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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不欺

    裴如凇离家一个时辰后, 天色才彻底明亮起来,侍女们捧着妆奁巾栉鱼贯而入,纤云替闻禅拿来衣裳, 柔声劝道:“昨晚又是刮风又是打雷, 殿下怕是没睡好, 横竖今日无事, 多睡一会儿也无妨的。”

    她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绝口不提谁才是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闻禅活动了一下脖颈, 随口道:“今日想出城转转,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趁早晨凉快时出门,免得路上受罪。”

    她洗过脸坐到妆台前, 飞星将净面用的器具收走,一边问道:“殿下是出巡还是微服?若是出巡,奴婢先去传仪仗和侍卫待命。”

    闻禅稍稍抬头, 让纤云帮忙上妆:“微服。我去京郊田庄看看, 你们两个加上程玄和乌鸦, 再叫几名侍卫随行就够了, 不用兴师动众。”

    飞星立刻喜上眉梢,顾忌着房中有其他人在,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但声音里的雀跃之意已快要满溢出来:“遵命, 奴婢这就去通传。”

    闻禅在铜镜中与身后的纤云对视, 各自抿唇一笑, 又像刚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好不容易出门一趟,顺便把厩中几匹马也拉出去溜一溜吧。”

    飞星犹如一片小旋风, 欢天喜地地从房中冲了出去。

    纤云替闻禅绾了个高髻,饰以珠钗金花,装束也换成了轻便修身的罗袍。待用过早饭,闻禅便带着随行众人一道登车,往城外田庄去了。

    闻禅先是在北巡松阳遭遇哗变时立下大功,又不幸在大婚时遭遇刺杀,虽说并未对她本人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皇帝心中对爱女颇为愧疚,铆足了劲要在嫁妆上补偿她,除了超额的千户食邑、驸马府和公主府两座京中大宅,还赐下了近千亩的京郊园林和良田。

    公主的田地、税赋、家财皆由公主邑司打理,邑司令贺九皋出自宗正寺,还不太了解闻禅的脾性,一路上只规规矩矩地回禀分内之事,不敢多言。

    他一直小心观察着众人动向,只见公主威仪从容,身边的侍从却都不太着调,有轻装纵马的,有边走边收集花花草草的,还有蹲在公主车里吃她的茶点的,贺九皋深觉奇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闻禅留意到他的目光,顺着瞥了一眼,微笑着解释道:“他们镇日在府里忙碌,难得有机会出门散心,散漫了些,不是什么大事,子远不要见怪。”

    贺九皋嘴上忙道不敢,心中却暗自打鼓:公主御下如此宽纵,别是和兆京权贵一个毛病,仗着身份高贵不受约束,为自己豢养了一群走狗爪牙吧?

    他官位虽小,可也是正经入仕的官员,对那些近侍宠婢天生不大看得上眼。然而俗话说“宰相门前九品官”,兆京城中王孙遍地,家仆倚主人之威横行霸道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再看不惯,也只能一边鄙夷一边忍气吞声。如今侥幸做了公主家令,看似能在公主面前说上几句话,其实颜面还不如那些无品无级的婢女阉宦。

    他心中揣着猜忌,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表情之中还是带出些许郁色,闻禅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前世贺九皋也是公主府家令,闻禅知道他有点目无下尘的小毛病,从前因此吃过亏,不过大节上挑不出毛病,所以对他还算放心。现在他才刚和府中诸人接触,认生也是正常的,闻禅不指望所有人一下子都变成前世那种最顺手的状态,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且让他们慢慢磨合去吧。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河流纵横如玉带,农田与村落点缀其间,北方青山隐隐,乃是凤岭余脉。站在此处看去,与在浮屠上俯瞰城中灯火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只觉得兆京山环水绕,实在是个得天独厚的富饶之地。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沃野千里的地方,竟然会持续三年粮荒,农民失地,百姓困顿,连皇帝都不得不移驾到平京就食。朝臣一边花样百出地撺掇皇帝请僧道作法求雨,一边为争取转运使的肥差打破脑袋,几大势力在背后缠斗不休,若非后来固州之乱爆发,转运从富得流油的肥差变成了掉脑袋的苦差,只怕直到饿死也决定不了最终人选。

    车驾沿着官道向南走了大约十里,一群庄户在路边相候,贺九皋示意车夫停车,介绍道:“殿下,这里便是陛下御赐给府内的田庄,水旱田共计一百顷,桑田五十顷。庄内人口近百人,另有水车四座,水磨三轮。”

    闻禅搭着纤云的手下了车,先夸了贺九皋一句“细致”,沿着田边路慢慢走了一段,观察作物长势,自然而然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田庄产量如何?”

    也许是错觉,但这句话落地之后,周边空气好像都为之一静。

    贺九皋以余光撇了那些庄户们一眼,随即低头答道:“回禀殿下,年成好时,亩收约为二石,但是近年气候干旱,灌溉不利,亩产只有一石五斗左右。”

    “气候的事归上天管,人力不及,倒也无可奈何。”闻禅淡淡地道,“但是河道水渠近在眼前,子远,你这‘灌溉不利’四个字,是从哪里说起?”

    大热的天,贺九皋背后却硬生生被她问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完全可以轻巧地将闻禅的问题蒙混过去,反正这些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八成连麦子和稻谷都分不清,产量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数字,用来彰显富贵的点缀而已,说不定过眼即忘,根本不会刨根究底。

    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那没用的良心,企图在持明公主这里找到一点公正。毕竟这位凶名在外,曾剑斩外戚,起码能证明她是个比大多数权贵更横的人物。

    “如殿下所见,此处地势平坦,河渠环绕,只要水利修建得好,灌溉得当,就是不输江南的良田。”

    贺九皋倏地伸手指向东方,袍袖飞卷,声音里带着隐约颤抖:“可是百姓赖以灌溉的通济渠、白榆河和永业河边上建满了权贵的私家水磨,强截水流,壅塞河渠,百姓根本无法引水灌田,如今只能靠手挑肩扛,尚且勉强维持。”

    “此外还有豪门大族竞相建造园林,引水筑池,只剩五分的水流再去其三,百姓要如何用这仅有二分的水种出两石粮食?殿下的田庄是免赋的御赐良田,而那些普通农民耕着薄田,每人每年还要向朝廷交二石的赋税。”

    远处亭台楼阁依稀可见,飞檐斗拱,华美精巧,不知是谁家的别院;而大道的另一边,装满木材和石料的车队正缓缓驶向北方,又不知是去往谁家的园林。

    气氛一时死寂,闻禅抬手拦住了欲开口呵斥贺九皋的程玄,看向他的目光冷静到近乎冷漠:“贺九皋,你知道我也是你口中的‘权贵’吗?”

    贺九皋咬牙撩起衣袍,双膝一屈,跪在了尘土飞扬的田埂上:“臣知罪。”

    “说到底,你吃的饭是公主府给的,俸禄是朝廷发的,田地灌溉的好不好,普通百姓是死是活,轮不到你来过问,也不是你的职责。”

    “为了不相干的人而忤逆我,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

    闻禅很少表现得这么不留情面,仆婢侍从皆屏息而立,没人说话。贺九皋正要继续叩首谢罪时,旁边的庄户忽然扑通跪下,颤声恳求道:“求公主恕罪!贺郎君一心为公主办事,绝没有半点不尊敬公主的意思!是我们……都怪我们跟他抱怨,贺郎君可怜我们,才想在公主面前替我们说话,求您看在贺郎君是一片好心的份上,饶了他这回吧!”

    贺九皋阻拦不及,一头磕了下去:“是臣口无遮拦,冒犯殿下,臣甘愿领罚,请殿下不要迁怒他们,一切罪责都由臣来承担——”

    “快停,打住,不要再说了。”闻禅终于绷不住了,“啧”了一声,忧虑地道,“贺九皋,你这个嘴真得改改,没见过越道歉越不中听的,没火也能让你气出三分来,感觉我不罚你点什么都对不起你这副做派。”

    贺九皋:“……”

    “起来吧。”闻禅睨他,“你有胆子为民请命,怎么没本事坚持立场?我不过逼问几句,你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请罪,认错又认得那么不真诚,来日到了陛下面前、在朝堂上被朝臣群起而攻之,你也如此应对吗?”

    贺九皋愕然抬头,迷茫地看着她。

    闻禅:“问题摆在那里,长了眼睛就看得见,不是只有你发现了。要紧的是能说服上头出手解决问题,或者你自己有本事解决也行。光喊得欢有什么用?”

    贺九皋一下子磕巴起来:“臣、臣只是一介微末小官,人微言轻……”

    “所以才更要想办法说服我。”闻禅道,“你是公主家令,最大的靠山就是我,你的很多想法唯有借我的手方可实现,所以要努力攀上这条船,而不是一开始就把我划到你讨厌的那一拨人里。”

    “臣不敢!”贺九皋这回是真的心口如一,垂首道,“多谢殿下教诲。”

    闻禅示意手下扶他起身:“你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明白的,不过来日方长,咱们还有时间,且行且看吧。”

    贺九皋借着侍卫的力站起来,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公主身边的人看起来都那么放松散漫。

    是因为她会坦荡地说明利害,不掩饰自己需要效忠的目的,也不以一己好恶禁锢人的天性。在她手下不必曲意逢迎,不怕犯言直谏,可必须要有足够柔韧圆滑的手腕,和“一定要做成事”的决心。

    庄户领着他们到通济渠旁查看水磨运转。这一路走过来,贺九皋意外发现公主对这些田间地头的农事并不陌生。她虽然也问问题,但显然不是那种分不清麦苗和杂草的无知,简直不像个从未出过皇城的公主,反倒像个到乡下视察农桑的御史。

    闻禅在水磨旁驻足片刻,转头问贺九皋:“这几座水磨是原先就有的,还是陛下新赐的?”

    贺九皋:“殿下,这田庄一直都是御田,水磨也是专门配套建造的。”

    以水力带动磨盘,可以代替人力畜力进行粮食加工,豪门大族田产多,粮食多,自然要建起磨坊,而寻常百姓也没必要自己单独建个石磨,都是将粮食送至磨坊碾磨。这行当利润丰厚,所需者唯有水流,比起人力和牲畜牵引省去了不少成本,难怪世家大族竟相入局。

    闻禅点点头:“那三台先用着,叫他们另起地方,顺便建个新磨坊吧。”

    韩九皋眼神骤然一亮。

    闻禅朝地里蹲着的乌鸦和程玄扬声道:“小的们,回去吃饭了!”

