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晋阳小公主来了
李世民本来也不想哭的,因为直播间这群未来的人嘴特别损,还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记性还好。他一哭的话,这些人能笑话他几个月。
——也许还不止。
但这是兕子啊!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却早早离开他的最可怜的孩子。
他怎么能不为这样梦境一般的重逢喜极而泣呢?
李世民俯下身,紧紧地抱着女儿,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阿耶不要难过,我在这里陪着你。”年幼的小公主却十分懂事体贴,任他抱得越来越紧,哪怕疑惑不解,又或不太舒服,也只是乖巧地一笑,清悦的嗓音柔柔地安慰着。
【呜呜呜是晋阳小公主!】
【陛下你哭的时候好歹注意一下周围都是人……】
【没事儿,这只是游戏,爱哭就哭。】
【我本来还在想,陛下来大秦这么久了,总是谈笑风生,从没见他哭过,还以为是史书添油加醋呢,合着是没遇见想哭的对象。】
【谁能想到威震四海的天可汗他是个哭包呢。】
【小公主手帕都不够用了,全是daddy的眼泪。】
【看闺女那熟能生巧的动作表情,以前没少安慰吧?】
“阿耶,这是什么地方?”李明达好奇地环顾四周,小声问道。
“咸阳。”李世民匆忙擦泪。
“咸阳?”李明达大惑不解,“我们怎么会到咸阳呢?”
“阿耶带你来看花灯会。”李世民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臂弯,可以看得更高更远,“跟我们长安的坊市比怎么样?”
小公主惊呼一声,害羞地红了脸:“阿耶,兕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啊……”李世民失落地把她放下来,“兕子已经不喜欢阿耶这样抱了吗?”
“也、也不是不喜欢……”小公主扭捏着解释道,“只是不合适啦。你看这大街上,再没有我这个年岁的女儿还在父亲怀里的……”
【十二岁,古代已经不小了。】
【凰后成亲的时候十三,确实不小了。】
【我一直想问,不是皇后吗?为什么你们要打成凰?】
【为了和二凤相配啊,凤凰是一对嘛。】
【老大你不会因为闺女不让抱就又哭吧?】
【现代十二小学还没毕业呢,家长爱怎么抱怎么抱。】
“哦……”道理李世民都明白,但不妨碍他觉得难过。
“实际上,自然是长安的上元灯会更美。”小公主笑容甜美,落落大方,“但是有阿耶在这里,那这里的灯就是最好看的。”
她牵着李世民的手,轻柔地晃了晃,歪头笑道:“阿耶不带我逛逛咸阳吗?我还没来过这里呢。”
【哎呀,太会哄了。情商高是遗传吗?】
【遗传二凤还是凰后?】
李世民百感交集,但还是欢喜居多,牵着失而复得的女儿的手,走在几百年前咸阳的街道上。
小公主拎着青色的螃蟹灯,时而拉动着线,将螃蟹的几只钳足展开,再收起来,乐此不疲。
她很善解人意地没有去问,这满大街不同于大唐的衣着与口音,而是跟随着李世民放慢的脚步,去看这古朴又有趣的风土人情。
“阿耶,那是什么?”她一抬头,就被那一串串红通通的冰糖葫芦所吸引。
“是冰糖葫芦哦。”一个同龄的小姑娘从边上冒出来,还热情地给她塞了两串,“我叫许负,这是子都。晚上好,小公主,欢迎来到大……”
她身后隽美的男子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刚刚不是说要去买糖炒栗子吗?”张良提醒道。
“哦哦,马上去。”许负笑嘻嘻,“子都是跟我们一起还是……”
小公主茫然地看着这几个人,听自家阿耶道:“暗处有保护他的人,不用担心。”
“真有黑冰台吗?”许负惊讶。
“你猜?”李世民微笑。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附近的嬴政身上,在后台敲他通讯。
【这么好的机会,不去陪扶苏玩吗?】
【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
【去吧,你们好不容易有对话的机会。】
【……】嬴政犹豫着,看着扶苏远去的背影,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李世民很满意,低头问:“多少钱?”
“方才那位女客已经付过钱了。”卖糖葫芦的小贩憨憨笑道。
他便去看女儿:“那你吃吧,许负发明出来的东西,应该是很好吃的。——她很擅长弄吃食。”
“她叫许负?”小公主不确定道,“是那位鸣雌亭侯吗?”
“算是吧。”李世民模棱两可。
“这样啊。”小公主沉吟了一会,仿佛明白了什么,继而抛开多余的顾虑,纯然笑道,“既然很好吃,那阿耶先尝尝。”
【还是得生女儿,多乖多可爱。】
【许负和小兕子要是天天在一块,肯定能成为好朋友吧。】
【这么可爱的女儿,养了十几年就早夭了,我要是二凤我也哭,天天哭。】
【看得我都想吃冰糖葫芦了,必须整几串。】
李世民很给女儿面子,接过一串糖葫芦,咬了一个下来。
“好吃吗?”兕子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好吃。”虽然山楂有点酸,但做生意的人把种子去掉了,裹了很多糖,吃起来倒是很方便,很适合小女孩子。
这时候这么多糖,卖起来应该不便宜。如果明年能多种些甘蔗,推广一下更先进的制糖法,比如滴漏法制取土白糖、黄泥水淋糖法……应该能让糖的价格降低一些。
李世民慢吞吞咀嚼着,下意识发散思维。
“阿耶,那个人好像郑国公……”小公主咬着糖葫芦,忽然发出吃惊的声音。
李世民不想点破这是美梦一场,忙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形,像魏征也未必是他。”
小公主不解地仰头看他,李世民干脆道:“我们绕道走。”
【看见魏征为啥要绕道?】
【是因为魏征在大唐已经死了吗?不想让小公主起疑?】
【但是晋阳小公主不是也……她知道自己那什么了吗?】
【怎么把岁首过出了中元节的感觉?】
【你别说,我们这儿十月初一是寒衣节,就今天,是要给去世的亲人送衣服的。】
【建议今晚把直播间改成“寒衣节在线招魂”。】
【好好好,本来热热闹闹过年的活动,被你们几句话搞得阴森森的。】
各种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在一个烤肉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陪阿耶一起吃个宵夜好不好?”
“好!”
新鲜的肉类被腌制过,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外焦里嫩,随便洒上一点芝麻,就已经很好吃了,如果再佐以酱料,夹在馍里,配上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那能吃出一身汗来。
“阿耶,烤肉快糊了。”小公主清脆地提醒他。
“哦。”李世民卷起袖子,把烤好的肉夹在盘子里,拿小刀切得更细,“小心烫。”
“阿耶不吃吗?”
“等会儿。”
李世民向暗处的蒙毅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一起吃,但是蒙毅死活不愿意,悄悄瞅了瞅不认识的李明达,低声道:“臣还是继续警戒吧。”
“今天休沐呢,大家都放假,你不放吗?”
“正因大家都放假,你又在这里,那我还是多注意一些吧。”蒙毅不放心。
“在我身边警戒,不是更安全?”李世民笑眯眯。
“臣已经用过饭了……”蒙毅嘀咕道。
“那好吧,喝碗汤,外面冷,正好暖暖身子。”李世民让店家又上了一碗羊肉汤。
蒙毅推辞不过,只好向李明达行礼,坐下来喝了碗汤,才离开隐匿在人群里。
【蒙毅堂堂一个上卿,快把自己干成暗卫了,大过节的主动加班。】
【小公主居然一直没问这是谁诶。】
【她大概觉得她在做梦吧,梦里出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情都很正常,不需要问。】
他们吃完夜宵,慢悠悠走过半条街,李世民手上又多出了几包吃食,要看离老地方不远了,正打算去墨家新开的铺子溜达溜达,就迎面遇到了熟人。
项羽手里拎着一只胖乎乎的大猫,二话不说往李世民怀里一丢:“喏,你的小老虎。”
李世民手忙脚乱地按住想跑的幼崽,奇道:“给我的?”
“当时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抓小老虎的吗?后来耽搁了……不过叔父帮我们带过来了,一共两只,老是打架,虞姬说还是送一只出去吧,我就拎出来了。”项羽言简意赅地说完,就准备走了。
“等等。”李世民有点懵,“你现在给我一只小老虎——在夜市大街上?”
他示意自己手里已经放不下了,还要时不时牵着女儿。
项羽一昂首:“我可不信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叔父说你身边肯定有人保护。”
“你还真是,家里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李世民玩笑道。
“哼,我可不像你,那么多心眼儿,就喜欢算计人。”项羽毫不相让。
“足下此言何意?”小公主正色道,“家父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烦请足下说明,莫要信口雌黄,辱我父名声。”
两人都微微惊讶地低头望着她,小公主从容不迫地回望:“若是有什么误会,也可坦诚相待,分说清楚,明达愿向足下赔罪。”
【好女儿!真是贴心小棉袄!又礼貌又锋利,厉害得呢。】
【信口雌黄是晋代的典故,项羽能听懂吗?】
【这是不是第一个为了二凤硬刚项羽的?】
【殿试上冯劫那几个你忘了?】
【他们说了没用,看人家小公主,几句话把二凤感动的,溢于言表。】
“这是你女儿?”项羽直接问。
“是不是很讨人喜欢?”李世民矜持地炫耀道。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孩子都这么大了?”项羽纳闷道。
【早婚早育】
【不早了,在这个时代是项羽晚了。】
【就项家这不是在逃亡就是在练武的日常,哪有心情造娃?】
【还是别造了,项家人已经够多了。】
“因为要早点培养继承人。”李世民随口道,“你叔父没有催过你吗?”
“催过,都催过几十次了,烦得很。”项羽郁闷极了,“尤其这几天催得多,说趁难得安定,家里人都在,虞姬也在,干脆把亲成了。”
“也不是不行。”李世民来了兴趣,“你们现在住哪?”
“你不知道?”项羽斜睨他一眼。
“我应该知道吗?”李世民无辜脸。
“这里是咸阳,还有你不知道的事?”项羽哼笑,一点也不信,“你看看你那帮狗腿子,郦食其和张良,一肚子阴谋诡计,就来了家里两趟,季父和项声就说要去参军,叔父不同意,他们就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难道这不是你的授意?”
李世民还没说话,小公主就肃然开口道:“还请足下慎言,家父冰清玉洁,向来待人以诚,宽厚仁慈,绝不会这样挑拨离间,闹得别人家宅不宁。”
【冰清玉洁……嗯……我还是头一回看到用这个词形容二凤的。】
【这个成语出自史记,一开始是用来人品行高洁的,小公主用的没毛病。】
【李渊李建成李元吉:啊对对对,他是清澈无辜白莲花,都是我们的错,我们处处欺负他,给他下毒,夺他兵权,说他坏话,联手想置他于死地,逼得秦王绝地反击,不得不自卫。】
【咋的,《资治通鉴》就是这么写的。】
【哈哈哈,我以前一直奇怪二凤改史改了什么,有什么可改的?战绩会骗人,战线可不会,大半个天下都是二凤打的,全大唐都知道。后来才知道,二凤是把自己改弱了。】
【就他当时那一连串官职,三行都差点写不下,三省得从他手里过,还掌握大唐最高兵权,整个一常务副皇帝,还要嘤嘤嘤哭诉自己快被兄弟欺负死了,居然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信。】
【其实……前段时间项羽搞事情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二凤太心慈手软了,怎么不杀了他?】
【我也……我甚至觉得子房那回搞事,二凤不仅不生气还和他摊牌,过于宽容了……】
【还有魏征……项庄……】
【看到没有,这也是一种本事啊,能让直播间的观众都这么觉得,难怪晋阳小公主滤镜这么大。】
【小公主眼里的二凤恐怕更像毛绒绒大老虎,不仅没有杀伤力,还宠孩子宠到溺爱的程度,甚至会和娃抱头痛哭。】
【然而事实是,张良已经投诚了,魏征差点气得心梗,项家被困在了咸阳,土地都没了,还内部分裂了。也就是说,陛下的目标其实都达成了。】
“冰清玉洁?谁?他?”项羽瞠目结舌,“我就是被他一路骗过来的,现在家里人都被骗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还冰清……狐狸都没有他狡猾!”
“此话当真?”小公主很震惊,下意识去看她心里最好的父亲。
“唔……”李世民颇有些心虚,“他说的也不算假。”
小公主怔住了。
【这怎么不算一种坦诚呢?】
【当场塌房。】
“那明达替父亲向足下赔罪。”小公主认认真真地抬起双手,躬下身来,低首行礼。
项羽一愣,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气势立刻散去,不知为何有点尴尬,讪讪道:“我和你父亲的事,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子无关,倒不必往身上揽。”
“足下此言差矣。”小公主微微一笑,“阿耶的事便是我的事,又怎么可能无关呢?我虽年纪小,才疏学浅,却也希望能帮上阿耶的忙。哪怕只有一点点,若是能为他分忧,解他烦愁,明达什么都愿意做。”
【谁说二凤不会养孩子的?来看看,这小公主养的,绝了。】
【小九也是二凤养的呀,不也挺好?】
【怎么总有人说二凤不会养孩子,但从来没人说始皇陛下不会养孩子?】
她看上去那么纤细瘦弱,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可说话时那种从容的神情,却和李世民像极了。
项羽不由奇道:“这孩子好像你,比子都都像。”
【因为这才是亲生的。】
【不仅是亲生的,还是亲手养的,能不像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是我亲手种下的玫瑰,又怎么能不像我?”】
【小九也亲生亲养的呀,就不是很像二凤。】
“要不这小老虎先放你那,我这带着没法逛了。”李世民拎起虎崽的后颈,这几个月大的小东西圆滚滚、毛绒绒的,一身黄中带黑的斑纹,悬在半空中四肢乱动,嗷嗷叫着,很有活力。
怪可爱的。
他故意摇晃着小老虎,看它慌慌张张地蹬腿龇牙,却又改变不了现状,只能嗷呜嗷呜,奶声奶气地叫。
“你等着。”项羽去旁边买了根麻绳,随手丢给他,“拴着就行了。我走了,虞姬在等我听说书。”
“说书?许负搞出来的?”
“除了她还能有谁?”项羽轻嗤,“你们这帮人,一天一个点子,也不知道都哪来的主意?”
李世民笑而不语,小公主礼貌道:“足下慢走。”
他一边牵着女儿的手,一边随意地单手打了个绳结,套在小老虎脖子上,顺手扯紧,笑吟吟地把绳子一端塞兕子手里。
“看,小老虎,给你玩。”
小公主忍不住笑了:“阿耶明明是想自己玩吧?听说阿耶曾经想把卫国公的老虎借到宫里养,周围所有人都强烈反对,连祖父都亲自过问,特意叮嘱说宫里不能养老虎,莫要任性。——有这回事吧?”
“你怎么知道?”李世民失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你呢。”
“当然是九哥告诉我的。”小公主弯起秀丽的眉眼。
“他又是从哪知道的?你舅舅说的?”李世民随口问。
“不是啦,九哥说,是阿娘告诉他的。阿娘在的时候,和我们讲过很多关于你年轻时的事,可惜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大多都不记得了,后来问九哥,他就说给我听……”
小公主轻声细语地回答,像秋风吹过金黄的银杏叶子,落了满地。
地上铺满了记忆的灿烂,树上却逐渐凋零,让人既想沉溺,又觉悲凉。
【凰后去世时,小九八岁,晋阳小公主才四岁吧。】
【几乎可以想象得出,长孙皇后哄孩子睡觉时,讲二凤一战擒双王的伟大战绩了。】
【讲那么激情澎拜的故事,孩子们还睡得着吗?】
【小公主应该睡得着,她年纪最小,也许听不懂。】
【也可以讲讲他们青梅竹马的故事啊,我都想听。】
【可惜长孙皇后去世得太早了……】
“她、你阿娘……她都……讲些什么呢?”李世民眨去眼底泪光,低低地问。
“她说你这一生,只败过一场。浅水原之战时,你得了很严重的疟病,几个月都不见好,因属下轻敌冒进,不听你的命令,所以败了。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阿娘很担心你的病情,就去寺庙为你祈福……”小公主回忆道。
“是长安城外的玄中寺吗?”李世民脱口而出。
“阿耶知道?”她惊讶,“可阿娘说你应该不知道才对。”
“本来是不知道的,她从来不会把自己的担忧说与我听,怕我在外作战分心。”李世民叹息一声,“后来她病重,我夜不能寐,她笑着对我说,不要担心,城外的玄中寺很灵的……我也去拜了,做了施舍,修缮庙宇,很诚心地祈求那些神佛,希望能让她好起来……可惜……”
“原来是这样……”小公主喃喃,“所以阿耶才知道,阿娘为你去祈福过。”
“应该不止一次吧。”李世民道,“我那时年轻,大半时间都在战场上,受伤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都在铠甲里,旁人也看不出来。唯有你娘,唯有她,是怎么也避不过的……她几乎从不在我面前哭,可她去世之后,我却总是忍不住想,那么多日日夜夜,她是怎么度过的?”
【又要哭了啊陛下】
【这一晚上哭得比过去一年都多了。】
【抱着孩子哭媳妇,也是常有的事。】
【在皇后去世之前,二凤的人生顺利得像是开了挂。开挂都没他这么爽这么强,只有妻子的死亡能让他破防。】
【这两人,为了彼此跪拜过同一个寺庙,也许还是同一个神佛,隔着十几年的岁月,那种心情,外人无论如何都很难体会吧?】
“如果观音婢在这里就好了……”李世民喃喃自语,忍不住说出口,“既然是游戏的话,可不可以把观音婢还给我?”
“我又不是一件物品,何以用‘还’字?”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盈盈笑意,由远及近,悠悠传来。
李世民和李明达纷纷转头,追寻着那声音的方向。
青衣层叠的女子提着一盏琉璃灯,眉目如画,衣袂翩飞。乌黑的鬓发间簪着一朵半开的牡丹花,在这霜降时节,透出一股春日才有的气息来。
她轻盈地走向他们,像整个春天的花朵都在一瞬间全部开放,美如幻梦。
第52章 长孙皇后
【哇!长孙皇后!】
【这时候琉璃就能做灯啦?】
【你的重点在哪里啊?先不说这是在游戏里,烧玻璃可是穿越者必干的事儿。】
【原来小公主长得像妈妈,难怪这么好看。】
【长得像二凤也会很好看的!】
【那也难怪后来会抱着晋阳小公主哭了,一看到女儿就想到皇后,结果女儿身体也不好,这不得哭死?】
“观音婢!”李世民大喜过望,拉着女儿的手就向她奔去。
“慢一点,你还牵着一只小老虎呢……兕子小心脚下……”长孙无忧无奈地加快脚步,脸上却满是温柔笑意。
小老虎脖子上套着绳索,被迫跟着他们奔跑,一不小心还蹿到李明达脚下,害得她踉跄一下,差点摔倒。
李世民眼疾手快,立刻把女儿捞起来,收了收绳子,在手上绕几圈,把小老虎往自己边上拽了拽。
长孙无忧嗔怪道:“你呀……到底还是把老虎弄到手了?”
