸色愈发难看,在帐前踱步几圈后颓然蹲下,但听一侧洛子羡淡淡开口:“又不是云安妹妹生,你怎么急成这样?”

    “粟粟她母亲……就是难产死的……”叶景策揉了揉眉心,咬牙道,“今日这般场景,与让她重新看一遍害死母亲的过程有何区别,她虽素来胆大,可我只怕她今日这一遭……”

    叶景策说着,沉沉叹了口气,乍听屋内又传来女子绝望的哭喊声,只觉脑中的一根线绷得生疼,恍惚中,似听有人在绝望声中静默开口,带着种说不出的麻木。

    “女子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洛子羡的声音平淡落下,一双上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灯火通明的营帐,“我记得小时候有一位妃子娘娘很疼我和宣阳,大抵是看不过去母妃那样对待我们吧,时常把我们接到她宫里去玩,后来有一天,那位娘娘怀孕了,说要给我和宣阳生一个弟弟妹妹玩,我们就真的信了,我连送给那孩子的礼物都偷偷备好了。”

    洛子羡茫然地笑了笑,轻声道:“可她生产那日,也如今日般大雪,她在寝殿内疼得撕心裂肺,半条命都进了鬼门关,父皇却声称有公务在身,连瞧都没去瞧,后来她非但没生下孩子,还伤了根基,往后都不会有孩子了。而我那天就站在院外,带着给那孩子的礼物,听她在屋内哭了整整一夜。”

    风中的烛火摇曳,衬得洛子羡的脸愈发苍白,叶景策回首看去,但见洛子羡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

    “可我……没听你提起过这位娘娘啊。”

    “一个故去之人,提不提又如何呢?”洛子羡笑了一声,叶景策微微皱眉,“故去?”

    “是啊,父皇杀了她。”洛子羡耸耸肩,轻轻抬眼道,“许是受了此生无子的打击吧,她越来越频繁地请我和宣阳去她殿中玩,起初我以为她是将我们二人当成了她的孩子,可直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意识时常模糊,终于有一天晕倒在大哥面前,而后大哥找了太医过来,他们在我的体内发现了毒,一种使人变成疯子的慢性毒药。”

    “是她下的?”

    “是她下的。”洛子羡闭了闭眼,“大约是得知自己终生无子后的心理扭曲吧,她看着我和宣阳只觉碍眼,谋害皇嗣的罪名太大,她注定活不成,哪怕父皇根本不重视我们二人,也一样赐了她一杯毒酒。”

    叶景策点了点头:“也算是替你和宣阳报仇了。”

    “可我根本不恨她,阿策。”洛子羡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对,或许最开始恨过一点,觉得她践踏了我的真心。可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她其实傻得可怜。”

    “怎么说?”叶景策道。

    “阿策,你知道吗,那娘娘的母家权高位重,不比你们叶家地位低,手却比你们叶家伸得长,屡次在前朝干涉父皇的决议。”洛子羡笑道,“可怜那娘娘真以为自己是无意落子,真以为自己有诞下孩子的机会,以为自己谋害皇嗣之事是无意露了马脚,才被赐死的。”

    “父皇不会让她有孩子的,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而她谋害我的事情父皇也早已知道,我是他赐死那位娘娘的契机。”洛子羡道,“我和那位娘娘都是父皇的掌中棋,我当年还小,尚且不知,可怜那位娘娘也不知,以为自己真能诞下龙嗣,凭借孩子在宫中扎根。”

    帐内女子的哭喊声传出,声音嘶哑到了几点,气息却仿佛哽住,只喘到一半便停住,犹如被人掐到窒息。

    洛子羡静静望着帐内,片刻,痴痴笑了笑。

    “或许,也不能说那位娘娘傻吧。毕竟这样的声音宫中时常出现,几个每个女人都为了诞下龙嗣在宫中立足,而不得不去闯鬼门关。她们用命换来的孩子啊,其实在父皇眼里也就是个棋子罢了,豁出命来生下一个凉薄之人的孩子,不值当啊。”

    洛子羡慢悠悠地说着,余光中瞥见有一胖女人匆匆赶来,许是知道要见之人皆是权高位重的贵人,这般慌乱之下女人脸上竟还施了粉黛,唇上涂了大红胭脂。

    洛子羡玩味地看过去,只挥了挥手让稳婆快些进去,却在稳婆方走了几步后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温和道:“还要劳烦稳婆您尽些力,本殿下想让这屋中女子好好活下来,若你做不到,就陪着——去死吧。”

    温和低沉的声音落下,稳婆一个激灵,转头,看见的却是笑盈盈的洛子羡。

    “去吧,还等什么呢?是想选一下死法吗?”

    洛子羡话落,稳婆连忙跌跌撞撞地向帐内跑去。

    眼见着稳婆屁滚尿流地进去,叶景策更觉担忧,瞥向笑眯眯的洛子羡道:“你心情不好,又何必吓唬别人?”