    乌鸦纯属怕热,不想去水边晒太阳,程玄则是因为在田垄边发现了一株野花,找农人要了个陶盆,小心地挖出来移栽上了。

    午饭就摆在庄户家中,没人会专程跑到这里来吃燕鲍翅肚,原材料无非是农家的鸡,河里的鱼,还有夏季应景的时蔬,都是乡野风味,胜在新鲜自然。

    纤云他们以前跟着闻禅游历天下,风餐露宿也是常事,并不挑剔,乌鸦刨了两碗饭,显得有点意犹未尽,眼巴巴地望向闻禅。

    她格外嗜甜,每日都要三顿点心,而且因为上蹿下跳消化得快,怎么吃也不长个。闻禅撑着下巴笑道:“一路上偷我的茶饼还没够?都吃光了,这个季节也没处给你找栗子糕去,栗子还没熟呢。”

    乌鸦蔫哒哒地撇嘴,眉毛耷拉下来,一副小受气包的样子。

    闻禅感觉自己可能是上辈子欠了受气包们八百吊,这辈子注定在他们面前硬气不起来。

    “有什么甜点心吗?”她无奈地问旁边的农妇,“甜一点的果子也行。”

    农妇连声道有,出去片刻,端回来一碟子绿豆糕和一小碗野樱桃。那樱桃鲜红欲滴,如小玛瑙珠,外皮极薄,几乎是一触就破,但滋味酸甜浓郁。闻禅尝了两个,心中微微一动:“樱桃还有吗?”

    农妇手指绞着衣角,紧张地嗫嚅道:“回公主的话,这是民妇自家院子里栽的樱桃树,只有一棵,除去刚摘的这些,剩的不多了……”

    “没关系,有就行。”闻禅道,“纤云去帮我摘一小碗,别沾水,装好了带回去。”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哦——”了一声,只有贺九皋迷茫地四处看看,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午饭过后,众人歇息片刻,待赏赐完庄户、喂饱了马,便动身回城。

    来时是清晨日出不久,凉风习习,众人还有种踏青郊游的雀跃感,回程却是刚过了最热的时候,日头半斜,地气干热,大路上尘沙飞扬,让人只想赶紧回到阴凉的室内,用冷水痛痛快快地洗一把脸。

    车中小桌上放着程玄新挖到的野花,花瓣是很少见的蓝色,因怕路上摔了,交给闻禅暂时替他保管。闻禅端详了片刻,隔着竹帘问他:“这是什么花?”

    程玄的声音清润如珠玉,虽是少年内侍,却并不显得阴柔尖细:“奴婢其实也不认识,只是以前在内苑养花时,看过一本《异花谱》,里面提到过一种名为‘翠雀’的花,花形如蝶翼,色泽如翠鸟,据说服之可以明目散淤,治一切眼疾。”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那个意思,”闻禅跃跃欲试,“回去种上,真那么神的话,以后有空再来多挖几株。”

    程玄无奈地道:“殿下,既然是《异花谱》,就说明这些花要么罕见,要么失传,要么纯粹是编的。它可能只是一株普通的蓝色野花。”

    闻禅:“既然它被你看见了,还由我亲自带回公主府,就说明它绝不可能是一株普通野花。”

    程玄:“……嗯,没人欣赏自己,自己欣赏自己,殿下这么想也挺好的。”

    闻禅:“……”

    她正要反击,马车前行之势忽然放缓,程玄也在旁边拉了缰绳。闻禅问:“怎么了?”

    “前面好像有人在吵架,挡路了。”程玄道,“殿下稍安,我过去看看。”

    哒哒马蹄远去,风声捎来了远处的争执,似乎有人在大声辱骂,闻禅拨开竹帘,远远看见前面大路上横着一架马车,另有一辆坐满了人的板车,看身材似乎都是小孩,骂声中还隐约夹杂着泣音。

    遇见拍花子的了?

    少顷程玄纵马回转,隔帘低声向她禀报:“殿下,前面是城阳长公主的家仆,带了些奴婢准备入城,被一位过路的官员拦下了,说他私自掠良家子为奴婢,要将他扭送官府。那家仆不肯就范,正僵持着呢。”

    闻禅心下“咯噔”一下,越听越不妙:“那人叫什么?官任何职?”

    程玄道:“奴婢不敢泄露殿下身份,只简单问了几句,未能详尽,殿下要出面吗?”

    “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翻一下黄历,”闻禅叹了口气,“来都来了,过去看看。”

    马车驶近,吵架的两方被迫暂停。闻禅因是微服出行,车上没有纹饰,而贺九皋虽然穿着官服,但他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对方一看那浅绿色就知道他不算根葱,只当他是护送家眷出行,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不耐烦地喝道:“一边儿去!没看见这有人吗,再敢瞎凑热闹,老子连你也一起收拾了!”

    贺九皋断喝道:“大胆!你知道车里坐的是谁,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倒还有几分威势,那家仆被他吼得一缩,气焰稍敛,仍梗着脖子道:“不管你是谁,这是城阳长公主殿下的家事,外人少来多管闲事,识相的就赶快离去,休要纠缠!”

    “我恍惚听着,有人提起了我姑母。”闻禅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车中幽幽传出,“这不是巧了么,我还真不是外人,亲侄女过问一句,总不会挨打吧?”

    那家仆蓦地一怔,程玄面沉如水,厉声喝道:“这是持明公主车驾!你挡了殿下的道,还敢狗仗人势、出言犯上!来人,将此人拿下,堵住他的嘴,免得再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平白污了殿下的耳朵!”

    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一拥而上,将那人摁倒在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甘草,余者见状皆瑟瑟发抖,在训练有素的侍卫面前乖巧得像一窝兔子,再也没人敢上前叫板。

    闻禅这才令侍女半卷竹帘,八风不动地询问:“适才听说那恶奴冲撞了路过官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官员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穿着便服,看不出品阶,朝着闻禅车驾行了个大礼:“臣左台侍御史杨廷英,拜见公主殿下,多谢殿下出手解围。”

    果然……

    闻禅刚才就觉得这情节耳熟,心想不会这么巧吧,谁知道还真让她凑上了热闹。

    眼前这位当街跟人起争执的耿直御史,正是前世帮闻禅扳倒相归海的关键人物、在“深林”中代号为“白鹭”的杨廷英。

    如果要让闻禅挑一个“御史典范”,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如果让她选一个“下辈子好好做人不要再当御史了”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

    因为这个人虽然具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清廉耿介等一系列御史必备美德,然而运气实在不怎么样,他选的每个目标都能引发议论风暴,偏偏每一次弹劾结果都不成功,被弹者毫发无损,杨廷英去国离乡,然而大家只要提及他,依然普遍认为他就是干御史的这块料。

    总而言之,经历三次贬谪,归来仍是御史。

    贺九皋听了他自报家门,面色古怪地朝闻禅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忍住了没有多话。

    闻禅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杨御史,久仰大名。刚才是怎么回事,御史缘何与长公主家仆起了争执?”

    杨廷英默然片刻,最后直愣愣地答道:“此是御史公务,与殿下无涉,还请殿下起驾回城,不要干预此事。”

    所有人:“……”

    好家伙,上一个让她闭嘴收手的人就躺在旁边吃土,这榆木脑袋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就连贺九皋也知道闻禅深受天子宠爱,大婚时曾亲自受过百官朝拜,按理说她的地位与亲王等同,那么结交官员、过问政事自然也是她的权利。只不过自古以来公主干政是极少数,且有乱朝的先例,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天子此举明智正当,杨廷英显然是那种特别古板顽固的官员。

    闻禅:“哦。”

    她没有因拒绝而恼怒,也没有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她太清楚跟这个犟种抬杠是什么结果了,所以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说法:“那就不打扰杨御史了。来人,把这些拦路的家仆带走,送还长公主府处置,这些小孩是哪里来的?算了不管了,也一起带走。”

    杨廷英:“……”

    “殿下且慢!”他眼看侍卫围了上来,急声阻止,“长公主家仆强掠良家子女为奴婢,殿下将这些人送还长公主府,难道要纵容他们为非作歹的恶行吗!”

    “杨御史,说话小心点,我虽然敬你三分,但也不是谁都能蹬鼻子上脸。”闻禅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道,“是你让我别多问抓紧走,那我把这些顶撞我的家仆带回去交给长公主惩治,有什么问题?现在你又跳出来说我包庇纵容,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这到底是在办公务,还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呢?”

    杨廷英被她噎了个正着,不情不愿地低头辩解:“是臣失言……殿下明鉴,臣绝无它意。”

    贺九皋偷偷抹了把汗,心说公主拿捏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他上午刚领教过一回,下午杨廷英又撞了上来——而且这位的情况可比他严重多了。

    贺九皋凑近车窗,轻声回禀道:“殿下,臣方才想起来一件事,这位杨御史曾在延寿五年被贬出京,当时陛下与贞懿皇后广诏天下僧道名医为殿下治病,杨御史上书极力劝阻,言辞激烈,触怒天颜,于是横遭贬谪。他心中或许记着旧事,对殿下成见未消,还请殿下慎重决断。”

    “嗯,不错。”

    闻禅点了点头,赞许道:“子远果然心细如发,看来你这个家令总算是上道了。”

    贺九皋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只当闻禅是在夸他,低声说了句“多谢殿下”,半晌后终于有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心里突地一跳:“难道公主早就知道当年杨廷英被贬是因为她的事了?”

    闻禅再度将视线移回那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官身上:“天气热,大家都有事要忙,杨御史,我看不如就省下那些弯弯绕绕的步骤,坦诚相告吧。”

    他刚才情急之下已经说漏了嘴,这会儿不坦诚相告也不行了。但杨廷英这些年来屡屡遭遇打击,宦海浮沉,对兆京的王公权贵实在不报任何希望,更别说他和持明公主还隔着一层陈年恩怨,城阳长公主又是她的姑母,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持明公主都绝对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调回京城尚未满一年,这回过后,不知道又要被贬到哪个偏远州县去了。

    杨廷英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将事情来龙去脉向闻禅一一道来。

    他做官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更别说在兆京定居,双亲都还居住在乡下老家。昨日听说母亲生病,杨廷英便向御史台里告了两日假,回乡下侍奉母亲。今日动身回城时,他途径一户人家,看见院子竹篱毁坏了大半,满地鸡鸭乱飞,屋内哀哭声不绝,还以为是遭了强盗,好奇之下进去询问,一问才得知城阳长公主在十里外的落花山下建造了“倾金园”,日前别业落成,因园中杂役人手不够,便纵容家仆到乡里强掳农家子女为奴婢。

    杨廷英的人生信条就是与不法权贵斗争到底,一听说那群家丁刚离开不久,也不管自己孤身一人手无寸铁,打马奋起直追,终于在城外截停了长公主府的车马。

    对方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自然不怕他一个小小御史,若非杨廷英拦在车前,警告他们“若想离开先从本官尸体上跨过去”,这会儿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闻禅招手叫程玄过来:“去问问那些孩子,父母是谁,家在何处,是不是自愿跟他们走的?”

    城阳公主府领头的管事在地上呜呜直叫,这时车上另下来了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丝绸袍子,看起来也是管事之流,扑通跪到闻禅车驾前,叩首哀求道:“小的们罪该万死,有眼不识泰山,挡了殿下的大驾,求殿下看在长公主的情面上,饶了小的们一回!”