李世民只是笑,想去拉她的手,两只手好像都不够用了,似乎一瞬之间就回到了年轻时代,他出征凯旋,率兵归朝,忙完所有正事之后,终于得以回归“李世民”的身份,急匆匆往家赶,而他的妻子总是在门口等着他,提前迎接他。
每次他都说:“在屋里等就好了,我忙完就会回来的,不会耽搁太久。”
而下一次她还是会等,有时怀着孕,有时牵着孩子,也有时下着雨,她在廊下看着书、缝着小孩子的衣裳……
李世民曾经不解道:“女红伤眼睛吧,家里不需要你做这些。”
“可我愿意做孩子的东西,只是偶尔做一点,不要紧的。”她总是笑吟吟。
那几年,不打仗的日子很少,但也是有的。风和日丽的日子,李世民会带着她和孩子去踏青,圆领袍的蹀躞带上除了挂匕首,也会挂上她绣的荷包。
“我绣工不太好,可能没有绣娘做的精致。”她不好意思道。
“秦王妃亲手做的荷包,绣了三个月呢,谁敢说不好?”李世民高高兴兴地拿过去看,满口夸赞,“这凤凰绣得不是很好吗?我今日便戴着它上朝。”
而若有没眼光的人,比如李元吉,阴阳怪气地讽刺道:“秦王府是连绣娘都养不起了吗?”
李世民就会笑眯眯地炫耀道:“这是你二嫂亲手做的,费了好多心思呢,你的王妃不给你做吗?你们是不是感情不好?”
把讨厌的人气得七窍生烟之后,他就悠然自得地回家,见缝插针地在公务之外陪伴长孙无忧和孩子们。
最难熬的那些年,都是观音婢陪他度过的。尤其是玄武门那一夜,是李世民乃至整个秦王府,最艰难、最漫长的一夜。
身为秦王妃的长孙无忧亲□□劳将士们,鼓舞士气,稳定后方,保护孩子们。
她的勇敢和冷静,与李世民如出一辙。有时候他千头万绪难以决断时,只是看着她,和她说说话,被她安慰几句,李世民就迅速恢复镇静,心平气和地思考对策。
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去听,也听得进去,因为他知道观音婢会全心全意为他考虑。
这一点,从他们成亲那一天起,李世民就再也没有怀疑过。
后来……后来失去她的那么多年,后来承乾与他离心密谋造反的时候,李世民其实早就得到风声了,他夜里一个人哭得不能自已,忍不住去想:观音婢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们夫妻最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居然有一天能走到兵戎相见的一天。
李世民的痛苦甚至无法言说,因为观音婢不在了,他没有办法对第二个没有利害关系、只会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人谈及太子废立的事。
——即便是无忌,都不及她。
除了观音婢,只有观音婢。
只有身为妻子、身为亲生母亲的她,才能做这调和父子关系的人。
可她偏偏去的那么早,那么早……
偏偏太子谋反时,兕子也病了,后来病得越来越重,也撒手人寰。
李世民几乎为之崩溃。
“二郎……小老虎要被你勒死了……”长孙无忧提醒道。
她温柔地抬手,欲用手帕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却被他下意识捉住了手。
她便善解人意地停住,望向泪眼婆娑的小公主。
“兕子都长这么大了呀。还认得阿娘吗?”
“阿娘……”小公主扑进她怀里,呜呜咽咽。
【父女俩哭作一团,史书具象化了。】
【还差一个小九,就还原名场面了。】
【这说出去谁信啊,那个天策上将,七世纪东半球话事人,二十来岁就在战场上三千打十万把敌人一个个打得嗷嗷叫的,他自己居然爱哭,听起来不离谱吗?】
【听起来离谱,看起来也挺离谱的。得亏这会儿是游戏,不然你让蒙毅怎么想?】
【凰后辛苦了,要面对对外战神,对内哭包的秦王。】
【二凤是不是泪失禁体质啊,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哭。】
【但这是扶苏的身体啊,跟着灵魂走是吗?】
【指不定人家凰后乐意得很呢,你想啊,战场上所向披靡高歌猛进的天策上将,政治上成熟冷静年少老成的秦王,就在她一个人面前特别儿女情长,特别孩子气,又暴躁又话唠,什么都跟她吐槽,今天骂骂李元吉不是人,明天骂骂魏征乡巴佬,多有趣啊。】
长孙无忧等他们哭了一阵子,有条不紊地温柔叙话。
“这里是咸阳吗?我好像听到一个声音说陛下需要我。”
“不是‘陛下’需要你,是我需要你。”李世民莫名其妙地纠正她。
“好,你需要我。”长孙无忧顺着他的意思,唇边漾开柔和的笑,“你需要我,我就来了。”
“那你怎么不和兕子一起出现?”李世民眼巴巴地看着她,甚至有点得寸进尺的抱怨,“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怎么会不来呢?”长孙无忧轻声道,“我不来,你肯定会很伤心的。”
“我……我一直……都很伤心……”他低声道,习惯性摩挲她的手。
“我知道。”长孙无忧甚至因为自己不能多陪他几年而感到亏欠,微微叹息道,“这些年我不在,辛苦你了。”
【就这相处模式,能不能给我拍二十集,就拍青梅竹马恩恩爱爱老夫老妻家长里短的戏码。】
【别提了,二凤的剧里能把凰后当正经官配的都不多,还恩恩爱爱呢。】
【要是按历史拍,那二凤可拍的地方太多了,光拍爱情太浪费他这功绩,得从雁门关救主拍到贞观之治后期,波澜壮阔,光历史书上重要人物就多到三位数。】
【都怪陛下太年轻太优秀功绩太高了(确信)。】
李世民只瞄了一眼弹幕,就很想让它们全部消失,真不是一般的煞风景。
“我有点不放心,所以多看了一会才出来。”长孙无忧环顾四周,这截然不同的大秦风貌让她微微蹙眉,“这算是佛家所谓轮回吗?”
“也可以这么认为。”李世民自己都搞不明白,也解释不清,只能这样说道。
“那你,在这里过得好吗?”长孙无忧问道,“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不仅李世民怔住,整个直播间都怔住了。
【我的天哪,她居然觉得陛下会受委屈?】
【从大唐皇帝,干到大秦皇帝,都杀疯了好吗?谁还能给他委屈受?】
李世民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也就魏征烦人,他还骂我乐不思蜀。”
“那确实有些过分。”长孙无忧先向着他说了一句,然后笑道,“但想来是缘由的,对吧?”
李世民:“呃……”
【魏征:呵。又在背后告我状。】
【你敢不敢把魏征骂你的原因说出来?】
长孙无忧见他支支吾吾,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宽慰道:“故人得以隔世重逢,是天大的缘分,有魏征这样的臣子,一心追随于你,应当觉得高兴才是。”
“也对。”李世民也没有真的介意,魏征就那个德性,有时候故意言辞激烈,就是为了说给他听,惹他动怒的,因为一般的劝谏,他可能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乐不思蜀”确实难听,但他以身犯险也确实不妥当。
“还有那个项羽,跟刺猬似的,动不动就生气,我都容忍他好几次了,要不是我现在脾气好,早就把他杀了。”李世民不由开始絮絮叨叨,“他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掀桌子,我当时差点忍不住想让宫尉上殿把他处理了……”
【啊?老大你是这么想的?当时可看不出来。】
【二凤内心:好想杀了他。
二凤表面上:笑语盈盈,若无其事,好声好气,简直比仁宗还仁。】
“项羽?”长孙无忧立刻明白过来,“若陛下要杀,还是将项家斩草除根的好,除非有人投诚,否则遗祸无穷。”
“其实我也没打算现在杀来着……”李世民小声道,“现在还有用。”
“陛下的养气功夫越发好了,为君者有这样的容人之量,何愁大事不成?”长孙无忧意料之中地露出笑来。
“那是。”李世民被她夸得飘飘然。
【你俩这人设,在我这儿略有崩塌了……我本来以为是大度明君和温柔贤后,没想到……】
【小九果然像妈,是腹黑款的。】
“不提这些烦心事了,我带你们逛逛咸阳,虽然不如我们大唐,但也别有风情。”李世民兴致盎然。
“好。”长孙无忧应声。
李世民抽走她的手帕,随意擦擦眼泪,顺手塞袖子里,一手妻子,一手女儿,顿时忘记还有只小老虎了。
“阿耶,我可以来牵它。”小公主自告奋勇。
她就在他俩边上,抬头看了半晌,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越看越开心,眼角眉梢全是幸福和欢喜。
“你?”李世民不确定道,“你能拉得住吗?老虎可不是狸奴,就算是幼崽也有些生猛的。”
“等我拉不住的时候,阿耶再帮我的忙,好不好?”小公主跃跃欲试。
“那先试试看,不要勉强。”李世民把绳子交到她手里,注视着那活泼的小东西。
它没有一点宠物的觉悟,一个劲地想往前面跑,不知闻到了什么味道,发出清脆稚嫩的叫声,看似嗷嗷的,很凶的样子,但因为体型像只狗,倒更像撒娇。
“它是不是饿了?”长孙无忧观察道。
“有可能。”李世民颔首,“前面是许负的酒楼,带过去喂一下。”
【有没有大触画一下这个场景,稀有版的帝后带女儿溜老虎逛大秦夜市图。】
【这要是二次元游戏,怎么也给肝几天才能掉落这张图。】
【那些喜欢搞事的玩家呢?】
【周围偷偷摸摸吃吃喝喝围观呢,不敢打扰,怕二凤把他们做成表。】
【哈哈不至于,凰后和公主会劝他的。】
【许负的酒楼是什么存档点加补给站吗?都爱往那跑。】
【可能是好吃的多吧,民以食为天。】
【大唐的美食肯定比大秦多,二凤也有点不适应的,要是没有许负,这些吃的他得自己发明。】
【无非多留几年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还没到许负的酒楼,就看到了韩信。
他在墨家的书店门口犹豫不决,徘徊不定。
墨家和少府互通有无,从藕断丝连、暗通款曲,变成了光明正大,眉来眼去,已经过了明路了,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共有了。
——毕竟一个上司,还同根同源。
“怎么不进去?”李世民好奇地问。
“陛下?”韩信吓了一跳似的,不好意思道,“臣听说纸做的书籍比较贵,不好意思进去,万一买不起……”
李世民马上掏出一个钱袋子,直接塞他手里:“随便买,不用客气。”
“不不不,臣怎么能要陛下的钱?”韩信忙道。
“我让太子府预支你两个月俸禄,你收到了吗?不会有人贪了吧?”李世民问。
“没有没有,臣收到了。只是臣实在是喜欢书,买了一些竹简还不够,看到印刷好的纸制书也想买,甚至看到不同颜色的纸,都要买回去试试写起来有什么不同……还有不同的砚台和墨……”
他说着说着低下了头,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贪心了。
【这分明是在演我,我每次进了文具店都走不动道,这也想买,那也想买。】
【我家光砚台有二十几个不重样的我会说吗?其他就别提了,都是泪。】
【还好我不买笔墨纸砚,但我买衣服,双十一买了五十件……捂脸】
【奉劝韩信,理性消费,不然多少工资都不够花的。】
【无所谓,陛下会宠,你们看着吧。】
“纸张刚出来不久,自然贵一点,等过几个月,就会便宜了。”李世民笑着招来一个墨家子弟,“认一下他的脸,他叫韩信,太子少师,以后他来店里,就记太子账上,每个月对一遍账就行了。”
“这怎么使得?”韩信受宠若惊,“臣……”
“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孔子教徒弟还要收束脩呢,这都是他应该做的。”李世民大大方方道,“那你看书去吧。”
“那臣多谢陛下……”韩信忙行礼。
【还顺便给扶苏揽了个人情,这爹当的真顺手。】
【二凤可太爱给别人当爹了。】
【大家是都出来玩了吗?走几步碰见一个。】
【这可是开宵禁的夜市,多稀奇啊,满大街的花灯和美食,谁不想出来逛逛呢?】
【这是真美食一条街,不是那些烂大街的章鱼小丸子和不正宗的臭豆腐。要不是刚才没抢到名额,我都想进去看看。】
【哦豁,二凤老祖宗也在酒楼!】
李世民刚一进去,就看到了一群熟人。
项家一团六个人,许负张良师兄妹,郦食其邓陵赤松子三老头,李信老将军带了他家的孩子——不知道哪个辈分的。
除了韩信孤僻泡书店,扶苏和始皇私聊去了,其他能在的都在了。
而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大概是因为中间的台子上有人正在唾沫横飞地说书。
“话说那孙悟空学了筋斗云、七十二变及各种法术之后,整日在师兄弟面前炫耀,一会儿变成桃树,一会儿……”
【《西游记》都整上了,这娱乐活动突飞猛进啊。】
【难怪这酒楼爆满,这营销手段,爆杀同时代所有酒馆食肆,谁看了都走不动道。】
【要是再来个美女弹弹琴跳跳舞,那更火爆。】
【我不服,我觉得猴哥就是顶流,美女有什么可看的,还是猴子帅。】
【陛下什么时候跟隔壁大圣直播间联动一下怎么样?】
【那可能就会变成,唐僧前面走,大唐军队后面跟着,速度慢一慢,都赶不上大唐版图扩张的速度。】
李信老将军选择性地耳聋眼花,也选择性地耳聪目明,他一扭头,就要站起来行礼。
李世民忙疾步上前阻止他:“坐,在外面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话虽如此,老将军还是很受用,眉开眼笑道,“陛下身边这两位是……”
“是内人和小女。”李世民坦坦荡荡道。
老将军吃了一惊,但还是马上接受道:“夫人气度不凡,雍容华贵,臣也是生平仅见。不过公主瞧着气色不太好,可是有弱症?得早些让御医瞧瞧……”
“多谢将军关心。”长孙无忧微笑点头,“我们会注意的。”
李世民的目光却落在李信旁边那孩子身上,过于幼小了,难以辨别他什么身份。
“这孩子是……”
“臣的曾孙,非要吵着出来玩,没法子,只能带出来转一圈。”老将军无可奈何地宠溺道。
“曾孙……”李世民若有所思,忽见许负一个劲地跳起来向他挥手,便与老将军暂别,往那个方向去了。
【这小孩不会是二凤祖宗吧?】
【这谁知道?除非查家谱。】
“这是李信将军吗?”长孙无忧悄声问。
“你猜到了?”李世民含笑。
“我看你很在意的样子,甚至都不让他行礼,还问人家孩子……”长孙无忧莞尔一笑。
“知我者,观音婢也。”李世民乐了。
“咦?”赤松子喝得醉醺醺的,“我怎么好像看到了一条龙?”
“没有龙,只有老虎。”李世民路过他们一桌老头,信手把小老虎抱起来,举给他们看,“看!我的老虎,是不是很威风?”
“还没猫大,威风在哪?”赤松子斜眼。
“瞎说,比猫大多了。”邓陵反驳,“再养几个月,绝对威风。”
“你们墨家现在真是一帮狗腿子,他放个屁你都要捧着说香!”
“呸,粗俗!无礼!把我的酒还回来,不许你喝了!”邓陵大怒。
“吵架归吵架,怎么能抢我的酒呢?”赤松子轻轻松松把酒葫芦抢回来,一打眼看见李世民身边的长孙无忧和李明达,顿时惊疑不定道,“这、这是哪一位?”
“你不是会算吗?”李世民挑衅道,“现在算吧。”
【二凤:嘻嘻 赤松子:不嘻嘻】
【真能算出来吗?这可跨了八百年了。】
赤松子不笑了,酒也不喝了,就盯着长孙无忧看,神色凝重又古怪:“这女子一眼就是凤命啊,贵不可言,独一无二,难不成她是你的皇后?”
【我靠,真能算出来?就看了一眼,连生辰八字都还没问。】
【二凤刚刚还牵着手呢,这亲热劲儿,猜也猜得出来。】
“你真是算出来的?”李世民半信半疑。
“一半一半吧。”赤松子坦白道,“一半是她确实凤命,另一半从你的表情猜的。”
【我就说嘛,算命一半都是心理学和人情世故。】
【那也很厉害了。】
“她呢?能算出来吗?”李世民忙把女儿轻轻拉过来。
小公主眨巴着眼睛,耳朵里听着猴子被菩提祖师赶出师门的精彩片段,努力把注意力收回。
“她……”赤松子的眉头一皱,不说话了。
“是算不出来还是……”
“不是算不出来,我是怕算出来了你不高兴。”赤松子唉声叹气,“早知道我就不贪这一口酒了,巴巴地跑到咸阳来干什么。这下怎么办?要砸锅了。”
李世民心里一沉,已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长孙无忧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先生请说吧,无论什么结果,我们夫妻都能接受。”
“那我可就说了啊。”赤松子偷偷瞅了瞅李世民的脸色,壮着胆子道,“这女娃,怕是福薄命浅……”
第53章 一家三口
【这老头是怎么活这么大,还没被打死的?当着人家父亲面说孩子早夭,这父亲还是个皇帝。】
【可能是因为他真的算的很准吧……】
李世民只是叹气,摩挲着长孙无忧的手,安慰她道:“没事的,相信我。”
长孙无忧的脸色在那句“福薄命浅”出口后,白了一白,勉强定了定神,问道:“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改命吗?”
“阿娘不要难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李明达反而是最淡定的一个,似乎对“死亡”这件事没有什么具体的认知,又或是早有预感,所以波澜不惊。
“本来是没有的。我从前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改也改不了。但是……”赤松子迟疑地看向李世民,拿不准主意,“但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他回头看看剥瓜子的张良,又转过来,含糊其辞:“如果是你的话,也许有法子吧?”
李世民现在确实有法子,所以也就不计较他算得太直白太难听,点头道:“我自然会有办法的,绝不会让兕子早早离开我们。”
赤松子美滋滋地喝着酒,也不反驳,反倒是郦食其,好奇地问道:“命数这东西,真的是定好的吗?既然是定好的,又怎么能改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赤松子笑道,“比如始皇统一天下这件事,它就是定好的,无论谁来阻拦都没有用。就算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在他天下统一之前也得绕着他走。管你多少刺客,怎么刺杀,都不可能伤到他。——这就是天命。我那个傻徒弟不信,非要去试,结果呢?”
他摊了摊手,还向张良努努嘴:“没用的,白费功夫。”
“你这样说的话,就把功劳都归于始皇帝一个人了。”郦食其不赞成,“但始皇帝之所以统一天下,是奋六世之余烈,从商君和孝公开始,武安君、昭襄王、张仪、郭开、王翦将军、蒙恬将军、李信将军……多少人苦心筹谋,浴血奋战,才得来的今天,你一句天命就抹煞了所有人的功劳。如果人人都知道天命,都按天命行事,那还努力个什么劲儿啊,躺家里等死呗。”
【郦食其说得好呀,人要有主观能动性,要有唯物史观,不要英雄史观。】
【我抬头瞅了一眼直播间的名字,真唯物啊,挂都开天上去了。】
【没有这些挂,对陛下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这个直播会变得很无聊,变成纯军事和政治教学了。】
【想象一下陛下什么挂也没有,他自己就是挂,杀完胡亥赵高继承皇位,然后慢慢改革呗,十年八年的,也就稳了。】
【匈奴等你十年八年?冒顿明年就杀爹篡位,几年就统一了草原。】
【二凤知道历史啊,找个猛将把冒顿刺杀了不就完了吗?】
【不需要十年八年,人贞观就三年,动不动就天灾,结果迅速处理了太子齐王所有势力,又处理了一大堆光吃饭没功劳的封王,再把李渊留下来的残党踢掉,休养生息,那国力噌地就上去了,一出兵就把东突厥灭了。主打一个多线并行,啥都不耽误。】
【天命这事确实值得说道说道,就比如刘秀吧,那就离谱。】
“有道理,都有道理。”李世民不掺合他们的辩论,坐到了许负旁边那一桌。
“老大吃什么?我们店里新推出了火锅烤肉套餐,既可以吃火锅,也可以吃烤肉,还能围炉煮茶……”许负小嘴巴巴的,马上笑眯眯凑了过来,手里甚至拿了张菜单。
【好奢侈啊,她居然拿了一张纸做的菜单。韩信都舍不得买呢。】
【妥妥富婆啊许负,过得也太滋润了。】
“帮我把老虎喂一下。——你这里这么热闹,咸阳的其他食肆没有过来打听吗?”李世民把菜单递给长孙无忧,小老虎递给伙计。
“好,我让人领到后院去喂。——当然有啦,第二天就有啦。”许负笑嘻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天下钱那么多,我一个人怎么赚得完,所以我把赚钱的法子都卖出去了。只要他们给加盟费或者专利费,想要什么法子,我这都卖。”
“所以那夜市的冰糖葫芦……”
“实在交不起钱的就算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我这儿消费一顿,猜猜吃的是怎么做的,能猜到的,回家自己捣鼓也无所谓。”许负很大方,“那个做豆腐的方子,我可卖出了很多份呢。”
【冰糖葫芦多简单,看一眼就会了,这个季节山上全是野生的山楂,捡捡就是,唯一贵的就是糖。】
【做豆腐最重要的是石磨吧?有石磨的话,其他步骤看一遍就差不多了。】
【豆子真是好东西,它自己的衍生物就能涮一顿火锅。】
“石磨的普及度还不够,我会让各郡县继续普及的。”李世民随口道,“有石磨的话,磨面也更方便些。”
“嗯嗯。”许负连连点头,“我们店里的面食是全天下最多的,连包子面条馄饨饺子都有哦。”
【老陕爱吃面食,那可是全国排的上号的。】
【山西不服!我们山西才是面食之乡。】
“有热汤吗?”李明达眼睛亮晶晶的,“我喜欢喝甜一点的。”
“有哦,有好几种饮品呢。”社牛许负马上道,“小公主可以给我留个墨宝吗?我把它挂在厅堂上,蓬荜生辉啊!”