    “怎的?少将军善心大发?要伸张正义?”洛子羡话落,叶景策横了他一眼,叹声道,“我担心这稳婆受惊,若这产妇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粟粟心里不会好受。”

    【作者有话要说】

    洛二讨厌他爹的理由,明知凉薄,却又没法释然,最后只能变为厌恶。

    第79章 新生

    帘帐被猛地掀开, 帐外风雪席卷一瞬,听闻身后脚步声慌乱,沈银粟忙向后看去, 但见一肥胖妇人跌跌撞撞地闯入,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攥着女人的手涕泪横流。

    “夫人, 不用怕……不用怕, 咱们使点劲儿, 再使点劲儿啊!”

    这是把稳婆请来了?

    沈银粟蓦然松了口气, 满头大汗地跌坐在榻旁,看着面前女子面目狰狞地呻/吟着,双手在空中乱抓着, 顿觉浑身无力。

    “药来了!药来了!”帐外传来呼喊声, 沈银粟瞄了眼一侧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姑娘,只得双手撑着地面直起身,脚下虚浮地行至门前,双手略有些发颤地接过汤药。

    “让开, 都让开!我把药给她灌下去!”挥手扫开旁边卖力叫喊的稳婆,沈银粟端着药碗靠坐在榻旁, 拿着汤匙将药送到女人嘴边, 方将药灌入, 便见女人吃痛地张开嘴, 褐色的药渍顺着嘴角流出, 半滴未灌进去。

    “夫人, 你得喝药啊, 你不喝药哪有力气啊!”一旁的稳婆也跟着吆喝, 沈银粟咬了咬牙, 又将汤匙向女人嘴边送,手方靠去,便见女子无意识乱抓地双手突然欺了上来,手臂猛地一撞,大半汤药倾洒出去,浇了沈银粟一身。

    “疼——疼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起,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柔软的身子紧绷着弓起,煞白的手青筋遍布,死死攥着被褥。

    “夫人,呼吸,深呼吸啊,没事的昂,能生出来的,呼吸,使劲儿,使劲儿啊。”

    稳婆的昂扬的喊声一遍遍传来,吵的人耳朵生疼,沈银粟强撑着精神将余下的汤药一口喂下,顿觉背后一片潮湿,额间满是冷汗。

    “再熬一碗过来!另找几个女子过来帮忙!”

    对着门外的士兵大喝一声,沈银粟赶至女人身侧,眼见着女人双目绯红,神智已然有些不清,只模糊地意识到有人来到自己身边,身上有种药草的清香,便模模糊糊地猜测出来人的身份,双手直攥着其发颤。

    “郡主……郡主……我……额……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死不了的,死不了的。”沈银粟连连摇头,余光瞥见小姑娘手中端着的一盆血水,心中却是胆寒,脑中莫名想起幼年时沈铮冷漠的目光。

    沈银粟,你害死了你的母亲!

    没有,她没想害死她的!

    沈银粟慌乱地摇了摇头,下一刻眼前却浮现出沈铮护着她冲出城门,濒死前望着她的那一眼。

    既厌她,又为何护她,既护她,又为何前半生不同她提及一个爱字。到最后生死一瞬,方让她看见那份情感,在父女之缘已尽时,才觉出那份遗憾。

    她这一生,父母之缘太浅,而今总不能让眼前的女人与她的孩子缘分断掉。

    “不必害怕,我在这儿呢,你们都会平安的。”

    沈银粟伏在女子耳畔声音柔和,语气中有一丝察觉不到的颤抖,握着女子的手抓紧,听闻帐外有脚步声,立刻示意一旁的小姑娘去取药。

    帐内瞬间涌入几个女子,换洗帕子的速度更快了起来,血水一盆盆的端出,帐外叶景策二人看着面色发青,几乎难以想象帐内血淋淋的场景。沈银粟擦掉额间的汗,一张白皙的脸紧张得通红,指尖勉力捏住女子的下颚,在女子挣扎之时堪堪将药全部灌下,又命人继续去熬滋补的药物。

    女人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从竭力到脱力,像一只搁浅在岸上的鱼,拼命大口呼吸着,气息却越听越干涩,喑哑的像嗓中烧着木炭。

    谁也不知道眼下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众人屏息得看着沈银粟将银针一根根刺入女人的穴道,滋补的药物和鸡蛋红糖一批批地送入帐内,短暂的沉寂过后,女人的四肢似乎终于有了力气,已经哭得涕泪横流的稳婆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夫人,用力,用力!就快了,就快了!”

    稳婆喊着,手被女人死死攥紧,双眼却紧着往女人身下望去。

    “快看看,应该快了!应该快了!”

    话落,屋内的几个年轻姑娘面面相觑,眼见着血水一股一股地涌出,皆惶恐地不敢上前。

    “你们倒是去看看啊!”

