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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惊喜 行行好,喊朕一声哥又能如何?……

    二十七年前, 北朔铁骑踏破上京城门,一场大火将昔日繁华的都城都焚燃成烬,雍武帝于皇宫中被敌军所戮, 太子雍宪帝不得已在动乱危难之际登基。

    国不成国, 家不成家。

    城中无数百姓罹难而逃, 妻离子散,连多少皇室宗亲都在那场动乱中死伤。

    ——更无人会在意一个官妓的死活。

    “美人,你当真是谢云的女儿?”

    十九岁的谢茹躺在北朔军营主帐的软榻上。哪怕她蓬头垢面,仍挡不住如昙花般动人清纯的姿容。

    她眼中含着楚楚的泪珠, 仰面望着那营帐中为首的主帅, 轻呵软香, 不由让人卸下防备:“将军觉得,妾身像吗?”

    男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捏着她的下巴调戏说:“不像, 一点儿都不像!谢云忠心赤胆,英勇非常,是条真汉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一个软若无骨的浪骚东西?不过, 你昨夜的模样, 我当真是喜欢得紧!”

    谢茹顺势柔软趴在他健硕的胸口,媚笑轻语之间,眼底陡然杀意一紧:“那将军, 可喜欢这个——!”

    帐中寒光一现,白皙一把尖锐的匕首便要往男人心口狠狠插入。

    刺杀!

    男人到底是身经百战, 机敏异常,眼见那匕首尖已要刺破他的胸膛,当即清醒反应过来, 一脚狠狠便往谢茹心窝踹去,将她毫不留情地踢到了床榻下!

    营帐外的北朔将士闻声快速冲了进来,立马持刀控制住了谢茹。

    “不自量力的贱货!”

    他恼怒捂着胸口的伤痕,披衣走下床榻,恶狠狠地将脚踩在了她的脸上,嗤骂道:“看来,你还真是谢云的种!”

    谢茹疼得五脏六腑俱裂,嘴角挂着血丝,凄惨厉声笑了起来:“北蛮破我家国,害我父兄,玷我清白……谢氏一族百年忠烈,我谢茹虽是女子,今日也算是杀身成仁,黄泉之下,也好面对父兄!”

    副将向那主帅请示,是否要将谢茹就地斩杀。

    他沉着面,又露出残暴冷血之色,说:“大雍忠烈之后,怎么能死得这么轻易?”

    谢茹大惊,正要咬舌自绝,又被将士拿布往她嘴塞满了。

    “既不愿意好好跟着本王,那就脱下她的襦裙,绑到帐外,每日让将士们轮流伺候——”

    “是!”

    谢茹惊恐愤怒地瞪大了眼,浑身猛烈地挣扎了起来,可到底是无济于事。

    国破家亡,没人会救她。

    而她一介弱女子,孤身在敌军军营,他们有的是办法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往后几十年中,她每每闭上眼,脑中都还能浮现起天寒地冻中,那在自己身上千百张扭曲得意的异族面孔与令人作呕的身体。

    印象里他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可长得也一样。

    他们不知疲倦地玩弄她,欺压她,羞辱她。

    还看着她的肚子却一日一日大了起来……

    从愤怒到绝望,再到麻木……

    她那时无一日不想死,可那腹中那个孩子,总是在提醒着她,她还屈辱地活着。

    她恨极了。

    直到数月后,她被迫挺着即将临盆的大肚子,跟随北朔部队往南追击雍军。

    她在混乱中侥幸得以逃脱,跟着一帮流民中无意来到了寒山寺,生下了那个孽种……

    她也知道稚子无辜。

    可她每次看到那个孩子,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报复他、折磨他,来换取她心里那一丝丝病态的慰藉和心安……

    “不、不要——!”

    又是梦魇。

    谢茹猛然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那梦中之境恍如隔世,又好似不久前刚刚发生。

    她渐渐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身处建康宅院,已不再年少了。

    她吃力扶着床沿,唤婢女为自己倒杯水来,可还没见到人,反而在屋内看见了一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

    谢茹一凛:“是你……?”

    守夜的婢女打了个盹儿,这才醒来,在屋外困倦说:“夫人是有哪儿不舒服吗?可要让人入宫去告知瑾殿下?”

    谢茹看了眼那男人,拧眉肃声道:“无事,梦魇而已,你退下吧。”

    “是,那夫人有什么需要的,再唤奴婢。”

    那男子去倒了杯茶,递给了谢茹,声音阴沉冷淡:“夫人见谅,在下深夜冒昧前来,只是想问一问夫人,您来建康也有半月余了,所答应之事,到底何时才能兑现?”

    谢茹没有喝那杯茶,不愿认账:“我答应了你什么?”

    “夫人身份显赫,既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如今也是堂堂谢英武候的嫡女了,怎能这般不讲信用?”

    谢茹冷笑道:“这些虚名我可担不起。倒是‘春风一度半吊钱’的谢三娘早在建康街巷出了名,比起芸街的妓子还要低上一等,大人要与我讲信用,是不是过于天真了些?你大可问问宫里头的那位皇上,我谢茹是不是个守信重诺的好人?”

    那人也笑:“在下知道夫人本性并非如此,您多年来郁郁寡欢,以至于性情大变、自暴自弃,皆因心中有恨。您恨这世道,恨北朔,可最该恨的是整个大雍。若不是当年大雍朝廷昏聩无能,构陷忠良,何至于有谢家上千冤魂,您又怎会蒙受那奇耻大辱?可叹谢将军人都已经死了,就算假惺惺地建造再多的祠庙弥补,又有什么用?”

    谢茹吃力地咳嗽了几声,冷漠回绝:“往事已矣,恨了那么多年,怨了那么多年,我也有些累了。”

    他似笑非笑,一语道破:“夫人是舍不得眼前的荣华富贵,还是舍不得谢瑾这个好儿子,也开始贪享天伦之乐了?”

    谢茹拧眉沉默,将那杯茶重重搁在了一边。

    他别有深意道:“可夫人有没有想过,唯有与我合作,将他的身份告知于天下,才是为谢瑾殿下着想?他留在建康,终其一生,只能做裴珩的禁脔,就如同您当年一样,任、人、捉、弄。”

    谢茹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被气笑了:“你为北朔做事,无非是想将大雍搅一个天翻地覆,我倒是无所谓大雍乱不乱,可我知道,这并非阿瑾所情愿——”

    “唉,好话言尽于此,看来夫人是执意不肯了。”

    他无奈叹了口气,起身从容摘下斗篷,露出一副冷如玄冰的面孔,依旧客气道:“若是如此,夫人不妨还是早些与谢将军团聚。”

    谢茹背后寒毛一竖,察觉到危险,当即要喊人——

    可一阵阴风刮过,宅院中只剩下灯笼乱晃与窗框碰撞的声音。

    ……

    陵阳殿。

    裴珩下午又去处理了些公务,才回到寝殿。

    谢瑾刚沐浴完上了榻,见裴珩提早回来,似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将什么东西有意往被褥里藏了藏。

    裴珩难得见谢瑾也有这般鬼祟的时候,勾唇一笑,便大步走了过去,趴在龙榻上挑眉逼近:“哥,遮遮掩掩,在做什么呢?”

    没等谢瑾开口回答,吻就落了下来。

    两人交颈吻了片刻,唇齿缠绵不休。

    他们于此已十分熟悉,可每一次,好似怎么也吻不够,热烈暧昧如初。

    直到裴珩伸手要脱谢瑾的里衣,才被谢瑾轻言止住了:“皇上先去沐浴,忙碌了一日,一身汗味。”

    “有味儿吗?”

    裴珩一把抓起龙袍领口,往自己身上嗅了嗅,又打量谢瑾有些不寻常的神色,狎昵挑逗问:“今日这么急赶朕作什么?莫不是怪今日白天在谢云祠庙前,朕没给谢茹面子?”

    谢瑾暗叹一声:“你肯容下她便已是宽宏大量了,其他的,我不会妄自评判。”

    哪怕谢瑾这么说了,裴珩还是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定要表个态:“朕已想过了,朕虽不会原谅她,不过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试着不再恨她。”

    谢瑾听言微怔,也淡淡笑了笑:“嗯。”

    裴珩说着,又死皮赖脸地凑了上来,使劲往里头挤兑谢瑾,恨不得将自身气味都沾到他身上:“不过朕身上哪有味儿?哥要不再仔细闻闻,到底是什么味儿?”

    谢瑾被逗弄得浑身发痒,无力笑着敷衍:“闻到了,是狗味儿。”

    裴珩便骑到了他身上去捉弄,佯装发狠:“好啊,你敢大逆不道骂朕是狗,今日非得让你心甘情愿喊朕一声哥才好——”

    谢瑾只用胸前的枕头,根本防不住恶狗黏人的劲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阿珩,你别闹了,太痒了……”

    裴珩与他耳鬓厮磨,手上的劲却一点都不小:“凭什么我们是同一天出生的,你就非得占这个便宜当朕的哥哥?菩萨发发慈悲,喊朕一声哥又能如何?嗯?”

    谢瑾气喘吁吁的,遍体红温,这会儿也忍不住同裴珩一般幼稚,与他计较起长幼顺序来:“是我先入的宫,何况你是早产儿,我则是足月所生,自然……自然我为兄长。”

    裴珩理亏心不服:“那看来,朕这辈子注定是要犯上作乱了?”

    话音正落,便听得被褥底下传来几声清脆响声。

    裴珩闻声一凛,一把掀开了被褥,只见谢瑾的脚边放着两串红绳铃铛。

    他呼吸一窒,心骤然如擂鼓:“原来,哥藏的是这个惊喜呢?”

    谢瑾面颊红得滴出血,细若蚊声难为情道:“还没弄好,你便来了。”

    裴珩迫不及待,要伸手相助:“朕帮你。”

    谢瑾将脚一缩,摁住了裴珩的手腕:“不用,你先去沐浴罢,我自己会弄……”

    这情趣之物已让谢瑾羞耻,还要让裴珩事先亲手替自己系上,他还接受不了。

    可裴珩哪肯轻易退,与他又纠缠起来。

    谢瑾实在没辙,只得低声服软:“好哥哥……”

    裴珩心潮一涨,听到那三个字,就犹如鬼使神差般着了道,“你叫朕什么?”

    “哥哥……我的,好哥哥。”

    谢瑾攥着被褥吞吞吐吐的,又蹙眉催促道:“你到底去不去洗?”

    “去去去,这便去。”

    裴珩抓着他的手狠亲了下,哪还能说出半个“不”字。

    不出半炷香时间,裴珩便沐浴完回来了。

    他连衣服都没来记得穿一件,身上的水珠都还未擦干,就直接钻入了榻,将人抱在了怀里。

    芙蓉帐暖,铃声摇曳。

    平时一两次裴珩都尽兴不了,今日有了助阵,狗脾气自然比往日还要更加磨人。

    可没过多久,殿门外忽传来了姚贵惊慌的声音:“皇上,殿下……宫外出事了!”

    谢瑾先分了心,轻推开裴珩:“姚贵不是冒失、不懂分寸之人,定有急事,你先去看看。”

    裴珩觉得扫兴,只得烦躁往外喊:“什么事!?”

    “皇上,是谢茹谢夫人……她一个时辰前在谢英武侯庙内,上吊自尽了!”