“啊?”李明达犹疑着看向父母,“可以吗?”
【妙啊,曲线救国。】
【听说小公主模仿陛下的字模仿得很像,“临帝飞白,下不能辨。”】
【王羲之:还有没有王法了,版权费交了吗?】
【王法?王法在这坐着呢。】
“可以,你写吧。”李世民摸摸她的头发,宠溺道。
长孙无忧只笑着点头,在炭火上烤着橘子和栗子,看着她铺纸研磨,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时间过得真快啊,兕子都能写飞白了。”她喃喃自语道。
【小九都能当太子了。狗头.jpg】
【这就有点尴尬了,凰后要是知道承乾被废的事,打击多大呀。】
【其实也还好,第二个太子还是自己家的,自己亲生的。既没有落到别人家,也没有把自己哥哥们给杀了。】
【听起来更地狱了。】
【虽然有些人说皇后是因为孩子生多了,才身体不好的,但没办法,他们家真的有皇位要继承。如果没有小九,这太子之位不就落在李恪头上了吗?】
【如果只生了一个承乾,说不定没有太子之争了。】
【朱厚照:也许你在说我?皇家独生子的下场,难道值得效仿吗?】
“写什么呢?”李明达问许负。
“写: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我们酒楼就叫‘天然居’。”许负击掌而笑。
小公主抿唇一笑,一手拈着袖口,一手熟练地持笔,在纸上落下飘逸优雅的一点,紧接着笔走龙蛇,毫不停顿,顷刻之间,就写好了一个“客”字。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写得真好啊,跟她一比,我这二十年书法白学了。】
【毕竟是顶级的基因遗传,加最好的教育资源,写得不好才不正常吧?】
李世民含笑看着女儿,和观音婢炫耀道:“怎么样?我有没有把兕子养得很好?”
“有。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一定会待他们很好,以补偿我不在的缺失。”长孙无忧温和又坚定道,“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就算有所缺憾,也是天意而已。不必过于苛责自己,无论为君还是为父,你都已经做到最好了……”
李世民心中一震,虽然预想过很多次与观音婢的重逢,也知她体贴入微,不会怪他,可亲耳听到她这么说,还是很难不动容、不感觉到由衷的安慰。
【苛求一个十分优秀的人不够完美,也是很容易犯的通病。】
【渭水之盟那事,要是换了某些大怂的皇帝,能拿出来大吹特吹,也只有二凤自己觉得是天大的耻辱。】
【毕竟在那之前没受过这种委屈。】
【要是这个游戏是真的就好了,我好想看二凤一家三口的日常剧情。】
【可惜只是游戏而已。】
【魏征常何和长孙无忌都来了,为啥不能让凰后也过来呢?】
【你干脆把整个大唐都搬过来得了。那陛下还回不回去了?大唐还要不要了?】
【可是凰后去世得很早啊,二凤来的时候承乾都谋反了。】
李世民看着她们,忍不住也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就好了……
可他也记着他的大唐,记得他回到了武德九年,那时候观音婢多年轻啊,笑起来如春风十里,也会开玩笑,会嗔怪他,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游玩。
大唐……终究大唐才是他的来处,也是他的归宿,他不能自私地把她们强留在这里,只为了慰藉自己的孤独。
兕子的字写好了,赢得了一片盛赞。
“这也太好看了吧!小公主你好厉害!我明天就把这字裱起来,挂在最显眼的位置,让所有人都看到!”许负鼓掌鼓得最起劲,大声夸赞,把周围所有人都吸引过来了。
“这是哪国的字体?好特别……”
“妩媚动人,灵秀自然,有大家之风啊!”
“小小年纪,怎么写得这么好啊?”
“那肯定是父母教得好啦。”
……
小兕子的脸红扑扑的,既觉欣喜,又有点害羞,把字送给了许负,就乖乖坐到长孙无忧边上,吃烤栗子去了。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弧度,都像极了观音婢。
李世民仅仅是这样看着她,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这个梦永远不会醒就好了……
即使是他,也会有这么一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好热闹。”长孙无忧轻柔地安抚道,“虽与大唐不同,但入乡随俗,亦可安居。”
“嗯。我不会耽误正事的。”李世民明白她的意思,故作轻松道,“既然来了,就尝尝这里的东西吧。”
“桂花酒酿圆子,这两天最受欢迎的新品哦。”许负让厨房送上来,“圆子还是豆沙馅的,费了好多功夫呢。”
【酒酿……】
【子房下意识瞄了一眼过来,真ptsd了。】
【笑死我了,为什么每次他都在啊,这是什么必要触发条件吗?】
“我从来不担心你能做到。”长孙无忧笑道,“我只担心你勉强自己。”
“你放心。——也没几个人配让我勉强。”李世民轻描淡写。
长孙无忧垂下眼睫,犹豫了好一会,才低声道:“若是有合心意的女子……”
李世民立刻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了。
“我从来不是个痴情的人。”他道。
“我知道。”长孙无忧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了听说书的女儿一样。
“我也很贪心,有很多坏毛病。”
“我知道。”长孙无忧却笑了,“和你的优点比起来,一点所谓坏毛病,其实反倒很有趣。月亮尚有阴晴圆缺,何况乎人呢?若是十全十美,那还能算得上是人吗?”
“听我说完,你别打岔。”李世民无奈。
“好,你说。”长孙无忧纵容地看着他。
【我总是会忘记,陛下才是年长三岁的那个……】
【你是不是想说,有一种姐弟恋的氛围?】
【嗑糖的时候一想到陛下的后宫,就觉得这糖有点硬了。】
【要求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皇帝从一而终?你自己听听这是人话吗?】
【好这口的建议转到朱祐樘直播间,那里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放纵外戚惹事生非的、历史上唯一一位只有一个老婆的皇帝。】
【嗯,后来独生子溶于水了,皇位都落别人手里了。】
“你在我心里就是十全十美的人。”李世民认真道,“看到你我就觉得高兴,觉得安心。”
长孙无忧微怔,忍不住笑意盈盈:“这时候怎么想起说这种话来?倒像是刚成亲那会儿……”
【受不了了,我好想踢翻这碗狗粮。】
【飞快扑过去抢下狗粮,并塞直播间所有人嘴里。吃!都给我吃!皇家特供!】
【甜得我牙疼,老夫老妻了还这么秀。】
“所以——没有人可以取代你。”李世民正色道。
“……”长孙无忧自然是觉得很欢喜的,没有人不喜欢听这么好听的话,何况说话的人还是她的丈夫。
她只是不放心:“我也没说旁人会取代我……只不过,你身边总得有知冷知热的人,能时时照顾你,安慰你……”
“这样的人还是不缺的,年轻貌美、知情知趣的女子,宫里到处都是。”李世民随意道,“好了,我们不提这些煞风景的事了。偶尔你也放下你的责任,只做你自己就好。我最初喜欢你的时候,你就只是‘观音婢’,不是秦王妃,不是皇后,不是谁的母亲,而是你自己。”
长孙无忧微微睁大眼睛,惊诧莫名:“二郎……你好像变了很多……”
“有吗?”李世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年轻貌美的女子=煞风景?有没有搞错?】
【因为现在只想和凰后多待一会儿,所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就变成多余的了。】
【我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陛下嘴里听到这么超越时代的发言。】
【谁给陛下发现代的电视剧和言情小说了吗?怎么连爱情观都变了?】
【有可能是弹幕整天叽叽喳喳,说些不着调的,潜移默化影响到二凤了。】
长孙无忧默默地吃着桂花酒酿圆子,安静很久才慢吞吞道:“其实我……曾经羡慕过房玄龄的妻子卢氏……”
“为什么?”李世民问出口的时候,其实也就猜到了。
“因为房玄龄只有她一位夫人。”
“那我恐怕是做不到的。”李世民叹了口气,颇为苦恼。
“我知道,我也不可能要求你做到,那我成什么人了?”长孙无忧失笑,“我只是羡慕而已。当年房玄龄病重时,对卢氏说,让她在其死后改嫁。卢氏哭着剜目明志,发誓绝不改嫁。后来房玄龄病好了,与卢氏相伴多年,一直没有纳妾。”
“不止多年,几乎是一生了。”李世民道,“有一回我想赏赐个美人给玄龄,卢氏不同意,宁愿喝毒酒也不让步。”
“她真喝了吗?”长孙无忧忙道。
“那倒没有。我让人换成醋了。”李世民解释道。
“真是好生贞烈。”长孙无忧喃喃。
【吃醋的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挖掉自己一只眼睛,够吓人的。】
【可以理解凰后的羡慕,但没办法,二凤这个身份,就不可能像房玄龄夫妻俩一样了。】
“……你从来不曾与我说过,你很羡慕卢氏。”李世民略有点沮丧。
“我要怎么开这个口呢?”长孙无忧无可奈何,“旁人只会认为我疯了吧?身为你的妻子,维系家宅稳定,开枝散叶,甚至物色美貌又体贴的女子充实后宅,在我不方便的时候服侍你,都是我的责任……”
【好真实又沉重的话题,我还以为能单纯吃两口糖。】
【也是有糖的啦,因为每次二凤出征回来,凰后都会怀孕,感情还是很好的,一共生了七个孩子。】
【想想古代那个生育条件,糖里也有玻璃渣。】
“我以前竟也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心情……我以为……”
他以为男人有妻有妾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这样不是吗?房玄龄这样的例外,万中无一。
他以为他已经对观音婢很好了,他们荣辱与共,夫妻一体,亲密无间,所有能给予妻子的一切荣耀,他都迫不及待地献给她。
玄武门之变刚发生两个月,他的太子之位刚刚过渡,就册封了观音婢为皇后。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早早地就封为太子。
其他任何女子,都不可能越过她去。
任何女子生的孩子,也不可能越过他们的孩子。
原来……还不够吗?
原来她也会羡慕那个喝毒酒的卢氏……
“你怎么还难过起来了?”长孙无忧连忙道,“我只是随便说说,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罢了。若是连你这样的夫君我都要挑剔,那也太不知足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是我不好,我不该乱说话……”
“对不起。”
“……”长孙无忧愣住了,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
假装听说书的李明达努力克制住转头的欲望,和新认识的小伙伴许负在桌子底下勾着手,互相攥得死紧,好像两只手在替她们无声尖叫。
“你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居然从来没有发现……”李世民斟酌着,慢慢说出口。
“其实我从来没觉得委屈。”长孙无忧温柔地看着他笑,“虽然有时会怀念我们新婚时的日子。——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居然又甜回来了。】
【我们官配是这样的。】
【那会儿刚结婚,仗打的少,没有孩子,也没有多余的女人,青梅竹马的小夫妻整天黏在一起,怎么能不快乐呢?而且凰后年少时寄人篱下,和哥哥一起被长孙安业赶走过,成亲后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夸张点说,二凤给了他们兄妹一个家。】
【不止一个家,还有一个天下。】
【突然又燃起来了。】
【陛下,你那个酒酿圆子还吃不吃了,都快被你搅成糊糊了。】
【别吃了吧,子房都往这边看两回了。】
“不喜欢吃吗?”长孙无忧诧异地问。
“……现在不能饮酒。”李世民小声嘀咕。
长孙无忧忍俊不禁:“一口都不行了吗?这下真成‘不擅饮酒’了。”
“你就别笑话我了……”
“难得有你的笑话可以看。”她俏皮道。
旁边有人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道:“陛下,能不能开合照功能啊?我真的很想合影留念……难道你不想和皇后公主一起拍个照吗?随时可以拿出来看哦。”
李世民还真被这个玩家说动了,心里问道:【有合照功能吗?】
【有的。宿主确定要开吗?】
想到这帮玩家的作风,李世民拖了一拖,等后半夜游戏快结束时,才短暂地开通了合照功能。
【叮,直播间公告:全体游戏玩家,活动即将结束,你有五分钟的时间可以拍照,倒计时开始!】
五分钟后,李世民带着系统相册里的几百张照片,站在那卖螃蟹灯的店铺发呆。
“既然想要,就买下来好了。看了这么久,还不能决断吗?”
魏征看不下去了,替他付了钱,把灯递过去,阴阳怪气道:“你不会是没带钱吧?”
“我像是出门不知道带钱的人吗?”李世民郁闷道。
“你像是看一个灯能看哭的人。”魏征皱眉叹息,“大庭广众的,你好歹给你自己一个面子,别说哭就哭。”
“不要你管。哪条律法规定我不能哭吗?”李世民气势汹汹地夺过螃蟹灯,眼泪汪汪地走了。
魏征:“……”
李世民漫无目的地走到灯火阑珊处,正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呆着,某位不速之客就飘回来了。
【关一下直播间,我有事找你。】
【怎么,你见不得人吗?回回还要避着直播间。】
【不想看他们啰嗦。】
李世民不高兴地关掉直播,凶道:“什么事?”
“你怎么又在哭?”嬴政无语。
第54章 始皇vs二凤
“关你什么事?”李世民心情极差,自然懒得敷衍他。
嬴政倒也不气,而是淡淡道:“扶苏也在那儿哭,你干脆和他一起哭去,顺便哄哄他。”
“你自己的儿子,你怎么好意思叫我哄?”李世民不可置信。
“现在也是你儿子了。”嬴政面无表情,且理所当然。
“你别占我便宜!”李世民很警惕。
“你去不去?”嬴政强硬道。
“不去!请人帮忙就这态度,我凭什么帮你?”李世民很气。
“你的继承人,你不去管管?”
“明明是你的继承人!”
“现在你才是我的继承人。”嬴政随口道。
“都说了不要占我便宜了。”李世民不高兴。
“你再哭一会,蒙毅就要担心你想跳河了。”嬴政幽幽道。
“你是在开玩笑吗?”李世民匪夷所思,“你居然也会开玩笑的?”
“……”嬴政嫌弃地看着他,“哭够了没有?以后见面的机会多得是,非得这么哭哭啼啼、儿女情长吗?”
“我哪跟跟你比,一心只有大秦,连儿子都叫别人去哄。”李世民咬了咬牙。
“你不是别人。”嬴政认真道。
“……”李世民无言以对。
“真不去吗?”嬴政又问。
“不去!”李世民烦躁得很。
嬴政只默默拿出一方手帕,天青色的布料上印着大唐流行的团花纹样式。
李世民微微色变,下意识摸了摸袖子,才想起那是游戏里塞进去的,现在自然已经没了。
“你把它带出来了?”
“给你留个念想。”嬴政平静道,“走吗?”
“先还我。”李世民伸出手。
嬴政把观音婢的手帕还给李世民,却不料这人比猫还手欠,好奇地摸了一把他的手,还嘀咕道:“你手是凉的。”
“不然呢?”嬴政没好气地反问。
“那你现在真的算是鬼魂了?”李世民把手帕小心地折叠起来,塞进袖袋里,随口道,“当鬼魂是怎么感觉?”
“刚刚还在哭的人不是你吗?”
“能说话,能听到别人说话,白天也能出来,但是没有影子……你会飞吗?能吃东西吗?需要睡觉吗?我死之后也会像你一样吗?真的有地府和轮回吗?那下辈子我会投胎成什么?”
李世民太好奇了,忍不住一直问。
然而某人并不回答:“你以后就知道了。”
“一般我敷衍孩子,也这么说。”李世民不以为然,“你说了什么把扶苏搞哭了,他没那么容易哭。”
“也没说什么。我不过是说,若他能像你这样,外圆内方,杀伐决断,有多仁慈就有多狠辣的话,我也不会对他不放心。”嬴政自以为很平淡地回答。
“我哪有狠辣?”李世民不服,“胡亥赵高那是假诏,法家两个那是逼宫,难道不该死吗?我最多就是杀了几个赵高的车骑,一点也没有牵连无辜好不好?李斯我都没动呢。”
“你是只听见了‘狠辣’这两个字吗?”嬴政撇他一眼,“我是在夸你。”
“夸我的时候,不必踩扶苏一脚。”李世民不假思索道,“他在你的威名下出生和长大,足足三十年了,他在你面前弱小得像一只小羊羔,哪怕争吵,也不过是一种不平等的、无力的挣扎罢了。就像我的承乾……”
父子加君臣,帝王和储君,这诸多关系缠绕在一起的二者之间,是很难就几句话说清楚的。
嬴政废了原本的王后,抹除了她的痕迹,可见也没有什么感情,更多的全是政治博弈。
他忙于扫平六国的那些年,扶苏一个人长大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可能亲密到哪儿去的。这是由嬴政的身份和性格决定的。
你看这个人,这个样子,像是会哄孩子的吗?
也就王翦将军那个级别那个功勋那个情势,在非他不可的情况下,嬴政才愿意放下身段,别别扭扭去撒个娇。
至于对自己的儿子,呵呵。
跟这对父子一比,李世民居然诡异地觉得,他和承乾的关系还是不错的,——至少曾经亲密过。
“我并没有踩他。”嬴政疑惑地纠正道,“我不过是在实话实说。”
“你的实话实说,把扶苏气哭了。”
“那是他自己心理太脆弱。”嬴政皱眉道,“我从小也没人教,九岁回的咸阳,父亲身体不好,也没怎么陪过我,不也一样长大了吗?为什么他就这么矫情这么脆弱,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需要做父亲的去哄他?凭什么?”
“说实话,类似的问题,我有一段时间也想过。”李世民居然能与他共情,“在承乾行为悖乱,穿突厥的衣服,学突厥的文化,还想杀了他的老师,通过装病引我过去,然后发动谋反的时候……”
“你等会。”嬴政颇有些不可思议,“你儿子是太子对吧?”
“是,他八岁就封了太子。”
“谋反的时候他多大?”
“二十四。——你问这个干什么?”
“一个当了十几年的、成年已久的太子,还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竟能干出这等荒唐可笑的事来,连谋反都这么幼稚,被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嬴政冷漠而笃定道,“你居然还觉得愧疚?有什么值得愧疚的?让这种人继承皇位,你们大唐是想二世而亡吗?”
