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昆池劫 > 30-40
    第31章 县令

    这晚闻禅一直很安静, 但裴如凇知道她没有睡着,也许是前尘往事在心头刺痛,一闭眼就会看到故人远去的影子。

    前世的事, 确切地说是她死后的种种, 裴如凇提起时都很笼统, 闻禅一开始被他平淡的态度误导, 只大概记住了有些人及时转向、过得很好;而有些人心念旧主,不愿为新帝效力,过得没那么好。

    然而当她把每一个人的“没那么好”拆开来细看时, 才明白这几个字底下究竟藏着多少血泪。

    好死不如赖活着,比起英年早逝的闻禅, 那些被抛弃的、意难平的、不得志的……谁也没资格说自己活得生不如死。她甚至以一死为某些人的未来铺路,这种情况下还说自己过得不好, 像是对她的心意的一种轻贱辜负。

    所以他们只好忍着委屈,在尘世里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走,直到看开释怀, 或者山穷水尽。

    刚重生的时候闻禅还疑惑过, 她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人, 利用了包括自己命运在内的一切, 尽力找到了一条自认最好的路,死得没有任何遗憾,心中也没有放不下的执念, 凭什么还要重来一回?

    现在她终于恍然, 如果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如果不是裴如凇回到她面前,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前世种下的因究竟结出了怎样的果。

    她把自己烧成了灰,那些曾短暂地被她照亮的人, 怎么可能没有遗憾、没有执念?

    这一世又该怎么走下去?不顾头顶高悬的利剑,用尽一切办法活下来吗?

    可是——

    裴如凇尽管闭着眼睛,还是感觉得到闻禅侧头注视他片刻,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过了好几天,闻禅左等右等,迟迟没等到西河县的折子,倒等来了愁眉苦脸的京兆尹何大人。

    没见到长在她十步之内的裴如凇,何攸还问了一句:“驸马今日忙着?”

    闻禅想起最近突然开始早出晚归的小白花,心里泛起一点难以言喻的滋味,潦草地点头“嗯”了一声,问道:“何公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何攸说起这个就叹气:“上回承蒙殿下指点,下官去找了杨县令,谁知道他这个人……唉,说好听点是耿直孤高,他说自己不是殿下的门客走狗,虽位卑官小,但绝不会任人驱使,哪怕殿下举着公义的大旗,他也不会上殿下这条船。”

    闻禅:“……”

    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找事,早知道就应该让长公主把他扔到西川去卖草帽。

    何攸:“他还让我劝殿下,既然知道私家水磨侵夺民利,就应该尽早主动毁去。至于河渠一事,他会向陛下上奏,但不会按照殿下的指示行事。”

    “……知道了。”闻禅道,“有劳何公费心。此事拖延无益,杨廷英不愿意配合,找别的官员上奏也是一样的。”

    “下官遵命。”何攸觑着她的神情,略一踌躇,还是斟酌着劝道,“杨廷英是个软硬不吃的死心眼,此人虽不能为殿下所用,但到底是忠义之士,行事上出不了大错,只是仕途注定要比别人坎坷一些,殿下莫要同他一般计较。”

    闻禅失笑:“怎么,何公还怕我恼羞成怒,回头把他踢出京城吗?”

    何攸赔笑:“下官岂敢以小人之心度殿下之腹?杨廷英这得罪人的性子,若非殿下暗中庇护,他早该被贬到荒僻之地放羊去了。此人心中大约也知道殿下有招揽之意,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来讨人嫌,下官只望殿下看在他清正守节的份上,不要因此误会了他。”

    想做一代贤臣、做有清名且活得长的好官,光有操守才干是完全不够的,要么简在帝心,要么家世过硬,再不济也得有身在中枢、能说得上话的同僚朋友,这是官场上的保命符。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犯错,要紧的是犯错后能有个拉你一把的人。

    杨廷英就属于特别危险、靠山不够硬都拉不动他的那种人,在何攸看来,他能得持明公主赏识已经是老天爷额外开恩了,可他非但不要,还敢跟公主对着呛,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何攸到底惜才,愿意为他在公主面前解释两句,换个心胸狭隘的,杨廷英在京中都未必能留到过年。

    “姓杨的要能学到何公一半的通达透彻,现在起码也能穿上绯袍了。”闻禅叹道,“其实不管他也没什么。先这样吧,我再想想。”

    当今皇帝仁慈,很少因言杀人,哪怕杨廷英真得罪了人,顶天了也就是贬到外地,运气好的话,遇到大赦说不定还有回京起复的机会。

    死倒是不会死,只是会妻离子散、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而已。

    前世杨廷英算是结果很好的那些人之一,正因为他把“情义”和“职责”分得很清楚,所以没有被旧事绊住脚步,这才是闻禅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两天后,长泰、国安等县上奏通济渠、白榆河、永业河附近私家磨坊与民争水的折子递到皇帝案头,弹章直指持明公主、城阳长公主、关国公等多家贵戚,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次日持明公主主动上折请罪,皇帝于是下旨令毁去通济渠、白榆河、永业河支流一切水磨。

    如今持明公主刚在嘉运殿站稳脚跟,风头正劲,突然出了这么一道折子,看起来似乎是有人故意要挫她的锐气,反而令许多暗中观望准备下手的人暂时按下了心思。而最得宠的公主既然都照旨遵行,其他王公贵族自忖在皇帝跟前没那么大面子,也只得纷纷效仿,这条旨意竟然推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没过几天,很少开宴会的持明公主忽然在府中办了场赏桂宴,规模颇大,请了不少官员家眷,杨廷英的妻子卢氏因出身高门,也在受邀之列。

    当日宴席上,不少人都亲眼看见卢夫人拜见公主,对谁都不冷不热的持明公主一听说她是杨廷英之妻时,态度陡然热络三分,不但屈尊与她攀谈了很长一段时间,还夸赞杨廷英为官清正、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大家回去各自一琢磨,联系前事,有心人便迅速回过味儿来:上回城阳长公主一事,是持明公主见义勇为,杨廷英出面弹劾;这回持明公主因水磨之事受累,偏偏杨廷英这个西河县令没有上折奏事——这不就说明杨廷英已经是持明公主这一边的人了吗?无怪乎公主对卢氏这个县令之妻如此看重,原来是给她丈夫面子。

    人们选择性地遗忘了京兆尹何大人,在杨廷英完全没那个意思的情况下,把他一脚踹进了持明公主的阵营。

    这一晚裴如凇又以公务为由晚归,闻禅带着程玄来到厅堂前见客,晚风已有秋凉之意,青衣常服的文士像一竿瘦竹,朝她深深一揖:“下官西河县令杨廷英,拜见殿下。”

    闻禅倚坐在圈椅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十足十地傲慢冷淡,懒散地道:“真是稀客,竟然劳动杨县令亲自登门,有什么话,叫何攸何大人来传一趟不就得了?”

    杨廷英被她刺得面上发烫,腰快要弯进地里去了:“是下官无礼,冒犯殿下,请殿下恕罪。”

    “我就是个泥捏的菩萨,也容不得你回回冒犯。”闻禅冷漠地道,“杨县令,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觉得我给过你一次好脸色,你就能蹬鼻子上脸、跟我拿腔拿调起来了,是吗?”

    第32章 入伙

    “下官不敢。”

    杨廷英挑事是一把好手, 但道歉完全不在行,来来回回只有“恕罪”“不敢”这几句车轱辘话,好比火上浇油, 除了让闻禅更加不耐烦之外, 没有产生任何正面效果。

    闻禅今天的脾气确实比平时要差点, 而她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后, 又平添了三分怒火,不耐烦地道:“别废话了,有正事吗?没话说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杨廷英反倒被她问得一哽, 踌躇片刻,才低声道:“下官……承蒙殿下抬爱。殿下金尊玉贵, 雅量高致,自然有无数贤才愿意投效门下, 供您驱使,下官不过是个微末小官,没什么才学, 还经常得罪人, 只想安安稳稳地做好分内事, 赚得一家老小温饱, 求殿下成全。”

    “我干什么了?”闻禅冷冷反问,“杨县令,我是耽误你的公务还是克扣你的俸禄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用得着我来成全你吗?”

    流言杀人于无形, 闻禅不需要动手, 甚至不需要接触他, 就可以把他变成许多人的眼中钉。杨廷英还是在外太久,对京中这些弯弯绕绕的手段缺乏防备, 他大概也没想到闻禅会说翻脸就翻脸——说来奇怪,他明明只和这位殿下接触过一回,却对她有种毫无来由的信赖,好像脑海深处笃定了她不会真的把自己逼上绝路。

    也正因如此,杨廷英才敢登门站在这里,抬头对她直言:“下官知道殿下有的是办法让人低头,此事因我而起,拙荆无辜,祸不及家人,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闻禅忽然问了个不搭边的问题:“下回我若还请你夫人来赴宴,你会让她来吗?”

    持明公主在外风评一向是“手腕强硬”,但杨廷英觉得还可以加上“喜怒难测”和“心机深沉”,而且在她面前很难撒谎,但凡有一点掩饰动摇,都会被她抓住破绽,变成扎向自己的回头箭。

    他老老实实地答:“下官不知道,这要看她的意愿,如果她想见殿下的话,还是会来。”

    “即使知道我是在用夫人胁迫你,还是任由她选择吗?”

    “她和谁交游,同谁走得近,都是她的自由。”杨廷英道,“她是被下官所累,我若是恬不知耻地把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去,只为保全自己的名声,也没什么脸面自诩忠直,更无颜面对她了。”

    闻禅若有所思,沉默了良久,淡淡一哂:“你也就这点还可称道了。”

    杨廷英:?

    这到底是在夸他还是在骂他?

    “既然今天你主动登门,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直接敞开来说,我确实有招揽之意,虽然你如今官位低些,但没关系,日后总有飞黄腾达的时候。”

    杨廷英:“恕下官……”

    “听我说完。”闻禅打断他,“你不想在明面上站我这边,可以。如果你以后还做御史的话,你甚至可以弹劾我,你也可以不站任何人的队,只忠于陛下,忠于朝廷,这些都不是问题。”

    “条件是,我手下有一个名为‘深林’的组织,旨在搜罗情报,监视四境动向,你要成为其中一员,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去做。”

    “如果你遇到麻烦事,包括但不限于抗旱、治洪、命案、抨击不法权贵、遭人陷害打压等等,只要不违反天理公道,‘深林’也会尽量设法帮你解决。”

    杨廷英:“……”

    他似乎听懂了,又有点懵,感觉公主像个街头拍花子的,什么叫“为了在明面上与持明公主划清界限,所以要在暗地里加入她的组织”啊?