    第92章 前奏 “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有点疯劲……

    月黑风高。

    英武侯庙的正祠肃穆森严, 这会儿更添了几分逼人的阴森怖意。

    高大威仪的谢云像双目如炬,持长剑而立,而正前方悬挂着三尺白绫, 随风飘飘荡荡, 如无处皈依的一缕游魂。

    裴珩与谢瑾赶到祠庙时, 谢茹尸体正被审刑院取下,平放在地面担架上。

    “母亲……”

    谢瑾步子沉重,无力跪下,望着面色狰狞痛苦的谢茹已全无血色时, 不禁哽咽。

    他与谢茹母子缘浅, 哪怕在相认之后的十多年, 碍于种种原因,他们也没怎么往来见面, 连书信都通得甚少。

    无关其他, 身为人子,谢瑾心中是有遗憾的。

    总以为还有时日可以慢慢相处,可遗憾到了今夜,终究只能勾牵出他心中的丝丝悲恸之感了。

    裴珩就站在谢瑾的身后, 只看了地上躺着的谢茹一眼, 双瞳微缩,呼吸便止不住发紧。

    他无从辨明内心那团复杂的感受究竟是什么,先背过了身去, 紧绷着下颚克制,没有再看。

    他攥着拳, 将胸口的情绪压下,传来审刑院的人问话:“今夜究竟是什么情况?”

    官员随即将已查明的情况向他禀报:“回皇上,祠庙每日酉时宵禁闭门, 约是今夜戌时三刻,巡夜的小厮发现正祠中吊挂了个人影,找同伴一起上前查探,才发现是谢夫人……便赶忙报官了。”

    裴珩不置可否:“她真是自尽?谢茹生前都没胆量进来祭拜谢云,她怎么敢死在这,也不怕弄脏了她爹的祠庙?”

    “微臣方观谢夫人的勒痕在颈部中而偏下的位置,且喉处勒痕颜色较耳后更深,据微臣以往的办案经验,斗胆揣测,多半应为人勒死后再悬挂于梁上,伪造成的自缢之相。不过,还是得等仵作仔细验过后,方可有定论。”

    裴珩呼出一口燥气,心弦紧绷,沉声叮嘱:“让耿磐亲自过来接手此案,除了审刑院,刑部六司都别闲着,其他线索都要一并追查,务必要快!”

    谢英武侯庙位于建康闹市,出了这样离奇的命案,朝廷没法封锁所有的消息,明日坊间定会传开。

    此案攀扯的是皇家秘闻,上月那首歌谣引起的流言还未平息,谢茹死在这时候,无疑是又新添了一把新柴。

    只怕到时候流言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且极易被有心之人造势利用。

    唯有尽快查明真相,抓出真凶——

    “皇上!”又有一官员快步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裴珩定了定心:“何事?”

    “臣等发现香案上,还有一封未燃尽的血书,应是凶手仿造谢夫人笔迹写的请罪书!”

    裴珩忙接过来一看,面色逐渐发沉,气得指尖发抖,直接将那半封血书揉成了一团,咬牙骂道:“真是,其心可诛……!”

    谢瑾听言,暂从悲伤中抽离,起身走了过来,神色凝重地望向裴珩:“上面,写了什么?”-

    不出意料,第二日起,谢茹于祠庙上吊自尽、以死谢罪的消息,就传遍了建康各大茶楼、戏院、酒馆和客栈,连城中的说书人都讲起了新话本。

    茶楼客满,醒木“啪”的一拍。

    “上回说到,这谢茹谢夫人因谢云将军英灵显灵,入梦受到感召,因此独身前往英武侯庙,跪在父亲神像含泪悔过。她良心发现后,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愧对先祖,无脸面苟活于世,便将三尺白绫往这么那横梁上一吊——”

    底下听者不无议论:“谢夫人所犯究竟何罪,莫不是真应了先前那首歌谣所言,谢瑾其实是北朔人的种?”

    “可不嘛,谢家何等忠烈之名,连八十岁的谢老夫人当年都以身殉国,可谢茹却为苟活,给北朔人生了孩子,能不丢脸吗?便是谢罪自尽,她也得下十八层阎罗地狱!”

    “我要是她,早一头撞死算了!非得举国上下议论起来,她才觉得没脸了?未免也太迟了!”

    也有人可怜谢茹:“听闻她是被迫入的北朔军营,当年受北蛮奸污,也是怪可怜的……”

    说书先生一咳,又重新吸引回众人的注意,抑扬顿挫道:“相传,谢夫人于自戮前,曾留下一封亲笔血书,那血书可谓是句句锥心、字字含泪啊,说她在北朔军营受辱,是被逼无奈,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是对腹中骨血生出舐犊之情,以至于生下了前任北朔王的儿子!她要是不自戕谢罪,来日怎么面对上万谢家军的忠魂!”

    至此,楼中哗然一片。

    “如此说来,谢瑾不仅是北朔的种,还是北朔王室的……”

    “那咱们朝廷岂不是一直在为敌国养虎!”

    “谢茹尚知道以死明志,那谢瑾怎么还有脸面在皇宫中,心安理得吃着我们大雍百姓的供奉!”

    “先前不就一直有传闻,当今皇上与谢瑾以兄弟之名,行苟且之事!什么德才兼备,不过是同他那浪骚|母亲如出一辙,以色侍人的货色罢了!”

    ……

    流言蜚语不休,朝野内外这几日都不太平。

    裴珩被烦得已有三日没去长昭殿上过早朝了,除了刑部官员与前线传信的探马御史,其他官员一律不见。

    因此每日递到御前的折子,成倍成倍多了起来。

    入了深夜,裴珩还没忙完。他批着那些折子,心中越发不得痛快,可不敢找谢瑾倾诉,只得传了壶酒解烦解忧。

    知他心情不爽,宫人也不敢劝阻,只得悄悄去请谢瑾过来帮忙。

    半刻钟后,谢瑾到了御书房,见裴珩饮了半壶,累得趴在御案前睡着了。

    他不免有些心疼,走过去轻抽走了他臂下压着的那本奏折——

    裴珩睡得本就不深,睁眼就醒了。

    他惺忪抬眸看向谢瑾,下意识勾唇憨笑,又望见他手中拿着的折子,忽一阵紧张,醉意陡然消散,忙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别看!”

    谢瑾目光黯淡,大抵知道那些折子上奏所为何事。

    谢茹之死引发的舆论,已远远超过了这案子本身。谢茹是如何死的?为何人所害?这些眼下在百姓心中根本不重要,民愤不平,矛头皆是冲着谢瑾身世来的。

    言官们无法忽视,定会上奏弹劾谢瑾,要么恳请裴珩为了皇家体面,尽早与谢瑾撇清关系,从而稳定民心,以固国本。

    无非是话说得婉转和难听的区别。

    不过观裴珩这反应,想来是骂得难听的多。

    谢瑾心照不宣地将折子放下,将另一手掌轻覆在裴珩的手背上,柔声答应:“好了,听你的,我不看。夜深了,回榻上歇会。”

    裴珩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言听计从:“好,你陪朕。”

    谢瑾莞尔:“嗯。”

    于是两人便脱了外袍,共卧一榻。可他们揣着心事,只是这样彼此静静依偎着,别的什么也没做。

    裴珩枕在谢瑾的腿上,虽闭着眼,但舍不得睡了,又与谢瑾说起案情。

    “朕打算天亮后去趟大狱,除了当晚谢宅与祠庙附近出现的可疑人物,朕还让他们扣押了秦焦。”

    谢瑾挑眉,在榻上轻声细语:“怎么,秦焦当晚也出现在了祠庙中?”

    “倒是没有,朕没捏住他的罪证,只是疑心而已。”裴珩凭的仅仅是直觉。

    “嗯?”谢瑾竖耳静听。

    裴珩:“此人诡谲多谋,心肠狠毒,又曾与谢茹有过接触。朕是觉得草菅人命掀起波澜,造势倒逼,很像他从前为司徒钊卖命时的做派。”

    谢瑾也想了想,说:“我也怀疑过他,可凶手是替北朔做事的。秦焦出身贫苦,可他母亲是乡中素有名的贤女子,时常会用针线活所换取的微薄银两,资助当地对抗北朔的民兵,秦焦也对其母亲十分孝顺。他这人既不贪慕权势,也不为利而逐,我确实一时想不出,他有什么道理要帮北朔。”

    裴珩听他将人夸了这么一通,撑肘坐了起来,没由来生出了一股酸意:“若他真那么清高,当日又为何会替司徒钊那种豺狼卖命?”

    谢瑾认真就事论事:“司徒钊到底是雍官,与北朔不可相提并论。”

    裴珩斜嘴冷嗤:“违背本心,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有什么不同?朕当日在相府就瞧他对你很上心,谈吐打扮都学着你来,保不齐他就是想扶持你,到大都当北朔王呢。”

    谢瑾倒是从未想过这一层,愣了下,无奈笑了:“那样的话,这世上的疯子,未免也太多了。”

    裴珩咬他耳:“你平日正经,可打心眼里不就喜欢疯子么?”

    谢瑾含情看了他眼,淡淡纠正道:“我不喜欢疯子,只是我喜欢的人,恰好有点疯劲罢了。”

    裴珩心弦颤动。

    可不知是那些狗屁不通的折子看多了,还是预感风雨欲来,他心里总有些不安,连此刻的温情,都有一种稍纵即逝的不真实感。

    他抓着谢瑾的手,眷恋地靠在他身上,几度欲言又止。

    谢瑾抱着他躺了下来,伸手抚了抚他的发,温柔哄道:“好了,我的好皇上,快睡吧,再过一个时辰天就得亮了,还有的闹腾的。”

    第93章 中奏 “可这次,你动的是朕心尖上的人……

    朝阳赫赫升起, 洒下金光,可驱散不开宫道里砭骨的凉意。

    御前太监一早又到长昭殿向百官传旨,称皇上今日还是无法临朝。谁知反激得那帮言官一时愤慨, 竟冲到了陵阳殿外。

    “如今民意沸腾, 皇上怎可一味推聋妆哑, 视而不见?”

    “谢夫人的案子纵有冤情,可谢瑾的身世牵扯到北朔王族,皇上对此不可不慎,亦不可不果决啊!”

    “何况他谢瑾本来就不是正统皇嗣!皇上哪怕不给他定罪动刑, 以保万一, 也该先削其宗室身份, 降为庶民白身,使之与大雍皇室彻底划清界线——”

    “……”

    姚贵急得弯腰来回踱步, 好言劝道:“诸位大人还是先回去吧, 皇上现下是真不在陵阳殿呐……”

    他们只当是回避托辞,自是不信,雄赳赳气昂昂,誓不罢休:“那吾等便跪到皇上回殿为止!”

    闹哄哄之际, 陵阳殿前忽停下一辆金銮车。

    里头的人抬手掀帘, 手镯玉戒之前,先露出了一串佛珠。

    “太后娘娘——”

    “是太后回宫了。”

    “臣等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众人见了, 纷纷朝那金銮车的方向跪下。

    见袁太后步下銮车,姚贵一阵汗颜, 忙上前相迎:“太后娘娘怎么突然回宫了?皇上不知太后回宫,此刻不在宫中,只怕不能迎接太后……”

    袁太后轻声一叹, 眉生愁雾:“建康出了那么大事,举国皆知,连寺里头都被闹得不清净了,哀家如何还能再静心修禅?”

    “是……”

    袁太后轻声又问:“皇帝究竟去哪了?”

