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佛殿 他如今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
思念倒灌, 汹涌如潮。
裴珩将谢瑾重重抵在佛像前的石柱上,汲取着他身上的每一缕香气,唇齿舌尖皆强势贪婪, 疯狂到难以复加。
裴珩身上的这件龙袍, 至尊华贵, 可他偏又是屈着膝、仰着下巴站着的,以一种低微的姿态,凑上前去亲吻谢瑾。
连在佛祖面前,都不曾这般虔诚卑微。
裴珩吻得太凶。
谢瑾一时发懵, 没能跟上, 紧接着便听得寺中铜钟被敲响, 他的躯体不由一震,后脑便撞到了柱子上。
裴珩见状忙停了下来, 用手掌去贴住了谢瑾的后脑, 顿时有些懊悔:“对不住,是朕又犯浑了……”
未征得谢瑾的允许,他不该如此冲动。
“哥,疼不疼?”裴珩气息还乱着, 额头贴在谢瑾的面颊上, 也不敢乱蹭。
谢瑾轻“嘶”蹙眉,望着他,却轻声笑了:“不疼。”
两人此刻近距离对视, 谁也没有避开。
只是放任着一切随心,由爱意在方寸间蔓延滋长, 毫无保留地展露在对方面前。
咫尺之间,裴珩读懂了什么,心潮火热难忍, 又要试探性地要将吻再递过去。
谢瑾却偏头做了个避开的动作。
裴珩心又凉了下来,搭在谢瑾腰上的手掌也渐渐松了,短短一瞬间,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眉宇难掩有几分懊丧,语气又想故作轻松地找补:“哥……朕只是三个多月不见你,想你了。”
谢瑾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忽郑重唤了他一声:“阿珩。”
裴珩当即竖起耳朵:“嗯?”
谢瑾缓呼出一口气,眸中温柔又透着股坚定:“是我欠你一个交代,所以此行从巴岭回来,理应是我该先主动的。”
这话说得一如既往慢条斯理,且毫无半分撩拨之意,却令裴珩浑身一僵,连动都不会动了。
“哥……”
下一刻,谢瑾便走上前一步,主动吻住了裴珩。
谢瑾还是那个谢瑾。
还是那样规规矩矩细密周到的吻,他也不敢睁开眼,去亲眼看看高处的神佛。
可一闭上眼,谢瑾脑中甚至也不敢细想,如今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和谁一起,做什么事。
寺庙的大钟又悠长沉重地响了三声——
与此同时,还传来一群僧人的诵经之声,一声声波澜无惊的“阿弥陀佛”入耳,都是警醒训诫。
每一声警告谢瑾都听见了。
可再不合时宜,谢瑾还是义无反顾地为了裴珩破了戒,且覆水难收。
一排排烛火闪烁,衬托着圣洁的佛光,也映照出两人紧密亲吻的身影。
谢瑾曾答应裴珩,从巴岭回来后,就会告诉裴珩自己的心中所想。
谢瑾本觉得难以启齿,好在这个吻已胜过千言万语。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已说了。
裴珩在原地怔了许久,感受着谢瑾的亲吻,才渐渐恢复了知觉。他很快又像个孩子般欣喜若狂,一遍遍地含着他的唇,忘情又较真地确认:“哥,这便是你心中所想,是不是?”
“哥,你爱我?”
“你爱我是不是……!”
谢瑾吻得分身乏术,敷衍不过,最后只好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可人心贪婪,裴珩这样本性卑劣的人但凡得到了爱,就忍不住想知道这份爱到底有多少。
于是他轻而易举夺回了这场亲吻的掌控权,托着谢瑾,将他从柱上一路吻到了香案上,身体力行,用更离经叛道的方法去询问他。
香案上的贡品都不慎被推翻了,瓜果散落了一地,香灰扑起一阵,缓缓沾染上他们的衣袖,脏得不清不楚。
身后便是那威严岿然的佛祖像。
谢瑾头发与衣服皆乱了,刹那对上佛祖那双目空一切却又蕴含万物的眼,果然清醒了半分,轻推开了裴珩:“真……要在这吗?”
裴珩意乱情迷间,又生出了几分怯懦,乞怜小声问道:“哥,可以么?”
这句话他从前问过谢瑾很多次,每次都夹带了卑劣的私心和算计,唯有这次是不同的。
谢瑾的胸腔微微起伏,这的确令他有些为难,在这佛门清修之地与人拥吻交缠,已是他从前不敢肖想之事。
何况是……
但他转念想,既打算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坦诚面对自己的心。其他事与之相比,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禁忌了。
再说,眼前之人是自己爱护的弟弟,今后也是他心中所属。
谢瑾抿了抿唇,伸手去轻抚了下裴珩滚烫的面颊,忽鼓起勇气了般,柔情温声道:“只要……我们阿珩想的话。”
只要裴珩想,谢瑾就可以试着抛下那些教条约束,暂时忘却二十五年来刻在他骨血里的枷锁,陪他做他喜欢的荒诞之事。
裴珩心头又是狠狠一震。
他如今才知道,天底下,竟然还有被谢瑾爱着这样的好事。
可谢瑾爱着世上那么多人,万一自己不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不是最被偏爱的那个……
只肖这么想想,裴珩就心生嫉妒。
裴珩没显露,那双狐狸眼圆润了几分,红着脸,一动不动注视着谢瑾。
他没舍得解下谢瑾的衣衫,也没再吻他,而是抱住了谢瑾,然后十分爱惜地将他从香案上抱了下来。
谢瑾愣了愣,又见裴珩替自己理了理衣衫与头发,然后拉自己,一齐走过去跪到了那佛像前。
谢瑾不甚明白他这番突兀的举动,“怎么了?”
裴珩紧攥着谢瑾的手,仰面看向那尊高贵悲悯的佛像,却有种不服天不服地的气势:“朕想让佛祖为你我做个见证。”
裴珩从来不信佛,也不喜立誓,可此刻不知着了什么道,偏要拉着谢瑾在佛前较劲。
“见证?”
谢瑾垂眸盯着自己与裴珩紧紧相扣的十指,觉得此等行径,实在有些孩童般的幼稚天真,又有些痴男怨女的矫情,不像是他们两个男人应当做的。
可谢瑾的心,也陡然跟着狂跳了起来。
他没挣开手,便听得裴珩在佛前振振有声:“佛祖在上,朕与皇兄此生来世,连理交枝相依,死生不离,若有违誓,皆报应在朕一人的——”
谢瑾心一揪紧,就去堵住了裴珩的唇。
他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下,没想到自己竟也无意识把这番誓言当了真。
裴珩余下的字被谢瑾咽了下去,看到他湿漉含情的菩萨眸,纤长柔软的睫毛戳在自己面颊上,忘了继续说。
这吻比起方才,算不得温柔。
果然,谢瑾皱眉,轻咬了下裴珩,又用兄长的口吻告诫道:“佛祖和我都听见了,无需立誓。”
第82章 温存 “值的。”
裴珩到底没忍心让谢瑾陪自己在佛殿里疯, 后来还是去了他暂居的那间禅房。
白雾缭绕,檀香燃尽,几经跌宕起伏, 褥子也被香汗捂湿了。
寺庙禅房内弥漫着清幽宁神的味道, 与谢瑾身上散发出的旖旎之气混杂, 竟然毫不违和,反而出奇好闻。
裴珩迷恋地将鼻尖埋在谢瑾颈间温存,蹭了又蹭,似是怎么都闻不够。
谢瑾柔软无力地躺在裴珩臂弯, 眼前氤氲朦胧, 眼皮也撑不大住, 过了会,才察觉外头天色已全黑了。
他愣了下神, 忙欲下榻收拾穿衣。
裴珩自然而然地修长结实的手臂又环了上来, 哑声在他耳边蛊惑:“哥,你还要去哪?”
“母后那边……”
谢瑾本来答应了谈完事,就去袁太后那叙话。
“不忙。”
裴珩坏笑着与他耳鬓厮磨,早替他想到了:“姚贵午后去请了怀真大师, 邀母后前往观音池祈愿放生, 顺便买通了母后前院的两个宫女,到时她们会说你去过了,只是不凑巧, 没碰上而已,明日你得了空, 再去母后那请安就行。”
裴珩只要有心编谎作假,那必是信手拈来,小伎俩使得比谢瑾要熟练多。
他说着, 又谢瑾白颈上轻啃了一口,一见那抹殷红玉色,又忍不住吮吸自己留下的齿印。
“阿珩,这儿不行……”他嘶声提醒,身子却被撩拨得绷紧了起来。
裴珩知道他顾忌什么。
谢瑾颈上皮薄肤白,太容易留下痕迹,被人察觉去。
他心有不甘在那处舔了一圈湿热,才往下滑到谢瑾肩上:“那这儿行么?”
“先别闹。”谢瑾试图阻止一二,可无济于事,只得由着裴珩在外人看不见的部位肆意妄为。
谢瑾轻呼出气,继续道:“你这不是……戏弄母后么?”
“哥觉得朕做得不对?”裴珩故作着要起身,眼底又掠起一丝认真:“那要不,朕今夜干脆去跟母后把实话都交代了——”
“别!”谢瑾一怔,忙将他拉回,无奈服软道:“算了,这次就先这么办吧。”
裴珩一躺下,又顺势吻住了谢瑾的眉心,不知悔改道:“朕倒是觉得,讲开了也好,母后跟父皇心思还是不同的,她不是一直盼着我们兄弟能好么?如此一来,她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谢瑾的面颊羞耻得热了起来,实在招不住裴珩做狎昵亲热之举时,还大言不惭地说这些荒唐的话。
裴珩正在兴头上,以他的脾性,只怕一时冲动就得昭告天下了。
可他们的关系如何能窥光?
能在无人知晓处互通爱意,对谢瑾来说,便已足够了。
于是谢瑾屏住涩气的喘息,肃声训斥:“阿珩……!”