    城阳长公主是天子的姐姐,先帝最疼爱的小女儿,下嫁开国功臣杨兴嗣之后、关国公杨弘。她是先帝老来得女,备受宠爱,出嫁时皇帝赐下嫁妆无数,关国公府上下对其也极为尊敬。而且今上登基时,公主潜令宫使提前将消息告知王府,皇帝感念她的拥护之功,对她礼遇优渥,更令太子娶杨氏长女为妃,城阳长公主的权势由是坐大,京中诸公主都隐隐以其为首。

    前世杨廷英被家仆用马鞭打伤了脸颊,上书弹劾城阳长公主不法之事,皇帝却被进宫求情的长公主闹得没办法,最终只令她将强掳来的子女送还父母,并未追究罪过。杨廷英却因此被长公主记恨,不久便找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地贬到了西川华州,一去又是三年。

    在挑选对手时总能在万军之中精准地找到最不好对付的那个,这简直已经成了杨廷英的天赋。

    闻禅没搭理那男管事,任由他跪着,程玄询问了一圈,回来禀告道:“殿下,奴婢问过了,都是附近乡里的孩子,有的是被父母卖了,也有的被强抢来的。”

    闻禅点了点头,那管事捕捉到一两个字音,立刻支起脑袋,大声狡辩道:“殿下明鉴,小的们奉长公主之命采买奴婢,这些孩子都是父母自愿卖给公主府的!钱货两讫,绝无强掳之事,殿下切勿轻信那人的一面之词!”

    闻禅沉吟道:“有道理,事关长公主,确实不能光凭几句话就妄下结论。”

    杨廷英脸色霎时一片灰白,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预感到自己这回难逃一劫。

    “这样吧,”闻禅终于想到了好办法,拊掌道,“先捆起来,通通都捆起来。”

    所有人:“……”

    男管事崩溃惨叫:“殿下,冤枉啊!”

    闻禅道:“将这些人移送京兆府,子远,你跟着去见何大人,就说这些人自称是公主家仆,不知道是不是拍花子的。再派个人去杨御史说的地方,问问附近乡民谁家丢了儿女的,到京兆府去报案。”

    杨廷英目瞪口呆地目送侍卫们将几个家奴捆作一堆塞进马车,惊疑不定地望向闻禅的车驾,可惜隔着竹帘,他看不见公主的形容神情,只能听到她始终如一的从容语调:“杨御史。”

    “臣在。”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余下的你不必再插手。”闻禅道,“在京城为官不易、百事艰难,这回算我送你个人情,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杨廷英倏地抬头:“殿下这是何意?是要臣全身远害,苟且偷安吗?”

    闻禅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无奈的意味:“杨御史,这件事落在我这,无非就是和长公主之间有一点小误会,我们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陛下更不会加罪于我们;但如果由你来弹劾,长公主依旧不会怎么样,但你十有八/九会被踢到荒僻之地去,很可能就要在那里蹉跎一生。”

    “这就是权势,也是现实,你不喜欢,但拿它无可奈何。”

    “你不是还上有八十老母需要奉养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可以绕路,就不必非要往火坑里跳了。”

    杨廷英久久不语,闻禅言尽于此,命侍女放下帘帐。车夫扬鞭催马,停滞许久的马车终于开始继续前行。

    闻禅盯着窗外的绿树农田,有些愣神。

    她这次救了杨廷英一回,如果顺利的话,他不至于再被贬谪三年。只是此生如果没有经历重大挫折和重重磨难,他还会是她记忆里那个杨廷英吗?

    “殿下——”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马蹄声从后方逼近,车夫犹豫地放缓了速度。

    杨廷英催马赶上闻禅,高声道:“臣既为御史,便当恪尽职守,纠弹不法,纵然朝弹暮黜,亦不改志!”

    “今日我若为苟全自身而闭口不言,那入仕以来这十余年的颠沛流离又算什么?我能瞒得过悠悠众口,却如何瞒得过自己!”

    车驾内阒然无声。

    闻禅没有劝解,也没有表示支持。但杨廷英已经不需要谁来给他答案。他像一支满弓的穿云箭,越过闻禅的车队,朝着城门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第24章 樱桃

    晴日西斜, 天边漫卷着粉紫云霓,屋内光线比白日里黯淡三分,黄昏柔化了一切鲜明颜色, 让眼前景致变成了一卷经年古画。裴如凇走进来时, 适逢闻禅刚沐浴完毕, 坐在妆台前, 正由侍女服侍着擦干一头乌黑湿润的长发。

    裴如凇脚步轻悄,无声地走到她身后,从侍女手中接过方巾, 闻禅在镜中看见他的身影,侧头问道:“刚回来?今天下值倒是很早。”

    “也不早, ”裴如凇握着她丰盈的长发,细心地用巾帕拧干水迹, 平静答道,“比殿下晚了整整两刻。”

    闻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少来,当初是你自己选了中书省, 每日伴驾随侍不能擅离, 又不是我不带你出去。”

    “我在殿下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人?”裴如凇失笑, “又不是三岁小儿, 没机会出去玩还要向殿下抱怨。我是想问殿下回来得晚了些,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闻禅沉吟道:“年糕。”

    裴如凇:“嗯?殿下想吃年糕吗?”

    闻禅:“不是你问我在我眼里你是什么形象吗?”

    裴如凇:“……”

    他都不必继续追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闻禅说的年糕一定不是软弹柔韧的常见品种, 而是一拉三尺长、能把人嘴巴黏住的那种。

    “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裴如凇轻轻叹气, “如果下次殿下能用点高雅的比喻, 被夸的人会更高兴的。”

    闻禅却一本正经地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裴雪臣,等日后你功成名就、身居高位, 外头会有无数奉承你的人,把你比作梅兰竹菊飞禽走兽,但是当年糕的机会只在我这里才有,举世无双,难道还不值得你珍惜?”

    裴如凇一边觉得这番言论荒谬至极,一边被“举世无双”这个形容击中心房,无言以对,无力反击,只好低头蹭过去,黏住了她的嘴。

    “……”闻禅,“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擦干了头发,裴如凇去旁边洗手,纤云过来替她将长发松松挽起,免得闷热。闻禅想起一事,道:“对了,今天去的农户家有刚熟的野樱桃,给你带了一点,纤云。”

    纤云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裴如凇眼里带起三分笑意,玩味道:“特地给我的吗?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我。”

    他故意把“特地”两个字咬的很重,仿佛抓到了她口是心非的证明,如果他背后有尾巴的话,此刻一定已经摇出了残影。

    纤云端来一只白玉盘,裴如凇的视线落在那盘鲜红滚圆的小樱桃上,目光微微一凝。

    闻禅:“喏,特意给你摘的,把人家的树都薅秃了,裴公子请用吧。”

    裴如凇拈起一颗樱桃,神情有点奇怪:“我……曾经跟殿下提起过那件事吗?”

    闻禅莫名道:“什么事?”

    “我以为殿下说的,是那种长茎的樱桃,没想到是这种。”裴如凇盯着手中的樱桃,眉间浮起一点怅然之意,“我年幼时,从院子到书房的路上有一棵樱桃树,每年暮春时都会结满这样的樱桃。”

    “我每天去书房念书时都会看见那棵树,有时撞见小孩子们凑在一起摘樱桃,心里很羡慕,也想尝一尝,但身边人都说只有鸟雀和仆人才吃那种野樱桃,就像野菜一样,身为世家大族的公子,不应该贪图那点低贱之物,会低了自己的身份。”

    裴如凇自小被家中长辈按君子标准培养,规行矩步,衣冠寝食都有严格礼节,吃的水果也都是洗净切好去核再端到他面前,一碟不超过十口,不可贪凉,不可多食。

    裴家这样的高门贵族,想要什么鲜果都能设法弄到,更不缺那种个头饱满的红樱桃,但裴如凇偏偏就想知道“野樱桃”是什么滋味。

    “后来有一年春天,大概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我母亲到院中来看我,悄悄递给我一包用手帕包住的樱桃,是她在路上摘的。”

    “那些樱桃已经熟透了,有的一碰就破,把她的手帕染成了红色,但是每一个都很甜。”

    “我娘是江南出身,随父亲迁居京城后便因为水土不服而抱病,生下我后身体更加不好,常年卧病修养。我祖父觉得她无力抚养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大约两三个月能见到她一次,其实跟她一直都不太亲近。”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她每天都会提前等在在我去书房的路上,就为了看我一眼。她注意到我在看那些樱桃,又不敢去摘,就自己偷偷摘了一些,拿过来送给我。”

    “她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被关在深宅里,按名门淑女的做派长大,有时候特别羡慕那些能翻墙爬树下水摸鱼的孩子,所以她能理解我,那不是错。”

    她说:“不要怕,你要好好地长大,等你足够强大了,就能得到自由。”

    裴如凇幼小心灵里积累的很多褶皱和委屈,于是都被这“理解”两个字轻轻抚平了。

    他的母亲一生都是金笼之鸟,离开了娘家,嫁入了夫家,困于体弱,始终不得自由,但她给了裴如凇勇气,让他得以正视自己的渴望。

    “后来呢?”

    裴如凇笑了一声,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完全是出自常年规训形成的习惯:“后来我把那些樱桃种子埋在窗下,想种出一棵樱桃树,但是并没有成活。”

    “母亲给我樱桃的事被身边仆人告到了祖父那里,他叫我去书房,把尚书《旅獒》一篇抄了三十遍,等我抄完出来时,那棵樱桃树已经被连根拔了。”

    闻禅小时候跟着太傅读过四书五经,虽然平时用得不多,但大概内容还记得——《旅獒》里有个著名的典故,叫做“玩物丧志”。

    “太牵强了,这跟玩物丧志有什么关系?”闻禅无法理解,“几个樱桃而已,你们家又不是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犯得着这么节制吗?”

    “玩物丧志也好,任性妄为也好,罪名其实是最不重要的,他只是找个由头教训我罢了。”裴如凇淡淡地道,“诗礼之家嘛,又是嫡长孙,自然不能随便拿棍棒招呼,而且事关我的生母,祖父也不好表现的太强硬,否则弄得像是抢孩子一样,传出去于他老人家名声有损。”

    “再然后——”

    他面上的笑意终于消失殆尽,深深吸了口气,稍微偏开了脸。

    “再然后,那年冬天……我母亲就病逝了。”

    闻禅想起成婚后她第一次到裴府拜会时,看见那名跟在裴鸾身边、举止端庄的雍容妇人,裴如凇唤她“徐夫人”,裴鸾干咳了一声,略显尴尬地介绍说那是续弦徐氏,裴如凇的生母早已过世多年。

    前后两世,她都没有问过裴如凇生母的详情,因为她的母亲也是因病早逝,她很清楚面对父亲的续弦是什么心情,所以没有必要为了好奇心去戳裴如凇的伤疤。

    直到今天,闻禅才终于听见了裴如凇亲口提起当年往事。

    樱桃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这种樱桃皮薄核大,没什么果肉,像石榴籽一样只能尝到一瞬的酸甜,但和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这碟野樱桃,如果不是她……

    除了闻禅,大概也不会有别的公主对这种野樱桃感兴趣,更不会把它当成礼物,专程从城外带回来与他分享。

    “你如果喜欢,可以把种子埋在花圃里,看看能不能种出来。”闻禅没说什么安慰的客套话,只是给了个提议,很随意地闲聊,“但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得到你的樱桃。”

    裴如凇问:“那殿下会陪我一起等吗?”