    姚贵知瞒不过,只得如实交代:“皇上和殿下一早便去刑部查案了……说是午后应能回来。”

    袁太后颔首会意,朝那帮言官走了过去,语气温和,但不失雍容气度:“哀家知道诸位都是敢言之臣,一年前也是在陵阳殿,诸位大人为保谢瑾名节,不惜冒死向皇上直言进谏,凿凿之论,哀家记忆犹新。不过短短一年,尔等为何就要逼着皇上处置谢瑾了?”

    “这……”

    众人面面相觑。

    御史中丞郭铮上前,正色道:“太后娘娘恕罪,谢瑾从前深得百姓爱戴,当日臣等是为保皇家体面,免使皇上落下个折辱手足的恶名,才出言相劝。可如今谢茹之死牵扯出了谢瑾身世,兹事体大,大雍与北朔血海深仇,前线又在交战,臣民如何容得下一个北蛮王族伴君之侧?还望太后娘娘能体谅吾等公忠体国之心!”

    风过,袁太后嵌满珠翠的裙摆岿然:“郭大人也说,谢瑾从前深得百姓爱戴,那你可知这是为何?”

    郭铮一怔,答道:“谢瑾是有君子涵养,德行出众,也为百姓为朝廷做了不少事……”

    她惋惜叹道:“前朝之事,哀家本不该过问。可谢瑾毕竟是从小养在先帝与哀家身边的,是什么品性,哀家心里清楚。你们担心皇帝会因情掩讳、包庇纵容,哀家也不信谢瑾会因一个未有定论的身份,就轻易移志改性,总得给他次机会,何须自乱阵脚,咄咄逼人呢——”

    “太后娘娘——!”

    袁太后扶额沉声:“好了,今日你们都先回去吧,哀家已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自会去劝说皇帝,设法稳住当前局面。”-

    刑部,大狱。

    耿磐面有难色:“皇上、殿下,这些疑犯皆是当晚进出过谢宅与祠庙的,可经审问核查,无人符合作案的条件。”

    裴珩冷冷挑眉:“一个都没有?”

    “是……那凶手不单是谨慎,更为狡诈,他在行凶过程中留下了许多看似可疑的突破口,可查到后来都是幌子,浪费了不少时间人力。”

    裴珩继续翻看口供,默然不言。

    一官员瞟了眼座上的谢瑾,面色略有不豫,愤然上前道:“皇上,臣这边查到了新的线索,只是不知当不当讲。”

    裴珩烦躁地合上案卷:“什么时候了,有屁都快放。”

    “皇上,我们的人从谢宅后院的树底下,挖出了问灵凝魂之物,而谢夫人的两名贴身婢女也都提及,谢夫人死前的几日,听她亲口说曾梦见过谢英武侯——”

    这便与民间那些流言对上了:谢茹是受她父亲魂魄感召,有心悔过认罪,才前往祠庙上吊自尽的。

    裴珩冷冷掀起眼皮,周遭气压骤然低了下来。

    耿磐心中暗骂糟了,忙跪下转圜:“皇上,臣等身为刑部官员,自然是不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定会再去查实——”

    龙颜已勃然大怒。

    裴珩拿起几本案卷,劈头盖脸朝那官员身上扔了过去:“你们到底是查不出罪证,还是刑部上上下下也听进了那些流言,心里有了成见,便怀着鬼胎,畏手畏脚,不肯尽心查案?!”

    狱中除了谢瑾,乌泱泱统统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耿磐也伏地求情:“皇上恕罪!都是臣统下无方,对底下官员疏于管教!”

    谢瑾没说话,心中黯然。

    朝野内外对自己北朔王室的身世诸多议论,刑部身在其中,底下有数百名官员,又怎能尽数避免对自己产生偏见和猜忌?

    从而使得他们将情绪投射到办案的过程中,人心不齐,一来二去,难免耽误进度和成效。

    可谢瑾觉得,这也怨不了他们。

    杀敌诛心,先乱其阵脚,是战场上惯用的伎俩了。

    也因那些流言并非都是空穴来风,幕后之人添油加柴,将他的身世之说无限放大,迫使他与裴珩的处境不得不被动。

    他拍了拍裴珩的胳膊,摇了下头。

    裴珩看了谢瑾一眼,这才忍住气,随口道:“这案子等不了,实在不行,先找两个替罪的死囚结案!”

    耿磐微愣茫然,看了眼一旁的谢瑾求解。

    谢瑾眼尾微垂,带着半分训诫的口吻:“君无戏言,别说丧气话。”

    裴珩沉了口气,也没反驳。

    谢瑾又岔开了话,问道:“对了,听说秦焦也暂押狱中,可否带他上来一见?”

    不多时,狱卒便押着穿着囚服的秦焦带到了裴珩和谢瑾面前。

    自耿磐上任后,刑部办案不主刑罚,秦焦按说连嫌犯都算不上,身上不应有伤。可他看起来虚弱无力,眼神涣散,唇角也干得起皮。

    谢瑾问:“他这是怎么了?”

    裴珩对他对了眼,轻嗤道:“两日米水未进而已,死不了。”

    狱卒一把拽起秦焦脏乱的头发,逼着他抬头朝圣。

    裴珩俯视而下,声线冷仄:“向谢茹行凶的几人皆已伏诛,他们指认幕后主使是你,秦焦,你可认?”

    地上的秦焦听言微震,勉强提了点精神:“怎么可能……?”

    裴珩仔细留意着秦焦脸上神情,傲慢道:“怎么不可能,杀人灭口,总得留下痕迹。你若不信,大可把人喊上来对峙一二,朕不过念着君臣之谊,想听你先交代交代。”

    裴珩的眼神就像把利刃,在他脸上一遍遍地刮过,话里也让人轻易猜不出真假。

    秦焦喉间发干。

    裴珩:“你是个聪明人,先前贡院闹事你找了只替罪羊顶上,朕睁只眼闭只眼没同你计较,可这次,你动的是朕心尖上的人,让朕怎么好放过你?”

    秦焦有意克制着什么,余光又去看一旁座上的谢瑾。

    谢瑾没有拿那样的目光审视自己,甚至都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秦焦心中一空,很快目露尖锐意识过来,阴测测地笑道:“看来皇上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想诈我!”

    裴珩皱眉。

    秦焦恢复了清冷孤傲之色:“皇上没有实据,仅凭揣度,便直接押臣无辜入狱,如今还想以讹诈招数迫使臣认罪,此事若要传出去,也不知世人是会怪皇上急功近利、昏聩无能,还是说,他们会将教唆皇上的罪名也归于谢瑾殿下身上,让他罪加一等?”

    “你!”

    秦焦也不顾避讳:“臣毕竟领着皇家俸禄过活,也劝谏皇上一句,就算查明谢夫人是他杀,又能如何?难道就能洗刷干净他们心中对谢瑾的猜忌吗?事到如今,皇上不妨听朝臣所言,依从民意,快刀斩乱麻舍了您心尖上的人!”

    裴珩压着怒火,忽而拔出侍卫身上的剑,架在了秦焦脖子上:“朕要杀你,又何须给你扣个罪名?”

    “阿珩——”

    谢瑾拦下了剑,说:“我还想问他几句话。”

    裴珩不甘放下剑。

    谢瑾又说:“你先去外面等我。”

    裴珩拧眉不大乐意。

    谢瑾笑了下:“你们又争执起来,我还如何审问?放心,有侍卫在。”

    “那尽快。”裴珩握了下谢瑾的手,才舍得放开。

    “嗯。”谢瑾的拇指也轻轻摩挲了下他的手背,以作安抚回应。

    这小动作旁人看不见,可尽数落在秦焦的眼里,他呼吸不由一紧,又低下了头。

    谢瑾蹲下身来,白袍随意地落在草垛中。他平视着秦焦,平心静气地问:“我母亲的死,可与你有关?”

    秦焦抿唇不语,咫尺之遥,只盯着他那只被裴珩摸过的手。

    “你那日在苟县与她遇见,只是巧合?”

    秦焦还是没反应。

    谢瑾不恼,轻笑了下:“那不说我母亲了,说说令堂吧?”

    秦焦一愣,便听得谢瑾又问:“如今你母亲身在何处?在建康,还是在惠州老家?还是说,已被人接到了大都?这件事若要去查实,应也不难吧。”

    秦焦骤然心慌,可他面对谢瑾的威胁,却连一个狠字也说不出。

    谢瑾继续说:“你母亲是个忠义之士,肯掏出钱财资助民兵抗朔。要是她真有一日搬迁到了大都,与一群北朔人生活在一处,也不知能否过得习惯。”

    秦焦终于冷淡地开了口:“殿下操心了,我母亲与我都是贱命,到哪都一样,没什么习不习惯的。”

    谢瑾目色微深,“当日读你的科考文章时,就知你有才,不必妄自菲薄。撇开这桩案子不谈,若是你没有与北朔勾结,自然最好;若有,我亦可向皇上给你求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秦焦鼻尖轻嗤,压低眉框,面上生出几分鄙夷:“殿下现今自身难保,又如何给我选择的机会?是拿皇上对您的恩宠换吗,若是如此,我宁可不要。”

    谢瑾的试探到此,也知道多说无益了。

    反正该知道的,他也知道的差不多了,裴珩的直觉没错。

    秦焦见他披氅要走,心中又无端有些不甘,忙道:“殿下的右腰上侧,可有一枚红痣?”

    谢瑾顿住脚步:“……你怎会知道?”

    “两代北朔王,都有一模一样的红痣。”

    秦焦目光闪烁,仰面孤注一掷地看向谢瑾:“所以,以殿下的身份和立场,委实不该与我说这样的话。”

    第94章 间奏 他断不了尘缘。

    “哥, 那人与你说了什么?”

    马车内,裴珩伸手覆住了谢瑾冰凉的掌心。

    谢瑾稍收回思绪,低头一看, 轻柔反转过掌心与之相握, 宽慰笑道:“无妄之谈而已, 别担心。”

    裴珩轻易就被他抚平了焦灼,趁势又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相缠。

    谢瑾暗叹:“你先前的猜测没有错,秦焦变节投敌已毋庸置疑。不过他的命留着还有用, 须尽快移交至枢密院, 看能否从撬出北朔谍网的其他线索。”

    裴珩会意:“如此说来, 他先前为司徒钊办事,又在贡院生乱, 都是想浑水摸鱼, 给大雍找麻烦?”

    “也许吧,可这次,只怕不是找麻烦那么简单了。”

    谢瑾眼底晦暗,心中升腾起一团疑云, 说:“秦焦有心机手段, 先前几次皆在暗处布局,或假借他人之手,事后便能轻易全身而退。这一次他本也不必令自身浮出水面, 可那日在书院他还是冒险,亲自前来与我通风报信, 就像是……刻意暴露。”

    裴珩挑眉,嗤说:“这便怪了,一个细作刻意暴露身份, 要么是他自己活腻了想找死,要么就是怕自己成为弃子。”

    谢瑾身在局中,也看不清全局究竟如何,心底涌上一股不安:“所以我在想,他们精心布下这个局,环环相套,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在大雍身败名裂么。”

    裴珩嘴角略沉,自责道:“是朕没护好你。”

    谢瑾淡淡一笑:“与你有什么关系。这场仗我们注定无法进攻,只能被动防御。大雍臣民痛恨北朔,是不争事实,而我身上留着一半北朔人的血,也是事实,这不是你我查清什么真相,或是用什么计策一朝就能轻易调和化解的。”

    “那要如何?”