“好,朕不说了。”
裴珩嘴上乖巧应着,动作却无半分乖顺。
他神色浪荡,两只胳膊同蛇一般紧紧缠着他,越缠越紧,唇舌也如蛇信子一样黏腻湿滑,一路滑到了谢瑾的胸前。
若说方才那几次只是为了解相思之渴,到了眼下,才算是真正的情趣。
谢瑾不知裴珩从前在青楼还学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本领,可一想到裴珩从前受过的委屈,谢瑾还是不忍心拒绝扫兴,只能抿着唇,竭力地忍耐着、迎合着……
亦或说是享受着。
裴珩也没想到谢瑾能对自己如此纵容,便愈发大胆妄为,望着他,勾出了他的涟漪:“好能忍啊,哥。”
这声“哥”差点让谢瑾的脸颊渗出血。
他怕自己要沦陷失智,便先说道:“阿珩,我有话想与你说……”
“你说便是,朕听着。”裴珩的动作却没停,硬生生让谢瑾手心攥着被褥,呜咽失声了片刻。
谢瑾适应了会,才语气虚浮说:“这次,我去巴岭,遇到了一个山匪,叫陈利生。”
裴珩记不得这个名字,不堪的心思只专注在谢瑾身上,气息急促:“……嗯?”
“他跟我说,他从前在楚烟楼见过你,还对你……动过手。”
谢瑾深陷情欲之中,只能尽力将话说得轻柔平稳,可落在裴珩耳边,还是犹如千钧之锤。
裴珩当即一僵,连动作也停了。
他顿时不敢看谢瑾。
“你都……知道了?”
谢瑾心中一滞,忙道:“阿珩,那人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杀死的。”
裴珩听见他为自己报仇杀了人,眉宇间又有些难以置信,抬头缓缓看向谢瑾。
他那双漂亮的狐狸眼此刻藏着极为尖锐的东西,又那么易碎,犹如一把淋了血的碎瓷,再向一步,便要挫骨扬灰了。
只肖那么一眼,便直击穿了谢瑾的心脏。
谢瑾不忍细读,一路上的牵肠挂肚,终是在此刻无处可藏。
他不知该如何为裴珩分担,只能将柔软掌心落在他僵硬的后背上:“对不住……我并非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只是想告诉你我不介意那些过去,那些苦你本就是代我所受,今后,也不必在我面前隐瞒逞强——”
裴珩微怔,冷意流转到眼尾,渐渐淡了。
他喉间一哽,看了谢瑾一会,身子放松下来,忽说:“其实在楚烟楼那半年,也并非全是伤心事。”
谢瑾呼吸一紧。
想想也是,毕竟楚烟楼是风月场,是个快活地,运气好的话,许能遇到对他温柔的,或是出手阔绰的客人,不至于都是都陈利生之辈。
“嗯。”他欣慰应了声,心里又止不住泛上一股淡淡的酸涩之意。
裴珩靠在了谢瑾的怀中:“哥,还记得朕问你,第一次见朕的事么?”
谢瑾想了想:“嗯,记得。”
裴珩:“那你可知,朕初见你时,又是什么情景?”
谢瑾:“不也是在长昭殿那次么?父皇将你带到大殿上,与百官相认。”
裴珩很轻地笑了下,掀起眼皮望进谢瑾的瞳:“十二岁朕被谢茹卖进楚烟楼后,就见过你。唯独那一日,朕心中是欢喜的。”
谢瑾一愣,记忆模糊:“我在楚烟楼,见过你?我去过楚烟楼么?”
“嗯。”裴珩点头道,坚定的目色不觉柔软了几分。
裴珩是被谢茹强卖给楚烟楼做小倌的,他起初反抗得厉害,因此受了不少折磨。
陈利生那帮人,正是裴珩被打骂调教了半年后,头一回挂牌接的客。
不想那第一次裴珩就被欺凌得浑身是伤,待那群嫖客还要做更过分的事时,他想着不过贱命一条,同归于尽罢了,便起了杀心,拔刀砍死了其中一人。
老鸨不想摊上事,连夜报了官。小倌杀死嫖客,没什么辩的,裴珩也都认罪。
可他运气好,凑巧碰上太子殿下与太师微服出宫探访民情,听闻楚烟楼出了命案,便要亲自过问。
那时裴珩已不想活了。
他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残破的衣衫下全是伤痕与烂泥,如同一颗贱草任人欺踩,又被官兵从背后踹了一脚,被迫跪在了贵人面前。
他生来低贱,恨透了那些高高在上之人。
可一抬头,他便看见了温润高贵的少年太子谢瑾,白衫玉冠,如清风明月,拂人心尘。
裴珩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又干净的人,不由呆住了。
他也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温柔有力的声音。
“本宫以为,此子应判无罪。”
有官员在旁提出异议:“太子殿下,他杀人行凶,罪证动因皆已确凿,为何……”
谢瑾当年也不过十二岁,声音尚有几分稚气,可有理有据,沉着娓娓道来:“一来,这份卖身契上未加盖官印,也无他本人的手印,此为黑契,不应作数;二来,行凶所用匕首为那嫖客所持,我见他身上也有多处利器所伤,还有鞭伤,由此可见是死者先动的手。杀人,应为他的无奈自保之举。”
他又对座上长者躬身请教道:“老师,所谓天下有定理而无定法[1],若是我们明知弱者受害在先,又怎可不顾常理,只依死律呢?”
那时的裴珩其实听不懂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一字一句,皆如金石叩在他的心门上。
这个如神仙般的人,是当朝的太子殿下?
他这是,在为自己求公道?
他没想到,竟还会有人站出来,怜惜自己的命。
官府听到太子殿下和太师发话,不敢多言,便想放人,可没想到老鸨又跑出来哭喊撒泼,嫌楼中再养着一个杀过人的小倌晦气,闹得楼中往后没法再做生意。
哪知谢瑾便摘下了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递了过去:“您看这枚玉佩,可够赎他的自由身?”
有旁人劝谢瑾:“太子殿下,这小倌究其不过一条贱命,哪值您舍下这御赐的宝物?”
谢瑾回头看向地上狼狈木讷的少年。
四目对上那一瞬——裴珩心如鼓擂,兵荒马乱,立马自卑无措地将脸全部藏回到了蓬乱肮脏的头发里。
谢瑾和煦宽厚一笑:“一块玉换一条命,值的。”
……
谢瑾经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十四年前,好像确有这么一桩事。
没想到那日自己无意救下的小倌,竟就是裴珩。
谢瑾听他诉说过往,心思略沉:“你不愿人触碰身子的毛病,是在那时落下的?”
裴珩点了下头。
“那你后背那换皮失败的疤痕,也是在楚烟楼……?”
裴珩又点头:“嗯,他们嫌我原来后背的伤太丑陋,卖相不好。”
谢瑾无奈道:“那日你被逼到绝境动手杀了人,背上人命债,险些受牢狱之灾枉死,也不该是什么欢喜之事。”
裴珩却抓住了谢瑾的手:“情起之时,自当欢喜。”
谢瑾听到这八个字,心神也刹那恍惚。
裴珩又生出歉疚:“哥,如今想想,从那时朕应该就喜欢你了,回宫后父皇能轻易挑拨你我,除了朕心胸狭隘,也无非是因为朕一直过于在意你,因喜欢生出了忌妒,只不过那份喜欢来得拙劣,才——”
谢瑾心隐隐作痛,突然也有了想对裴珩承诺的冲动,可还是凭理智忍住了,最后只是紧拥住他:“都过去了,阿珩……”
第83章 卷发 何况是情意正浓时——
前线战事不休, 朝中政务依旧繁杂,裴珩这些日子在灵福寺本就没得闲时。
后半夜待谢瑾乏累得睡了过去,裴珩就又独自披衣起身, 到案桌前忙因昨日耽于情爱, 而未料理完的事务。
谢瑾许久未睡得这般踏实, 一觉到了天亮。
曦光从禅房院外照了进来,他见身旁没人,顿时清醒了下,坐起就看到裴珩正专注着批阅折子, 眉眼柔和, 又舒展了几分。
“什么时辰了?”
裴珩正盯着折子眉头紧锁, 一见谢瑾醒了,面上愁雾顿散, 一笑:“还早, 卯时刚过。”
裴珩想让谢瑾再睡会,就见他穿着单薄的里衣已下榻走了过来,不禁挑眉:“哥,怎么不穿外衣, 寺里供的炭火可没宫里暖和。”
谢瑾此时看着裴珩穿着的那件, 眸中添了抹淡淡的笑意。
裴珩这才发现自己肩上松松垮垮披着的,正是谢瑾昨日那件雪色青松短绒长袍。想来是昨夜里摸黑,就从地上误拾了他的。
谢瑾不会僭越穿裴珩的龙袍, 因此穿着里衣就下榻了。
“是朕的过错。”
裴珩哂笑,熟稔一把搂过谢瑾的腰, 拉他坐下,又解下半边衣袍,罩在了他的肩上。
两人同披一衣, 紧紧挨坐在一块。
“哥,还冷吗?”裴珩蹭了蹭他的耳。
谢瑾耳廓微红:“屋内本来不冷。”
裴珩放下朱笔,去捂谢瑾的手:“手都是冰的。”
自昨日袒露心扉,两人一对视,浓烈蜜意便要溢了出来。
裴珩将衣服拢得更紧,令彼此无法靠得更近,又借机想去吻他。
谢瑾等会还要外出见人,怕他收不住留下新痕,只得勉强应付了几下,便低声提醒道:“折子批完了吗?”
裴珩这会在谢瑾面前,俨然没有昨夜半点废寝忘食、励精图治的帝王风范,轻易便生出了懒散懈怠之意:“没呢,那么多折子,一时哪批得完。如今你回来了,朕总算能偷些懒——”
两人挨得太紧,哪怕不亲吻,脸颊也几乎是贴在一起的。
谢瑾吻了下他的眼睛,裴珩才肯稍稍分开,留出点距离给彼此喘息。
谢瑾这才问:“前线可有什么消息么?”
他们在床榻下也是默契的,裴珩方才面有愁容,正是在忧心战事,便道:“鲁家军已和胡图赛交上手,占着地形上的优势,西路推进得还算顺利。可于震洲的兵马进入惠州席城不足一月,乌兰达鲁又领着十万铁骑强攻而下,在城中大开杀戒,我军伤亡颇为惨重,席城应是守不住了。”
谢瑾听言拧眉,轻叹道:“北朔的国力依旧强盛,兵强马壮,一旦跨过了悬河,入了平原开阔地带,铁骑便成了常胜之师。大雍军队不敌北朔近三十年,大小战役上千场,多是败绩,于将军能在席城这样的要塞与北朔铁剂对峙这么久,已属不易。况且军中改制只初见成效,要让我们的军队一往无前,还需要时日。”
裴珩心中明白,这仗远比预料之中的更为难打。
他们的父皇雍宪帝裴琅并非是个无能之君,可他在位整整二十五年,也不过是撕毁了与北朔的辱国条约,勉强将北朔军抵御在悬河以外,保证南方土地不受北朔侵扰。
裴珩轻蹙眉,望向他说:“朝中这两日有不少人上折子进言,劝朕止战,与北朔约定以席城为界,重新划定国界,皇兄觉得如何?”