    “殿下一番好意,下官心领了。”杨廷英婉言谢绝,“可是在下只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官,并不想党附于谁,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天禧二十八年,权宦郑恩干预废立、动摇社稷,你上书弹劾被贬西南;延寿五年陛下广召天下僧道祈福,你直言进谏,左迁数年,好不容易返京,不到一年,又弹劾城阳长公主纵容家奴。”闻禅幽幽地道,“杨县令,你的种种作为,可不像是只想做个清白小官的样子啊。”

    杨廷英:“……”

    “明明做了正确的事,却横遭贬谪、沉沦下僚,不觉得不公平吗?”闻禅见他不说话,又加了一把火,“子不言父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我们也没必要装瞎。如今的朝廷,光靠才干和清白是站不住脚的,君子直道而行,可为官者想要真正做出点事,有时候不得不绕几步路才能抵达。”

    “为什么是我?”杨廷英问。

    闻禅答道:“因为我想让你这样的人留在朝堂上。”

    她曾经以为只要有一位英明君王,天下就可以迎来长治久安,后来才逐渐明白,天下兴也好,乱也好,都不是皇帝一个人就能主导的局面。能臣干吏需要培养,也需要遮挡风雨以免摧折,给那些正直勇敢的人更多机会,也许某一刻、某个人就会成为那个改变命运的转机。

    “殿下这话,分量太重了,下官恐……担待不起。”

    杨廷英紧绷的肩背稍微松垮下来。他这些年大起大落、流离在外,说心里没有怨愤是不可能的,也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骤然间听见持明公主的肯定,哪怕动机并不纯粹,还是令他一时之间生出“终遇知音”的感慨。

    “这就担待不起了?那再说点你更加担待不起的。”闻禅道,“你也知道这次得罪了长公主,是有人居中转圜把你保了下来,若你因此坐罪,再被外放几年,你猜卢家会如何看待你与尊夫人的姻缘?据我观察,尊夫人门第虽高,在官眷之中交际却平平,不知道这几日又是什么情形?”

    杨廷英在京中没有宅子,只能依附着卢家居住,自从持明公主表现出重视之意,卢家对女儿女婿的态度确实比先前好转不少。家中暗藏的龃龉杨廷英心中多少有数,但被闻禅这么直接点破,着实有些难堪:“殿下见笑了。”

    “拜高踩低不好笑,好笑的是前倨后恭。”闻禅微微笑道,“如何?杨县令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夫人也该争口气才是。”

    杨廷英的软肋很明显,不过自古深情难得,闻禅就算是利用,也想把它往好处用。杨廷英显然是被她说中了心事,低头不语,沉思了片刻,复又抬头问道:“下官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如实相告。”

    闻禅已经预料到他要问什么了:“问吧。”

    “殿下如此苦心筹划,培植亲信,拉拢党羽,是想要走到哪个位置上去?”

    担心闻禅会觉得冒犯,他又补了一句:“下官以身家性命起誓,今日之言绝不外传,若泄露分毫,下官自戕以谢殿下。”

    闻禅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笑容。

    “一条腿还没站上船,就开始想这些事了吗?”她悠悠地叹道,“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深林’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维护天下安定、国朝太平,这才是‘深林’存在的目的。”

    杨廷英:“……”

    “怎么,很惊讶吗?”闻禅睨了他一眼,“不愿意相信世上竟然有我这么纯粹的好人?”

    杨廷英呛了一下,忙道不敢。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实话。”闻禅道,“至于这个目标最终会引出什么结果,也就是你刚才的问题,不由你我说了算,要看天意和时运。”

    杨廷英对她这番云里雾里的话似乎不是很买账,还在犹豫,然而闻禅已经说累了,端茶润了润喉咙:“没听懂?听不懂没关系,以后你自然会懂的。来,我们先把正事定了,恭喜你加入‘深林’,嗯,代号就叫‘白鹭’吧。”

    “……”

    杨廷英不得不主动开口纠正:“殿下,下官如今已经不是御史了。”

    闻禅:“御史是一种气质,不要怀疑自己,你就是当御史的那块料。”

    “如何联系往来,我回头会派个人跟你详细说明,如果反水的话,会遭到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人的追杀,所以尽量还是别轻易尝试。”

    杨廷英彻底放弃争辩:“是,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西河县位置紧要,京郊县令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有麻烦可以来找我帮忙,公务上有什么事,京兆尹何大人也可以托付,但他还不是深林的人,小心别说漏了嘴。”闻禅总结道,“总之遇事大家一起商量,不管是为了谁,尽量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稳了,来日方长,总有一飞冲天的那一日。”

    杨廷英莫名其妙被她拉上了贼船,感觉今夜发生的一切都仿佛梦游,可是胸膛内鼓噪的心跳却带着毫无来由的预感——那个代表着转机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朝闻禅一揖到地:“下官领命……多谢殿下栽培。”

    送走杨廷英,了却了一桩事,闻禅的心情总算稍微好转了一些,平静地梳洗就寝入睡,然后在不知道几更时被裴如凇回来的细小动静扰醒了。

    他的动作其实已经放得极度小心,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哪怕只是衣料摩擦的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闻禅侧耳听了一会儿他的动静,终于在他掀开帘帐坐在床沿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要不然还是分开睡吧。”

    借着黯淡朦胧的月光,她看见裴如凇的身形陡然定住,连呼吸声都停了。

    意外的是他一直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闻禅等了片刻,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她撑着床榻坐起来,不顾裴如凇偏头躲闪,伸手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一片潮湿。

    闻禅:“……”

    “不是吧?”她捏着裴如凇的下巴,强行把他的脸扳过来,难以置信地问,“裴公子,裴大小姐,这就哭了?”

    第33章 夜语

    “没有哭。”裴如凇哽咽一声, 倔强地扭头,试图避开她的视线,“是刚才洗脸没有擦干。”

    他要是大大方方地承认, 或者借机撒个娇, 闻禅说不定还要怀疑一下, 可他越是遮掩, 越是欲盖弥彰。闻禅一边伸手给他擦眼泪,一边忍不住被他气笑了:“有话好好说,别弄得好像我要跟你一刀两断一样行吗?”

    黑夜里闻禅看不见他的面容, 却能凭想象勾勒出他梨花带雨的哀怨神情,感觉到他抓住了自己的手, 紧紧握在掌心里:“我让殿下讨厌了吗?”

    “我是说,”闻禅耐着性子哄他, “你以后如果有事回来得晚,去沉香院睡也行,没必要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裴如凇却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像舒展的藤蔓一样抱住了她:“只是这样而已, 殿下心中没有别的想法吗?”

    闻禅:“什么想法?”

    “殿下待我一向十分纵容。”裴如凇亲了亲她的眼角, 用近似于蛊惑的轻柔声音贴着她鬓边道:“可我终究不是神仙, 偶尔也会有让殿下生气的时候吧?但是殿下几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从来都是妥协、忍耐、退让……”

    闻禅嗤道:“我倒是想,我这房子不要了?被大水冲了找谁说理去?”

    “殿下是心疼房子, 还是心疼我?”裴如凇话音里含着一丝笑, 已经开始勾引人了, “常言道‘爱生忧怖’, 越是心爱,越会在意, 殿下无论何时都不动如山,让我有些惶恐啊……”

    一根手指精准地抵住他的眉心,将他的脑袋推开,闻禅淡淡地道:“因为我没有那么丰富的感情,不要把我们正常人和你这种碰一下就掉眼泪的小白花相提并论。”

    裴如凇偏要凑过来亲她:“骗人。”

    闻禅捏住他的嘴:“骗你什么了?”

    裴如凇顺势在她干燥的掌心里亲了一下:“殿下这几天明明就在生气。”

    闻禅:“……没有。”

    亲吻又落在了手腕上:“骗人。”

    闻禅:“别没事找骂,什么毛病。骂完了又哭,哭了还得我哄。”

    细碎的亲吻不断落下来,这回裴如凇没说话,但每个吻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她口是心非。

    闻禅:“……”

    不得不说小白花有时候敏锐得惊人,不过也有可能是她掩饰得不够周全,毕竟为这种事生气在她的人生经历里还是头一遭,被人抓住端倪也是在所难免。

    闻禅很少有“患得患失”的情绪,因为知道自己最后什么也留不住,对得失就看得格外淡然——权力、下属、乃至裴如凇都是如此。然而这一世裴如凇成了最大的变数,当她试着把一个人放进心里,就不免要被他的一举一动扰乱心绪,尤其这情绪还不受理智控制,就好像圣僧破戒,令她心中陡然生出许多恼怒与不甘的杂草来。

    今夜与杨廷英的交谈让她想通了一点,夫妻相处就该彼此尊重、各有自由。前世闻禅与裴如凇分住主殿与后院,除了必要的了解,她不会管裴如凇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晚上什么时候回家。可到了如今,两人都有前生未竟之事,却因为住在一起,导致裴如凇只能千方百计地找借口迁延在外,深夜里万分小心以免惊动了她。

    其实裴如凇的小动作很难躲过闻禅的眼线,她知道他近来与东宫的某人走得近,也知道他借着闻禅翻出来的相归海旧案,正命人继续暗中调查那个主家。

    她不高兴,绝不是因为那个“苏”字。

    闻禅只是讨厌隐瞒,讨厌他为了隐瞒而努力圆谎的样子,也讨厌明知隐瞒却不能说破的自己。缱绻只是生活的点缀,与其贪图那一晌柔情,还不如回到前世坦荡的相处,大家关起门来各做各的事,谁也不耽误谁。

    “我……”

    看不清脸的黑夜反而让开口变得艰难,因为说出来就像是真心话。闻禅捧住了他的脸,指腹无意识地轻轻摩挲,沉吟片刻,才字斟句酌地说:“我可能是有点心烦,一边因为你找借口而生气,一边又怀疑我是不是妨碍了你。”

    “我不是在赌气,像过去那样分开住,你行事也方便些,起码晚上回来不用摸黑洗脸吧。”

    “可是我离开殿下会做噩梦,”裴如凇紧拥着她,如同抱着世上最后一块珍宝,舌尖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糖里滚过一圈,“人一旦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了,哪怕是吵架生气、闹别扭不说话,我也还是想每天都和你一起醒来。”

    闻禅:“……”

    甜言蜜语固然动听,但总感觉他模糊了很重要的事情:“你就不能保证不惹我生气吗?”

    裴如凇静了一下,然后低头吻住她,强行把她的问题堵了回去。

    两人亲着亲着就从坐着变成了躺下,“分开睡”的提议犹如星星火苗,还没亮起彻底被驸马掐灭。闻禅也懒得再说他,抬脚踩了踩裴如凇的小腿:“说来说去,还是不打算坦白你到底在干什么,是吧?”

    “不是我故意藏私,实在是有些事我也还没理清楚,等有结果了,我会第一个告诉殿下的。”裴如凇笑了,有点得意地问,“看来殿下虽然从没主动提起过,但其实心里一直都很在意,对不对?”