    稳婆大喝一声,如今她一身性命全挂在这女人身上,早急得无法思考,只拼命喊着让人去看。

    见着无人上前,沈银粟的脚微动了一下,小腿酸软地站起,略踉跄地走至女人身下,目光所及一片血腥时,面色肉眼可见地瞬间惨白。

    “出来了没有啊!出来了没有啊!”

    “出……出来了……头出来了。”沈银粟颤声道,稳婆顿时一乐,攥着女人的手更为用力,“夫人,你听见了吗!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你再用用力,孩子马上就出来了!”

    稳婆说着,女人嘶吼了一声,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帐内,稳婆目光更亮,忙向沈银粟道:“郡主,您快看看,快看看啊!”

    “好,好。”沈银粟慌乱地应着,低头一看,抿了抿唇,艰难道:“肩膀出来了。”

    “好好好!”稳婆顿时大喜,忙道,“可以接出来了!”

    “接出来?”沈银粟面色一怔,却见稳婆连连点头,“对啊,快伸手接啊,这孩子能接出来了!”

    “伸手……接?”沈银粟默默重复了一遍,脑中不等反应过来,双手已经颤抖地伸出,掌中满是鲜血,在触碰到孩子过分柔软的躯体时,眼圈却瞬间红了起来,鼻尖酸涩感顿时弥漫开来。

    “我……我不敢……”

    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嗓中传出,沈银粟捧着手中的柔软,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她可以治病救人,可以扎针熬药,可眼下女人的身上全是一股股冒出的血,手中的孩子软地像一团没有重量的肉,她不敢去碰,仿佛那软软的小东西掉在自己掌中便会被掌心滚热的温度融化掉。

    “郡主,你别怕,这是要生出来了!这是您帮忙生下来的孩子!”稳婆一边安慰着,一边试图挣脱开女子的手去帮忙,却闻女子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沈银粟的眼睛忙慌乱地连眨数下,手中顿觉有了重量,下一刻,便听手中之物似有异动,哭嚎声瞬间响彻帐内。

    “生了!生了!”稳婆当即大喜,挣脱开女子的手便跌跌撞撞地去沈银粟手中接过孩子。

    “是个女儿!是个女儿啊!女儿好啊!”

    稳婆大笑着,沈银粟愣怔地点了点头,垂眼看了看自己满手滚热的鲜血,喃喃附和:“女儿好,女儿好。”

    仿佛是急着向洛子羡保命一般,稳婆忙让人用热水擦拭婴儿,自己又在女人身边守了片刻,见其相对稳定后,裹好婴儿便跑出帐内。

    “殿下,母女平安啊,母女平安!”

    “啧,恭喜你啊,命保住了。”洛子羡长舒了一口气,指尖略微掀开襁褓的一角,轻轻碰了下婴儿的脸,眼中慢慢流露出笑意。

    “去吧,先给孩子的母亲看看,之后裹好了我再将她带去营外,据说她爹爹也急着要瞧,不过此处皆是病患,因着不方便就被大哥拦在营外了。”

    “是是是,殿下您尽管放心!”

    稳婆应着,却见一旁的叶景策面色不虞,方觉惶恐,便听其开口:“怎不见云安郡主出来?”

    “郡主……郡主她可能是还守着那位夫人,怕出什么问题吧。”稳婆说完,忙抱着孩子小步赶回帐中,抬眼看去,但见沈银粟呆坐在女人榻旁,一眨不眨地盯着女人疲倦的面孔瞧,一头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侧,身上的衣裙脏乱一片,白皙的手上布满血污。

    “郡主?郡主?”

    稳婆缓了两声,却不见沈银粟应话,只好小心地将孩子放于女子身侧,余光中偷瞄着沈银粟过分冷静的神情。

    察觉到身侧被放置了东西,女人的眼睫轻颤,挣扎半晌,总算睁开了双眼,悄悄挪动手指去触及襁褓中的胎儿,指尖被婴儿的小手攥住,哪怕尚未张开眼,那婴儿也仿佛有感知一般,小手不断地触碰女人的指尖。

    沈银粟跪坐在一侧,垂眼看着,长睫落下,遮住眼中的半数情绪,只指尖微微动了动,似乎柔软的触感还在掌心。

    “多谢郡主……”女人的声音虚弱,显然已疲惫至极,沈银粟麻木地僵了一会儿,在女人几声轻呼后勉强回神,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恭喜夫人。”

    “若无郡主,只怕今夜我要死在这里。”女人轻笑了一声,缓声试探道,“郡主要抱一抱她吗?”

    “我……我怕我手不稳,还是算了。”沈银粟连忙摇了摇头,片刻,又小声道,“我能不能碰一碰她?”