“不可。”
谢瑾蹙眉笃定道:“大雍早在上京时,就曾向北朔派出使臣谈判求和,可还是被一路逼到了南境。征服是游牧民族骨子里的东西,若是不攻,则更难守。且应战是中原百姓期盼了多年,北边诸州百姓在北朔官府的欺压下,终年都过着非人的日子。阿珩,这仗就算再难打,我们也只能硬熬,决不能再退了——”
他语气依旧温而缓和,冷冽的晨光拂过他挺拔如玉的鼻梁。
裴珩望着他微微失神,也颔首一应。
有谢瑾陪着,硬熬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见时辰还早,谢瑾便陪着裴珩批阅起那些未处理完的折子,打算过会儿再去袁太后那请安。
不过两个人一起批阅,未必比一个人要快多少。
裴珩彻底无法专注,干脆就先不看了。
该晨起洗漱更衣了,他没让宫人进来,自己去穿好了龙袍,又亲手伺候起谢瑾穿衣。
“哥,说起来,你的右腰上怎么有颗红痣。”裴珩的手不安分地借机探了进去,摩挲起了谢瑾右侧后腰上方的一小粒红。
昨夜算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褪去所有束缚,完完全全袒露给对方。
那颗红痣正是裴珩昨夜趁谢瑾熟睡后,在他身上探寻到的新奇之处,似一粒精巧的相思红豆,又像菩萨眉心正中的那一点,清冷矜贵中,不乏涩意。
“是个胎记,从小就有的。”
谢瑾觉着有些痒,但忍着没动,由着他抚摸,不觉有些惋惜:“若是当日在寒山寺上,奶娘看到我腰上红点,兴许就不会将你我抱错了。”
“胎记……”
裴珩心中猛然一震,不由收回了手。
他倒是没有在可惜出生被奶娘抱错的事,而是陡然联想到,那一日北朔使臣的接风宴……
谯丽提出要让谢瑾赴宴,又以舞剑之名在宴上故意刁难他。可乌兰达鲁与谢瑾交手时,出的招数并不致命,最后费尽心思,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砍中了他的左腰,劈下了那一处衣料。
难道北朔使团那日在宴上想看的,其实是谢瑾右腰的这枚胎记?
但是因记错了位置,才失手砍下了另一边……
他们到底想证实什么?
裴珩此时又看着谢瑾如海浪般的一袭乌黑卷发,心思凝重,不容再往下细思,面色也沉了几分。
他呼出一口气,忽认真了几分,提议道:“哥,你今后要不还是将头发束起来吧?”
“怎么了?”
谢瑾从前的确都是用发冠束发的,是当了弄臣后,他才按照宫中规矩将头发披放下来,久而久之,也就渐渐习惯了。
都已一年多了,他不知裴珩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又问:“你是觉得,不好看么?”
裴珩藏起了那些心思,手指轻缠绕在他的发丝间,望向谢瑾时,狐狸眼毫不遮掩自己对他的占有欲望:“没,好看,从今往后,朕只想一个人看。”
谢瑾最会包容人,也招架不住裴珩这样看自己,何况是情意正浓时——
他没多想,笑了笑,便宠溺答应道:“好。”
第84章 生母 “拉拢不得,就先拖他下地狱。”……
北朔王都, 大兴,一声鹰啸划破了王宫上方的天空。
谯丽身着华丽衣裙,闻声从肃穆冰冷的殿内走出。
只见那白鹰滑翔而下, 最终停落在栏杆前, 往地上愤然吐出一枚铜制的壶盖, 又受挫地啄了啄自己的翅膀。
谯丽看懂了它的意思,艳丽的面容添了分戾气,掌心捏着指甲骂了声:“蠢货!”
白鹰低鸣垂下脑袋,张开翅膀就懊恼飞走了。
年轻的北朔王坐在黑木轮椅上, 从背后驶来, 望见地上掉落的白羽, 勾唇一笑:“是谁惹我们北朔的公主不高兴了?”
谯丽回身见到他,立即收起脸上的阴鸷算计, 娇滴滴地趴在他膝上诉苦:“王兄, 还不是那谢瑾不识好歹!”
“哦?”
“我当日与康怀寿联手,虽未成功杀了雍帝,可想着既已告知他谢瑾与北朔的关系,便能挑拨他们兄弟反目, 给大雍再添点乱子。可没想到, 雍帝竟瞒下了所有,且这一年来大雍朝中诸多改制,还有此番雍军四路的部署, 他皆听从了谢瑾的意见。看来他们兄弟早已冰释前嫌——”
说着,她又想起半年前出使建康时的种种, 冷声玩味一笑:“只怕雍帝真是得偿所愿了,王兄不知,他们二人的关系可不止兄弟君臣那么简单。”
北朔王的长相与他这位妹妹极为相似, 皆是犀利分明的五官,可眉宇间透着股运筹帷幄的沉稳,气质更为内敛而阴沉。
“所以你如今想告知他的身世,是有意拉拢他投靠北朔?”
谯丽抿了抿嘴,美丽的面容不掩野心:“从前,北朔众人以为谢瑾只是老雍帝打磨出来一尊供人瞻仰菩萨罢了,中看不中用,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要是长久留在建康,定是大祸患;若能为我们所用,何愁不能一举攻破南境,一统天下?何况他是北朔人,理应回到大都,回到王宫,在王兄麾下效力才是!”
北朔王黑瞳如墨,没有否认谢瑾的才干,他轻抚了抚她头上的辫子,似笑非笑:“那你觉得,谢瑾就算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北朔人,他就一定会离开大雍吗?”
谯丽愣了下,有些不解:“王兄这是何意?”
北朔王:“别忘了他身上的另一半血,是谢云谢家的。他在大雍以太子身份长大,从小便受那些收复中原的规训,对我们北朔人敌意深重。何况你方才不是也说,他与当今雍帝的关系不一般么?”
谯丽听他这么说,更为遗憾烦忧:“那照这么说,我们的军队除非强攻到建康,彻底灭了大雍,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瑾帮着敌人对付我们?”
庄严宫殿上方风起云涌,北朔王的卷发纹丝不动。
他淡定自若,弯腰去拾起了地上要被风吹走的那支白羽:“本王最近在研究儒策,发现中原人讲究的君子之道,可以救很多人,也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
谯丽听得愣了一下。
北朔王的笑意中又添了分冷:“拉拢不得,就先拖他下地狱,到时,谢瑾自然会明白,谁才是他真正该投靠的亲人。”-
今日谢瑾去给袁太后请安时,便将头发都束起了。
他将卷发披下来时,显得温润昳丽,如莲花池中的一轮明月。而今束发,又清冽如山上松竹,典雅清正,却比从前的瑾殿下更添一份难言的温柔。
袁太后第一眼见他头上的那顶金色发冠时,觉得陌生,又有些眼熟,笑着说:“阿瑾,倒是许久不见你这幅打扮了。”
谢瑾有些心虚:“天要转热了,儿臣便将头发束起来了。”
袁太后又看了那嵌珠金冠一眼,总觉得与裴珩用的一顶样式有点相似,也没多往下想,宫里珍宝司打造的,款式翻来覆去总是差不多的。
她笑了笑,还赞许道:“嗯,哀家也觉得还是这样衬你的气质。”
可母亲总是会对自家孩子格外细心,很快她又留意到了谢瑾的耳朵,好奇问:“那鹂鸟钉怎么也不见你戴了。”
谢瑾又摸了下自己的耳,垂眸道:“先前去军营时办差不方便,反正不在宫中,这段时日便忘了戴。”
袁太后让人又端了一盘绿豆糕来,捏着佛珠无意闲聊,欣慰说道:“说来你与皇帝之间,倒是比从前缓和了许多,如此,哀家也好安心了。”
谢瑾被绿豆糕猝然呛了去,尴尬咳嗽了几声,喝了几口茶才好。缓过劲来,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淡淡“嗯”了声。
好在袁太后只这么随口一提,很快便找了旁的话说。
“对了,阿瑾,有件事哀家想问问你的意思。”
谢瑾稍稍回神,端肃面容道:“母后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袁太后眉心一凝:“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的母亲谢茹托人传话给哀家,说过段日子,想到建康来看看你。”
谢瑾微怔,放下糕点:“……我母亲?”
袁太后轻声一叹:“你也知道,皇帝心里头一直记恨着谢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曾放下这份恨。早些年她虽受封了诰命,抬了身份,如今也不是什么罪将之女了,可她却因要避着皇帝的嫌,一直独自住在越州,你们母子因此也鲜少有机会见面。听闻她这两年身子是愈发差了,心里又念着你。她不敢向皇帝请命,只得私下捎话给哀家求情。阿瑾,你可想见她一面?”
谢瑾知道裴珩恨谢茹入骨。
十年前父皇要封谢茹诰命时,裴珩就为此大闹了几回,还提出她永生不得再踏入建康半步、孤独终老的恶语。父皇实在没有办法,才不得不让谢茹迁到越州独居。
换作从前,谢瑾也会觉得裴珩这些举动过于冷血蛮横,不顾情分,好歹谢茹养育了他十五年。
可谢瑾如今知道裴珩是如何熬过来的,又与他心意相通,心境到底有所不同了……
谢瑾眉间有些犹豫,默了片刻,还是关切问道:“我母亲……她的病如何了?之前宫里不是派了御医,专程到越州替她调理身子,没有好转么?”
