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繁华长街, 人头攒动,高高绣楼上红纱浅拂,随风缓缓飘起, 又悠悠落下,有种很难得的, 流动的静美感。

    街道上人群如织,起哄声声, 不停催促下,未出阁的王家嫡姑娘,终于慢慢走到了栏杆前。

    她穿着一身耀眼红裙,腰肢不盈一握, 削肩长颈, 芙蓉面, 圆杏眼,明眸善睐, 眼波惑人, 明媚的就像头上灿烂阳光,虽以纱覆面, 看不到整张脸,但光这双眼睛, 就知道人有多美了!

    街道短暂安静过后, 是更高的喧哗声, 更直白灼热的眼神。

    别人还在讨论这位王家嫡姑娘脸长什么模样,白子垣已经一眼认出来,这不就是桃娘!当初在南朝特遣团里,假扮随队被送瘦马,还想杀了正使官, 为只有一面之缘姐妹报仇的桃娘!

    虽然衣着装扮不一样,看起来气质很不一样,还遮着脸,走路也很有大闺秀气度,闲花照水,端淑柔美,连眼睛里的锐气都层层隐下遮住了,看上去十足十另一个人,可白子垣就是认得出来,这就是她,这双眼睛,他不可能忘!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时他和她打架,她执鞭俯冲过来的样子,眼眸灼灼如火,腰身柔软极了,笑的明媚灿烂,鞭子缠住他时却丝毫不留情,抓住机会抽过来的那一下,瞬间就能见血。

    他记得错身而过时,没拽稳她胳膊,不小心拽下了她衣袖,看到了她半截肩膀,莹润白晰的皮肤上,有个小小的骨器印迹……

    白子垣当然不是记得她是个骨器,他是记得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这姑娘还胆子特别大,什么话都敢说,还敢拿话调戏他!

    过后很久,他知道了,桃娘与葭茀认识,或许,她本就是葭茀培养出来的姑娘,逍遥十八寨时他曾留意过,却未见到她,他还有些惋惜来着,不成想,他会于此日,此时,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她。

    “……这就是王家早年走丢,去岁才寻回来的嫡姑娘?”

    “听说是小时候被换了的,这高门大户,见不得人的事多了去了,好像是王家妻妾纷争,那小妾胆子可大了,玩了个什么……’狸猫换太子‘,把自己生的孩子换给了郑夫人,把郑夫人的孩子扔了,骗别人说自己生了死胎?”

    “据说那小妾连带生的庶孽,已经被郑夫人收拾了,郑夫人对找回来的这个嫡女非常疼爱,护的可紧了……”

    “郑夫人?这不是王家?不是该叫王夫人?”

    “外地来的吧?一看你就不懂,这普通人,当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男人,就得随夫姓,可世家不一样,若娘家显赫,或自己有本事,是个厉害人物,便不易姓,出门仍冠自己的姓,王家现在这位宗妇姓郑,出身荥阳郑氏,本就出身不俗,嫁妆丰厚,这些年内宅经营下来,更是人人称道,无人不服,连朝局她都能插得上手,说得上话,丈夫死了,她膝下无子,还能牢牢控制住王家……遂外面都称她一声郑夫人。”

    “嘶……这位郑夫人,竟这般厉害?我怎么听闻,她年轻时似名节受损?”

    “那你看看,现在还有谁敢提这事?不都说了,高门大户藏污纳垢,什么破事都有,你真当那些世家子弟个个高洁,本分规矩?人家只是有足够的财力和手段,把想压的压下去,想扬的扬起来,让外人觉得,他们最体面,最讲究,最规矩,最该得到这天底下最好的一切……若你真听到哪个世家子或世家姑娘不好的风评流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家族放弃这个人了。”

    “绣楼起的这么高,场面这么热闹,郑夫人果然很疼这个女儿!”

    “疼肯定疼的,不然也不能为了这个女儿,收拾了那么多人,可……唉!”

    “您别停啊,继续说,难道是我说错了?”

    “到底是外地人,不懂世家啊,世家联姻,向来盘根错节,利益结盟,荣辱与共,保证不被外力所伤,哪家被欺负了,就是所有人都被欺负了,肯定抱团揍回去,遂他们结亲,都不仅仅是结两姓之好了,牵扯到各个家族,要多谨慎有多谨慎,怎会随随便便抛绣球这么草率?难道路过乞丐接了绣球,姑娘就嫁给乞丐?民间富户都不干这种事了……”

    “嘶……真的是诶,那为何郑夫人还主张如此结亲?难道不是真心为女儿好,真正爱女儿?这女儿也是,竟也这般听话,都没动脑子想一想的,乖乖就出来抛绣球了?”

    “高门大户的事……谁说的准……”

    看热闹的百姓有些夸夸其谈,有些讳莫如深,凑热闹也好,看热闹也好,总之,不管郑夫人怎么想的,这个抛绣球招亲,是把世家脸面扔在了地上,任所有人踩,丢人的不只王家,还有整个丽都世家。

    “停停停——都快别说了,王家嫡姑娘要抛绣球了!”

    “你们不想接,老子还想接呢!”

    “快抛——王姑娘,你倒是抛啊!朝我这里抛!”

    “王家小姐,看我!我虽不才,家里还有两亩地呢!”

    “王小姐你别听他的,他是个死了老婆的鳏夫,家里养着仨儿子俩闺女呢,你进门就要给做后娘的!还是看看我,我还年轻,没生过孩子!”

    “你没生过孩子,家里通房侍妾多少,数没数过?王小姐还是看我,我老实本分——”

    “呸!穷的头发不洗,衣服都穿烂了,可不得老实本分么!”

    一时间,街上喊什么的都有,有些人的恶臭都冲到面门了。

    绣楼上,王家嫡姑娘没有立刻抛绣球,好像被这场面吓到了,或者什么原因犹豫了,总之,站着没动。

    “小姐——吉时到了,可不能再拖了!”

    旁边丫鬟过来提醒,不成想脚底一滑,似踩到了颗压帘角的珠子,整个人往前扑倒,扑到了王家嫡姑娘身上,姑娘手上拿着绣球么,自然也就拿不稳了,飞到了绣楼外。

    “啊啊啊——这绣球是我的!”

    “你边去,我要——”

    “我要娶了这王家美人——”

    一堆人挤着往前冲,状态亢奋,眼神激动,有些人心内淫邪都藏不住,冒了上来,简直恶臭熏天。

    白子垣面色铁青。

    他垂眸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还行,易容改装过,没人认识,既然如此——

    他目光灼灼看往台上,紧张的指尖都发白的’王家嫡姑娘‘……

    行,这绣球,你白爹要了!

    白子垣是前锋将,最擅长人多的时候冲锋,千军万马尚且没怕过,何况这点普通人?他可是曾经掠过巨长冲阵,直取过敌方大将首级的!

    他一旦做了决定,速度就非常快,脚踩人们头肩,身轻如燕,几个起纵,就冲到了最前方,还非常坏心眼的带节奏:“老子抢不到,你们谁也别想得到!”

    人们一想可不是,我得不了,总不能叫你白捡这么大便宜,你碰到了又如何,给你打飞!

    绣球就像那溅入沸油的水滴,以你想不到的节奏方向,四处乱飞,好像很多人摸到了,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抱住!

    白子垣就在人群头顶腾挪跳跃,始终追着绣球的方向,越来越近,最后干脆一个飞脚,将绣球踢得高高,撞到旁边绣楼飞廊,绣球滚过红纱,撞到栏杆,再次斜斜飞出——

    白子垣一个鱼跃翻身,将绣球稳稳抱到了怀里!

    人群外,祝卿安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手肘拐了一下萧无咎,得意极了:“我说什么来着?”

    萧无咎锋利视线掠过四周人群,将祝卿安密密护在内侧:“我输了,果然还得是卿卿,算无遗策,天下无双。”

    “那当然!”祝卿安骄傲挺胸,笑的眉眼弯弯。

    绣球被抢,现场一片安静,人们视线立刻转向白子垣——

    白子垣会不知他们在想什么?他根本没回头,撒腿就跑,以极快的速度,和极俊的工夫,把所有人甩在了后面。

    他也没立刻回现场,没抱着绣球要求王家兑现,而是把球藏在了一个很不起眼,谁都注意不到的地方,重新换了身衣服,换了下装扮,慢慢走回街中,打听到王家宅子位置,溜达过去。

    他眉心不展,显是想去找桃娘,他感觉今天这事不一般,或许也有一定的危险性,得问问那狠心姑娘怎么想的。

    至于自己……主公又没有派任务,反正看看丽都深浅么,在哪都是看,小漂亮又叫他随心而为,相信他能力,那还有什么好愁的?摸会儿鱼就摸会儿鱼!

    暗巷拐角,一路跟过来的祝卿安催萧无咎:“快快,他开始绕无人小路了,定然是要加速,这热闹能不看?你快点的,带我飞!”

    萧无咎歪靠墙壁,一副没骨头的懒样子:“你叫我什么?”

    祝卿安:……

    “主公!”他知道萧无咎想听什么,笑出小白牙,“主公求求你!”

    萧无咎又道:“可你的主公有点累。”

    祝卿安把自己的手伸过来,示意他牵住:“现在可还累?”

    “卿卿愿意搀扶,自然好了很多,”萧无咎握紧那只手,“可以考虑。”

    但仍然不动。

    祝卿安抱住萧无咎胳膊,凑近:“现在呢?”

    萧无咎将人带到怀里,温热气息落在他耳畔,声音低沉的像巷道里的风:“不累了,立刻带卿卿追。”

    祝卿安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这么憋屈,好兄弟,应该要共患难才是,他眼珠一转,心眼子上来:“我觉得小白那个绣球藏的不严实,这要突然刮大风下大雨怎么办?要不主公受个累,咱们替他收好吧!”

    这东西必然有用,小白之后必然会找!

    萧无咎怎会不知?只要不涉及到原则,他从不反对跟着祝卿安看热闹:“好,都听卿卿的。”

    ……

    白子垣偷偷溜到了王家。

    外院正厅里,郑夫人和已逝丈夫的二弟王谷正在吵架。

    “……让你好好说亲,你不肯,偏要办这种丢人事,现在好了,亲招了,绣球被抢了,新郎官却没着落,找不着人,更丢人了!而今整个丽都都在看我们王家笑话!”

    比起王谷的愤怒,郑夫人就平和多了:“二叔可得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非要办这种丢人事?你真容我给大姑娘好好说亲了?族里送来的名单,都是什么人家?要么鳏夫续弦,要么次房旁枝,男方不是将来得靠哥哥过活,就是靠母亲体己,我的女儿,为什么要过那种日子?”

    “可你也不想想,你女儿哪来的!”

    王谷气的额角青筋直跳:“去岁寻到她时,她已十六,世家姑娘在这个年纪,早早都议亲出嫁了!她乡野长大,礼仪规矩一窍不通,连谱系都没看过背过,你指望着她配别家嫡长子,未来做宗妇么!更别提她只是看着乖巧,早早在市井间练出了泼妇做派,牙尖嘴利,受不得半点委屈,哪有点世家贵女的样子,别说别人家的宗子没与她年龄相配还未定亲成亲的,就算有,我也说不了这个亲,丢不起这个人!”

    白子垣运了轻功,倒吊在窗外檐下,看的清清楚楚,这个什么叔叔,看着人模狗样的,实则内心丑恶不堪,这些说桃娘的话,像还是收着了,他心里应该还有很多难听的谩骂,甚至有损女子名节的话,没骂出口。

    是忌惮郑夫人?

    “丢不起那个人,就只得丢这个人了。”

    郑夫人容长脸,不爱笑,但长了一双极出色的眉眼,长眉入鬓,凤目锐利,配上高高的鼻梁,略凸显的颧骨,气势十足,还不失美感,哪怕慢条斯理说着话,也魄力十足:“我郑盈的女儿,绝不胡涂着过,要么,就站上山顶,看下面人俯首,要么,就自山底,一步步往上,就算嫁个乞丐,我郑盈也有本事把人拉拔起来,点石成金,打烂某些人的嘴脸!”

    王谷腾的站起:“那你就不顾念你女儿脸面,不问她一声愿不愿,就这般决定么!”

    “这不是二叔该操心的事。”

    郑夫人闲闲饮茶,淡定端稳:“我早说过,我膝下无子,只这一女,我们娘俩皆是妇孺之辈,不足挂齿,二叔若容忍不下,完全可以扫我母女出门,只要替你那死了的兄长写份休书,宗族长老们按过押盖了契,我必无二话,立刻带女儿走。”

    王谷气的手抖:“你以为少了你郑氏,我王家就过不下去了!”

    “怎会?”郑夫人嘴里惊讶着,脸上可没半点惊讶之色,甚至还有几分讽刺,“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王家传承数百年,底蕴丰厚,怎会由我一个小小宗妇摆弄?就算外面那些事,嫡主枝力有不足,处理不了,不还是有旁枝,分枝,偌大的家族,怎会连个人才都挑选不出来?大家来往多了,还更亲香。”

    亲香个屁!

    世家自然家大业大,但旁枝都是些低贱货色,往源头上找,几乎都是庶枝分出去的,还想踩他们代代传承,最正统最尊贵的嫡枝头上?

    他们倒是敢起心思,但他这边,嫡房所有人,都不会允许!

    王谷气得心角疼,恨不得一碗茶泼在这寡嫂脸上,可是不行,她太厉害,出嫁前就把娘家收服了,出嫁这么多年,郑家仍然有她一席之地,她的建议,无有不听,嫁到王家就更厉害了,里外外治的服服贴贴,但凡她想做的事,从没做不成的,他们这些人再闹,再阻挡,她都有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人脉,资源,钱,权,从朝堂到内宅,经商谈判,政治交易,就没这女人不会的,他怎么管,管得了么!

    尤其当下怎么解决,外面还有一堆凑热闹的,等着看准新娘准新郎呢,哪样少得了这寡嫂出马!

    他非常生气,但又发不出来,不敢发,还得暗捺住,最后只能低声下气:“嫂子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哥哥死了,你仍是宗妇,定是不可能合离另嫁的,你若觉膝下孤单,想要嗣子,家里子侄这么多,从几个月的到几岁十来岁的,随便你挑,大家保证没二话,你何必这么折腾……”

    “二叔严重了,”郑夫人宠辱不惊,“不过为人母亲,想给女儿博条路而已。”

    王谷拍了桌子:“你少跟我扯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若真疼你那女儿,会让她大雪天去寒山寺给你收集梅花雪水泡茶?会让她大雨天都出门,为你去江边钓条鱼吃?你那哪里是关爱,分明就是以此做筏子,拿捏她,也拿捏我们王家!你到底想做什么,家里都不够你插手的,朝堂大事都不够你玩的,还要得寸进尺,你莫不成想做女帝么!”

    “啪”一声,郑夫人将茶盏重重放到桌上:“二叔慎言!”

    王谷一怔:“你难道真的想……你疯了!”

    郑夫人都无语了。

    一个人怎么能蠢到这地步,还是从小读书的世家子?

    “二叔这是火燥了,正厅用了冰,二叔不若去落落汗。”

    言下之意,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白子垣看着这两个人不欢而散,那位二叔甩袖扬长而去,架吵不过,事也平不了……都替他害臊,还世家,哪有什么好规矩,都是糟心事!

    房间安静后,郑夫人将丫鬟招到身边:“你去传话给大姑娘,让她老实呆着,不许胡闹,我说让她嫁,她就得嫁,我说不许,就给我安安静静坐着,哪儿都不许去!”

    “是。”

    白子垣:……

    一个两个,没一个安好心的!

    他得找到桃娘……得快些!这女人到底在做什么啊,以往不是凶的很么,现在受这委屈?是吃错药了么!

    王家宅子很大,他进来就转向,但他跟着翟以朝长大,翟以朝的斥侯本事,他也学了不少,找到大小姐院子不在话下,还顺便知道,大小姐已经从绣楼回来了,现在就在房间。

    白子垣觑着时机,踩着点,慢慢靠近,院门,抄手游廊,海棠垂花门,房间门……

    四下无人,最安静的时候,他推开窗子,悄无声息往里一跃——

    迎面就是一鞭子!

    他狼狈的一个急速滚地爬,才险险躲过。

    再一抬眼,下一鞭子又来了,专门趁他姿势来不及调整的时候,气势凌厉,还非常快,直抽要害!

    一年都不见……小姐姐还是这么狠!

    白子垣就地滚了几个圈,才手脚一个拍地,旋腰飞站而起——

    “小姐姐别打,是我!”

    然后他发现,根本没用,对方鞭子抽来的更狠了!

    第92章

    五月的午后, 阳光灿烂缱绻,有微风温柔拂过,地上光影碎金子一样颤抖重聚, 时光仿佛都温柔了几分。

    白子垣却无心欣赏这种温柔,他被迫与小姐姐打架, 头上汗都下来了。

    他并非打不过桃娘,他学的是战场杀招, 萧无咎翟以朝谢盘宽吴宿连手,亲自把他练出来的,千军万马都能冲出一条路,何况一个姑娘?

    他知道桃娘习武, 算是个高手, 经历也很丰富, 鞭下并不少性命,可毕竟跟他路数不一样, 他若真来强硬的, 定然受不住,你看她的腰多软, 胳膊也柔,用的还是鞭, 扫过来的腿再有力, 跟主公相比, 也差着好几个谢盘宽呢,他若真用力,伤了她怎么办?

    他都怕把腰给她按折了……

    可他礼让,小姐姐是一点都不承情,反而抓住机会, 抽他抽的更狠!

    和上回根本没任何区别!

    白子垣都开始满屋子乱窜,上梁跳墙了:“桃娘别打了,是我!”

    小姐姐鞭子更狠,气势更盛,仿佛今日必要将他性命留于此地——

    “老娘管你是谁,就凭这叫出来的名字,就别想活着走出去!”

    白子垣:……

    坏了,误会这么深,不好好解释,怕是不行。

    看墙角水盆里有水,他也不嫌是不是桃娘用过的,瞅着空子跳过去,泼了把水洗脸,再次把脸怼到桃娘面前——

    “你再好好看看我呢!”

    他莫名有些委屈,他可是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却跟他打这么久,还没认出他是谁!

    今日他本就做了简单易容,脸上用了些炭灰,岂是一把水能泼的掉的,不仅没洗出本来面目,还一道一道黑痕,显的人更傻了。

    桃娘顿了一瞬:“你是——”

    “不就是之前同你打过架的厉害高手,”白子垣骄傲挺胸,笑出一嘴白牙,“不用客气,叫声白哥就可以了。”

    “哦,白给啊——倒是有自知之明,看鞭!”

    抽人巨疼的鞭子又来了。

    白子垣大惊失色,怎么回事,这样还认不出来?

    一个小翻身躲避,看到铜镜里的自己,他沉默了,别说桃娘,估计好兄弟小漂亮来了,也认不出他。

    白子垣深吸口气,只能瞅着时机,再次去往墙边,认真洗脸。

    这种时机并不好找,小姐姐鞭子太密,他又不想伤人,不能大招,这个过程用时就很长,终于洗好脸,他再次怼到桃娘眼前:“你再好好看看——”

    “笃笃——”

    门响了。

    他们两个竟然只顾打架,都忘了听动静,门外有人来了!

    “嘘——”

    桃娘反应很快,立刻把白子垣拽到床边,拉开床下垂帘,示意他进去:“不许出声。”

    白子垣:……

    他堂堂中州前锋将,银枪小白龙,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只有话本子里,私会良家的野汉才会这样!

    可意识到这些时,他已经乖乖趴在床下不动了。

    ……就很气!

    而且他话还没说完呢,这女人到底有没有认出他!

    可又一想,她一个姑娘,鞭子使的那么好,委委屈屈,假扮淑女,来这种地方受苦,不管想干什么,肯定都不容易……

    他便真不出声了,轻轻扒开一条缝,看向外面。

    来人是个男人,很年轻,长得人模狗样,就是偷感很重,明显是背着人来见桃娘的,进来就关了门,唤她’大姑娘‘,还带了东西来……

    外面阳光有点刺眼,白子垣看不清那东西是什么,总之桃娘收了起来,道了谢,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距离又远,白子垣听不清……

    呃,不是距离太远,一个房间里,能远到哪里去,是风太大,风从窗子吹进来,吹的床帐沙沙响,床帐近在耳畔,他听得清清楚楚,太过干扰,远处的可不就听不到了。

    可这男人不对劲,和桃娘说话距离那么近,还微微笑着讨好,很是温柔……没跑了,这男人必定打着坏心思呢!

    桃娘竟然察觉不到,还把人请进来,亲手给他泡茶?

    泡个屁,他也配!

    “笃笃——”

    竟又有人敲门。

    白子垣冷笑,说完事还不走,叫你喝茶,现在坏了吧?你等着被人抓住,被狠揍一顿吧!

    桃娘什么都没说,好像正在考虑,那男人却先一步,直直指了下房间里的床:“我到这下面躲躲——”

    “诶别——”

    桃娘都没来得及阻止,那人就掀帘钻到了床下,速度快的,身姿灵活的,山上猴子都不遑多让。

    白子垣:……

    那男人:……

    双方都僵了一下,大眼瞪小眼。

    “在下王简,是大姑娘堂兄,”竟然还是新来的人反应快,气音自我介绍,“阁下也是担心大姑娘,过来看她的?”

    白子垣:……

    就离谱,这也能输!

    他只能绷起脸:“我姓白……”

    三个字说出来,恨不得咬舌尖,把这些字咽回去,干什么说真话!他应该编个姓,编个名!

    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尴尬都在这里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问王简:“你想娶她?”

    王简嘿嘿一声,还不好意思了:“大姑娘可不是谁能束缚得了的,她想去哪里,得她自己愿意。”

    看吧,都没有直接跳脚指责他,说什么堂兄妹,血脉至亲,怎可成亲,这王简明显清楚桃娘身份,是冒名顶替的!她们连这个底都交了!

    白子垣愤愤,桃娘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这什么王简,看起来就不是好东西,能信?