    “不然呢?”闻禅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这是我家。”

    裴如凇:“……”

    他睹物而生的怅惘莫名被闻禅一句话扫了个干干净净,看在她这么会安慰人的份上,裴如凇决定再告诉她一个秘密:“还有一件事,当初殿下选婿时,我父亲曾以裴氏和苏氏已有婚约为由,向陛下推拒尚主。”

    “他说是我母亲与苏氏夫人互换信物、指腹为婚,但实际上在裴家的规矩下,纵然是生母也无法擅自决定嫡长孙的婚事。婚约是我祖父授意而为,只不过不想背上逃避选婿的罪名,拿我母亲当借口而已。”

    “裴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看似规矩森严,但总有些人可以超脱于规则之外。我母亲说过,等我长大了就会有自由,可长大之后才发现,所谓自由,也不过就是从一个小笼子,换进了一个宽敞点的大笼子。”

    “入朝为官,联姻苏氏,维护裴家……沿着家里安排好的路走下去,或许等到我变成裴老太爷的那一天,才会得到我想要的‘自由’吧。”

    闻禅被“裴老太爷”逗得笑出了声,裴如凇无奈地看着她,眼中却闪烁着隐约笑意:“我不是抱怨裴家,毕竟我做了快二十年的长公子,享受这个名分带来的优渥生活,为裴氏奉献一切也是理所应当,但坦白说,听到殿下选我为驸马的消息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从天而降的“强取豪夺”,在裴如凇如白纸一张的人生中横飞一笔,有些人看来是污点,在他眼里却像是一道被打碎的缝隙。

    “为裴家奉献可以,奉献一切应该不太可能。”

    闻禅理所当然地道:“毕竟不管你家把你许配给谁,最后都会被我抢过来。”

    第25章 弹劾

    把“强取豪夺”说的这么动听, 也就只有闻禅能做得出来。明知她是在哄人,但裴如凇被哄得还是很开心,微微一笑, 半是戏谑、半是好奇地问:“京中才俊无数, 殿下为何独独看中了我呢?”

    闻禅沉默地从碟子里拣了个樱桃吃, 看天看地, 好像突然对晚霞产生了莫大兴趣。

    裴如凇:?

    “殿下,这时候不说话可就太伤人了。”他以袖掩面,假装呜呜, “成亲都已经成过两回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告的呢?”

    可是平心而论, 前世两人成亲前没有见过面,对于彼此的一切了解, 都不过是从外人口中听来的评价;而成婚之后,大多数时候也是相敬如宾,比起夫妻, 更像是互相帮忙的朋友, 万万谈不上什么“非君不可”。

    但裴如凇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那句话其实是真的, 并不是她随口哄人的甜言蜜语。

    闻禅受不了他的嘤嘤,只好说:“因为裴氏长公子名动京城,我觉得驸马还是得选长得好看的。”

    裴如凇一直观察着她的细微表情, 闻言脸上现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我就知道……”

    闻禅:“你又知道什么了?”

    裴如凇却狡猾地一笑, 避重就轻, 用一种唱歌般轻快的语调哼哼道:“知道殿下心里有我。”

    闻禅:“……好, 想开点好,以后也这么自信最好。”

    裴如凇道:“然后呢, 殿下不会只是为了给我带一碗樱桃,就迁延到傍晚才回城吧?”

    闻禅一提这事,眉头就有往中间靠拢的趋势:“碰见老熟人了。”

    “是‘白鹭’——杨廷英杨御史吗?”

    闻禅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压根就没去上朝,偷偷跟在我们身后溜出城了?”

    “哪里值得殿下如此惊讶,”裴如凇笑了起来,伸出手,用微凉的指尖揉开了她的眉心,“我好歹也是再世轮回的人,前生之事多少能记住一些。要说延寿十二年五月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事,只有杨御史弹劾城阳长公主府这一桩了。”

    “是啊。”闻禅叹道,“这回凑巧,他和长公主家仆争执时正好被我撞上了。我本想捞他一把,让他别再蹚这摊浑水,但杨御史不愧是个响当当的铜豌豆,执意要亲身上阵、抗争到底,我也只能随他去了。”

    裴如凇道:“秉公直言,不避祸福,如此方是宪臣本色。他若顺着殿下的意思苟全于人后,那也就不是深得殿下信重的‘白鹭’了。”

    “我有时会想,重来一次,改变自己的命运很正常,但试图左右别人的命运,是不是太狂妄了。”

    闻禅望着远方渐渐西沉的落日,悠悠地道:“毕竟本性难移,就算逃过了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所谓‘命中注定’,就是同样的事情发生一万次,依然还会做出和最初一样的选择。”

    暮色将她的轮廓描画得更为深邃,半边侧脸隐于阴影之中,色泽如白玉,却又显出一种近乎矛盾的、凛冽而坚硬的质感。

    “也许吧。”

    裴如凇道:“有些人的命运是‘坚守’,而有些人的命运是‘改变’,执着于改变他人命运,不也是一种坚持吗?殿下,你也是一样的啊。”

    闻禅无言地与他对视,头一次感觉到裴如凇的目光里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像是一池春水般的温柔缱绻之下,悄然出现了小小的、幽深的漩涡。

    “为什么这么说?”

    “殿下曾经说过的,通明禅师断言你命中有劫难,或于三十岁时遭遇坎坷,前世果然应验了。可殿下虽然笃信那位禅师的谶语,今生却依旧选择入世,没有转头回山林中修行。”裴如凇轻声说,“哪怕真正地重来了一次,也做出了和当初一样的选择,殿下何尝不是‘本性难移’?”

    闻禅:“……”

    她有点摸不清裴如凇的深浅,感觉仿佛句句意有所指,但又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裴如凇却及时止住了话头,话锋一转:“扯得太远了,说回眼前。杨御史明日上朝弹劾城阳长公主,不管陛下如何处置,长公主必定会报复他,就看殿下是想让他像前世一样被贬去西川历练,还是设法转圜、让他少受点罪了。”

    闻禅沉吟不语,心里反复掂量了半天,最后道:“如能保全,还是尽量拉他一把,他家中尚有亲眷,离得近些,也好有个照应。我记得他夫人是位高门贵女,当初女方家里看重他的才学,将女儿许配给他,结果杨廷英仕途坎坷,一再遭贬,他岳家怕惹祸上身,就逼迫他们和离了。”

    她说到此处,似乎是想起了旧事,面露怅然,微微叹了口气。

    “杨廷英这么个跟权宦和长公主叫板都不怕的硬骨头,偏偏在他岳家面前低了头,可能是觉得对不起夫人,后来他母亲过世,孝期过后起复为殿中侍御史,也没再续娶。”

    裴如凇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道:“我发现,殿下似乎格外喜欢忠贞之士呢。”

    闻禅:“你从哪儿发现‘格外喜欢’的?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偏好。”

    裴如凇冷哼一声,给了她一个“我一定要让你无话可说”的眼神。

    “杨御史的传奇可不止如此,定兴三年,杨廷英官拜御史大夫,得知前妻卢氏亦未二嫁,于是登门求娶,再续前缘。朝野民间都将这段破镜重圆的故事当作佳话津津乐道,伶人据此编了百戏,天下传唱,听说那几年‘不求潘郎,只求杨郎’的俗谚一度在京中广为流传。”

    闻禅对这个年号不熟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前世燕王闻琢登基后的新年号。

    “果真?”她眼睛亮了起来,“后来呢?”

    “后来……”

    “后来应该就是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吧——传奇里一般都是这么写的。”裴如凇垂着眼帘,语气平淡地说,“只可惜我没看到最后,也不知道‘破镜重圆’是怎么回事。”

    闻禅:“……”

    好隐晦的阴阳怪气,好浓重的哀愁幽怨。

    “杨御史不愧是忠贞之士,令人钦佩。”她虚咳了一声,感情饱满地抒怀道,“不过要说最感人的,还属我们才貌双全、情深义重的裴郎。只可惜裴郎的生平事迹不为世人所知,都是因为被我独占了好处,惭愧,惭愧。”

    裴如凇又要忍笑又不好意思,还有点被拿捏的不服气,耳朵尖儿红得堪比新摘的樱桃,在闻禅面前一败涂地,最后悻悻地道:“……便宜你了。”

    翌日朝会,左台侍御史杨廷英上奏,弹劾城阳长公主纵容家奴掠百姓子女为奴婢,请皇帝秉公处置。

    皇帝一看见弹章里“长公主”三字,便默然不语,按下不提,让下一个臣子奏事,结果刚好轮到京兆尹何攸,奏称持明公主路遇车马载十余名儿童,哭声不绝于道,公主命人询问情况,对方自称城阳长公主府家仆,言语无状,举止蛮横,公主疑心其实为人贩,便令侍卫将一干人等缚送至京兆府。

    所有人:“……”

    一片死寂当中,皇帝替百官问出了最要紧的那句话:“然后呢?”

    何攸恭恭敬敬地答道:“启禀陛下,事关长公主府声誉,臣不敢延误,命人连夜审问,并派衙役到附近村庄走访查问有无儿童走失。经查,十五名孩童皆为白水、济水二村乡民之子,最大者十三,最幼者年不满十岁。”

    “犯人系城阳长公主府家仆,自述到乡下采买奴婢,已与其父母谈妥价钱,坚称并非略卖人口。孩童父母则供称犯人强闯家中掠走孩童,留钱一贯,钱财并未动用,已按证物封存,转交官府。”

    如果说杨廷英的弹劾是脆响但不痛的一巴掌,那么何攸的参奏就是一记从天而降的无情铁拳,将长公主府直接锤进了地心。

    皇帝揉着太阳穴,心中有些微微的厌烦:虽说长公主是他的妹妹,又有拥立之功,但毕竟是皇亲国戚,行事怎么如此不上台面,需要奴婢就去买奴婢,又不是没有,犯得着为了省几个钱去强略良家子吗?

    “何卿,此案依律该如何处置?”

    何攸答道:“依齐律,略卖良人为奴婢,绞;和同相卖良人为奴婢,流二千里。卖未售者,减一等。持明公主及时将犯人擒送归案,属略卖未成,依律减等,主犯流三千里,乡民有自愿卖子女者,以和同相卖未成论,徒三年。”

    皇帝觉得他条分缕析,紧扣律令,并未因长公主家仆身份特殊而夸大罪行,不似御史那样专挑痛处戳,心下满意,点了点头:“便依卿所言,京兆府继续处置此案。”

    然而他这口气并没有松多久,下朝回到春熙殿没多久,梁绛便匆匆进来通禀,说城阳长公主求见。

    皇帝叹了口气,挥手道:“宣她进来。”

    城阳长公主年纪并不算大,又被先帝和驸马骄纵惯了,做派张扬,皇帝看她有时像看女儿一样,见她一路带风地走进来,还含笑打趣了一句:“小妹来得倒快,梁绛,赐座。”

    城阳长公主自觉伤了颜面,哪还有坐下慢慢说的心情,一见他便怒气冲冲地抱怨道:“持明那丫头真是不懂事,嫁了人心也大了,好的不学,倒先学会‘大义灭亲’了!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姑母!”