袁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她是积劳成疾,那些年在外头过的也是苦日子,调理一两年哪够的,生死最后还是听天由命。哀家与她都是做母亲的,怕这次你们不见,来日容易留下遗憾,她毕竟是你的生母——”
谢瑾心中也一阵发沉,颔首说:“好,不过此事,我不想瞒着皇上。明日,我会向他陈情。”
第85章 僭越 而今这个“孽种”又成了谢瑾…………
万清山是佛门圣地, 山中云雾环绕,又以其天然汤泉出名。
黄昏日暮后,灵福寺后山的泉池中热气氤氲, 风光旖旎无边。
初春的桃树随波摇曳, 与霞光抖落了一池的殷红, 也滑落在了谢瑾黏腻雪白的肌肤上,使得他一阵酥痒——
不过很快,那几片粉玉状的花瓣就被裴珩来来回回吃了个干净。
最后,谢瑾在水中实在站立不住, 只好去抓紧裴珩坚实有力的臂膀, 就如同依偎着洪潮中的一根救命浮木。
不想裴珩借机将手臂一收紧, 又一次将谢瑾箍住了。
不知餍足。
“阿珩,来不了了……”谢瑾累得头昏脚软, 打起退堂鼓:“天黑了。”
裴珩从后面抱着谢瑾, 手臂绕在他胸前,用指节往上低住谢瑾的下巴,迫使他仰面抬头,对上自己的双目。
这一动作看似霸道, 可下一刻, 他只是低头眷恋吻了下谢瑾的眼睛,一脸乖顺,好声央求:“哥, 天黑了才好,回宫后可由不得我们放肆了。”
——俨然与方才那位凶狠贪婪的帝王简直判若两人。
宫里耳目更多, 规矩束缚也多,不比在外头尽兴。
所以在山上的日子只要得了空,两人便缠在一处各种厮混缠绵, 时间也变得不够用起来。
谢瑾听他说“放肆”二字,没有依言规训,倒是想起了一件更加放肆之事。
他如疏月的瞳中泛起动人涟漪,却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下,忽道:“阿珩,回宫后,我们将那一次的,也补上吧……”
丝丝红潮从那双菩萨眸里泛了上来,冰清玉洁者作狎昵状,本就无需搔首弄姿,只需微微透露出与往日不同的情意欲望,便能让人臣服。
裴珩敏锐,知道这是风月之语,心中蓦然一动,忙着急追问:“哪次?”
谢瑾一咳,面色止不住发羞,低声说出了“铃铛”二字。
之前他不明白那些青楼把戏对裴珩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他当日为了讨好自己,竟忍痛揭了从前的伤疤。
如今想来,只后悔自己太不解风情,也对裴珩太过苛责了。
他想弥补弄月阁那次耍铃铛的遗憾。
裴珩反应过来时,一怔,心潮更涨:“哥,你怎么……?”
此等不入流的淫邪之术,从来都是裴珩提议张罗,谢瑾半推半就才肯试试,可没想到他竟会主动。
裴珩不由将双臂圈得更紧,恨不能将谢瑾嵌入自己的体内。
“话说,我们何时回宫?”谢瑾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有些喘不过气了。
裴珩稍松开他:“礼部和内府本来跟朕提议廿五启程,要不我们后日就回,如何?”
谢瑾眼尾红透:“嗯,也好。”
山林寂静,他们紧密相拥,除了黏腻闷热的水声,便只剩下在胸膛撞击的心跳声。
这样恬淡又热烈的甜蜜,令二人都觉得有些恍惚得不真实,越是情浓时分,心中就越容易生出一些遗憾。
于裴珩来说,错过了十年,太迟了。
于谢瑾来说,只剩下四年,也太短了。
他们此刻将那爱意与遗憾落到每一处实质,方才能得到一丝满足和慰藉。
天色已全暗了,夜里起了凉风,裴珩才拉着谢瑾上了岸边,擦拭彼此身上的水珠,又穿好衣袍。
“阿珩……”
“哥——”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裴珩一笑,伸手将谢瑾湿漉的卷发擦了擦,“哥,你先说。”
谢瑾也没推脱,鼻尖轻呼出气,道:“是我母亲,传信来想见我。”
“谢茹?”
裴珩动作一顿,说到这个名字当即脸色变了。
谢瑾点了下头。
裴珩警觉一嗤:“她不是在越州呆着么?都这么多年了,她突然要见你作甚?”
“她本是上京人,流亡后一直住在建康,越州偏僻,于她来说到底是异乡。听闻她身子大不如前,御医诊了也不见好转,因此想回到建康调养一段时日,正好看看我。”
谢瑾看向他,温声道:“阿珩,你若是不想见她,我也可去趟越州,最多半月就能回来。”
“不行。”
裴珩打断得不容置喙,鄙夷道:“谢茹心肠歹毒,她图什么,都不会图你的孝心。”
谢瑾见他嫉恶如仇的神情:“此话,怎么说?”
他与谢茹十年前认亲后,母子俩虽也没见过几面,有些生疏,可印象中也还算是相敬有礼。
“因为她——”
裴珩又噎住了。
他小时就一直不明白谢茹为何那样痛恨自己。
一个母亲,却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孩子过着最不堪的日子,还动则骂自己是“孽种”“狗畜”。
自从谯丽口中证实谢瑾的身世后,裴珩才明白:那十五年谢茹虐待自己,无非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她和北朔人的孽种。
她过往在北朔军营中所受的屈辱,都想一一施加在这个孩子身上。
而今这个“孽种”又成了谢瑾……
裴珩亲身感受过那种恨意。
他只要一想到,谢茹曾经那恨不得将自己剜而啖之的冷漠眼神,就觉得她未必会对谢瑾怀揣什么好心。
这些话裴珩无从说起,一下看向谢瑾茫然时,又仓皇掩饰起自己眼底的戾气薄情:“哥,你会不会觉得,是朕太不近人情了?”
谢瑾摇头,淡然一笑:“你有你的考量,我自然信你。”
裴珩也沉静了几分,退让道:“不过这不麻烦,若你真想见她,让殿前司把她接到建康后,朕陪你一起去见她。”
他虽不想见谢茹,可只有这样他才放心。
谢瑾抬眸微诧:“当真?”
“嗯,一言九鼎。”裴珩笑说着,忽抬起手,将一枚针状物插入了谢瑾的耳洞处。
谢瑾感受到那是一枚耳骨钉,本能抗拒地往后退了半步,又被裴珩一把揽住了腰。
“哥,别怕——”
裴珩也不觉跟着有些紧张忐忑起来,胸腔微微起伏,贴着他的鼻尖安抚道:“这次,以后,都不会再是笼中雀了。”
谢瑾的睫羽轻扇,听言没再动弹,待到裴珩将那骨钉戴好后,发觉那触感并不冰冷,皆是裴珩掌心的余温。
谢瑾愣了下,便望向了汤泉。
见那枚金色耳钉在漆黑的水面中都显得分外璀璨夺目。
“哥,上次不是说你耳上的疤不易消么,朕便亲手画了张图纸,让珍宝司照着打了个新的,喜欢么?”
是枚凤凰骨钉。
凤凰羽翼如锦,作展翅冲霄之状,再看一眼,便能发现那凤凰爪下还盘绕着一条金龙,难舍难分。
金器容易衬得人俗气。
可这龙凤骨钉用的是哑金材质,上面的凤羽龙鳞皆是用一根根极细的金丝缠成,精巧华贵之余,不失风雅。
可谢瑾眉头不由一蹙。
“天子至尊者方可用金龙作饰,执掌后宫者才可用凤……”
谢瑾面色沉了下来,肃声提醒道:“阿珩,我若是公然佩戴此物,则是僭越失仪,会遭人非议的!”
说着,他便要去摘下此物。
裴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肯让摘,恣意道:“朝野之间若有任何非议,朕都与你一起受着。哥,只要你我心意相通,管旁的人说什么,就且让他们议论着又何妨?”
“你……”
谢瑾与他对视刹那,顿时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心头一震。
裴珩正是想借这枚耳钉,让谢瑾光明正大地僭越。
不仅如此,他更有意让他们的关系,凌驾于那皇宫森严的体统规矩之上,昭然于天下世间。
可谢瑾怕自己会错了意,还是确认了一遍:“你可知道我若戴了——”
“朕知道。”裴珩笃然望着他,斩钉截铁。
谢瑾又是瞠目骇然。
私下里裴珩玩得如何离经叛道,谢瑾都会舍不得扫他的兴,可唯独这个……
流言蜚语不足畏,可若是裴珩自己要昭告天下,那意义便不同了。
自己注定是他匆匆过客,又怎能因自己私念,让他这个帝王背负一生的污秽骂名?
裴珩握紧了谢瑾的手:“哥,朕已打算彻底废止弄月阁,遣散所有弄臣,往后在宫里头,不会再有人与你一样佩戴耳饰,也不会有人敢以弄臣身份再轻贱你。你想做亲王,做重臣,或是别的什么都行,届时你我也不必再隐瞒,大可——”
谢瑾眉心深拧,呵斥打断了他:“胡闹……!”
这一声“胡闹”让裴珩僵了下,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谢瑾偏过头,倒抽一口冷气:“废止弄月阁,你可自行与谭相还有户部商议决定……可你我二人之事,绝不可于人前提起。”
他还是摘下那龙凤骨钉,放回到裴珩手中。
裴珩懵地盯着掌心的耳钉,双瞳渐渐发冷,忍不住质问:“为何?当日朕羞辱你的鹂鸟钉你戴得,如今朕的一片真心你却戴不得?!”
他咬牙忍着,才没问出更伤人的话。
谢瑾面色铁青,已答不上了。
他什么也没说,拎走挂在树上的大氅,就转身离开了。
第86章 眼泪(精修) 道是明珠山间玉,原是异……
自那夜不欢而散后, 裴珩和谢瑾连着两日都没说上话。
致使今日启程返康,二人疏远,也没有同乘一辆马车。
裴珩独坐在宽敞六驾马车内, 将堆积的折子处理完, 又应接不暇地传大臣前来议事, 却总心不在焉。
过了晌午,姚贵前来奉瓜果。
天气虽转热了,可还十分干燥,正是适合吃瓜果的时节。
裴珩无意瞅见那大颗红润剔透的石榴果粒, 冷不丁问了句:“其他车内可有?”
姚贵心思活络, 笑眯眯地示上:“皇上, 可是要送一份到瑾殿下的车上?”
裴珩目色微寒,当即抓起一把石榴粒, 便往姚贵身上掷了过去, “朕说惦记他了吗?”
姚贵“嗳哟”一声求饶,立马掌掴了下自己的嘴:“皇上恕罪!瞧奴才这榆木脑袋,皇上施仁布泽,既是御驾赏赐, 得一视同仁才是, 奴才这就安排人给每辆车都送一份去——”
裴珩这下没有驳斥,可脸色瞧着反倒更不好了,一派心烦气躁。
姚贵又暗中察言观色, 贱兮兮笑着问:“皇上,瑾殿下的那份, 奴才自个去送,顺便跟灵昭姑娘打探打探?”