    闻禅:“府里三花猫夜不归宿我都会问一句,纯粹是因为我人好,别想太多。”

    裴如凇没得到预想之中的答案,悻悻地哼了一声。但他就像个到处捡树枝的喜鹊,一旦搜集到闻禅爱他的证据,心里代表着安全感的巢穴就会更坚固一层,也就越发得寸进尺起来:“以后我若让你不高兴了,打也好骂也好,只管说出来,但不要再说什么‘分开’之类的话了,多不吉利。”

    他慢慢地将手指嵌入闻禅指间,与她紧紧交扣:“而且也分不开了。”

    在困劲上涌前的最后一点清明里,闻禅把今晚这出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发现裴如凇利用撒娇卖乖、无理取闹、指东说西等一系列花招,成功模糊了他的理亏之处,既消了闻禅的气,又避免了分居,甚至连他在做的事也一点没漏,堪称丝滑巧妙地蒙混过关,还顺便占了她很多便宜。

    “你刚才是装哭,是吧?”闻禅冷酷地抽回手,在他脑门上“啪”地拍了一记,“一句话不可能把你吓成那样,雷阵雨都没你眼泪来得快,嗯,大小姐?”

    裴如凇被她拍得眯起眼睛,唇角高翘,声音里却满溢着清澈无辜:“我没哭啊。我只是洗了脸没找到手巾,想起床头有手帕,正准备擦干而已。”

    闻禅:“……”

    第34章 移驾

    嘉运殿中。

    太子、持明公主各坐皇帝左右下首, 中书令源叔夜等几位重臣依序而坐,京兆尹何攸起身奏道:“今年兆京秋收与往年相比至少要减一半,年成不好, 京中粮食短缺, 京兆府的常平仓已经见底了, 粮商囤积居奇, 斗米八十文不止。如今北方各地收成欠佳,从江南调来的钱粮都还在路上,再这么下去, 恐怕等不到粮食进京,百姓就要先撑不住了。陛下, 各位大人,京中一旦闹了饥荒, 人心不安,贻害无穷,还请早做决断。”

    自从今夏开始, 他这话每日每月翻来覆去地说, 写折子写得笔都秃了。有公主帮忙周旋, 好歹是把几条河渠的水利恢复了, 可也是杯水车薪;他向皇帝举荐的管休,因转运牵涉的利益太多,有人居中阻挠, 因此只授了个京兆府的小官, 一时半会儿还做不了什么大工程。

    何攸是三品高官、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平日里与尚书、相公们相处, 也都要称一声“何大人”,但每当他说出去的话打了水漂, 送上去的折子石沉大海时,他就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和真正站在权力顶端的人之间有多大的距离。

    中书令源叔夜道:“何令尹所言之事,情况诸位都已经知道了,不必赘述,现在要紧的是该怎么解决。各位有什么高见?”

    左仆射裴鸾道:“如今只是粮价上涨,还没到断粮的程度,臣以为当今要务,是避免朝廷与百姓争粮,陛下若能移驾平京,便可先解燃眉之急,也能暂缓兆京的压力,待江南粮食运抵后,再思彻底解决之法。”

    皇帝默然不语,太子闻理道:“不妥,且不说陛下九五之尊,稳坐庙堂不可轻移,便是自古以来,也从未有因缺粮而使天子去国的先例,万一引发人心动荡,致使天下不安,又当如何?”

    裴鸾道:“如今兆京正举全城之力供养朝廷,天子不动,则百姓饿死。陛下暂移平京,避免与百姓争粮,兆京百姓只会感激陛下,否则等真正闹起饥荒来,才是人心动荡之始。”

    侍中苏利贞是太子外祖,见裴鸾坚持,便为太子帮腔道:“太子殿下说的是,陛下身关社稷,行动要格外慎重才是。况且若动身去往平京,一路人吃马嚼、随行护卫,一来一回所耗人力物力甚巨,还不如守住兆京,令周边州县供粮,暂解一时之急,静待江南粮草运送上京。”

    何攸苦笑道:“苏侍中,只怕周边州县也没有那么多粮食可供……”

    苏利贞驳道:“粮商手中不是还有粮食吗?设法叫他们把屯粮吐出来。朝廷待商贾就是太宽松了,也该治一治这些奸商欺行霸市的行径了!”

    何攸的脸苦得像晒干的大枣,心道说得轻巧,这些大粮商个个背后靠着世家,随便拎出来一个说不定还跟你家连着亲,我凭什么让人家把屯粮拱手让出来?

    源叔夜见气氛僵硬,随口和稀泥道:“和正所言不无道理,不过粮商什么的终究是末节,勿要抓小放大,还是说回正题上来。”

    现下意见分成两派,一派以裴鸾为首,认为皇帝应当移驾平京,以免与民争食,一派以太子为主,坚称皇帝不可轻举妄动,应该留在兆京等待运粮。

    所有人把目光移向最前头还没有表态的三个人——皇帝、中书令、持明公主。

    皇帝心中也正游移不定,觉得两边各有各的道理,问道:“源相怎么看?”

    源叔夜四平八稳,像个面慈心软的老爷子:“太子以孝为先,处处紧着陛下考虑,臣等自愧弗如。只是如果别的地方闹旱灾,朝廷一向免除税赋,如今兆京百姓受灾,却要多加税赋,实在可怜,不过事关天家威严,也只得如此。”

    这话说完太子的脸色就变了,苏利贞忙替他找补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待旱灾过去后,朝廷自然要抚恤百姓,此是常理,不必再单独挑出来强调一遍了吧。”

    源叔夜意味深长地一笑,没说什么,闻禅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心说这老狐狸明褒暗贬,嘴上夸太子纯孝,暗刺他压榨百姓讨好皇帝,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太子下绊子的机会,到底哪儿来的这么深重的仇恨?

    “持明呢,”皇帝表情淡淡的,不知道有没有把源叔夜的话听进去,“你怎么说?”

    “何令尹,”闻禅问,“最近在京中散布谣言流言的,抓了多少人了?”

    何攸流利地答道:“回殿下,已有三十余人了。”

    “流言具体是什么内容,大家心里有数,就不必多说了。”闻禅道,“凡有反心者,不管天子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总能编出点闲话来说嘴,要是按他们的说法,咱们呼吸都是错的,那干脆大家都别喘气了。”

    殿中响起一阵轻笑,闻禅继续道:“陛下富有四海,不管平京还是松阳,都是陛下的行宫,无处不可去,只看用的是什么名目罢了。依我看现在去平京都算晚的,早两个月前移驾,就说避暑,何至于有现在这么多顾虑?”

    “如今兆京缺粮,为百姓计,也为天子计,自然该往有粮食的地方去,否则大家一起坐吃山空,难道就很光荣吗?要紧的是让百姓知道陛下的苦心,旱灾是天公不作美,但朝廷绝不会放弃百姓。该免的税赋要免,该劝粮商募捐赈济还是得劝,天子是为百姓而动,也该敬告宗庙和上天,以示心诚。”

    其实她的核心主张也是劝皇帝移驾,但有些话美化一下再说出来,就比先前令人意动多了。

    源叔夜与她对了个眼神,只听她循循善诱:“方才源相有句话说得振聋发聩,别的地方遇到灾祸都能得朝廷救济,兆京作为一国之都,平日里供养朝廷和皇室,遇事反倒要承受更重的负担,实在有违常情。”

    “陛下是天下之主,兆京万民亦是陛下的子民,合该同等沐浴天恩才是。移驾平京不过是易位而处,让兆京变成了‘别的地方’,让何令尹这样的贤臣能腾出手来专心抗旱。归根结底,平稳渡过这场旱灾才是最要紧的,只要处置得当,民心稳定,亦不失为朝廷的德政。”

    这番话算是真正说动了皇帝的心肠,源叔夜紧随其后:“公主高见,臣以为可行,请陛下允准。”

    裴鸾及各部尚书亦道:“臣也赞同。”

    群臣意见达成了一致,皇帝也觉此事可行,顺水推舟道:“便按持明所说,拟旨移驾平京,令平京太守准备接驾。钦天监择吉日,裴卿率礼部主持祭祀等事。中书草诏,免去兆京九县一年赋税,并大赦天下。”

    众臣皆躬身道:“谨遵圣命。”

    出了嘉运殿,太子闻理与闻禅在前,众官员落后几步,谨慎地跟在二人身后。

    兄妹两人同父不同母,感情说不上深,比熟人要强点。闻理对她有种格外复杂的心情,他从小就知道闻禅聪敏机灵,又是元后所生,也不止一次听人偷偷议论过,说闻禅如果是个男孩,这太子之位断然轮不到他坐。

    他曾为此庆幸,然后发现闻禅就算是个女儿,也一样能给他巨大的压力和威胁。

    随着闻禅在嘉运殿的时间越来越长,忌惮逐渐压过了“自古以来没有皇太女登基”的自我安慰,他一边控制不住地揣测闻禅的到底有没有那个心思,一边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闻禅在处理政事上确实比他要圆融周全很多。

    仅就才干而言,他并不如闻禅。

    母妃、外祖提醒他要小心越王,提防燕王,还要防备那几个未出阁的兄弟,但提到闻禅时,却都要他尽量拉拢、为己所用,并不将她视作威胁之一。

    为什么那些人看不见她的锋芒?还是说她的刀尖只对准了他,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亮了下爪子,装出了一副温柔无害的样子?

    “兄长心有顾虑,”闻禅忽然轻声道,“已经重到影响了你的判断,对吗?”