    皇帝的脸色倏地变了。

    第26章 中书

    在闻景行还不是皇帝、只是先帝众多子嗣中不太惹眼的一个闲散王爷时, 他理所当然地幻想过自己有一天着九重冠冕,受四方朝拜,成为君临天下的帝王;也常常在美梦醒来以后一边回味、一边陷入无端的怅然。

    他上头有稳如泰山的太子, 有才干出众的兄长, 他的母亲只是昭仪位份, 既没有圣眷隆恩, 家世也并不显赫,无论再怎么做梦,皇位都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

    然而天禧二十九年风云突变, 太子突然急病去世,储君之位空悬, 各方人马蠢蠢欲动。先帝痛失爱子,性情变得格外暴躁乖戾, 皇子、丞相、权宦……所有试图将手伸向皇帝宝座的人都被他视为叛逆,毫不留情地一一剪除,朝廷内外人心惶惶, 却又不得不为了那至尊之位拼命厮杀。

    终于, 在某个风雨大作的夜晚, 一名女婢叩开了王府角门, 向闻景行传递了来自城阳公主的消息——“陛下垂危,欲传位于汝,即刻进宫, 万事小心。”

    消息比头顶的惊雷更加震耳欲聋, 砸晕了闲散王爷闻景行。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巨大馅饼, 还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巨大陷阱?

    进一步, 有可能是脱胎换骨,也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而如果原地不动,得不到也不会失去,起码能保住自己一生平安。

    信,还是不信?

    闻景行此生为登基付出的最大努力,就是他下定决心,在那个暴雨夜跨出了王府的门槛。

    宫中派来传旨的太监就死在街对面的暗巷里,闻景行在家将护送下穿过滂沱雨夜,来到端华门前,满心惶惶之时,是城阳公主的驸马、羽林卫将军杨弘一路将他护送到久安宫殿前。

    所以这些年他对城阳公主一直非常宽容,如果没有她就没有如今的帝王——即便他很清楚她的举动并非出于亲情,纯粹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她抛弃了其他兄弟,将赌注压在闻景行身上,换来了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闻景行不会觉得她冷血,因为生在天家,注定与温情无缘,可是她到底哪来的底气指责闻禅“大义灭亲”,难道她自己是清清白白毫无过错的吗?

    “这事怎么能怪罪到阿檀头上?”皇帝心里有点不乐意,但嘴上还是放缓了语气劝道,“你府中的人行事不谨,打着你的名号在外招摇,这种蠢材处置了也罢,再选些聪明伶俐的上来就是了。”

    城阳长公主柳眉倒竖,怒道:“若她心里还顾念着亲缘情分,就该先带人来问我,可她倒是手段利索,直接一竿子把事捅到了京兆府!踩着我的脸面为自己博名声,我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祖宗!”

    “好了,好了,”皇帝息事宁人地道,“阿檀确实欠考虑,但毕竟是你的家仆有错在先,你是长辈,莫要跟她计较了。”

    城阳长公主怒色稍敛,但神情仍是冷冷的:“皇兄,皇嫂去得早,后宫也没人能管得了她,正因我是长辈,才要把这事说明白了:外人终究是外人,各有各的算盘,什么赤胆忠心都是嘴上说着好听,只有宗室才会维护皇兄、维护大齐。天威不容轻犯,必须要让天下人知道这江山姓什么,谁这才是天下的主人。”

    “先前持明在松阳立下大功,皇兄看重她,朝臣称赞她,大概是把她捧得飘飘然了,一心追逐世人口中的贤名,却忘了自己的根基在何处。皇兄,今日您放任她打我的脸,明日后日,她就敢去打其他宗室的脸,长此以往,宗室们会如何看待皇兄?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还肯为大齐江山出力卖命?”

    图穷匕见,这一刀终于准确地扎中了要害,皇帝心中压抑的恼怒犹如被一盆冷水浇透,只余一缕有气无力的白烟。

    小至一村,大至一国,“宗族”二字永远高悬头顶,即便贵为天子,也无法彻底抛开血缘所牵绊的一切。

    正因她的支持,才有今日的天子——城阳长公主非常清楚自己的筹码是什么。这些年来她骄纵张扬也好,奢靡无度也罢,在大事上却始终与皇帝保持完全一致,潜移默化地加深皇帝对她的依赖。她要在皇帝心中楔下一道深深印痕,让他相信城阳长公主就是闻氏宗室的代表,违逆她的意见,就是在宗室们的脑袋上动土。

    城阳长公主见皇帝似有意动,又趁热打铁,状似无意地道:“皇兄别见怪,我再说句不好听的,持明一个姑娘家,倒处处比着皇子们的做派,这是要效仿哪一位呢?”

    梁绛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将这番话一字不漏收入耳中,微不可闻地轻啧了一声。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妥协地吁了口气,低声道:“小妹说得有道理,阿檀还年轻,不知世事,你做姑母的,多担待些。”

    城阳长公主这才转嗔为喜,眉头稍解,又道:“皇兄把家仆还给我嘛,到底是我府上的人,拿去让人审问,不是叫京城的人看妹妹的笑话吗?我回去一定严加约束,让他们知道教训,再不犯了。”

    皇帝无奈道:“早朝时朕已亲口说了让京兆府审理,哪能朝令夕改?你府中缺人手,朕从宫里拨些奴仆给你如何?”

    “皇兄总是这样,宁可自己吃亏,拿梯己补贴别人,也不愿和大臣们相争。”城阳长公主吃吃笑道,“跟阿爹完全是两个模样,他老人家要做什么,谁敢拦他谁就等着掉脑袋吧。也难怪这些年那些御史谏官都爱从宗室身上挑刺,陛下对他们宽纵得太过了。”

    皇帝怅然叹道:“是啊,先帝所生诸子之中,朕是最不肖似先帝的一个。”

    城阳长公主却笑道:“最终不还是皇兄坐了大位,像不像的,又有什么打紧?”

    隔着宽阔厅堂,兄妹二人无言地对视,犹如十二年前那个雨夜,在深殿中擦肩而过时沉默的一眼。

    城阳长公主笑盈盈地道:“算啦,我也不偏皇兄的奴婢,皇兄写个手令,我自去京兆府领人便是。等妹妹的倾金园收拾好了,皇兄可一定要赏光驾临啊。”

    皇帝被她缠不过,叫梁绛来伺候笔墨,亲自手书敕令交给城阳长公主,又许诺她一定会去倾金园,留她用了午膳,才命人好生送长公主出宫。

    梁绛趁着皇帝午睡的工夫,招手叫来个小太监,如此这般地嘱咐了几句,放他去中书省找裴如凇。

    裴如凇听完小太监的传话,险些当场炸了,幸好他这些年见多了大风大浪,脸上还勉强能绷得住表情,送走对方后,他回到厢房内沉思片刻,起身去见中书令源叔夜。

    论官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起居舍人,说的话也就比耳边风声音大点,但源叔夜对他颇为客气,主要还是在乎他驸马的身份,和颜悦色地问:“雪臣有什么事?”

    源叔夜为相七载,深得皇帝信重,此人工于心计,城府深沉,治事也颇有手腕,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太子,当年先后拥立晋王、越王,将太子一党打压得几乎无地容身。裴如凇向他行礼,面露忧色,道:“下官有一事不知如何处置,还请源相指点一二。”

    源叔夜心中微微纳罕,嘴上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如凇道:“今日早朝,御史弹劾城阳长公主治家不严,刚才听说长公主已入宫求见陛下。此事最初由持明公主举发,但长公主于国有大功,又是太子妃之母,若陛下开恩,赦免了长公主家奴,下官是该劝谏陛下,还是该闭口不言?”

    源叔夜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作为持明公主的驸马,公主的立场就是裴如凇的立场,可是长公主权势滔天,牢牢地拿捏着两代皇帝,如果和她对着干,又无异于给自己找麻烦。

    他思忖片刻,缓声道:“陛下金口玉言,已在朝会上答应过的事不会轻易收回,再说一国之君,岂会因区区几个家仆破例?雪臣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裴如凇苦笑道:“但愿如此。只是源相切莫忘了符氏兄弟之事,陛下不信前朝信后宫也不是第一回了,再者长公主毕竟地位超然,她的话,分量或许比我们所想得还要重。”

    源叔夜想起松阳行宫那惊魂一夜,深有同感,点头道:“若真是那样,到时候诏令传到中书,我等少不得要犯言直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了。”

    裴如凇得了他的准信,了然颔首,向他行礼告辞,退出了值房。

    他走后源叔夜琢磨了一会儿,猜想裴如凇大概是听到了某些风声,皇帝很有可能会赦免长公主家奴,所以特意过来给他提个醒,希望他能帮着劝谏皇帝,不要太过纵容城阳长公主。

    虽是借力打力,也算是出自一片忠心,没什么算计,源叔夜不介意帮他这个小忙。

    可是谁都没想到,隔日皇帝传诏,旨意却是迁裴如凇为秘书丞兼知制诰,而赦免城阳长公主家奴的命令,竟然直接绕过了中书门下,以皇帝手令的形式传到了京兆府何攸的堂上。

    这下源叔夜彻底坐不住了。

    门下侍中苏利贞是太子外祖,与城阳长公主连着亲,自然不会说什么,可中书省职掌草拟诏敕,凡有诏命,皆出于中书,这是他的权力根本。今日皇帝可以为了长公主写手令,焉知明日不会再换个内侍传私旨?政令不由中书省出,他这个中书令跟摆设有什么区别?

    这一天,中书省整座厅堂都弥漫着山雨欲来的不祥气氛。

    晚间源叔夜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内堂思量许久,召来心腹,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紧了关国公和长公主,看看他们平日里都和什么人来往。”

    第27章 父子

    “雪臣, 你这是做什么?”

    裴如凇站在殿前,萧萧肃肃,气度绝尘, 穿着一身六品官的绿袍, 像一竿挺拔青竹, 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然而此官得来无由,臣不敢领受。”

    “你!”皇帝被他噎了一下,恼道, “你这孩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从六品起居舍人到五品秘书丞, 从衣绿到衣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真正重要的是兼“知制诰”这一项——有了这个头衔,裴如凇就可以和中书舍人一样起草诰命,时时在皇帝身边以备垂询, 参与机要, 这是无数士人孜孜以求的清要之位, 更是入台拜相的必经之路。

    皇帝其实心里清楚宽容城阳长公主是徇私之举, 特别是对闻禅来说有失公允,但他也只能选择安抚和平衡,难不成还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闹得宗族反目吗?他提拔裴如凇, 就算是暗地里给了闻禅补偿, 两边都得了利, 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天家这艘大船还能继续平稳地前行。

    但裴如凇那么聪明灵巧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犯起了轴!