裴珩的眉心这才稍舒展开,看起来一脸不屑, 又不冷不淡地应了声“嗯”。
很快,那份沉甸甸的果盘便递到了灵昭手中。
姚贵在车外拉着灵昭,仔细叮嘱了几句,让她帮忙在她主子耳边吹吹风,说说软话。
可灵昭不擅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上了车,什么也没说。
谢瑾看了眼那过于花哨的果盘,又看了她一眼,难得有些坐立不安,按捺不住好奇:“姚贵与你说了什么?”
灵昭方才只嫌姚贵说话絮叨啰嗦,因此一只耳进一只耳出,也不记得几句。
于是她坦白说道:“姚公公说得太多,奴婢记不清了。”
谢瑾眼底不忍掠过一丝黯淡。
其实灵昭不转述,谢瑾也能猜到姚贵大抵说了什么。姚贵是个人精,无非是想劝说自己先向裴珩低头,给他一个台阶下,折中求个体面的方式和好。
谢瑾也不是不愿给台阶。
若旁的事,他压根不会跟裴珩计较,更不会舍得浪费时间冷落他。
可这次裴珩的态度显然也是强硬,不肯退步。
灵昭面无表情,但是个实心眼:“奴婢这就去找姚公公,请他再说一遍。”
谢瑾眉心轻拧,将她叫回:“罢了,不必去了。”
……
万清山离建康本就不算远,行车三日便可抵达。行至傍晚,车队就到了安阳镇境内。
裴珩不急着回宫,便下令众人先在此地的府宅歇上一夜,等到明日再继续赶路。
时辰还早,谢瑾一时还难以入睡,干脆起身披衣,带着灵昭去小镇街上闲步散心。
这安阳镇不大,却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水乡,青砖黛瓦,小桥流水,泛舟而上随处可闻的南调小唱,都甚是雅致迷人。
正月未出,新年的喜庆景象仍在。此时入了夜,华灯结彩,行人结伴而行,烟火气息就更浓了。
沿河两岸有不少商铺在做买卖,也不乏杂耍卖艺的,石板巷中到处可见孩童举着花灯嬉戏奔跑,好不热闹。
谢瑾在这热闹之景中走着,沉郁的心思也不觉变轻快了。
贩夫走卒都是会识人的,知道谢瑾这身打扮定是个贵人,一路上便对着他各种热情招揽。
“这位公子,瞧一瞧,可要买个糖人回去?”
谢瑾不爱吃糖,便回头温声问灵昭:“想吃么?”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喜欢这些小玩意,灵昭虽看不见,但也不能免俗。
她微微一怔,就木然点了两下头,难得流露出一分小儿女的天真姿态。
谢瑾一笑,就选了只兔子拿给灵昭。
正要付钱,谢瑾又留意到一小狗形状的糖人,龇牙圆目的,很是可爱。
他微微愣了下,不由自主拿了起来,端详一番,而后一笑,掏出银子说:“老板,要这两个,银子不必找了。”
“好嘞,多谢公子!您慢走——”
灵昭如获至宝,正纠结该从何处下口吃糖,不想旁边有人趁其不备,一把就夺走了她手中的糖人——
灵昭白瞳一睁,当即恼怒,周身泛起了杀意。
可下一刻,她就辨别出了那人的声音,只得强行忍下怒意,不服气地去扯了下谢瑾的袖子,请他为自己作主。
谢瑾这才回头,发现那兔子糖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裴珩手中。灵昭站僵硬绷直在一旁,则是敢怒不敢言。
谢瑾:“你怎么,也来了?”
裴珩握拳,尴尬肃声一咳:“说这安阳镇的夜景和市集都是出了名的,难得路过此地,朕也想来逛逛。”
谢瑾又瞟了眼他手里的糖人,黑线问道:“那你抢她的东西作什么?”
裴珩斜了灵昭一眼,牙缝生冷施压:“灵昭,你自己说,朕抢你的东西了么?”
好在灵昭天生无瞳,不会翻白眼,只是语气冷硬地说:“……不敢,是奴婢自愿给皇上的。”
裴珩厚着脸皮,勾唇一笑说:“听听,这便是了。”
谢瑾看不下去,无奈一叹,便拿回了兔子糖人,还给灵昭。而后将自己的小狗糖人塞到了裴珩手中。
“皇上吃这个吧,不必为难一个丫鬟。”
连对个丫鬟都如此疼惜,可偏偏对自己那么心硬疏远。
裴珩不悦挑眉,可低头又看到手中那“狗耳朵”已被谢瑾咬了一小口,顿时也欣然接受了,沿着那咬过的缺口舔了下。
谢瑾没再理会他,继续沿着这条街往前走。
裴珩面对他的冷脸,也没再轻易黏上前,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
灵昭懒得搅和在他们二人中间,怀中紧抱着那兔子糖人,自觉闪到了高处,于暗中守卫。
街上愈发拥挤,行人摩肩接踵。
就在这时,迎面又来了一帮舞狮的,欢天喜地间,一波人潮随之涌了过来,不由将谢瑾往旁道挤了下——
“哥——”
裴珩眼疾手快,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揽过了谢瑾的腰。
锣鼓喧天,沿街的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周围环境无比嘈杂,可刹那谢瑾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谢瑾失神片刻,抬眸看向了咫尺前的裴珩。
待这阵拥挤过去,他便欲推开裴珩。
裴珩一时忘情,却不肯放了。
“哥,你还气么?”
还在大街上,四周人群熙攘。
“先放手。”
谢瑾有些慌乱,心绪惘然,只得更用力挣开了裴珩。
裴珩勉强不了他,也意识到此举定是又惹他不快了,呼吸一紧,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继续莽撞跟着。
他知道谢瑾心中忌讳什么,可就如同方才那般,他们真在人群中相拥了又如何?
真让人知道他们相爱又如何?
一辈子那么长,遮遮掩掩又能如何爱得尽兴?
大不了谁敢有异议,他杀了便是。
昏君之名,他裴珩不是担不起,也不怕担。
裴珩越想越不服气,胸腔一阵发闷,见谢瑾脚步快了,又立马放低姿态加快脚步追上前去:“哥,你等等——!”
谢瑾这会已无心赏景,打算往回走。
裴珩在后面跟得紧,也不甘心,指尖又试探地去触碰谢瑾的手,想在人群中与他牵手而行。
谢瑾察觉到他的用意,面上添了几分愠色,负气将手缩回,可不想裴珩的动作愈发明目张胆——
谢瑾终是忍无可忍,在桥上忽顿住了脚步。
裴珩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阿珩,够了。”谢瑾没有回头,淡漠的语气此刻好似有千斤之重。
裴珩被他训得一愣,只得将手不安无措地放到了背后,不敢再举止冒犯,低声唤他:“哥……”
谢瑾眺望着寒凉的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着下颌,冷冷道:“阿珩,我知道那些道理规矩都束缚不住你。可,你若是心中还在意我,便尽早断了这念头,否则——”
裴珩忍不住上前了半步,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再火上浇油惹恼了他,只得问:“否则,就如何……?”
谢瑾指甲嵌进掌心,冷冷一叹:“否则,我们还不如就此了断。”
了断……
此话一出,周遭忽然安静了不少,热闹的气氛遇冷,连行人好似也一下被冲散了。
裴珩站在谢瑾身后,许久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说话。
“阿珩——”
谢瑾回过头的刹那,声音就戛然而止,只见裴珩竟红着一双眼,凄怨无辜地望着自己,然后簌簌地掉下了两行晶莹的泪。
他哭了……?
裴珩竟然,哭了?
谢瑾难以置信,他是头一回见裴珩落泪。
不光是谢瑾,裴珩是个硬骨头,从来没人见他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哪怕谢茹都没怎么见过他小时候为求得母亲心软,而掉过一滴泪……
可谁能相信,这从未示人的帝王之泪,竟是这般脆弱易碎……
那眼泪宛如连成串的珍珠一般,从那楚楚可怜的狐狸眼里滑落。
我见犹怜。
谢瑾反应过来,顿时方寸大乱了,心中那股气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阿珩,你……”
话间又掉了一颗,直接落到了谢瑾的手背上,烫得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谢瑾望向手背泪珠,这才想起要用帕子擦泪。
不想,那串泪珠子却越擦越多了,竟比孩童也不遑多让。
“对不住,阿珩,你别哭,别哭好么……?”
谢瑾此刻兵荒马乱,没了主意,连安慰都稍显无力。
他不知该如何哄裴珩的眼泪停下,歉疚懊悔之意相继涌上心头,难受得也要将他给撕裂了。
裴珩忽一把紧紧抱住了他,趴在他的肩上,哭腔不止:“哥,你当真……会与我了断么?”
谢瑾心也要碎了,他深蹙着眉,手掌轻抚着裴珩的后背:“不会,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哭了好么?”
可裴珩此时就如同一个怨女,受了负心汉抛弃,伤心欲绝,怎么也哄不好了。
谢瑾心疼欲裂,更觉负罪难忍。他的心肠好,生平本就最怕亏欠别人——何况还是自己的爱人。
于是他犹豫半分,双手便去温柔捧起了裴珩的脸,轻吻了吻他的嘴角:“阿珩,求你——”
裴珩望着他一懵,不等他将“别哭了”三个字说出口,便更加凶狠地亲了回去。
“唔……!”
那咸苦的眼泪还滑落在两人唇齿间,就被那欲望一并吞没了。
裴珩本性一旦暴露,他才不管这街上会有谁看到——
……
弦月高挂,隔着朦胧的云雾,倒生出几分暧昧的滋味来。
良久,两人才结伴从那桥上离开。
裴珩除了眼尾还挂着一抹浅浅的泪痕,倒也看不出哭过,仍旧是那翩翩俊美的年轻帝王,眉宇间还添了几分餍足滋味。
谢瑾的脸色倒是不大好,一阵红一阵白,一时还有些梦魂颠倒之感,脚下都是虚浮的。
可他没去细究裴珩,只要一想起方才裴珩落泪的模样,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他们下了桥,就沿着河岸边走去,便看到一群孩童正在踢毽子,嘴边还念着朗朗上口的歌谣。
裴珩今夜得逞如愿,心中有些醉意,并未留意沿途其他路人。
可他乍一听见几个字眼,不觉渗了点冷汗出来,遽然露出凶相。
“十五载,狸猫裘;十五载,杜鹃啼。道是明珠山间玉,原是异乡寄巢生,寄、巢、生——”
谢瑾察觉他有异样:“怎么了?”
“没事,我们快回去吧。”裴珩对他挤出一个笑,就拉着谢瑾赶快离开此地。
可谢瑾警觉,也已留意到了那歌谣中的内容,神色一滞,目光不由变深了几许。
第87章 流言 “朕对皇兄,矢志不渝。”……
“可查到眉目了?”