    闻理悚然一惊,愕然望着她的眼睛。

    闻禅道:“你也清楚父皇移驾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不能主动提出来。因为父母出门就得有人看家,你如果表现得太盼着他出门,会被怀疑是别有用心。”

    闻理还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心事,没想到说的是这件事,暗自松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没有,是我想得不够仔细,不如你思虑周全。”

    闻禅皱起眉头,很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但还是低声道:“既然父皇已经决定要出门,兄长留下看家,就把家里守好,有些话听听就算了,别放在心上,顾忌太多反而坏事。”

    闻理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又堪堪挂住:“多谢提醒,我没什么顾忌,父皇怎么安排我便怎么做罢了。你也要跟着一起去平京吧?父皇最信任你,有你跟在他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闻禅:“……”

    她还在想着怎么把话说明白点,两人已行至宫门外。东宫和公主府的轿辇都在此等候,太子辇驾旁站着一个绿衣的青年文官,眉目风流俊秀,右眼下有颗小痣,在人群里显得格外出挑。

    察觉到闻禅的视线,闻理朝那人投去一瞥示意,对方便主动上前,朝闻禅微微一笑,端正地行了一礼,温声道:“下官太子舍人苏衍君,拜见公主。”

    第35章 行宫

    闻禅认得他。

    苏衍君是太子闻理信重的嫡系心腹, 闻禅前世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相交不多。裴如凇和他倒是比较熟,毕竟裴、苏两家是世交, 他们应该从小就认识, 又都是年少风流的翩翩公子, 常被人拿来比较谈论。

    名门世家钟州苏氏, 这一代最显赫的人物当属门下侍中苏利贞,他的女儿苏贤妃是太子生母,在六宫之中居首位, 他的儿子虽不算出挑,但侄子苏燮素有令名, 历任监察御史、青州判官、豫州太守,如今为谏议大夫。苏燮之妻宁夫人膝下有一双儿女, 长子苏衍君,任东宫太子舍人,幼女苏令君, 便是裴如凇曾经的婚约对象、后来的安王妃。

    前世太子因起兵谋反被废为庶人, 苏贤妃及苏利贞被赐自尽, 苏燮等人坐罪流放, 朝臣受牵连者甚众,其中也包括裴如凇的父亲裴鸾。

    苏家势败,再想翻身很难, 起码要用一代人的时间才能缓过元气。苏衍君后来的去向闻禅并没关注过, 只直到前段时间裴如凇一直私下和他接触, 估计是念着前尘往事, 想要尽力扭转他未来的结局。

    然而想法归想法,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苏氏一家子都紧紧绑在太子这条船上,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他们的太子又偏偏是个岌岌可危的泥菩萨。

    闻禅朝苏衍君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没有多说什么,苏衍君便识趣地退至一旁。闻禅和太子隔着一步远,低声道:“兄长身居正位,国法礼法都站在你这边,但行正道,便无人能够指摘你,多虑误身,切勿轻信旁人。”

    前世太子被废,储位空悬,皇子们的斗争日趋明显,朝廷局势由此变得风谲云诡。闻禅虽然不觉得闻理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但绝非一无是处,断然不至于落得被废为庶人的下场。他只是站在了不合适的位置上,外有权臣,内有宠妃,弟弟们虎视耽耽,母妃始终做不了皇后,皇帝对他又不是特别满意……永远都在战战兢兢地等着天上的刀落下来。

    没有人能在一直提心吊胆的情况下始终保持理智,当那根弦终于绷断,连空气都成了他的敌人,他也就无可避免地迈向了深渊。

    闻理眉梢轻轻动了一下,那像画上去似的温文尔雅有一瞬间出现了细微裂痕。

    他觉得闻禅比他像个兄长。

    如果他有这样一位聪慧明敏、处处周全的太子兄长,是不是就可以安心地躲在他身后,不用硬扛几乎把人压垮的恐惧,也不会再承受野心和欲望的来回撕扯……他或许会一生肖想着那个位置,却永远都不必体会那顶冠冕的重量。

    可这个逃避似的念头甫一升起,立马被他经年累月锤炼出的理智踹了回去。

    母妃、外祖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保住的太子之位,是他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没了这层壳子,他在皇帝眼中还有几寸容身之地?

    闻理把温和的微笑严丝合缝地粘回脸上,矜持地朝她略一颔首:“多谢妹妹的好意,孤记住了。”

    闻禅:“……”

    他这副表情就好像在说,你说的都是屁话,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但我都说谢谢了,希望你也识相一点,赶紧收拾东西滚蛋,离我越远越好。

    苏衍君适时地轻声提醒:“殿下,时候不早,东宫臣僚还在等殿下回宫议事。”

    闻禅垂眸,客气地道:“太子殿下还有要事在身,我不多扰了,慢走。”

    太子与公主各自上辇,一个往东一个向西,背向离去。

    苏衍君紧随在太子轿辇旁边,不时与太子低声交谈,面上微笑始终如春风般温柔和煦,唯有在经行拐角时,宫墙与华辇交错叠成深浓的阴影,他才状似无意地回首,朝闻禅的方向投去冷然一瞥。

    晴日似雪,春风如刀。

    十月,天子东行,驾幸平京,文武百官皆随驾前往,太子留守兆京,军国大事皆送往行在,京兆尹何攸主持赈灾事务,惟细务委于太子。

    闻禅是随着御驾一起出京的,裴如凇仗着驸马身份,不用像别的官员一样拖家带口冒着寒风赶路,除了在御前待诏外,可以窝在公主的车驾里,蹭她的暖炉和茶点。

    距平京还有两日路程,闻禅倚在窗边,借着午后尚且明亮的日光,拿着一叠“深林”的传书细看。乌鸦像个过冬的小动物一样挨在她身边,捧着一个赶上她脸那么大的梨在专心地啃。

    她摘掉了遮面的幂篱,常年不见天日的肤色极其白皙,再加上一身黑的映衬,甚至有点像个瓷偶。裴如凇坐在对面,才发现她的瞳色有些偏黄,想起闻禅说过乌鸦是固州出身。呼克延人天生黄瞳棕发,发质粗硬微卷,乌鸦眸色虽浅,发色却是纯黑,这么看来,她很有可能是呼克延人和齐人的混血。

    如果不仔细看,基本上没什么分别啊……

    长路迢迢,车内除了车轮辘辘的杂音,就是乌鸦咔嚓咔嚓啃梨的声音。裴如凇漫不经心地观察、推测,脑海中漂浮着无聊的事情,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闻禅修长的手指上,有点想打扰她,又碍着旁边有根棒槌。

    直到闻禅拿信纸在他眼前晃了晃:“走神了,觉得无聊了吗?”

    裴如凇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是呀,殿下醉心公务,都已经整整两刻没抬眼看过我了。”

    乌鸦感觉自己好像啃到了橘子皮,皱起眉头,撇了撇嘴。

    闻禅:“是吗,要么还是回御前侍驾吧?反正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

    裴如凇单手支颐,看着她笑:“不要,闲着也想和殿下一起闲着。”

    闻禅没绷住,笑了一声,像挠猫一样勾了勾他的下巴:“待会儿出去换马,跑两圈放放风,坐车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裴如凇尚未表态,乌鸦利索地两口啃完了梨,擦干净手:“好,我去准备。”

    裴如凇一哽,非常不希望和闻禅独处时旁边还杵着一根棒槌,试图委婉地劝阻:“我们出去了,你就可以独享车里的点心水果,还可以随便打滚睡觉,外面那么冷,景致也不好看,光吹风有什么意思呢,对不对?”

    乌鸦面无表情地抬眼,一板一眼地道:“我是殿下的贴身护卫。”

    裴如凇同样抱臂睥睨:“我是殿下的贴身驸马。”

    “别学她说话,”闻禅抬腿踢他的鞋尖,“再说贴身驸马是个什么玩意,没有这种东西好吗?”

    裴如凇从善如流,修正道:“我贴得最近。”

    闻禅:“……”

    乌鸦坚持道:“我要去。”

    裴如凇:“我不要。”

    乌鸦:“殿下!”

    裴如凇:“殿下~”

    闻禅:“要么你俩一起出去,让我清静一会儿吧。”

    先代帝王经常往来于兆、平两京,百年所积,官道修得平坦宽阔,沿途建造了数座行宫。今日驻跸的洛昌宫是离平京最近、规模最大的一座行宫,北靠柏子山,南面金鳞河,宫中遍植松柏翠竹,楼台掩映,重檐飞甍,十分幽静秀美。

    侍卫不带不行,驸马不哄不行,闻禅点了好几个人陪同,她和裴如凇策马在前,乌鸦和程玄等人跟在后头。众人一路纵马奔至行宫西角的望仙湖边。此刻夕阳已经燃尽,月亮还未升起,暮色四合,只闻满山萧萧松风,汩汩泉鸣,连日行路的风尘都被一扫而净,让人难得地安静下来。

    景色很美,就是有点冷。两人并肩站在湖边,裴如凇抖开披风把闻禅裹进来,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携手同游,谁都没有说话,似乎也不必说什么。

    闻禅少有地放空了一会儿,往事总是像石头一样坠在她心里,惦记着这个,牵挂着那个,看谁都想捞一把,伸手却只是抓了个空。

    然而此刻她的手正被裴如凇握在掌心里。

    有人溯洄而上,有人顺流而下,天地悠悠,她的前世今生,跌宕沉浮,也不过是一块石头丢进湖里,沉下去被冲上岸,然后再沉下去而已。

    背后林子里传来侍从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似乎是看到了野兽,裴如凇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异想天开,低头问闻禅:“行宫紧邻山林,平时也没什么人过来,殿下,你说这里会不会有狐狸精?”

    闻禅胸中那点浩然之气被他一句话扫成了轻烟,无奈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如凇用冰凉的侧脸蹭她,不甘服输地小声道:“我们既然都重生了,那为什么不能有狐狸精呢?”

    闻禅一想也对,一本正经地答道:“好吧,那如果有狐狸精,就派你去跟它一较高下,谁赢了谁就是真正的狐狸精。”

    裴如凇:“……”

    “我不能既是小白花又是年糕还是狐狸精,”他抓着闻禅的手晃了晃,“殿下只能选一个。”

    闻禅侧头看他,这么黯淡的天色里,裴如凇的轮廓居然还很明显,鼻梁和下颌的线条流丽优美,一眼望去即知是美人,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没什么区别吧。”

    裴如凇正欲分辩,远方风中忽然送来一缕悠扬婉转的笛音,两人同时回望,只见行宫最高的楼台之上灯火煌煌,犹如一枚悬于山间的明珠,竟令初升孤月、天际星辰皆为之失色。

    第36章 夜宴

    闻禅:“我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裴如凇与她对视, 喃喃道:“不会吧。”

    按理说御驾刚到行宫,一路劳顿,皇帝应当没有兴致设宴才是。可眼下这光景, 却分明是笙歌鼎沸、急管繁弦——谁勾起了他这么大的兴头?

    “那个人, ”闻禅不确定地回忆, “我记得应该是到平京之后才被送入宫中的?”

    裴如凇报以苦笑:“殿下, 都重生了,还说这些。”

    如果一个人重生了,某些事或许会沿着刻意引导发生改变;如果两个人重生了, 意味着与双方相关的事件将变得不可预测;如果三个人重生了,最好当自己是第一次来到世上, 这锅粥里大家都是一样的米,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里去。

    闻禅站在渐渐凛冽起来的山风里, 自肺腑中呼出一口冰凉的长气,神情说不上是无奈还是阴郁,低声说:“走吧, 回去看看。”

    行宫中依山而筑的楼台名为卿云楼, 闻禅经过园外时, 里面传来笙箫丝竹的乐音, 伴着一个男人婉转的歌声,灯烛将舞女的影子投在纸门上,纤细的腰, 修长的臂, 云雾般的长发, 蹁跹的舞袖, 像是水底姿态曼妙的藻荇,又像是传奇轶闻里化作人形的狐妖。

    园中宫女内侍们往来不绝, 见到她时纷纷屈身行礼,闻禅伸手拦了个眼熟的:“陛下今夜缘何设宴?”