    裴如凇行大礼, 恭敬答道:“陛下容禀,臣年岁尚轻,资历浅薄,入仕以来未建寸功,为人臣而德不配位,有愧于社稷;为驸马固应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臣为公主不平。”

    “虽蒙天恩深重,却不敢担当此任,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对城阳长公主不敢发脾气,对裴如凇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拍案怒道:“说来说去,不就是觉得朕偏心长公主,替阿檀叫屈吗!你们一个两个成天就知道给朕找麻烦,可有谁替朕想过?不就是区区几个家奴,是死是活有什么大碍?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梁绛在柱子后拼命给裴如凇使眼色,裴如凇轻轻叹了口气,低头道:“请陛下息怒。”

    “此事朕意已决,谁敢再多说一个字,就替那几个罪人去流放三年!”皇帝厉声道,“滚回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裴如凇:“……臣告退。”

    傍晚,公主府。

    “哎呀,这不是我们新晋秘书丞裴大人嘛,”闻禅故作诧异,“我还让厨房加两个菜准备庆贺你高升呢,瞧瞧这眉头蹙的,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裴如凇默不作声地坐过去,从背后张开手将她囫囵抱住。闻禅失笑道:“裴雪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裴如凇闷闷地答道:“被霜打了的柔弱无助垂头丧气小白花。”

    闻禅:“倒也不用这么熟练……”

    裴如凇把额头抵在她肩上:“那是什么?”

    “爬山虎。”闻禅揪起他的衣袖,意有所指地道,“从绿色变成红色,再变成紫色……虽然有点缠人,但意头很吉利,最适合我们这种王公贵族了。”

    裴如凇:“……”

    虽然被拐弯抹角地说缠人,但裴如凇依旧抱着她不松手,好似通过这个动作得到了很多慰藉,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低声感叹:“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

    “好说,”闻禅道,“要是没有裴公子大义凛然当场拒官那一番直言,我也不能这么快就知道。”

    裴如凇被她打趣得微恼,赌气抬头,在她颊边亲了一下:“我给殿下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闻禅熟练地伸手向后,揉了揉他的侧脸:“不如说你铺垫得好,正好让我明日去陛下面前当一回贴心孝女,有各位珠玉在前,父皇肯定觉得我可太懂事了。”

    下午皇帝撵走了裴如凇,心里大约还是过不去,就隐晦地暗示了一下梁绛。梁绛小心知意,立刻派人出宫给闻禅传话,请她明日务必进宫,以解皇帝的愁闷。

    闻禅哄完家里这个,又要进宫哄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犯事的那个。

    “殿下就一点也不生气吗?”裴如凇问,“长公主在陛下面前攻讦殿下,陛下明知是她的错,却宁可让殿下受委屈,事后给我升个官就当补偿了……这算什么?”

    闻禅啧了一声:“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裴大人,你是刚入仕的愣头青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给你什么你接着就是了,怎么还挑三拣四呢?”

    裴如凇:“……”

    “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又跟闻琢关系好,前世他当了皇帝你还敢跟他对着犟,却一直摸不准我父皇的脉。”闻禅道,“我和闻琢,差不多就是城阳长公主和我父皇的关系,你想如果闻琢的女儿和我打起来,他会不会拉偏架?”

    裴如凇很浅地一笑,仔细思考片刻,答道:“如果是殿下强抢百姓为奴婢,新帝……燕王也许不会追究殿下,但也不会随便就放了犯人,可能心存芥蒂,会渐渐与殿下疏远吧。”

    “不错,但父皇和闻琢不一样,他是个没经历过手足厮杀的君主,所以没有帮理不帮亲这一说,他对宗室的信重远远超过对大臣的信任。”闻禅道,“自古君王多疑,他却是个容易信任别人的皇帝,这一点对君王来讲不算是很好的品格,但也正是因为他的信任,我才能一步一步走上来。”

    “与其跟陛下争执赌气,不如主动为君分忧,信任越大权力越大,让陛下‘无为而治’,不正是你们这些大臣的毕生所求吗?”

    裴如凇:“‘无为’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说得怎么像是要架空……”

    闻禅响亮地清了下嗓子,裴如凇乖巧地闭上了嘴。

    “总之,他毕竟是我的父皇,这点委屈不算什么,更何况——”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裴如凇肩头,声音倏地变得很轻,“前世我比他走得还要早,一共也没能孝敬他几年,今生好不容易有机会,我、还是想让他多高兴一点……”

    不管是闻禅还是裴如凇,重来一次,都已经是在失去母亲之后了。

    裴如凇无声地拥紧了她。

    翌日。

    尚书仆射裴鸾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将裴如凇来回打量了两遍,怀疑地问:“你触怒陛下还不算完,又被公主赶出来了?”

    裴如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稽之谈,我们好着呢。”

    “那你不年不节的突然回来做什么?”

    “我来给我娘上柱香。”裴如凇面无表情,“顺路给父亲请安,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裴鸾:“站住。”

    他起身想留裴如凇,又开不了口,绕着书案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回去坐下,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辞官不受被陛下申饬,你老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宫,春熙殿中。

    皇帝一见闻禅,面色先缓和了三分,然而又想起自己在生裴如凇的气,等她行完礼,语气淡淡地问:“阿檀是来替你驸马求情的?”

    “不是啊。”闻禅理所当然地答,“我进宫探望父皇而已,还需要找个借口吗?驸马被父皇责备,本来就是他的不对,也用不着替他求情。没关系,不用管,就让他一直哭下去吧,天气干旱,正好省得浇花了。”

    皇帝:“……”

    他再三克制,努力不去想朝廷第一美男子裴如凇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是什么场面,然而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闻禅想起什么,补充道:“我出门时他去找裴仆射了,估计这会儿父子俩正抱头痛哭呢。”

    “快住口!”皇帝笑斥道,“太促狭了,岂能如此编排朝廷重臣!”

    “裴仆射是他父亲,遇事不决找亲爹是人之常情,可不是儿臣编排他们。”闻禅微微笑道,“再说父子之间,哪有什么不能说开的难题,只是外人无从知晓罢了。”

    皇帝闻言一怔,笑意收敛,目光却彻底柔和下来。

    “你啊……”

    第28章 案卷

    距震惊天下的大婚刺杀案已过去两个多月, 三法司终于勉勉强强地交出一份结案卷宗,大意是刺客所持符牒为伪造,真实身份不明, 案发后除一人被生擒外, 其余全部死亡, 唯一活口也在审问后咬舌自尽。目前仅能查知这些人自北方边郡而来, 有可能是流民,推测或许是因对朝廷心怀怨恨,因此故意选在公主大婚时行刺, 以示报复。

    而监察御史李焕弹劾汤山都督包庇流犯一案,御史台审理后命大理寺复核, 查实越骑校尉相归海曾为青州判官苏燮的家奴,原名海良, 与马夫冯泰酒后互殴,失手将人打死。海良将冯泰尸体藏于干草垛中,自己连夜出逃。事发后冯泰家人上告至官衙, 然而苏燮不愿将家丑闹大, 私下派人向冯泰家人赔钱撤诉, 草草地了结了此案, 并未通缉逃奴。

    冯泰家人得了赔命银子后举家迁往沂川,冯泰之子冯大兴从商,随商队到汤山郡时, 恰好在城门遇见一名校尉带队检查, 他见那人十分眼熟, 认出对方便是打死了自己父亲的逃奴海良, 只畏惧他如今的威势,不敢声张。

    商队中有个与他关系相善的客商石伯劳, 见他神情悒郁,便询问他有什么心事,冯大兴将旧日之事如实相告,欲上告官府,为父报仇。石伯劳劝说此地边军势力庞大,官府也管不到官兵身上,不如向此地监察御史匿名投帖,若有人肯管自然最好,倘若无人理会,他们商队不日便要返程,也不至于引火烧身。

    监察御史李焕接帖后,着人往青州、沂州走访查问,得到证人证言,于是上表弹劾,揭发此案,又经大理寺复核无误,即送呈皇帝御览。

    两份卷宗摆在皇帝案头,事实如何先不说,光办事能力就天差地别。一边是监察御史凭蛛丝马迹查清二十年前旧案,一边是两个皇子和三法司精英官员们戮力合作,审了快三个月最后让犯人咬舌自尽。

    皇帝虽然不算是英明勤政那一挂的,但好歹也做了这么多年君王,起码能分得出用心和敷衍。他看着这两份卷宗,实在是恨其不争,又怒其无能,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沉着脸对梁绛道:“传持明进宫来。”顿了一下又道,“让老三也来一趟。”

    闻禅进宫时闻琢已先到一步,见了她有些腼腆地颔首:“阿姐好。”

    “三郎好。”闻禅含笑点头,“许久不见,出落得越发英俊高挑了。”

    皇帝看着一双聪明灵秀的儿女,心头郁气稍平,吩咐道:“都坐下说话,一家人不必拘束。”

    梁绛奉命将两案卷宗交给二人传阅。闻琢明年才出阁开府,如今还在宫中读书,只偶尔被皇帝叫来学些政事,因此一字一句看得很仔细,闻禅显然是驾轻就熟,扫了几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单拎出刺杀案卷宗来,对皇帝道:“这案子没头没尾的,本来就不好查,三法司也已尽力了,儿臣心里早有准备,父皇实在不必太过烦忧。”

    闻琢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压着隐约的不赞同,闻禅却借着交换案卷之时扯了下他的衣摆,示意他不要多话。

    “你也不必替他们打圆场,”皇帝冷冷地道,“怎么人家李焕就能横跨二州、把二十年前的旧案查个水落石出?堂堂三法司连个犯人都看不住,说他们是酒囊饭袋亦不为过,这种人占着堂官的位置,还指望什么平断冤狱、公正清白!”

    闻禅心说李焕能查出真相,是因为真相就摆在那里,只等着他去捡起来。上辈子她派人调查相归海时,曾挖到过这桩旧案,只是当时没有机会利用,这次正好借机把案子翻出来。那支往来汤山郡的商队是她的人手,冯大兴只是身在局中的一枚棋子,而李焕的行动也是顺着她们提前铺好的路,一步一步走到了真相面前。

    “父皇息怒,有失便有得,李御史明察善断,不正是父皇想要的人才么?”闻禅微微一笑,“事已至此,横竖刺杀案也查不下去了,何不将它利用起来呢?”

    皇帝抬眉:“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闻禅却先瞥了闻琢一眼,不紧不慢地笑问:“三郎能猜到吗?”

    两人对视一刹,闻琢试探地道:“边境各郡流民逃犯云集,几成法外之地,甚至连逃犯都能进入军中成为将官,可见积弊已深,应当派官员到各郡清查人口,重编户籍,让流民在当地安定下来。”

    皇帝沉吟不语,闻禅接着他的话道:“边境人口复杂,既有军士、平民,也有逃荒的难民、归化的外族、刺配流放的罪犯,朝廷的政令在这种混乱之地无异于空文。如今守边的将领尚且畏服天威,监察御史还敢秉公直言,可区区一群自发组织的刺客都能杀到天子脚下,一旦有心怀不轨者暗中谋逆,谁又能发现得了?”