“三世。——我才是第二个。”李世民诡异地心情好了一点,可能是对比出来的,也可能是因为嬴政在替他说话。
“哦,你爹没有什么存在感,总是让人以为你才是开国那一个。”
“彼此彼此,你爹也一样,没什么存在感。”
两人对视一眼,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互相看不太顺眼、但又看得很顺眼的默契,纷纷转过头去。
李渊,没太多存在感的、被儿子封为太上皇的大唐开国皇帝。
——父子关系曾经很亲密,儿子越大功越高,关系也就崩了。
赢异人,在大部分人印象里就是嬴政他爹而已,继位太晚、死得太早,导致嬴政十三岁继位的原因。
——父子关系,只能说还行吧,勉勉强强。
想想上面倒霉的父亲,再想想下面糟心的儿子,怎么不算一脉相承、异曲同工的尴尬呢?
“其实扶苏还是不错的。”李世民缓步走在河边,“如果是我的话,也会反对你焚书坑儒的。”
“为什么?”嬴政诧异道。
“你愿意听?”
“你说的,我愿意听。”嬴政毫不犹豫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论你的权力有多大,诏令有多严苛,但传播和行使诏令的始终是人,有人就有私心,有人就有对策。打个比方,孔鲋,孔子的后人,他的家族和威望在当地恐怕别人很难比。你这个焚书的诏令,怎么可能把儒家的经典全焚完呢?”
李世民慢悠悠解释道,“他可以把书刻墙中间、可以埋地里、可以藏山里……总之只要他们想,总是有法子的。”
“我若是抄家焚屋,掘地三尺呢?”
“他们已经记在心里了。”李世民淡定道,“除非你把儒家杀光,连几岁小孩都不放过。诸子百家,除了法家全杀光,那也许能做到。——可你一旦这样做了,那么所有的反抗势力都会拼命反扑,与你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定你连二世都坚持不到。”
“……”
“别忘了还有墨家,墨家可全力支持过你们,是有功劳的。”
“是‘我们。’”
“好,我们。”李世民从善如流,“我不信诸子百家的书你没看过。你要不要先把你自己给诛灭了?”
在嬴政生气之前,李世民哼出了一首大秦传播很广的《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1]……”
在他那个时代,诗经的语音韵律和如今流行的已经不大相同了。但长安离咸阳终究没有远到哪里去,文化乐曲的格调保留了部分相似,由他哼唱出来,倒是很好听的。
“你以前唱过这首?”嬴政问。
“府上演奏过几回。配上编钟,大家都喜欢听。”李世民笑道,“出自《诗三百》,虽说过了孔子的手,但本身就是秦地的歌曲吧?你烧得了书,还烧得了所有唱过《诗》的男女老少吗?”
“其实我知道,是不可能完全杜绝的。”嬴政回答,“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下了这样的诏令,不过是为了打压一下那些猖狂议论、串通非议罢了。你知道的,那些书咸阳宫应有尽有,都有保存备份,医药占卜秦法种植类的书,也并没有焚烧。”
“从结果上看,你的目的达到了吗?”李世民问。
“至少,推行法令变得更容易了。”
“确实,毕竟谁都不想死。只要聚在一起谈论《诗》《书》,就得抓起来在闹市斩首,曝尸街头以吓众人。这样的刑罚,未免太残酷了。以暴力镇压人心,不是长久之计。”李世民到底还是不太赞同。
“不如此,如何镇压那些乱党?”嬴政问道,“譬如侯生卢生等人,难不成你也觉得他们死得冤枉?”
他目光灼灼,盯着李世民,等他的回答。
“他们死得倒是不冤。”李世民干脆道。
因为太干脆,反倒让嬴政微怔。
“你刚刚不是在说我杀他们不妥?”嬴政定住脚步。
“这是两码事。”李世民道,“在他们诽谤你之前,韩众和徐福已经骗过你好几次了,索要那么多金银财宝,童男童女,说是去找仙山炼仙丹,结果卷钱逃跑,一去不回。你真正生气的是这个。”
“我倒是想把他们都杀了。”嬴政冷冰冰的语气里带着杀意。
“可惜徐福跑了,跑得太远,再也不敢回来了。”李世民简洁道,“卢生他们怕你清算,也跑了,结果你更生气,他们就死路一条了。”
“你既清楚前因后果,又为何觉得不妥?”嬴政不满。
“因为你一下子坑杀了四百六十余人。”李世民叹气。
“你没杀过这么多人?”嬴政质疑。
“我杀过的比这多多了。”李世民不假思索。
“那你?”
“我杀人最多的时候,是在战场上。那时候我和你的王翦将军没什么区别,别说四百个,四千,四万在我眼里,也没什么区别。敌人不死,死的就是我。我怎么可能心慈手软?”李世民平静地道出往事,没有什么炫耀的意思。
那是他人生中比较凶险的几年,也曾有过好几次和死亡擦肩而过。
累累功勋,也是累累白骨铸成的。李世民从来不曾忘记。
嬴政深深地看着他:“但你与王翦不同,你是皇子。”
“但我偏偏排行第二,为此,难免又要多造杀戮。”李世民低声道。
“可那些后世之人纷纷替你开脱。”
“那不过是因为我继位后懂得收敛和休养生息而已。”李世民微微一叹,“乱世人命如草芥,遍地白骨无人收。我见得多了,所以打定主意,要在天下平定之后,尽量减少民力损耗。”
嬴政沉默许久:“所以你觉得我坑杀这些骗人的方士、诽谤的儒生是错的?”
“当然不是。”李世民反驳,“只是杀得太多了。四百六十余人,全都一定该死吗?没有回旋余地吗?”
“我还得替这些人找活路?”嬴政质问。
“他们不是你的臣民吗?身为君主,不应该仁慈地对待自己的臣下和百姓吗?”
李世民反问,“他们的死刑复核了几次?确定都符合秦法的标准吗?没有赦免宽宥的余地吗?有没有被裹挟、被冤枉、愿意改过自新的?有没有老弱病残?——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赞成全部坑杀这个决定吗?有没有人反对?为什么反对?他们说的有道理吗?你听了吗?”
“……”
嬴政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哑口无言是什么滋味。
不是因为李世民说得有多好,而是他是唯一一个以对等的身份质询嬴政的人。
儿子说的话他可以不听,臣子说的话他也可以不听,他大权在握,乾纲独断,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向来势弱,哪怕是据理力争的扶苏,也可以随意丢到千里之外的上郡去。
还有谁能阻止他?
还有谁说的话能让他听进去呢?
一怒之下,区区四百个多人,坑杀就坑杀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本来就是他们有罪在先。
嬴政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也不愿意低头认错,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的大秦分崩离析,二世而亡,所有宏图霸业都化为泡影。
他才不得不开始反思。
他这一生从不示弱于人,骨子里骄傲得很,觉得自己功盖三皇五帝,定然能超越前人,建立前所未有之功勋,让大秦千秋万代,被后世歌颂敬仰。
可大秦在他死后,短短三年,就已经亡了。
才三年,三年!
那他,还有大秦历代先王,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
一开始,他觉得是胡亥的错,赵高的错,后来他觉得是陈胜吴广刘邦项羽的错,再后来他觉得是扶苏的错……
等看了许许多多世界,千千万万弹幕之后,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也许他也有错。
他错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如果能重来,他应该如何改变大秦的结局?
他一直在想,一直在试,逐渐学会吸取教训,去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弹幕和那些玩笑般的投票。
李世民的名字,忽然就映入眼帘。
那么挑剔、那么无法无天的未来之人,居然大多都愿意给这个人极高的评价。
除了杀兄囚父这种在嬴政眼里不值一提的瑕疵,甚至连父子关系不好废了太子都要拿出来批判批判。
可笑!
这人是没有别的缺点了吗?怎么能连这种小事都要反复说?
他们为什么那么称赞他?这个人可以逆转大秦的命运吗?
嬴政不确定,但愿意赌一把。因为怕结果又是失败,他给了李世民一大堆外挂。
——虽然现在看来略有点多余。
他渐渐开始相信,没有任何外挂,李世民一样可以拯救大秦,只是要多花点时间而已。
“你就没有犯过错吗?”嬴政忍不住问。
“我怎么可能没有犯过错?”李世民微讶,“我也犯过很多错的。”
“比如?”嬴政专心听着。
“太原刚起兵时,有一位功劳很大的臣子叫刘文静,他后来与我交好,算我们秦王府的人。但论功时,他却排在了我父亲近臣裴寂的后面。裴寂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货色,刘文静不服,难免酒后发了些牢骚。结果被人举报给我父亲,父亲大怒,欲杀刘文静,我就替他求情[2]……”
“你错在何处?”
“就因为我替刘文静求情,父亲更怒,非杀他不可。刘文静就这么死了。”李世民无可奈何地长叹。
“你觉得你不该替他求情?”秦王问。
“如果我不求情,刘文静也许不会死。”李世民郁郁道,“那时候我太年轻,没有想到父亲会那么狠……”
“杀功臣的是你父亲,你倒觉得自己有错?”嬴政不赞同,“从结果来看,刘文静死得是有点冤,但对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吧?肯定有谋士会告诉你,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低估你父亲,与你交好的所有功臣都得小心,不要让自己落得刘文静的下场。反而会促进你的力量团结一心,共同进退。”
“……确实有人跟我说过。”李世民神色复杂,“那时候刘文静刚死不久,我明明为他的死而难过,却又发现,他的死,让更多人倒向了我。我的势力被打压得厉害,却又因此变得更强了。”
“那不是一件好事吗?”嬴政直接道。
“可是刘文静死了。”
“你介意一个人的生死?”他在“一个”上面咬了重音。
“我介意。”李世民脱口而出道,“还有张蕴谷,他是一个公正的良臣,在处理一桩案子的时候,被御史弹劾他包庇犯人,因犯人兄长为刺史,张蕴谷还经常到狱里和那个犯人下棋……我当时一怒之下,就把他杀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所谓的犯人确实有癫病,时而胡言乱语,并没有涉及谋反。张蕴谷不过是看他可怜,同情他,才为他申冤的。——这样一个人,就这么轻易地死在我手里。”[3]
“这样一个一个数,你是要数到天亮吗?”嬴政无语道。
“数不到天亮,我杀过的人虽然多,但谈得上‘错’的也就那么几个。”李世民仰头看着天空。
没有月亮,星星也看不太清,也许是花灯太多太亮了,挡住了星辰的光。
“所以后来,我很后悔,就下令死刑要交给我复核五次,才能执行。”
嬴政的表情这才真正动容:“事事如此,不觉得很累吗?”
“累自然是累的,也很麻烦,可少了很多冤案不是吗?”李世民笑道,“也是在那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权力太大了。”
“你是皇帝。”
“对,我们都是皇帝。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而权力的滋味令人着迷。一言就可定千万人生死,令千万家庭破碎。如果我不克制自己,不约束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重蹈覆辙。”李世民转而看他,“我不想以后史书上评价我是个滥杀无辜的人。”
嬴政沉默许久,若有所思:“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也许你不赞同……但我是这么想的。”李世民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晰了,原以为嬴政定会不赞同,没想到……
“如果你是我的太子就好了。”
“什么?”李世民愕然。
“如果你是我的太子,从小……”
“你等会!”李世民马上打断他,“你怎么又占我便宜?太过分了,我跟你谈正事呢。”
“我也在谈正事,不是玩笑。”嬴政严肃又认真道。
“啊?”李世民疑惑不解。
“假如有一个机会,你可以做我的太子,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你会愿意吗?”嬴政盯着他问。
“这话你可千万别对扶苏说,不然他也太伤心了。”李世民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愿意?”嬴政发现了他的回避。
“这个……”李世民为难道,“你认真的?从小跟你一起长大?那我还是我吗?你干脆重生一次,从小养扶苏不就好了吗?”
“……”嬴政摇了摇头,补充道,“保留你的记忆,也不行吗?”
“唔……”
真是个好棘手的问题!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第55章 神级翻译李二凤
“你当真不是开玩笑?”李世民谨慎地又问了一遍。
“不是。”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呢?”李世民不解,“我刚刚才跟你说了一堆我不支持你的道理。”
“嗯,我听进去了。”嬴政回答,“你说的话,我愿意听,也听得进去。”
“那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劝谏你的近臣加良臣,比如我的魏征这样的。”李世民提议。
“魏征不行,如果他是我的臣子,大概干不了多久就会被贬。”嬴政果断拒绝,“我不喜欢这样的。”
“可我也会跟你唱反调啊。”李世民疑惑,“就比如这焚书坑儒,我是肯定会反对的,比扶苏反对得还激烈,不吵到你改主意我不会罢休。秦法严苛,劳役繁重,损耗民力,逼急了我说不定也会清君侧。”
“清谁?李斯?”嬴政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地问。
“除了李斯还有谁?焚书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李世民随口扯道,“不过光除了他没用,你才是关键的,我可能会筹谋政变,自己执掌权力。”
“怎么筹谋?说说看。”嬴政更有兴趣了。
“你今天好奇怪。”李世民受不了了。
“如果你是大秦的太子,你要怎么政变夺权?”嬴政充满期待地问。
“得先策反卫尉统领,串联中尉军统率……”
“若都是我的人呢?”
“那就想办法换掉。身为太子,要是连这都做不到,就不要谈什么政变了,那不过儿戏而已。没有绝对的把握,我是不会动手的。”李世民沉吟道。
“是你的风格。”嬴政颔首,“还有吗?”
“你没有皇后,几位太后也都去世了,那如果我有太子妃,后宫上下应该由太子妃管理,对吧?”李世民顺着这个情境往下思考。
“有可能。”嬴政表示同意,“你的太子妃应该会从王家选,那王家就算太子党好了。”
“蒙家是你的死忠,但蒙恬离得远,蒙毅你喜欢带在身边,赵高我定然会找机会提前弄死。——这个权力我该是有的。”
“当然。”嬴政笑了,“毕竟你是我的太子,我必然是十分喜爱、相信和亲近你,才会立你为太子。赵高跟你比算什么,你想杀就杀。”
“你真的有点轻贱人命。”李世民小声吐槽。
“那自然比不上你仁政爱民,连项羽这种东西你都能一边哄一边忍。”
“倒也不必骂得这么难听。”李世民淡淡道,“项羽的性格缺陷摆在那里,迟早会付出代价的。我看到一本书里有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他以后能成长,懂得收敛,也许会好很多;如果不能……那自有取死之道。”
“你这个人,其实挺虚伪的。”嬴政不带什么褒贬地评价。
“所以你改主意了?”李世民淡定道。
“不,我需要的是太子,不是什么圣人君子。连那帮天天看你直播的观众,都真心实意觉得你多么仁慈,多么宽恕,对项羽好的过分,恨不得钻进屏幕保护你,替你把放肆的项羽杀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虚伪’了一辈子。”
嬴政一针见血地分析道,“你收起了会让人忌惮和非议的一面,以更温和、更讨人喜欢的形象示人,好像连杀人都是迫不得已的,于是大家更爱你,更心疼你,更喜欢夸你。”
“很少有人会喜欢一块坚硬冰凉的石头。”李世民只是笑着,并不反驳,“难道你会喜欢?”
“你是在骂我吗?”嬴政反问。
“你快把自己活成一把剑了,甚至不如石头。”李世民微叹,“太锋利了,——你。”
“你不喜欢?”嬴政凝视着他。
“相处起来会有点麻烦。”李世民皱眉,“我恐怕我很难跟你长长久久地相处,肯定天天吵架,你又这么冷淡……”
“你跟谁应该都处得来。”嬴政相信他。
“我父亲虽然毛病很多,但那是在玩弄权术之后,在我被封为秦王之前的十几年里,他待我很好,非常好。”
李世民并不吝啬夸赞他曾经剑拔弩张、反目成仇的父兄,“我从小跟着父亲去任上,大哥长我九岁,性子温厚,从来没有亏待过我。——我是说我立军功之前。母亲极其温柔,素来宠我爱我,阿姊和我关系也很好,常带我出去玩……几乎可以说,除了我四弟李元吉,家里所有人跟我都挺亲近的。”
“嗯,看得出来,弹幕说你从小不缺爱,在爱的环绕里长大,才会这么心理健康。”嬴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觉得无法与我亲近?”
“……”李世民为难地看着他,“你就说吧,你跟谁亲近过?赵姬就算了,也没几年时光,君臣关系也算了,再近也是君臣。”
嬴政刚微微张开嘴,只能闭上了。
“那没有了。”
“你看,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李世民马上推卸责任,“你跟谁都不亲近,我又怎么可能跟你亲近得起来呢?”
嬴政不由沉默了。
李世民以为这个古怪的话题到此为止了,没曾想这人过了一会,就幽幽道:“但你不是跟谁都处得很好吗?”
“没有啊!你也太高估我了。”李世民表示反对,并立刻举例,“我四弟李元吉,我就跟他处不来,从小不对付。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
“让你讨厌,那肯定是他的问题。”嬴政毫不犹豫地回应。
李世民几乎怔住了:“你不是刚刚还说我‘虚伪’?”
“你只是在有些事上会粉饰自己,追求完美,希望自己在旁人眼里是有理的一方,以获得大部分人的赞同。”嬴政平平淡淡地说,“而事实上,以你的为人处事,你本来就是有理的一方。”
“你护短得令我惊讶。”李世民忍不住道,“你不会是那种自己喜欢的孩子屠城,都会夸屠得好的那种人吧?”
“你不像是会屠城的人,不用考虑这个。”嬴政果断道。
“呃……”李世民迟疑了片刻。
嬴政这才真正震惊了:“你屠过城?”
他马上找补道:“胡人不算,异族都不算。”
“……我还真屠过一次。”李世民犹豫了好久,反正没开直播,也就实话实说,“当年打刘武周的时候,父亲忌惮我的军功,一开始不让我出兵,派他的心腹裴寂去……”
“你说过这个裴寂,夸夸其谈,无用之辈。”嬴政道,“想必出师不利,一败涂地。”
“对,裴寂不是个领兵的料,从来没打赢过,屡战屡败,一路溃逃。元吉本来奉命守晋阳,害怕得带家眷弃城逃跑,一去不回,晋阳就这么丢了,战线因此全面崩塌。”李世民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裴寂还采取坚壁清野的政策,毁掉大片良田,直接引发了民愤……有个叫夏县的地方,响应刘武周,举兵反唐,父亲派人打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这个时候你父亲就该派你上阵了。”嬴政推测,“不然就该输光了。”
“已经输得差不多了。”李世民没什么表情,“后来我出征胜利之后,途径夏县,下令屠城。”
“我不相信是你的意思。”嬴政很干脆。
“你不相信?”李世民一愣。
“你还屠过其他城吗?”
“……没有。”
“你在夏县吃过亏吗?”