    “当然了,她是郡主您救下的生命。”女人话落,沈银粟的身子微微向前探去,手轻缓地剥开襁褓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脸。

    不同于方才血糊糊的一团,眼下的婴儿虽然也算不得好看,却是小小的,干干净净的一个,小巧的嘴微张着,短短的手指柔柔地碰着她的指尖。

    “好小啊。”沈银粟下意识地开口,女人点点头,“抱在怀里刚刚好。”

    “……是啊。”沈银粟笑了笑,垂眼将手伸回,撑着地面勉强起身,“夫人疲累,我便不在此打扰夫人休息了。”

    话落,沈银粟转身,拖着麻木的身体掀开帘帐,抬步走向帐外。

    外面的天色已有些泛白,冬日的一道寒风吹过,沈银粟顿觉背后一片湿冷,额角的汗珠尚未擦干,冷风一掠,只觉脑仁突突作响。

    “粟粟!你怎么样?”叶景策见状急步赶来,伸手便环住沈银粟僵直的身体,察觉到其背后湿冷一片,眉头不由得拧在一起,急忙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将她严严实实地裹紧。

    沈银粟只愣怔地站着,任由他裹着大氅,似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苦笑道:“什么我怎么样,阿策,又不是我生孩子,你问什么傻话?”

    “粟粟,你……”叶景策眨了眨眼,欲言又止,伸手捧着沈银粟的脸哄道,“粟粟,别吓我,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我在这儿呢,你不必装给任何人看。”

    “我哪里有装了?阿策,我可是帮那位夫人留下了她的孩子呢,母女平安,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是!我们粟粟最厉害了!”叶景策察觉到沈银粟的肩膀似乎在抖,忙俯身紧抱住她,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重复,“我们粟粟最厉害了,不怕,不怕……”

    “嗯,我不害怕,我只是……我只是……”沈银粟咬了咬唇,倏然间抱住叶景策的肩,埋头在其颈间,小声哽咽道,“我就是有点想我阿爹阿娘,我都没见过我阿娘……”

    “我知道,我知道。”叶景策轻声应和沈银粟,俯首亲吻她的发顶,将她抱得更紧。

    他何尝不知道她难过,他也想念他的阿爹阿娘,可如今叶景禾尚且不知父母死讯,他连说都不敢说。

    早知如此,当初离京时就该多同他们说几句话的。

    叶景策垂目,眼中落寞下来,迟疑片刻,轻轻松开抱着沈银粟的手,抬手捧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地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垂首哄道,“粟粟,不哭了,若让岳丈岳母看见你哭,该心疼了。”

    “可是……可是他们又看不见……”沈银粟声音仍旧不稳,话未说完便被叶景策打断,轻声笑道,“谁说看不见了,天上那么多星星,保不准那个就是岳丈岳母盯着咱们瞧呢,若看见你哭了,岂非要到梦里来骂我?”

    “你少贫。”沈银粟破涕为笑,“又不是被你气哭的,骂你做什么?”

    “不是我气哭的,可是我没有哄好你啊。”叶景策说着,俯首亲了亲沈银粟脸上尚残留的泪珠,慢声道,“好粟粟,别哭了,你哭得我心疼。”

    “真的?这么脆弱?”沈银粟红彤彤的眼睛向上撇去,撇了撇嘴,有些想笑,但见叶景策闻言更配合起来,握着她的手便向自己心口捂去,“心疼,好疼,需要郡主帮忙揉揉。”

    “一边去……”沈银粟话说至一半,忽觉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耳边充斥着叶景策惊慌的呼喊声。

    “粟粟!!!”

    绵阳城的雪渐渐小了下来,军营外,一群村民簇拥着一个男子向营内探着,洛瑾玉淡漠看去,念尘和文昭见状立刻会意,忙伸手拦住男人前探的身子。

    “军营重地,不可窥视!”

    “我婆娘在里面呢,我看我婆娘还不成啊,要我说几遍,我是担心我婆娘生孩子才来的,没有打探军营的意思!”

    男人急着解释道,文昭闻言向洛瑾玉看去,但见洛瑾玉缓不过来,声音虽温和,俯视的目光却暗含震慑。

    “这位兄台不必担忧,眼下云安郡主就在尊夫人身边守着,想来不多时兄台便能听闻喜讯了。”

    “可这都几个时辰了!这过会儿天都亮了!”男子依旧不满,却碍着洛瑾玉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小声嘀咕着。

    “殿下,不若先差人将他送回去?”江月早忍了这男子多时,眼见着其队洛瑾玉不敬,更是耐心全无,开口间声音冷冽,却被洛瑾玉温声按下,“罢了,让他等吧,自家夫人分娩,担忧也是人之常情。”

    话落,众人似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抬眼望去,只见洛子羡用大氅裹着个孩子快步走来。

    “大哥!你快瞧这孩子,她真的好小啊!”