    桃娘此刻,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床底下没传出异响,那接下来估计也不会有响动,干脆过去开门,把来人迎进了房间。

    白子垣脸更鼓了。

    新来的这个,更年轻,更俊秀!银白绣竹文士圆领袍,细眉圆眼,都有点男生女相了,手上还握了把折扇,更添雅致品位……还跟桃娘更亲密!

    说话就说话,头怎么还越靠越近,都快贴上了!

    白子垣紧紧捏拳。

    不曾想,旁边王简也捏了拳:“……就这么喜欢大姑娘么!”

    二人同时冷哼出声,又同时齐齐转头,气氛有那么点微妙。

    空间里两个人说话声音很轻,仍然是床帐摩擦声太响,白子垣什么都没听到,只是内心不住催促,不管那男生女相的小白脸是谁,赶紧走,快点走,马不停蹄的走!

    然而上天今日就是不随他意,门竟然又被敲响了!

    那男生女相的小白脸似也是悄悄前来,见不得人,眼下敲门的这个又不能拒绝,观其气势,就算桃娘不开门,来人也是会推门而进的……

    桃娘不假思索的,把小白脸也推到了床底。

    白子垣:……

    王简:……

    小白脸:……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小白脸明显是绷不住的,张嘴就要喊,被王简眼疾手快捂住嘴:“噤声!”

    他看了眼外面,示意桃娘处境,小白脸明显不大高兴,但还是忍辱负重的点了点头,狠掐王简手腕,示意他松手。

    白子垣见王简手腕都青了,可见被掐的多疼……

    这小白脸心倒是挺狠。

    来者是王谷的人,奉命给桃娘训话,态度强硬,声高气壮,别说房间里,院子外的人都能听到,大意就是告诉大姑娘丢了多大的脸,外面有多么乱,让她有点自知之明,不想死就乖乖在房间里呆着,别出去搅乱……

    还挑剔了一堆针头线脑的事,比如大姑娘站姿,坐姿,发间的步摇位置,手放的角度,袖口的褶边,端茶的姿态……

    总之,不管哪一处,大姑娘做的都不到位,以后还有的是学。

    桃娘没脾气似的站着,没还嘴,乖乖受训。

    下人凶巴巴,大姑娘心不在焉,床底下……都快凑一桌麻将了。

    窗外屋檐下,祝卿安笑得浑身直颤,要不是萧无咎捞住他腰的大手有力,他一准会掉下去,摔个疼的。

    哈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笑了,他单知道一定有热闹看,万万没想到是这种大热闹!

    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嘴笑出声,只能用手肘拐萧无咎,提醒他快看,这也太好玩了!

    萧无咎也忍俊不禁,很努力在控制,还得捞好祝卿安,轻声与他讨论:“你说,床底下那两个,都是什么人?”

    看八卦不聊心得,简直如锦衣夜行,祝卿安自也很有聊兴,而且这个角度是他和萧无咎好好选过的,视角隐蔽,还风拂树叶,沙沙遮掩声很大,他只要注意声音压得足够低,就不会被发现。

    “前面那个年轻男子……大约是王家人?面相不错的,眼神也清澈干净,”祝卿安猜,“他应该是桃娘在这里找到的帮手?”

    桃娘可是个聪明姑娘,他们过来,算是恰逢其会,才看到这姑娘,却不知这姑娘在做什么任务,但’王家嫡姑娘‘回府已小一年,这么久时间,她不可能找不到半个帮手。

    “至于那位尤其俊秀,男生女相的雅致公子,恐不是个公子,”祝卿安看的真真的,“她是女扮男装。”

    她和桃娘姿态亲密,进房间开始就没什么距离感,双方似很信任彼此,不是认识很久,就是彼此可托付后背的金兰之交。

    遂,应该也是来帮桃娘的,没准就是葭茀的人。

    也就是小白那个小傻蛋,什么都看不透,偏偏硬闯了过来,桃娘也胆大,敢让这几个人在床底下凑牌搭子。

    来训话的下仆终于走了,桃娘掀开床帐,把底下的牌搭子放出来。

    白子垣早就忍不了了,跳出来就指责桃娘:“你到底在搞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险! ”

    桃娘挑了眉,没说话。

    那男生女相的小公子嗤笑一声,摇了摇扇子,看向桃娘的眼神温温柔柔,说话更温柔:“那你好好休息,好好照顾自己,越是天时不好,越是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知不知道?我就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白子垣:……

    你这样,好像衬托的我有点不太礼貌?

    王简竟也没发火,学着那公子哥,也做温柔态:“有什么事,尽管使了人叫我,你知道的,这是在王家,我一直都在。”

    他也温温柔柔行了个礼,温温柔柔告退。

    白子垣:……

    好了,这下他真不是个东西了。

    桃娘没理他,顾自坐到桌边泡茶,泡好,推到对面一杯:“坐。”

    白子垣气呼呼坐下:“我刚刚不是要责你……”

    “怎么认出我的?”桃娘却问。

    白子垣意外这个问题:“这还用认?一眼不就看出来了?”

    “你在哪看到我的,什么时候来的丽都?”桃娘美目微挑,“不要试图撒谎,我能查到。”

    “那你不能跟别人说。”

    白子垣摸了摸鼻子:“就今天么……我刚到丽都,就看到你站在绣楼上扔绣球,他们都叫你王姑娘。”

    “你看到绣球了?”

    “那么热闹,谁看不到?”

    白子垣没说自己抢了,他很担心桃娘处境:“你在这里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么?知不知道这个环境很危险,不管王家,还是你那个母亲郑夫人,都不是真心爱重你疼你……”

    桃娘却笑了:“你可要做我夫君?”

    白子垣当即炸毛,差点从桌子上飞出去:“谁谁谁要做你夫君!”

    他甚至双手环胸,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你想什么美事呢!”

    桃娘笑的头上步摇都歪了:“这么不想啊……”

    白子垣这才察觉自己反应过度,讪讪坐了回来:“反正你不能肖想我。”

    “那你还不快走?”桃娘纤白指尖转着茶盏,似笑非笑,“君身贵事要,既知此处是漩涡,何必涉险?”

    是还有正事,主公要玩心眼子谋天下,小漂亮要卜卦看局,中州军都得随时接受派遣,按理说,他的确应该不在旁的事上浪费时间。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想走,桃娘越赶,他越不想。

    莫名其妙的,他忽然想起元参冲着暮行云耍无赖的样子……

    “我就不走!”他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刚刚那两个人怎么回事,你信他们,不信我?”

    桃娘素手托腮,浅浅一叹:“真就这般不愿做我夫君么……弟弟?”

    她并没有凑得很近,但她知道自己的美,有意释放时,眼角眉梢都写满魅力,让人猝不及防,心弦颤动。

    白子垣早就知道她好看,却不知能这么好看,好看的让人心里发慌!

    “你你你,你安分些! 我中州兵军令如山,从不怕美人计的,誓死不屈!”

    桃娘终是忍不住,笑的拍着桌子,停不下来,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世间怎会有这种小傻蛋!

    白子垣耳根有些红,还不忘装声势:“而且谁说我是弟弟了!你不也才十七,叫哥!”

    “小白哥哥,”桃娘还真敢叫,眼底一片水波朦胧,如梦似幻,“你可要娶我?只要拿到那颗绣球……”

    白子垣噌的站了起来:“你这姑娘怎么口无遮拦,张嘴闭嘴就是嫁人,想来问你也是白问,不同你说了,我自己出去查!”

    他慌慌张张走向门边,不小心撞到了门框,疼的直咧嘴,耳根红的似要滴血,打开门头都不回的往外跑,像后面有什么妖怪在追一样。

    竟然臊走了!

    桃娘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多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事,这么有趣的人了?

    笑毕,她缓缓垂睫,目光一点点清明。

    她拿起鞭子,轻轻擦拭。

    小小一场切磋,上面并没有血迹,只有白子垣衣上沾的灰尘,和紧张之下流的汗水。

    她擦得很认真,很慢。

    窗外,祝卿安拽了指萧无咎袖子,示意他们也该离开了。

    重新走在安静花墙下,祝卿安看着被风拂动的柳枝,那么柔软,那么坚韧:“桃娘她……是故意的吧?”

    故意气走白子垣,不想他帮忙,不想他入局,麻烦事缠身。

    萧无咎:“葭茀眼光奇特,她培养的人,不管怎么熟练手段心机,本质都很可贵。”

    目前情报不够,他并不知晓桃娘在这里做什么,但世家之源,并不干净,这个抛绣球招亲,看起来是非常丢脸的事,实则是各方角逐的结果,是世家内部纷争。

    世家……并非真的一团和气,什么时候都能抱团和谐。

    他隐有所感,从这个方向下手,似乎会有不错回馈。

    还真得查一查了……去封信,让翟以朝问问葭茀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祝卿安忽然停步,“葭茀姐姐,是不是对骨器很有执念?”

    她救的姑娘,保护的人,内心极为反感的事,似乎都与此有关,那她不会也想……找到骨器源头?

    而骨器,是南朝阎国师搞出来的,想要搞清楚这个,就得派人来丽都,还不能是一般人,得是能力非常出色的,她非常看好的手下。

    而桃娘去年,就曾易容进入南朝特遣团过,若那里,只是她定好的第一个试炼场呢?她可是要杀人的,主使,副使……若不是萧无咎有自己的目的,她恐怕会杀了所有见过她的人。

    萧无咎显然也想到了,原来如此。

    “可为何要入内宅,做人女儿呢?”祝卿安不太理解,这个社会制度,对未婚女子尤其不利,出个门都限制重重,何况做其它事。

    萧无咎却道:“莫小看了内宅,尤其是世家内宅。”

    郑夫人显然是个很特别的人,桃娘应该看中了她身上什么东西……

    祝卿安暂时还想不通,需要后续线索补充:“既然是葭茀姐姐的人,主公若方便,就帮忙关照一下呗?而且不是要探世家深浅,能否有同路者,既然来了,不如就先从王家,郑夫人看起?”

    今日抛绣球招亲,外面绣楼未拆,王家宾客盈门,人声鼎沸,不正好是机会?

    萧无咎并无异议,见祝卿安兴致勃勃,慢条斯理提议:“要不要,去捣个乱?”

    祝卿安更兴奋了:“主公知我!”

    第93章

    萧无咎和祝卿安稍稍整理了下装扮, 重新溜进场。

    世家的场子,自有规矩,但他们也不是一般人, 想要混进来,并不难。这回和白沙岛那次不一样, 不是拿着帖子的客人,萧无咎没想招摇, 祝卿安也没想着摆摊算命,二人非常低调。

    他们在花影扶疏处,树叶掩映深,红墙灰瓦下, 各种偏僻隐秘角落游走……听各种八卦。

    王家用抛绣球招亲的方式嫁女, 街上百姓热闹, 各大世家肯定也都各怀心思,哪个场子不来, 这个场子都不可能不来, 觉得丢脸,替这边着急的, 之前不对付,看要不要落井下石的, 重新评估, 斟酌以后怎么走动, 还能否结盟谋利的……

    所有人各怀鬼胎,言行举止都有隐意,基本没有纯粹看热闹的。

    王家子弟不必说,这里是王家宅子,该在的都在, 繁忙应对现场局势,各种头疼,客人里,郑家来的最多,毕竟女儿郑夫人是王家宗妇,连这宴,都是郑夫人操办的,关系非比寻常,自然要做出维护姿态。

    其他的,谢家,卢家,崔家,几个大世家家主都到了,外围小世家他们的脚步,亦步亦趋,来的也不少。

    只是这表态……都讳莫如深。

    王家肯定是着急的,宗妇的嫡长女婚事,办成这个样子,最丢脸的就是他们,但得绷住,不能让任何人看出心虚,笑话他们,郑家就很坐的住了,被问到脸上也非常稳,显然对郑夫人很有信心,且不管郑夫人做什么决定,他们都无条件跟着这个出嫁女走,想来郑夫人在娘家的多年经营,非常强悍。

    小世家们不管自己怎么想,都是不敢随意表态的,连试探挑衅,都要抬眼望一望自家靠着的大世家眼色,更多的算计,还得等着今日结果。

    谢卢崔几家,就很有意思了。

    比如谢家主,他不怎么发话,不指责,也不鼓励,只是深深表达了遗憾:“……世家同气连枝,今日之事,在座诸位都有责任啊。”

    他没明确表达态度,但话中隐意,是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可再扩大发酵,否则,影响的会是所有人。

    卢家主则明确不喜王家:“连个内宅妇人都无法管教,嫡长姑娘被评头论足,王家也是江河日下,还有脸忝居高位,希望大家能给面子呢?”

    他鬓发灰白,言辞犀利,比起郑夫人这个宗妇,他更瞧不起的是王家,似有什么前仇旧恨,关系不可调和,对于桃娘这个找回来的嫡长姑娘……还不够排面,不足以让他看在眼里。

    崔家主和卢家主年纪差不多,一双眼睛锐利无波,说话却很和气,看了眼郑家方向,低声劝卢家主:“人多眼杂,多少留一线,上次你家三子出事……郑夫人可是出了力的,你何必呢?”

    卢家主显然有些气短,但仍然瞪了眼:“一码是一码!我知你好意,心领了,但这王家,就是不成体统,你看看他们干出来的事!如此荒唐,还敢在外忝居首位,三日后琴会,竟言要照旧历,他家第一个出来,出来做什么,丢更大的脸,让世人笑话么!”

    祝卿安和萧无咎交换了个眼色。

    这个琴会,也是他们刚了解到的情报,看似轻飘飘两个字,实则分量十足,是每隔两年,世家联合举行的大比,族中男女皆可参加,不涉政治,只谈风雅,向世人展示世家的出色,相貌的出色,才华的出色,品位的出色……他们通过这个,昭示世人,为何他们是世家,为何他们高高在上,屹立不倒。

    每次比出来的魁首,自然是大放光彩,家族也跟着被追捧赞颂,若能留下持续很多年的名场面,就更厉害了,谢盘宽当年就以此会魁首名扬天下,连带着谢家都光耀到了如今。

    魁首重要,开幕进场顺序也很重要,尤其是开场第一位,必为重量级,前两回,就是王家。

    他们原本就是靠着郑夫人有了这样的位置,现在出了这种丑事,竟然还敢贪心……

    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卢家主看不上王家是真,有过节想打压是真,但更真的,是他想取代王家位置,他们想争这个先!

    世家之间,看着花团锦簇,一团和气,实则仅限大事当头,其它的,都是自家利益优先,彼此都有争锋,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不仅五大世家争锋,下面依附的小世家也在较劲。

    他们受谁扶持,做谁的狗,当然对主子看不顺眼的人表达厌恶,比如站卢家主的,就敢挑衅王家子弟——我地位是低点,但就是敢看你不顺眼,骂你就骂你了!

    亲近崔家的,对郑家派系非常友好,双方似乎有过合作,现在感情人脉仍然在维系,对王家态度,也因为郑夫人,多少给些脸面。

    不想当出头鸟硬干的,还能寻到崎岖角度,另做交锋,这个说几日前那事你家办的不行,都露馅了!那个撩架骂你家老爷子还不退,是没有优秀子孙么?还有在朝堂上搞过事的,嘲笑别人怎么那么不懂眼色,被陈国舅当廷下令拖出去打了板子?那人直接回怼,打了又如何,陈国舅难道自己得了好了?小皇帝已经几天不上朝了,陈国舅躲出去提前避暑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祝卿安不由微笑抚掌,真是好一出大戏!

    办事的推脱,官员的更迭,朝堂的角逐,势力人脉的网结……所有这些明里暗里引申出来的话,里里外外发生的事,其实都是背后世家的操纵结果。

    他和萧无咎专门循着方向,关注了下陈国舅的事,说是四天前一大早,马车出了城门,直往北山别院,那里是皇家避暑胜地,陈国舅的家人也放出了话出来,朝事纷扰,国舅爷又苦夏,这几日需注意休养,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也不知道。

    座上小皇帝至今无实权,被诱导教成了什么样子,所有人都知道,太后不爱管事,只爱男宠,朝堂几乎是陈国舅一人把持……当然,他用的,大部分都是世家人,别处也没那么多人才,不管他怎么想,怎么享乐或摆烂,朝事反正都耽误不了,’自己‘就理顺了,用不着他专门过问。

    “国舅爷这是不给面子啊……”

    每隔两年才会举办的世家琴会,整个丽都从上到下都共襄盛举,他竟然去避暑了,不确定回不回来,那你这朝堂,’话事人‘的位置,还要不要?

    祝卿安感觉都有点微妙,多事之秋,一不小心就会政权颠覆的,陈国舅竟然一点都不着急,还去避暑?

    真要说起来,这江山,可是跟他最有关系的,座上小皇帝,得叫他一声舅舅,而且能站到这个位置这么多年,不可能是个没心眼的,诸侯都一个个来丽都了,陈国舅不可能探不到,都这时候了,这么不上心?

    那个阎国师也很奇怪,本就和陈国舅走的近,朝堂之事没谁比他更清楚,还是命师,掐算卜卦样样在行,怎会不知丽都风云已起?他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祝卿安忍不住拉住萧无咎袖子,凑过去小声问:“是不是那几位……还没来?”

    他和萧无咎已经算是慢的了,人西平侯不知道暗地里干了多少事了,冯留英齐束他们,竟这般沉得住气?

    “别太高看他们。”

    萧无咎按住萧无咎肩膀,帮他转了个身,示意他看那边。

    祝卿安:……

    他不懂易容术,但一看面相,脸看起来挺真,气色一点没有,白黄红青黑全部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知道这是假脸了。

    萧无咎指了两个人。

    祝卿安努努力,终于看出两分熟悉感:“这是……冯留英和齐束?”

    萧无咎颌首:“他们在接触世家。”

    他们表现的很明显,凉州侯冯留英选的,是卢家,蕲州侯齐束选的,是崔家。

    祝卿安想了想,觉得也挺有意思。

    冯留英脾气比较直,带着那么一点莽,有点大男子,选爱吵架,功利心强,目的一眼能看出的卢家,应该算是投性,齐束选心藏锐利,表面和善拉偏架的崔家,应当也是更擅长和这样的人谈判交易。

    但王郑两家也是个人物,就今天这出,抛绣球招亲这种事,都能顺利做成,可见其能力,这可不是某个宴会上摔个盘子碗闹个事那么简单,抛绣球招亲,连绣楼都盖了,绝对是策划良久,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子,这样荒诞又打脸的事,郑夫人在背后必然耗费了无数心思,各种推动手段,利益交换,技巧谈判……

    这么厉害的人,竟然没人选?

    萧无咎:“或许是知道,驾驭不了她。”

    只看这抛绣球招亲,就知其叛逆傲慢,不走寻常路,若不能知其内心,了解她心念所系,做所有事的底层逻辑,就最好不要招惹,否则,麻烦必多。

    所有了解分析,都需要时间,而现在的诸侯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祝卿安若有所思,打不过,就绕过,再从其他方向围剿?搞不定你郑夫人没关系,你即依托于世家体系成长,总有你无法对抗的利益纠葛,你若愿上船,我不吝啬予你好处,你若不愿,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可这真的能做到么?诸侯只是诸侯,还远离丽都……

    不对,若诸侯进驻丽都,到了那个位置,可就不只是诸侯了,能允出的巨大利益——总会有人愿意为此赌一把。

    今天这戏的确好看,也很微妙。

    郑夫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她的目的是什么?还有桃娘,为什么不反抗,看起来逆来顺受的样子?葭茀中意的人才,舍不得留在逍遥十八寨脏乱地界的人才,怎么可能是个温顺小绵羊?

    这两个女人的关系,必然不像外界看到的那样。

    “那个西平侯呢?”祝卿安小声和萧无咎嘀咕,“不是早来了?还牺牲了手下蔡管争取时间……”

    到底争取了什么?

    萧无咎指了个方向:“玄衣华发,腰系玉环者。”

    祝卿安:……

    这改妆改的,他娘都不认得他了吧!

    萧无咎怎么认出来的?

    而且他正在说话的人……竟然是谢家主?那个说话很有爹味,隐隐扮出大家长意思的谢家主?

    “宽宽是不是……”

    “是。”

    萧无咎知道祝卿安想问什么:“这老东西道貌岸然,自己没什么本事,靠族里小辈替他争光,又不觉得是小辈功劳,认为自己和家族的资源倾斜才是根本,他若喜欢,把这些资源给条狗,狗都能支撑门楣,他若不喜欢,什么都不给,你再优秀,也不过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合该烂在棺材里。”

    祝卿安凝眉:“所以他欺负过宽宽……”

    一个名满丽都,冠绝天下的奇才少年,为何叛出家门,头都不回,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谢盘宽身有傲骨,对过往很少谈及,但祝卿安就是觉得,他吃过很多苦,伤痛很深。

    萧无咎:“不止,谢盘宽有个长他两岁的胞兄,死于谢家主手。”

    竟然还有这种事!

    祝卿安心下骇然,世家果然只是表面花团锦簇,根上烂透了!

    萧无咎显是知道来龙去脉的,但谢盘宽自己从未在别人面前说过,他便点到为止,不再细言。

    祝卿安也不再问,以后有的是收拾这老登的时候,总之现在,不管萧无咎选哪个世家合作入局,都不会选谢家,且不排除为宽宽出气,踩一踩这老登的脸。

    才到丽都就这么多信息量,真是让人头疼……哪里都有热闹,看哪不看哪啊!万一错过大的可如何是好!

    萧无咎看着祝卿安越来越亮的眼神,唇角微微扬起:“走吧,去捣个乱。”

    “这不太好吧……”祝卿安嘴角翘的高高,说着不太好,实则兴致勃勃往前走,“主公你说,从谁开始?”

    萧无咎:“那便要看,谁先找来了。”

    他能认出冯留英齐束,冯留英齐束蔫能认不出他?都是老对手了,彼此竞争提防,自己事没成不要紧,反正别人的事不能成!

    刚行至一片静谧竹林,这俩人就拦上来了。

    祝卿安一怔,他们这是要连手?

    萧无咎把祝卿安按到身后,面无表情,昂首肃立,一如既往傲慢狂霸,让人一看就觉得很欠打。

    冯留英阴阳怪气:“萧侯不是瞧不上这地界么,又是在外面打架,又是治理民生的,怎么也来了?”