    “或许待中原一统,两国互惠互利,仇恨与矛盾都有所淡化时,才能渐渐消解世人心中的芥蒂。”

    说到此处,谢瑾心中惴惴,朱唇轻抿:“阿珩,若是到万不得已之时——”

    “不会有万不得已!”裴珩态度坚决打断了他的话。

    谢瑾皱眉望着他,眼底渐蒙上一层薄雾,还是于心不忍,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马车猝然一阵剧烈颠簸,震得谢瑾身子猛地前倾。亏得裴珩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回怀中。

    裴珩厉声朝外:“发生何事?!”

    车外的奴才都跪了下来:“皇上恕罪!奴才该死,方才有两个孩子突然从马前跑过,一时惊到了马匹,让皇上和殿下受惊了!”

    他们今日是微服出行,乘的也是普通马车,这条街上行人又多,是容易发生意外。

    谢瑾忙道:“我和皇上无碍,孩子可有受伤?”

    “看起来没有,不过他们胆敢冲撞御驾,应判死罪!”

    裴珩知以谢瑾的性子,必然不愿同孩童计较,于是发话道:“没听见吗?皇兄都说无碍了,就不必多事了。”

    “是。”

    谢瑾不放心,还是挑帘看了眼,便见马蹄前有两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倒地不起,因是冲撞御驾,也无人好心敢去搀扶。

    他便下了车,亲手将那两孩子抱了起来,又蹲下身,百般温柔哄道:“没事吧?可有哪里疼?”

    那两个孩子怯怯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可谁知其中一个男孩认出了谢瑾,忽然变了脸,抄起地上的小石子,不由分说地用力砸向了谢瑾的额头。

    “嘶。”谢瑾对孩子毫无防备,额前当即就被砸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血窟窿。

    “我认得你,你是蛮子的头目!你是坏蛋!我爹爹就是被蛮子杀死的——!”

    谢瑾霎时呼吸一滞,浑身冰冷,怎么也动弹不了。

    刹那间,街上百姓异样的目光纷纷投来,都像无数尖锐的石子砸在谢瑾身上,要将他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扬为齑粉。

    “坏蛋!大坏蛋!”

    他曾殚精竭虑为之付出的,终是化作了无数推波助澜的双手,要将他推下深渊,要看他万劫不复。

    直到下一刻,谢瑾被一双臂弯牢牢护入怀中,那种窒息失控的感觉才有所缓和——

    “找死!”裴珩抬腿便对着那孩子用力一脚。

    那孩子疼得“哇”的一声,摔在地上痛哭起来,惹得更多人围观。

    谢瑾面色苍白,反应过来,凭着理智忙拦住裴珩:“外头非议已够多了,不可再多生事端,我们先回宫吧……”

    ……

    袁太后在陵阳殿候了许久,直到午时三刻,才听说回宫的轿子到了。

    她起身往外,就见裴珩与谢瑾二人并肩而来,并未注重什么君臣礼仪,且彼此之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亲密羁绊。

    自然流露,更甚过亲兄弟。

    谢瑾先看到了她,忙退了半步,与裴珩拉开些距离,敛目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袁太后先看到了谢瑾的额头:“阿瑾,你这伤……”

    谢瑾尴尬掩饰:“是儿臣自己走路不稳当,绊了一跤磕着了,并不碍事。”

    一旁的裴珩想到这伤是如何来的,面沉不快,慢了半拍,才举止懒散地向太后行礼:“朕半道上就听人说,母后可是连夜从万清山回来的,您这般急,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

    袁太后没搭理他,脸色凝重了几分:“阿瑾,过来,母后有话要与你说。”

    谢瑾恭谨:“是。”

    裴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客气地在谢瑾身旁坐了下来。

    袁太后轻瞥了他一眼:“皇帝今日是无事可忙么?”

    裴珩翘着腿,大言不惭哂笑道:“都是一家人,朕有什么听不得的?再说陵阳殿是御居之所,哪有赶朕走的道理?”

    袁太后连夜从灵福寺回宫,甚至不及回永安殿安顿片刻,就直接来陵阳殿寻谢瑾,分明是为了那些风言风语而来的。

    人心易变。建康城中如今人人都视谢瑾为洪水猛兽,往日那些爱戴敬仰谢瑾的臣民,也一夕之间都翻了脸。

    所以哪怕是一向偏宠谢瑾的袁太后,裴珩也得提防着,好盯着护着谢瑾。

    “也罢,反正这件事皇帝迟早也要知道。”

    袁太后看了眼身旁的嬷嬷。

    嬷嬷福身会意,很快便从外领来了一名僧人。

    裴珩睨了那僧人一眼,警觉皱眉,嘴上尖酸刻薄起来:“哟,母后这趟是把面首领回宫了!不过既然找了男人解闷,怎么也不找个年轻俊美些的?”

    “皇帝,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等玩笑!”

    袁太后面含愠色,又暂且按耐下怒气,望向谢瑾,道:“阿瑾,这位是怀安大师,是灵福寺的高僧。”

    谢瑾心中也预感不好,可看在袁太后的面子上,还是起身朝那僧人一拜。

    袁太后唉声叹气:“哀家这趟回宫急,可一路上也听到了不少议论,今早到陵阳殿外,又见那帮朝臣跪在殿外言辞激切,吵闹着要向皇帝进言。你可知道,他们皆是冲着你来的?”

    谢瑾垂眸:“是儿臣让皇上和母后为难了。”

    裴珩在旁使劲攥着拳,才隐忍着没插话。

    她眼底盈了泪,上前轻轻握住了谢瑾的手:“阿瑾,父皇从小就称赞你心思纯善,识得大体,凡事都晓得以大局为重,南雍能稳住今日的局面,也倾注了你不少的心血。你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大雍上上下下为了你一人而闹得朝野相对、民心怨怼呢?这岂不是与你少年之志,背道而驰了?”

    谢瑾喉间哽咽,听到她亲口说出这些话,心中复杂的情绪翻涌如海,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鼻尖轻抽了口冷气,抬眸望向袁太后:“所以,母后想让我如何做……?”

    袁太后捻着帕子,啜泣起来:“阿瑾,事到如今,你可愿为了大局,也算是成全母后的一片爱子之心,了断尘缘,落发为僧——”

    话音刚落,便听得凌厉的瓷裂之声。

    “母后收一收无用的好心罢,皇兄当不了和尚,也断不了尘缘。”

    第95章 告急 “他们是想换一个谢瑾。”……

    袁太后的泪珠还垂着, 双瞳一滞:“皇帝,这是何意?”

    谢瑾心慌一凛,抢先裴珩一步跪下, 转圜言道:“母后息怒, 皇上许是觉得, 儿臣没有佛心慧根,若迫于时局为保全自身性命,便仓促剃发修行,如此乃是对佛祖的大不敬!”

    袁太后伤感劝说:“可这世上哪有万全之策?阿瑾, 如今他们揪着你的身世不放, 唯有求得佛祖庇护, 抛头换面,与从前彻底划清界限, 你方有一线生机可以安然度日啊!”

    “那这世上还有谢瑾吗?”裴珩质问的声线极冷。

    袁太后又是一怔。

    裴珩已走到了谢瑾身前:“母后让皇兄换个身份避于佛门, 要他与从前那个为社稷苍生而计的谢瑾再无瓜葛,与那帮扬言要杀死他的人,又有何异?那样他好歹不用背负个苟且偷生的名声。”

    谢瑾也意想不到裴珩会说出这些。

    他与裴珩本是完全不同的人,本以为他会喜欢自己, 是贪图皮囊, 欣赏才干,日久而生情,但从未奢求过他会真正懂自己。

    可至少这一刻, 裴珩比他更懂自己。

    裴珩回身看了眼谢瑾,面上的冷峭之色陡然一消, 反而泰然自若,平静稳声道出一句:“何况朕与皇兄,早已情深相许。”

    说罢, 裴珩突然掀起膝前皇袍,也在谢瑾的身边并排跪下,朝袁太后磕头伏地求情,但看起来更像是顶撞:“还望母后能成全儿子——”

    “阿珩……”谢瑾心神刹那失守,耳畔只剩下了裴珩的声音,不断回荡撞击。

    袁太后一下没站稳,脚下失力往后退了几步,若不是被嬷嬷及时扶住,险些就要摔到在地上晕厥过去。

    她发颤艰难地抬起手,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们……你们果真是!”

    两边的嬷嬷忙帮着顺她胸口的气,连声劝了几句“太后莫要动怒”“身子要紧”。

    裴珩等她稍稍缓和过来,一副好整以暇,跪在地上冷声直言道:“所以母后今日要皇兄落发出家,保他为假,试探为真。”

    袁太后两眼昏花,坐在椅上捂着胸口,手中还紧捏着佛串:“纸岂能包得住火?……你们能堵得住宫里人的嘴,可谢茹一死,举国上下非议,哪怕是无都能生出有来!皇帝却视若无睹,一味庇护,哀家心中如何不疑?事关皇家体面,哀家又岂能坐视不理?”

    她为此的确是找了个稳妥体面的好办法。

    退可暂保谢瑾性命无虞,稳定朝局;进可澄清兄弟二人的关系,也好断了他们对彼此不该有的念头。

    可万没想到,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他们都不领情。

    裴珩:“那母后如今既然已经知晓实情,就不必费神疑虑了,也不必再理会了。”

    “荒唐……!”

    珠子已在崩落的边缘。

    袁太后嗔怒不解:“哀家能成全得了你们,可这世道如何成全你们!你乃一国之君,怎可忤逆臣民之心率性而为?阿珩,你就算喜欢男子,弄月阁曾养了那么多貌美懂事的,你又怎么偏生要与……”

    她已气急,可还是没将“北蛮”二字说出口,没当着他们的面,将一些事道破点明。

    她捂着心口咳嗽几声,失望地看向了谢瑾。

    谢瑾心中微颤,半晌,承不住她这样陌生的视线。

    他低下头,嘴唇翕动道:“眼下还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大雍外患内忧——”

    话音未落,殿外随即就传来了一阵高亢急切的声音:“皇上,惠州告急!惠州告急——!”

    “定安军八千前锋在瑶谷遭到伏击,昨夜大雪封道,八千将士至今下落不明!”

    裴珩骇然一震,忙起身去接过军报:“八千前锋?那都是定安军最精锐的部队,于震洲怎会这般大意!”

    谢瑾也焦急,立刻起身去看。

    “于将军已与乌兰达鲁在惠州边界交锋了一月,本来这次打算是从瑶谷以南,与西面的鲁家援军合力包抄敌军,是个万无一失的计策!”

    信使说着,不知为何看了眼谢瑾,咬牙切齿:“可孰能想到……军中竟然出了叛徒!”

    “叛徒!?”

    ……

    惠州大营,军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于将军,副将骆小山勾结敌军,将行军路线提前透露给乌兰达鲁,害得八千兄弟被围困于那雪山之中!而今我军进退维谷,尚不知当中是什么情况,若是贸然进攻营救,定然会陷入被动局面——”

    于震洲紧捏着酒壶,指节“咯咯”作响。他身经百战,眼下一时也难以决断是否该出兵前往救援。

    这八千前锋是定安军的主力精锐,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于公于私,都不应轻易舍弃。

    可此时不利因素太多,叛贼骆小山只怕已将所有军机都透露给了乌兰达鲁,他们带兵贸然前往瑶谷,多半会得不偿失。

    他灌了半壶酒下肚,沉声道:“军中在此等紧要关头出了叛徒,是我这主帅御下不严,难辞其咎。”

    “骆小山自己要投敌叛国,与您何干?”