    “子羡,你小心些。”洛瑾玉话落,洛子羡已快步赶至,把孩子放入洛瑾玉怀中,只见那孩子似有所感一般,竟咧嘴笑了起来,小手在襁褓中动了动,似乎要去抓洛瑾玉的手。

    江月从一侧探出头来瞧,指腹戳了戳孩子的脸,小声嘟囔道:“有点丑。”

    “刚出生的孩子还没张开,都会有些丑的。”洛瑾玉闻言轻轻笑了一声,“江姑娘,你这样说她,她该伤心了。”

    怀中的孩子还在笑,洛瑾玉抬眼看去,但见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数辆载着草药的马车沐浴在和煦的日光下,金光散落在茫茫苍雪间,银光闪烁,如流动的细碎星河。

    一切似乎都迎来了新生。

    “子羡,云安如何了?”

    “许是本就重伤在身又疲累过度,眼下情绪波动太大,心力交瘁,估摸着要睡上两天了。”

    “睡上两天也好,云安是该歇歇了,景策可去护着了?”洛瑾玉声落,洛子羡嗤笑一声,“大哥,你这还用问?”

    “那便成。”洛瑾玉松了口气,将孩子俯身递给面前的男子,却见那男子二话不说,抬手便掀开襁褓,见是女儿,当即叹了口气,“怎么是个女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江月瞬间怒道,洛瑾玉也皱了皱眉,垂眼向男子看去,见那男子不满道,“我还以为会是个儿子呢。”

    声落,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江月嫌弃地拍了拍手,冷漠道:“嘴贱就该挨打,此子由郡主接生,身上裹的是二殿下的外衫,想来是个天生富贵命,不嫌弃你这么个便宜爹就不错了,你竟还有脸嫌弃她?”

    “你,你这女人!”男人被打懵了脑子,哆哆嗦嗦地看了看一脸淡漠的洛瑾玉,又瞧了瞧满是怒气的江月,颤声道,“殿下都没说什么呢,岂容你这女人放肆!”

    “江姑娘说得不错。”男人话音刚落,洛瑾玉便抬手接过其怀中婴儿,将腰间挂着的玉佩塞进襁褓内,冷眼望向男子道,“此子降世,东方旭日初升,想来其命数也当为升腾之相,往后许是可造之材,我等着他日在京中遇见携此玉的良才。”

    洛瑾玉一席话落,男子顿时乐不可支,忙躬身道:“借殿下吉言,借殿下吉言!”

    说罢,抬手小心接过婴儿,护在怀中搂着。

    见男人安生下来,洛瑾玉回首,只摆了摆手,念尘和文昭便领会了意思,好言相劝地将男人等一种村民催促回去。

    “殿下。”走了几步,江月依旧心中纷纷,回首盯着男人的背影,眼中暗含恨意,“你为何要同那男人那般说,他那样重男轻女的畜生,根本就不配当孩子的父亲!”

    “那又能如何呢,毕竟是那孩子的生身父亲,你我总不能杀了他。”洛瑾玉平淡道,“如若教训,只怕日后他会将今日的不满更加注在孩子身上,索性便给他写希望,让他以为善待这孩子会给自己带来好处和荣耀,这样起码能保证孩子未来的日子不会太苦。”

    “确是如此,倒是便宜他了。”江月冰冷冷道,但闻洛瑾玉无奈地笑了笑道,“走吧,这孩子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我们眼下还是先去瞧瞧云安吧,我这妹妹何时受过这么多苦啊。”

    第80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上)

    “大夫, 粟粟怎么样了?”

    帐内,炭火烧得正旺,一室暖意氤氲, 叶景策一眨不眨地望着榻上合目的沈银粟,一侧军医紧张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声回道:“回少将军, 郡主身子并无大碍, 只是疲累过度, 情绪不稳, 休息几日便能缓过来了。”

    “你两日前这是这般说的!可她现在还没有醒来!”叶景策不满地向军医瞥去一眼,军医顿时更汗流浃背,赔笑地躬了躬身, 余光瞄见榻上女子的指尖似乎动了动, 忙喜出望外地喊道,“少将军,醒了!郡主醒了!”

    耳边吵嚷声愈发清晰,沈银粟方有了意识, 便隐约听见叶景策正缠着军医问东问西,略微睁开眼, 竟真看见军医满脸惶恐地盯着自己, 有意无意地窥探着叶景策的脸色。

    “阿策……”沈银粟张口, 声音虚弱轻微, 叶景策听闻忙转过头来, 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去, 却听沈银粟轻笑了一声, 慢声道, “你欺负人家军医做什么, 不学好。”

    “我担心你嘛!粟粟你知不知道,你那天都要把我吓死了!”叶景策小声狡辩了句,见一侧军医伸直了脖子好奇地往自己这边探,忙怒瞪一眼过去,挥手道,“辛苦陈大夫了,你先退下吧。”

    “是。”陈大夫见状快速缩回头,迈着小步快速逃出帐内,一时间帐中便只余下二人。

    沈银粟方醒,这一觉睡了足足两日多,精神虽充沛,嗓中却干燥嘶哑,说话间满是沙哑,叶景策起身将桌上温着的水拿去,见沈银粟渴急了似的匆忙咽下,直盯着她笑起来。

    “阿策,你傻笑什么?”沈银粟被盯得有些困惑,撂了茶杯向叶景策看去,余光瞥见外面大亮的天色,不免有些恍惚,“阿策,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叶景策的声音轻轻落下,沈银粟握着温热茶杯的手一僵,垂眼望去,“那难民和草药……”