    齐束更直白:“来了才发现来不及,哪个世家都搭不上线,就想来破坏别人,鱼死网破?”

    二人站位明显,虽互相有提防,但也的确在探萧无咎态度,若他真要鱼死网破,这二人未必不会连手,先搞他,再说其它。

    萧无咎:“两位应该还记得赌约内容?先入南朝的意思,并非偷偷溜进丽都,到,和取,是两回事。”

    “老子可不像你那么不要脸!”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冯留英和齐束都是很骄傲的人,打仗可以输,但不能丢人,赌约,他们都没忘,也都会想办法赢,绝不会以这种丢脸的方式耍赖。

    “那便好,”萧无咎慢条斯理,“我今日有人要陪,不想打架,要么,你们乖乖让开,要么……我便闹的动静大一点,让所有人都来看看,卢家崔家想来知道自己正在被诸侯挑拣,但肯定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正在被人挑拣,届时两位的机会,恐怕得重新找了。”

    冯留英和齐束齐齐看向祝卿安。

    祝卿安:……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非得人陪……我也不能左右萧无咎打不打架!

    他探出的头收了回去,整个人缩在萧无咎背后。

    齐束哼了一声,眯眼:“你该不会打着什么歪主意,想让我们帮你对付西平侯吧?”

    冯留英嗤笑:“你想得美!”

    萧无咎已经气沉丹田,大喊一声:“来人——”

    当然不是叫自己的人,而是故意闹出动静,招来世家的人。

    王家的宅子,王家反应最快,立刻有人往这边跑,其它世家……不管想看热闹,还是制止热闹,都反应迅速。

    正如萧无咎所言,世家知道自己在被诸侯挑拣,却不会愿在人前暴露自己正在被人挑拣的事实,如果过来看到冯留英和齐束故意搞事,闹大动静,让人看出来……

    还合作个屁,当场就要辟谣说绝对没有的!

    而萧无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现在又没有在接触哪个世家,一点都不怕被看到。

    “卑鄙!”冯留英气的牙痒痒。

    齐束也气的发抖:“无耻!”

    萧无咎干脆利落道别:“回见。”

    周围声音越来越大,冯留英和齐束哪敢再留,绝不可以被萧狗这东西算计,立刻跑了。

    冯留英不甘心,抬脚刚抬了一步,又退回来,给祝卿安使眼色:“我那的小哥哥你是知道的,模样俊,身材好,还听话,你上回没来得及细看,这回可记住了,好好考虑,我凉州随时欢迎你来!”

    萧无咎:“你找死——”

    不等他动手,冯留英已经猴子似的跑了,蹿的飞快,好像后面有鬼在追。

    祝卿安拉住掀袍欲追上去的萧无咎,避到花墙之后:“真的有人来了!”

    “刚才什么动静?谁在闹?是有人喊救命么?”

    “这可是王家内宅,竟管理如此疏漏,到处都是意外!”

    嘈杂人声里,世家的人蜂拥而至。

    花墙后,萧无咎看着祝卿安,眼神很深。

    祝卿安拉着他胳膊,小声夸他:“制造危机,从中取利,别人不敢我敢,就是我赢——主公好生厉害!”

    “甜言蜜语没有用,”萧无咎捏住他下巴,迫他看自己,不许避开,“什么小哥哥,你看到了几个,嗯?”

    祝卿安有点喘不过气,不是被压迫的,是被帅的。

    萧无咎本就生得好看,他看多少遍都不会腻,还越看越喜欢,对方这么欺近,目光这么深邃,隐有波光闪动,像动了情,努力控制,又控制不住,泄露出几分,刚好被他抓到。

    不像生气,但手劲稍稍有点大,醋肯定是吃了一缸的。

    这就是传说中……看狗都深情的眼神?

    祝卿安并不害怕,因为萧无咎不会伤害他,从来不会。

    可他真有点受不了,对方再这么看下去,他也说不准自己会干出什么事。

    好在,有人来拯救他了,郑夫人终于出现了!

    “诸位怎么没在前院用茶,竟齐聚这偏僻小竹林了?”她华衣高鬓,体态雍容,穿花拂柳行来,淑婉贵美,尽显世家贵女风采。

    人们当然不能说自己想看热闹,立刻调转矛头,指责她不作为,谁家做母亲的是这个样子,管都不管女儿死活的?

    郑夫人不知是预料到了这种情景,还是习惯了被指摘,非但未被激起情绪,还稳得很:“小女之事,不劳诸位操心,绣球既被抢走,小女终身便已定下,我也为她备好了嫁妆,待姑爷前来,婚事即刻操办。”

    卢家主冷哼:“你这姑爷还没露面呢,谁知是不是抢着玩的,倘若——”

    “敢问卢家主,”郑夫人犀利目光看过来,“绣球是你家子弟抢了?”

    卢家主:“当然不是!”

    郑夫人:“不是,你问我家姑爷做甚,与你有关系么?”

    “同我是没什么关系,可你——”

    “我王家自己的事,哪敢劳烦外人记挂操心,”郑夫人慢条斯理,“在我家内宅,都有人指着鼻子训我,蔫知我那姑爷不露面,就是因为这些担心呢?他或许不想谁帮他主持这个公道,最后主持着主持着,落一场空?”

    这是把锅甩给他们?

    休想!

    谢家主等人立刻后退了一步,小世家里还立刻帮忙放话:“谁稀罕!”

    卢家主就有点下不来台,还是崔家主圆了个场,突然抚额,似乎老毛病犯了有点晕,抓住卢家主,让他扶一把,卢家主这才顺势退了下来。

    郑夫人似也习惯了这样子,目光环视一圈,冷冷一笑:“既然都不稀罕,就趁早站远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女儿,自有姑爷喜欢。”

    “倘若等不到这位姑爷呢?”

    “怎会等不到?除非他托诸位的福,已经出事,命丧黄泉,”郑夫人扫过在场人的视线意味深长,“我女儿也不是那无情之人,便为他守寡三年,再择婚嫁便是——”

    “我郑盈的女儿,就该有这般风骨底气,如何,诸位有意见?”

    在场世家怎么看,祝卿安不知道,他反正大开眼界。

    这位郑夫人,好强的气场!好足的底气!且字字句句都在踩世家的脸面,灭世家的威风,她和她女儿,还有那位新姑爷,不出事便好,谁但凡出了一丁点事,都是世家造的孽!

    她这哪里是和世家站一条船上,这分明是有仇!

    可她又能站稳自己的位置,玩转权利圈子,让各世家侧目,走到这个位置,若说不靠世家根基,根本不可能,她到底想做什么?

    利用这些东西走上巅峰,回头就砸了自己吃饭的锅?

    祝卿安看了眼郑夫人面盯,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低声问萧无咎:“琴会,这位郑夫人是不是也得去?”

    萧无咎:“你是想……”

    “主公这几天查查她呗,她平日里都做什么事,暗地里关注什么,和谁做过什么交易,和桃娘关系怎么样,”祝卿安掰着手指数,“还有她的八字,若能找到更好。”

    他直觉,这位郑夫人,将是他们前路展开的关键。

    第94章

    丽都琴会, 并没有取特殊名号,但冠上丽都二字,就知道是什么分量了, 说是允许任何人参加,实则真正的有才之士全在世族里, 最好资源堆栈的子弟,往往能一鸣惊人, 有那特殊在野贤才,也早早被世家招揽,养在自己族中。

    真正的闲云野鹤,世间肯定有, 但他们往往不来这浮华场争名, 想闻名天下, 想学有所用,就必得先走进世家眼里, 接受他们的馈赠和安排, 否则连上升通道都没有。

    遂这琴会,说是没有门坎, 无分性别老幼,想参与都能参与, 也无关政治, 只谈才技, 实则大部分目的,都隐在水面之下。

    琴会争锋,是世家之间的较量,比的是在外面扬起的口碑,名声, 声名对于世家来说很重要,他们占据高位,拥有越多的拥趸,想干点什么事的时候,往往更容易,他们必须得光耀,也得让跟随他们的人觉得光耀。

    桃娘做为王家嫡姑娘,当然也要参加,但她面对的,基本没有赞赏鼓励,大多都是奚落。

    比如作为新嫁娘,女子规矩可是好好在家里待嫁,哪怕世家在琴会期间规矩可以不同,但你这么大剌剌来,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而且听说,你那个抢了绣球的夫君还没出现呢,怕是不敢要你了,山野村妇就是不一样,穿上华丽羽衣也变不成凤凰,市井挑夫都嫌弃呢。

    你学过琴么就来?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还来琴会?

    还有你那个娘亲,可是真疼你啊,千挑万选,给你搞了这么一个看不见的夫君,她真是你娘?当年’狸猫换太子‘的事,当真查清楚了?

    桃娘倒是很稳得住,遇到不同的人,微笑忍耐还是兜头打回去,选择都极富技巧,很快,就没几个世家小姐敢惹她了。

    祝卿安悄悄跟着,一边吃瓜,一边慢慢悟了。

    桃娘怎会在乎抛绣球招亲,她本就是假小姐,王家嫡姑娘成不成亲,与她桃娘有什么关系?她恐怕连自己什么时候’香消玉殒‘都安排好了,哪里在乎这乱七八糟的名声?

    祝卿安开始满场找白子垣。

    小白怎么回事,难道没来?他都跟踪桃娘这么久了,都没见着人影,小白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桃娘婚事?那日的表现,分明很在意啊……

    “那里。”

    萧无咎适时给祝卿安指了个方向。

    祝卿安:……

    小白来是来了,但一点都不争气,没过来搭话,也没帮桃娘怼别人,而是随时都卡在桃娘视野死角,偷偷瞧她……

    你有心思你倒是上啊,偷偷摸摸做什么!你倒是学学你翟爹呢!你瞅瞅人家那行动力!

    祝卿安恨铁不成钢。

    不过很快,他发现了,小白还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他没上前,是在盯着别人……那天床底下的麻将搭子,王简,以及女扮男装的姑娘,今日都在现场。

    王简做为桃娘’族兄‘,不但本人要来参加琴会,对’妹妹‘桃娘,也要义不容辞照顾,女扮男装的姑娘倒不是世家子,世家规矩,也不会允许自家血脉这么玩,她的身份是某著名琴行掌柜,今日赞助了许多琴,过来不为参赛,而是为维系人脉,招揽生意。

    白子垣对这两个人非常有意见,每每他们想找桃娘时,立刻各种小动作打断,让他们找不了桃娘。

    祝卿安默了一瞬,转头问萧无咎:“你这前锋将,可还记得自己身上有任务?”

    萧无咎:“他不是帮忙,找到了郑夫人的八字?立了功,要些奖赏也无可厚非。”

    祝卿安:……

    小白你是懂资源置换的……这才接触世家几天啊!

    可是你防着这两个人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桃娘啊,你得让她心里有你才行!你都不出现,她心里怎么有你!

    但是很快,祝卿安就发现自己错了。

    桃娘好像只是装作没发现白子垣,其实她早就看到了,白子垣一个失误,没剎住脚,马上要蹿到她面前时,她突然转了方向,朝另一个’好姐妹‘走了过去,好像侧边有眼睛一样,知道会发生什么。

    白子垣拍了拍胸口,长长松了口气。

    祝卿安:……

    你松什么松!既然人家小姐姐很给脸面,眼里有你,你倒是乘胜追击啊!

    然而他刚觉得自己没看错,又发现错了,桃娘不是把白子垣放在了心上,她之所以会注意白子垣行踪,根本就是在找机会,要躲过他的追踪。

    她还利用了王简,还有女扮男装的琴行掌柜,为她做掩护。

    白子垣正提防这两个人呢,一个错眼,发现不见了桃娘,气的直跺脚!

    祝卿安:……

    可能是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游戏,竟然看不懂了!

    萧无咎扣住祝卿安的腰:“跟我来。”

    白子垣丢失了桃娘方向,一时半会找不着,他的主公显然是比他有用的,早早注意了其它痕迹,预判了桃娘接下来的行为方向。

    祝卿安:……

    还得是主公,靠谱!

    在琴会开始比试,几乎所有人在前面凑热闹时,桃娘绕开所有视线,小心翼翼行入暗廊……与一个人见面。

    是郑夫人。

    郑夫人身边也没有任何人,像是偶然走到那里,正好与她遇见。

    地点也十分巧妙,偏僻角落,无有人至,但视野很好,若有他人靠近,二人立刻就能反应过来,遂祝卿安和萧无咎并不方便太近。

    这两个人站得很近,小声说着话,阳光很好,二人神态也很明晰,但她们并没有太多情绪外露,就是很认真的在说话。

    郑夫人的神态里,看不出对桃娘有什么疼爱,但她脚尖和桃娘离得很近,见风总是吹起桃娘裙角压襟,还往侧里进了一步,替她挡风……竟是真的很疼爱桃娘。

    那她知不知道,桃娘并非是她的亲生女儿呢?

    “我猜,她知道。”萧无咎突然道。

    祝卿安:“为什么?”

    萧无咎:“若是亲生母女,娘亲对女儿的疼爱,不会这么隐晦。”

    会更加热烈,饱满,遮掩不了,也遮掩不住。

    祝卿安懂了,再认真看桃娘姿态,她眼神很正,在郑夫人面前肃手恭立,是真的很尊敬。桃娘是葭茀教出来的,规矩于她们而言,是最没意义的东西,她们与人来往,论迹与心,若不是真心敬佩面前之人,哪怕有一丝不喜,桃娘都不会是这个模样。

    所以郑夫人喜欢桃娘,却有意收着,不希望桃娘不自在,桃娘把郑夫人当做长辈尊敬,说的话也并不反抗……

    难道她们其实是在彼此成全?

    郑夫人知道桃娘是假的,但欣赏桃娘脾性作为,愿为她指路,助她完成心愿,桃娘尊敬郑夫人为人,理解她想走的路,愿为薪火燃尽,点亮她想要的光。

    这里的人……那些世家,怎么就看不穿呢?

    这么明显的情感,这么明亮的眼……他们都瞎了么?

    祝卿安心绪翻涌。

    就在昨日,他看过了郑夫的命盘。

    命宫武曲独坐,武曲这颗星曜,五行属金,赋性两个方向,一为刀兵,一为钱财,刀兵向,它是武将,是继七杀破军贪狼之后的将星,强悍性刚,遇事绝不会委曲求全,敢于亮剑;钱财向,它是正财星,财星坐命,命主财运必然不错,有没有祖业,自己都能赚钱。

    遂郑夫人,是一个能力强悍,性格也尖锐,眼里不容沙子的人。

    这样烈的性子,对男人来说还行,算是利好,可对要求女子柔顺依附的社会形态里,女人此命,便是大大不利了,妻必夺夫权,郑夫人夫妻宫又落了七杀星,七杀星也刚,夫妻二人都是战斗力强的人,那必然要一决雌雄,一山容不下二虎,哪怕是一公一母。

    祝卿安不知道郑夫人的亡夫什么样,单看郑夫人命盘,应当是个脾气很犟的人,刚愎自用,不服任何人管,身体还不好,略推大限,活不过而立之年。

    武曲星对女人来说是颗寡宿星,入了命宫,感情都会比较坎坷,郑夫人夫妻宫不太好,子女宫也不行,三方四正会的凶星太多,子女缘分不佳,祝卿安看到的结果,她的孩子……在出生时就已夭折,可看她面相命盘,又有点’移花接子桂花香‘的意思,她晚年运数不错,是有小辈照顾的。

    命主武曲,性刚寡宿,官禄宫落紫微帝星,财帛宫落廉贞,郑夫人只要不在意男女情爱,别太执着子女,命盘其实很不错,事业运财运俱旺,身体也健康少命,她最苦的,应该是少女时期,这样的女子命盘,成长过程必然经过多次阵痛,蜕变,甚至生命之险,吃很多很多的苦,才能走到现在。

    萧无咎查到的消息里,郑夫人是个充满矛盾反差的人,她有非常狠辣的一面,内宅倾轧,朝堂算计,甚至商业侵吞,一点都不留手,手下人命无数,也有很柔软善良的一面,赈灾放粮,敬老怜弱,她从来走在第一线。

    有时候,她表面看起来势力极了,所有行为皆为名声,实则并非如此,她办事尽心尽力,暗处藏了他人看不穿的真心;有时候,她的表现真诚极了,和善极了,实则是铺满鲜花的陷阱,你信了,就会被她坑的底裤都没。

    你永远看不透她表面的凶是否是真的凶,表现柔软时是否就真的能占便宜,你只能认识到,她是个非常豁得出去的人,而豁得出去的人,一般都更敢拼。

    几日前,祝卿安看不透,郑夫人分明玩转了世家,接受规则,利用规则走到了尊位,为什么要回头砸自己的锅,看了这个命盘就知道了……因为她不喜欢,她不认可,就要打破,就要毁掉。

    这点上,其实和萧无咎理念很相似,萧无咎也觉得世家是颗毒瘤,很该被除去。

    他没有立刻试图接近,也是因为郑夫人身上的矛盾锋利,必须得找到一个切入点。作为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当你不了解一个人的真正性格底色,心中最渴望的东西时,很难立刻被取信。

    但祝卿安在郑夫人的命盘里,找到了。

    命盘星曜不会撒谎,它们构建出命主的性格底色,过往遭遇,特殊节点的选择,以及未来偏向。

    郑夫人的命盘注定,她的成长觉醒过程很早,也很辛苦,尤其十五岁这年,流年大凶,她应该走丢过一段时间,不在本家。这个年纪,’走丢‘必不是个人意愿,她遇到了很极端的事,家族的保护于她而言,未必是保护。

    她在这段时间里,吃了太多苦,想象得到的,想象不到的,认知范围里的,认知范围外的,短短这段时间,她全部尝了一遍,任何厄运都会发生,所有不好的事,抗拒的事,都会降临。

    但她仍然很幸运,在这段期间,她有一个贵人,这个贵人保护着她,安抚着她,甚至替她扛下了很多,她原本应该遭受的磨难。

    这个贵人是女性,她们的羁绊很深。

    郑夫人与丈夫子女,缘分都不深,本身态度也看不出执念,但这段经历对她一生而言,应该是最有分量的时光,她不可能不在意,那是她破茧成蝶,甚至死而后生的,特殊成长时期。

    不管从命理学,还是心理学分析,少年时期的创伤和成长阵痛都很重要,祝卿安认定,郑夫人心底深处最记挂最在意的,必然是那段时光,那段时光里的人。

    可萧无咎查遍她生平,都没有这个人的存在迹象。

    她有意藏了起来。

    她藏这些,甚至可能不是为了她自己,观她行事,对世家规矩嗤之以鼻,就算有什么影响自己名声的事,她只要想,有各种各样的法子遮掩揭过,遂……她是为了对方。

    她对这个’贵人‘,太在乎,太珍视,不欲任何人轻贱,哪怕一点点灰尘,她都不愿让她沾上。

    祝卿安忽然想起一件事,问萧无咎:“你说,郑夫人在大相寺点了长明灯?有些灯,是要求写生辰八字的……”

    “她的灯很特殊,混在灯群里,不知哪盏是她的,只她自己能认出。”

    萧无咎想,这大约也是郑夫人的警惕,她对那个人的保护,已然到这种地步,想也知道,此人在她心里,有多重要:“十日后是大相寺一年一度的福日,会有祭典,郑夫人做为大香客,必要去,也必会拜祭亡人。”

    遂到时,他们一定能知道哪盏灯是她点的,灯上八字是什么。

    祝卿安倒是不着急这个:“我们同她聊聊?”

    萧无咎看着桃娘离去的背影:“你的意思是……”

    祝卿安眨了下右眼:“不是还有小白?”

    工具人,就是在这个时候用的嘛。

    二人对视一笑,见郑夫人身影也消失了,慢悠悠回到主会场。

    琴会场面宏大,来往的人无不华裔雍容,礼态雅谦,男人都是君子,女人都是淑女,上台抚的琴,奏的乐,全部高雅悦耳,高山流水。

    祝卿安对此道实在不太懂,倒是对席间食水点心很感兴趣。

    西平侯在角落里,目光阴沉地看着二人背影,低声问手下:“我让你准备的焚情呢?”

    “主公……真的要给祝卿安下?”

    “今日是最好时机,”西平侯眯眼,“若在这种场合,他丢了这样的脸,天底下谁还敢尊他敬他信他,哪个世家想跟他接触?”

    祝卿安名声臭了,萧无咎也就臭了,再也没脸,没能力在丽都搞事。

    他不是不想搞萧无咎本人,实在是此人本事太高,不好搞,只能委屈一下祝卿安了。

    谁叫你跟他呢?

    “不用你递,你就把药下在稍后那个方位的碗盏里,”西平侯指了个方向,“祝卿安会自己取。”

    命师批的卦,错不了。

    你祝卿安是能算,我服气,别人也服气,可每个命师都不可能随时随地在算,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大多数不会有气机感应,非要算一卦……

    白子垣收到了指示。

    他虽不知主公怎么知道的,但主公给他指了桃娘方向……有危险?那肯定得去帮忙!

    桃娘果然遇到了事,她被堵在一处游廊拐角。

    “王家妹妹别怕,你那个新郎不敢出面,定是知道自己不配,这婚嫁之事,门当户对,你该多看看眼前人……”

    拦住他的年轻公子华服玉冠,衣带飘飘,一看就知是世家子弟。

    桃娘眼神静极了:“君子不欺暗室,不逼妇幼,十八公子今日此举,谢家主可知晓?”

    风有些大,谢十八执起桃娘发间垂落,被吹荡在风里的桃粉发带,低头轻嗅,笑意风流:“一看你就是才回来,规矩还没摸透,世家是出不了丑的,只要你我成了事——所有来往,不过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他敛笑欺近:“你虽粗野,还算有点颜色,你的娘亲虽不疼你,但不会不管你,我谢十八虽是庶子,但极得家主欢心,只要有一点点姻亲助力,必会飞黄腾达,让所有人侧目——我会疼你,只看你那娘亲面子,都会以正室之礼待你。”

    “你可想好了,除了我,不会有任何世家子想要你,否则你娘也不用搞那套丢人的抛绣球招亲。”

    桃娘扯断那截桃粉发带,转身就走。

    谢十八冷冷一笑:“来人——给我把她衣裳扒了!”