    那侍女不是妃嫔宫里的丫鬟,而是司膳局的女使,知道这位是不能随便糊弄的,轻声回禀道:“回殿下,听说是平京太守派人到行宫进供,送了几个伶人来,其中有一对兄妹,是太守义子,兄长吹得好笛子,妹妹善舞,生得美貌异常,陛下见了很是喜欢,便命开夜宴赏乐,又请了丹王爷、范王爷、源相等大臣一起宴饮。”

    闻禅心中发紧,已确证了八分,然而还是不死心地问:“那兄妹叫什么名字?”

    侍女一愣,仔细回想片刻,才犹豫地答道:“奴婢站得远,没听清楚,只大概听见了姓氏,应该是姓许、或是姓徐……”

    果然是她。

    公主的神情隐在夜色里,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令人觉得很疏离。女使惴惴不安地抬眼偷看她,闻禅朝身后招了下手,飞星便走上前来,隔着衣袖递给那女使一个小香囊,客气地微笑道:“今夜辛苦了。”

    那侍女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紧紧攥着硌手的香囊,朝公主福了福身,小声道:“多谢殿下。”说完便快步回到宫女队伍中去了。

    回到别苑,宫人已将房舍收拾停当,闻禅屏退侍女,裴如凇确认道:“果然是她?”

    闻禅叹出了今晚不知道第多少口气:“姓许,错不了的。”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裴如凇只是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事关公主和皇帝的父女亲情,他这个纯粹的外人说什么都显得很冒犯,只好握紧她的手:“事已至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走且看吧。”

    闻禅很清楚自己手伸得再长,无论如何也管不了亲爹的内帷之事,但唯独那个人让她觉得非常棘手,甚至这一路上都在权衡要不要出手干预,避免让她与皇帝相见。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她下定决心,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变数已经先她一步,将那人推进了天子帐中。

    据说是因为母亲虔信佛法,梦见菩萨赐下宝珠缨络,醒而有孕,故给她取名为缨络。

    当然这是在皇帝面前美化过的说法,真实情况毫不梦幻,甚至可以说是残酷。缨络的母亲宋氏是平京孟氏家的绣娘,与孟氏某个子弟有情,珠胎暗结,被偷摸养在外面,还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可孟氏是百年世家,树大根深,那个公子有了家族安排的亲事,怕出身高门的新婚夫人挑剔,便毫不犹豫地将她们母子扫地出门,宋氏不得已沦落风尘,做了歌伎,其儿女也皆成了歌舞倡优。

    缨络还有个哥哥,名叫宋纬,平日在歌楼里卖艺为生。有一回平京太守许照蕴宴客,叫了一班乐工侍宴,因宋纬技艺出众,相貌俊俏,引起了许照蕴的注意,叫他上前来回话。宋纬有心借着太守的高枝往上攀,趁机向许照蕴进言,称自己有个绝色的妹妹,愿为太守献艺。

    许照蕴命人将缨络召来一见,果然是天人之姿。但他并没有如宋纬所想一般急吼吼地将缨络收为妻妾,反而为他二人销去贱籍,接入府中收为义子,甚至还请人教授缨络诗书礼仪、歌舞乐器,把她当做自家小姐一样精心教养,将这朵从泥泞里长出来的野花养成了金盆中的牡丹。

    色/欲薰心的男人不是好东西,但没有被色/欲冲昏头脑的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善人,有可能只是坏得更加深藏不露而已。

    从见到缨络的第一眼起,许照蕴就没想着要独占她,他决定把这个漂亮得近乎贵重的美人当做筹码,拿去搏一场泼天富贵——对于他这种出身不高、家族式微、在朝中也没有强大靠山的官员来说,平京太守已经是他努力能够到的极限了,要想更进一步,必须得走点歪门邪道才行。

    他不是色鬼,也不是情种,而是个野心勃勃的赌徒。

    延寿十二年,天子幸平京,许照蕴令义女许缨络献舞于前,由是得幸,初封昭仪,后进贵妃,宠冠六宫。许照蕴升任鸿胪卿,朝野皆呼为“国丈”,许纬进太常少卿,许缨络的母亲被封为郡夫人,许氏一门一跃成为兆京新贵,甚至连韩、顾这样的公卿士族也要避其锋芒、折节下交。

    但唯有一点不足,许贵妃虽得滔天圣宠,却始终无嗣。五皇子闻瑞生母早逝,养在萧德妃宫中,后来徐国公萧定方坐罪被贬,萧妃失宠出家,闻瑞又成了没人要的小可怜。他费尽心机向许贵妃示好,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约定,但许氏一门似乎都把宝押在了闻瑞身上。闻瑞成年出阁获封晋王后,公然以许氏为母家,仗着许贵妃的恩宠与太子掰手腕较劲,甚至屡屡在皇帝耳边吹废立之风。

    前有符氏祸害禁军,后有许氏逼迫太子,闻禅就是心宽成海也经不起这么消磨。虽然皇帝待她仍然恩宠有加,但她始终如鲠在喉,以至于后来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即便皇帝表现出了对晋王的偏向,她还是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毫不犹豫地出手打压了闻瑞一党。

    许贵妃对她的观感大概也不怎么样,闻禅如果是个皇子,估计早就被她想办法排挤出兆京了,只不过闻禅身份特殊,皇帝对元后所出的唯一女儿又心怀歉疚,二人之间才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状态。

    “后来呢?”

    裴如凇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许贵妃,后来怎么样了?”

    “宫变之后,陛下禅位,她一直侍奉在侧。太上皇薨逝后,晋王曾向新帝上书,表示愿意奉养太妃,新帝也没想拦着,但是太妃不愿意,就在华严寺出家了。”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有点微妙,室内分明无人,他却非要凑近闻禅,嘀嘀咕咕地小声说:“新帝曾私下找我商量过这事,许贵妃虽被称为太妃,但年纪其实和我们一般大,那时也才三十岁出头。她又不是晋王生母,晋王却……这要是真接出去了,怎么想都有点别扭。”

    闻禅一抬头差点亲上他,往后让了两寸:“就算有点什么也是他们的事,你跟着不好意思什么?”

    裴如凇心虚垂眸,干咳一声:“平生不好背后说人,惭愧。”

    闻禅:“……”

    “比起青灯古佛,或者一辈子待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里,随晋王居住肯定要舒服得多。不过她既然拒绝了,想必也有自己的顾虑。”闻禅道,“越是漂亮名贵的花,越容易引人觊觎,不肯任人攀折,便只能自居幽谷,都是没办法的事。”

    裴如凇倏地凝眸看向她,眼底闪烁着亮晶晶的烛光,闻禅点了点他的鼻尖:“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还以为,殿下很讨厌她。”

    “讨厌她吗?”闻禅停顿了片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沉吟道,“以前应该是吧。”

    “现在呢?”

    “现在还没见上面,怎么讨厌人家?”闻禅笑了,“我曾经一度觉得,是她抢走了我的父亲,后来才逐渐明白过来,只要他不想,谁也抢不走他。父皇身上长着腿,他是自己走过去的,我讨厌许贵妃纯属迁怒,除了让自己堵心以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裴如凇无端想起那夜在灯下,她说“我还是想让他多高兴一点”时的神情。

    “那……殿下讨厌陛下了吗?”

    “人是会变的。”闻禅平静地答道,“就像你沿着河边走,上游水清,下游水浊,河还是那条河,只不过上游的水可以喝,下游的水却只能用以行舟灌溉。”

    “也许我还会想念上游的清水,不过喝不到也不会渴死。只要河还在那里就够了,有总比没有强。”

    “至于许贵妃,”她随手剪去灯花,有点出神,“你不说我都没想到,她原来那么年轻。”

    不知道冥冥之中哪根弦拨错了音,裴如凇忽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

    “红颜薄命,实在可惜。毕竟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比你还漂亮的,就只有她了。”

    第37章 孰美

    裴如凇震惊, 裴如凇颤抖,裴如凇不敢置信。

    “殿下?!”

    他的尾调拐了个绝望的弯。闻禅意识到自己一时嘴瓢,不小心戳到了裴大小姐的死穴, 假装云淡风轻地试图一笔带过:“……不是,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不要给个饵就上钩好吗?”

    小白花的怨气简直要化为千条触手, 把她从头到脚缠上一百圈:“你心里有她!你不但在心里偷偷比过,还觉得她才是最好看的!”

    闻禅正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收场,恰好皇帝那边派内侍过来赏赐东西, 大都是些本地特产的吃食玩器,当中偏偏有件用金丝珠玉编成的璎珞, 十分华美灿烂。内侍还特意献宝说这是陛下专门挑出来赐给公主的首饰,闻禅笑容一僵, 没敢看裴如凇的脸色,镇定地道:“原来如此,多谢相告, 有劳内监深夜奔波, 程玄, 替我送一送。”

    程玄领着笑容满面的内侍去偏厅领赏, 纤云飞星进来收拾赏赐,纤云捧着匣子,思及方才所言, 问道:“殿下明日要戴这件璎珞吗?”

    闻禅:“……”

    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白花脸都要气绿了, 愤然扭头:“哼!”

    纤云和飞星不敢说话, 以眼神你来我往地聊了半天,然后一起投向闻禅:这是怎么了?

    闻禅淡然地干咳一声:“没事, 我惹着他了。”

    两人同时露出了恍然神色,甚至还掺杂着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蠢蠢欲动。毕竟在公主身边大多数人看来,裴如凇不骄横不暴躁,待人宽厚,性情平和持重,基本算得上是个完美得体的驸马。公主能把这样的‘老实人’惹急眼了,也不失为一种本事。

    “东西拿去收起来。”闻禅顶着她俩的目光,四平八稳地吩咐,“明日不戴璎珞,太繁复了,换套白玉的吧,正好与冬日雪景相配。”

    这已经纯粹是闭着眼睛胡说八道了,满山都是苍松翠柏,连个雪影都没有,也不知道公主殿下配的是何方神圣的雪。纤云飞星忍笑答了声“是”,飞快地收拾好东西退下。裴如凇脸色稍霁,在闻禅转头看过来时又迅速绷紧了面孔。

    其实按他自小所受的规训,男人的容貌并没有那么重要,不应当过分在意,更不应该在“谁比谁美”这种无聊问题上较劲。但闻禅显然很喜欢他的脸,所以裴如凇乐于以此勾引公主殿下,也想着借题发挥、转移她的注意,让她别再因皇帝纳妃的事情伤神。不过无理取闹的限度很低,闻禅已经让了一步,他打算等她再哄一句就和好。

    “还在生气呢?”闻禅淡淡道,“因为这点事就耿耿于怀的话,以后可怎么办?估计一天三顿饭都可以省了,气也气饱了。”

    裴如凇:?

    不是,都不再多哄一句吗?这就不耐烦了?