    “如今边郡不但交不上赋税,军饷还要靠朝廷支应,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收拢流民,肃清边郡风气,进一步重整边防屯田,就能为大齐往后百年的安定打下基础。”

    皇帝问:“谁能担当此任?”

    闻禅道:“选任之事,非儿臣所知,还请父皇与朝中诸公商议推选后再作决定。”

    闻琢却慨然起身,向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跪在皇帝面前,朗声道:“儿臣请命,愿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派儿臣前去!”

    皇帝:“……”

    他看看少年英挺的闻琢,欣慰于他小小年纪就有为国效力的抱负,不愧是他的亲儿子,又思及他毕竟刚刚长成,缺少历练,不忍让他去那风霜苦寒之地,一时不知该不该应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闻禅。

    闻禅:“不瞒父皇,其实我也想去。”

    这下皇帝什么也顾不得感慨了,立刻跳脚大怒:“胡闹!你是一国公主,怎么能以身犯险?趁早给朕打消了这个念头,三郎倒也罢了,你绝对不行!”

    要想开窗就先把房子拆了,这个办法果然好用。闻禅朝偷偷递来感激目光的闻琢一笑,拖长了嗓音答道:“是——儿臣知道了——”

    皇帝:“……你最好是知道了!”

    闻禅收起了有点散漫的笑意,认真地道:“在父皇眼中,只有皇城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管是北境还是江南,四海之内,本来就是闻氏的天下,有何处不可去呢?”

    皇帝一时怔然。

    闻禅道:“等有朝一日,三郎把边郡离乱之地变成百姓安居的城池,到时候,儿臣愿意代父皇出京,去亲眼看一看大齐的万里江山。”

    皇帝被他们姐弟俩东一句西一句地连吹带捧,已经忘了自己最初是因为什么而生气。等把两人打发走了,他借着胸中那一股不知道因何而生的豪情,慨然吩咐道:“传三省长官觐见,叫裴如凇旁听拟旨。”

    还没到宫门前,就碰见裴如凇陪着源叔夜从中书省那边过来,二人驻足行礼,闻禅命内侍停辇,亦颔首回礼:“二位公务繁忙,不必多礼,请。”

    裴如凇与她飞快地对了一眼,只见她微微点头,便知无事,紧随源叔夜走了。

    到晚间掌灯时分,裴如凇才终于被放回家,二人屏退仆婢,在灯下对坐,一个吃饭一个陪着。这时候也没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裴如凇径直道:“今日陛下显然是下定决心,要对北境边郡动刀。源叔夜看见了殿下,大概猜到此事有殿下在其中出力,且陛下有意令几位皇子各领一地的差事,所以他的态度还算积极,我父亲那边也是赞成的,苏侍中只说要回去仔细想想,陛下命他们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闻禅问道:“依你看,此事有几分把握能做成?”

    裴如凇道:“我倒是觉得,这事没有做成做不成,只要开始做,哪怕只有一分,对边疆大吏们都是一种震慑。否则流民的问题再拖延下去,迟早要酿成动乱。”

    闻禅点头:“流民的根源虽不在此处,但如果能暂缓危机,再争取点时间,让朝廷能腾出手来解决钱粮的问题,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只是有一点,”裴如凇提醒道,“皇子结交边将为历代君王所忌,这次是陛下主动提出、又是与边将作对,陛下现在可能不觉得有什么,但难保日后不会有人借题生事,到时候只怕重蹈当年覆辙……”

    “我也想过这事。”闻禅沉吟,“尤其是今天闻琢主动请命,父皇没立即答应他,我就在担心他会不会多想。”

    “可是转念一想,当年他对陆朔也是这样,旁人觉得他是防备功臣,可他其实是真心觉得边境不安全,才不想让他早早上战场。”

    “比起大多数皇帝,咱们陛下已经算是相当心慈手软了。古往今来的王子皇孙,只要生在天家,被君王猜忌是免不了的,如果总是忧谗畏讥、步步退让,最终不就是个锦绣堆里的庸人吗?这种人当了皇帝,对江山社稷又有什么好处?”

    “不管是谁,想登上大位,要么有避免猜忌的圆滑,要么有打破猜忌的本事,二者起码得占一样。”她望着灯火,沉沉地道,“我父皇已经是靠运气躺上皇位的了,再躺上来第二个,闻家的气数估计剩不下几年了。”

    第29章 青云

    这一刻裴如凇忽然很想问她把自己放在了什么位置, 是和皇子们同等地竞逐天下,还是做皇位前最后一道防线——唯有打败她,才能问鼎那至尊之位。

    “我也不知道。”

    裴如凇:“我刚才问出来了?”

    闻禅一本正经地答:“因为我会读心。”

    裴如凇:“……”

    深夜寂静, 人在灯下似乎要比平常更柔软放松, 裴如凇轻声问:“殿下如今……依旧相信那道谶语吗?”

    前世皇帝对公主宠信归宠信, 但似乎没有动过把天下交给她的念头, 那时的公主虽不像如今这样圆融通透,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也令皇帝对她放下了猜忌之心。裴如凇猜测她也许对皇帝做出过某种承诺, 而她的筹码,很有可能就是笃定自己活不过三十岁那道坎。

    她三十岁时当今皇帝仍然在位, 除了与手足相争还要与亲爹反目,就算夺得了皇位可能也享受不了几天, 一旦崩逝,只会令朝局陷入新一轮动荡。

    而闻禅想要的是长久、稳定、仁善英明,能开创一代治世、为天下人带来安宁与希望的君王——哪怕那个人的最后一步是踩着她的尸骨上位。

    她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强烈的执念?

    裴如凇并非对公主抱有偏见, 而是他自己在重生一次后再回头审视前世的一切, 才发觉当年闻禅的眼界和抱负远胜他人, 甚至超过了她最终选定的新帝闻琢。

    人们常把“居安思危”挂在嘴边劝人劝己, 但长久生活在太平时代的人是很难长期保持强烈的警惕心的,对于闻禅这样生于深宫,长在富贵丛中的公主而言, 更是殊为难得。而且古往今来, 大概没有第二个公主会借三年孝期私自离京, 只带着几个侍女内侍就敢去游历天下。

    “也许吧。”闻禅提起生死, 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毕竟都已经应验过一次了。”

    裴如凇固执地道:“可是殿下也重生了, 或许劫难已经过去,那道谶语此生不会再应验了。”

    “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啊。”闻禅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预言不灵当然最好,要是灵验的话——”

    裴如凇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就再重来一次,不管多少次……”

    闻禅很心宽地笑了起来,随手在他掌心里一勾,调侃道:“一辈子翻来覆去只活三十年啊,不嫌累得慌吗?”

    她溜溜达达地回去梳洗就寝,裴如凇迟了一步,叫人进来收拾碗筷。趁着令他分心的那个人不在,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前因后果。

    那句谶语说的是她如果遁入空门,可以躲过一劫,如果坚持入世,便难逃三十岁那一劫。

    闻禅刚才那句话默认了不管重来多少回,她都只会选入世而不会选出家——裴如凇还没有自信到理所当然地认为闻禅不出家是因为爱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了,那么她不肯如此选择的理由,除了眷恋红尘繁华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已经知道选择安度一生的代价是什么,所以宁可短折而亡,也不愿重蹈覆辙。

    时近七月,天气燥热,京师久旱无雨,朝廷里的雷却一个接着一个:三法司长官因办案不利罚俸整年,上上下下被敲打了一通,太子和越王也免不了一顿数落,汤山都督白施罗罚俸,相归海以旧功减罪,削去军职,贬为士卒。

    满篇的“罚”字里,只有两位官员侥幸得免,一个是监察御史李焕,因查案有功,以按察使身份随三皇子闻琢巡检汤山郡;另一位是左台侍御史杨廷英,调任西河县令。

    兆京下辖九县,西河县便是其中之一,县令品级比御史高出一品。杨廷英因为得罪了长公主,长公主遂令朝中亲信找个由头将他逐出京城,但偏偏中书令源叔夜不想让她称心如意,在中间横插一杠,在御前替杨廷英说了几句话,硬将原本要被调去西川的杨御史改任了西河县令。

    这些时日皇帝难得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官员,又下定决心治理边境流民,但叫朝中官员们议了几回都不得法,甚至还有人劝他不要擅动,以免激起边将反心。几次下来,皇帝发觉困难越提越多,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他一个人舌战群儒,于是一怒之下把闻禅叫进宫替他吵架。

    闻禅上辈子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和各种官员吵来吵去,深谙合纵连横之道。一群人吵了整整两天,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最后议定先在北境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固州、汤山二地试行新法。越王领固州安抚使,三皇子闻琢进封燕王、领汤山安抚使,各往治所收拢流民,安抚百姓。户部、兵部配合重编当地户籍、田册、军籍,刑部新修流民律令,另派御史随行监察、纠弹不法。

    持明公主在嘉运殿一战成名,朝臣终于领悟了这位殿下缘何独得皇帝爱重。她是个既能拔刀又能讲理的人物,经过禁军哗变那件事后,大部分人对她的印象都是杀伐果决、手腕铁血,但在处置北境流民的问题上,她的思路显然要比其他朝臣更加灵活机变,绝非只求蛮力镇压、贪图一时之功。

    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后头的许多事也就顺势而行,公主出现在嘉运殿成了寻常景色。起初是处理北境的奏报,渐渐地其他政事也要过问她的意见,再加上她总能委婉而周全地处置各种棘手难题,甚至连某些朝臣都隐隐对她产生了依赖之心。

    整个夏季,兆京只下了零星两三场小雨,各县均报了旱情,六月时皇帝曾遣太子往南郊求雨,没什么效果,七月中旬,皇帝决定亲自出京求雨,闻禅等随行而往,路上见禁军随从护卫,京兆府疏散清场,比从前严整有序许多,显然是从大婚一事里吃足了教训。

    京兆尹何攸的位置恰好离闻禅不远,便顺路过来拜见,闻禅忙止住他,温声道:“何公为天子出行尽心操持,已是极辛苦了,不必多礼。”

    何攸叹道:“圣人祈雨,为生民大计,下官不过做些分内之事,如何敢称劳苦?倘能为百姓求来一场甘霖,便是再办上几回,下官也心甘情愿。”

    闻禅点头道:“行风布雨固然只能靠上天成全,不过我还是信事在人为,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何公尽管开口,不管出钱出人,我愿尽些绵薄之力。”

    何攸朝她拱手为礼,微微躬身:“公主高义,下官先替治下百姓谢过殿下了。”

    闻禅含笑摆摆手,道声“何足挂齿”,放下了竹帘,两人话题到此为止,就是一场再客套不过的官面寒暄。

    次日晚间,何攸微服登门拜访,闻禅在东厅接待他,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何攸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场面,有点犹疑,闻禅也不多解释,任由驸马坐在她下首装花瓶,淡淡地道:“见笑了。”

    何攸:“……哪里哪里,公主与驸马恩爱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哪。”

    这句马屁拍到了点子上,裴如凇弯起眼睛,朝他矜持地一笑。

    这个家里唯一的正经人咳了一声,问道:“何公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何攸敛容正色,沉声道:“昨日听了殿下一席话,下官深为感触。实不瞒殿下,兆京近年来旱涝不断,一直靠官仓余粮勉强维持,然而去年秋粮入京时遇上台风洪水,运输途中折损了近三分,而今年开春以来粮价飞涨,米斗五十钱,官仓已罄,眼看今夏又是大旱,再这样下去,兆京恐怕要闹粮荒了。”

    闻禅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接话。何攸见她不答,只好咬咬牙继续道:“下官诚知催缴钱粮是本府及治下各县首要之职,只是兆京不比其他州郡,乃是天子脚下、王侯遍地,说句实话,哪一个都得罪不起。长公主府的几个家奴尚且能凌驾于国法之上,仅凭区区在下,实在力有不逮。”

    “我明白何公的意思,”闻禅问道,“筹措粮食是朝廷大计,能插手的地方有限,仅从治下来看,何公想先从哪里入手,河渠吗?”