裴珩不等回到宫中, 当夜便紧急召集了几名随行官员,下令要彻查那首歌谣的来历。
一天一夜过去,两名官员眼下登车, 正是来向裴珩禀告查案的进展。
“回皇上的话, 这歌谣乃是半月前从建康流传至安阳镇一带, 正是从建康兴起的,据查建康街头巷尾的孩童皆会此谣,至于是何人所编造,又是何等势力在背后推动……请皇上恕罪, 臣等还需一些时间方能查明。”
用无辜稚子来造谣作势, 这招恶毒, 也的确是不好排查。
知道谢瑾身世的人不多,除了谢茹, 便是北朔人。
谢茹势单力薄, 在越州掀不起浪;可如若是北朔人,他们又是如何将手伸到建康来的?
那枚证明谢瑾身世的玉珏已在裴珩手中,怕只怕这歌谣只是他们第一步,还会有别的算计……
细思极恐。
事关谢瑾, 裴珩耐心本就不多, 于是面色阴沉,冷冷放话道:“既是从孩子口中传出来的,那就从建康的大小私塾查起, 其余戏院、市集、书院等地也都要给朕一一细查,绝不可漏放一个可疑之人。三日之内, 朕若是得不到一个结果,你们的脑袋也别想要了。”
车内官员忙颤颤巍巍跪了下来:“是……皇上,臣等必当竭力!”
谢瑾就坐在裴珩的身旁, 却有些心不在焉。
马车颠簸前行,他心思沉郁,不由挑帘看向车窗外。
车队已入了建康城内。
御驾今日回得急,官府未来得及清道,因此有不少百姓沿街围观这阵仗,时不时闲言议论。
“看,真是谢瑾!”
“不是说他是北朔人吗?怎么还有脸回建康?”
“谁知道啊……”
不过半月光景,那首歌谣已通过孩童之口,传遍了建康家家户户,流言甚嚣尘上。
也有人替谢瑾忿忿不平:“瑾殿下这些年来为我们百姓做了多少事,不过是几句孩子乱传的歌谣,岂能当真?”
可大雍百姓最痛恨的,便是北朔人,随即就有人跳出来反驳他:
“无风不起浪,就住我后街的孙婆婆,从前也是个官妓,她说亲眼瞧见谢茹在生产那一年,入过北朔军营!谢茹生下北蛮的种,我看啊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竟真有此事……”
“北朔人杀我妻女双亲,害得我家破人亡!他们天生残暴不仁,谢瑾身上若真留着北朔人的血,便是异族,便也该死!”
“是啊,若不是他,当今皇上又岂会在外流落十五年,还险些惨死!没准,这也是北朔人的阴谋诡计!”
“……”
谢瑾虽未听见那些人是用何等恶意揣测自己的,可却亲眼见到了他们那嫌恶痛恨的眼神,如千万根针芒,难以忽视。
他心头顿时压了一块巨石,指尖微僵,便先将车帘放下了。
裴珩此时也瞥了眼窗外,留意到谢瑾难堪苍白的脸色,恍然一顿,心猛然也如针扎般刺痛。
他难以冷静处之,嘴角微沉,厉声道:“传令下去,若有人胆敢在建康再传唱那首歌谣,或随意议论皇兄身世者,无论老少,一律格杀——”
“不可——”
谢瑾稍回神,忙肃声劝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悠悠之口堵不住,若是大开杀戒,更容易招来祸端。大雍朝廷好不容易稳定民心,皇上切不可因我一人,坏了大局。”
裴珩听言,胸中憋着一口气无法发作。
圣怒之下,那两官员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办。
谢瑾看了他们一眼,沉声作主道:“两位大人辛苦,方才两句不过是皇上戏言而已,不必当真。”
裴珩虽一腔愤懑不甘,可也眼神不耐示意,让他们听谢瑾所言,先行退下。
待人走后,车内又只剩下裴珩与谢瑾两人。
谢瑾面上虽一如既往沉着平静,可他从未有过如此害怕的时刻。
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怕是什么。
是怕自己生父真是北朔人,自己是异族之子?
是怕遭世人的唾弃指责,辜负众人期待?
还是,怕裴珩会就此舍弃自己……
他还未厘清思绪,裴珩温热的大掌就覆了过来——
“哥,别怕。”
谢瑾微微一愣,不知自己的恐惧,如何就被他轻易看穿了。
裴珩分明自己还未彻底冷静,便想安抚谢瑾:“有朕在,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谢瑾拧眉望着裴珩,默了默,忽鼓起勇气对他发问:“阿珩,我是么?”
裴珩微凛片刻,明知故问:“是什么……?”
“我是母亲与北朔人所生的么?”
裴珩笑了起来,用了全身力气,才克制着自己五官神情不露出分毫破绽:“别多想,分明是北朔人见你这一年在朝中大刀阔斧改制,又在满洲立了功,因此记恨你,才想要给你攀扯那些莫名其妙的恶名,拉你下水罢了。”
“真不是?”
“嗯,当然不是。”
“那你当日为何让我束发?”谢瑾不由将一些端倪联系了起来。
裴珩手心当即有汗渗出,故作无恙地先抽回了手,笑了笑说:“朕说过,朕只是不想让别人看你披发的样子而已。朕心胸偏狭,想独占你。”
谢瑾眉心低垂,目光闪烁,缓缓呼出一口气:“倘若,我真是北朔人的血脉呢?皇上还会如此么?”
答案其实早已不言而喻。
他会。
他一直会。
“朕——”
裴珩为了不让谢瑾察觉出什么,将斩钉截铁的话先咽了回去,假装深思熟虑片刻,才对谢瑾认真说道:“朕对皇兄,矢志不渝。”
第88章 书院 “务必,不得让她活着回到建康。……
一路舟车劳顿, 谢瑾回宫之后,便顺理成章在陵阳殿歇下了。
是夜,裴珩陪他先睡了会儿, 待人熟睡安然, 轻轻在那额前落下一吻, 便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床榻。
夜凉如水,殿前司护卫领着一名年轻御医,已在书房恭候已久。
“臣等参见皇上。”
裴珩大步流星,还未坐下, 便雷厉风行道:“谢茹到哪了?”
“回皇上, 谢夫人前日已启程离开越州, 不出意外的话,马车五日内便可抵达建康。”
裴珩冷冷颔首, 又瞟了眼那御医。
护卫忙介绍道:“皇上, 这位便是沈良沈御医了。”
裴珩“嗯”了声,没正眼看人,话间尽显威严冷酷:“朕听闻,你精通药理, 还懂得许多老御医都不擅长的制药之术?”
沈良深夜被召来陵阳殿, 也大抵猜到皇上传召自己并非什么正大光明之事,忙答道:“皇上谬赞,微臣惭愧, 是药三分毒,不同的药对上不同病症, 便会有不同的效果罢了。微臣医术浅薄,远不及院中诸位前辈经验丰富,不过是胆子大了些, 心细了些。”
裴珩勾唇轻笑:“好一个胆大心细,朕需要的便是同你这样的人才。不过替朕办事,心肠更得狠毒些。”
沈良忙不迭地跪了下来,以表忠心:“皇上有何吩咐,微臣定当万死不辞。”
裴珩冷声一嗤,居高临下道:“听闻谢茹身子有恙,这些年一直反反复复治不好。朕心中挂念朕的养母,唯恐她途中病体难捱,白白受一番苦楚,所以命你即刻同殿前司出发接应谢茹,为她诊病调理——”
他撑肘一顿,低眉又露出几分阴狠:“务必,不得让她活着回到建康,且不得露出痕迹,遭人口舌非议。”
沈良心下微震,忙敛目道:“请皇上放心!”
……
昨日惠州告急,于震洲所领的定安军与乌兰达鲁正面交战,战况激烈,每隔半日则必有一封军报发往宫中,前线局势瞬息万变。
裴珩与前朝诸臣无不为此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
谢瑾为了避嫌,不便公然插手前朝的决策。
不过为使裴珩不分心,他还是分担了些别的事务,譬如与他自己相关的那桩歌谣案。
刑部很快便查到了线索,耿磐今日陪谢瑾一同出了宫。下车绕过石板巷后,一行人便来到了一间简陋窄小的学堂。
“殿下,这间澄明书院,经查便是最早传出那首歌谣的地方。”
这书院建造已有些年头,破败大门前贴了官府的封条,更显萧条。
谢瑾环顾四周:“这是一间义塾?”
耿磐:“不错,建康城每年都有不少从北边因战乱逃亡来的流民,这澄明书院便多是招收那些从外来贫寒子弟与孤儿,免费为他们开蒙。”
“北边?”谢瑾警觉了下。
“那帮孩子只说歌谣是从流亡途中道听途说来的,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所作,这便难查了。下官还审问了这间私塾的先生,也并未查出什么特别之处。”
谢瑾点了下头:“有心人有意为之,想来定是隐去了关键证据。”
耿磐若有所思,也觉得拿捏不好,便作揖请示:“那殿下觉得,这案子接下来该如何查办为好?”
谢瑾鼻尖轻叹,对耿磐淡淡一笑:“在下知道耿尚书为了查案,着实辛苦。可这不过是一首歌谣,能传唱开,无非是百姓对皇家秘闻感兴趣,图个新鲜。如今既已查到这一步,也算是有个交代了。战事当前,在下倒以为,不必在此案上多耗力气,耿尚书觉得呢?”
耿磐愣了下,低声劝道:“可朝野上下因此对殿下非议不断,据说已有弹劾殿下的折子递到了御前,殿下当真不介意么?”
谢瑾目色微落:“说不介意,太过虚假。可面对这些流言,我眼下又能如何自证呢?退一万步说,我的确不知自己的身世,连是否该当自证,都不得而知。”
“这……”
耿磐一时也无言。
他知谢瑾是个清正谨慎之人,不知真相之前,不应拿着臆测的结果去反证,这也确实是查案的大忌。
若那歌谣真只是扑风追影,等风头过去,任由之平息,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
耿磐对他心生出敬意,忙道:“殿下,下官明白了,只是皇上那边——”
谢瑾:“皇上那边,我自会与他说明,不会牵连刑部和大人。还请刑部尽快放了那帮私塾先生,让孩子们重新上学吧。”
耿磐是裴珩的心腹重臣,早就对二人关系有所察觉,这次回来后更是证实了。听他这么说,提着的心便也落回到了肚子里,一切都听谢瑾打算。
谢瑾已掀袍上了马车,准备回宫。
不多时,空中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将石板巷上的青苔都染上了一层幽绿。
马车缓缓往前驶了一段路,绕过那书院后门,谢瑾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檐下躲雨。
“先停一下。”
谢瑾下了车,灵昭在身后为他撑着伞。
“秦大人?”