    闻禅仿佛没有看见他那精彩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道:“毕竟我看见个人就要拿来和你比一比,虽说各花入各眼,但有些美貌是毋庸置疑的。这习惯应该是改不掉了,你要是接受不了也没办法,忍着吧。”

    裴如凇:“……”

    他耳朵尖红得快要烧起来了,眼神差点都不知该往哪里摆,最后很困扰似地低头苦笑了一声:“殿下未免也太会欲扬先抑了……”

    闻禅伸手捏住他的耳朵,如同揪住了小动物的后颈皮,狡猾地笑道:“这不是挺好么,不用烧手炉了。”

    裴如凇:“……”

    转天起来,驸马又是一副玉树临风、顾盼神飞、幸福得刺眼的模样,公主倒还是一贯的不动如山,纤云替她梳妆时,对着满桌子的白玉镯珍珠链水晶钗,她也只是一笑,没多说什么。

    闻禅算算时间,估计今日上午皇帝不会见人,便先往清晖阁去。皇帝在行宫时不开朝会,只叫群臣议事,另命三省派人每日轮值。闻禅到阁中时,中书令源叔夜也在,见了她忙过来行礼,闻禅寒暄道:“昨夜侍宴,今日又赶上轮值,源相劳苦,不必多礼了。”

    源叔夜也是正宗的狐狸成精,听她的话音,就知道公主对昨晚的夜宴有想法,笑呵呵地道:“多谢殿下/体恤,殿下请上座,今日尚无紧要公事,老臣斗胆借殿下的光,略偷片刻闲暇。”

    闻禅含笑点头,两人一团和气地到值房落座。

    源叔夜擅长揣摩人意、说话做事面面俱到,有才干也有手腕,而且不像杨廷英那样耿直善谏,是皇帝最喜欢的那种大臣。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如果和他站同一边会很舒服,闻禅现在和他没有正面冲突,尚且能享受他的善解人意:“我昨日经过卿云楼,正巧听见有人吹笛,悠扬婉转,响遏行云,宫中教坊难得有这样的好手。”

    源叔夜笑着恭维道:“殿下果然好耳力。昨夜平京太守许照蕴派人到行宫进供,送了一班伶人助兴,其中有对兄妹,是太守义子,兄长名叫许纬,便是殿下听见吹笛的人,其妹小字缨络,工于歌舞,昨夜技惊四座,陛下很是欣赏。”

    “哦?怎么是义子?”闻禅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生身父母又是何人?”

    源叔夜赔笑道:“殿下这可问住下官了,昨日没介绍到这一层。不过既然是许太守精挑细选收养的人,想来应当出不了什么差错。”

    “源相说的在理。”闻禅没驳他的话,若有所思地道,“这位许太守倒是个伶俐人物,走了一招妙棋,若不出差错,他这个位子该往兆京挪一挪了,看来朝中又要多一位‘国丈’了。”

    对于越王的支持者源叔夜而言,有个苏利贞已经够烦人了,再来个许照蕴只会让他更头痛,闻禅这话有挑拨的成分,却也给他提了个醒:不能放任许照蕴就这么顺风顺水地入朝,万一日后许氏得宠有子,难保许照蕴不会成为他们的绊脚石。

    源叔夜知道闻禅想把自己当枪使,但他一时看不出闻禅的倾向,不知道这位究竟是站哪位皇子、抑或是想自己做主。从先前在嘉运殿的表现来看,她似乎不是亲太子那一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源叔夜不介意给她卖个好,毕竟先例在前,焉知持明公主不会成为下一个城阳长公主呢?

    “殿下思虑深远,不过许照蕴毕竟只是义父,离‘国丈’却还差得远。”源叔夜滴水不漏地捧了她一句,“再说除了镇守江都的赵国公,本朝谁还当得起‘国丈’的名号呢?”

    赵国公楚玄度,是楚皇后的父亲、闻禅的外祖,如今坐镇江南,不管是源叔夜还是苏利贞,在他老人家面前都要矮一截,这位才是真正的朝廷柱石。

    闻禅含蓄一笑,矜持地收下了这句吹捧。源叔夜没有明着表态,想把这事含糊过去,闻禅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状似无心地随口提道:“这位许太守心思缜密,行事却有些出人意表。我们离平京只有两日路程,陛下驻跸也待不了几天,既然是太守精心安排的自家人,等到了平京再出来献艺也不迟,怎么这么匆匆忙忙地就送来了?”

    若说前面那些试探还在源叔夜意料之中,这一问却正好给他问住了。

    从昨夜宴上的情形来看,那许氏兄妹的确是比着宫中的规矩教出来的,显然许照蕴早有预谋。可就如公主所说,前面十年都熬过来了,偏在最后亮相时慌了手脚,怎么看都像是临时起意,谁扰乱了他的计划?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源叔夜道:“多谢殿下提点,下官会派人暗中查访,尽快查明此事。”

    “闲聊而已,哪里当得起源相这个‘谢’字?”闻禅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道:“小心无大错,既然是以后要侍奉御前的人物,身家干净自是首要之义。源相心系陛下,不辞劳苦,我该谢过源相才是。”

    第38章 疑心

    闻禅去给皇帝请安时, 他果然没将许缨络带在身边,估计是对着女儿心里有点别扭。虽说三宫六院在天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不知怎么皇帝就是在这方面有点怵闻禅, 也许是对元后的隐约愧疚, 也许是闻禅一回宫就收拾了符贵妃的子侄, 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了过于深刻的阴影。

    闻禅如今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 自然不会让皇帝面子上下不来。她规规矩矩地请安谢赏,隐晦而委婉地规劝他多休息、珍重身体,最后条分缕析说起近日公务, 皇帝只听了两件便觉繁琐,摆手道:“有你和源相替朕分忧, 朕足可放心。难得出京一趟,你也不要总拘在屋子里, 行宫景致不错,得闲了就过来……逛一逛。”

    后半句话有点磕巴,闻禅猜他本来下意识地想说“陪朕逛逛”, 只是现在有了更想陪着的人, 便硬生生地把那两个字咽回去了。

    她只装没有听见, 莞尔一笑, 淡淡道:“多谢父皇体恤,儿臣明白。”

    她如此善解人意,皇帝倒是不自在起来, 然而愧疚只是轻轻地刺了他一小会儿, 等见到了如花似月的许缨络, 他就把这刺痛全然抛诸脑后, 一心一意地沉入了温柔乡中。

    圣驾在行宫停留数日,皇帝日日与许缨络形影不离。等到达平京端华宫后, 许缨络立刻被封为昭仪,其兄许纬授太乐署令,许照蕴的官位虽然没有变动,宫中却赐下了大量金银锦缎,显然是承认了他的身份。

    许氏一族一夕间成了平京炙手可热的红人,其他士族官员也有眼馋心动、试图效法的,变着法地搜罗美貌女子,以各类名目送进宫中,可惜任凭后来者再如何讨巧,皇帝的心已经被许缨络牢牢拴住了。

    另一边,源叔夜派人去查许家的底细,果然翻出了一些猫腻。许氏兄妹的生父乃平京孟氏三房之子孟问琼,他原本与家中绣娘宋氏有私,恐家族不能容,便私自将她养在外面。后来恩情见疏,宋氏为其诞下一双儿女,走投无路时曾上门讨要名分,但孟问琼正在与金谷叶氏议亲,不愿招惹麻烦,便将宋氏母子扫地出门,也再未过问他们的下落去处。

    不久前,皇帝驾幸平京的消息传入城中,各家都在暗暗琢磨该如何在圣上面前露脸。孟问琼不知从哪听到风声,得知宋氏母子被养在许照蕴府中,而被他抛弃的亲生女儿如今已出落得国色天香,许照蕴正打算将她送入宫中为妃。一旦此女得宠,那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兄弟父母都能跟着她鸡犬升天。

    这么多年,孟问琼混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靠家族和妻族的积蓄在本地经营生意,算是个家有余财的富商,可跟那些入仕为官的兄弟们比起来就上不了台面。他骤闻此讯,第一反应是懊悔不已,恨自己当年意气用事,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然而紧接着就想到他才是许缨络的亲爹,天大地大大不过血缘亲情,女儿的荣耀合该由父亲享受,难道他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许照蕴摘走自己的果子吗?

    不过许照蕴毕竟是平京太守、本地的父母官,孟问琼跟他硬碰硬根本没有胜算,于是他暗度陈仓,设法买通了太守府的下人,先与宋氏见了面,苦苦地诉了一番衷肠,曲意逢迎,百般悔罪认错,许诺接她回家做正头娘子,又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最要紧的是认祖归宗,让她把一双儿女也带回家来。

    宋氏在许照蕴府上一向只是客居,没名没分,全付身家都压在儿女身上,心里始终觉得不安定,听了孟问琼的花言巧语,竟然有些意动,只是她性情软弱犹疑,未敢擅自答应,便说要回去与儿女商量。孟问琼便又设法置办厚礼,托她转送给许缨络与许纬,希望二人能替他说合。

    许缨络跟亲娘不一样,知道轻重利害。她听宋氏说完,立刻带着东西和孟问琼的信件去找许照蕴,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并对许照蕴说:“当年若不是义父相救,我至今还困于风尘,女儿只认得一个‘许’字,也只当自己是许家人。”

    孟问琼这神来一笔把许照蕴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许缨络拎得清。许照蕴这几年他将兄妹二人藏得很好,义子义女的身世、尤其是培养他们的打算,除他以外只有几个亲信知晓,他惊愕欣慰之余,想不出是如何走漏了风声,但孟问琼既然已蠢蠢欲动,等圣驾到达平京只恐夜长梦多,于是当机立断,决定先派人把许缨络兄妹送到洛昌行宫。

    闻禅听到此处,真诚发问:“许太守那么个细致人物,应当不至于出这种岔子,孟问琼又是从哪得知的消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难道真的是巧合?”

    源叔夜拈了两下胡须,心平气和地给她解释:“世事难料,也许就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而且两家都在平京城内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只怕也瞒不住什么。”

    闻禅和这老狐狸对一下眼神,就知道他还有内情藏着没说,只怕那才是关键所在,追问是问不出来的,他也没大方到会和闻禅分享这么重要的把柄。

    “不管是巧合还是蓄意,许昭仪已经入了陛下的眼,许太守目的达成,孟家再怎么设法阻挠也是枉然。”她征询地看向源叔夜,“对吧?”

    源叔夜点头附和:“殿下说得是。”

    这老狐狸说话要反着听,他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孟家还有动作。

    前世许缨络顺利入宫,孟家应该是最晚知道消息的那一批,大概碍于许照蕴的威势,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只是把事情传扬开来,闻禅记得有段时间宫中人私下里议论过许缨络的身世,但随着她盛宠不衰,位分越来越高,流言也就渐渐地消弭于无声了。

    现在唯一没有弄清的,就是那股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势力究竟是什么来头?用孟问琼来阻挠许缨络入宫的确是一步精准到恶心人的棋,可许照蕴瞒得那么严实,谁会提前得知他的打算,并且以此为诱饵来钓孟问琼上钩?