“……也没有。”
“那你屠城干什么?”嬴政笃定道,“这不符合你爱惜羽毛的作风。你反倒像是会阻止别人屠城的那一个——为了博得好名声。”
“……”李世民竟然无法反驳。
“所以是你父亲干的,还是你弟弟干的?”嬴政并不真的在意,只不过想确认一下真相。
“……我父亲。”
“他想泄愤,顺便让你败坏自己的名声?”嬴政瞬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也许还想在你面前展示一下为君为父的权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多半下的还是口谕或者密诏,不会留下丝毫把柄,落人口实,令你百口莫辩。”
“……”
“看来我猜对了。”嬴政顿时了然,“你的军功已经威胁到他了,自然要找机会收拾你,打压你,自古以来都这样,不足为奇。”
“我若是你的太子,估计迟早也这样。”李世民殊无笑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会败给权力之争。”
“不,不会。”嬴政坚定不移。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不是李渊。”嬴政道,“我才是大权独握的那个,所以不可能担心你抢夺我的位置。你很聪明,不会贸然行事,那我们至少能平稳地走完我的一生。将大秦的未来交给你,我很放心,也就不会那么急于求成。你说的话我会听的,相信我。”
他气质太沉凝,说出口的话犹如山岳千仞,让人根本无法生出质疑的心。
李世民便越发踌躇了,甚至很难一口回绝。
“唔……实在不行,你发布一个任务?愿意给你当太子的人肯定很多,从这里能排到泰山……”他委婉地表示自己想拒绝。
“还是不行吗?你还是不愿意?”嬴政轻声沮丧道。
他这种仿佛无坚不摧的人,做出难过的神情来,有一种几近恐怖的杀伤力。
李世民怔了怔,才惊觉这人在示弱。
这个发现,连他自己都为之愕然,甚至有点不敢相信。
“你……倒也不至于……”李世民略微慌乱,“愿意给你当太子的那么多,也不差我一个,对吧?你自己就有很多孩子呢,从小好好培养……”
“没有看得上眼的。”嬴政慢吞吞道。
“扶苏也不行?”
“比不上你。”
“跟我比干什么?”李世民无奈,“你眼光不要那么高好不好?”
“……”嬴政只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这个问题暂时打住。咱们不讨论了,不然这个晚上时间都不够。”李世民强行停止这个如同把自己卖了一般的诡谲话题,“我们去找扶苏吧。”
他们很快就在同一条河边找到了扶苏,他还在和嬴政分别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河水发呆。
这场景,真够眼熟的。
“饿了没有?”李世民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把他手一拉,“想吃什么,我们边吃边聊。”
扶苏就这么一句话功夫,半推半就地被拉拽走了。
嬴政侧目而视:“你是怎么做到如此自然的?”
“你想学?”李世民笑眯眯。
“学不来。”嬴政真的很佩服他这种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本事,某种程度上甚至比那个刘邦还厉害。
——至少刘邦和有些儒生、贵族不太对得上眼。
“看得到你父亲吗?”李世民低声问。
扶苏很小心地偷偷看了某人一眼,恍惚道:“我是在做梦吗?”
“不是,我也看得到,他就在这里。”李世民肯定道。
“可是……”扶苏心里无声无息地尖叫,几乎不敢看灯光幢幢下什么都没有的地面。
只有灯的光影,仿佛映在嬴政墨色的眼底,却反射不出什么光来。
依然是他记忆里静如深渊的神情,似乎天塌下来也不配让他色变。
永远欠缺温度,让人不敢靠近。
“父、父亲……”扶苏不敢深想,只唯唯诺诺地唤了一声,又怕惹人注意,声音压得低低的,更显得怯懦。
“你老这么怕他做什么?他还能吃了你?”李世民看不下去了,干脆道,“把手给我。”
鉴于扶苏的手本来就被他拉着,这话应该对嬴政说的。
嬴政瞅了瞅鹌鹑似的儿子,恨铁不成钢地觉得头疼,又看了看不肯给他当太子的李世民,把手伸了出去。
活着的时候这该是很好看的一只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无论是握着竹简,还是拿着剑,都拥有不动声色执掌天下的魄力。
但现在看,就欠缺几分活人的血色了。
李世民毫不介意,直接把嬴政的手也拉过来,和扶苏的手放在一起,自己充当中间人,防止他俩有一个忽然抽走。
“感觉到了吗?他手很凉。”李世民认真道,“所以他现在只是个鬼魂,不能把你怎么样,你不要怕他。”
扶苏心道:你听听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只是个鬼魂”?这是什么理所当然又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哆嗦了一下,没敢吱声。
嬴政更不高兴了,微微蹙眉,就要抽回手,被李世民眼疾手快地按住。
“你们两个,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聊聊吗?”李世民无奈,“记得屏蔽一下周围。”
“不用你说。”嬴政冷漠道,“我不会吓到别人。”
“你看,他的意思是你不是别人。”李世民马上安慰扶苏,“除了我之外,你是他唯一愿意选择去见、去沟通的人,足以说明你在他心里多重要。连他的重臣李斯和蒙毅,都没有这待遇呢,其他的公子和公主更没有。”
“……”扶苏勉强笑了笑,被对面冰冷的温度冻得一激灵。
明明毫无温度,他却又舍不得放开。
他很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亲近他父亲。
——这个至高无上的大秦主宰。
“好了,你们有什么话要说,说吧。”李世民满意道。
嬴政:“……”
扶苏:“……”
李世民:“?”
唯有夜风吹过一串黄色的竹角灯笼,红缨微微拂动,细碎的影子掠过他们眼角眉梢。
红缨晃过来,又晃过去,还是没人开口。
“你们平常就这么沟通的?”李世民难以置信,“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扶苏嗫嚅着,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先开了口:“我知道,我不是让你满意的继承人……”
“你知道就好。”嬴政冷静道。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李世民愕然,“还嫌打击得不够吗?”
“他本来就不足以让我满意,如果不是胡亥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更差,我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在遗诏上写他的名……”嬴政不悦道。
李世民打断他,对扶苏道:“他的意思是你比胡亥优秀多了,在他所有孩子里你最优秀,最适合继承皇位。”
父子俩同时看向他,明晃晃的眼神里充斥着同样的质疑——我(父亲)是这个意思吗?
他们听到的真的是同一句话吗?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李世民言之凿凿,“扶苏是不是你所有孩子里最优秀的?”
嬴政想了想,竟无法反对:“……勉强算是。”
“他是不是你最后选择的继承人?”
“……是。”嬴政不情不愿道。
“除了他,你是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是。”
“你们看,我说的话是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李世民矜持地骄傲道。
嬴政和扶苏: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对。
“我们都清楚,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大秦更重要,在权衡利弊之后,他愿意把整个天下交给你,本身就是绝无仅有的信任。”李世民和颜悦色地劝解扶苏,“你一定要有这个自信,你在他心里,是最优秀、最无可取代的继承人。除了你,谁都不配。”
扶苏的脸色刚好起来,就被嬴政一句话打落到尘埃里。
“可他辜负了我的信任。”
“他又不知道你驾崩了!”李世民据理力争,“隔着千里之遥,他接到的只有诏书而已。你们父子离心日久,他怎么知道那诏书是被篡改的?”
“连蒙恬都知道要质疑一下,都知道要上奏拖延,他呢,只知道寻死!我把蒙恬王离和三十万大军交给他,他却连起兵的勇气都没有!”嬴政微怒。
“他又没有虎符,拿什么调兵?”李世民也有点气,——不过话赶话的佯怒成分居多,“他以为你还活着,如果你还活着,他怎么敢起兵?谁敢冒这个险跟从他?谁不怕你?蒙家王家都是你的死忠,谁敢跟着扶苏造你的反?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扶苏的处境,他连太子都不是!”
“他没有起兵的勇气和本事,那是他自己无能!”嬴政冷笑。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说说,没有虎符,他怎么调兵?”李世民怼道。
“你是怎么调的兵?”嬴政道,“你能,他为什么不能?”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我知道历史,我知道你死了,我知道赵高假诏,胡亥不是个东西,难不成我能坐以待毙?我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把使者杀了,王离绑了,然后再去说服蒙恬……扶苏又不知道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拿我来跟扶苏比,你自己觉得公平吗?”李世民毫不客气道。
扶苏震惊地听着,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空着的那只手悄悄拽了拽李世民的衣角,低声道:“确实是我的错……”
“那也不全是你的错,他怎么不去骂赵高胡亥,顺便骂骂李斯,再顺便骂骂他自己?谁叫他驾崩得那么突然,你不在身边,蒙毅也不在身边,还那么宠信赵高那个小人,还把胡亥带在身边,这结果能怪谁?”李世民完全不管嬴政黑漆漆的脸色,自顾自地说完,“宠信奸佞,识人不清,未能早日立下贤明的太子,为太子铺路,难道他自己就没有错吗?”
嬴政的表情很难看,扶苏以为父亲肯定要动怒了,却居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听到了吗?我想要的是这样一个太子。”
李世民:“??”
扶苏:“!!”
嬴政深吸一口气,逐渐恢复冷静,清晰明了地表达道:“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继承人。他要有势如彍弩的勇气,予若观火的沉稳,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能力,更关键的是,他永远不会坐而待毙。”
李世民咬牙:“不会说话就别说!别火上加油了。”
扶苏沉默许久,几乎让李世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
最后扶苏终于开口了:“你是想说我不如他?”
“差远了。”嬴政肯定道。
“那你还找我干什么?”扶苏红着眼睛,反问道,“有他不就够了吗?他当然比我好,比我聪明,比我果决,比我有勇有谋,比我识大局,比我会谋划……他什么都比我强,你还要我做什么?我都已经死了,你就当我死了不行吗?你那么喜欢他,你怎么不让他当你的太子?”
嬴政淡定道:“我正在促成这件事。”
李世民:“……”
苍天啊,他自己家里都一堆破事,为什么还要让他来调解这种父子关系?
都没有人帮他调解父子关系!
这世间,还有比帝王和储君更难处理的父子关系吗?
关键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明明一点关系都没有!
难不成,这才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要面对的难点?
这也太难了吧!
第56章 亲子教育专家二凤
“你们两个要是不能好好说话,我就不管了。”李世民的头也开始疼了,“我自己都处理不好父子关系,你们就别指望我了……以及,你们父子的事,不要把我扯进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强调了又强调,可惜没啥用。
“比起扶苏,我确实更想让你当我的太子,这是显而易见的选择,有什么不能说的?”嬴政不以为意。
“你多少也照顾一下孩子的自尊心……如果你的父亲跟你说这种话,难道你会高兴吗?”李世民没好气地怼道。
“谁能比我更适合继承大秦?”嬴政用干干脆脆的一句话,堵死了这个假设。
别说扶苏了,连李世民都思考了很久。
对啊,谁能比那个时候的嬴政更适合继承大秦?
“谁能比我做得更好?”嬴政不客气地反问道。
李世民陷入沉思。
嬴政少年时经历坎坷,父亲很早就抛下他们母子,跟吕不韦回秦国了。
赢异人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在一堆兄弟里面,连点存在感都没有,要不是吕不韦运作,让他拜无子的王后为母,他哪有机会继承王位?
而在这几年里,嬴政在赵国为质,也受过不少屈辱,否则他不会在多年之后,大秦攻下邯郸后专门亲自去复仇,坑埋了那些欺负过他的人。
他幼年时应该性子很沉静,长得大约像他母亲,想必非常漂亮……
李世民不自觉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父子两个,更确定了这一点。
而赵姬这个人,观她后来的行事,就知道多少有些愚蠢,分不清轻重,居然能帮情人造亲儿子的反……
随便想想都知道,嬴政的童年不堪回首。
他九岁归国,十三继位,面对的是身体不太好也没啥感情的父亲,大权在握的华阳太后,水性杨花的母亲,野心勃勃的吕不韦,不太看得起他年纪幼小的宗室和各方复杂的势力。
直到他二十二岁亲政之前,都活得如履薄冰,在各方势力之间权衡利弊,稳固自己的地位,不动声色地收拢权力。
这期间,还要面对亲生母亲和野男人生了两个私生子,并为此帮助情人嫪毐发动叛乱的恶心事。
这漫长的蛰伏期,也不是一般人能平安度过并顺利掌权的。
这还只是亲政之前的事,亲政之后攻灭六国并做了一堆大事,那也是真够忙的,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个人使,白天晚上都不休息才好。
李世民想想都要窒息了,何况其他人?
他沉默得太久,嬴政便看着他,认真道:“也许你也可以,做得不比我差,但正因为是你,一定会明白,我已经竭尽全力了。除非拿着史书走我走过的路,站在我的未来回溯过去,才能查漏补缺。——但那对我,又谈何公平呢?”
是啊,拿着已知的历史,对过去的人指指点点,指责已经尽力的人,斥责这个开创了大一统王朝的人做得还不够完美,未免也太有点过分了……
“也对,是我求全责备了。”李世民认错总是很快,也善于自我反省,“若是有后世之人,仗着自己读过几本史书,跑到我面前指指点点,大放厥词,点评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也会觉得不高兴的。”
他的态度软和下来,温声劝道:“抛开我的存在,你们好好聊聊行不行?你们之间的问题,总是要梳理一下的。”
“我知道我不该自杀……”扶苏低落道,“我没有和父亲对抗的勇气,也以为他对我已经完全失望了,所以才……”
为子为臣的那种痛苦和心灰意冷,是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积攒出来的,犹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有多么敬仰他的父亲,就有多么畏惧,多么害怕被厌弃,就像有一把冷冰冰又吹毛断发的长剑,日日夜夜悬在他头顶,仿佛时时刻刻都会落下来。
那一天,那道诏书,那把剑,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他真的放弃我了……
原来他真的对我很失望……
原来他真的选了胡亥……
原来、原来他竟真的要我死……
扶苏心底的惊恐和悲恸,是这世间所有人都难以体会的,那就像是戴着沉重枷锁挂在悬崖,每天都在坠落、坠落、不停坠落,终于有一天被枷锁压垮,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葬身海底。
——死亡,甚至成了一种解脱。
李世民模模糊糊意识到扶苏的不安和抑郁,但他其实是很难真正体会的,因为他不缺爱。
他不仅不缺,他还有很多很多人爱,并且也善于爱人,而且还能让周围没有利益争端的人很容易对他产生好感。
这似乎是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再加上天赋卓绝,能力出众,性格爽朗,导致他一直往上走,越走越高,身边支持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二十岁左右,他的父亲就已经得依赖他了,二十四岁,李渊就得千方百计哄着他,压他的军功,封无可封,不得已杜撰了“天策上将”这个新官职,位列三公亲王之上。
李世民是儿子的时候,让父亲恐惧;是弟弟的时候,让哥哥恐惧;是哥哥的时候,让弟弟恐惧;等他做了父亲,他又让儿子恐惧……
所以说他真的很不擅长处理父子关系啊!
父子关系,那是他父亲和儿子该考虑的问题!
他和嬴政,在这一点上出奇的相似——他们都是让别人敬畏的上位者。
但李世民在这方面,可能比嬴政稍微强一点点——一百步笑五十步那种一点点——他会主动反思,努力去共情别人。
“这不能全算你的错。”李世民徒劳地安慰道,“我觉得你最多能算一分错,然后你父亲勉强算一分,剩下十分全是赵高胡亥的错!”
“你怎么加的?”嬴政觉得有点好笑。
“你就说对不对吧?”李世民直白道。
看得出他已经有点烦躁了,嬴政便幽幽道:“算对吧,我也确实有点错。”
扶苏吃惊地看着他,好像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只是……迁怒于你……”嬴政艰难地斟酌言辞,不得不对扶苏承认道,“因为大秦亡了,亡得太快,那两个狗东西自然该死,但除他们之外,我有时难免会想,如果你没有自杀就好了……”
即便是冷静坚韧如嬴政这样的人,也会偶尔抱有这样的幻想——如果扶苏更坚强更勇敢一些就好了,如果诏令没有被篡改、成功传达给扶苏就好了,如果他病重的时候是扶苏和蒙毅在他身边就好了……
那样的话,是不是大秦就不会亡?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穿梭在不同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看到更好的结局。
李世民试着解构嬴政的话:“因为你父亲对你的期望太高了,所以才会失望。就像我对我的太子,如果他不是我的太子,我才不在乎他喜欢突厥和男宠。——我甚至会成全他,让他带着男宠滚出大唐,跟突厥使臣回草原去。”
你不是喜欢突厥吗?那你就滚去突厥放牧吧,带上你那个同吃同睡卿卿我我的男宠,一起滚去放羊吧。
你要不是我和观音婢的儿子,我才不管你死活!
“你儿子喜欢男宠?”嬴政一下子来了精神,“有多喜欢?影响他生孩子吗?”
“不影响!”李世民一脸冷漠。
“那你管他做什么?刘邦的子孙好多养男宠的,也没长辈管。”嬴政无所谓道。
“那韩嫣怎么死的?”李世民反问,“要是扶苏养男宠,穿匈奴的衣服,喜欢匈奴的文化,口口声声要去投靠匈奴当将军,你管不管?”
“废了他就是了。”嬴政瞬间眸色一暗,“不仅要废,还当诛。”
扶苏在边上弱弱道:“我不至于喜欢匈奴……也不会去养男宠……”
嬴政和李世民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他,沉默了一秒。
扶苏:“呃……”他闭上了嘴巴。
嬴政的心情一下子舒缓了不少:“我突然觉得,跟你儿子一比,扶苏还是不错的。”
李世民心道:我又不止一个儿子!小九就非常好!一点问题都没有!他后来当太子当皇帝也当得很不错!
但这时候就没必要说出来刺激嬴政了。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不就是父亲希望儿子更优秀,儿子希望得到父亲更多的爱与关注嘛,我现在可太明白了。”李世民总结道。
至于私底下翻了多少亲子教育的书籍和讲座视频,那就不用讲了。
总之,李世民现在觉得自己总结得一点毛病都没有!
嬴政和扶苏两个人都没有反驳。
李世民就再接再厉道:“扶苏有重来的机会,应该也是你的意思。有我从中过渡一下,给他打造更好更齐全的太子党官员储备,再让他提前参与朝政,积累经验,肯定没问题的,你放心。”
“项羽?”嬴政提醒。
“如果他有问题,我来处理。”李世民干脆道,“我不会留下这么大的隐患给扶苏。”
“有你这句话就行。”嬴政这才满意了。
“至于扶苏……”李世民笑着对他道,“你看,你父亲活着的时候选你为继承人,死了以后还心心念念为你铺路。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你真的意识不到吗?”
李世民顺手推了一把扶苏,将安静下来的孩子推进父亲怀里。
“抱抱他吧,他也不容易。”
这个他,也不知道指的是谁。
也许是嬴政,也许是扶苏,也许都有。
真是难以想象,居然有这么一天,李世民竟然能帮忙修复别人家的父子关系……
他默默唏嘘了一会儿,退开一点,听嬴政道:“我们给你铺了这么长的路,你也该能走下去了。”
“嗯,我也会竭尽全力的。”扶苏低声应道。
嬴政别扭地让他抱了一会,好像没看见这孩子的眼泪,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迟疑道:“为政的方略,你学一下李世民吧,就不要学我了。该做的事我基本都做了,你只要能延续这个王朝就行了。——别学他以身犯险,他是战场里杀出来的,他有分寸,你若是贸然学他,只会是死路一条。”
虽然扶苏也跟着蒙恬上过战场,但有蒙恬压阵,这显然也不能算多凶险。
李世民立刻点头同意:“他说的对,这个别学。我有个堂弟,叫李道玄,十五岁就跟着我打仗,也喜欢学我当前锋,孤军深入,后来他单独领兵时,我不在身边,他的副将不听指挥,看着他冲入敌阵却却没有前去救援……他就这么死了,才十九岁。”
扶苏听得心里一凛,忙答应下来。
“我……”嬴政准备退回系统空间去,临走时犹豫着道,“其实我一直想把能做的事都做完,然后把这个大秦交给你……我一直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你能更加优秀……让你去上郡,也是想历练你……”
虽然他说的略有点磕磕巴巴,还套用了李世民刚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但扶苏还是心神巨震,泪眼朦胧。
“我、我现在知道了……对不起,父亲,都是我不好……”
李世民忙在后台敲嬴政,教他接着说:【你没有什么不好,你已经很好了,我一直为你骄傲。】
嬴政顿了顿,很努力地勉强自己,照本宣科,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扶苏。
扶苏两辈子加起来,大概都没听嬴政说过这么动听的话,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受宠若惊,不可置信,眼泪跟不要钱似的扑簌簌往下流。
嬴政僵硬着身体,任他扑在怀里哽咽,语无伦次地道歉,竟有些难得的手足无措之感。
【儿女都是债。】李世民感慨万千。
可这债毕竟是父母带来的,多多少少也算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悄悄又退开几步,等他们父子叙完话,看着嬴政消失了,才轻松地拉走扶苏。
“高兴了吗?”李世民忍不住道。
“……嗯。”扶苏一边擦脸,一边露出笑意,“他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么好听的话。”
“大约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李世民随口道,“他这个人,活得比较孤独,自己习惯了,就以为别人也会习惯。”
他向暗处的蒙毅招手,大大方方道:“一起走吧?哪有让你一个上卿给我当护卫的道理?”