    “放心吧,丹珠草已经被殿下带回来了,军医也按照你们之前商量的把药配好了。”叶景策握了握沈银粟的手,缓声道,“粟粟,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管好好休息就成。”

    “都睡了两天两夜了,哪里还能休息不够。”沈银粟笑着回了句,但见叶景策托腮望着自己,见自己真有了精神后笑容更甚,双眼一弯,不紧不慢道,“粟粟睡着的这两日,可是做梦了?”

    梦肯定是做了的,只是这两日的梦浑浑噩噩的记不清楚,只隐约能想起梦中之人众多,有当初在师门的故人,也有京中众人吵吵闹闹的光景。

    只是叶景策既这样问了,莫不成是她做梦时说了什么梦话?

    沈银粟眨眼思索片刻,见叶景策颇有耐心地看着自己,俯身试探道:“我……我可是说什么了?”

    “当然说了!”叶景策扬唇一笑,勾着她的发尾嬉笑道,“你说,阿策,我好喜欢你呀!”

    “这是我说的?”沈银粟被噎了一瞬,抬首对上叶景策狡黠的双眼,便知这人是寻了自己开心,轻捏了下他的指尖,也不甘示弱地回嘴过去,“你就听见这一句?”

    “后面还有?”

    “是啊,就是阿策你啊。”沈银粟指了指叶景策的心口,“你说,粟粟,我也好喜欢你啊,我恨不得天天和你在一起!”

    沈银粟煞有介事地学完,本想着压一压叶景策调侃自己的气焰,不想这话说完,叶景策眨了眨眼,片刻,弯眼笑起来,一侧酒窝浅浅凹进去。

    “原来是这样啊!”叶景策扬眉笑道,“那我保证,梦里的我说得句句属实!”

    “你……你还真信啊……”沈银粟小声嘀咕一句,却见叶景策又给她倒了杯水润嗓,杯子刚放下,二人便听帐外传来呼喊声,红殊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悄声道,“小师姐,我们可以进来吗?”

    “你们?”叶景策歪头向外看去,只听红殊话落,洛子羡的声音随之传来,“云安妹妹,我们来看你了!”

    “对呀,嫂嫂,我们来了!”

    这外面倒是热闹。

    见沈银粟点了点头,叶景策起身向外走去,拉开帘帐,见外面几人鱼贯而入,叶景禾轻巧地从帐下钻过,红殊手中提了两只鸡,洛子羡手中也提了些什么,却不等叶景策看清,便一臂怼上叶景策的心口,挤眉弄眼道:“好兄弟,我们没打扰到你们二人吧。”

    “就算打扰了,我现在还能将你赶出去吗?”叶景策抬眼,洛子羡耸了耸肩,“当然不能,所以我就是问一问,气一下你。”

    “我就知道。”叶景策说着怼了洛子羡的手臂一下,随后让开身将其向帐内领,但见红殊和叶景禾正围着沈银粟嘘寒问暖,红殊手中的两只鸡不断扑腾。

    “红殊……你这是?”犹豫片刻,沈银粟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只见红殊闻言淡定地将鸡拎起,认真道,“小师姐,我听说这鸡汤大补,所以特地找村民买了两只鸡过来,寻思给你炖汤。”

    “多谢红殊了,可我现在不是很饿……”沈银粟小声说着,脑中莫名浮现出当初叶冲给镇南侯府送了一院子的山鸡,导致全府上下连吃几日山鸡的惨状。

    “没关系的师姐,我考虑到这一点了。”沈银粟话落,红殊更昂扬地挺起胸膛,抖了抖手中的两只鸡道,“我就怕师姐吃不下,所以特意选了一公一母,这样就算不吃,还可以留着它们生蛋,吃鸡蛋也很补!”

    “……”沈银粟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不等脑中想好了如何措辞,便听一侧洛子羡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一公一母,挺好,黄泉路上有个伴。”洛子羡的扇子敲在红殊手中的鸡脑袋上,扬声道,“看不出来啊,小师妹,你人不错啊,鸡死了,都得给配个冥/婚,送着一块走。”

    “二殿下!”红殊深吸一口气,抬手便要打掉洛子羡的扇子,却不想手一松,绑着两只鸡的绳扣一松,两只鸡瞬间扑棱着飞出去,直接扑在洛子羡脸上,随后振翅在整个帐内乱窜。

    “抓鸡啊!抓鸡!”