    ——我可以。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忽然浮现在闻禅脑海中:如果我是幕后黑手,那这一切布置安排就说得通了。

    一个提前知晓后事的重生者,是有可能按照这个思路布局的,换成裴如凇可行,可如果是……相归海呢?

    先前大婚刺杀案中,闻禅一直怀疑相归海也是重生的。她派人在汤山盯着相归海的动向,此人的种种行径,也隐约印证了她的猜想,只是有一点一直存疑——相归海如今只是个边郡守将,他哪来这么大的本事在京城安置刺客?是谁帮他补完这个计划?

    如果平京这件事也是相归海的手笔,那就更说不通了。当年他可是结交许纬、站在晋王一派的大臣,两边不但没有仇怨,还是同盟,相归海若要东山再起,说不定还要借助许家的势力,他不可能阻挠许缨络入宫。

    如果跳出事件本身,站在更高一层的台阶上俯瞰,许缨络提前入宫这件事,跟大婚刺杀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在闻禅和裴如凇这两个重生之人没有出手干预的前提下,本应和前世同样发展的事件却出现了不同走向,而顺着线索往下追查,一根藤上是相归海,一根藤上是孟问琼。

    总不可能这两个人也都是重生,要是这么随便的话,那大家干脆别争了,手拉手躺平等下一轮开始吧。

    唯一的可能就是相归海也好、孟问琼也好,都是“那个人”的障眼法,是用来转移视线的金蝉之壳。

    而真正的金蝉想要防备的天敌,就是闻禅。

    不管是原本的闻禅,还是“疑似重生”的闻禅,最优先的选择都是先除掉她,失败后退而求其次,通过扶持她的敌人来打击她——

    所以他让孟问琼出场,不是为了阻挠许照蕴的计划,而是变相提前了许缨络的入宫时间,怕的就是闻禅到平京后彻底断了许缨络的进身之阶。

    那个把自己藏在层层蝉蜕之下的人,到底是谁?

    闻禅前世的敌人多得能写满一页纸,非要数出几个的话,有晋王、越王、许纬、相归海、源叔夜……可是这些人里除了相归海,别人看着似乎都不像是重生的样子。

    闻禅有种毫无来由的直觉,那个人不在边郡,一定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

    她把这件事埋进了心底,连裴如凇也没有告诉,派人暗中跟踪孟问琼的动向,谁知道过了几天,孟问琼突然发了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大疯。

    他跑到平京的登闻鼓前击鼓鸣冤,状告平京太守许照蕴强夺人/妻子,声称自己才是许纬和许昭仪的生身父亲,要求皇帝为他做主,让他认回自己的妻子儿女。

    满城哗然,闻禅懵了。

    孟问琼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乱拳。闻禅忽然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了,难道之前的揣测都是她疑心生暗鬼?对方的目的并不是保住许缨络,就是打算恶心许家人、提前扳倒这个未来宠冠六宫的许贵妃?

    但要说谁最恨许贵妃,那可就只有……太子了。

    第39章 冬雪

    但是——

    闻禅震惊地扪心自问:我跟太子有仇吗?

    前世太子最大的敌人明明就是源叔夜和许贵妃, 闻禅并没有站在他的对立面,仅在两派相争时安然作壁上观,甚至太子事败后还替他在皇帝面前求过情, 两人就算不是同党, 也绝不至于记恨她到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源叔夜都还活蹦乱跳呢。

    这么说来, 这次的事情果然和刺杀案没有关联, 是另一波人所为?

    又或者与立场无关,只是有人同时恨着她和许贵妃……可是如果不从阵营入手,那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等人杀到家门口都未必能捞完。

    闻禅心中难以平静,宫中也不消停。孟问琼击鼓鸣冤的事传遍平京, 惊动了温柔乡里的皇帝。他原本不知道许缨络的身世,假以时日, 等许缨络的宠爱再稳固些,慢慢地将往事告诉他,皇帝非但不会嫌弃她出身微贱, 反而会对她倍加怜惜, 毕竟男人都喜欢救风尘那一套戏码。但许缨络如今立足未稳, 私生身世以及过去流落风尘的往事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掀开, 还闹得全城皆知,皇帝面子上挂不住,深恨许照蕴办事不力, 对许缨络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按照国朝惯例, 孟问琼敲了登闻鼓, 案子就必须有人审, 偏偏他告的又是本地太守,案子就只能由御史审决。御史中丞武永新是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精, 心里清楚此案绝不是御史台说了算,让手下御史问清了案情,就把这事原封不动地端到朝会上请皇帝圣裁。

    越是这种皇帝拉不下脸、群臣插不上嘴的半尴不尬的时刻,越需要有个灵活通达、身份特殊的人出来救场。

    持明公主原本是不上朝的,但朝廷移到平京后,将大朝会改成了五日一次的常朝,每日公务都送往掌露殿,由持明公主、三省要员等帝王心腹共决。皇帝已经习惯了公主参与决策,朝会上有时也想听听她的意见,于是下令让持明公主入丽政殿参加常朝,渐渐成为了定例。

    闻禅接到皇帝的目光,思索片刻,主动站了出来,在满殿寂静里出声道:“启奏陛下,依儿臣之见,孟问琼与宋氏本非明媒正娶,虽有子女,但宋氏被逐,落入贱籍,夫妻之义已绝。许照蕴为宋氏脱籍,并未纳为妻妾,仅收其子女为义子,供给衣食,授以诗书,若这也算强夺的话,那不知平京以后有多少人会去许太守家敲门,求他强夺了自己。”

    皇帝忍俊不禁,旁边侍立的宫人太监皆抿着嘴偷笑,殿内的紧张气氛蓦然松动下来。

    闻禅却正色道:“孟问琼的要求,无论情理法哪一层都站不住脚,说到底不过仗着许照蕴是朝廷官员,扯出一面“以强凌弱”大旗,好博得看客同情罢了。他真正拿得出手的,无非一个不情不愿的‘生父’,有生无养,有父无亲,仅凭这点就将宋氏和子女判给他,往后那些卖妻卖女的人人都可以来敲登闻鼓,长此以往,朝廷法令与一纸空文何异?”

    “朝廷设登闻鼓,是为了让百姓有冤可诉、求告有门,不是给别用有心之徒拿来随便给人泼脏水的。”闻禅道,“如今这个案子闹得朝野皆知,百姓都在观望结果,儿臣以为必须快刀斩乱麻,打掉这股歪风邪气。孟问琼所言不实,诬告朝廷命官,应当依律处罪。”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皇帝就是嫌弃好果长在了烂藤上,许照蕴本该把这些事提前处理好,却棋差一招,反被人掀了棋盘。生父养父相比,皇帝当然倾向许照蕴,但他作为摘果子的人,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偏颇,有些话就得臣子们来说。

    闻禅此时站出来就是替皇帝表态,一字未提后宫事,堂皇正大地把问题拔高到朝廷法度的层面。有她起头,其余大臣立马顺着这个思路附和,大家合力推出了一个皇帝满意的结果,果然见皇帝面色稍霁,点头道:“众卿所言甚是,孟问琼按律论罪,其用心险恶,加罪一等。日后有挝登闻鼓者,若查明所告不实,以诬告罪论处。”

    闻禅功成身退,悄然回到原位,与群臣一起齐称“陛下圣明。”

    等朝会结束,众臣散去,闻禅估计下午还有事,便没急着出宫,带人往西宫的扶摇殿去。

    她在平京的宅邸离皇城稍远,不如在兆京时出入便利。皇帝既倚重她,自然也不会亏待她,特意给她安排了一处宫殿,以供她在宫中落脚休憩。

    昨日平京下了第一场雪,满地碎玉飞琼,今早出门时天还阴着,这会儿又飘起了小雪花。天冷路滑,步辇慢慢经过芳菲苑时,闻禅无意间一瞥,注意到远处宫道上跪着个两个人,看不清面容,但身上已经被雪染白了,不知是不是受罚的宫女太监。

    闻禅命人停下,招手叫程玄:“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她长在宫中,身处权力漩涡,一生都在跟各种人斗来斗去,比任何人都清楚宫廷有它残酷的一面,她虽不手软,但从来不磋磨人,也不喜欢看别人被折磨。

    以前程玄就是这么被她捡回来的,所以他并没有劝公主不要多管闲事,依言过去问话,片刻后,带着一脸很微妙的表情回来了。

    闻禅:“嗯?”

    “殿下,是许昭仪。”程玄轻声道,“听说是一早顶撞了德妃,被罚跪在外面思过。”

    闻禅:“……”

    宫中气象真是变化万千,宠妃家里刚出了点事,这边就墙倒众人推了。

    但有了今日朝上那一番话,再加上她观察皇帝的态度,德妃恐怕是推得太早了,说不定会在这堵墙上撞个大跟头。

    许缨络跪在坚硬的青石砖面上,冰冷的寒意像刀一样扎进她的膝盖里,很疼,但是身体已经麻木得动不了了。侍奉她的小宫女金铃努力扯着袖子帮她挡风,但毫无用处,她的眼睫眉毛上结满了霜花,只剩一点缝隙的余光里不时有脚步经过,却没人敢在她身边停留。

    昨日还是被众星拱月捧在手心的娇贵牡丹,今日就和阶下任人踩踏的雪泥没有分别。

    但其实她对这种境遇并不陌生,在遇到许照蕴之前,平京的冬天从来都是如此残酷。

    那时她还很年幼,长得又瘦又小,不能去弹琴跳舞讨好客人,就被安排在歌楼里洗衣服。水寒刺骨,她的手也像现在这么疼,眼泪鼻涕在脸上凝成了冰,形形色色的人走过来又走过去,所有人都在笑着,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在哭。

    许照蕴曾尽力地向她描述宫中生活有多么繁华富丽,如果得到皇帝的宠爱,会过上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许缨络其实很难想象那些场面,更别提心生向往,但谁让那是许照蕴的愿望呢?他把自己从雪地泥潭里带出来,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许照蕴为了那个美梦而提前兑给她的奖赏。

    为了不回到雪地里,她任凭许照蕴打扮装饰,按照他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向那位九五之尊,结果装出来的凤凰果然不长久,一阵风就把她吹回了原型。

    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只飞不高也飞不远,困在穷冬里苟延残喘的麻雀而已。

    一双黑靴在她身边驻足片刻,旋即又举步远去。她耳朵里灌满了风声,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猜也能猜到大概,想必是被德妃的名号吓退了吧。

    可没过多久,那双黑靴去而复返,这回却谨慎地落在了一个人后面——那是一双几乎没沾丁点灰尘的云头履,托着织锦的紫色裙摆,连落在上面的雪都是干净的。

    是后宫的哪个妃子吗?