    除了今日,他怕再没机会接触这位王家嫡姑娘,既然来了,捅破窗户纸放了话,必是要成事的,否则她出去告状了怎么办?

    他当然带了人,若这女人听话便也罢了,不听话,呵,这些事,她一个村妇,应该都尝过?他不介意她脏,已是他大度,这女人还敢给脸不要脸!

    桃娘装做慌乱挣扎,实则很有技巧的逃脱,跑得非常快。

    可今日打这主意的并非谢十八一个,她很快遇到了另外一个人,同样是世家子弟,同样的话术打算。

    桃娘对此似乎并不很意外,白子垣气的不行,压不住脾气出来揍人。

    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还顺手拿帕子蒙了脸。

    把人一顿猛揍,拉着桃娘跑到安全地方,才扯了面巾,恨铁不成钢磨牙:“你看看你,遇到的都是什么糟心玩意儿!你……你何至于受这样的委屈!那个围着你转的小白脸呢?还有你那堂哥王简呢,都死哪去了,关键时刻一个都靠不上!”

    桃娘:“他们……”

    白子垣眼睛都瞪圆了:“你还要护着他们是不是!他们凭什么!你做什么非要嫁人,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好么?”

    桃娘:“我……”

    白子垣:“我娶你总行了吧!我把你那绣球找出来!我同你成亲,入洞房,我不怕他们世家!”

    桃娘眯了眼:“你想娶我?”

    白子垣脸一红,这回没抢话了,还有点结巴:“这,这不是你非要嫁人……”

    桃娘:“我不嫁你。”

    白子垣:……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说话不算数!”

    桃娘直直看他:“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白子垣气的跳脚,他就知道,这女人之前是在诳他!他就知道,她不想嫁他,之前是逗他玩呢!这种人生大事竟然也拿来开玩笑!

    “你就气我吧!把我气跑了,他们不更得欺负你!算了,跟你说不清,你要真折在这里,谁会心疼,别人都不认识你!”

    他很想凶桃娘一顿,可这女人是能凶的?一不高兴鞭子就要抽过来的,他又不好还手……最后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大声道:“不嫁就不嫁!你乖乖的别闹,要做事就做事,我帮你,保你性命无忧,但你不能跟别人成亲知道么!不、可、以、成、亲!这里根本就没好人!”

    这一幕,被郑夫人看到了。

    她本不应该在这里,可莫名的,她突然发现有世家子跟踪桃娘,就追了过来,刚好看到小白带走桃娘,说了这些话。

    郑夫人有些讶然,眼底也渐渐从警惕,到探究,到略有笑意。

    她不认识白子垣,丽都没有这么澄澈干净,一身清正之气,生机勃勃,又俊逸无双的少年郎。

    “他是我的前锋将,叫白子垣。”

    萧无咎带着祝卿安现身,没有自称本侯,声音徐缓,像聊家常。

    “原来是他。”

    郑夫人不认识中州人,但中州四将的名号,如雷贯耳,萧无咎这个主公也是。

    她看了看萧无咎的脸,又看向祝卿安,立刻知道了他是谁,是天命命师,也是军师,两个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两位入城几日,方才寻我,是查了我生平,还是面相批命……我之过往,知道了多少?”

    “夫人果然聪慧,智谋无双,消息灵通。”祝卿安不由赞赏。

    郑夫人微笑:“倒也没有刻意打听,良县一战,四野闻名,西平侯早早来了丽都,世家们看着他到处转,其他几个诸侯也低调进了城,偏你们没动……来的这么晚,不知事情处理的如何,百姓可都安置好了,河道理顺了?”

    “我方才好像还看到了暮行云暮大人,他状态看起来不错,无有枷锁负累,若情况堪忧,他不会如此,遂我大胆猜测,中州侯过处,应无灾祸。”

    这话信息量微妙,展示自己和小捧别人,都很富技巧,让人听着顺耳。

    祝卿安对她认识暮行云最为意外:“夫人认识暮大人?”

    “挺好的孩子,就是运道不好……也不能说不好,或许就是这些不好,造就了今日的好,”郑夫人笑看面前二人,意味深长,“我为暮大人高兴。”

    寻到良主,人生终得绽放,怎不是幸事?

    萧无咎倒没被捧飘,视线淡淡看着郑夫人:“夫人看得清朝局,理的顺人心,因何一直未入局?若夫人愿意,西平侯许看不上谢家主。”

    郑夫人:“萧侯应该看得出来?”

    萧无咎目光锐利:“你看不上他。”

    “聪明没聪明在正道,心机也使歪了方向,心奸,伪善,也就是手段够狠,”郑夫人就连骂人,都娓娓道来,温婉柔善,很像在聊家常,“亏的谢家主当个宝贝,又是欲拒还迎,又是极限拉扯,果然话本子里说的对,蚊蝇成聚,蛇鼠一窝。”

    她坦然,萧无咎便尊敬:“容我冒犯,想问一句,夫人可是不喜世家今日模样,想要毁掉?”

    郑夫人倏然看向祝卿安:“你算出来的?”

    “不全是,”祝卿安也很坦然,“我只是觉得,殊途同归的事,何不合作双赢?既然我家主公注定要用人,为何这个人,不能是郑夫人你?”

    郑夫人笑了:“这般看重我?”

    祝卿安:“郑夫人之能,我认为别人看到的不足十中之一,您想做之事,远非一日之功,您也不是贪一时之利,没有耐心之人,漫长道路上,您并非不需要帮手,若有人理念契合,愿意相助,帮您缩短这个时间,又有何不可?”

    “我倒没说不行,只是——”

    郑夫人遥望远方,桃娘和白子垣还在说话,几乎吵架不和,但气氛很是圆融,画面极其美好:“这个不太够。”

    言下之意,还想看看他们的价值?

    祝卿安讶然:“我家主公能力还不够?”

    郑夫人:“我若与你们合作,谋事开启,是在大朝稳定后——萧侯获取那个位置,是前提。”

    祝卿安和萧无咎对视了一眼。

    朝局,世家,天下各势,这些他们知道,郑夫人需要,也能探到,说一些她暂时不知道的消息,最多是帮她节省了时间,但若她心里在意的……

    萧无咎:“骨器。”

    祝卿安:“你想知其根源,如何拔除,且一直在为此努力,是也不是?”

    第95章

    初夏的风越过东方楼亭, 拂过檐下柳枝,牵动少男少女的发梢裙角,卷起一片残叶, 落到湖中,激起小小涟漪。

    郑夫人讶然:“你们连这都知道?”

    “这并不难。”

    祝卿安眨眨眼, 带着只有少年才有的蓬勃与调皮:“您很疼爱桃娘,知道她不是您女儿, 仍然对她关照有加……但感情肯定不是最初就有的,是之后的日日相处,是警惕交锋中的慢慢靠近,您欣赏她, 看重她, 信任她, 知道她想做什么,也愿意助她实现, 她来丽都, 为的就是搞清楚骨器根源,您既知道, 怎会不在意?”

    郑夫人反应很快,立刻想到了:“你们知道她是哪的人?”

    祝卿安意外:“她没同你说?”

    “想同我说的, 但她们那里应该有规矩, 做这种事, 哪有不难,不危险的,最忌被别人发现,”郑夫人浅浅叹息,“我不欲她为难, 也不需要尽知,我只知道,我们前路相类,我想助她。”

    遂她没问过。

    祝卿安想,可以给葭茀姐姐写封信,看她是否允许此事让郑夫人知道,他内心觉得,以葭茀性子,应该会很欣赏郑夫人,郑夫人既能喜欢桃娘,对世家规矩嗤之以鼻,应该也不会对葭茀有异样目光,二人若是有来往,许会引为友人。

    桃娘定也会将任务相关定期上报,葭茀对郑夫人,许现在就已经不陌生。

    “骨器,”提起这两个字,郑夫人眉梢眼角都浮起了厌恶,“是毒瘤,也是王朝悲剧,奈何男人们看不到,女子一向被他们踩在脚下,被他们规训,被他们驱使,被他们揉捏成各种模样,可……若天下所有女子都陷入此绝境,男人又如何独活?”

    她垂睫喟叹:“近几十年人口锐减,是连绵不断的天灾,是处处战乱的人祸,可丽都这样的地方,被保护的中心腹地,也减了人口,为何?究其根由,不过是女人们不想活了,百姓们也不想再要女儿……骨器已积疾成灾,再不制止,后果远比想象中的更严重。”

    祝卿安:“遂你们想,斩其源头?”

    被选为骨器的,男女都有,从男童女童,到少男少女,可男人的比率非常小,绝大多数都是女人,而购买者,享用者,都是位置很高的男人,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但——

    “这非常难。”

    基于人心欲望滋养的怪兽,最不会停下。

    而且这一切,都有阎国师这个命师加持,他多年来催发促进这个庞大体系,从利用自己的名声推广,倒让这些事反哺自己的名声,直到今日,他变成几乎天下所有人仰望的存在,他的信众几近疯狂,他说什么就信什么,若有人贸然挑战此权威,对阎国师发起攻击,面对的将不只是阎国师这个厉害命师,而是所有产业链的既得利益者,疯狂信众的围攻。

    “但也不是没有法子。”

    郑夫人很清楚祝卿安在说什么,她既然想做这件事,就不会毫无准备:“其实早在二十年前,丽都就曾传出风声,说是只有泡过甘枝玉露,用过红粟果泥,双重调养过的骨器,才是真正的上乘骨器,用了能延年益寿,其它的,并无甚效果……我猜,可能是阎国师伺候不了那么多客人,自己本事不够,又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本事不够,遂提出这个概念,把所谓的真正骨器定了向,使之变得资源稀少,而物以稀为贵,他手上的,不就更值钱了?至于用完发现不对,没效果的,他也可以推说,你用的根本不是真正的骨器。”

    “我呢,这些年慢慢操作,加剧了这个信息,让其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萧无咎:“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

    史书上,兵法里,到处都有这样的例子。

    祝卿安也瞬间明白了:“所以现在,大部分’享受骨器‘的人都是揣着明白装胡涂,不过是色欲熏心,完全可以归类于青楼楚馆?”

    现在怎么管制应对青楼楚馆,将来事发时,就可以怎么管制应对这些男人和骨器关系,淡化一层后,再行其它手段,并非难事!

    真正难的,是所谓的’上乘骨器‘。

    郑夫人颌首:“阎国师并不在乎我私下推动的这些传言,他连问都没问一声,可见他非常自信,圈子已经养成,他只要抓住最关窍之处,就可永远获利,遂他对这些藏得很严实,尤其甘枝玉露的配方,红栗果泥又从何而来。”

    她都白隐藏了,那些一层层遮掩自己身份痕迹的手段,白白花了不少银子。

    “阎国师是命师,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敏锐善察的感知,我曾数次接近真相,但都遗憾错过,他对女人的防备很深,尤其看不惯我这种性格叛逆,不服管的女人,任我如何努力,都查不到。桃娘来后,我同她明暗配合,也只圈定了一个大概范围,弄到了甘枝玉露配方,那红粟果泥是什么,是哪几种水果或粮食混成,哪里出产,至今不知。”

    祝卿安讶然,进行了这么多年……郑夫人并不是因为桃娘,才关注骨器之事,她是早就在进行,就像看不惯世家规矩一样,她也看不惯这个骨器,桃娘的到来,对她来说恰逢其会,所以才有了这些警惕试探过后的信任与喜爱,共谋和并肩同行。

    他和萧无咎以桃娘为突破口,还真撞对了!

    而今收获,也非常不错,郑夫人肯这般告知,就是在表态,她愿意和萧无咎合作!

    郑夫人话还没完:“还有最近陈国舅之事——”

    祝卿安感觉她此刻提起这个人,颇有些意味深长:“他不是在北山避暑?”

    郑夫人微笑:“说是避暑,但谁知道呢?”

    祝卿安沉吟:“夫人觉得,这里面有猫腻?”

    “中州侯可去一查,若能助我与桃娘寻出那红粟果泥,有彻底摧毁骨器的机会,我郑盈甘为驱使!”

    郑夫人扬起眉梢,气势飞扬:“我本事或许不大,但定不会让你们失望,世家……呵,我死之时,必皆败寂! ”

    她现在看起来四十多岁,眼角有些许细纹,但气血丰盈,精神不错,身体也很好,祝卿安看过她命盘,觉得这姐姐还是太保守,把自己寿命看的太短了。

    萧无咎:“夫人坦率,本侯自当不遗余力。”

    郑夫人眼神就更复杂了:“侯爷还是早些拿到那个位置,不然……生灵涂炭,处处焦土,我向来不愿将就,认为不破不立,腐朽肮脏的东西,留着做甚,全亡了才好,可百姓总是无辜的。”

    祝卿安忽然松了口气。

    郑夫人看过来:“怎么了?”

    祝卿安笑了下,没说话。

    郑夫人看他表情,竟也懂了,微微一笑:“见我性子刚烈,总想着拼个鱼死网破,以为如遇绝境,我会轻生?”

    祝卿安清咳一声:“……也没有。”

    “我还没有那么蠢,”郑夫人遥望远方,那里已经没了桃娘和白子垣身影,二人不知去了何处,“我还有想看的画面,想守护的东西,夙愿未了。”

    她声音渐渐低轻:“哪怕到了绝境,凡有一线生机,我都不会放弃,耗尽一切也要挣扎翻身……我得认真活着,也希望别人认真活着,生命只有一次,是最公平,也最宝贵的东西,怎可轻言放弃?”

    祝卿安感觉她此刻情绪涌动,有些不同寻常。

    “这是别人同我说的,我觉得很有道理,不想忘却,便一直奉行了,”郑夫人收回思绪,一如既往温婉柔善,“年轻人都不爱听长者唠叨,今日事已毕,便先告辞——若来日未有进展,我们不必再见。”

    “夫人慢走。”

    祝卿安和萧无咎目送郑夫人离开,才转过身,走向正厅方向。

    “怎么样,我拽你过来主动出击,没错吧?”

    今日交谈还算成功,祝卿安有些小骄傲,胸脯挺的高高。

    “卿卿真厉害,”萧无咎对他从来不吝夸奖,“吾有卿卿,如虎添翼。”

    糟,糟糕,又玩过了!

    祝卿安察觉到萧无咎过近的距离,灼灼似火的眼神,就知道又不对劲了,他还拉他的手了!

    近来行路,加上事忙,人多眼杂,萧无咎很少再这样,祝卿安都没搞清楚自己是不习惯还是庆幸,总之,情绪没那么起伏,也不再变的不像自己,可这个瞬间,他又开始不对劲了,心跳怦怦,快的不象话,耳根也热了!

    这怎么行!这还在琴会上呢!

    他甩开萧无咎的手,提起袍角就往前跑:“我有点渴,要去饮碗甜汤!”

    世家联名办的琴会,食水供应几乎都翻出花来了,处处都是讲究,名字雅致,摆盘精致,甜汤都别具一格,祝卿安是真喜欢。

    但他现在有点紧张,就没仔细选,随手在桌上端了一盏饮了。

    萧无咎过来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四周,没发现有人特别注意他们俩,倒是意外,看到了不远处白子垣,白子垣正在朝这边打手势,是希望他们过去帮忙?

    “主公去呗?”祝卿安立刻推萧无咎,“我先去上个官房,马上过去找你们!”

    萧无咎抬眉:“你确定?”

    不是确定他是否在撒谎,需不需要去官房,而是问他,确定要一个人去,不需要陪?

    祝卿安:“当然!”

    放水这种小事还让人陪,他是小朋友么!

    萧无咎不为所动。

    祝卿安无奈:“真没事!”

    要有生命危险,他会有感应,就算今天翻了车,没感应到,真发生了什么意外,他还能立刻当场掐卦,还能走不了怎的?而且白子垣那位置,距离官房并不远,他喊一嗓子,萧无咎就能听到!

    别人家谈恋爱都有隐私呢,怎么他自己去放个水都不行?

    祝卿安真的觉得不会出事,没必要上纲上线,若是一般时候,也的确不会出事,但此刻,还真就有人揣着坏心思。

    西平侯看到了祝卿安独自离开的背影,眼底异光闪动,很快转身,隐没于人群间。

    祝卿安到了官房。

    不愧是琴会场所,世家配置,官房也是高档单间,不但没任何味道,还足够私密。

    今天水喝的是有点多,祝卿安解决的很顺畅,但很快,腰带还没整理好,他就觉得不对劲了,突如其来的燥热,不知从哪里烧起,瞬间燎原,明明才饮过甜汤,口舌却无比干燥,五感变得尤其敏感,浑身发软,有些地方却开始亢奋……

    他很快意识到,他大概走不出官房门了。

    而且脑子也开始混沌,视野不清晰,心念也不清晰,似乎失去了思考能力,行为举止都开始往本能找。

    他再傻,也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肯定是不小心中了什么药……难道是刚刚那盏甜汤?

    他闭了眼,狠狠咬了下舌尖——

    他知道萧无咎和白子垣距离并不远,一喊就能听到,可张开嘴,却发现喊不出来,他的声音……低哑暧昧,太过离谱,自己都不想听!

    命师就是这点不好,因为能掐会算,习惯了,没办法不自信,认为永远也着不了别人的道,可世间事阴阳相生,怎么可能只让你占便宜,不让你吃亏,要是学了命师就能真能随心所欲,未来只有好事发生,那全天下的人都去学了!

    祝卿安倒没有后悔不让萧无咎跟,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该有一点点隐私,上厕所这种小事要也让人跟,他心里过不去,而且也没性命之忧,不就是中、个、药、么!

    你爹忍了!

    然而很快发现,忍不了,这药劲……也太大了!

    而且耳边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好像有人来了,越来越近……这药,许就是专门给他下的?若那人真有害他的心,必有后招,比如——请来八卦群众入场见证。

    那肯定不行,他不能再待在这里。

    祝卿安手指哆嗦着,掐了个卦,计算利好方位……西!

    正好西边有个窗子,翻出去,再往西跑就是!

    计划很好,奈何腿脚不给力,窗子是翻出去了,但走不了太远,视野晃动的,也基本认不出哪边是西了,祝卿安抖着手,随便推开一间厢房门,走进去,落闩,紧紧咬住下唇,不发出任何声音。

    只要不让人看到……一会儿就好了,他只要忍一会儿……

    一曲琵琶闭,尾弦颤动,音绕余梁,如泣如诉。

    萧无咎突然感觉不对劲,祝卿安还没回来。

    白子垣一眼就看出主公在想什么:“许是刚才水饮多了?”

    比平时晚那么一两息,应该不是问题?

    萧无咎却皱了眉:“他需要隐私,但绝不会让我担心。”

    他的卿卿,其实很懂事,哪怕偶尔耍些小脾气,也会顾念他的心情,从不让他担心不安。

    “不对!”

    萧无咎立刻转身。

    “小漂亮一向有分寸,说没生命危险,就一定没危险,不可能有事还不同主公说,”白子垣立刻追上,“主公切莫着急,关心则乱!”

    萧无咎眯了眼,脚步越来越快:“没生命危险,未必不会被欺负。”

    白子垣也不敢怠慢,那可是祝卿安,中州的大宝贝,真要出了事,别说他,所有人都会着急!

    他立刻找到桃娘。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我知你在这里经营很久,必有路子,我家军师现在好像出了点事,你能否帮忙找人?”

    “祝卿安?他也来了?在哪?”桃娘立刻肃容。

    白子垣皱眉:“我只知是去了官房,很久都没回来……”

    他把所有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

    桃娘眯了眼。

    她向来敏锐,尤其这种场合,阴私之事:“你先莫动,等我两息!”

    桃娘迅速离开,又迅速回来,让白子垣带路,找到萧无咎,萧无咎果然没在官房找到祝卿安,表情非常可怕。

    “小先生聪慧,不可能任由别人算计,发现不对,一定会躲,他一定知道哪个方向逃走最有利,正西,西南,西北……”桃娘迅速分析形势,道,“这几处方位小路多厢房多,易藏易跑,侯爷和小白将军且先分头行动,每人择一路,剩下的,我会安排人。 ”

    白子垣:“那你自己呢?”

    桃娘冷笑一声,锐利目光看向廊外前厅:“自然是把这热闹给小先生挡住!”

    葭茀姐姐认下的弟弟,又是实打实帮过自己的人,上次恩情,她至今未能相报,若在她的场子里,让祝卿安出了事,她还有什么脸出去见人?

    她这样的人,被轻视,被看乐子多了,她并不介意,也知怎么游走,保全自己,可小先生不行!

    那么干净纯澈,那么心地善良的人,凭什么要被脏心烂肺的恶臭玩意欺负!

    ……

    房间里,祝卿安起初还能坚持,把自己右手虎口都咬破了,后来疼痛也压制不住浑身燥热,理智一点点退去,本能占了上风。

    好难受……想出去……

    外面声音越来越听不到,眼瞳渐渐失焦,祝卿安盯着门闩,慢慢扶着门站起,颤抖的手指拔开门闩……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出去,到底想找什么,反正不想在这个房间里,不想自己这么难受。

    门打开,阳光瞬间倾泻,眼瞳一紧,他撞到了一个人怀里。

    来人个子很高,逆着光,看不到脸,扣住了他的腰,很用力,很用力。

    “你走……放……放开我……不然我给你改……改命……让你活不过今晚……”

    祝卿安本能挣扎,挣扎的太用力,虎口咬破了的伤处鲜血溢出,蹭在来人衣袖。

    “嘘……卿卿别怕,是我……萧无咎。”萧无咎把人拥在怀里,进屋,关了门,心疼的执起他的手,舔去刺目鲜血。

    “萧……无咎?”

    祝卿安抬起头,却看不清萧无咎的脸。

    怀中人唇被咬的发白,颊畔却染出绯色,眸底一片水光,单纯懵懂,薄泪破碎,可怜极了,委屈极了。

    萧无咎将人抱得更紧:“不怕,我来了。”

    祝卿安认出萧无咎声音,更委屈了:“萧无咎……他们……有人……欺负我!”