蒙毅这次没有推脱,也许是因为李世民身边是扶苏,不是小兕子,便拱手道:“臣是看到陛下和公子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打扰。”
嬴政抹去了自己的存在,在周围人看来,自然就是李世民在和扶苏谈话了。
谈了半天,还把扶苏搞哭了,听起来有点怪。
不过,李世民看了眼扶苏的脸色,确定父子之间开诚布公经常谈谈是很有必要的。
以后他和承乾也要多聊聊。
李世民像领了任务似的,先去墨家的书店遇韩信,笑眯眯地重复一遍对话,看他高高兴兴地扎进竹简和书堆里,跟老鼠进了米仓似的,一时半会估计是不出来了。
一转身,项羽气势汹汹地把小老虎往他怀里一丢,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欸?怎么连个招呼连不打?”李世民道。
“我看你半天了,你光顾着跟那土狗说话了。”项羽阴阳怪气道。
“人家韩信有名字,你这样很没礼貌。”李世民皱眉道。
“哼,装模作样的死狐狸。”项羽更不高兴了,板着脸离开。——这次连绳子都没买。
李世民注意了一下,周围这几人好像都没有游戏的记忆,连经历过两次游戏的项羽也没有。
果然这是可以操控的,——既然不是由李世民操控,那就定然是由嬴政操控的了。
这人虽不是系统,但权限真的很大。
好在,李世民不必为此担心,因为他和嬴政有共同的利益。
他揉搓着小老虎的脑袋,把毛绒绒的小东西玩得吱哇乱叫,顺手从耳朵尖儿一路摸到长尾巴。
小老虎气得嗷嗷叫唤,追着他的手想咬,奈何总慢一步,就这样来回被摸来摸去,揉得乱七八糟,金色的毛发都炸了起来,顿时蔫巴了,也乖巧了。
“你真要养它?”扶苏吃惊道。
“趁着还小,养着玩儿,等大一些,就不适合放宫里了,应该丢上林苑去。”李世民随口道。
上林苑很大,有行宫,有猎场,有园林,本身就是嬴政行猎的地方。
李世民很久不干这么奢侈的事了,——会被唠叨的。还不止一两个人唠叨。
无所谓,这个他能克制。
也许是被嬴政父子俩的拉扯耽误了一番,这次再到许负的酒楼时,说书的已经告一段落了,台上是一个儒家子弟在论“人之初性本善”。
一群儒生坐在台下,目光炯炯地听着,旁边一桌是墨家子弟,再旁边一桌是农家。
李世民之所以认识农家,是因为文举的时候有两个在“治国之道”的题目里,洋洋洒洒写了很多要重视农桑的道理。
同样的题目,在儒家手里,可能就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1]
也可能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2]
在法家手里,那多半是“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3]
李世民照样很重视律法,不然也不会不管在哪儿都先修订律法了,法家这种“依法治国”的理念,有利于统治的部分,可以适当保留。
只不过,需要和儒家道家杂糅一下,摒弃他不需要的部分,只保留他所需要的。现在的大秦,也挺需要“休养生息”“无为而治”的。
——等李斯回来,就让他搞这个,没人比他这个法家领头人更适合和孔鲋叔孙通研究这个了。
他这样想着,一边撸着猫,一边顺手开了直播。
郦食其在倒酒的间隙打了个招呼,邓陵捋着胡子,笑容满面地向李世民行礼,他对面的赤松子,喝酒喝得正自在,一打眼看见李世民身边的扶苏,表情就僵住了。
【呦,跟读档似的,又碰见这几个了。】
【这是要把剧情重演一遍吗?】
【这回没有晋阳小公主了,看这老头还说啥。】
“先生有话要说?”李世民故意笑眯眯问。
“这是你家孩子?”赤松子放下酒葫芦,盯着扶苏的脸琢磨了一会儿,喃喃道,“奇怪,怎么是个命薄之相?”
【……】
【又来?换汤不换药是吧?】
【谁能说扶苏不命薄呢?】
邓陵赶忙去瞪赤松子,打圆场道:“别听他瞎说,喝了点酒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老夫可没瞎说!”赤松子坚持道,“老夫相面从来没出过差错。”
“没有吗?”李世民含蓄地提醒。
赤松子本来言之凿凿,听他这么一问,又满腹狐疑地瞅了瞅他,嘀咕道:“算了算了,就当老夫喝多了……不作数,都不作数……”
李世民这才满意了,拉着扶苏坐在许负他们一桌,方便叙话。
蒙毅紧跟着单独开了一桌,默不作声地喝茶,注意他们的动向。
台上那个儒家子弟刚说完,底下就有人质疑道:“什么人初性善,我见过一个小孩,拿刀砍了自己亲爹亲娘,就因为他们不给他钱花。他家本来就穷,哪有钱天天给他?”
“这种畜牲怎么能算人呢?”儒生肃然回答,“孟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4]’”
【啊?原来孟子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年我误会他老人家了。】
【那这跟性恶论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嘛,都是在说人要经过后天的教化,才能更好。】
许负噗呲一声笑了,兴致勃勃道:“老大你支持性善论,还是性恶论?”
“你觉得呢?”李世民揪了揪小老虎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人在看他。
他敏锐地一回头,在角落里瞄到了魏征和治粟内史。
魏征背对着李世民,正端着酒杯喋喋不休,显然是在抱怨什么。
奇怪,这两人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上次他让章邯去找治粟内史,不是回复说对方病了吗?朝会都缺席好几次了……
李世民疑惑不解,随手抱着小老虎,强行捂住它的嘴,悄无声息地靠近魏征。
【陛下干嘛去?】
【哦豁,这不是我们的老朋友魏征吗?】
“你都不知道,他现在越来越过分了,我说的话他根本不听,说走就走,一个人都不带……上次一个人离开咸阳,足足走了快二十天,我熬了一旬的夜整理的新法,兴冲冲想着拿给他看,结果呢?”
【哈哈哈老板跑了】
【陛下!魏征背后蛐蛐你!快罚他工资!】
【老板的秘密就这么私底下跟同事随便传?不好吧?魏征老毛病又犯了?】
李世民无声无息地在魏征背后站定,听他吐槽自己。
魏征还没发现他的到来,对面的治粟内史倒是先发现了,微微抬眼看过来,温和含笑,不惊不惧,不慌不忙,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在背后议论天子的是非还被发现了是一件严重的事。
又或者,他很确定不会受到什么惩罚,所以甚至没有提醒和阻止魏征。
李世民便顿住了,仔细去打量这个治粟内史。
这人长着一张没有什么棱角的圆脸,温吞水似的,气度儒雅随和,给人感觉稳重而富有智慧,好像遇到什么问题他都能给你出主意,可靠极了。
这种感觉,好熟悉。
这个人难不成是……
第57章 老朋友和小宠物
李世民敲了敲某人的对话框:【你又给我送老朋友来了?】
【原先的治粟内史病了很久,你是不是想提拔农家的人?】嬴政问。
【当然,种地的事,谁能比农家更擅长?】
【治粟内史还要管赋税,位置很重要,既然你不怎么用的惯李斯,索性把你喜欢的宰相拉过来吧。】
【那就多谢你啦。】李世民轻松愉快地拍拍魏征的肩膀,看他猝然回头僵住的表情和戛然而止的吐槽,更开心了。
他眉眼一弯,把屏风拉开一挡,随意地坐下,戏谑的笑意几乎要流泻出来。
“怎么不继续了?”他故意问。
“陛下要是这么说的话,那臣还是要继续的。”这角落偏僻,也没别人,魏征也就不客气了。
“那算了,我不想听了。”李世民马上道。
可惜已经晚了。
“上次武举殿试,陛下先是故意不让举子交武器,后来又放纵项羽当廷妄为,如此是想作甚?”魏征咄咄逼人,“不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这般任性独断,岂有一点为君的分寸和责任心?”
【骂得好,要是能刷礼物的话我疯狂刷!】
【就是就是,不注意安全就该骂!】
【可惜长孙皇后现在不在,偏偏错开了,不然应该对着皇后告状才对。】
“其实我是知道你们会反对,所以才那么说的。”李世民试图解释。
“万一要是没人反对呢?陛下想看到血流成河?”魏征冷嘲热讽。
“有你在,怎么可能没人反对?”李世民随口道。
“听到没?他现在就这样。”魏征立刻向对面的人诉苦,“有恃无恐,而且越来越过分,做事情再也不三思而行,考虑周全,甚至还不如他自己二十岁的时候。那时候以身犯险是不得已,是为了战胜,现在呢,纯粹是为了冒险而冒险……”
“咳……”李世民无奈道,“我还在呢。”
“我就说给你听的,不然我说这些干什么?”魏征假笑。
“我也是为了大局为重,你明明知道。”李世民心平气和道,“大秦像一辆奔向悬崖的马车,想拉住它,不让它四分五裂,必须得联合所有能够联合的力量,减少内部不必要的损耗,一致对外。——哪怕对外的时候,为了减少成本,不干扰百姓休养生息,也得仔细斟酌,多多筹谋,这不是看不顺眼就杀,不高兴了就打这么简单的。”
魏征哼了一声:“怎么,非项羽不可吗?少他一个不行?”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么多齐王和东宫的旧臣,与我有仇的多了,我几乎一个都没杀,为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吗?”李世民平静道。
【不是应该改口叫息王和海陵郡王吗?】
【陛下爱咋叫咋叫,臣子可不能乱叫。】
【我记得还是杀了一个的,就那个东宫厨师长,下毒那个。】
【欸?这样说的话,那毒酒真的是太子建成下的?】
“那怎么一样?”魏征辩道,“各为其主罢了,陛下知道我们也是忠心为国,不过立场不同而已。国祚既定,为了安抚河北人心,也不能再妄开杀戒。何况当时突厥南下,来势汹汹,此时若再困于内斗,岂不是让突厥看了笑话,占了便宜?”
“就是这个道理。”李世民赞同道,“事有轻重缓急,矛盾也是分主次的。我当然可以杀了项羽,灭项家满门,可是然后呢?这对我有什么好处?除了告诉天下人,我要对六国旧贵赶尽杀绝以外,还有什么用呢?再逼出几次刺杀、几次造反?没有这个必要。”
“那也不能过于放纵他们。”魏征强调,“容易失了为君者的威严,让他们狂悖无礼,时常僭越……”
“你说得对,都对。”李世民这就不反驳了,笑吟吟地听着,顺手撸猫,“看我的宠物,可爱吧?”
“陛下,我在跟你说正事!”
“嗯嗯,听着呢。休沐呢,歇一会吧,等上朝了你再谏,不着急……”李世民敷衍着,把小老虎抱起来给他们看,“好看吗?”
“显然,这不是只狸奴,对吧?”治粟内史缓声笑问。
“当然啦,这怎么能看错呢?看这花纹,这头顶,这爪子……”李世民得意洋洋地炫耀道,还说到哪摸到哪,捏着小老虎的爪子送给对方看。
小老虎被他强行按着脑袋揉搓,耷拉着尾巴,可怜兮兮的,连大声叫唤都不敢了,乖得跟猫似的。
【这是哪位?二凤和这人很熟吗?】
【语气好熟稔,跟上次看见大舅哥似的。难不成又一个老熟人?】
【好耶!我喜欢看凌烟阁大礼包,和二凤互动特别有意思,有一种老家来亲戚的感觉。】
“那么,这么好看的小山君,是从哪里来的呢?”治粟内史问。
“项羽送的。”李世民干脆道。
“哦。”
魏征给治粟内史递了个眼神,低声道:“你看!又混一起去了,那项羽真不是个好东西……”
“背后骂人不好吧?”李世民瞅他。
“当面我也骂!”魏征阴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骂他就算了,别再骂我。”李世民忙道,“玄龄你说对不对?”
【房玄龄!!】
【“倾叶自相依”的葵花和霍草,这不就来了吗?】
【房相来了,那李斯咋办?给他腾位置?】
【老秦人的传统,上位先干掉一个老臣。每一只秦王继位,都要献祭一个。商鞅、张仪、吕不韦……接下来轮到李斯了。】
【不要啊,让赵高占这个名额不行吗?二凤不是这种人,李斯还是能安度晚年的。】
【还差一个杜如晦啊,房谋杜断不全乎,总觉得不完美。】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干脆全来,最完美。】
【那大秦就该直接改名叫大唐了。】
“臣可否问一下,这项羽为何要送陛下老虎呢?”房玄龄不紧不慢道,“可是有什么缘故?”
“呃……”李世民开始心虚。
“指定干了什么坏事,不好意思说。”魏征皱眉,“所以我才讨厌那个项羽,从他出现以后,没一点好事。”
李世民雀跃的心情被他一盆接一盆冷水浇得透心凉,笑容逐渐消失。
房玄龄慢悠悠笑道:“咸阳宫没有养虎豹等猛兽的地方吧?上林苑和骊山才有,陛下是打算养多久?”
李世民还没说话,魏征就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今天养了只老虎,明天底下官员就会纷纷进献野兽珍禽,虎豹熊罴,驰猎之风大行其道,奢靡之风甚嚣尘上,陛下以为,这是圣君该做的事吗?”
李世民:“……”
“国家的兴衰荣辱,均系于君王一生。陛下应当清楚,为明君者,当戒奢以俭,居安思危,绝不可……”魏征滔滔不绝。
【鹞鹰事件x2】
【没事,小老虎比较大,塞不进袖子里,也没这么容易捂死。】
【再次确定了我不是明君的料,光听魏征唧唧歪歪我都想打他。】
【你猜陛下想不想?】
【陛下应该被pua习惯了才对,毕竟他有明君包袱。】
【看来这个小老虎是养不了。】
被霜打过的小油菜什么样,李世民现在就什么样。
“我知道了……”他拖长尾音,有点不耐烦,还得压抑着这种不耐烦,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我不养了行不行?”
“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魏征勉强算满意了。
“送给某个武将养一阵子,图个新鲜,偶尔去看一看,还是可以的。”房玄龄忍不住笑了。
“你怎么能向着他说话?他还不够任性吗?”魏征责怪道。
“毕竟老虎还小,危险也没那么大。”房玄龄若有所指。
“无论多大的危险都是危险,一国之君就不该轻易涉险。”魏征肯定道。
“你说的也对。”房玄龄好脾气道。
“那我去问问,谁能帮我养几个月?”李世民顿时精神了,抱着老虎就走了。
“欸?”魏征猝不及防,不由抱怨道,“看到了吗?他现在有多不稳重。经常这样,一言不合,说走就走。”
“你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房玄龄微笑,“不许他开启驰猎之风。”
“本来就不该开。”魏征理所当然道,“他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骑马打猎,我要是不管,他能在上林苑玩个几天几夜不带回来的,说不定还要带上太子一起。到时候所有达官显贵纷纷效仿,圈地围猎,难免有禽兽之辈纵马伤人,兴师动众,踩踏农田,妨碍春耕,波及百姓……这种事多了去了,咱们又不是没见过。”
【我怀疑你在骂李元吉,并且我有证据。】
【拿无辜百姓当靶子,满街乱射,可不止李元吉干过。很多贵族是不把普通老百姓当人看的,魏征的担忧确实是有道理的。】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个道理,陛下是很明白的。”房玄龄宽慰道,“他向来懂得克制和反省自己,你也不用太担心。”
“哼,要不是今天被我撞见了,他还真能把老虎带回去养。”魏征抱怨。
“他从少年时就喜欢这些东西。”房玄龄笑眯眯道,“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凶猛的、强大的、漂亮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虎、鹞鹰、彩虹小马,还真是。】
【颜控加慕强,俺也一样。】
李世民恋恋不舍地揉了几把他心爱的小猫咪,溜溜达达地寻找小老虎的临时饲养员。
交给谁养好呢?他还想找机会多去看看他的猫。
项家肯定不行,魏征能念叨死他。
那么……蒙毅、章邯还是李信老将军?
李世民走过去的时候,发现蒙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李信老将军凑到一桌去了,倒是方便他一个个找了。
见他过来,两人纷纷起身行礼,把那个桌子高的李家小孩儿给惊住了。
李世民忙示意他们坐下:“出门在外,不必如此,太惹眼了。”
“陛下的容貌气度,就已经够惹眼了。”蒙毅叹了口气,一点也没有拍马屁的意思,反而有点苦恼,像是觉得李世民这样显眼还到处乱跑,给他带来了很多困扰。
可这分明又是极高的夸赞,让人听了心花怒放,怎么可能生得起气来呢?
【太会说话了蒙毅,我要有你这本事也不至于还在干端茶倒水的杂活了。】
【明明是大实话,二凤真的很显眼,把他往这个时代一放,跟把金渐层放一群黑猫里似的,颜色都不对,万黑丛中一点金。】
李世民眉开眼笑,随意坐下,开门见山:“我想养个小宠物,廷尉不让,叽叽喳喳的,吵得烦人。——你们谁家里方便的话,帮我养一阵子?”
“小宠物?”蒙毅面色古怪,指着他怀里那只小老虎,“小?”
“现在还小嘛。”李世民振振有词。
李信老将军忍俊不禁,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一口应下:“给我吧,老头子我闲得很,年纪大了,上不上朝都无所谓,正好有新鲜玩意儿给我作伴,活动活动筋骨,看它跑来跑去想必很有乐趣。”
“将军府上方便吗?会不会太打扰你?”李世民一喜,灿烂地笑道。
【明明高兴得不得了。】
【真宠啊老将军。】
“不会,蒙毅事务繁忙,很少在府里,多半时候都在军营,他定然是不方便的。除了我这个功成身退的老人家,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李信笑眯眯。
还真没了。章邯也忙,这个冬天他有太多事情要做,比李世民还忙。
李世民只需要画个图纸,写写说明书,章邯就要带人研究,加班加点,争取早点把东西造出来,送给李世民检查。
有问题还得及时修改,说不定还要重做。
以这个时代工具发展的趋势来说,那真是什么都缺,什么都很重要。
铁锅和石磨可以交给墨家和各地工室,造纸印刷目前还没走出咸阳,农具马上要出成品了,章邯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快成陀螺了。
李世民实在不好意思,拿这种无关紧要的玩乐之事去打扰他。
冯家也不行,御史大夫可不是吃素的,专职督查进谏,老冯好说话,小冯动不动和魏征对喷,还是别去找骂了。
王家,不熟。王离就见过一面,还拿剑架人脖子上把人绑了,虽说事急从权,王离也不可能(主要不敢)记他的仇,但他人在上郡,这个忙注定跟他无关了。
想来想去,还是退休养老、人又和气的李信比较合适。
“那就麻烦将军了。”李世民笑道,“它大概四五个月大,每天喂肉食清水就行,羊肉鸡肉之类切碎了,大概一天喂个四五次……到明年春天,再长大一点,就放上林苑去,不会打扰将军很久的。”
“陛下如此喜欢,怎么还要放走呢?”李信问。
【不放走就要被天天念叨了。】
【魏征is watching you.】
“终归是我的私心,没有让我的私心一直麻烦别人的道理。”李世民理所当然道。
李信微怔,不由道:“可我们是陛下的臣子,只是养只老虎而已,怎么会是麻烦呢?大家只会觉得是一种荣宠。蒙毅要不是太忙,他也巴不得呢。”
蒙毅连连点头:“是,我怕我不在家,府上有所怠慢,反而对不起陛下的信任,所以才没有立刻答应。”
“话虽如此,我却不能太任性。”李世民只是笑笑,“这终究是老虎,不是狸。”
李信欣慰地颔首,道:“如此,臣就更放心了。”
李世民揉着小老虎,又惦记着他的老朋友,聊了几句正要走,被李信老将军一句话钩住了。
“陛下欲对匈奴动兵?”