    何攸眼前一亮:“正是!”

    “何公打算怎么做?”

    何攸略一思索,答道:“一是恢复河渠灌溉之利,让百姓有水种田,二是疏通旧道、开凿新渠,勾连河道,以便水路转运,如果能使江南钱粮先输入东原,再由水路持续稳定地运往兆京,京城便不再有粮荒之患了。”

    “是这个道理。”闻禅道,“先不说有没有第三,现在是卡在第一步上了,对吧?”

    她这话一问出来,何攸就知道自己今天来对了。

    持明公主能清楚地意识症结在何处,再次证明了她和城阳长公主那样的权贵并不是一路人。何攸想做个好官,但好官往往命不够硬,因此他必须得给自己找个足够牢固的靠山。

    自从大婚刺杀次日公主命人送药材银两给京兆府,何攸便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位殿下的行事。城阳长公主的事他主动帮了忙,却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当时还以为持明公主估计要消沉一段时间,没想到用不了多久人家直接跻身嘉运殿,把长公主之流远远甩在了身后。

    何攸不是个死脑筋的人,他愿意为了成事而去结交权贵,也就不在乎这位权贵是位公主而非皇子,更何况别的皇子也未必肯管他这摊闲事。

    何攸起身,一揖到地:“请殿下教我!”

    闻禅给裴如凇飞了个眼风,裴如凇过去扶住他,闻禅叹道:“何公心怀苍生,高风亮节,我又如何敢受您这一拜?”

    “我给何公出个主意,杨廷英杨御史不是新调任了西河县令吗?恰巧父皇赐给我的田庄就在西河县治下,您让他写个奏折,就参奏本府的田庄在河边私建水磨,侵夺了百姓水源,请陛下允准毁除河道支流的私家水磨,还水于民。”

    何攸:“啊?”

    第30章 山人

    何攸的讶异神情实在过于生动, 闻禅耐心给他解释:“京畿的河流水渠旁到处都是私家水磨,当地百姓苦其久矣,但仅靠一个县令肯定没法拆除, 就算拆了下游还有上游, 治标不治本, 所以要动手必须得从上到下、一次拆尽, 这么大的工程,只能靠朝廷发旨才能推行。”

    “今年迟迟不下雨,陛下和几位宰相心中都着急, 何公把这事报上去,陛下必定是支持的, 但是具体从何处下手,我们得给他先开个口子出来。”

    何攸明白了她的意思:“所以殿下是想树个靶子自己来打, 有您作为表率,开风气之先,引得其他王公效仿, 此事就可以顺畅地推行下去了。”

    闻禅失笑道:“不敢, 我这姑且算作改过自新吧。何公若还有余力, 也可以联络治下其他县县令一道上书, 这事不怕闹大,就怕朝廷意识不到问题严峻。”

    何攸点头思索,闻禅又道:“治河开渠一事非我所长, 想不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何公推荐一个人, 若能合你的眼缘, 或可设法将他调入京中做帮手。”

    何攸道:“愿闻其详。”

    “此人眼下在天晋山里结庐隐居,自号明心山人, 原名管休,曾在武州惠安县做过县令,颇有治理之材,只是为上司所嫉,不容于时,便辞官归隐了。”

    何攸一时没接上话。他倒不是怀疑公主任人唯亲,殿下看人的眼光应该还不错,只是这个管休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突出的长处,而且还很任性,像是那种一遇到挫折就撂挑子不干的“清高之士”,这种人即便有才干也不适合当官,毕竟没有哪个上官受得了下属一言不合就挂冠离去。

    闻禅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笑问道:“如今天气炎热,百姓出门都戴草帽斗笠,何公可知道这些草帽产自何处?”

    何攸还真被她问住了:“不都是百姓自家编的吗?”

    闻禅的笑意变得高深起来:“管休任惠安县令时,因当地多山地丘陵,耕田稀少,他便令百姓种毛竹、果树、草药,教当地人用秸秆、竹篾编织草帽草鞋,凿山修路,引水通渠,使惠安县连通了武州府和盈江水系,县中物产经水路远销天下,一跃成为富庶之乡。”

    “他是个善于因地制宜的人,这样的人才,若放他隐居山中未免可惜,但要用他,得找个值得托付的好上司,所以我才说何公要先看他合不合你的眼缘。”

    道理是没错,就是话听着怪怪的,明明是举荐贤才,为什么经公主一说就像是在嫁女儿一样?

    “多谢殿下提点,”何攸郑重地道,“下官回去便派人寻访这位明心先生,必定竭诚相待,请他出山一展抱负。”

    闻禅和裴如凇对视了一眼,十分委婉地找补道:“其实管休这个人并非自恃清高,他一向也有报效国家之志,只是性情比较,嗯,纤细脆弱……怎么说呢,不擅长逢迎上司,而且还很善于逃避……”

    何攸小心地问:“……他是刚修炼成人形吗?”

    裴如凇蓦地扭过头去,忍笑忍得肩头都在发抖,只有闻禅还勉强维持着正色,叮嘱道:“总之就是给他一摊事,他能做得不错,但不要经常去试探他,也不用费心拉拢他,给点粮食青菜和水就能活。”

    何攸礼貌地把疑问憋在了肚子里,默默心想:是兔子精吗?

    他带着一颗落回肚子里的心和一头雾水离开了公主府。闻禅和裴如凇回到内殿,忽然问道:“前世管休最后怎么样了?”

    当年兆京粮荒最严重的时候,管休出任东原转运使,重新规划兆京至东原的水陆交通,打通了两地往来要道,使江南和东部各州的钱粮得以快速运抵兆京,从此不再有饥馑之患。后来为应对固州战事,朝廷又任命他为北镇转运使,负责调度军粮,管休主持开拓了兆京至固州一线的驿道,战时行军运粮、以及安定后通商往来皆赖其利。

    管休在“深林”中领了“白鹤”的代号,但其实闻禅除了帮他挡一挡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外,没有要紧事一般不召见他。管休反而和驻守固州的燕王、裴如凇等人往来更多,闻禅一直没想起来问他,也是对他比较放心,觉得新帝上位后,他应该会得到重用才是。

    裴如凇一说起这事就叹气:“他那个性子,除了殿下,谁还能一直包容他?燕王践祚之初确实信任管休,但他的位置实在太过紧要,在朝中又没有靠山同盟,积毁销骨,君王动摇,他自己也难受,最终还是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天晋山了。”

    他还记得那年管休离京前,曾到慈云寺来找他告别。因为出家人不喝酒,两人各自拿了一杯枸杞茶,坐在庭院繁茂翠绿的梧桐树下。裴如凇问他为什么突然要辞官,是不是因为朝中有人构陷,管休却摇了摇头,仰头看向浓密的树荫,两行眼泪忽地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裴如凇知道他心灵脆弱,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不由得愣住了。

    “十年前的冬至,我第一次入宫参加赐宴,其实原本很不想去,因为我要戒酒茹素,但陛下有诏,不去不合适。而且大家都觉得既然出来做官就不算出家人,也没人会在乎我吃什么喝什么。”

    “那天我坐在明光殿角落里,一直后悔为什么没有称病推辞,忽然有个端茶的宫女轻声告诉我,殿下提前给膳房传了话,将我的酒换成了枸杞茶,准备的菜肴也是素斋,让我放心吃饭,不必有顾虑。”

    “其实一顿不吃不会饿死,再说宫宴也没有人真的是为了去吃饭,但唯独殿下记住了,这么多年,她每一次都能记住……”

    “前几日陛下召我进宫议事,说到最后,忽然提出要为我赐婚,我推辞了之后,他又留我在宫中用午膳。”管休闭上了眼,声音变得很低很轻,近乎梦呓——

    “你知道吗,雪臣,陛下赐了我一碗羊肉汤。”

    在新帝践祚之初,也曾赐他锦衣道冠、为他在落花山筑庐,然而不过短短数年,那点小心翼翼就被流言磨平,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不耐烦。

    山风吹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分明没有任何痕迹,但裴如凇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管休,他连自己的日子都没过明白,也没资格规劝别人想开点,只好举杯跟管休碰了一下:“辞就辞了,殿下不会怪你的。”

    管休抹了把脸,擦去颊边眼泪,望天叹了口长气,突然怔怔地说:“如果我的主君不是殿下,那这个官当的也没什么意思。”

    裴如凇:“她如果听到你这句话,估计会骂人吧——‘自己干得不好还怪上司不行,就因为手下是你,所以上司才不行’。”

    管休破涕为笑,笑了半天又静下来,仰头喝干了杯中茶,起身一振衣袍,气沉丹田,面朝远山纵声长啸:“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山中没有回响,深林已经不再是那个深林,他与裴如凇作别,飘然下山离去。

    闻禅:“……”

    “我确实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她艰难地消化完这段故事,一针见血地评价道,“都是你带的好头。”

    裴如凇:?

    闻禅抬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这就是没人可怪,只能拣软柿子捏,我总不能承认是我的错吧。”

    裴如凇:“……”

    “闻琢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当皇帝就容易疑心病重,有事没事总想戳弄臣子两下,管休偏偏又是特别讨厌被人试探操控的性情。”闻禅道,“他要的君臣之情太纯粹了,我也就是走得早,又不在那个位置上,否则说不定比闻琢还过分,到时候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裴如凇皱眉不语,显然对她这番话意见很大,忽地俯身在她唇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闻禅一边为自己瞬间理解了他的思路而感到无奈,一边又拿他没办法:“太霸道了吧裴公子,提都不让提?我已经很含蓄了,而且现在这不是活的好好的吗?”

    裴如凇凉凉地道:“别提,不吉利。”

    闻禅:“再说民间一般说了不吉利的话不都是‘呸呸呸’吗,你趁机占人便宜算怎么回事?”

    裴如凇凝眸沉思,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凑过来又补了两下。

    闻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