    他太难受了,踮脚搂住萧无咎脖子,无意识的在对方身上蹭,像小狗似的,往他肩窝里拱。

    萧无咎捏揉他后颈:“我给卿卿报仇……好不好?”

    “好……”

    只是拥抱,皮肤相贴,还是不够,祝卿安开始追逐萧无咎的唇。

    萧无咎躲开,声音暗哑:“我先带卿卿出去,好不好?”

    “阿咎哥哥……”祝卿安不想出去,他只想亲吻这个人。

    贴一贴,舒服多了。

    萧无咎原本还能拒绝,可心上人的吻,如何拒绝得了?

    他忍不住回吻,将祝卿安按在墙上,撬开他唇舌,吻的很深很深。

    太刺激了……祝卿安喘不过气,红着脸推开了萧无咎。

    萧无咎却忍不住,再次覆了过来。

    抗拒过,克制过,二人都不想沉沦,又忍不住沉沦,一起看过的月,一起赏过的景,甚至一起淋过的雨,都在此刻氤氲朦胧,化为催发情愫的旖念。

    想要他,想要拥有他,想不管不顾就这样开始,锁定对方的终生。

    “卿卿……别躲……不许躲我。”

    暗室里的喘息声,和越过窗槅的碎金阳光一样明显,无法忽视。

    萧无咎清楚的看到了祝卿安的脸,他颊边的颜色,唇间的润泽,眸底的水光,动情的神态,哪一样,都足够让他疯狂。

    他现在也不想出去了,他不想任何人,看到祝卿安现在的模样。

    “难受……”暂时的安抚过后,是更强烈的野望,祝卿安仍然燥热难安,又不知道怎么办,本能紧紧抱住萧无咎,贴着他的皮肤,拉他的手,“我好难受……”

    萧无咎按住他的手,顿了片刻,慢慢往下,再次深深吻住他:“很快就好了……很快……”

    祝卿安挣扎。

    “卿卿听我的,好不好?”

    萧无咎低眸,深深睫羽下,眸眸炙热如火。

    第96章

    炽阳热烈, 掀起暖风,融化了棉花似的云朵,徐徐的风拂过花瓣娇蕊, 催发夏花灿烂,于摇曳中盛放华年。

    风从窗槅掠过, 拂动情人发丝,却拂不去额角汗滴。

    萧无咎把祝卿安亲的唇色嫣红, 眼底水光破碎,身体不住颤抖,根本支撑不住,软在他怀里, 不停小声唤他的名字:“萧无咎……”

    “嘘……我知道, 我都知道, 卿卿会没事。”

    萧无咎指尖还残留着濡湿,拽出帕子擦了, 却舍不得扔掉, 重新揣回怀里。

    “主公——主公——你可是在这里——”

    门外传来白子垣的声音,急切, 又不得不压低声音。

    萧无咎低头看怀里的人,眸色深浓。

    “小白……”祝卿安有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人, 身体短暂平息过后, 竟又一轮热潮开启,他要咬紧牙齿,才能忍住不发出声音。

    萧无咎把外裳解下,兜头把祝卿安罩住,将他环膝抱起:“卿卿不怕, 主公在。”

    黑暗顿时多了安全感,祝卿安搂紧萧无咎脖子,哪怕知道别人看不见,仍然把自己的脸藏在他胸前。

    萧无咎推门出去。

    “主公!”白子垣终于松了口气,焦急的跳过来,“桃娘说——我去,安安果然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怎么样了,哪个蠢东西敢欺负我们中州人——”

    “闭嘴。”

    萧无咎一个凌厉眼色横过来,制止了白子垣欲掀祝卿安身上衣服的动作,也让白子垣立刻捂了嘴。

    白子垣此刻也发现了祝卿安状态不太对,暗骂了句什么,立刻指了个方向:“桃娘同我说,为防意外,她已备下稳妥房间,给安安用。”

    “不必。”萧无咎拢了拢祝卿安身上衣裳,决定回去。

    他们落脚的地方离此并不远,元参最近一直在研究应对虫子的方法,连暮行云都没赖着要跟,世家热闹也没看,此刻也必不会出门,他的医术,定可以帮到祝卿安。

    萧无咎心下着急,连正经路都不想走了,直接跳墙:“你盯着这里,有事来报。”

    “主公放心,”白子垣眯了眼,指节捏的咔咔响,“我必查出此事因由!”

    通往官房的庑廊转角处,果然有大热闹。

    西平侯干事,不方便自己露脸,鼓动着别人闹,扬言这个方向出了点什么事,一个个起哄要过去看,谁要挡,那必然是要遮挡丑事,不可原谅!

    桃娘拦在庑廊前,心内冷笑,看来她还是装的太过了,一个个真当她胆小可怜,软弱可欺,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明火执仗欺上门,这可真是,万花阁被口碑最惨的一次!

    “怎么着,前番强掳不成,而今又换了花样?”她直接点了人群里,谢十八的名字,“带这么多人来,是要污我与你私相授受?”

    谢十八根本没料到会碰到桃娘,前番算计未成,他正在思考怎么收尾,见这边有热闹,顺便过来瞧一眼而已,谁知竟被点名?他可是在人群最后面,怎会是他带人来的?桃娘不知道这样做对她自己更不好么,她怎么敢的!

    当着这么多人,自家家主都在前方,视线凌厉地看了过来,他当然不会认,还手负背后,一派君子端雅,微微蹙了眉:“王姑娘在说什么,怎的我听不懂?我不知你因何有此言语,但我幼承庭训,时时自省,提醒自己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给家族蒙羞,勿说失礼之事,便是失仪之言,都不可出于我口。”

    言下之意,你这满口污言秽语的山野村妇,也配我私相授受?

    “我倒不知,你谢家的幼承庭训,竟是如此?”

    桃娘冷笑一声,将一样东西扔在地上。那东西所有人都认识,是一枚质地不错的玉环,玉环上刻有谢家徽记,且非常特殊,唯世家记入谱系的男丁才能有,大家族特有的工匠师傅打造,极难仿制。

    “谢家数百年传承下的规矩,是教子孙掳掠攀污,事后却又不承认?”

    谢十八立刻去摸自己腰间,随身玉环竟真丢了!什么时候丢的,为何没察觉,身边人都没有发现!

    他愤愤盯着桃娘,原还以为这是个烈性女子,没想到是有些事……想自己主动?怕他说话不算数,占了便宜就跑么?世家利益交换无小事,怎会有这么蠢的女人!

    他更不可能承认了,目光鄙夷:“原以为你只是个村妇,所有无理,不过是未经过世家教育,学段时间会慢慢好,终有一日,会成为世家贵女的样子,没想到你是根子上就烂了,竟还是个小偷!”

    他要是认下,桃娘还得换个方式说,他不认,就更方便了,她又扔出一样东西:“所以这个,也是我偷的?”

    这个就更私密了。

    是谢十八生母的遗物,所有人都知道,他绝不会轻易送人。

    谢十八自己都懵了,怎么连这东西……都被偷去了?这一年前才寻回来的王姑娘,到底怎么长大的,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立刻捡起来,眼珠子都红了:“我从未想过要送你!”

    “那正好,”桃娘看都不看地上的东西一眼,“我的绣球,早已有人接了,我如今是有夫之妇,便是乡下村户,也知他人妻子,不可惦记,你如此行径,我不知你家规矩如何,反正在我这里——可是要被我丈夫杀掉的。”

    谢十八:……

    他很想骂你血口喷人,但现在好像根本说不清了,没人会信他对桃娘没想法。

    他恼怒至极:“你这贱人——不知廉耻!无才无德,不淑不贤,还有脸赖在世家!你可知你为何沦落到抛绣球招亲,因为门当户对的世家里,根本没人想娶你!”

    “我以为世家风华,是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是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将谦逊雅顺刻到了骨子里,山外有山,云外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我这女儿虽内秀,时间长了,总会有人知道她的好,未料还是太看得起你们了。”

    郑夫人缓缓走来,将桃娘护在身后,看都没看谢十八一眼,目光直直对上谢家主:“谢家培养出来的子弟,竟是如此模样?”

    谢家主就很稳的住了:“庶子而已,今日失礼,谢家有责,稍后必奉上歉礼,带回严加管教,但你王家这女儿——”

    他看了眼桃娘:“总是内秀,怕是不够,为恐以后类似事件再次发生,郑夫人还是拿个主意的好。”

    郑夫人才不受这拿捏,当即温婉一笑:“我本就想让她在琴会上献曲,未料大家都这般急切……囡囡,他们都等不及了,你可敢现在就上场?”

    “有何不敢?”

    桃娘目的本就是吸引所有人视线,把所有人聚在这里,就没有人关注祝卿安,寻找祝卿安,某些人的计划,便也就打了水漂。

    弹奏一曲而已,不就是她们万花阁的基本功?

    她气势昂扬,让人拿了她的琵琶来,提起裙角,一步一步,站上高台。

    从王家这位的姑娘被寻回,大家就对她充满好奇,尤其抛绣球之后,现在竟敢上台奏曲,一个村妇,也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现场没一个人离开,全部抬眸看着她,看她怎么弹这琵琶,别是弹棉花那么弹吧!

    桃娘坐定,四下寂静,她低下眸子,试了试弦,平息片刻,素指一划——

    清澈饱满,富有故事感的乐声响起,很快有人听出:“是《霸王卸甲》!”

    世人皆知,史书上有一场垓下之战,说的是刘邦和项羽,琵琶也有两首曲子,分别刻画了这段对立故事,《十面埋伏》,讲的是刘邦,这《霸王卸甲》,讲的便是项羽。

    同是琵琶曲,前者高亢激昂,气势磅礴,后者则沉闷悲壮,情愁入扣,又是悲剧结局,世人里,听过前者的多,知道后者的少。

    琵琶音域广阔,弹奏起来极有韵味,这首《霸王卸甲》,先以低沉音弦,模拟战鼓声声的苍凉悲壮,以紧张警示感,预示其悲剧结局,紧接着,激烈战争到来,兵戈杀伐,刀光剑影,直到四面楚歌,虞兮虞兮奈若何……凄凉悲切,摧人心肝,与前方战场形成鲜明对比。

    琵琶曲如泣如诉,将人物命运展现的淋漓尽致,项羽历四面楚歌,悲愤欲绝,诀别虞姬,意欲自刎,柔情和战鼓交织出华彩,催人泪下。

    而最后的鼓声,甲声,众军归里,是故事的结局,是楚军的心情,曲调委婉,却不算哀伤,军人在变故和麻木中苏醒,怀念英雄,佩服英雄,思考以后的路,要继承英雄什么品质。

    这是一首琵琶曲,是对英雄的赞歌,也是挽歌。

    凡习艺者,练习久了,整首曲子弹下来不难,难的是里面的情感,怎么理解,怎么抒发,怎么重现,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带着大家感受到了什么……

    战争的激烈残酷,人性的不屈铿锵,情感的缠绵悱恻,一切归于尘土的荡气回肠——

    有人能把这曲子弹到如此地步!

    这一刻,所有人齐齐看向桃娘,眼底满是难以言喻的惊艳。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

    哪里是什么山野村妇!她的光彩,合该让所有人看到!若这样的女子,都不配当世家贵女,那这世间,也没必要有什么世家贵女了!

    “今日魁首,该当是王姑娘!”

    “此曲《霸王卸甲》,荡气回肠,老夫竟从未听人弹至这等境界!”

    “敢问在场世家女,不,连同世家子,谁敢同王姑娘一战!”

    无有人应声,无有人不服。

    众人赞赏目光里,桃娘低眉,纤长手指轻轻抚过琵琶木。

    这琵琶,是葭茀教她的,这首《霸王卸甲》,是葭茀的最爱,她也最喜欢,练了这么多年,这一首仍是她最为喜欢擅长,无出其右的存在,她第一次在暗室弹给郑夫人听时,郑夫人就说,以后的琴课免了,她不必再学。

    她不知自己弹的到底有多好,但肯定,不如葭茀。

    世家……呵,也不过如此。

    人群里,郑夫人眼角微湿。

    这首曲子,她一共就听了两次,每一次,都让她想起往昔,想过过往时光里的人。

    那么热烈,那么璀璨……怎么能忘记呢?怎么忘得了!

    她微微阖眸,转过身,眸底灼灼如火:“如何,我女儿这首《霸王卸甲》,可还能入大家的耳?”

    话语说的淡定,但如此意味深长,打脸打的明确,暗意什么,再明显不过——

    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是不是可以收一收了?

    现场一片静寂,无人说话。

    郑夫人视线找到一个方向,定住:“谢家主,是不是该给我王家,我这女儿一个交代?”

    谢家主:……

    谁能料到,一个村妇竟能有如此技艺!郑夫人藏着掖着直到今日,心里到底盘算着什么!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郑家风华,谢某钦佩,稍后必亲自携子登门致歉。”

    他一面自己说,一面看向之前也惹了事的别家世家子,暗示帮忙圆场,否则……别怪他不留情,大家一起丢人。

    未料郑夫人并未抓着不放:“致歉就不必了,只是下次,谁再敢打我女儿主意——我是个女人,可没那么多包袱,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从不怕丢人。”

    至此,无人再敢提那个至今未出现的抢绣球新郎官。

    各世家未婚子弟一边羡慕这个人,一边期待着,此人最好识点眼色,永远别出现,这样三年后,自己未必没有机会。

    白子垣则呆呆看着桃娘,他知道她出色,没想到这么厉害,这首什么曲子?讲霸王项羽的?为什么那么悲,他都要听哭了。

    宽宽爱抚琴,总骂他山猪吃不了细糠,品不懂曲中味,他的确不懂,可桃娘这曲子,他莫名其妙竟能听出几分情思,桃娘分明懂得情爱,不排斥世间男女情缠,为何不肯嫁给他?

    他知道自己当时说话有些突然,可话赶话出来的,未必不是真心,他真的想了,认真思考了,连以后日子怎么过,孩子怎么分家,养老怎么养都想过了,桃娘却不愿意,真的不想嫁给他。

    第一次,他心里感受到一种钝钝的痛,和战场受伤,命悬一线不一样,和淘气惹祸,挨主公罚打军棍不一样,是那种有事时察觉不到,一旦无事,晚上做梦醒来都会找上的闷痛。

    他不想桃娘不理他,揍他也好,打他也行,别不让他过来找她。

    他想一直一直,看着她。

    现场更有心的,听出了不一样。项羽是末路英雄,世家不也是?有过灿烂华年,有过华章绽放,可事易时移,总归走到了终点,曲终人散,一切早已注定,其实也可以不摔的那么难看是不是?为何不再好好想想,有没有别的路走?

    更有人,比如西平侯,要气疯了。

    他精心准备的戏码,预想中要一击即中,搞臭祝卿安和萧无咎,以利自己大事,为此,他还给足了祝卿安药物反应时间,提前安排了一个男人等着,准备在适当的时机揭开一切,让大家看一出好戏,谁知时间还没到,安排好的男人还没找到祝卿安,竟然王家嫡姑娘出现了,紧接着是郑夫人,所有人被她们母女俩牵着鼻子,齐聚到这里,带都带不走,还听了这么一首曲子,成就了王家嫡姑娘的光彩!

    “废物……都是废物!”

    萧无咎抱着祝卿安,一路跃轻功飞掠墙头屋檐,身形在阳光下划出残影,速度快的,竟无人察觉。

    很快,回到了自己院子。

    “元参——元参!”

    元参这几日一直在忙着配药,各种试验,此时午后日光融融,新配的药尚在炮制,需要等候,他趴在桌子上打盹,忽闻唤声震耳,登的惊醒,以为天塌地陷了:“怎么了怎么了?”

    他抹了下嘴边口水印,撩袍往外跑。

    一看果然天塌了!

    “小宝!这是怎么了?”

    见人被抱着回来,他就知道不对,再一看,登时大怒:“谁干的!”

    萧无咎:“在查。”

    “你进屋,把他放到床上,快!”

    衣袍掀开,看到祝卿安不同寻常的脸色,元参气的手都抖了,迅速掏出腰间荷包里的鼻烟壶,凑到祝卿安鼻前,让他嗅一嗅,随即拿出随身针灸包,往桌上一甩一铺展开,甩了甩手,手指快速滑过选针,扎上祝卿安不同穴位。

    “唔……疼……”

    祝卿安脑门渗汗,似乎清醒了,又没完全清醒,随着身上针扎的越来越多,他开始颤抖,挣扎,非常难受的样子。

    萧无咎心疼的不行,见元参针未行头脸上半身,干脆坐到床边,抱住祝卿安头肩,轻轻亲吻他眉心:“没事……我在……很快就不疼了……”

    祝卿安突然疼的扭动。

    元参:“按住他!”

    萧无咎有点下不去手。

    元参厉声:“按住他!不然他会更难受!”

    萧无咎环紧了祝卿安,控制住他的胳膊。

    元参拿了只茶碗过来,刺破祝卿安左手中指,用力挤——

    血液渐渐滴下,落进茶碗,竟非普通鲜血殷红,而是带着浓紫,有些妖异。

    “竟是焚情!”

    祝卿安疼的浑身颤抖。

    元参丝毫不留手,依旧用力挤,直到那血色不再泛紫,重归殷红,才放开祝卿安的手,松了口气。

    萧无咎也松了口气:“这是什么?”

    “催1情药,其性刚猛,无药可解,乃是皇室专用,”元参眯眼,“分量把探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性命。”

    皇室专用……伤及性命……

    想也知道,是跟哪里勾结的了。

    萧无咎眸底染着戾气:“——我要他们死。”

    “必须死!”元参气的把血茶碗扔在桌上,“如果查到了,务必告诉我,不能叫这人死便宜了!”

    “二师兄……”祝卿安意识已然清醒,但身子仍然发软,没什么力气,委屈巴巴看过来,像是要哭了。

    萧无咎握住他的手,问元参:“他现在……”

    “没事了,小宝乖,”元参过来,微笑安抚祝卿安,“稍后睡一觉就好了。”

    见祝卿安唇色浅淡,没什么精神,下一刻就能昏睡过去的样子,元参不敢再耽误,同萧无咎道:“我现在立刻出去给他煎药,他必须得吃了药再睡,睡个整的,中间不许人打扰,最少八个时辰,醒来才会真的没事!”

    萧无咎:“多谢。”

    “是我要谢谢你,”元参抿着唇,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房间,“把小宝护的这么好。”

    焚情是种什么药,元参比谁都清楚,祝卿安身上痕迹,他也看得出来,萧无咎并没有欺负祝卿安,只是亲了,用了手……

    他知道,这两个人早已互生情愫,也知还没发展到更深的地步,可他没想到,萧无咎诸侯之身,平时狂妄霸道,随心所欲,这种时候,竟如此君子,对祝卿安这般尊重……

    此前他还在想,怎么着,他也算个大舅哥,得好好品评品评萧无咎这个人,考验考验他,让他知道,他们家的小宝,可不是那么好求得的,现在看,似乎没什么必要了。

    他自己也是男人,什么忍不了,心里最清楚,这种时候能忍,必然是爱意之深浓,不想怀中之人受哪怕一点委屈。

    萧无咎看着祝卿安,眸底墨色渐深。

    不是不想,是不可以。

    他的卿卿,本该拥有世间所有美好的一切,第一次的体验,也该完美无暇,充满心动和欢愉,他不想日后祝卿安回想起来,是那种糟糕的药物,充斥着灰尘味道的房间,随时不安的环境。

    他本来已有想法,着手安排……却被人破坏了!

    这、人、怎、么、敢!

    祝卿安感觉指尖发麻,没那么疼了,身上仍然没力气,坐不起来,干脆闭上眼睛,握住萧无咎的手:“你别气……”

    萧无咎:“那你别睡,睁开眼睛看我,好不好?”

    祝卿安睁开眼,看到对方表情,就这样子,能是不气?

    “反正这事,稍后咱们慢慢查……总有时间报仇,现在不可以乱……时机还未到。”

    都这种时候了,祝卿安记得的,仍然是征伐天下的大事!

    萧无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祝卿安:“我有点困……”

    “不许,二师兄去煎药了,马上好,卿卿再等一等,嗯?”萧无咎认输,“……我听你的话就是。”

    祝卿安笑了:“那你守着我,不然我会怕。”

    是担心他出去大闹,故意这么说的吧?

    萧无咎抱住了他,紧紧的:“……好。”

    第97章

    晨间阳光挥洒, 落满庭院,有小鸟收起翅膀,跳过来啄食米渣, 小小的影子欢快极了。

    一个四岁多的小孩坐在台阶上,八个肉坑坑的小手托着腮, 并没有被小鸟们逗开心,反而时不时皱着小眉毛看向房间:“娘, 祝哥哥怎么还不醒呀?”

    素娘忙完手里的事,过来轻轻揉了下小孩的头:“哥哥生病了,很难受,小黎病时, 也很难受是不是?吃了药总是会睡的久久。 ”

    小黎挑起小眉毛, 一脸无奈:“娘又骗我, 祝哥哥分明是被欺负了!”

    “嗯?”

    “昨日上午还好好的,祝哥哥还给我塞了颗糖, 回来却是被侯爷抱回来的, 还让元叔叔立刻过去,扎了针, ”小黎握紧了小拳头,言之凿凿, “定是有人打了祝哥哥!”

    素娘:……

    她生的儿子, 她最清楚, 打小就聪慧,跟着她吃了不少苦,别的小孩没心没肺,调皮玩闹的时候,他已经在想怎么帮她的忙, 想保护她,他学东西,尤其为人处事,比所有小孩都快。

    可这种事,未到知事年纪,又怎会明白?

    她不好跟儿子解释,祝卿安这是中了药。

    “……娘?娘亲!”

    “嗯?”素娘回了神。

    小黎严肃正:“祝哥哥是好人!”

    素娘:“嗯。”

    “娘你认真些,听我说!我好好看过了,祝哥哥是好人!我好好看过的人,从没出过错的!”

    “是是,我们小黎聪明着呢,从没看错过人,”素娘轻轻捏了下儿子的小鼻子,“那侯爷呢,你没一起认真看看?”