    洛子羡被扑了一下后当即气急,放下手中的匣子便向着满屋跑的鸡扑去,红殊本也没想真的让鸡伤到洛子羡,一听他喊,当即也俯身去捉,叶景禾左瞧瞧右看看,见二人皆动了起来,便也跑去捉。

    一时间帐内鸡飞狗跳,三人在帐内乱窜着,眼见着那鸡对着沈银粟扑去,不等惊诧出声,便见叶景策几步迈去,方一抬手,直接拎住了在半空中翻飞的鸡。

    “你们到底是来看粟粟的,还是过来演杂耍的?”

    叶景策额间青筋直跳,红殊见状向洛子羡身后躲去一步,却见洛子羡慢悠悠地捡起地上的匣子,从中拿出个老山参放入叶景策手中。

    “阿策,这都是意外,我们自然是希望云安妹妹快些康健,这是我带的老山参,刚好这这鸡一起熬了,老山参炖鸡,据说很补。”

    “洛二,你!”叶景策被气笑,余光中瞥见叶景禾也小步向后退却,心中不免一颤,转首道,“小禾,你该不会也带什么奇怪的东西来了吧。”

    “我倒是没带进来……”叶景禾小声道,“只是来探望嫂嫂怎能不带些礼呢,我虽没带进来,但的确是准备了的。”

    “嗯?”众人俱看过去,见叶景禾犹疑地指了指帐外,“我担心嫂嫂是吃得不好,所以从城中带了两只猪过来,想着宰了给嫂嫂炖肉。”

    “……”

    帐中寂静一瞬,片刻,沈银粟安慰似得对叶景禾笑了笑:“眼下能在城中一下寻得两头猪可不容易,小禾有心了。”

    “那……那嫂嫂还想吃吗?若是想吃我还能寻来的。”叶景禾绞着袖子小声道,“我跟绵阳城城主说了,他若找不到猪让我宰,我便把他打成猪头宰了,所以眼下嫂嫂想要多少有多少,只管嫂嫂吃够。”

    “我……我倒也吃不了这么多。”沈银粟勉强笑了笑,“这两头猪,不若给营中将士分了吧。”

    这倒也是个好主意,前几日疫病蔓延,营中气氛紧绷,营中将士日夜忙碌,而今疫病缓和,将士们方能喘息片刻,也是该犒劳一番了。

    沈银粟和叶景策对视一眼,俱有此意,刚要开口说话,便听门外传来洛瑾玉温润的声音:“景策,云安可醒了?”

    “大哥!你来了!”沈银粟的轻快的语调传来,洛瑾玉抬手掀帘走进,见着屋内众人齐聚,叶景策手中拎着两只鸡,帐外不远处又拴着两只猪,顿时明白过来,不免无奈地笑了笑。

    “云安这儿可当真热闹。”

    “多有些人气也好。”沈银粟笑起来,见洛瑾玉在自己榻旁坐下,伸手拉住洛瑾玉的手道,“大哥,我同阿策想着营中将士不易,眼下疫病既已有缓解,不若寻个机会犒劳一番将士?”

    沈银粟话落,洛瑾玉点了点头。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要如何犒劳还未想好。”洛瑾玉语毕,叶景策瞄了眼叶景禾,叶景禾见状立刻上前,“殿下,臣觉得可以改善一下营中伙食,顺便让将士们休整两日。”

    “小禾提议得不错,伙食一事……”洛瑾玉话至一半,叶景禾忙道,“此事便交于臣去办吧,那绵阳城主家中可私藏了不少东西,臣定让他都拿出来。”

    “那就有劳小禾了。”洛瑾玉颔首,见沈银粟似有领命之意,抬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开口道,“云安,营中将士疲累需得休整,你和景策同样需得休整,这两日你们二人便养养精神吧,营中的余下事情我自会率人安顿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云安妹妹。”沈银粟话至一半,洛子羡的声音突然穿插进来,一柄折扇轻轻点了下沈银粟的眉心,笑道,“妹妹休息一日,天不会塌的,就算塌了,也有大哥和我们几个顶着呢,你怕什么,尽管放松去吧。”

    洛子羡话落,余下几人纷纷点头,见着洛瑾玉已应了今夜篝火犒劳三军,便也不在此停留,只寒暄几句便提前告辞,各自安排相关事宜。

    手中的两只鸡被叶景策塞到帐外将士手中,两只鸡一走,帐内总算是彻底清静下来。

    沈银粟早想去绵阳城内看看,当初她来绵阳城恰逢疫病四起,只在这座城市中吃了苦,却来不及见见这座城市正常的样子,眼下有了时间,也不再犹豫,拉着叶景策的手便要他驾马带她去城内。

    风雪初歇,日光洒落进城内,薄薄的积雪上满是交错的车痕。而今疫病已经缓和,城内早不似之前那般萧条,商贩的叫嚷声不断,各家各户皆正常出行,街巷上百姓三五成群地闲谈着,茶楼里的说书声不断,街角大娘一声暴喝,但见几个顽劣孩童嬉闹着跑过。

    沈银粟四下环顾地看着,眉梢间染上喜色,拉着叶景策的手不由得攥紧,同他笑着道:“阿策,这里比原来有生气多了。”