    她迟钝地思考着,然后一只洁净修长的手落了下来,替她拂去了眉眼上的积雪,旋即叹息似的轻声安慰:“别哭了,眼泪都结冰了。”

    ……被注意到了吗?

    她视线模糊,耳畔嘈杂,手足冻僵至麻木,偏偏嗅觉出奇地灵敏,闻见了那个人袖中的淡淡香气。

    许缨络在家时学过调香,对大部分香料都有印象,但一时间却很难形容这种味道,仿佛是埋在雪里的檀香,又像是大片鲜花烧成了灰。

    闻禅垂眸注视着许缨络的白里透青却仍然美貌惊人的面孔,尽管不是第一次见,但还是会出其不意地被她惊艳。

    她此时和闻禅的年纪差不多,还没有后来万千恩宠养出来的骄矜艳丽,面容尚带稚气,眼睛明亮清澈,望着人时有种小动物般的天真神色。

    裴如凇的眼睛没她大,少了天生的妩媚,但更为秀丽修长……闻禅想起他的脸,有点讪讪地收回手,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不疾不徐地吩咐:“起来吧,跪这么久也够了。大冷的天,别再冻出毛病来。”

    许缨络的侍女金铃险些哭出声来,手忙脚乱地试图搀扶她起来:“昭仪,昭仪,咱们可以回去了……”

    她手中忽然一沉,没能扶住许缨络,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着她失去意识,整个人不受控地向前栽倒……正正好好扑进了持明公主及时伸过来的臂弯中。

    闻禅:“啊。”

    所有人:“……”

    公主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身后众人:“都给我作证,是她自己倒下来的!”

    飞星以袖掩口,故作惊讶:“可是刚才摸脸了呀。”

    纤云点点头:“摸脸了哦。”

    程玄确认:“摸了。”

    闻禅:“……”

    第40章 缨络

    梦中的身影时隐时现,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各种各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 或是迷离, 或是鄙夷, 只有那种灰烬般的香气一直萦绕在她的梦里, 就像香气的主人一样,淡漠而悲悯地注视着她。

    好奇怪,为什么要可怜我?

    为什么只是被她这样看着, 就觉得平生委屈都涌上心头,想要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

    许缨络从昏睡中睁开眼睛, 看见了陌生而华美的帐顶,绣着工笔的四时花卉。身上的被子有一点重, 但在冬天里温暖得刚好,她试着活动四肢,感觉到膝盖上敷了厚厚的药膏, 艾草浓郁的味道彻底掩盖了那股梦幻般的特殊香气。

    隔着一层轻绡帘帐, 她看见金铃坐在床尾, 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房中很安静,偶尔传来炭火轻微的爆裂声,但一切陈设都与她居住的莲风堂迥异, 清楚地提醒着她:这是在别人的地界上。

    许缨络才入宫不久, 后宫人还没认全, 又因独得圣宠, 非但没结交到朋友,反而已经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她一时想不起会有谁这么好心, 披头散发地坐起来,挣扎着准备下床。金铃被她的动静蓦然惊醒,慌忙过来搀扶她:“昭仪,您腿上还敷着药,太医说要静养,不好随意走动的……”

    许缨络紧紧攥住她细瘦的手腕,恐慌之下力道大得生疼:“这是哪里?谁把我带过来的?”

    “昭仪……昭仪别急,不是宫里的娘子们,是持明公主殿下。”金铃匆忙解释,“公主看见您跪在雪地里,过来问情况时,碰巧您昏过去了,公主就把您带到了扶摇宫来,还请了太医过来诊治。昭仪放心,您身上没有大碍,略微受寒,太医说只要好生调养,注意保暖,很快就会痊愈的。”

    许缨络倏地一怔。

    进宫之前,许照蕴从各处打探到一些宫中的消息,和她提起过持明公主,还特意提醒她若遇到了这位,最好小心谨慎,以礼相待,切勿在她面前恃宠而骄。宫中后妃位份再大,但始终没人越得过皇后,元后唯一的女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可想而知。而且那位公主是个杀伐果决的强硬性子,当初没权的时候宠妃的侄子她也手起刀落说杀就杀,更别说如今位比亲王、实权在握,万一不小心犯在她手里,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她。

    在许照蕴的描述里,持明公主是个遥不可及、威严冷酷的人物,可许缨络还记得她的眼神和声音,以及轻轻拂去眉间寒霜的修长手指。

    外间传来了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侍女掀开绣帘,公主站在门口瞥了一眼,转头对侍从吩咐了什么,随后径自走了进来。金铃忙从床边转过身来,俯身欲拜:“参见公主殿下。”

    “免礼,都安生坐着吧。”闻禅摆手示意不必,顺便止住了要下床行礼的许缨络,“跪了那么久不是闹着玩儿的,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许缨络摇了摇头,声音细如蚊蚋:“没有了……多谢殿下相救之恩。”

    她像个怕生的小动物,自以为隐蔽地缩在洞口偷偷打量闻禅。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以往她看别的妃嫔,往往都会在心里暗自比较点评,这个不够秀气,那个面相刻薄……但轮到闻禅时,反而兴不起那些念头,只觉得她看上去有点不好接近,气质却从容沉静,仿佛危险又美丽的猛兽,明明有着能一击致命的利爪尖牙,但竟然不会对小麻雀伸爪子,还允许它缩在丰美的皮毛下取暖。

    闻禅察觉到她的视线,有点好笑,体贴地装作没看见。恰好此前离开的侍女去而复返,捧着一包衣裳进来,闻禅随口吩咐:“先前的衣裳沾了水,先拿几件别的应急。金铃,给你家昭仪披件衣服,屋里凉,别再受寒了。”

    作为舞姬送进行宫的许缨络,注定了不可能像其他选入宫中的妃子一样自带妆奁仆婢。皇帝赏赐的东西不少,但朝廷刚搬入平京,诸事未定,后宫也是一片忙乱。再赶上家中出事、恩遇见疏,她分例里的冬衣至今还没送到,只能靠自己带的几件衣裳勉强支应。

    轻软温暖的绵袍落在她肩上,她这一整天都过得极其痛苦狼狈,可反而是在得到安慰之后突然就忍不住崩溃了,呆呆地望着闻禅,一句话没说,大颗大颗的眼泪像雨滴一样顺着面颊滚滚而落。

    所有人:“……”

    闻禅心说我上辈子是捅了龙王庙吗,还是命里犯水,怎么遇见的全都是哭包?

    “殿下把人惹哭了啊。”

    “是呢,哭得好伤心呀。”

    “哇,如果那位闹起来的话,不知道哪个更伤心……”

    闻禅:“……倒是来个人给她擦眼泪啊,难道还指望我亲自动手吗?!”

    飞星忍着笑奉上绢帕,金铃要帮她拭泪,许缨络自己拿过手帕捂住脸,闷闷地哽咽道:“对不住,让殿下见笑了。”

    闻禅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旁边人道:“都下去吧。”

    等房间里的人走干净了,闻禅拉了个圆凳在床边坐下,口吻还是不惊不躁,说起旁人的伤心事也平静如闲话家常:“好端端的,怎么被罚了?”

    手帕上晕开了新鲜的水痕。

    “贤妃召我去芳菲苑谒见,德妃也在,她们说我出身卑贱,举止粗鄙,是风尘女子,不配侍奉至尊,还说我家的丑事已满城皆知,丢尽了圣上的脸面……”

    闻禅:“然后你就顶撞她了?”

    许缨络点了点头,小声地不知道辩解给谁听:“我出身卑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可那也不是我自己想选的啊……如果有选择,谁不想生在清白之家?难道只因为我生在泥里,就一辈子都得被人踩在脚下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闻禅点头道,“不过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你父亲没对你说过德妃和贤妃的家世吗?那两位可听不了这种话。”

    许缨络眼睛通红,抽噎道:“我义父……他说我如果被出身高贵的妃子们为难,要忍辱负重,不能意气用事,给家里招祸……可是我家里已经成那个样子了,孟问琼要毁了许家,我再忍耐也挽回不了陛下了。”

    闻禅:“……”

    许缨络也是被烦恼冲昏了头,说完才想起来面前坐的是皇帝的亲闺女,当着公主的面说内帷之事实在很不妥当,心中一酸,又掉下泪来:“对不起……是我胡言乱语,冒犯殿下……对不起。”

    “好了好了,原谅你了,快把眼泪收一收,冒犯就冒犯吧,总比被冲走了强点。”闻禅看见这些哭包就头痛,“你家的案子应该快落定了,你义父没事,孟问琼估计要杖刑流放,这结果对你来说应该算是好消息。”

    “真的?!”许缨络眼神一亮,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对上闻禅的眼睛,顿时收敛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是殿下在中间帮了忙吗……”

    前世的宠妃在她面前胆子像纸糊的,都不用戳一下,自己就先缩回去了。闻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尽量平和地答道:“案情本身就很清楚,朝廷秉公而断,谈不上什么帮忙。不过明面上该判的都判完了,有些事却只能靠你自己,外人是插不上手的。”

    她说得相当隐晦,但也足够了。许缨络拿手帕掩着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悄悄瞄她,迟疑地低声问:“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呢?”

    因为你长得好看。

    脑海里浮现出小白花泫然欲泣的神情,闻禅一笑,轻描淡写地答道:“因为我信佛,向来慈悲为怀,与人为善。”

    许缨络:“……”

    闻禅:“有那么震惊吗?”

    许缨络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就是久闻殿下大名,一向以为殿下十分威严。”

    公主眼里含着些戏谑的笑意,淡淡睨了她一眼,许缨络心虚地移开视线:“我还以为,殿下会讨厌我这种人……”

    “那种人?”闻禅反问,“大家都是向皇权献媚的人,五十步笑百步,有意思吗?”

    许缨络:“……”

    这句话说得颇为尖锐刻薄,但就像平地而起的狂风,顷刻扫净了她心中积郁的阴云。指着鼻子骂她“卑贱”的德妃、用看泥巴的眼神审视她的贤妃,明明看不上她却又在意她,不也是为了争夺那一点帝王的宠爱吗?

    既然这样,她们又比自己高贵在何处呢?

    闻禅见她收住了眼泪,料想她已经缓过劲儿来,便起身准备离去:“行了,看样子你应该没事了,太医院开了药方,回头会把药送到你那里去,记得按时服药。我晚上不在宫中,你什么时候想回去了就自己回去。”

    “殿下!”

    许缨络没想到她说走就走,这么干脆,也不提要求,天大的人情随手拿来送人,以后不知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还得上。

    闻禅:“嗯?”

    “我……”许缨络一时口快,叫住她后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片刻,才犹犹豫豫地问,“可不可以……再来找殿下?”

    “我不常住在宫中。”

    闻禅看见她突然萎靡下去的神色,不由得好笑,话锋一转:“不过日后出入宫廷、年节宴会,我们少不了要经常见面。”

    “希望下次再见时,昭仪已不需要谁来相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