    小黎眉毛就皱起来了,有点为难:“好像也……也是?就是他好像,不大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素娘一怔。

    她平素喜欢逗儿子,这也算他们母子俩特有的交流方式,她能透过孩子的眼睛,重新观察体会世界,孩子也从来不气她质疑,他觉得他是少有被长辈这么信任重视的小孩,每次表达都很认真,左证自己观点,说服她,如果自己真的错了,也并不气馁。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儿子竟成长至此,这般敏锐,这都看出来了?

    中州侯不就是人很好,心很善,却并不在意别人知不知道?

    别的诸侯恨不得扬名天下,没事也要搞出点小事抢风头,好叫别人知晓他多伟大,中州侯却非常低调,做好事都不张扬……

    阳光落在眼睛上,暖暖的,有点痒。

    祝卿安醒了,没看到房间里有人,动了动手脚,发现力气恢复了许多,便撑手坐起。

    “哥哥你醒啦!”

    小黎先听到声音,噔噔噔跑了进来,小大人似的,知道生病醒了的人会口干,迅速爬上凳子,双手拎起桌上茶壶,倒了盏水端过来:“哥哥喝水!侯爷守了哥哥一夜,都不让人进来看,这茶都是他方才亲手沏的药茶!他刚刚被白哥哥叫出去啦,好像有什么大大的事,专门派了我来看着哥哥,哥哥你要乖!喝点水,润润喉,再吃一顿我娘做的饭,病马上就好啦!”

    看得出来,被派了一个这么重要的任务,小孩骄傲极了,说着话,小胸脯都挺得高高,眼睛亮亮的看着祝卿安,等着他把水喝完,再拿走空杯。

    祝卿安哪能让一个小孩这么照顾自己,但只是端个水,小孩非常乐意,他便也不打消积极性,认真谢过他,喝了药茶,把空杯给他。

    “哥哥乖乖的!”

    小黎满意极了,跑到桌边,重新把空杯子放好,再噔噔噔跑回来,忧心忡忡看着祝卿安:“哥哥你可得长点心,别再被别人欺负了!”

    祝卿安:……

    你个小破孩懂什么?

    小黎爬上床,拽住祝卿安袖子,认真同他说悄悄话:“不然侯爷好吓人的,他有这么凶——”

    小孩还做鬼脸,学昨日萧无咎脸色,是有点凶。

    祝卿安都被逗笑了。

    “哥哥就是人太好了,心也软,”小孩有模有样的叮嘱,“别人看见我娘和我,经常是有多远走多远的,怕被我们娘俩缠上,有那过来想帮忙的,也都是坏心思,要么是见我娘长得好看,要么是想把我骗去卖了,哪里有像哥哥这样子的,真真正正就是想帮忙,还一点不要我们谢……”

    “哥哥要学会凶一点呀!外面坏人好多的,你凶一点,才不会被欺负,你要是不会,小黎教你!小黎会的可多了,你看我娘都这么大了,还傻乎乎的,在外面全靠我照顾!”

    小孩皮肤白净,软软糯糯的,挺胸抬眉的样子也可可爱爱,干净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真心。

    祝卿安忍笑,轻轻摸了下他的头:“小黎很棒,但娘亲也很棒,不可以小看她哦。”

    “小黎知道,娘亲最好了! ”小孩用力点头,“我小时候爱生病,还跑不了多久就会累,娘亲就背着我,护着我,可疼可疼我了,谁想欺负我,娘亲就挡着,谁要骂我,娘亲就骂回去,若是我不小心生病了,娘亲觉都不睡,整日整夜照顾我……”

    “其实我知道的,娘亲脾气最好最好了,她很不喜欢跟人吵架,也不会骂人,她自己也会生病,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事,对别人很凶,可只要是小黎的事,她都会很重视,别人凶小黎,她会更凶,连最不喜欢的骂人的话,捂住小黎耳朵不让听,也要骂回去……”

    小孩抬起头,眼睛黑黑亮亮:“所以小黎不能哭,要好好吃饭,长得壮壮,认真偷学主家少爷们的课,认字读书,把自己养好了,才能更好的照顾娘亲!祝哥哥也是,要先长心眼,照顾好自己,才能有旁的力气,照顾别人!”

    祝卿安没想到,这么大点的孩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透彻话语:“这些谁教你的?你娘亲?”

    小孩摆摆手:“我娘只会陪我傻玩,哪会教我这些,她自己都不懂,我可太聪明了,根本不需要有爹爹,也不会再问娘亲为什么别人都有我没有,我只要有娘亲就够啦!”

    祝卿安心中微动,这么小的孩子,怎会不贪恋父母?他不是不需要,是舍不得娘亲难过。

    “在聊什么?哥哥刚醒,小黎不能缠人,知不知道?”

    素娘过来了。

    她方才没和小孩一起进屋,是去灶上端吃的了,见祝卿安状态不错,心下微松:“先生是在床上吃,还是桌上?”

    床上有小几,也是方便的。

    祝卿安坐这一会儿,感觉身体更好了,除了手上的伤口有点疼,一切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桌上吧。”

    素娘便把托盘放到桌上,纤长手指掀开小砂锅,拿了圆白小碗,舀了碗粥。

    “先生这种时候,吃不下大鱼大肉,会想吃点清淡的,带咸口的东西,我试着做了点,先生尝尝?”

    祝卿安的确没什么胃口,但看着面前这碗粥,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是姜丝瘦肉粥,熬的很稠,姜丝不多,切得很细,瘦肉挑选的很精,一点肥肉都没有,遂粥里没有什么油花,瘦肉应该用特殊手法腌制过,在粥里闻不出来,只有稠稠米香,吃到嘴里,就发现不一样了,鲜香滑嫩,似乎腌制时还放了酒,熬煮过后,最后残留的这一点点酒香,丝毫都不会让人反感,反而更增了风味,若吃的不仔细,都很难发现。

    “好吃!”他大赞。

    素娘还准备了几道小菜,也都是不油腻,清淡爽口的,配粥再合适不过,祝卿安这一碗粥吃完,疲惫尽去,精神更好了。

    “辛苦素娘。”

    “哪里,先生喜欢就好。”素娘是真的很喜欢厨艺,享受做饭,也享受别人喜欢她做的饭。

    祝卿安看着素娘手脚麻利的收拾碗筷,若有所思。

    他昨日听到元参的话,他中的,是一种叫’焚情‘的药,药性非常特殊,且极难获得,多出现在皇室……

    可听素娘方才的话,怎么好像对此药有了解似的?

    祝卿安不确定自己是否多心,素娘的确厨艺非凡,在揣摩人口味方向也极有天赋,可刚刚那句随口而出的话,’这种时候‘,’带点咸口‘,似乎很有指向性。

    为什么?难道她……

    祝卿安抓了把松子给小黎,让他剥着玩,微笑问素娘:“你厨艺这么好,不知师承何人? ”

    素娘笑:“ 哪有什么师承,不过学了几分我干娘的本事。”

    “干娘?”

    “嗯,我是个孤儿,好像是生下来就被父母扔了的,干娘捡到我,把我养大……”素娘收拾好桌子,给祝卿安倒了杯茶,“就像现在小黎跟着我过日子一样,我打小,就跟着干娘在在一户户人家签短契长契,以厨谋生,干娘疼我宠我,学艺上却管得很严格,我长的还没锅台高,就已经学会了食材挑选搭配,调味几许。”

    祝卿安:“原来如此,是你干娘教会了你厨艺。”

    素娘:“何止,她还教会我怎样做人。她说漫漫人生,就如同这桌上五味,酸甜苦辣咸,吃过苦,更尝得甜,用辣和咸,能激出更多的鲜,每道菜的不同属性,撞出的味道,下锅的顺序,都像人生前行的路,遇到岔路口怎么选择,先往左还是先往右,年龄和火候,什么时间适合开怎样的窍,激怎样的味,人要怎样经历成长,卤料要怎样熬煮圆融,都需要功夫和智慧。”

    “她连教我包饺子,都会说人生就像这饺子,圆圆的皮,包尽世间馅,包的是圆满,也是祝福。在她眼里,所有的人生,都如桌上餐盘,桌子无限大,菜品无限多,人生滋味,便也无垠广阔,遇到苦不怕,添点咸,遇到酸不怕,加点辣,太甜了,给点酸……”

    素娘说着往昔,想起往昔里的人,眼底有些湿,深呼吸一口,去了泪意:“想通了,便什么都不惧,什么都不怕,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从容面对。”

    祝卿安听的肃然。

    酸甜苦辣咸五味,其实也对应着木土火金水五味,水克火,遂遇到苦,添咸最增味,金克木,遂遇到酸,加辣更香,木克土,遂遇到甜,加酸更润。

    五行合五味,人生,的确亦如此。

    “你有一位好干娘。”

    人生态度如此通透,积极向上,很让人敬佩。

    “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干娘,可惜她身子不好,说是年轻时伤了,不仅不能生育,还不能太操劳,偏偏她养了我,我幼时不大懂事,害她劳累非常,还不到四十,人就没了。”

    素娘垂眸:“不过她肯定不会怪我……她就是那么好。”

    “外婆?”小黎包出了小半碟松子,分出三分之一给祝卿安,三分之一给自己,剩下的,全部推给素娘,让她吃,“可惜小黎没见过。”

    素娘摸了摸孩子的头,儿子打小懂事,比她小时候乖多了,自己终是比干娘有福气。

    祝卿安:“我观小黎眉眼,长得更像你,不大像他父亲?”

    “……或许吧。”

    之前聊天,素娘还很自在,一提小黎父亲,立刻讳莫如深,有些紧张。

    祝卿安并不是想探人隐私,只是有些好奇,素娘不欲说,他便不再问,换了话题:“主公出去时,可有交待何时回来?”

    “说是很快,叫我和小黎过来陪着说会儿话……”

    素娘收拾好桌子,抬眼看窗外:“一碗粥顶不了太久,正好现在可以准备晌午饭,先生可有什么想吃的?我看有没有办法做的开胃些。”

    祝卿安想了想:“你刚刚说到饺子……突然有点想吃,可这天气,是不是不大合适?”

    今天这太阳,有点太大,午后肯定会热。

    “哪有什么不合适?既然想吃,咱们就吃!”素娘说起吃食,眼睛就亮了,“酸汤饺子,先生尝过没有?与北方做法不同,倒是极开胃。”

    祝卿安没吃过:“好啊,今天就尝尝。”

    “那我现在就去包!”

    “娘——等等我,我也去!”小黎从凳子上爬下来,朝祝卿安告别,为防素娘听到,他小小声叮嘱,“祝哥哥别怕,回头我再来教你怎么欺负别人!”

    祝卿安:……

    素娘等在前面,伸出手,等儿子牵:“娘亲正好缺个人聊天,小黎去也可以,背书给娘听好不好?”

    小黎:……

    “好!娘亲怎么知道,小黎又偷偷学会了一本!”

    祝卿安笑的差点拍桌子,这小孩太有意思了!

    他慢吞吞喝着茶,吃完松子,看着窗外阳光,忽然心念牵动。

    昨日药劲应该都泄完了,他现在没任何不舒服的地方,精神和体力都非常足,正该卜一卦!

    骨器,世家,王座,前路……

    祝卿安捏着铜钱,清空心念,于微风袭来时,往前一掷——

    咦?这卦不错啊!

    “什么时候起来的?”

    萧无咎回来了。

    他果然离开并没有很久,回房间后,第一时间把祝卿安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大步走近,伸手过来,探向祝卿安的额:“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他距离有点太近,阳光跳跃在他指尖,映照在他眼眸,将里面的关切爱意展现的淋漓尽致。

    祝卿安耳根立刻红透,躲开了他的手。

    萧无咎手顿住。

    二人几乎同时想起昨日,隐秘的房间,濡湿的吻,燥热的空气,难以控制的呼吸和心跳……

    祝卿安:“我,我没事了!”

    萧无咎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很想象昨日一样做点什么,最后还是没舍得,收回手:“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祝卿安:“不,不用,我不渴,素娘说一会给我做酸汤水饺,我有点想吃……”

    紧张的话都多了。

    萧无咎坐到他对面,倒了盏茶给自己:“好,我陪你。”

    祝卿安松了口气。

    他偷眼瞧了瞧萧无咎:“你……去哪里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昨天后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会?”

    萧无咎将琴会会场后来发生的事,慢慢说与祝卿安听,比如郑夫人的护短,桃娘的《霸王卸甲》。

    “哇……小姐姐这么帅的么!”

    祝卿安越听越精神,他就说嘛,他可是命师,既然没有心念牵动,就必不会有危险,闹出收拾不了的烂摊子,果然平时行善积德是对的,关键时候就是能这么幸运,小伙伴们也个个给力!

    萧无咎见他眼睛重新亮起来,腰板越来越直,暗自低笑:“就是小白有些不争气……”

    祝卿安摆摆手:“给年轻人一点时间嘛,郑夫人不都看到了他,也没反对?”

    他心中思忖,怪不得桃娘和郑夫人要避开别人见面,大约早料到此次琴会必有人作妖,太多可能性,在家中无法安排完备,现场遇到意外消息,怎么也得沟通下,调整计划。

    “还有呢?”他问萧无咎。

    “给你下药的,极大可能是西平侯,”萧无咎面无表情,“我会杀了他。”

    祝卿安怔了下,很快不再在意,会算计他的人,这世上也没几个,西平侯迟早会死,他感觉现在自己恨这个人,都是给这个人脸。

    “暮行云呢?郑夫人昨天说,他也去了?”他比较关心小伙伴,“这么多年,到底是谁一直看他不顺眼?”

    萧无咎:“他拒绝了所有世家的橄榄枝,遂……”

    祝卿安讶异:“竟然所有世家都朝他动了手?”

    萧无咎:“他之相貌才华,周身气质,都极出色,是世家最喜欢的样子,现在归来,只要稍稍表示出一点善意,就会……”

    “就会什么?”

    祝卿安没发现,因为越来越愉快的聊天气氛,他已经和萧无咎越靠越近,不知什么时候,二人已坐在桌边一侧,肩抵着肩。

    萧无咎有多坏呢,他故意靠过来,故意压低声音,让祝卿安听不清,为了听清楚,不得不越靠越近,衣角相迭,气息交缠。

    “就会很容易,从对方身上套出点什么……咱们这位暮大人,浑身都是心眼呢。”

    “哇……”

    “他打探出一条重要消息……”

    “什么消息?”

    “陈国舅……有可能已经没了,密不发丧。”

    “啊?”这可真是大消息!祝卿安快贴到萧无咎身上,“是谁干的?不,是谁故意藏着?这种事一旦爆出,很容易摧枯拉朽……”

    萧无咎低眸看近在咫尺的人:“遂,我们得去亲自确认这个消息。”

    祝卿安:“北山?”

    “嗯,”萧无咎颌首,“卿卿可想去?”

    祝卿安:“当然要!”

    萧无咎声音更低:“大相寺……”

    祝卿安瞬间明白:“郑夫人去的那日,咱们可以一并把事情给办了?”

    他猛然抬头,未料和萧无咎距离太近,这一抬头,嘴巴正好蹭过萧无咎下巴,就像是……吻了他。

    萧无咎声音瞬间哑下来:“卿卿……”

    眼神也很不对劲,太炙热,太浓烈。

    祝卿安知道他想干什么,自己也有点……可昨天真的太羞耻,他在萧无咎手上……手上……

    “那什么,我刚刚谱了一卦!”他瞬间后退,噌噌噌远离萧无咎。

    萧无咎:……

    “嗯?”

    “天火同人卦,上卦为干为健为天为君王,下卦为离为明为火为臣民,外健内明,明烛天地,意志和同,乃是大同之道,将行大事,吉利,”祝卿安大声道,“主公想要之大事,最多半个月,必有结果!”

    萧无咎倾身过去,捏住祝卿安下巴:“你家主公想要什么……卿卿当真不知晓?”

    “不就是……盛世大同。”祝卿安轻轻的,避开了他的手。

    萧无咎:……

    行,就继续给你点时间,让你消化。

    他收回手,换了话题:“不是说吃酸汤水饺?”

    祝卿安怎会看不出他的宽容?这男人有时候真的太好,好的他一点都不想放手。

    “那我们……一起去厨房看看?”

    “好。”

    第98章

    大相寺福日还有几天, 祝卿安积极调养身体,在萧无咎各种男色手段下,不知道被哄着喝了多少碗元参熬的苦药汤子。

    看二师兄和暮行云纠缠耍赖也很有意思, 二师兄段位越来越高,说出的话, 做出的事,越来越羞耻, 让人恨不得遮着眼睛看,可恨小白是一点没学到,他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跟当时在逍遥十八寨的翟以朝一个样, 去找谁了, 再明显不过。

    萧无咎则在收集归拢各种消息, 任何细节都不放过,保证自己所有计划, 预案全部顺利详备, 不会误判,尤其世家那边的消息, 过于繁琐,细节很多, 很需要精力。

    原本的打算里, 找不到盟友也没关系, 将世家力量分化,打击族内一方,重新扶植另一方,让各世家内部重新洗牌,局面自也会随之更迭, 强变弱弱变强,世家人多,心思就多,能利用的矛盾不要太好找,现在有了郑夫人,一切倒是方便了很多,省时省力。

    郑夫人那日意味深长的提及陈国舅,就是有了些许猜测,还未确定,最近双方消息互通,倒是大概确定了这一点,可证据仍然不足,这件事非常重要,能不能爆出来,什么时候爆出来,利好的人不一定,最好是自己掌握这个时机。

    遂大相寺一行,非常关键。

    陈国舅去的北山避暑胜地,乃是皇家行宫,非世家势力范围,他们的人分布在朝堂上下,做的是官,干的是政令,而皇宫之内,能插手的就有限了,那里是宫人的地盘,大家职责不同,多少有壁,很忌讳对方捞过界,若想更精准的把控时局,将所有事捋得清清楚楚,顺顺当当,他们最好找一个内宫之人做帮手,女官,或者太监。

    信息到这里,就绕不过一个人了——大内总管,太监头子容无涯。

    此人经历颇为传奇,七八岁入宫,少时不显,数次惹祸,差点被打死,到了十四五岁,突然崭露头角,行事颇有章法,多麻烦的事到他手里都能解决,日渐经营出自己的小圈子,此后十数年,从冷宫妃嫔到太后,到小皇帝,又得陈国舅信任,现在还未及而立,已然大权在握,宫中所有事,都要经他的手,有些政事他若不点头,朝堂上下办事的官员都会很头疼。

    但凡想要走内廷路子,都绕不开他。

    容无涯屹立内廷这么多年,宫人一茬茬换,他永远伫立,野心能力可见一斑,南朝什么样子,他想必比任何人都清楚,不可能对自己前路没任何想法,可迄今为止,所有人都探不出他心思,也不敢多探。

    举凡走到这位置的太监,能是什么脾气温和的好人?这个容无涯,接触过的人都暗骂他疯子,心思阴暗,手段狠辣,没有底线,偶尔无缘无故也会发作人,他曾在宫墙侧堆起一座尸山,全部是他杀的人。

    若想与他接触,得做好各种不容易的心理准备。

    “这么厉害啊……”

    祝卿安看到有关这位太监头子的信息,啧啧称奇,不过很快,他想起了自己卜出的卦象,没事,不怕!虽然不是一点险都没有,但好运气在自己这边,不可能出事!

    大相寺福日当天,萧无咎捋顺了所有计划,带祝卿安上山。

    祝卿安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再一次与萧无咎重申——

    此次目的有三,一是郑夫人,他想再多了解,之前提到的那盏长明灯,他想看看,若能得到郑夫人那位贵人的八字,就更好了,虽说郑夫人人品可信,说合作就合作,但那日不知为何想到了这点,这事就在心间萦绕不去,他觉得这不是件可有可无的事,得去了解一下,若真尽力了,找不到,也没关系,万一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信息呢,主动错过,总是不智。

    其二,探北山。因容无涯把的牢,皇家避暑行宫没人能进得去,想走正常通道打探陈国舅的事,那是痴人说梦,大相寺这边便不一样了,其山势连绵,峰奇雾秀,又正好与北山相接,虽说距离远了点,山路崎岖了点,崖壁陡了点……但大约可以找到路过去?

    其三嘛,就更重要了,桃娘这边千辛万苦抽丝剥茧得到了消息,极品骨器的秘密养地,就在这附近,具体是哪里,暂时不知道,但范围就在这山中圈子里,只要能探到……

    遂此次上山,非常关键!

    山路悠长,深入云间,拾阶而上,满目青翠,连空气都变得幽静清新,越往上走,越觉凉幽,比起山下市井已然盛放的夏日炎热,不知舒服多少。

    脚下台阶皆以青石铺就,每块长石看上去都极有分量,中间部分比起两端要凹陷很多,光滑可鉴,一看就是来往人群踩出来的,踩到这么平,可见大相寺的香火人气。

    上山的路蜿蜿蜒蜒,搭建了多处凉亭,供香客途中歇息,考虑到香客们不同的身份地位,凉亭搭建别有景观风格,也较隐秘,甚至为此分出了不同小路,很是周到。

    一切都很好,景色很美,空气很清新,爬山体验好极,就是……有点太累人。

    祝卿安不知道有没有爬到一半,他只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肯定不是自己的原因,他平时身体很棒的,一定是那个什么焚情闹的,现在还没养好!

    萧无咎一眼看透:“要不要背?”

    祝卿安一僵。

    他抬眼往石阶远处看了看,又往下看了看:“这里就没个滑轿么? ”

    “原来卿卿想坐花轿,”萧无咎垂眼看他,“只是还未成亲……”

    “谁说花轿了!我说的是滑轿!”祝卿安急急解释,用手比划,“那种用竹子编搭,像个椅子被架起来,上面没顶,左右没帘,前后两个人抬的那种!”

    “哦那个啊。”

    “对就是那个!”

    “没有,”萧无咎指了指自己,“只有你家主公的背。”

    祝卿安:……

    他不太想,那天的事,后劲实在太大,他现在一靠近萧无咎,就没办法不联想,太羞耻了。

    可他又真的累……

    “如果不是很累的话,就再坚持一下。”

    萧无咎倒是没有直接下令,替祝卿安决定,他只是转了身,继续朝前走,越发身轻如燕,如履平地,身材背影……完美的让人流口水。

    祝卿安满腔羡慕嫉妒恨,越看越不爽,正好前方是转弯路段,更高更陡,他看一眼就不行了,叫住萧无咎:“你背我!”