    “是啊,要论缘由,那骆小山从前是谢瑾麾下门客,平日便总将谢瑾挂在嘴边,对他很是钦佩忠心。他多半是近来得知了谢瑾身世,因此不等乌兰达鲁许诺他好处,便主动倒戈投蛮了!”

    “不过谢瑾竟真是北蛮人?军营里不少人都受过谢瑾的恩惠,与他并肩作过战,以他昔日的威望,保不齐还会再出几个骆小山之辈啊……”

    于震洲将酒壶猛地拍在桌上,打断了众将领的猜测。

    “无稽之谈,休得再妄加议论,动摇军心!若再有让我听到此等犯上言论,一律按军法处置!”

    “是,将军……”

    营外忽传来几声鹰啸。

    很快,便有将士快步进入了主帅大营。

    “于将军,敌军用大鹰送了封信!”

    于震洲蹙眉,立马接过,打开了那卷信纸阅看,神色不由变得复杂起来,良久都没有说话。

    可把其他将领急坏了:“将军,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于震洲面中沟壑加深:“八千兄弟虽被困瑶谷,乌兰达鲁顾及着我们身后的二十万大军,打算先按兵不动,并允诺暂时不会大开杀戒。”

    “北朔会有如此好心?如今我军的命门被他们捏着,没道理专门传信过来送人情!将军,此信内容多半可疑!”

    “说的不错,这其中必定有诈!”

    于震洲不由捏紧了信纸,一字一字艰难道:“北朔是想用这八千将士的性命,换一个谢瑾——”

    第96章 提醒 长痛不如短痛。

    早朝, 长昭殿。

    龙椅上的裴珩一度气得牙关发颤,脸色阴沉到无可复加。

    若非这一身重若千钧的龙袍束缚压着,百官黑压压立在阶前, 他都不知如何冷静说出“朕不允”这三字。

    北朔要的是谢瑾……

    开春以来北朔势力各种暗搅风波, 原是为了下这一步棋收网。

    “皇上!骆小山叛变投蛮, 与谢瑾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若不借此机会处置谢瑾,只怕来日会有更多身怀异心者,背信弃义, 行损害大雍之事!”

    裴珩暗中攥着拳, 强作镇定威严:“叛贼自己心志不坚, 与谢瑾何干?可是他唆使指使人投敌的?你们仅凭猜测,可拿得出实在的证据!?”

    “皇上息怒!”

    又有兵部官员上前, “皇上, 无论骆小山投敌是否与谢瑾有关,但北朔现今愿以谢瑾换回八千精锐的性命,足以证其北朔宗室的身份不虚!”

    “为今之计,不如先依照北朔提出的条件, 将谢瑾送到大都, 以解前线燃眉之急——”

    “定安军那八千前锋是前线主力,皇上若为一异族之子罔顾为您赴汤蹈火的将士,只怕民心怨怼, 天理难容啊!”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谭瑛和韦廉一向站在裴珩和谢瑾那边, 竟也无话可说。

    北朔不仅是用那八千将士的性命要挟大雍,更是用那八千人向天下表态:谢瑾是北朔王族认定的人。

    里外相逼,都已将一步步这盘棋搅成了死局。

    殿上咄咄相逼, 哗声不断,裴珩只觉得头疼,便忍气甩袖:“多说无益,今日先退朝吧!”

    百官听言惶恐难安,一时皆在殿上持笏下跪,执意不肯退步。

    “那可是八千将士的性命,皇上不可一意孤行,望皇上三思啊——”

    “望皇上三思!”

    “望皇上三思!”

    众人齐声如骇浪般一阵阵倾覆而来,逼到金座脚下。裴珩如芒刺背,将唇抿成一道线,只作充耳不闻,僵直起身要离开长昭殿。

    就在这时,但见谢瑾从殿外只身一人走了上来。

    殿内哗然声骤然止住,皆注视着谢瑾在大殿中央站定,又朝天子之座规矩行礼。

    “谢瑾参见皇上。见过诸位大人。”

    裴珩亦顿住了脚步,心中暗想不好,下一刻,便已听得谢瑾当着众臣的面,开口稳声说道:“瑾愿以身作饵,替皇上分忧,营救定安军八千将士——”

    ……

    百官从长昭殿散去。

    不等离开长昭殿,裴珩就积压不住心头的怒意,快步离开龙座,一把攥住了谢瑾的手:“你自作什么主张?谁让你今日来早朝说的那番话!”

    御前太监立马将殿门紧闭,遣走了旁的伺候宫人,偌大的宫殿只留下他们二人。

    谢瑾的腕当即红了,面容却一如既往的淡定,轻叹说:“我不想你为难至此。”

    “朕为难个屁!”

    裴珩情绪抑不住的激动:“你明知道朕会如何选,朕连灵福寺都舍不得你去,又怎么可能亲手把你送到北朔人的手里!?”

    “阿珩——”

    谢瑾蹙眉沉肩,欲说什么,又听得裴珩怒不可遏道:“审时度势的话朕已听得够多了,归根结底,不过是他们想借你的身世大做文章,给这场败仗挽尊罢了!战场上难免会有伤亡,兵家胜负而已,八千将士就算是战死在瑶谷,那也是我军技不如人!难道打了败仗,就活该任由他们挟持?是不是来日乌兰达鲁要拿大军索要朕的命,也得给他们?他们怎么敢把什么错都归到你的头上——”

    “阿珩,”谢瑾忽抱住了裴珩的腰,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哄道:“你先别急。”

    裴珩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没了气焰,不顾一切地紧抱住了谢瑾,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将那些戾气、焦躁和不安都投入谢瑾的温柔乡中。

    他力道极大,生怕一不留神,谢瑾便会从自己怀中消失:“朕怎么能不急,他们要掳走的人是你!是活生生的你!”

    仅是如此想想,裴珩便要炸了。

    谢瑾后仰微踮着脚,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只是一味纵容,道:“我今日在朝堂上所言,并非是真的打算前往大都。”

    裴珩一愣:“那是……”

    谢瑾:“我有一计,先以朝廷名义同意将我送回大都,暂稳局势,届时我再以北朔宗室身份写信给乌兰达鲁,请他为保我北朔亲王的体面,亲率精兵亲来建康接我回大都。”

    裴珩恍然会意:“难道你是想,调虎离山?”

    谢瑾点点头:“乌兰达鲁是北朔铁骑的主心骨,只要他能从惠州境内撤走,于将军自有办法攻破瑶谷,营救回八千将士。运气好的话,于将军或许还能一举攻下惠州,这是个一箭双雕之策——”

    裴珩思索片刻,“不行,此招太险,若是乌兰达鲁戒备心重,不同意来建康,岂不是又成了僵局?”

    “你也看到了,北朔步步为营,费心设计了这么大一场局,铺垫了那么久,总算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乌兰达鲁没有理由不答应。而且,就算乌兰达鲁预料顾及到了惠州的战局,我们只需让于将军暗中演一出戏,以退为进,先假意撤走惠州的大半兵力,降低他们的戒备心,事可成矣。”

    这计策听起来已相当周全,可裴珩还是觉得冒险不够稳妥,没有松开他:“可朕不想拿你作赌注。”

    “我知道皇上放心不下,可你我到底身份和寻常百姓不同,肩上背负着不可推卸的重任,这一关若是不能够顺利度过,今后你我如何还能……长久?”

    谢瑾稍哽咽了下,没再往下说了,含笑抬眸望着裴珩,用吻来代替无法言明的担忧。

    裴珩心神一动,便抱着他坐到了龙椅上,不顾一切地亲吻。

    这是天子之座,谢瑾本能觉得此举过于僭越无礼,可望见裴珩忘情执拗的样子,还是鼓起了勇气,同他一起沉湎于这痴缠的吻中。

    裴珩感受到他为自己的挣扎和妥协,又愧又兴奋。

    他实在没法拒绝谢瑾分毫,最后含着他的唇:“哥,朕信你,也只信你……你须答应朕,这当中若是有任何危险,都得及时停下。”

    “好……”-

    大雍朝廷不日便将同意谢瑾前往北朔的文书,分别发往了大都和惠州,天下为之轰动。

    可这两日建康皇宫内却出奇平静。

    裴珩如同往日,忙于朝政。

    谢瑾白天一有空,则回到弄月阁的小院,整理起先前在此间写的策论文章。

    五部策论的初稿虽已完成,但还有部分篇章需重新增补校对,谢瑾对之还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

    灵昭在旁伺候笔墨,“都一上午了,殿下不歇一会儿么?”

    谢瑾笔没有停,只问:“皇上今早去枢密院,回来了吗?”

    他提出要让乌兰达鲁来建康接应自己,北朔虽没有回绝,可是借机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便是除了自己,还要带活着的秦焦一起回大都。

    于是裴珩今早便又同韦廉尚书到了枢密院,再度审问秦焦。

    “方才姚公公派人来报了信,说那边棘手,只怕皇上得下午回宫了。”

    谢瑾提笔一顿,有些焦心地“嗯”了一声,便继续修改文章。

    灵昭磨砚的笔忽然停了下,低声说:“殿下,太后娘娘来了。”

    谢瑾微愣,抬头便见袁太后身着素衣,手持佛珠缓步入了院中。

    那日她在陵阳殿想劝自己出家,回去后便气急攻心,病了一遭。谢瑾前去看望过几次,可在永安殿门口,就被下人劝了回去。

    谢瑾连忙起身行礼:“儿臣见过母后……母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袁太后的气色仍不太好,声音恹恹无力:“御医已为哀家调理,凡事只要想通了,便不容易连累到身子。”

    说着,她便示意身边嬷嬷退到院外,不要打扰他们。

    谢瑾会意,也对灵昭道:“你也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必报与皇上知晓。”

    灵昭:“是。”

    谢瑾搀扶着她坐下,又为她沏上热茶,“弄月阁路远,母后想见儿臣,吩咐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过来。”

    袁太后环顾这院子:“弄臣们都已被皇帝遣散,如今这地儿倒成了宫里难得的清静之所。皇帝又盯得紧,要是在别的地方,恐怕你我母子还真不能好好说上话。”

    谢瑾尴尬一笑:“皇上也是担心母后动怒,再伤到您的身子。”

    袁太后:“他的心思如今只在你身上,哪还会顾及哀家死活。”

    谢瑾抿唇无言。

    袁太后没有去碰谢瑾为自己倒的茶:“如今宫中皆在传,说你不日便要离开建康,前往大都,可哀家见皇帝那般沉得住气,便知道这其中多少有蹊跷。你与他,可是在盘算着什么?”

    谢瑾视线微落:“瞒不过母后,是为了营救前线将士的权宜之计。”

    “哀家不懂朝政,也不懂兵法。哀家今日来,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谢瑾心中一凛:“母后请说。”

    “阿瑾,还记得先帝驾崩前,为你所留下的那封遗诏吗?”

    “自然,记得……”

    “你和谢茹混淆皇室血脉,按说十年前便该将谢氏一族诛灭。可先帝排除万难,执意要留你性命,且为你计之长远,知道阿珩上位后必会索你性命,想法设法保你无虞,你可还记得是为了什么?”

    谢瑾稍哽:“是为了……大雍江山社稷稳固,让儿臣毕生所学有所用。”

    袁太后惋惜叹道:“那你今日所为,岂不是与先帝当年对你的期望背道而驰?退一万步说,若没有先帝圣恩宽恕,你今日又岂能与阿珩化解恩怨、心意相通呢?”