“有这个打算,但不是现在。”李世民简单道,“将军有何指教吗?”
“没有没有,我这一把年纪了,就算想出征,也有心无力了。”李信叹道,“若是再年轻二十岁,哪怕十岁,我也肯定要向陛下求一个机会的。可惜现在……”
【好多将军到了晚年都是疾病缠身,没法子,年轻时伤太多,那时候身体强壮扛得住,年纪上来就不行了。】
【秦琼和二凤也是这样吧。】
李世民戳了戳某人:【这种能治吗?】
【你以为这是修仙直播间?什么都能治?】某人冷嘲热讽。
【我感觉跟修仙也没两样了,都挺神奇的。】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嬴政干脆道,【李信都六十多岁了,身体的衰老是无法逆转的。你最多能缓解一下他的病痛。】
【这样啊……】
“那将军是有什么推荐吗?”李世民客客气气地问。
李信摇头:“自家孩子自家清楚,我儿李超勉强当个裨将罢了,若陛下不弃,能跟着一起去挣个军功,那也是我们李家的荣幸。”
【别了吧,万一死草原了可咋办?】
【这不都有曾孙了,怕什么?】
【话说这个世界几百年后还会有二凤吗?这历史发展都不一样了。】
【只要二凤能出生,不管在什么时代都会混得很好的,这种性格和天赋,埋没不了。】
“将军一心为国,我自然不会辜负。只是战场凶险,刀剑无眼……”李世民顿了顿。
“既打算上战场,自然要将生死置之度外,贪生怕死,还立什么军功?”李信轻描淡写道,“陛下放心,我们李家没有孬种。”
【陛下可太放心了,他以后就是你们家顶尖代表了。】
“我欲一战定生死,是以要准备很久,等待战机。”李世民道,“一时半会儿是打不起来的,现在不是合适的时候。”
“陛下是在等明年春耕秋收吗?”蒙毅低声道。
“可以这么说。”李世民肯定道,“打仗打的可不仅仅是军队,还有粮草后勤。现在也能打,打了也能赢,但没必要,损失太大。我让蒙恬的大军化整为零,就是为了他们平时去务农,就在河套平原那里,准备粮草,省了运输的成本,而且到时候马上就可以就地集结……”
蒙毅和李信一听就懂,一点就透,不需要他解释太多,就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只是这样,过于凶险了。”李信略有点不放心,“草原冬天寒冷,秋冬时匈奴常会南下,若是发现了我方空虚,趁虚而入……”
“我相信蒙恬。”李世民淡定道,“这个时代,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匈奴了。只要他还在,那比长城还管用,匈奴绝不敢轻举妄动。”
【匈奴马上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了!哪有空还南下?】
【蒙恬活着可太好了,真·国之柱石。】
【这剧本是不是拿反了?当年二凤也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势,只不过他一天就搞定了,然后亲自去和突厥可汗对线,把对方吓退了。】
“蒙将军用兵沉稳,想来必不负陛下所托,倒是臣忧思太过了。”李信微微一笑。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何况我们?无论是我,还是蒙恬,都难免有疏漏的地方,将军有任何忧虑,烦请多多告诉我,也好让我们查漏补缺。”李世民和蔼道。
“那臣可就常常叨扰了。”李信笑道。
“是我常常叨扰将军才是。”李世民乐呵呵地抱着小老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轻快。
李信目送着他的背影,许久才道:“还像吗?”
“一点也不像。”蒙毅幽幽叹了口气。
“那怎么办?”李信问。
“还能怎么办?”蒙毅艰难地扯动嘴角。
“你有没有找过雍城君?”李信压低声音。
“他不来找我,我如何敢去找他?”蒙毅无奈。
“也是,你掌管中尉,直属于陛下,他是宗室,本不该有联系。”李信喃喃。
“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做。”蒙毅平静道。
“不做是对的。”李信道,“我也什么都不会做。——除了帮陛下的忙。”
“你好像很喜欢他?”蒙毅忍不住问。
“你不喜欢?”李信反问,“那天在殿上,你着急忙慌去保护他的样子,我可看在眼里。”
“那是我的责任。”
“嗯,责任。他带孩子看个花灯,你偷偷摸摸跟了半宿,生怕他磕了碰了受伤了,也是责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护卫呢。”李信瞅他一眼。
蒙毅苦着脸:“那有什么办法,他太让人担心了。”
“冯家也没动静?”李信拂了拂桌上的几根小老虎毛,给吃糖的曾孙擦了擦口水。
结果小孩儿好奇地去抓那几根金黄的毛发,捏在手里就往嘴里送。
“那个不能吃——”李信连忙把动物毛发从孩子嘴里抢救出来。
“一点动静都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似的。”蒙毅回答。
“按理说,李斯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李信沉吟道,“他有段时间时常伴驾。但法家作乱,李斯毫不犹豫卖了法家,站在陛下这一边。所以……”
“所以我才什么都没做。”蒙毅迟疑道,“我总觉得,大秦在他手里,会变得越来越好。”
“谁不这么觉得?”李信笑了,“不然大家怎么都装傻?”
“还有……”蒙毅更犹豫了,偷偷看向许负那一桌,“你觉不觉得太子殿下有点眼熟?”
第58章 女性外交官
“你是想说他的人,还是想说他的字迹?”李信悠悠地问。
蒙毅了然:“果然,你也发现了。”
李信但笑不语。
能在大秦朝堂干到高位的,哪个不是人精?区别只在于说与不说,做与不做。
“算算日子,丞相也该回来了。”蒙毅自语道。
“他嘴比我们还严,回来也不会怎么样。何况还有假诏的事……”李信低低道,“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也不想有什么变故。”
“我都害怕有变故。”蒙毅喃喃。
“你怕旧事重演?”李信微叹。
“我如何能不怕?”
“放心。”李信笃定道,“不会再重演的。”
“但愿如此。”蒙毅叹道。
李世民溜达一圈,回老朋友边上。
房玄龄给他倒了茶,笑眯眯道:“找好下家了?”
“李信老将军愿意帮我养一阵。”李世民愉悦道,抢在魏征开口之前,补充道,“开春就送走。”
“现在就该送走。”魏征不依不饶。
李世民只当没听见,继续道:“玄龄你对农桑赋税更熟,改进耕作方法和农具的事,全交给你,没有问题吧?”
“没有问题。”房玄龄一口答应下来,继而好奇道,“我没来的时候,是你们一起讨论的耦犁和耧车吗?你们有人记得怎么造?”
“我只有些粗浅印象,从前并没有仔细琢磨过它们的构造。”魏征疑惑道,“但陛下说他都记得,全画出来了。”
“啊?”房玄龄微讶,看向李世民,“陛下什么时候连农具都这么精通了?”
“我也觉得很奇怪。”魏征嘀咕,“他哪来的时间和机会研究这个?他种过地吗?”
李世民若无其事道:“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房玄龄附和道:“这个我作证,我认识陛下时,陛下十九岁,会在打猎途中看农人春耕。”
“看看就能会了?”魏征质疑,“还是说,他有这个耐性天天看?”
“记性好不行吗?”李世民怼他,“我不仅记得耦犁耧车,记得代田法是‘一畮三甽’,我还记得镰刀耙子水车禾叉呢……要不要我现在画给你看?”
魏征和房玄龄都惊异地望着他,不是因为不了解李世民,恰恰是因为太了解他,才觉得奇异。
【我作证,陛下真的都会,天天熬夜恶补文献资料。】
【每当我想摆烂的时候,就晚上打开直播间,看陛下翻资料做笔记画图纸,顿时觉得惭愧,好歹能跟着他学习一点时间。】
【看我!我还特地跑了农业博物馆,给陛下拍了好多汉代农具的照片。】
【巧了不是,我就在图书馆工作,只要不是机密,我都已经复制传过去了,不怕资料不够用。】
“我还以为,陛下不会注意得这么细。”房玄龄委婉道,“毕竟农耕之事,因为太过常见,反而会让人忘记。”
其实李世民就是因为不确定,才会去查资料补充的。
就比如水车,水车长什么样子他当然认识,他也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但你要是让他凭空造出来……
怎么造?
他那么擅长弓箭,也不敢说自己会制作啊。这分明是两码事。
所以就天天晚上看视频看照片,反反复复看书琢磨,等能熟谙于心了,再画出图纸来给魏征看,等他提提建议。——常何就算了,估计看了也白看。
给无忌写信的时候,李世民还塞了一叠图纸过去,询问他的看法。
虽然推进得有点慢,但比较简单的农具,都已经造出来了,也试验过了很好用,很快就可以让墨家普及了。
“好在你来了,倒省了我不少事。”李世民笑道。
“能帮上陛下的忙,臣也很高兴。”房玄龄没有追问。
许负又在向他招手,应该不是为了飞白书的事,不然她不会看起来有点着急。
那是什么事呢?
李世民注意力一偏,房玄龄就发现了,善解人意道:“陛下有事就去忙吧,我们有的是时间叙旧。”
李世民也不跟他俩客气,点点头就抱着小老虎走了。
魏征等了一会,悄悄道:“他近来总这样,神神秘秘的。”
“何必寻根究底呢?总之不是坏事。”房玄龄老神在在,“你得信他。”
“我还不够信他?”魏征有点怨气,“我要是不信他,我能在这?这个连锅都没有的时代,吃个饭酿个酒都得再造点器具出来,不然不方便。”
“这不正好锻炼锻炼你嘛。”房玄龄笑了,“你不是说他在完成任务?我们一起努力,帮他早点完成,不是很好吗?”
“其实……”魏征却道,“呆久了,也没办法只当是什么任务了。连陛下都开始研究农具了,他什么身份,从前哪里需要发愁这种东西?”
“若是能无视民生疾苦,他也就不是他了。我们,也就不是我们了。”房玄龄笑笑。
“那倒也是。”魏征无可奈何。
李世民发现这个夜晚尤其的漫长,这么一会功夫,他已经抱着小宠物,换了三波交流对象了。
“老大!”只有许负会这么叫他,大大咧咧的,又带着点光明正大兼鬼鬼祟祟的特别感觉,很难形容。
“师兄说你们在讨论和亲的事情?”许负带他去包厢,又用屏风隔出一方小天地来,迫不及待道,“非和亲不可吗?”
“你觉得不妥?”李世民微怔,“为何?”
“老大你能先告诉我,你对和亲的定义吗?”许负问。
“一种相对和平的外交方式,政治联姻,巩固战争成果,将中原文化传播到异族,影响他们的政治和文化。”
李世民逐渐学会用许负他们那个时代的遣词造句,沟通起来更方便。
“和你们的定义差很多吗?”他拿不准。
【好像也没差很多?】
【皇帝那么多,能真正讨论和亲的还真没几个,恰好二凤算一个。】
“既然是外交方式,为什么非要派公主,不派皇子呢?”许负脱口而出。
张良本来安静听着,轻声疑惑道:“不是有很多质子吗?始皇陛下都当过质子。”
“可是后来就没有了呀。老大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吧?”许负忙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世民颔首,“你想说后来在和异族的联姻上,大多时候是嫁公主出去,不是送质子,也不是娶异族的公主。”
“对对对,这也太不公平了。公主又没有享受和皇子同等的待遇,也没有同等的权利,怎么一到为国牺牲的时候,就想起她们来了?凭什么她们就要为国牺牲?怎么不让那些就知道吃喝玩乐的宗室子去牺牲?这不是道德绑架……唔……”
张良手动闭上许负的嘴,歉意道:“童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
李世民倒没怎么生气,他已经习惯弹幕整天说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了,镇定道:“你让她说完吧,我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张良为难地放开师妹,马上就听到她更炸裂的言辞:“难道不能送皇子王孙去草原当质子吗?”
“你还真敢想。”李世民把手搭在小老虎脑袋上,顺着撸了一遍毛,又逆着撸了一遍,漫不经心地拍下小老虎想抬起反抗的爪子,强制它呆在自己腿上,淡淡道,“齐桓公和昭襄王是怎么继位的?你觉得我会让质子有机会引异族的兵马入长安夺位?”
【这俩都是质子,都是靠异国的支持紧急回国继的位。】
【春秋战国再怎么乱,也算内部的事,异族确实不能相提并论,送质子其实是行不通的,容易通敌叛国。】
许负噎了一下,无法反驳,又不甘心道:“可是,就拿解忧公主来说,她是七国之乱发动者楚王的孙女,一出生就是罪臣,她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吗?可怜巴巴地长大,然后就被送去乌孙,按当地的习俗,先后经历三次婚姻,在那破地方呆了几十年。她把一生都奉献出去了,得到什么回报了吗?”
这个话题张良就插不上话了,因为他没听说过这个解忧公主。
“解忧公主和她的侍女冯嫽,通晓西域语言风俗,为维护大汉和乌孙的稳定立了很多功劳。尤其冯嫽,她多次以使节身份代表解忧公主出访西域各国,宣扬教化,避免战争。后来解忧公主归国,她的孙子继位,冯嫽主动请缨,出使乌孙,稳定政局……[1]”李世民心平气和道,“她们做的事,和张骞苏武唐俭其实是一样的,用你们的话来说,她们其实应该叫……”
他刚回想了一下,弹幕和许负就不约而同地补充道:“女性外交官!”
【外交官!政治家!】
【给我们两位伟大的女性外交官鼓掌!】
【像这种人物和事迹,真应该好好宣传一下,知名度根本比不上昭君出塞,实际功劳和影响力却大得多。】
【多翻点史书,你会发现更多璀璨的女性,都被埋没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了。】
“这正是我提议和亲的目的。”张良疑问道,“以联姻为手段,送使者过去,因为女性的身份能更好地融入当地政局,若能生下继承人掌权,与国内互通有无,方便稳定边疆和西域。这个法子有哪里不妥吗?”
【可恶,我是墙头草吗?我真心实意觉得历史上那些和亲公主可怜,但子房和二凤说的话,我又觉得确实很有道理,怎么办?】
【弱国无外交,国家之间的关系主要还是看实力和利益,大部分时候,公主起的作用其实不大。公主刚嫁了四年就撕毁协议开战的也有,还有叛乱杀公主祭旗的。国家硬不起来,和亲有个屁用?】
【凭啥皇子不用和亲?单这一点,就是性别压迫。】
【我倒觉得是阶级压迫,大部分时候和亲的根本就不是真的公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许负反问。
李世民叹了口气,平静地叙述:“若是已经打过了呢?打赢了呢?你是了解历史的,你很清楚,吐蕃前来求亲,我没有答应,吐蕃以此为借口,出兵大破吐谷浑和党项,直逼松州。我派侯君集和执失思力等领兵五万,打赢了吐蕃。这时候吐蕃示弱,请婚求和。——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吐蕃在青藏高原,海拔四千米,以当时的地理环境来说,打起来确实挺麻烦的。】
【不过像解忧公主、冯嫽、文成公主,还有隋朝的义成公主,这种真正有影响力、有政治权力的公主其实很少吧?大部分都是牺牲品而已。】
【比如昭君,一个宫女,嫁了老单于,又嫁老单于的儿子,最后死得孤苦伶仃,说不定还是自杀的,也挺凄惨的,一辈子再也没有回来。】
【很多时候和亲的是宫女和宗室,身不由己的棋子罢了,哪有什么选择权?】
【我赞同许负,公主凭啥就有义务牺牲,皇子怎么不去牺牲?宗室里起码有几十个吃干饭的废物王孙。都应该送到西域去和亲,还省点粮食。】
【排除掉始皇和二凤哈,他俩确实为国家牺牲过了。】
【陛下刚刚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质子不安全,会和异族勾结回国造反夺位。】
【公主就安全?归根结底,女性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力,男的却有,所以不能送质子,却能送公主。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许负小声道:“我有句话想说,但怕你生气……”
“你说吧,我尽量不生气。”李世民好奇道,“你要说什么?”
“那个……你之所以同意文成公主入藏,其实是因为她不是你的女儿吧?如果松赞干布求亲求的是你的亲生女儿,比如晋阳小公主,你还会同意吗?”
第59章 骂得很脏了
李世民神色微妙,处于一种“虽然我很生气但我要克制不跟这小丫头一般计较”的奇特状态,不咸不淡道:“我当然不会同意。吐蕃赞普没有你胆子这么大,不可能非要求娶我的女儿。”
“这不就是双标吗?”许负仗着他脾气好,小小声地躲在张良身后吐槽。
【双标,对自己和他人双重标准,一般用来指责别人自私。】
有“好心”的弹幕生怕李世民看不懂这个现代流行词汇,还给他科普了一下,简直火上加油。
李世民眯了眯眼,捏着小老虎的爪子,竭力保持冷静:“你可以这么认为。”
“你不愿意牺牲自己的女儿,却要让别人的女儿来牺牲。这公平吗?”许负壮着胆子质问。
“你跟我谈公平?”李世民气笑了,“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凭啥非要公主和亲,吐蕃又不是打不过。”许负嘀咕。
李世民随手把小老虎放地上,端了盘切好的生肉给它吃去。他把桌上的菜单翻过来:“子房带笔了吗?”
“带了。”张良拿出一支套了竹套的毛笔,递给他。
“吐蕃……”李世民拔掉笔套子,没有等笔墨送来,信手画了一下大唐和吐蕃的地图,毛笔因为缺水而笔迹粗糙,略显潦草,但现在没有人在意这一点。
“吐蕃拥兵数十万,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小部落,他有成建制的骑兵和步兵,人马俱有精甲,甚至有云梯和战车。吐蕃统一了这一片高原,政治稳固,军事强盛,可以集结20万军队入侵吐谷浑。[1]”李世民娓娓道,“你说得对,我可以打,也可以打得赢。但是,然后呢?”
“然后?”许负茫然地眨眼,“都打赢了,为什么还要和亲?”
“因为要联盟啊。自古以来,还有比联姻更好用的联盟方式吗?”李世民反问,“我是大唐天子,我所考虑的当然是对大唐最有利、成本最小、利益最大的方法。”
【唉,理智上我明白公主和亲是利益最大化、风险最小的举措,但还是觉得好不甘心。男女权利不平等这事,自古以来都让人心烦。】
【现在都做不到男女完全平等,何况古代呢?我学法医的,求职的时候比男同学困难多了,明明我各方面都比他强,但他就是比我先找到工作。】
【哪怕是现代,不管是职场,还是婚恋,女性要受的束缚和压力就是要比男性大,风险也大,所以我都不打算结婚生孩子了。】
【别这么悲观嘛,只要经济独立,有抗风险的能力,还是可以谨慎选择进入婚姻的。】
【现代也是从封建社会发展而来的,但以现代人的三观去苛求古代的帝王,未免太过分了吧?生产力没发展到这地步,难不成你指望二凤在大秦、在大唐搞男女平等?】
【我说你们,不要仗着陛下性子好,就忘记他是皇帝啊。作为皇帝,优先考虑国家利益,有什么问题?】
许负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只是不问问不甘心。
反正李世民不会因此真的跟她生气,所以她索性就一股脑问完。
“那吐蕃就不能送公主或者质子过来吗?”