    萧无咎脚步一顿,唇角勾起,转身时立刻平复,没人看到。

    “上来。”他走到祝卿安身前,蹲下。

    祝卿安哪知道萧无咎在算计什么,直接往前一扑——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好像路走偏了。

    过于羞耻,一直羞耻,就是因为一直在回避,身体再次接触,距离再次靠近后,脑子里绷着的弦一松,好像又能放开了,连对方的气息都不再那么敏感,他们本就……从未排斥过彼此。

    他们都……那样过了,再丢脸又怎样呢?萧无咎敢笑话他!

    祝卿安心神一松,觉得自己就可以了,放松的伏在萧无咎背上,还指景色给萧无咎看:“你看那棵树,竟然从山缝里长出来,好野好美!”

    萧无咎:“喜欢?”

    “嗯!好看的!”祝卿安又看到一颗,“你看那边,那棵树那么粗,年岁肯定很长,竟然还能这么茂密,好厉害!”

    不仅仅是树,他看到花看到草,看到空中掠过的飞鸟,但凡有点特殊的,都会同萧无咎分享,萧无咎竟也不会觉得无聊,一边稳稳背着他往上走,一边煞有其事的点评,相同看法,不同看法,还指了其它特色景致,分享给祝卿安。

    一切都很惬意,景是,人也是,逐渐柔软旖1旎的心思情感,就像这山间的风,不知从何而起,缓缓在彼此之间流动。

    但一刻钟后,祝卿安就不说话了,结束的很突兀。

    萧无咎:“怎么了?”

    祝卿安狠狠捶了下他的肩,手指指向高处台阶:“是谁说,这里没有滑轿的!”

    根本就是有!

    十来个健壮汉子抬着空空的滑轿往山下走,腰腿有力,脚步如飞,一看就是常年做这生意的!

    萧无咎低笑一声,并没有放下祝卿安:“主公背,不好么?”

    祝卿安气的臂弯用力,勒住萧无咎脖子,咬牙切齿:“好啊,主公最适合干这种活儿,最好给我背到山顶,一口气都别喘!”

    萧无咎:“那不行。”

    祝卿安睁大眼睛:“嗯?”

    “不喘气,岂不是死了?”萧无咎慢条斯理,“我的夫人,可不能守寡。”

    还夫人,你成亲了么就夫人!

    祝卿安勒的更紧:“你说谁呢!”

    萧无咎:“那就要看谁答应了。”

    祝卿安:……

    哪里还敢再勒人,耳根都红了。

    这狗男人到底从哪学的花花肠子!

    “娘亲……”

    山路下方,距离祝卿安和萧无咎有点远,又不太远的路上,小黎坐着滑轿,问旁边步行的素娘,“祝哥哥累了,为什么不坐轿轿呀?”

    素娘:“因为当时没有呀,小黎的滑轿,也是等了一会儿才有的,是不是?”

    小孩一想也是,背背嘛,很正常,他累的时候,娘亲也总背他的,还好这里有滑轿:“娘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再等一个轿轿?”

    “娘还不累,谢谢小黎。”素娘从荷包里掏出松子糖,给儿子吃。

    丽都风云诡谲,中州侯有大事要办,萧无咎和祝卿安救了她们母子,她们本不该多添麻烦,今日也不该跟来,可大相寺素菜口碑极好,今日又是福日,是菜色准备最齐全的时候,她有想学的东西……

    她并未说出口,可祝卿安看出来了,问她要不要一起来,但也认真提醒,说人多眼杂,他和主公未必能分得开身保护她们,她自己得多加小心。

    机会难得,她不想放弃,犹豫了良久,还是决定跟来,她的行动路线非常简单,不拜佛,不取签,直接去食素斋的地方等候,不去任何热闹场所。

    尽管如此,祝卿安仍然给她们母子两个安排了护卫,专门保护照顾,若遇意外,也能及时示警,等他们来援,还特意叮嘱她,说不管任何事,都可以求助。

    她知道,祝卿安一定看出来了,他是命师,她就算什么都不说,他又怎么猜不到?

    自打进了丽都,她就一直很紧张,很怕遇到那个男人……但应该,遇不到吧?

    五年多了,那些过往,她自己都觉得淡了,那个男人,应该没想过找她?更不会知道……

    “……娘?娘亲?”

    “嗯?怎么了?”素娘看向儿子。

    小黎小手指着旁边小路,兴奋极了:“娘你快看,那里是不是笋!山上竟然有竹子,还长笋了诶!昨天祝哥哥还嘴馋,说想吃笋,他病了这些天,喝了那么多碗苦苦的药,好可怜的,咱们要好好照顾他呀!”

    素娘一看,还真是笋,怪嫩的。

    她看了眼低调跟在后面的护卫,护卫没反对的意思,今日出门前祝卿安就发了令,说是难得出来玩,开心为上……

    素娘就笑了:“好啊,那娘带小黎过去看看,只是现在不能挖哦,上山会累,咱们记准位置,下山的时候再挖,好不好?”

    “好!”

    母子俩绕过大路,走向小道。

    一路之隔,山林遮挡处,一个男人,从另一条路拾阶而来。

    男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未及而立之年,气势却非常盛,眉目凌厉,腰身劲瘦,因过于不茍言笑的气场,冷白的肤色,让他整个人有些阴郁感,穿着一身藏蓝宝象花直裰,腰间配象牙雕,脚踩玄云靴……

    这样的装扮特点,外人可能不知道,但丽都,有身份见识的人会很清楚,这是内廷太监,偏好选用的私服搭配。

    可这男人腰身笔挺,眉目间并无谄媚卑微之相,反有几分倨傲狷狂,若说像太监,也只有眼底凌厉狠劲有点像。

    走着走着,他突然一顿,眼角似掠过一女子倩影,裙角翻飞,身形纤细……

    他立刻紧追而去,还运了功轻,掠过树梢石崖——

    什么都没看到。

    隐隐只听到一个小孩在说话,声声唤着娘亲,粘粘乎乎,软软糥糥……

    不是她。

    他的阿素,不可能同别人成亲……她知道的,若被他发现,会杀了那个男人全族。

    重新落在地面,男人眉目凛冽,眼角泛起欲杀人嗜血的红。

    “容总管,可是发现了什么踪迹?”有护卫大着胆子上前。

    容无涯睨了他一眼。

    那护卫立刻单膝跪下:“总管但有驱使,愿效鞍前马后!”

    容无涯淡淡:“今日大相寺福会,人多眼杂,尔等需处处警惕留心,唯独抓人,要慎之又慎,若北山之事走漏一点风声——咱家看这裂谷崖深,倒是处处风水好穴。”

    那护卫一凛:“是!”

    ……

    祝卿安到了山顶,萧无咎也没有气喘如牛,呼吸一如既往匀静,不见疲色,最多面色红润了几分,看上去气色更好了。

    大相寺古朴清幽,梵音静宁,果然气场不俗,不负盛名。

    但他们来的太早了,纵香客如织,他们想见的人,都还没到,比如郑夫人,比如桃娘。

    祝卿安提议:“要不……咱们先到处逛逛?”

    正好熟悉熟悉环境,若遇意外,也能多几分把握。

    萧无咎也是这么想的:“好。”

    他们真就围着大相寺,逛了几圈。

    方便进出的地方,做意趣同游状,认认真真’游玩‘,不方便的地方,就飞——萧无咎的武功干什么吃的,不就这种时候用?

    祝卿安并未察觉,每次他主动扑向萧无咎,搂萧无咎脖子,靠萧无咎肩窝时,萧无咎表情都有片刻变化,他是真的在看环境,记地形。

    “这里好像很有意思……”

    往北走,是连绵山峰,险峻非常,难以涉过,就是这个方向,与北山皇家行宫相连;东西两侧,是上来的路,所有香客都从这两个方向过来,上山的路设相似,曲折蜿蜒,小亭错落其间,中间岔道无数;唯最南端,是悬崖,终年云雾缭绕,深不见底,据说天最晴朗的时候,也仅能看到十丈远的对面崖端,巨石嶙峋,荒蛮苍凉。

    祝卿安找了块石头扔下去,都没听到响声,可见这崖有多深。

    “……桃娘说范围就在这山附近,会是哪里呢?”

    大相寺,一看气势就很盛,祝卿安认真品评了寺中气场,不像作恶之处,那便是山中,这里是群山,也就大相寺所在,开发了这处山头,其它仍然险峻,山深林密,往哪里找?

    祝卿安和萧无咎转到山后,又绕到山前,若有所思。

    “咦?”祝卿安拽着萧无咎藏到门侧,“那里好像有人来了。”

    萧无咎:“是他?”

    “谁?”祝卿安看着那人,“你认识他?”

    “容无涯,”萧无咎摇头,“算不上认识,看过他的画像。”

    容无涯?那个太监头子?

    祝卿安相当意外:“他现在……不是应该守着陈国舅? ”

    密不发丧,尸体也得守着啊,这要是叫别人知道了,岂不麻烦了?

    还是陈国舅根本没死,外面抛出的信息是烟雾弹?

    或者……这就是容无涯的目的?他想做什么?身处权力漩涡,不可能对形势没有判断,他心里怎么想的,对未来有什么预判,想规避什么,想得到什么?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眼下阳光不错,祝卿安略看了看容无涯的面相。

    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眼睛很出彩,神足,神藏,内眼角往下勾,对人性体察入微,鼻颧下颌骨搭配不错,骨相强,是个强势的人,应也极擅解谜围猎,鼻高眸冷,他本身性格高冷疏远,很难亲近,可眼底有微波,眉长唇丰,此人又极重情义,渴望情感羁绊,唇角自然略下,性子略悲观,又渴望被他人温暖照亮……他的人生,一定会因为本身性格精彩曲折,轰轰烈烈,但他内心想要追逐的,却是普通人的平凡与温暖。

    容无涯身上,有种强烈的矛盾和真实感,气场也是,亦正亦邪,他心里在想什么,外人恐很难猜到。

    更有意思的是,他人中深长,耳朵也长大肉厚,这两处都代表人的身体素质,这种相,很明显,身体非常好,精力旺盛,寿数也足,可耳相除了看福寿,还有一点,耳主肾,一个太监,阳气能这么足?

    “他真的是太监?”祝卿安拽了下萧无咎袖子。

    萧无咎顿了下:“我看过此人详细卷宗资料,过往并无甚可疑,他七岁进宫……”

    “等等,郑夫人来了!”祝卿安看到郑夫人,捂住萧无咎的嘴,“他们两个说话了!”

    同在丽都,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纵使见面场合并不多,二人还是认识彼此的。

    容无涯略颌首,算是打招呼:“听闻郑夫人在此供了长明灯,今日专程过来,整灯添油?”

    “今日天气不错,正宜游耍一番,”郑夫人看似答了对方的话,又看似没答,状似不经意回问,“总管也是?”

    容无涯淡淡:“郑夫人是好奇,如我这般之人,竟也有故人?”

    “怎会?人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谁能没几个故人?”郑夫人微笑,“朝事繁杂,多事之秋,容总管辛苦了。”

    容无涯:“夫人共勉。”

    二人讳莫如深间,来了一场别人看不懂的交锋。

    南朝之所以到现在还能转,一是世家官员班子得力,二是总管太监给力,别人看不透,他们彼此却最清楚不过。

    祝卿安现在觉得,他不仅得关注郑夫人,还得看看这容无涯想做什么。

    也是奇了怪了,他怎么觉得……同谁都有缘呢?

    第99章

    大相寺福日, 会有法会祭典,会有素斋品鉴,会有免费福饼发放, 每年的这一天,都很热闹, 听经的,解签的, 开光的,还愿捐金身的……

    应有尽有,到处都是人。

    祝卿安在人群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脸,在这里想要跟踪什么人, 恐很有难度, 想要掩饰目的做点什么……却似乎很容易。

    比如他和萧无咎, 就迅速摸清楚了这里的底,平素都做什么事, 布什么施, 寺里有几个高僧师傅,真本事几何, 小沙弥们多呆板,还是灵性, 亦或心眼子多……

    祝卿安越发笃定, 这里就是一个寺庙, 很干净的地方,师父们大多有几分本事,慈悲谦逊,本事不高者,也并不倨傲装腔, 解签的摊位说话也是可圈可点,言之有物,香火旺盛,也是大相寺该得的。

    那他们今天的收获……在哪里?

    不仅他和萧无咎在寻找,桃娘也在找,骨器之事,查了这么多年,从葭茀,整个万花阁,到她如今的任务,捋出来的线索,她从头到尾最清楚,那个没找到的配方,阎国师藏得最深的,终极骨器培养之地,必在这附近,她圈出来的范围里,这群山之间!

    大相寺也在她查探辨别的范围内,她的结论与祝卿安相似,大相寺本身,不太像有问题,可大相寺香客太多,僧人绝无可能管得了,遂有问题的不是地方,是人。

    她调动所有资源与智慧,用各种方式寻找排除,甚至连王简和手下小姐妹,都拉来帮了忙。

    不同情况,不同分析应对,她一会儿让王简装做来缠她的样子,一会儿让小姐妹过来争风吃醋……这尘世情缘,痴男怨女,就是最吸晴,最调动注意力的所在。

    寺庙倒也不是不喜见红尘缘,尘世万般,都是修行,白子垣就不行了,恨的牙痒痒——

    过分,太过分了!这么闹腾,竟也没人来管一管么!

    那个叫王简的堂兄太过分了!你可还记得你是堂兄,怎么可以给妹妹送花呢!妹妹是你能送花的身份么!你还帮她理衣,她袖子好好的,用得着你帮忙理!

    还有那个过于俊秀的小白脸!你就更过分了,你还敢帮桃娘簪花?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拿开你的爪子,不许搭桃娘身上!

    啊啊啊啊——太过分了!这两个人竟然还牵了手!他们竟然背着桃娘,牵、了、手!

    咦?背着桃娘?

    白子垣蹲在大树繁茂枝叶里,遥望躲在假山后说话的两个人。

    那个叫王简的’堂兄‘,攥着俊秀小白脸的手不放,脸有些红,声音压的再低,都掩不住他的紧张:“就这点小事,你也要找她?她那么聪明,见微知着,哪里需要你事事汇报?你出现的太频繁,才会坏了她的计划,不若她唤,你再去,不唤,你就别去……”

    俊秀小白脸咬了唇,垂了睫,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声音更低:“我只是担心她……”

    “担心担心担心,天天都担心她,你就这么喜欢她么!”王简还急了,“可知我为了你,为了你……”

    “为了……我?”小白脸抬头,圆杏眼里像泛出了雾气,似乎有点小委屈,又有点难以置信,“怎会,你不是喜欢……喜欢桃姐姐?”

    王简咬牙切齿:“谁会喜欢她!又凶又狠,鞭子那么毒,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不可爱,也不乖,更不贤淑,哪个男人会喜欢她!”

    白子垣:……

    他算是瞧出来了,两个人在这搞断袖呢?这平时装的也太严实了,他竟半点没看出来!

    还有这是什么话,他不同意!桃娘怎么了,就是凶一点才可爱,鞭子狠是本事,你打不过就嫌弃,心胸也太狭窄了!怎么就没有男人喜欢桃娘了,这样的姑娘才最值得喜欢,他就喜欢……

    不,不对,他可说不得这话!绝不能让桃娘知道!省的她得意翘尾巴!

    “你可愿嫁我?”王简似是横了心,哪怕手抖声音也抖,也诉明了心意,“可允我,照顾你一生?”

    “可你们世家……”

    “我家和其它世家不同!”王简声音都高了,“只要姑娘答应,我去求了郑夫人做主,必能娶你为正妻! ”

    姑,姑娘?

    白子垣终于发现自己眼瘸,这个俊秀小白脸,原来不是什么小白脸,是个姑娘!怪不得她敢和桃娘那般亲近,桃娘也允许……原来如此,他就说,桃娘怎么可能会看上别人,分明他更优秀!

    圆杏眼姑娘显然仍有顾虑,拽回自己的手,红着脸:“我……我得问问桃姐姐……”

    “你的终身大事,为何要问她!”王简明显对桃娘阴影很重,像被欺负多了,生出的忌惮和畏惧感,“我们的日子自己经营,只要夫妻同心,什么都不是困难……我的真心,可剖与你看,你……你便也心疼心疼我,好不好?”

    噫……肉麻死了。

    白子垣决定不再偷看,既然这二人自己成堆,不再是威胁,他也别打扰人家私会了。

    刚转身,一颗石子就打了过来,很明显,是冲着他后脑勺打的,可他偏偏转了身,小石子就打在了他额角,好在力道并不大,红都红不了——此非暗器,而是玩笑。

    是桃娘。

    白子垣立刻跳下树:“你怎么来了?”

    桃娘抱臂而站:“看明白了?”

    白子垣可太明白了:“他俩是一对!”

    “凡尘酷冷,真心不易,她们能走到今日,很不容易,我倒不好使唤她们了,”桃娘看着白子垣,明媚一笑,“所以接下来,你帮我个忙呗?”

    她笑得这么好看,白子垣怎会不答应:“好!”

    他甚至心弦震颤,心脏怦怦跳,她竟然没打他,也没拿鞭子抽他!

    桃娘:……

    突然觉得骗傻子,有点良心不安。

    “还是不用了。”

    “别啊!”白子垣跳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又是秀肌肉,又是拗姿势,“你看看我这胳膊,这腰,这腿,谁比我好使?你现去找人,能找到比我优秀的?”

    桃娘:……

    倒也是。

    白子垣可不想她再思考:“说吧,帮什么忙?”

    桃娘:“偷东西?敢么?”

    她以为白子垣会迟疑,毕竟中州兵都正派,未料白子垣竟睨了她一眼:“瞧不起谁呢?”

    白子垣也的确非常出色,桃娘原本担心他没干过这种事,会迟疑,难堪,下不了手,甚至露出破绽被发现,中州军的将军,走的一向是堂堂正正的路,何曾这般偷偷摸摸过?

    她甚至准备了多种方法,比如精准望风,制造动静,帮忙引开视线,创造辅助机会……却发现根本用不着,她都还没来得及出手,白子垣就得手了!

    那两个黄牙男人仍然在往前走,一边吹牛一边大笑,完全没发现身上东西被取走了。

    青石小径转弯,偏僻花墙下。

    白子垣手里抛接着桃娘要的东西,下巴抬的高高,得意极了:“知道我小时候干什么的?”

    看在他效率极高的份上,桃娘忍了:“干什么的?”

    “做乞丐啊,”白子垣笑眯眯,“这在街上讨生活的招数,没人比我更懂,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过?勾栏瓦舍,赌坊从馆,男人怎么偷,女人怎么骗,都有窍门,要不是主公把我拎走,盯着改打着教,我可成不了如今这模样。”

    桃娘有些怔忡。她确是不曾了解过,原来这位闻名天下的中州前锋,最年轻的将军,竟有这样的过往。

    “原来你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是啊,主公带着老翟,谢盘宽和吴宿,一起养我,谁有空谁带,我听话,就好好教,不听话,就揍着教,他们又都没成家,没一个靠谱的,想什么时候教什么时候教,想起什么就教什么,结果把我教成了四不像,谁的东西都学了一点,又谁的东西都没学精,倒是这偷东西的本事,我从来没丢下!”

    白子垣还越说越发愁:“你是不知道,这几个活爹个个愁人,谢盘宽懒虫转世,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大夫叮嘱他必须吃早饭养身体的话,愣是一句不听;老翟天天藏酒,不管在中州,还是在外面,尝到了好酒必藏,也不看自己多大年纪了,再这么胡乱喝酒,有了媳妇也迟早被休掉;吴宿那张嘴,长了跟没长一样,吃了亏都不懂回一句的;主公更糟糕,心眼坏透了,就会欺负人,给人挖坑埋,还不怕别人知道,这名声要真传坏了,还谋什么将来?”

    “我这一天天的,都快忙死了,日日同他们斗智斗勇,偷老翟的酒,偷宽宽的枕头,偷吴宿给宽宽准备的东西让他学骂人,偷……偷偷作妖闯祸,让主公训一顿,巩固巩固他伟光正的气场身份……我容易么我,他们高低得挨个给我磕个头,响亮叫一声义父!”

    桃娘:……

    白子垣清了清嗓子:“你说说,我不会偷能行么!奈何我这么大本事,外面人竟谁都不知道,就会夸我打架好,年纪轻,胆量足,还得是你,叫我有机会露了这一手,怎么样,厉不厉害?服不服气?”

    有风吹散天边云朵,拂过四野繁花,轻惹柳枝微晃,也惹了心湖涟漪。

    桃娘静静看着白子垣:“嗯,很厉害。”

    白子垣就有点飘,这可是桃娘第一次夸他,这么专注的看着他,这双眼睛美的,就像有什么话想同他说一样。

    不知为何,白子垣就想起了自家那位不靠谱的大夫元参,缠着暮大人时的样子,下意识就跟着学:“那我帮了你忙,你是不是得谢一下?”

    “你想怎么谢?”桃娘扬起了鞭子。

    白子垣:……

    他就知道,元参的招不靠谱!

    “正经的谢!鞭子肯定不行!”

    桃娘讶然,她只是想把鞭子收起来,没想到误会了,误会了也就误会了,她轻抚鞭子:“哦,不想被我打啊。”

    “也,也不是不行……”白子垣倒也不怕,反正他会躲,听说打是情,骂是爱,好朋友不打不相识。

    桃娘:……

    这傻子到底知不知道,女人抽鞭子是什么意思?还敢狂言说自己什么都见过,勾栏瓦舍,男男女女?

    可这样……也好,她方才,不该开这个玩笑的,过线了。

    白子垣拉住她袖子,晃了下:“你给我弹首曲子呗。”

    桃娘知道,她弹《霸王卸甲》时,白子垣在现场:“你听得懂?”

    “倒也没那么懂,”白子垣皱眉,“谢盘宽说我心里没长那根弦,学不来雅意温情,他好像什么曲子都会弹,但我一首没听懂过,可你弹……我好像能懂点,想听,可以么?”