    谢瑾鼻尖微涩,轻声吐字:“儿臣是有错,可除了那情字之外,儿臣毕生循规蹈矩,筹谋皆是为了大雍……”

    “不管是为了私心,还是为了大雍,你总该想得更长远些。”

    她看起来仍是那个慈母,可眼神终归与以往有些不同,更像一个在后宫沉浮多年的皇太后:“皇帝已为你疯到了此等地步,你可想过,若是他今朝为你刚愎自用,对抗天下臣民,四年后却要眼睁睁看着你抛下他死去,到时他一人孤立无援,遭受世人唾弃留下恶名,又该当如何?倒不如借此机会在异国他乡,杳无音讯,好歹给他一个念想,渐渐淡了。”

    桌案上的策论迎风翻动,谢瑾心头麻木,陷入沉默。

    他未尝没想过自己的大限将至,甚至每日都会想起,几乎成了一种执念。

    他因此变得自私,变得侥幸,变得贪婪,恨不能将与裴珩的每日,都当成最后一日来度过,不想留下半点遗憾。

    “阿瑾,长痛不如短痛,于你、于皇上来说,都是如此。”

    第97章 难舍 “珍重了。”

    龙榻。

    红绸蒙覆着谢瑾菩萨般的明眸, 如初绽的红霞,从蜿蜒的卷发一路而下,又在那如缎的韧腰上缠绕了几圈, 最后在他的手腕上打了个玄妙的死结。

    此等束缚之下, 偏偏映出那副清冷出尘的面孔, 偏偏是略有些笨拙不知该如何适应的姿态。

    欲而不自知,才最令人欲罢不能。

    为此,裴珩又死了好几回。

    他亲吻着谢瑾颈上的销魂香汗,哑着嗓子道:“再过半日, 乌兰达鲁就到建康城外了, 朕还得装样子同礼部的人打点打点, 有的忙。”

    “嗯……”

    谢瑾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睫羽上蒙着雾睁不开眼, 感受到耳后那柔软灵活的舌尖时, 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颤。

    “惠州情况如何?”

    “听说瑶谷的雪都化了,于震洲的十万兵马早些天都已撤到了枫岭之东,计划是昨夜与后方大军突袭攻进瑶关,为那八千前锋开条道, 不知事成没有。乌兰达鲁如今不在惠州发号施令, 必然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瑾眉心微深:“嗯,就等今日的那封军报了。”

    裴珩弯腰又亲了他一口。

    诸事缠身,他若不是一晌贪欢, 早该抽身了。可他视线总忍不住停留在谢瑾身上的勒痕,喉结上下一滑动, 才动作温柔地解开了红绸,故意岔开话好分走心思:“听灵昭说,你白天去弄月阁编书了?”

    谢瑾面色微暗, 稀松平常道:“你我这几日在外人面前总该避避嫌,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寻个清静地看书撰稿。”

    “朕舍不得你累着。”

    “没这事累人。”谢瑾眼底还含着情,却说得正经端肃。

    裴珩忍俊不禁,克制着才没再看谢瑾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可还是情难自禁地用拇指摁了下他的唇珠,随后才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那,朕去忙了?”

    “嗯。”谢瑾指尖轻放,从裴珩滚烫潮湿的掌心拿开。

    许是春困秋懒,又许是红烛帐暖实在惹人贪恋,裴珩起身穿衣的动作也显得拖泥带水,衣服都是翻来覆去地才披上,玉腰带也挑选了许久。

    谢瑾抬眸注视了他良久,似也读懂了他想要偷懒的心思,心中生出一丝细微的不忍,朱唇抿了又启:“阿珩,要不,再留一会儿吧。”

    这话正中裴珩下怀,可谢瑾素日都是以正事为要,在他面前自己得先装几分正经:“嗯?”

    “陪我。”谢瑾直白又温柔地向他请求。

    他会主动开口挽留已是十分难得,下一刻,居然还环抱住了裴珩的腰腹,将额头轻抵靠在那宽阔而满是伤痕的背上。

    裴珩心弦止不住地颤动,想要转过身来与他再度亲热。

    可谢瑾有意不让他动弹,伸手探进黄袍内,轻柔触摸起那背后的一道道伤痕,又沿着他的脊背,以唇舌轻吻舔舐。

    那些伤口的位置谢瑾已经十分熟悉,他在云雨相欢时抚摸、抓挠过无数次,留下过不少痕迹,可用这样的方式感知抚慰裴珩的伤痛,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亲历一遍他的痛,又想用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将之一次性抚平、疗愈。

    酥麻和快感不止停留在方寸肌肤之间,更是从裴珩心底溢出来的。

    裴珩被撩拨得呼吸乱成了一团,甚至要停了:“哥……”

    可他刚抓住谢瑾的手——

    谢瑾已瞬间恢复理智,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催促说:“好了,快去吧。”

    裴珩的兴致才起又被摁了下去,有些不服:“不是你说让朕陪你吗?”

    谢瑾暗吸了口气,仍保持着纹丝不动的笑意:“方才已陪过了,还是别耽误了正事。反正晚上不是还要见的吗?”

    外头有人在候着了,裴珩这才压下冲动,蹭了蹭他的鼻尖笑:“那,晚上等朕回来。”

    “嗯。”

    谢瑾见裴珩走远了,嘴角渐渐无力地沉了下来。

    ……

    每逢当月十五,谢瑾都会来康府看望康怀寿,今日也不例外。

    陵阳殿的马车出宫后,一路畅通无阻,不过谢瑾每趟出行,殿前司都还是跟着的。

    康府如今不比往昔景气,萧条冷清,门前也无人迎客,直到谢瑾来,这往日的太师府才添了一分人气。

    谢瑾下了马车,回头叮嘱了句:“今日我想多陪陪老师,你们都在院外候着罢,不必跟来了。”

    灵昭颔首。

    殿前司的护卫却觉得有些难办:“殿下身边没人怎能行,好歹派两人跟着。”

    谢瑾:“还是算了,老师向来喜欢清静,病中更是如此。何况康府上下也已不剩什么人,不会有什么危险。”

    “……是。”

    康怀寿自患了卒中之症后,眼睛越发不好使了,只能看见一些微弱的光,大多时候与眼盲无异。

    可听到谢瑾来,他却拼力撑起不听使唤的眼皮,想看个仔细,忍不住撑肘使力,一下不稳当,身子又猝然失衡,险些摔下床榻。

    谢瑾忙去搀扶,“老师当心。”

    康怀寿全身瘦如干柴,歪斜着嘴,“咿咿呀呀”口齿不清,片刻后,谢瑾才勉强分辨听出一个“瑾”字。

    他在唤自己“阿瑾”。

    听府中人说,康家的大半亲人,康怀寿都已经认不得了,可他居然还一直惦记着自己。

    谢瑾心中五味杂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老师……”

    康怀寿牢牢握着他的手,这才稍许平复下激动的心情。

    谢瑾坐了下来,细声安抚道:“听说醒时最近在前线又立了功,他年纪轻,心性质朴,可头脑比寻常文生来得更加灵活,战场倒是意外比官场更适合他。于将军几次向皇上褒奖过醒时,还特意为他请了恩典,等定安军攻下惠州后,就能回一趟建康来看看您。”

    康怀寿目露欣慰之色,想说些什么,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是讷然点了下头。

    他又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了指谢瑾,想问他最近过得如何。

    谢瑾会意,缓缓呼出一口气:“老师放心,学生一切安好。”

    他垂下视线,又道:“今日学生来,实则是想与老师道个别。”

    康怀寿面容又不受控制的抽搐了几下。

    谢瑾说着,朝他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个头,道:“老师,学生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授业之恩,今生恐无以为报了。”

    康怀寿突然激动地咳呛起来,气急败坏地张着歪斜的嘴:“是他、他……他要逼、逼你走——!”

    “你就不、不该,信、信他……!”

    谢瑾忙摇头:“不,是我有负于他!他并不知情……眼下撇开儿女私情,我已没道理再留在建康了。”

    他没有细说自己的苦衷。

    谢瑾是康怀寿一手调教大的,他从小志在君子,誓要修身治国平天下,他这块璞玉是由先帝和康怀寿精心亲手打磨成器的。

    谢瑾会如何想,能如何想,哪怕是有抗争的念头又为何无力抗争,康怀寿都是心知肚明。

    康怀寿上气不接下气,瞪大了双瞳仰面朝天,忽又瘆人地笑了起来。

    那笑意来得狰狞,又十分复杂,说不清是在嘲讽,还是痛快,抑或是痛心疾首。

    以谢瑾之心性,当日既会选择救下裴珩,不走康怀寿为他铺好的帝王之路;那么今日便必然会为了大局,舍弃裴珩。

    谢瑾只是伏跪着,哽咽良久,“老师,望自珍重了。”

    ……

    军报午后已加急送到御前。

    惠州瑶谷已破!八千将士也尽数得以与大军集合。

    裴珩拿着那封捷报,不等入夜天黑,便抛下手头上的事,兴冲冲来到陵阳殿找谢瑾报喜。

    却意外没寻见人影。

    “皇兄呢?”

    姚贵忙答:“皇上忘了,今儿个是四月十五,瑾殿下一早便去了康府,探望恩师了。”

    “哦,朕是忘了。”裴珩这才想起这茬,情绪还是稍低落了几分。

    “皇上若是急着见殿下,可要派人到康府催一催?”

    裴珩理了理衣着,又勾唇浅笑了笑坐下:“不必了,是朕心急了,朕等他回来。”

    可他一低头,忽又看到了手中那封军报,想起今是什么日子,忽升腾起一股不安之情。

    他心中惴惴,挑眉又问:“殿前司可有跟着?”

    “皇上放心,都跟着呢。”

    话虽如此,可此刻见不到谢瑾,裴珩这颗心总有些安定不下。

    殿内还弥漫着谢瑾身上那股淡雅的香气。

    他望向那张龙榻,不知为何,脑中又反复回想起今日晨起时的蜜意浓情与难舍难分。

    裴珩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紧,心猛然往上一提,便什么也不顾,起身快步朝殿外冲出去。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

    “皇上——”

    正好有兵部官员要入殿禀报要事,见到裴珩冲出来,忙上前道:“皇上,乌兰达鲁已率兵五百,按照约定在建康城外二十里营地驻扎——”

    “不必废话,立刻调集殿前司一千精兵,随朕出宫!”

    第98章 铁链 “你既要做世人的菩萨,当日又何……

    薄雾蔽日, 一仆役从康府后院牵出一匹马,从殿前司的眼皮子底下经过,很快又不露声色地隐于闹市之中。

    只有灵昭彼时听到了脚步声, 周身微微一顿, 却当一阵风声而过。

    殿前司护卫此刻实在等得有些焦急, “灵昭姑娘,你可否进去问问殿下,他究竟打算何时回宫?”

    灵昭收回飘远的神思,漠然如冰:“殿下自有打算, 没什么可问的。”

    “你!”

    一大队殿前司兵马忽当街疾驰而来, 当中为首的, 正是连骑装都来不及换的裴珩。

    府前众人当即跪下:“见过皇上。”

    裴珩面色阴沉,勒马厉呵只问:“皇兄呢?!”

    ……

    黄昏日暮, 建康城外二十里, 乌兰达鲁领着五百精兵刚扎营落脚,不想就被殿前司围住得水泄不通。

    大雍与北朔是宿敌,只需看一眼那来势汹汹的架势,无需任何由头, 也无需搞清状况, 两方数千人便在这暮色之中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乌兰达鲁闻讯,从帐中侃然而出:“皇上, 半年多不见,您这又是什么待客之道?”