    “是啊。”叶景策点头应下,轻声笑道,“粟粟,是你帮了他们。”

    “这期间出力的人太多了,论功劳,哪轮得上我。”沈银粟笑着摇了摇头,见不远处支着个面铺,香味断断续续的飘来,不由得有些嘴馋,抬眼向叶景策看去,杏眼弯弯道,“阿策,我们去吃碗面吧,我要饿死了。”

    “走吧。”叶景策点了点头,二人牵手走进面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大抵是年岁太大,眼睛也不怎么好,盯着二人瞧了半晌,也未看清真容,只以为是对平凡夫妻,拿了菜单上去,又俯首听了几遍二人点的面,方才缓缓去灶边准备。

    绵阳城的天难得放晴,帐上余下的雪被风扬起,轻飘飘地散落在空中,晶莹闪亮。这样的冬日实则不应在路边吃面,该是在酒楼里才能让面热得更久一点,可沈银粟偏偏此刻饿了,偏偏就想在此时寻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和叶景策好好吃上一顿饭。

    面被捞出放在碗里,阿婆的腿脚不便,叶景策见状起身去端,沈银粟便去一侧找筷子。两个巨大的面碗放置在面前,叶景策实则不饿,却见沈银粟是真的饿了,只管低头吃面,被呛了也是咳嗽几声,喝了口水后又继续认认真真的吃。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发顶,沈银粟咽下半口面后抬首,便见叶景策垂眼望着自己直笑,身前的面动了大约一半多,似乎也没有再动的意思。

    “阿策,你看着我做什么,好好吃你的饭。”沈银粟嗔道,一双手捧着面碗不肯松开,她的身体虚弱畏寒,眼下靠着这碗面暖了身子,便想着捂热了手,身子就能暖得更久一些。

    “粟粟,我早吃完了,看你……是在想一会儿我们去哪儿。”叶景策给沈银粟倒了热茶,见其小口抿下后苍白的脸色更添红晕,便知其身子一暖,精神便更焕发起来。

    “一会去哪儿?”茶水咽下,沈银粟托腮想了想,思索道,“不若去集市上瞧瞧?红殊爱吃糖葫芦,小禾……小禾可能爱吃肉?买几个肉包子回去,红殊也爱吃……”

    沈银粟说着,叶景策只管点头应和,偶尔嬉笑地调侃句沈银粟,怪她算了所有人爱吃的东西,偏偏将面前的自己忘了个干净。

    二人如寻常小夫妻般吵闹着,方才的阿婆约么是年纪大了,待二人回首时已然靠在火炉旁安稳地打起了瞌睡。

    “阿婆,阿婆——”

    幼童的声音响起,惊扰了帐内小憩的阿婆,沈银粟和叶景策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来,方跑至阿婆身边,便好奇地向二人看去,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眨了又眨,片刻,大呼道:“阿婆!是郡主姐姐和将军哥哥!”

    小姑娘的声音清脆,将小憩的阿婆喊得一激灵,随即四周路过的百姓也停下脚步望过来,只待看清二人的脸,便都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去。

    “多谢郡主和将军的救命之恩,如今我夫人已经痊愈了!”

    “郡主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若无郡主,我们一家恐怕都活不下来了!”

    “是啊是啊,郡主,将军,这是我的一点薄礼,实在是拿不出其他东西,还望二位莫嫌此物寒酸……”

    ……

    围上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沈银粟一边手忙脚乱地回应着,一边不知所措地接着百姓堆上来的蔬菜瓜果,眼见着要掉落砸下,叶景策忙伸手接过,却见沈银粟求助似的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小声道:“怎么办,出不去了。”

    “还能怎么办,跑啊。”叶景策笑了一声,拉住沈银粟的手便借着空档冲出人群,边跑边回首笑着喊道,“多谢诸位的款待,只是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叶景策高呼着,沈银粟便攥着他的手跟着他跑。身后还有百姓热情地追来,叶景策的步伐控制不住的放大,她便只能勉力跟着,拐至巷中,背靠着墙壁,气息尚未喘匀,听闻身后脚步声渐远,沈银粟方才小心地探出头去,略喘道:“百姓们没再跟着了吧。”

    “没有。”叶景策站在沈银粟身前,也歪头向巷子尽头看去,见没有人影后探回身子,笑着道,“粟粟,你看,城中的百姓很喜欢你呢。”

    “我知他们是好意,可这些蔬菜瓜果他们自己还要吃呢,若都塞给我,我实在过意不去。”沈银粟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墙壁缓着气,脸颊尚有些仓皇的红晕未退,垂眼向叶景策怀中的瓜果看去,正低头细细数着,却听头顶传来叶景策的声音,“粟粟,你抬一下头。”

    抬头?看什么?

    沈银粟刚将头微微扬起,便见身前的男子俯首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吻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本以为自己能上下两章全写完的,结果还差了一些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