    桃娘大大方方点头:“好啊。”

    竟然真的奏效了!

    白子垣想起元参的话,说追求心上人要什么脸,自己的脸能有对方重要?

    那当然没有!

    白子垣舔了舔唇,得寸进尺:“那我能否附加要求?”

    桃娘:“什么?”

    “我请你吃饭,就两个人,你同我,”白子垣目光热切,“吃完饭,你给我弹曲……”

    桃娘撩睫:“想得美。”

    白子垣:……

    “唔,倒也不是不行,”桃娘想起一事,故意为难,“除非你帮我找到——我那日抛出去的绣球。”

    绣球没了,接绣球的人也不在,可见那人憋着坏呢,不知什么时候会过来要挟她,白子垣肯定找不到。

    白子垣心里笑开了花,面上却绷得一本正经:“这可是你说的!”

    桃娘未察觉有什么不对:“一言为定!”

    白子垣这才把顺来的东西给了桃娘。

    桃娘打开一看,神色瞬间严肃:“快!赶紧找你家主公!”

    白子垣:……

    他这话还没说完呢!

    桃娘却很着急,他只得先按下,带她去找萧无咎和祝卿安。

    “……就是这个,好像是一道门的钥匙,我见过类似的花纹,必是经行那骨器秘地的通道,”桃娘话说的又急又快,“我听过那二人吹牛聊天,这个地方似在南边,我们现在偷了这把钥匙,他二人反应慢些还好,若不怕被追责,立刻告知上级,我们便抓不住这先机了!”

    必须得快,快点拿着东西,去这个秘地!

    “南边?”祝卿安若有所思,“你确定?”

    南边可是悬崖。

    桃娘也探过附近地形,怎会不知:“我原本也疑,可我确定,我没听错他们的谈话。”

    祝卿安心念一动,指尖掐算:“咦?”

    这南边悬崖,好像的确有点东西,只是怎么过去……得自己找。

    萧无咎见状,立刻有了决定:“你二人拿到此物,想来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反倒不太方便,这南边,我带祝卿安去,小白带着桃娘,去北方探一看,看能否接近行宫——”

    祝卿安也叮嘱:“那边山高路险,你们首要当珍重自身,若能至行宫边缘,必会有容无涯的人阻拦,我们这边会帮忙想办法,牵制容无涯一会儿,只要他命令过不去,那边就不会追迫你们太紧。”

    说完,他看看小白,再看看桃娘,还加了一句:“你们这年纪,扮成闹别扭的野鸳鸯,倒是方便。”

    白子垣高兴的恨不得飞起来:“好啊好啊,我们这就去!”

    桃娘:……

    但方法的确适宜,她并未推脱,而且,中州侯和祝卿安,也的确信得过。

    二人很快离开。

    祝卿安和萧无咎,就得稍稍慢一步,既然说了,怎么也得去扰一扰容无涯的视线。

    找到容无涯时,他竟然真的在上香,为故去之人?

    “总不能是陈国舅吧……”

    这般虔诚,可一点都不像。

    大殿内光线并不更好,但距离更近,祝卿安看容无涯面相,便更清楚,尤其子女宫——

    他越发好奇一件事:“你真确定,容无涯是个太监?”

    萧无咎:“为何这般问?”

    祝卿安就靠近,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萧无咎相当意外:“怎么可能?容无涯七岁就入了宫,不可能娶妻,且在他十三岁那年,因太后私通之事,宫中有一次大排查,对底层太监,是扒了裤子检查的,他若身体未有残缺,不可能活到现在。 ”

    容无涯卷宗资料,他全部看过,不可能记错,一一说与祝卿安安。

    祝卿安认真听完,他不会不信萧无咎的记忆,但他同样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感觉他不对劲,得试一下,主公可有法子?”

    萧无咎:……

    “你让我,去试一个人,是不是男人?”

    祝卿安奇怪,平时没看出来萧无咎有这个忌讳:“那我去吧。”

    他自以为很体贴,却被萧无咎一把拽回来,脸拉的那叫一个长:“乖乖待着。”

    “那你去?”祝卿安更意外了,突然又不忌讳了?

    萧无咎:……

    “且待时机。”

    二人跟了容无涯一会儿,然后就发现,不用他们确定了,因为容无涯好像在找人,一个女人……他当真有妻子?

    完蛋!

    祝卿安往萧无咎身后一躲,他刚刚声音太大,好像被发现了!

    容无涯直直朝着萧无咎走过来:“久仰,中州侯。”

    然后微微侧身,看向萧无咎背后的祝卿安:“以及——天命命师,祝小先生。”

    祝卿安:……

    不愧是大内总管,这招呼打的,信息量,警惕度,杀心,尤其是后者,都快满溢出来了!

    “彼此彼此。”祝卿安尴尬回应。

    萧无咎将他拉到身后:“不知容总管前来,有何见教?”

    容无涯眼神凛冽,他并不想自己的事被任何人知晓,萧无咎也不遑多让,任何人胆敢越过他,威胁祝卿安,必死!

    二人气势相撞,那叫一个风云际会,危险激荡。

    祝卿安觉得不对劲,赶紧站出来:“相逢便是缘,我观容总管眉心郁结,似有难解之题,不知我同我家主公,可能帮忙?”

    开玩笑,有什么好怕,他卜出的卦可是天火同人,讲的就是广泛团结,同于他人,其初九爻,同人于门,无咎。

    卦之初始,阳居阳位,当位,君王与国人打成一片,怎么会有灾祸呢?只要胸怀宽广,恳切刚正,心怀善念与人交往,不带门户之见,一定不会有问题!

    大同之道,不就是交朋友?虽然现在还不是,或许来往一下,就是了呢?

    祝卿安很有信心!

    萧无咎却把他拉到了背后,至于容无涯,表情阴诡难辨,反正不是什么亲切向好就是了。

    祝卿安:……

    他看错了?不可能啊!

    远处,知野隐于门侧树影,看过来的眼神兴奋又疯狂。

    一年了……

    一年多过去,祝卿安,你可知我有多挂念你?

    上一次,我不怎么光彩的逃回来,这一次,我要你死——你呢?可准备好了?

    喉头腥甜,他伸手捂唇,咳出一口血,鲜红。

    第100章

    山风猎猎, 二人对峙,一人阴戾,一人狂霸。

    祝卿安被萧无咎按在背后, 没看到远处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的知野, 对面前容无涯和萧无咎的对峙大为震撼,这两个人的敌对态势, 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不觉得自己错了,卜出的卦不可能有错,他小力气扒拉着萧无咎的胳膊……扒拉不开,就悄悄掰开那只按着他的手, 在对方掌心写字:卦。

    提醒萧无咎, 他卜过卦的, 忘记了?不要反应过度。

    可萧无咎不为所动,还紧紧扣了他的手。

    祝卿安:……

    难道是那日……把萧无咎吓着了?而今萧无咎本人就在他身边, 绝对能保护, 还担心出现意外?

    萧无咎手负背后,紧攥祝卿安的手, 看向容无涯:“总管之事若很紧要,不欲为人知, 该当更谨慎才是。”

    也没那么锋利?

    祝卿安略满意, 看来还是听劝的, 也相信他卜的卦,虽然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总也算展现了一二善意。

    然而这点少的可怜,看不出有多友好的善意,并不能打动容无涯,他甚至更警惕, 杀意更甚:“看来是听到了不少。”

    “容总管是想抓人,还是——想杀人?”萧无咎别有深意。

    容无涯视线霜寒掠过二人:“我这个位置,寻人抓捕缉杀,不是很正常?”

    祝卿安:……

    抓谁杀谁,是我们俩么!你们能不能别上升引申!

    这样下去不行,两个人气势都太强,未建立信任的情况下,聊天能聊死。

    他拽了下萧无咎袖子,小声说:“你帮我看下,这周围有没有人?”

    萧无咎轻轻摇头。

    祝卿安就从他背后绕了出来,看向容无涯,神情肃正:“若当真是秘密抓捕要犯,容总管语气可能低,不可能轻,话音可能冷,不可能柔,记忆可能精准,但不会有感情,比如描述身上的特点时,不会说她因为喜欢利落,做事方便,袖子总会比常人短上两分,或挽高些……时机不对,时间也有限,请恕我直言,容总管找的这个女子,可是对你很重要?她可是你的……妻?”

    容无涯眼神立刻锋锐,比之方才戾气更深,眸底甚至翻涌出血色。

    祝卿安却胆子更大了:“容总管寻了数年,都未有结果,就没考虑过,找友人帮忙? ”

    容无涯视线掠过他二人,嘲讽出声:“友人?”

    祝卿安稍稍有点虚:“这人生际遇……谁说得清呢?昨日的陌生人,许就是今日的友人。”

    容无涯眯了眼,指节似捏的更紧。

    祝卿安叹气:“我劝容总管冷静,别想杀人灭口那种不靠谱的事,你杀不了我。”

    容无涯看向萧无咎:“——萧侯的人,胆气可嘉啊。”

    萧无咎:“容总管谬赞。”

    竟然没有半点紧张,还略有得意?

    气氛瞬间更紧绷了。

    祝卿安叹气:“事既如此,僵持解决不了问题,容总管不若静下心,听我说几句?若我通通说错了,于你而言不足为惧,你有的是方法应对,若我说对了——我刚才提醒过,一人做不成这事,有人助,未必不成。”

    容无涯沉默片刻:“你说。”

    祝卿安便道:“你的面相,眉毛,人中,下巴,耳相,所有与精力寿数有关的地方,都长得很好,阳气足,肾水旺,再观你体态……请恕我大胆,容总管并非残缺之人,是也不是?”

    容无涯没说话。

    祝卿安也不需要他说话,继续往下:“你额头高度宽度都够,你很聪明,可以说有智慧,但额有凹坑,山根过于低矮,鼻子却高直,气势很好,命宫到鼻势因山根承接不好,你的早年运,不可能好,必会吃很多很多苦。你这面相,十一岁左右,身体必有灾殃,可能是骨折?右腿?可我家主公查过你,你在内廷之中,遭罪的应该是十三岁那年,十一二岁反而没事……遂你并不是原来的容无涯?你换了他?在十三岁之后?”

    他知道这个猜测非常大胆,可面相就是这么表现的,与查到的事实不同,那事实,就有可能不是他的人生,而是另一个人的。

    还有这位总管太监的经历,不管在萧无咎查到的消息里,还是在世人的传言里,都可称传奇,十三岁之前,频频被人欺辱,身上处处都是伤,如蝼蚁般茍活,低贱到尘埃里,十三岁之后,突然崛起,不动声色侵润内廷关键渠道,从上司到宫妃到太后到小皇帝,最后到陈国舅阎国师,简直一路开挂,多少次刀光剑影生死危机,都顺利度过,直到走到现在。

    而且刚刚他在殿中燃香,告慰故去之人,神情相当虔诚……

    能让他这种情感不多,又重情的人惦念——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还在寻找,肯定不是,那只能是亲人或手足了。

    “你替代的……是你的兄长?还是弟弟?”祝卿安问的有些小心,“他是不是……死在宫里?”

    容无涯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祝卿安就知道自己没看错,眉毛是情缘宫,也是兄弟宫,容无涯这眉,必有兄弟,且兄弟早亡,算算年纪,兄弟二人年龄应该很相近,能达到冒名顶替,也能理假乱真的地步,或许长得也很像?莫不成是双胞胎?

    没有命盘,只看面相,稍稍有点吃力,手心渗了汗,祝卿安却不得不继续认真看:“你大约是六年,或是七年前,遇到了一个姑娘?你们应该开始的很美好……呃,也不美好,你那时受了伤,她救了你,是不是?”

    有些经历,在面相上能看出来,有些不能,但可以从看出来的性格特点推测。

    “你不会信任她,你的成长环境,如若那么简单便相信一个人,你早死了,我猜你无数次试探她,甚至想杀了她,但你又的确需要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养伤……”

    祝卿安猜测着:“这姑娘应该很温柔,又有点傻气,没发现你的不对劲,真心实意照顾你,你或许喜欢她的温柔,或许欣赏她的纯粹,或者珍视她的善良,总之,你没杀她,慢慢的,开始舍不得动她,不想任何人看到她……你此生第一次心动,想要娶她,可你之身份,危险太多,无奈太多,她应该是不理解的,她可能对你有好感,也可能仅仅是救一个陌生人,但她定不喜欢你的环境,你过的日子……遂,你骗了她?还是囚了她?”

    “起初便源于欺骗的感情,最后也会破碎于欺骗,姑娘与你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她越想离开,你管的便越严,矛盾不断堆积,于是某一天……爆了。”

    “她的确很温柔,但并不失聪明,初时不提防,是因心中善念,不会第一面就把人往恶里想,可经历种种过后,她有自己的判断和决定,筹谋良久,她终于抓到机会逃跑,抛弃了你,你,便独自一人到现在,不停的寻找,不停的悔恨,不停的期待……我说的可对?”

    容无涯咬牙切齿,明显情绪涌动:“我就知道,得离命师远点。”

    祝卿安松了口气,微微一笑:“人的八字命盘,面相骨肉五官,决定了性格底色,性格底色,决定了与他人的相处方式,遇事的偏好选择,上天赋予每个人的命运考验,缘分深浅,亦同样有玄机,我观你你夫妻宫饱满,下庭长的最好,该是福运绵泽,若有心做事,是可以同心爱之人携手一生的。”

    “你是说……我同她有夫妻缘分?可恩爱白头?”容无涯瞬间激动了,眼睛都亮了,哪里还有总管大太监的高冷阴戾,甚至往前走了两步。

    “那就要看容总管怎么选,怎么做了。”

    祝卿安也是真的想点想他:“强者的爱,不该是控制,而该是允许。什么时候,容总管能卸掉心中包袱,为自己,为爱人搭建安全空间,什么时候可以毫无保留的拥抱她,什么时候,就可以得偿所愿。”

    卸掉心中包袱,搭建安全空间,毫无保留的拥抱她……

    “怎么可能?”容无涯微微阖眸,“世间险处,唯内廷最丰。”

    他周身之处,没有安全之地。

    祝卿安跃跃欲试:“所以啊,考虑不考虑我们主公?人都是需要伙伴的,一个人不好成的事,一个团队就很容易,你若不习惯,理解成利益交换也可以,只要底线定好,规矩言好……”

    容无涯:“你能帮我找到她?”

    祝卿安顿了下,认真看着他:“容总管现在问这一句,可是真心?卜卦问迹,需至诚至信,但凡心中有一点疑问,对卜卦者不信任,对天道不信任,卦象都会不准。”

    容无涯:“是我唐突了,此事,不敢劳烦先生。”

    祝卿安:……

    行吧,刚刚也算没白表现一番,容无涯没这么容易全然信任,仍然想自己去找,但也没有那么多敌意了,毕竟表情比之前软化了不止一点点。

    不过下一刻,祝卿安就发现,太监头子果然不好惹。

    因为容无涯说:“听闻萧侯和军师在良县,修田筑渠,为百姓民生,天下大势亦可放弃不争,大好的先机送给了别人,军师更不止一次,为救他人,损及自身安全利益……丽都与它处不同,二位该当要小心,谨言慎行,祸从口出,有时巢卵倾覆,不过就在一念之间。 ”

    他在威胁他们!

    因为他们知道了他的秘密,捏住了软肋,容无涯产生了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也得找一点东西拿捏,坏人的短处可能不那么好找,好人的可拿捏处,却非常非常多,随便一点东西,都有可能是他们的不得不为之。

    就比如祝卿安,萧无咎,身边人的性命危险,管不管?亲眼看到的百姓灾祸,管不管?街上偶然经过,无辜小童即将丧失在马蹄下的性命,管不管?

    能让他们必须得管的东西,不要太多。

    见祝卿安听懂了,容无涯垂了眸:“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更容易得志猖狂,你越想做一个好人,就越会被世事裹挟,妥协…… ”

    他表情不大对,明显是想起了什么。

    他的那个姑娘,都被他干了什么不是人的事?

    祝卿安:“那便等容总管决定好了,再来寻我们,告辞。”

    他总觉得,他们有缘。

    “等等——”

    容无涯叫住了他们。他会成事,一路走到今日,就是善取舍,能屈能伸,非常清楚,什么时候必须得做人留一线:“我知你们想找哪里。”

    祝卿安意外:“你知道?”

    容无涯眉目肃凛:“你们一路行来做过的事,布下的局,诸多痕迹,并不难,但那里,我都进不去。”

    祝卿安:“你知道在哪?”

    “只在此山中,”容无涯讳莫如深,“并未仔细查探过,那里有阎国师倾尽所有本事,布下的大阵,也因这厉害阵法,他才一直很放心,不担心任何人闯,误闯之人,必会留下性命,其友人亲族,都会被清算。”

    祝卿安了悟:“你忌惮阎国师?”

    他是命师,阎国师也是命师,他知道自己本事,阎国师能有如今地位,心机深善钻营是其一,命师本领也并不低,他能看出来的东西,阎国师未必不能。

    “阎国师要挟了你?”

    他看出东西,大部分时间是不会说的,最多像今日这样,求同存异,就算容无涯不愿意进入他们的阵营,他也在命师角度,给予点拨和建议,至于之后立场矛盾,大家各凭本事,阎国师大概率不会,他会利用获知到的信息,要挟别人为他做事,若这个人太强硬,难以把控,至少也要要挟这个人在某个方向或某件事上,为他提供便利。

    祝卿安很快有了猜测:“他要挟你,你不得不虚与委蛇,做些你不喜欢,也没必要的事,但你其实很厌恶他,是希望他死的,对不对?”

    容无涯没说话,但眼神很深。

    祝卿安就懂了,还真就是这样!

    容无涯:“阎国师所有看重的地方都会布阵,包括丽都城,无论你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都需格外注意自身安全,且,速度要快。”

    他说完就走,没再停留。

    祝卿安目送他背影离开:“他怎么有点怪怪的……”

    萧无咎:“总得看到点什么,才好抉择——猎人,总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祝卿安:“你的意思是,他在做选择?他考虑我们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萧无咎垂眸,替他轻拢被风吹散的发丝,“容无涯是’太监‘,这么多年一直在做的,究其根本,不过是保全自己,他心有牵绊,若想连心中之人一起保全,且之后还有路走,要做的就更多——你以为他为什么,对诸侯之事了如指掌?”

    就是在观察,在比较,在择主。

    祝卿安听懂了,但萧无咎的手太温柔,眼神也是,灼灼炙热,那么耀眼……

    他有点受不了,别过头,拽着萧无咎的手就往前走:“走走,快点的,还有那么多正事没办呢!”

    萧无咎目光掠过他紧握的手,声音融在风里,很轻:“好。”

    只是往南没走几步,萧无咎就停了。

    “怎么了?”祝卿安回头,看到萧无咎意外的眼神。

    萧无咎:“盯着郑夫人的人,传信号了。”

    祝卿安不知道他派谁盯着那边,但有信号,就是:“有动静了?我们许能看到郑夫人那个贵人的八字?”

    萧无咎看了眼侧前方:“正好路过,要不顺便看看?”

    祝卿安自无不可:“好啊!”

    萧无咎于是再次运起轻功,抱着祝卿安在墙头屋檐下翻飞,很快进入一间大殿。

    大殿很空旷,四周神像下方,环绕出一个流动小渠,水上放着很多盏莲花灯,中空薄浅琉璃质地,颜色五彩纷呈,煞是好看,又不怕水,只要添了油在灯芯位置,便可以燃很久。

    每盏灯颜色都不同,放着祈福八字的花瓣位置也不同,不明就理的,需要拿下灯盏,一一辨别,经常挂念的,看一圈,就能在一堆灯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郑夫人就找到的很轻松,她正要给琉璃莲花灯添油。

    祝卿安一看这架势,就催萧无咎:“快快,她添完油,肯定会把灯放回去,这造型颜色的差不多,咱们怎么找!”

    “莫急——”

    萧无咎突然打出掌风,侧边窗户大开,像是忽然一阵疾风过来,卷入殿内,风吹灯动,没放好的灯盏,就淹进了水里。

    郑夫人本心善顺,推己及人,她不愿自己的长明灯,牵挂的故人受罪,也不会希望别人的灯就这么毁了,然距离太远,她一介妇人,气力终究不及,赶紧去了外面叫人。

    萧无咎当机立断,跳下去,捞出郑夫人那盏灯,迅速从花瓣间取出了一张纸。

    但纸落水已湿,字迹难辨。

    祝卿安:……

    萧无咎却毫不在意,胸有成竹,从旁边顺了卷薄竹篾,将纸片平整贴上,压好,折迭,放进怀里:“大相寺所用砂墨极为特殊,湿水过后,字迹洇乱,痕迹不去,只消耐心等上一日,纸张全部干透,我便可描出原本字形。”

    怪不得敢让这些灯湿水……

    祝卿安:“那不能去外面暴晒?今日阳光这么好……”

    “不可,暴晒过后,痕迹反倒难寻,”萧无咎重新抱起祝卿安,飞出大殿,“乖乖等一日,嗯?”

    祝卿安:……

    “好吧。”

    至于郑夫人会不会发现,他们倒并不担心,那么多灯盏淹入水,花瓣中八字纸洇坏消失的不会只有一盏,大相寺今日本就有祭典,添油换字,再正常不过。

    萧无咎和祝卿安继续往南走,未至悬崖处,祝卿安突然停了脚。

    “怎么了?”

    “风水阵……”

    祝卿安从察觉到破阵,根本没用多长时间,但这布阵的法门,类型,间距,莫名有一种熟悉感……像一瞬间回到了定城。

    “知野?”

    又是这个名字。

    萧无咎很讨厌这两个字,将祝卿安拽到身后,警惕扫视四周。

    “不用看,他肯定早离开了,这几个阵法更像是打招呼,”祝卿安思忖片刻,“现在没时间跟他玩,先不管这些,我们赶紧去崖边找线索!”

    而且破解这阵法,看到小石子在阵风过程中滴溜溜乱转滚动,将地面尘土都扫干净了,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山间石阶磨损的那么平整光亮,来往必然不只是香客,我知道在哪里了! ”

    他拉着萧无咎找到另一处悬崖时,寺钟敲响,浑厚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