谢瑾没认错,在屋檐下躲雨的人正是秦焦。
秦焦的姿容冷淡清俊,身形瘦长,他今日身着一件银竹长袍,头带玉冠,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可这场烟雨朦胧中,他的眉宇间也难掩几分落魄。
说起来这秦焦的官运委实不算好。
参加科考时就险些被人顶替,后来当了相府门客不到一年,司徒钊便倒台了。而后因康怀寿弑君,牵连到文澜阁众人,他身为文澜阁执笔也受到牵连,只怕再难升迁。
可他自身也并不无辜。
谢瑾隐隐觉得,此人所图谋的,并非是那官运亨通、权势逼人,因此总叫人有些看不透。
秦焦见到谢瑾,那张天生冷脸竟然微微一怯,不及掸走肩上雨尘,先弯腰朝他行礼:“见过瑾殿下。”
雨下忽然得大了,从屋檐落下的雨水很快连成了涓涓细流,地上的水洼也渐渐积起来了。
谢瑾见状,让灵昭去车上再取把新伞过来,然后递给了秦焦。
秦焦有些拘谨:“殿下当年在科场舞弊案中还我清白,救我于苦海之中,在下未曾报答一二,这把伞如何还能再受?”
“秦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谢瑾见他还是推脱,便只得道:“就当是借给大人的,改日还就是了。”
秦焦这才肯双手接过那油纸伞,视线沿着伞尖,缓缓抬看了谢瑾一眼,眸子生出一缕滚烫,又忙低下了头:“多谢殿下。”
谢瑾与他熟络了几句,这才切入正题,问:“说起来,秦大人为何会在此处?莫非,你也奔着这间书院来的?”
秦焦目光愁苦:“在下家境贫寒,得乡亲父老接济,方读得起书,连入建康赶考的盘缠都是乡亲替我一文一文筹的。在下心疼这些孩子,所以刚入建康那两年,每月都会来这澄明书院为学生们讲课。”
谢瑾微微挑眉,又笑说:“秦大人由己及人,实乃高义。”
“不过今日来此,实为在下打听到殿下会来,所以特意在此等候殿下。”
“等我?”
秦焦又行了个礼:“殿下恕罪。在下官阶低微,又受人提防,想在宫中见殿下一面,实在难如登天,才不得出此下策。”
“既如此,秦大人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秦焦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了谢瑾。
是一枚玉珏。
谢瑾一眼便认出了这玉珏与那日裴珩从北朔使团拿回的那枚很像,只是左右缺口不同,应当是一对。
谢瑾眉头一深:“此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此乃谢氏传家之宝,谢夫人多年随身之物,”秦焦说着,忽朝谢瑾跪了下来:“夫人性命危矣,还望殿下能念着血缘亲情,出手相救——”
第89章 身世 “阿珩,我是雍人。”
“殿下, 此人不可轻信。”
马车内,一向寡言少语的灵昭也开了口。
谢瑾若有所思,忧心忡忡:“嗯。”
他知道秦焦是个工于心计之人。
此人因精于谋算先前在相府受司徒钊重用, 后来秋闱改制学子动乱罢考, 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且秦焦为何会持有谢茹的玉珏?
照他方才所言, 是因前些日子往南访友,无意与谢茹在苟县的驿站萍水相逢。彼时她受殿前司挟制,无意得知秦焦是建康官员,因此无奈之下, 便命婢女暗中赠以信物, 请他回建康中向自己求救。
虽说得通, 却也过于巧合了,很难不令人起疑。
可是……
谢瑾面色凝重地望向手中的那枚玉珏。
他听过谢氏祖上确有一对传世玉珏, 乃稀世珍宝, 只是未见过实物长什么样。
若秦焦今日递给自己的信物为假,那又为何会与裴珩当日所持的玉珏如此相似?
谢瑾愁眉如雾,掌心不由捏紧了那枚玉珏,暂且忍着心绪, 没再往下多想。
“先掉头罢。”他忽沉声决定道。
灵昭一懵:“殿下要去哪?”
谢瑾:“救人。”
……
马车没有回宫, 谢瑾给裴珩留了封书信,遣人带回宫中。
而后他就掉头前往校场换了匹快马,冒雨出城, 一路疾驰南下。
裴珩早解了对谢瑾的所有禁足令,守城门尉见到是他, 更不敢阻拦,连忙放行。
按秦焦所言,谢茹一行, 应正在离建康一百里外的嘉县。
“吁——”
天色暗了不久,谢瑾便马不停蹄赶到了嘉县县丞府中,请他即刻带自己前往官家驿站,去见谢茹。
果不其然,还未走近那间客房,廊外便站满了披坚执锐的殿前司护卫。
他们见到谢瑾突然出现在此,皆有惶恐诧然之色,有意上前阻拦他的去路:“见过瑾殿下,不知殿下如何会来嘉县?”
谢瑾见他们神色有异,便已多半证实了秦焦的话,忍气问道:“我母亲可在里头?”
护卫们面面相觑,低头禀报:“回殿下,谢夫人半个时辰前已歇下了。皇上命吾等护送谢夫人回建康,您大可安心,等——”
话音刚落,便听得屋内传来一阵瓷碗摔裂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阵虚弱的咳嗽声,还有女子挣扎无果的呜咽声。
大抵是血脉相连,孩子会保护母亲,是天性使然。
谢瑾一凛,没有多想,便不顾阻拦推门而入。
但见谢茹模样可怜地卧于榻上,上身半挂在床沿边,气喘吁吁,似刚与人起过争执。
她床榻旁没有贴身伺候的婢女,只有两名御医和药官,皆面色冷毅,毫无半点为医者的仁慈。
“阿瑾……救……!”一见到谢瑾,谢茹就如见救命稻草般般,哑声用尽力气呼唤。
谢瑾心中一紧,忙快步走到了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近距离才看清谢茹面如缟素,眼球深陷,气息奄奄之际,已看不出几分原本姣好的面容。
“母亲?母亲!”
谢茹很快便晕了过去。
谢瑾随即看到了地上被打翻的黄色汤药,眉头深拧,看向为首的那名御医:“你们给她喂了什么药?!”
沈良不为所动,淡定解释说:“殿下切莫担心。谢夫人是患了痨病,下官唯恐她病情严重,拖不到建康,因此便想法子试图先为夫人缓解一二,吃的只是副寻常治痨的药方子,不过病人初期服用此方,是容易损耗身子,待过几日适应了就能好。”
谢瑾见她消瘦不济的惨样,质问:“药再吃下去,她还能挨过这几日吗?何况什么救人的方子,是需要先损耗身子,才能治病的?”
沈良一拜:“殿下此言差矣,这的确是副良药,而且就算眼下不铤而走险,以谢夫人的病情,只怕也拖不了几时。殿下若是信不过下官,大可再请大夫过来查验药渣——”
“不必了。”
谢瑾无心再与他争辩,面色沉了几分,直入正题:“是皇上让你来的?”
沈良支吾一顿。
若不是领受了皇命,他又如何能在一帮殿前司的眼皮子底下接触到谢茹?
窗外雨声陡然大了,连屋内都透着一股阴冷之气,叫人坐立不安。
谢瑾没再往下戳穿,哪怕心中有气,仍顾得体面,对他说:“罢了,你退下吧,暂且不必照看夫人的病了。”
沈良有些为难:“殿下,这恐怕不妥,下官是受皇上旨意,特意前来为谢夫人诊治,若是疏怠了——”
谢瑾面色一寒,倒抽了口冷气,替他出了个主意:“有事弟子服其劳。[1]大人若是觉得难办,那么凡有汤药入她口之前,由我先行试药,如何?”
沈良心中一哆嗦,慌张掂量了下其中要害,忙跪倒在地:“殿下千金之躯,下官、下官怎敢冒昧让殿下试药!”
谢瑾无奈暗叹:“如此,便先停药罢。”
“是……”-
次日,谢瑾便亲自护送谢茹上路,没让人再轻易近她的身。
谢茹病体孱弱,故而马车也行驶得格外缓慢。直至三日后,一行人才平安入了建康城。
天气转暖放晴,今日一早,裴珩便亲自领着官员在城门外等候迎接。
城墙旗帜猎猎,谢瑾先下了马,按规矩朝他行礼。
裴珩见到谢瑾的那一刻,眉心焦灼终得以化了开,却不见得有多么欣喜,帝王独断的锋锐之意又浮于眼底。
他大步上前,将谢瑾从地上扶起,顺势在宽大的袖袍下紧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咬牙:“你可真是——”
当着众人的面,谢瑾故作淡定地抽开了手,蹙眉堵住了他的话:“回去再与你细说。”
谢瑾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可让裴珩听出了几分他要跟自己“回去算账”的意味。
裴珩没辙,在他面前当即就没了气焰。
“奴家重病难起,恐不便下车跪拜行礼了,还望皇上恕罪。”马车内传来一阵恹恹虚弱又冷若冰霜的声音。
裴珩这才留意到车内的谢茹,面色微僵,唇角冷冷抽搐了下,又斜嘴放肆笑了起来:“十年不见了,夫人这一路上可还顺遂?”
谢茹话里有话:“托皇上的福,又得阿瑾一路上的精心照料,奴家安然无恙。”
裴珩轻嗤,机锋敌对:“夫人既然好不容易回一趟建康,可得好好多住些时日,否则不是白白受了那旅途颠簸之苦?”
谢茹费力地咳嗽了两声,可也不遑多让:“皇上恩德,奴家铭感五内,也是为大雍庆幸,看来皇上如今身为天下表率,是深谙‘以孝治天下’的道理了?”
谢瑾肃声一咳,裴珩便忍气先打住了话锋,没再发作。
任谁都已听出了这其中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其他官员见状,这才上前来该如何如何。
不多时入了城,谢茹就被安置在宫外的一处府邸。
谢瑾则随着御辇回了宫。
一入陵阳殿,裴珩便遣散了宫人,气急不可耐拽过谢瑾,将他摁在龙榻上,要好好过问一番。
“你居然为了一个谢茹跟朕先斩后奏,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朕如何?要不是这两天前朝事务缠得紧——”
他差一点就要亲自去把谢瑾带回来了。
谢瑾平躺着,望着身上的裴珩,“有灵昭跟着,随行都是殿前司的人,能出什么事?再说嘉县不算远,我们每行十里路,就有人向你传信吧。”
“还狡辩?”