    裴珩懒得下马虚与委蛇, 居高临下道:“朕来要人!”

    乌兰达鲁从容不迫,双手抱胸行了北朔礼仪:“敢问,皇上要的是什么人?乌兰是奉北朔王之命, 特来接谢瑾世子回大都,就算是要人,恐怕也应该是我来向您要才对。”

    裴珩手紧勒着缰绳,阴狠冷嗤:“别跟朕装腔作势!奉劝一句,乌兰将军顾此失彼,只怕是要白跑这一趟,不如趁早把人还给朕,朕可以给你机会,让你和你的人都滚回惠州去!”

    乌兰达鲁面色稍豫,入了南境之后他收到的消息略有延迟,但对惠州的局势,也不是没有预料和准备。

    他故意当作没听懂裴珩的话,笑了笑说:“能迎接世子回大都,是我朝一桩幸事。本打算明日进宫向皇上转达吾王谢意,再接回世子,可既然今夜皇上就来讨人——”

    说着,乌兰达鲁轻拍了拍手,便从帐中走出来两名皮肤白皙、身披软纱的美貌少年。

    裴珩眉头一拧,见那二人皆生得卷发碧眼,五官却是中原人的模样,一眼看过去,便觉得各与谢瑾有五分相似,连身量都差不许多,可气质远比不上。

    乌兰达鲁笑意略深,面上恭敬有加道:“中原有句话,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是北朔为您准备的一份薄礼,不知皇上可否满意?他们二人的样貌身姿可是吾王和公主精挑细选的,而且关键,都是中原与北朔的混血种。”

    这是明晃晃的嘲讽。

    “北朔王和谯丽公主,可真是费、心、了。”

    裴珩气息的指尖嵌入掌心,几乎要溢出血来,下一刻便紧紧握住了剑柄,杀意已出:“既如此,那就休怪——”

    就在这时,一护卫忽快马上来,在裴珩身边低声禀报:“皇上!宫里来报,瑾殿下已经回宫了!”

    “当真?”

    裴珩一怔,拔出半寸的剑又落回了鞘中。

    “千真万确,是姚公公亲口命卑职传来的信。”

    裴珩狐疑看了眼乌兰达鲁,不及多想,便立刻转身调头。

    ……

    马不停蹄赶回宫中,裴珩下了马之后,几乎是一路跑回的陵阳殿。直到推开寝殿那扇门,见到谢瑾正安然无恙坐在椅子上看书,他悬了半天的那颗心才算彻底落下。

    他什么也顾不上,冲过去弯腰一把紧紧抱住了谢瑾,恨不能将他嵌入自己体内,宛如失而复得了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裴珩魔怔一般,喃喃不休。

    谢瑾也被吓了一下,也轻抚他的后背,声音低缓温柔:“皇上怎么了?”

    裴珩带着殿前司在城内城外闹腾了大半日,皆是出于自己的疑心病。

    他不敢跟谢瑾坦白,眼底还有些无处安放的神经质:“没什么,朕以为……你不要朕了。”

    谢瑾听言,抚摸的掌心稍稍停顿了下,又继续安抚怀中那只黏人的小狗:“怎么会,不是说好今晚要见的。”

    裴珩将额头埋在他的颈上,有些委屈地抱怨:“可你如今也会撒谎了,不是么。”

    谢瑾身子微僵,心忽滞了片刻,便听得他继续嘟囔道:“上次在母后面前,你为了缓和朕与她的关系,不也——”

    话音戛然而止。

    裴珩的视线看进了谢瑾的袖口,发现了一圈很淡的泥痕。

    进而一瞬,他很快察觉出谢瑾身上的气味都有些细微的不同,那绝非是在寻常府宅中能染上的味道,像是掺杂了一丝血腥气。

    裴珩不得不在意敏感,脸色霎时一变,硬生生抓起了他的那只手腕:“所以除了康府,你今日到底还去哪了?!”

    谢瑾一怔,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在那下方袖口留了一丝痕迹。

    只有裴珩会对他敏锐到这种程度。

    “我……”谢瑾一时答不上话。

    那正是他酝酿着意欲编谎才会有的不安神情——被裴珩一眼识破。

    裴珩知道谢瑾是个怎样无私无畏的人,所以从那首歌谣起,再到谢茹之死、八千将士被困……他内心最恐惧的,始终不是背负什么骂名、什么指责,而是谢瑾为了道义凛然,又要舍小我而成全狗屁大局!

    可这又好像是注定的。只是裴珩一直心存侥幸,以为只要两心相许,有了牵挂羁绊,总会有所不同。

    直到此时此刻,他恍然意识到前功尽弃,从而潜藏在心底的猜忌、焦躁、恐惧,连同他卑劣的心性无限放大,终于爆发出来:

    “今日你是不是去见过乌兰达鲁?”

    “你知道就算你去了乌兰达鲁营中,朕也不会放你们轻易离开,所以你们到底达成了什么共识,又有什么计划?”

    “你是不是盘算着要如何离开建康?!哥,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谢瑾垂下如鸦羽的睫毛,轻声一叹,答非所问道:“阿珩,不如将计就计,让我去大都吧。”

    这句话终于由谢瑾亲口说出,还是犹如一捶重击,震得裴珩心肝欲碎。

    “不可能!”他红着眼眶,决绝而道。

    他立马开始患得患失地猜忌:“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念头?!是康怀寿跟你说了什么?不对……是母后!?还是,还是更早你便想这么做了?”

    谢瑾知道他难受,心也如刀绞,但知道已不能退让:“阿珩,你当明白我此生之志,宁死都不会愿意成为大雍的罪人,我也不想再成为你的软肋。”

    裴珩提高了声:“你有什么罪!那是他们费尽心机扣给你的罪名!可你认了,你怎么能就这么认了?!”

    谢瑾呼吸稍重:“在家国存亡之前,你我的私情算不得什么,我一人的清誉更算不得什么!”

    裴珩听他拿彼此的情意贬低,气得口不择言:“是啊,活该你谢瑾要做那普度众生、忍辱含垢的活菩萨!你既要做世人的菩萨,当日又何必来可怜我来爱我!”

    谢瑾抿唇气急,一巴掌“啪”的落在了裴珩脸颊上,可掌心落下的那一瞬,他又后悔自己过于冲动了。

    一味争吵又有何用?

    余下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自己又怎么能动手打他?

    谢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下心绪:“总之,乌兰达鲁既然敢冒着丢弃惠州的风险来到建康,就不会轻易——唔……!”

    谢瑾话未说完,裴珩就用强吻堵住了。

    时局利弊分析得已足够多了,谢瑾之于他来说,只能感情用事。

    “哥,你不能走……”

    “你不能,不能离开朕!”

    谢瑾始终没有回应半句,裴珩便更加凶狠。

    血腥味在舌齿间弥漫开,让谢瑾一夕之间觉得眼前的裴珩与一年前的他相互交叠,熟悉而陌生,令他心底生出些惧怕。

    可眼下除了这个,他也给不了裴珩别的。

    是夜漫长,谢瑾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又几度浑浑噩噩地醒来。

    直到翌日天亮,殿外的晨曦刺进他的眸中,他才不得不渐渐清醒。

    见裴珩还卧在自己身侧熟睡,谢瑾静静望着他,想起昨夜之事,好像那只是一场不复存在的噩梦……

    谢瑾下意识的,还想忍不住想去抚摸裴珩那张精致无暇的侧颜。

    他轻轻地将手一抬——便听得一阵清脆的链子声响。

    谢瑾听到这个声音,脑后一麻,浑身止不住轻颤。

    他迟疑惊惧低下头,便看到自己右手腕上多了一只银色手铐,上面系着一根约两尺长约小臂粗细的铁链,而那铁链的另一端……

    竟然与裴珩的左手相连!

    裴珩听到了动静,也睁开了惺忪睡眼。

    “哥,醒了?”

    裴珩淡淡瞟了眼那铁链,语气稀松平常,还一如往日般缱绻缠绵,好似昨日的争吵和撕咬从未发生过一般。

    谢瑾提着那根铁链,难以置信:“你……!”

    裴珩温柔的目光袒露出一分偏执,笑了笑:“别怕,朕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第99章 爱人 “倒也,未尝不可。”……

    哐当。

    裴珩牵着谢瑾, 以铁链相连的姿态公然出现在长昭殿时,百官无不瞠目咋舌,惊愕失态。

    “这、这是……!”

    他们不是不知自家帝王行事乖张恣睢, 不是个不讲体统、不合规矩的, 可还是没想到会以此等荒唐的方式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见谢瑾面色赧然, 身子被拽着微微前倾,无颜承受这殿上四处投来的异样视线。

    直到走到龙座旁,他抿唇站定之后,暗中回拽了下铁链, 执意不肯再动。

    裴珩坐下, 看了他一眼, 敛起眼底晦暗的情愫,又面朝向大殿百官, 若无其事地肃声道:“诸位爱卿, 今日可有本要奏?”

    殿中哑然片刻,气氛沉肃诡怪。

    礼部尚书王观被旁边官员撺掇着上前,目不敢抬,怯怯犹豫道:“皇上, 臣……臣有本要奏, 那个北朔乌兰达鲁昨日已驻扎在建康城外,准备迎回谢瑾。依皇上所见,看几时合适将他——”

    “几时都不合适。”裴珩抬手换了个坐姿, 龙椅下的铁链便发出一阵瘆人的作响。

    他冷声呛道:“朕原以为王尚书是朝中最有眼力的,怎么今日倒是瞎了?”

    “臣该死, 皇上息怒……”王观汗颜跪了下来,胆小不敢再言。

    韦廉皱眉,接着王观的话往下说道:“皇上, 朝廷既已答应北朔将谢瑾送还大都,若是拖延反悔,只怕失信于人,有失国体。”

    “国体?”

    裴珩不以为然:“这顶多是兵不厌诈,于震洲既已攻破瑶谷,此事便算了了。韦尚书执掌兵部,要与敌国讲什么体面信用?四十年前北朔也答应再不犯大雍边境,可之后一年不到,他们便在嘉南关挑起事端进兵中原,这账又当怎么算!”

    韦廉被怼得哑口,过了会儿,又担忧道:“可是乌兰达鲁已在建康,他若是不见到谢瑾,如何肯轻易离开?”

    裴珩闷哼:“区区五百人,乌兰达鲁愿意留就留,朕求之不得。北边战况焦灼,到时候尽管看看是他这个北朔主帅坐得住,还是朕坐得住。”

    他看起来张扬狂放,决策皆轻率儿戏,可细思之下竟让人无从辩驳。

    韦廉不善辩,沉了一口气下肚,也不知该如何再进谏。

    可既有两个尚书开了头,殿上其他臣子也顾不得触怒龙颜,仗着法不责众,立刻跪下进言:“皇上,必得尽快遣返谢瑾回大都才是!”