“东突厥被灭后,至少迁了上千的部落首领及家人到长安,大唐设置都督府监管草原诸部,推行大唐律法和官制。但我对突厥能管得这么严,是因为那一战彻底歼灭了东突厥的有生力量,生擒了颉利可汗。——但是吐蕃没有,他的大部分力量仍在。我甚至没有完整的吐蕃地形图,也无法进入吐蕃内部长久作战。那我们要怎么对吐蕃施加影响呢?”
李世民道,“我需要送自己人过去,深入吐蕃腹地,了解当地的情况,获取吐蕃情报,维持边境稳定,顺便将中原的文化传播过去。送公主联姻,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
【东突厥这帮酋长后来都成了二凤死忠,甚至成了一群禁卫,只效忠他一个。】
【那俩哭着喊着要为二凤殉葬的,是不是就是这帮人里的?】
“那……不能占领吐蕃吗?”许负不解。
“你当吐蕃是你隔壁弱小的邻居吗?你说占领就占领?”李世民甚至笑了,“除非我把吐蕃也灭了。”
“不能灭吗?”许负看着他画的地图,“总的来说,大唐应该比吐蕃强的多,对吧?”
“对。”李世民先给予了肯定,然后道,“如果我非要灭它,也不是不能灭。我可以打它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直到大唐倾尽国力,吐蕃亡国灭种为止。就像汉武帝对匈奴,你们不是一直都很推崇汉武帝吗?我也可以效仿他。”
【陛下是在反讽吗?】
【二凤偶像是汉文帝,可不是汉武帝。在二凤之前,文帝才是所有皇帝效仿的对象,学习的榜样。】
许负听出了不对,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哪里说错了?”
“你见过战争吗?你们自己国家的战争。”李世民淡淡地问。
“没有。”许负摇头,“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很多年不打仗了。”
“真幸运,我也希望我没有见过战争。”李世民垂眸,“那你们也没有经历过乱世吧?”
“已经和平很久了。”许负轻声道。
弹幕忽然安静下来,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好像在听他们对话。
这是跨越千年时光的思想的碰撞,很难说谁对谁错,不过是时代不同、看问题的立场不同罢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缓缓道:“如果拼国力,大唐确实可以赢。我们不缺将领,不缺士兵,不缺粮草……但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如果吐谷浑、西突厥、高句丽、南诏、契丹……这些地方趁乱生事,大唐怎么办?”
他随手在那张菜单背面圈出那些国家的位置,幽幽道:“你是想让我跟汉武帝晚年一样全面开花,多线作战吗?”
“……陛下不喜欢汉武帝?”许负弱弱地问。
“你想听实话?”
“嗯嗯。”许负忙点头。
“在你们那个时代,非常推崇秦皇汉武,甚至把他们列为历朝历代所有皇帝的前几位。”李世民平平淡淡道,“他们统一天下,开疆拓土,功绩彪炳,辉煌灿烂。但是——”
一个“但是”出来,许负不由得坐正了,认真听他讲的话。
“但是在我这个时代,如果有人在朝堂上说我有秦皇汉武之风,那就已经骂得很脏了。”李世民面无表情,“我甚至得马上反思一下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是大兴土木了,还是穷兵黩武了,是加重赋税了,还是劳民伤财了?”
【好真实,时代不一样是这样的。秦皇汉武在古代可不是什么褒义词,常常是臣子们进谏的反面教材。】
【小猪要是在卫霍死后及时收手就行了,晚年确实有点过分。】
【三代累积的财富他一代打空了,巫蛊之祸牵连了几十万人,还好最后下了轮台诏,及时止损,多少挽回了一点名声。】
【但是确实打出了汉家的风骨啊,不然我们为啥叫汉族呢?】
【独汉以强亡,大汉持续了四百年的统治,直到三国时期还是超级强的,割据势力打匈奴都轻而易举,怎么不算汉武帝的功劳呢?】
李世民看着这些弹幕,没有争论的心情,只是道:“许负,如果让你生活在汉武帝治下当普通百姓,你愿意吗?”
“啊?”许负愣住了,思考许久,没有作答。
弹幕也怔住了,没几个马上跳出来说愿意的。
李世民补充道:“汉武帝继位时,全国人口有3,400万,他去世的时候,户口减半了。一个盛世王朝,几十年的时间,户口不增反减,夸张到‘减半’的程度。你们愿意生活在他的时代吗?”
【这个……也有移民戍边和豪门隐匿的原因吧?】
【别辩了,不然二凤就要接着问,那些百姓为什么要卖身给豪门当奴婢?他们是喜欢为奴为婢吗?】
【因为征税太重,民不聊生了……】
【即便如此,秦皇汉武都是功远大于过吧?而且功在千秋。】
【现代看来是这样,古代可不是。】
许负不吱声了,这个话题谁来谁沉默。
李世民冷静道:“我要是想做汉武帝太容易了,打就是了,开疆拓土谁不喜欢?但是我不能。我知道乱世什么样,我也知道战争多残酷,正因我知道,我才不能。——我希望我治下的百姓,能活得下去。不见得有多好,光天灾就够烦人的了,但好歹能活,不至于朝不保夕,满地白骨。我得为我的子民负责。你明白吗?”
【从贞观二年开始,二凤就让官府收殓白骨,掩埋祭祀了,前前后后持续了十八年左右。】
【我记得后来还毁掉了高句丽筑的京观,安葬了那些隋朝的士兵。】
【陛下真的是很有人情味的皇帝了,他几乎做到了一个封建时代皇帝的极致。在他之前,皇帝们的榜样是汉文帝,在他之后就变成唐太宗了。】
【你们还想让他怎么样呢?跨过一千多年的时光,去指责他还做得不够好不够完美?这跟苛求一个考99分的人,责怪他没考100分有什么区别?】
“对不起,是我太天真了。”许负恹恹道,“我只是觉得那些和亲的公主可怜,被迫为国牺牲,成为一个祭品,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克死异地……”
李世民难得冷漠道:“说一句难听的话,如果大唐有需要,我都可以为国牺牲,文成凭什么就不可以呢?仗已经打完了,血已经流过了,她作为大唐的使者,身负重任,能带的东西我都给她带上了,侍女卫士、庖厨工匠、医药书籍、工具种子、绸缎珍宝……我就差把整个大唐都给她打包带走了,你还要骂我‘双标’?”
“呃……”许负讪讪一笑,“但你的确不会嫁自己的女儿呀……”
“这不是废话吗?换了是你,愿意嫁自己的女儿吗?”李世民没好气地反问。
“……”
【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
【说了这么多大道理,反正和亲公主就是活该被牺牲呗,呵呵。】
【自私是人之常情,在座的各位,有几个大公无私的?】
【为国牺牲也得公主愿意才行吧,不然那不就是逼迫吗?】
李世民见许负无话可说,又正好瞄到了这几个弹幕,便道:“也许你们不相信,会觉得我是在推卸责任,但实际上,是文成主动找我说她愿意去的。”
“啊?”许负震惊道,“她主动的?为什么?”
“‘因为想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不是只有男子而已。’——这话是她对我说的。”李世民神色复杂,“那时候吐蕃赞普再次求婚,我还在犹豫和物色人选。她通过她的父亲李道宗,见到我,对我说,她想效仿解忧公主,为大唐解忧。我当时很惊讶,就告诉她,这可不是儿戏,千里迢迢,远嫁吐蕃,终其一生可能都回不来了。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她说什么?”许负忙问。
“她说,‘家父当年追随高祖起兵,又跟随陛下你讨伐刘武周、王世充、窦建德,而后天下初定,又同李靖将军一起灭东突厥,平定吐谷浑……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而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也姓李,也是李唐的一份子,我也想像我父亲那样,为大唐出一份力,建一份功。请陛下恩准。’”
李世民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她的话,甚至对她当时的语气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到现在都很惊讶,她竟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甚至让我想起了我的阿姊。”李世民叹道,“古往今来,确实有很多和亲公主身不由己,成为牺牲品。但至少,我给了她选择权。现在也一样,如果我需要公主和亲,我会直接告诉她们,大秦需要一位聪明又勇敢的公主远嫁东胡联姻,达成联盟,为国牟利,可有人愿意做这个使者?”
“若是没有公主愿意呢?”许负刁钻地问。
李世民沉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论男女。那些汉使,有些就是冲着死亡去的,他们连死都不怕,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为了封妻荫子,立功行赏?】
【也可能是觉得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有这种荣誉感和使命感?】
【我才发现,二凤主意真的很正,他真正下定决心的话,旁人是很难动摇他的。】
【没办法,时代摆在那儿,长城总是要有人修的,和亲总是要有人去的。我们只是运气好,生活在科技大爆炸又和平的现代文明国家罢了,才能这样高高在上地傲慢点评历史上top3的皇帝。然而实际上,没有这一代一代的努力,哪来的我们呢?】
许负沉默许久,无话可说。张良安慰道:“倒也不必如此沮丧,你不是造了很多火药吗?很快就能在草原派上用场了。战争早些结束,对公主也更有利。”
【啊?带着火药和亲?你们是认真的吗?】
【确定是去和亲,不是去打仗吗?】
【#史上最炸裂的嫁妆#】
【突然燃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和亲这件事既然不会更改,那还不如主动一点,创造有利条件,选择合适的人选,培养公主的能力,军队早点把匈奴灭了,说不定公主就可以早点回来了。说到底,战场上得不到的,和亲更得不到。】
“火药……”李世民整顿了一下心情,从和亲这个话题跨过去,问道,“你造的这个,和我们大唐的那种不一样吧?好携带吗?杀伤力怎么样?能攻城吗?能埋伏吗?能穿甲吗?试验过了吗?明光铠能炸碎吗?”
【陛下你要不要这么兴奋!克制一下好不好?】
【魏征!房玄龄!长孙无忌!不好啦,某位天可汗又蠢蠢欲动了!】
【你不会要给我们在线直播,用火药炸明光铠吧?】
【讲真,我还有点想看。】
第60章 二凤种地
三天的假期过后,所有还在留恋夜市花灯的官员,不得不痛苦地开始上班。
魏征倒是很积极,不仅早早地处理完了廷尉府的事务,还掐着点儿来送死刑复核的奏,顺便围观他家英明神武但不会种地的皇帝陛下折腾土地。
要魏征说,这真的很有意思,比干什么都有意思。
魏征也算出身名门,虽然家道中落,自己还出家当过道士,也精通酿酒,但种地这种事,他还真不太擅长。
他都不擅长,更何况某位出身太好、天赋点满军事、多出来的部分又点了政治的天可汗呢。
魏征甚至怀疑这新造出来的农具,都是长孙无忌的手笔。——至少长孙无忌懂农具的概率,都比他们陛下要高一点。
但他知道陛下并不是会揽别人功劳的人,说是他画的,那肯定就是他画的。
魏征觉得很古怪,但还是选择相信他,并且一边看笑话,一边来帮忙。
“将一亩地划成宽、深各一尺的三甽三垄,甽低垄高,作物种在……”[1]
李世民在田垄边上碎碎念,顺便瞪了一眼看热闹的魏征。
“陛下是在背什么书籍吗?”魏征忍着笑意。
“不然呢?”李世民没好气地回答。
他背得可详细了!就是实践起来有点费劲。
好在治粟内史手底下有一些了解农耕的官吏,他又派人找了几个老农过来,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话,省得弹幕天天笑疯了,啥也不干专门来笑话他。
让孙黑去找人的时候,这小子还自告奋勇地说:“俺也会耕田!俺可以帮忙!”
“你?”李世民半信半疑,因为孙黑还有那帮跟随他从上郡回来的骑兵们都显得比较年轻,没有那种饱经风霜一看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感,所以还是让他去咸阳城外找几个熟手来。
半瓶水晃荡,终究不如满瓶水稳当。
这汉朝赵过发明的代田法,就这样在秦朝的咸阳宫开始第一轮试验了。
【哈哈哈老祖宗会不会很生气?】
【咸阳宫不是只有宫殿啦,赵过一开始也是在行宫的空地上进行的,二凤只是效仿人家农业专家。】
【以后就变成农业专家效仿二凤了。】
为了方便,李世民穿了窄袖的衣裳,没有佩戴任何碍事的饰品,有点茫然但又很认真地观察着这规划出来几亩地。
“对吧?”他不确定地问,不知道是在问魏征,还是在问嘻嘻哈哈的弹幕。
【不知道啊我没种过地。】
【我们这地方不缺水,没用过这方法。】
代田法适用于北方干旱地区,尤其大片的官田和军田,沟垄相间,每年互换位置,方便堆肥除草,有利于培养地力,配合上更先进的农具,一亩地能多生产五十到一百斤粮食。
不要嫌少,这时候一亩地也就能产两百斤粟。——还是在土地相对肥沃,风调雨顺的情况下。
大秦的主要粮食作物就是粟,因为耐旱。不过现在是十月,种粟的时令已经过去了,所以李世民让人种的是小麦。
伴随着石磨的推广,以后种小麦的人也会逐渐变多的,这是个很自然的过程。
老秦人谁会不爱吃面食呢?
“臣看差不多了。”魏征夸赞道,“从陛下身上,臣才知道什么叫学无止境,如今连农耕之事,陛下都掌握得这么好了,真是令人叹服。”
“你不是在讽刺我吧?”李世民狐疑地看他一眼。
“怎么会?臣是真心实意的。”魏征仔细看了看这整整齐齐的田垄,和自己从前看过的田地对比了一下,居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种麦之前要先施肥吧?”魏征问。
“早就已经弄好了。最近堆的是为了明年用。”李世民骄傲道,“厉不厉害?”
“已经弄好了?”魏征这回真的诧异了,“你居然能忍得了那种腌臜味道?”
李世民撇他一眼:“又不需要我干,我只是来看看。——你不会以为战场上的味道能好到哪儿去吧?夏天那满地尸体,蛆虫在腐烂的……”
【啊啊啊陛下求别说!快有画面了!】
【不要啊!我还在吃饭呢!】
好吧,李世民及时中断,没有让这群身心脆弱的观众们继续吱哇乱叫。
真是的,这帮人的日子过得也太好了吧,连堆个粪肥都嚷嚷好恶心,非要催他打什么马赛克。
他们从来不种地的吗?还是说完全不需要这样堆肥了?
他这样问过,结果得到了满频的炫耀和科普。
【有化肥啦,一袋一袋的白色颗粒,不需要自家再堆了。】
【农村还是有的,自家的粪浇自家的菜地,还有鸡鸭鹅的粪便,都是天然的肥料。】
【牛粪更是好东西,还可以当燃料。】
【草木灰也可以啊!我奶奶菜地洒的是草木灰,还可以疏松土地、防治病虫害。】
“草木灰……”李世民又学到了一点,并且现学现卖,查完观众送来的资料,就去问请来的农人和吏员,确定有用,就让人准备草木灰。
“玄龄兄呢?”魏征蹲在晒太阳的麦种边上,抓了一把细细观察。
“他昨天和前天都来过,帮忙检查和试用了耧车和耦犁,把地耕得差不多了,今天在带人清点赋税的账册,我就没好意思打扰。”
李世民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了一个莫名其妙被他忽略了很久的问题,那就是大家的名字。
他自己的名字当然是没人叫的,扶苏别人不是叫“公子”就是叫“太子”,他若是唤“子都”,旁人也只会以为这是他给扶苏起的“字”。
但是,就算北阙门守将刚好就叫“常何”,御史中丞又怎么能刚好就叫“魏征”呢?
先别说大秦的户籍制度可是很严的,这突然改名换姓也太奇怪了些,周围人都不觉得异常的吗?
这事情越想越觉得有点恐怖。
“魏征。”李世民也蹲下来。
“陛下有何吩咐?”
“你……原本叫什么?”他低声道。
魏征马上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回答道:“臣原本姓魏,名僖,为了方便,改‘征’为字,所以并无人怀疑什么。”
哦对,有“字”打掩护,但恰巧同姓就已经够离谱的了。
李世民回忆了一下,在房玄龄过来之前,治粟内史是姓“房”的吗?
他自认为自己记性还挺好的,不可能连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姓什么都不记得。
但当他越努力回想时,关于这个细节的记忆居然越模糊,越无法确定。
他忍不住去敲嬴政:【你家治粟内史原本叫什么?】
【不重要了,现在是你的房玄龄。】
【他们就这么消失了吗?】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弹幕有时候渲染气氛会开玩笑说“细思极恐”,但李世民现在不用细思,就已经觉得“极恐”了。
他低垂目光,拈起几粒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麦种,定定地看着它们。
无论是颜色、味道、触感……都确确实实是他印象里的麦子没错,甚至于每一颗都有细微的差别,有的饱满光滑,有点略有瑕疵,有点尖头尖脑的,也有的明显胖乎乎……
如果游戏真的能真实到这种地步,那跟现实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走神地忖道。
“这种子晒了几天了?”魏征问。
“两天了,今天是第三天。每天在太阳最好的时候晒两个时辰,还要时常翻动,让它们晒得均匀些。”李世民随口回答。
“是不是快晒好了?”魏征笑道,“我看那边还准备了草木灰,是要先拌一拌,还是先播种再撒?”
【先播!我们老家是先播种的!】
【瞎说!我特地问了我爷,他说是拌好了再播种的,这样才有营养。】
【你才瞎说,明明是先撒种子,然后再撒草木灰,起到一个覆盖和保温的作用。】
【你们在吵什么?这两种都是对的。】
【一群没种过地的,教一个更没种过地的,真是服了。】
每天都在叽叽喳喳、不知道在欢快些什么的弹幕,多多少少冲散了李世民的不安。
算了,不想了,反正麦子都晒好了,地总是要种的。
谁能舍得让耕好的土地荒着呢?
等麦子种下去,又会不由自主地期待它抽芽生长,从绿油油长到金灿灿,直到金色的麦浪连成一片,化作石磨碾压下的粉末,再变成甗上蒸的馒头炊饼,或者陶罐里煮的汤饼——弹幕管这个叫面条。
秋冬春夏的岁月,就这样在麦子和面食的香气里悄然而过。
这个时代好像还没有馒头,那就造吧。
缺磨就造磨,缺锅就造锅,缺什么造什么。
照这样下去,等回到大唐他都能给观音婢做顿饭了……
——真是可怕的直播间,他每天都在学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就一分为二,都试试,看哪种效果好。”
对于不了解的事物,李世民喜欢先试了再说。
“陛下,荥阳郡守的奏到了。”有宫人小步急趋,躬身行礼道。
李世民嘱咐过,如果荥阳有奏,第一时间送到他手里,所以下属都不敢耽搁。
他起身洗干净手,把竹简接过来,刚要打开,就看见韩信远远地走过来,见他在忙,又停住了脚步等候。
李世民就向他招招手,示意韩信过来,边打开刘邦龙飞凤舞的奏,边温和地问道:“有事吗?”
“臣……臣想要一支军队。”韩信支支吾吾地小声道。
李世民的动作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