裴珩说不过他,俯身去堵谢瑾的嘴,异常凶狠,将他的舌尖都吮得发麻肿胀,也没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几番折磨撕咬后,才狼吞虎咽道:“那谁让你不与朕事先商量,擅自行动的?”
他今日连“哥”都不叫了。
谢瑾眼下才意识到,前段时日裴珩是太克制,也太惯着自己。
他劣质本性未改,只稍一激,那暴君本色便显出来了。
谢瑾双手轻抵着他胸口:“那你要取谢茹性命……又可曾与我事先商量?”
裴珩一怔:“你怨我了?”
谢茹毕竟是谢瑾的亲生母亲,血缘至亲,他有足够的理由因此怨恨自己。
哪知谢瑾抬手将裴珩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涨红的情欲之下,怨恨不明显,反倒流露出些无可奈何的温柔本色:“你也应当怨我才对,我听信外人谗言,坏了你的计策。”
两人口口声声说着怨恨之语,却无半点逞凶斗恶之意,视线一撞,彼此便软了下来。
裴珩心中微动,抿了抿嘴角,又去咬他:“你也知那是不可信的谗言,北边战事正紧,那首歌谣兴起得本就莫名,谢茹偏又在这时传信给太后要回建康,还牵扯上了秦焦,焉知这里头到底有没有鬼?!”
他承认自己是过于紧张了。
可最近所有事都撞在了一处,且莫名与谢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让裴珩不得不如临深渊,步步谨慎。
“阿珩……”
谢瑾迎合着,低吟着,想让他尽可能放松些。
裴珩会错了意,又探进谢瑾的衣内,不知轻重地撩拨起来:“总之,那我们就当两相抵消,谁也不许再怨谁。”
谢瑾眉头紧锁,身子阵阵蜷缩发颤,咬着唇才能说话:“我怕去晚了,她便没命了,也不想你因此背上个鸩杀养母的罪名。而且,你分明答应我,你会陪我一道去见她,为何临到事前,又出尔反尔了?”
裴珩眼尾添了分寒意,却用最温情蜜意的口吻哄着谢瑾:“哥,她得死。她就算回到了建康,朕还是不得不杀了她。”
谢瑾微微仰颈,眼神中有些惋惜:“是因为我的身世吧?其实,你早知道了。”
裴珩目色骤然一深。
谢瑾:“那日你以身犯险,与谯丽交换的,正是那枚可以证明我生父是北朔人的玉珏……对么?”
谢瑾这些天将眼前诸多细枝末节串联起来,最终只想出这一个可能。
他先前便对此有所预感,惶惶不安。想清楚之后,心中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反倒渐渐落了下来。
裴珩一时百口莫辩,不知该从何解释起,他胸膛剧烈起伏,心急如焚道:“朕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不想你为难,更不想你为此离开大雍,离开朕……”
不管北朔人说什么,耍什么阴招,都对大雍臣民没什么信服力。
可若是谢茹亲口承认谢瑾的身世,则意义便不同了。
裴珩虽不确定谢茹是如何盘算的,可无论如何,只要杀了她,让她彻底闭上嘴,便能永绝后患。
也能最大限度保全谢瑾。
“阿珩,我是雍人。”谢瑾对他郑重说道。
裴珩浮躁的心顿时一落,瞠目望着怀里的玉人,不由屏息认真地听他说话。
谢瑾:“我生在大雍,长在大雍,不管我身上流的是什么血,我认定自己就是雍人,是你的哥哥。”
第90章 祠庙 谢瑾长得像极了她的父亲和大哥。
自那日后, 裴珩权当对谢茹这个养母之事不知情,也不关心。
不过他默许谢瑾前去探望,只是谢瑾每次出宫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还必得有上百名殿前司护卫随扈, 寸步不离。
谢瑾心中明白, 这对裴珩来说已相当不易。
他从不主动在裴珩面前提起任何有关谢茹之事,更不会用腐旧死板的道理规劝他什么。
裴珩和谢茹能井水不犯河水,便已算好的了。
开春逢暖,今年清明难得没下雨, 还破天荒放了晴。
谢瑾今日来谢宅时穿了件晴蓝缂丝的长袍, 玉带加身, 头戴一顶如意纹的束发银冠,彬彬文质, 清雅出尘, 但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那份天潢贵胄之气。
“母亲今日觉得身子如何了?”
谢茹在建康住了十日,得了精心照顾,沉疴旧疾真减轻了不少,都已能下榻了。
她这会儿卧在院中长椅上, 眉眼疏淡如画, 岁月虽在她脸上刻印下了明显的痕迹,可不妨碍她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阿瑾来了。”
她见到谢瑾,从椅子上稍坐直了些, 用扇掩面,轻咳两声道:“同前两日差不多。”
谢瑾忙去搀了她:“御医说这病根治需些时日, 也需运气,慢慢来,总能好起来的。”
谢茹含笑应了一声, 看着谢瑾,露出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慈爱之色:“今日你怎么又过来了,宫中不忙吗?”
她与谢瑾母子情薄,算起来他们真正相处的日子,也不过这么短短几日。
她在越州那几年常常想,自己该厌恶谢瑾,就如同从前厌恶裴珩那般。
毕竟这个被北朔人逼|奸所生下的孩子,是她身为谢家嫡女,此生最大的耻辱……
可殊不知是她年纪渐长看淡了,还是因谢瑾生性温柔端重,她眼下对这个儿子竟怎么也厌恶不起来。
“前线局势焦灼,皇上与朝中诸大臣近来都不得闲。”
谢瑾眼尾微垂,话锋一转,便说:“不过今日是清明佳节,我该当来陪母亲的。”
谢茹望着他恍惚失神了片刻,一时忘了说话。
从某些个角度看,谢瑾长得实在像极了她的父亲和大哥。
她每每看见谢瑾这个孩子,总能回忆起父兄年轻时英姿勃发的模样,还有自己在上京谢家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只是可惜这碧眼卷发……
“母亲在想什么?”
谢茹回过神:“没什么。你方才说,今日是清明,可是有什么安排?”
谢瑾:“是,我想带母亲去个地方,不远,乘马车小半刻钟便能到。只是不知母亲身子可否吃得消?”
谢茹眉眼舒展开:“想来你的安排都是妥当的,一切听你的便是。”
……
母子二人对彼此都算不得熟悉,可坐在车厢内,也试图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虽未聊出什么,却也令人觉得有片刻宁静温馨。
“对了,母后可还记得,当日在苟县驿站见到的那名秦姓官员?”
谢茹面色一愣,眉梢挑起:“记得的,他如何了?皇上应很是恼他吧。”
谢瑾没有否认:“秦焦当日传信于我,引我出城,皇上的确对此介怀。可他到底没有什么实在的罪证,听闻最后只是以越级上报为由,打了他三十大板,如今正在家休养。”
裴珩只对秦焦小惩大诫,也是碍着谢瑾。
毕竟人是谢瑾亲自接回来的,若是公然严惩通风报信之人,岂不是等同于打了谢瑾的脸。
可谢瑾始终隐隐觉得,秦焦与谢茹搭上线,是另有关窍。
“哦?竟有此事。”谢茹漠不关心地应了声,又挑帘看向了窗外。
谢瑾还欲再问,便听得车夫说:“殿下,祠庙到了。”
马车停了。
谢瑾先出了车厢,而后与婢女一同搀扶谢茹下车。
他们一站定抬头,先入眼的,便是那巨大的金字匾额“谢英武候庙”。
五个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还有些龙飞凤舞的,正是裴珩亲笔所书,让人刻下的。
谢茹当即神情一震,有些站不住:“阿瑾,这是……?”
“去年外祖父一案平反后,皇上下旨追封他为英武候,让工部在建康城中选址,建造了此间祠庙,以彰其凛然浩气、碧血忠心。上个月正好修建完成,今日既是清明节,我便想带着母亲来祭拜祭拜外祖父。”
今日还有不少百姓前来英武侯庙上香祭拜谢云,大门前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倒成了一番热闹景象。
“父亲……”
此情此景,谢茹有热泪盈眶,身子却僵住了一般,没有迈出一步。
谢瑾继续说:“母亲不知,皇上还与我提过,待大雍收复中原后,定要在上京与嘉南关再各建一所的英武候庙,届时,还可将外祖父的衣冠冢也迁回上京,算是落叶归根了。”
谢瑾发觉她手心一阵冰凉冒汗,关心问道:“母亲可是乏累了?不如,我们先进庙中歇会?”
“不了……”
谢茹心中一悸,连退了半步,惶恐拒绝道:“阿瑾,我在远处看看便好,你快进去给你外祖父上三炷香吧,我回马车上等你。”
谢瑾猜得到她的心病,可还是觉得有些惋惜:“都已到这了,母亲难道不想亲自去看看么?这世间除了你我,谢家也不剩其他亲眷了。”
“我……”
这时,身后传来一戏谑尖锐的声音:“以身伺敌、虐待皇嗣,她但凡还有那么点廉耻心,哪有脸面进去祭拜谢云?”
裴珩不知何时到的。
他今日出宫穿了身便衣,混在百姓当中,因个子高挑也分外显眼。
谢瑾回过身。
无需示任何眼神震慑,裴珩只要一对上谢瑾,余下恶毒的话没说出口,就先闭上了嘴。
谢瑾无奈轻叹,微微沉肩问:“宫里忙完了?”
“嗯,忙完了。”
裴珩一脸乖顺,凑过去在他耳畔轻语:“你出来一个时辰多了,皇祠那头早早结束了,就想着来接你。”
谢瑾蹙眉轻睨他了眼,示意周围还有那么多人在。
谢茹此刻已面红羞愧,她无法反驳裴珩,于是气急慌张地让婢女搀扶自己回到马车上。
谢瑾见状忙唤:“母亲这便要回去了吗?”
谢茹动作一顿,站在车前又回头看了眼这座恢弘的祠庙,忙又低下头,感慨道:“阿瑾,无论如何,我要谢谢你。有机会,也替我谢过皇上吧。”
“……好。”
谢瑾微微一顿,看向了身旁的裴珩。
裴珩的眼底浸染着一股冷意,看起来不以为然。
可大风吹过,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他还是不禁去握紧了谢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