    “就算瑶谷之急已解,但谢瑾北朔世子的身份无法更易!切不可因他一人,而失了天下人心啊皇上——”

    “……”

    裴珩近来每日都得听上这些陈词滥调百八十遍,耳朵起了茧,早已能置若罔闻。

    可谢瑾至始至终守着规矩,没有开口说半个字,站在一旁如芒刺背。

    无需透过铁链,裴珩就能轻易感受到谢瑾的不自在,顿时也因着心疼,变得不安焦躁起来,甚至远比自己独自面对群臣相逼时,来得更加难熬。

    一分一刻都待不下去。

    他厉声喝断“退朝”,起身便拉着那根铁链,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大殿。

    回到寝宫后,方得片刻宁静。

    殿内换了熏香,瓶中插满了新开的桃枝和牡丹。姚贵已备好了午膳,皆是谢瑾爱吃的菜肴,裴珩也不忙别的,坐下来先与他一同用膳。

    若不是手腕上的这根铁链时刻提醒,倒真让谢瑾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谢瑾面对满盘珍馐,没什么胃口,冷淡道:“一上午了,闹够了吗?将钥匙给我吧。”

    裴珩专心在剔鱼肉上的鱼刺,确认一干二净后,又放到他碗中,答非所问:“哥,这两日你瘦了。”

    谢瑾连筷子都懒得握,到抽了一口冷气,重复道:“钥匙。”

    裴珩又夹了筷绿叶菜到他碗中,耐心,又像是敷衍:“朕先陪你用完这顿膳。”

    哪怕是这样平静说话,他浑身也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势。

    谢瑾:“我不饿。”

    “多少吃一些。”

    谢瑾无奈下压嘴角,只得找托词道:“天热了,我要更衣,这手铐硌着不好脱,你且将锁先打开。”

    裴珩微微一顿,便搁下筷子,伸出双臂忽要将谢瑾横抱起。

    谢瑾蹙眉一挣:“你要做什么!?”

    那根铁链又剧烈响了起来,当即就在裴珩的手腕表皮勒出了一道鲜红的伤痕。

    裴珩面不改色,宛如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朕帮你更衣。”

    “阿珩,够了!”

    谢瑾隐忍压抑着气息,半晌,抬起清冷湿润的眸:“你当明白,我从来没有太多选择余地,父皇、老师、朝臣,还有世人,皆想用各种束缚让我按照他们的意愿而活,只有你,是我此生真正凭心所向的爱人。如今,连你也要这样对我么?”

    裴珩听言心头阵阵隐痛,可并未在面上显露分毫,他将谢瑾缓慢放了下来,那滚烫粗粝的掌心轻柔贴覆着谢瑾的面颊,不忍碰碎,百般呵护。

    “朕可以毫无保留地将一切都展露给你,什么帝心圣意,只要你高兴,都可以任你肆意窥探,哪怕是蹂躏作践——”

    裴珩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些话,舌尖发涩:“但你不必对朕如此,毕竟朕对你唯一的意愿,便是你能永远留在朕的身边。”

    他天生不会与人为善,这已是他最大限度的爱人方式。

    谢瑾闭眸被他拥入怀中,亦止不住发颤,逼着自己清醒了几分,道:“那难道,你要一辈子都与我靠这根铁链维系共存吗?”

    裴珩额头轻抵着他的脸颊,温柔而痴迷:“倒也,未尝不可。”

    第100章 禁锢 “我此生,只效忠谢瑾一人。”……

    这几日天陡然转暖了。北朔将士常年在北方行军, 难免不适应建康潮热的气候,营中人心烦闷。

    显然,乌兰达鲁心里也并不痛快。

    他身为主帅, 无法坐镇战场第一线, 只能靠从惠州发来的信报知晓军情。建康之事他也办得并不顺利, 礼部官员每日过来变着花样虚与委蛇,就是迟迟不肯送谢瑾出宫。

    如同鸡肋,食之无味;进退两难,顾此而失彼。

    “将军, 要不我们还是先返回惠州?于震洲十日内已攻克下三城, 再迟怕是要——”

    “不可, 瑶谷已破,现在就算回去也是亡羊补牢。”

    乌兰达鲁沉思犹豫, 不失主帅魄力:“王上有命, 必须斩断谢瑾与南雍朝廷的联系,才可钳制雍军反扑北上,切勿因小失大。”

    底下将士义愤填膺:“可那雍帝现在分明是在耍我们!他就是料定我们耗不起!”

    这时,营外将士来报:“将军, 雍兵方才将我们的人送回来了。”

    乌兰达鲁拧眉:“我们的人?”

    不多时, 就见秦焦走进了营帐。

    他穿着囚服,形容枯槁,看起来在狱中受了不少苦, 使得那副本就消瘦的身躯孱弱不堪,风一吹好像就要倒了。可面对帐中这一帮高大魁梧的武士, 他还是站得笔直,不卑不亢:“在下秦焦,见过乌兰将军。”

    北朔人尚武, 难免第一眼就看轻这个文弱的中原书生。乌兰达鲁颇有城府,不会将喜好厌恶直白地写在脸上,但也并未直视于他:“是你?”

    大雍不肯交出谢瑾,便将这细作先送了回来敷衍充数。

    秦焦不等寒暄熟络片刻,开门见山道:“在下有计策,可解将军的燃眉之急。”

    乌兰达鲁不急着听他献计,试探道:“本将军知道你,你是个厉害人物,可惜太过有主见,要不是你此次贸然出头,大可不必受牢狱之苦,也不至于让大王费心要换你一条命。”

    秦焦并不领受他的敲打,冷声应答:“在下是个读书人,出生贫贱,但志气尚存。我效忠的不是大雍,也绝非是北朔。”

    “大胆!”

    一旁将士看不惯他这清高又不识趣的样子,拔刀就想教训恐吓一番,不过被乌兰达鲁制止住了,示意他继续说。

    “秦焦此生,只效忠谢瑾一人。”秦焦面色清冷笃定道。

    “三年前我会答应成为北朔谍网的下线,在建康事奸臣、搅风波,皆是为了谢瑾有朝一日能归位,施展抱负。所以,此遭我必须要与他一同回大都,因此不得不提前暴露身份,不若,北朔王又岂会在意一个小小细作的死活和去向。”

    乌兰达鲁哈哈大笑起来:“据我所知,谢瑾可是一门心思报效大雍,敬爱他那个皇帝弟弟的。你若诚心效忠谢瑾,又何必舍近求远?”

    “要我看,比起效忠主上,你是更想独占谢瑾吧?否则从前那位众星拱月的大殿下,如何才会把你这种出身卑贱的寒士放在眼里呢?”

    秦焦眼尾泛冷,冷冷将唇线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这对乌兰将军来说,重要吗?”

    “是不重要,”乌兰达鲁微微凝眸:“那不知,秦大人又有几成胜算,能将谢瑾带离建康?”

    “十成。”秦焦平静而果决。

    乌兰达鲁渐敛了笑意,让手下给秦焦先上了茶水:“年轻人,话切忌说得太满。雍皇帝敏感多疑,用一根铁链将他和谢瑾栓在一起,日日夜夜盯着,你一个已经暴露身份的细作,如何从他身边抢人?”

    “运筹帷幄,何须事事亲力亲为。这恰巧是说明,裴珩已经黔驴技穷。”

    秦焦轻嘲道,冰冷的面孔又掠过一丝鲜有的浮妄之色:“乌兰将军还有所不知,那日谢瑾殿下瞒着裴珩出宫,实则是乔装到了枢密院地牢,与我碰面密谈。”

    乌兰达鲁听言,也诧异了半分。

    秦焦:“他既已决心离开建康,我定会助他。”-

    一连几日,裴珩都寸步不离地守着谢瑾。两人同吃同住同行,连出恭沐浴都是一起,宛如连体。

    外头议论都道,裴珩会一意孤行是因着了心魔,或是被邪祟附了体。袁太后几番劝阻无果,纵有不怕死的官员敢劝谏,也必是无功而返。

    谢瑾被困在裴珩身边什么也做不了,因忧思过重,精神日渐不济。前天夜里又无缘无故发了一通热后,这两日竟只能卧床了。

    御医每日都来陵阳殿为谢瑾请脉,可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因,只好开些进补的药方,也不甚起作用。

    今早,谢瑾醒来一睁眼,便又看到裴珩撑肘卧在身旁,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不腻吗?”谢瑾神色恹恹,额前覆着散乱卷曲的发丝,狼狈之余,又透着股子倔强清冷。

    “不腻,不会腻。”

    虽然谢瑾时刻都在裴珩眼前,可他心胆空悬着,总觉得抓不住。

    裴珩抬起指尖,想轻揉开谢瑾眉心无处藏的哀愁,又挤出一个宠溺的笑:“哥,今日身子可轻快了些?”

    谢瑾淡淡应了下,还是有气无力的。

    “听说御花园的莲一夜之间都开了,很是赏心悦目,可要一起去赏花?”

    “不去了,我懒得走动。”

    “那哥想听曲么,朕让戏班子进宫,给你解解闷?”

    谢瑾摇了下头。

    “要不下棋?朕就在这,陪你下棋如何?”

    谢瑾抿唇干脆懒得说话了,轻甩了下身下笨拙的链子,缓慢地背过了身去。

    裴珩心揪了下,仍细声细语:“哥,你恼朕。”

    谢瑾脸贴在枕上,指尖暗掐着被褥,声音又沉又乏,半晌才应答:“我是恼我自己,耽误连累了你。你已三日没去上朝了,也不会见外臣议事,眼下还有心思肖想逸豫之事。”

    “朕……”裴珩支吾惭愧。

    他为一己之私囚禁谢瑾,此为失德,他素来德行有失,倒也不在乎。可身为帝王,他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荒废朝政,置天下万民不顾,此乃失责。

    这也绝非是谢瑾乐意见到的局面。

    而且谢瑾向来不是体虚之人,这次却病得离奇。御医诊不出具体的诱因,但话里话外都暗中提醒过裴珩:谢瑾是心神忧郁,先有心病,身子才跟着受累。

    说没有一点自责心软,都是假的。

    裴珩见他毫无血色的侧脸,心绪暗涌,好不容易才克制下,将手轻搭在谢瑾的肩上,试图低声哄道:“哥,等你好起来,朕便——”

    “我如今这样,只怕不容易好起来。”谢瑾言语失意,又止不住咳了两声。

    “会好的,会好起来的。”裴珩一滞,立马去倒水。

    谢瑾没有喝,忽抬起了那只带着沉重镣铐的手,缓缓抚摸裴珩的脸颊,哽咽动容,唇齿微微翕动:“阿珩,手,好疼……”

    谢瑾极少会示弱求情,每个字都说得极其艰难,都钻进了裴珩的心里。

    裴珩只觉得自己心宛如被刀子剖开了,连心头肉都被一瓣一瓣撕碎,从而牵动着他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在隐隐作痛。

    哪知谢瑾下一句还说:“你的手呢,疼吗?”

    裴珩当即有泪盈眶,此刻却不愿让谢瑾发觉自己的懦弱,又抱住了他:“哥,都是朕不好……”

    他活了二十六年,从未有一刻觉得如此无助过。

    谢瑾轻抚摸着他的后脑,铁链轻声撞击,连他们自己都分辨不清那声音代表的是温柔抚慰,还是专制禁锢。

    都不重要了。

    “阿珩,你是皇帝,不该眼里只独有我一个人……”

    裴珩不舍答应,也没有再找托辞劝说,只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将人抱着,生怕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皇、皇上!”姚贵忽在殿外打断了这片刻的平静,听起来是有急事。

    裴珩当即敛了情绪,肃声问:“何事惊慌?”

    “宫门前闹起来了!朝中一帮大人和——”

    裴珩皱眉厉声:“不是说了今日不设朝会吗,他们怎么还没离宫?”

    “是那乌兰达鲁不请自来,到了宫门外,执意要进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