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我见过宁准?
黎渐川本能地想要回以警惕与试探, 但却发现自己完全控制不了这具身体。
这让他意识到,这是他的记忆,既定的, 不能更改的。
也许是剥离方式或储存方式不同, 这段记忆的回归方式和之前圆桌审判拿到的记忆碎片也是完全不一样。
它不是以笔记本记录的形式将碎片激活归还, 也不是用播放仿佛他人录制的全息录像的方式,将记忆碎片粗暴塞回来, 而是好像真实的人类的普通回忆一样,以第一视角重现着过往。
除了不能控制外,黎渐川能感知到这具身体的一切,包括想法与情绪。
他的唇舌与喉咙都动了动,发出声音:“是。”
语气坚定。
嗓音低沉中带着一些未经世事的透亮,还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
封肃秋推了下眼镜,将短暂而尖锐的审视态度收起, 笑了笑道:“你来之前, 你们队长什么都没和你说吧?别怪他, 这是需要保密的, 你是特殊部队的,应该懂。在什么都没有确定前, 我也只能告诉你,我们是首都来的。”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黎渐川知道, 这颗年轻旺盛, 充满了理想与无限动力的心脏, 正为首都这两个字而激动。
因为心脏的主人在不久前刚刚获得了表彰, 队里受过这个表彰的前辈, 后来都被或早或晚地调去了首都,据说是去进行秘密培训, 为执行更重大却也更危险的任务做准备。
眼下,终于轮到他了。
这一幕黎渐川非常熟悉,这是他正式退役,调入处里,由明转暗的开始。
这与他现有的记忆好像没什么差别,黎渐川不知道补过来的新记忆里为什么还会出现这一幕。
这个疑惑刚刚冒出,紧接着,封肃秋就用一句话,给了黎渐川答案。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们会给你一场考核。考核通过,你会加入我们,你所有的问题也就都有了答案。考核失败,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在特殊部队服役,一切如常,只需要把这次谈话和这次考核的内容,全部从脑袋里抹掉。”
——不对,这不对。
黎渐川记得很清楚,在他的记忆里,封肃秋来见他,根本没有提过什么考核,只说给他放三个月的假,三个月之后就去处里。
这三个月的空闲里,他虽然连驻地大门都没出过,还是如往常一样吃饭睡觉训练,但发生的所有事他都记得,都非常真实,完全不像虚假的。
可是现在看来……那或许就是虚假的。
是被某种未知的、恐怖的力量修改或植入的。
眼前,真实的记忆出现,就像是在告诉黎渐川,他现有的记忆或许就是从这里,从这间办公室开始,偏离了真实。
封肃秋道:“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选择不接受考核,那么一切保持现状。请放心,就算拒绝,该属于你的荣誉和未来也仍属于你,我们不会对其有任何干涉。”
“你不用立刻就给我答案,旁边是休息室,我可以在这里等你一顿午饭的时间。”
“好。”
黎渐川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些犹豫,这次见面显然和十八岁的他预想中的不一样。
封肃秋带着黎渐川走进了休息室,里面已经放了一份午餐。他给黎渐川留出了充足的空间,把人带到后,就径直端着饭盒离开了办公室,去往食堂。
随着这具身体的转动与坐下,黎渐川看到了墙上的电子日历,上面显示的时间倒是与他记忆中一致,都是2042年7月10日。
黎渐川安静而快速地吃着饭,只有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时间的动作,显露出了这具身体的几分紧张和纠结。
一个小时的午休很快结束。
封肃秋回来前,黎渐川已经从休息室离开,重新回到了那张办公桌前。
等人一进来,他立刻道:“首长,我已经考虑好了,我决定接受考核。”
封肃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还是挑了下眉,摆手笑道:“很好。但不用称呼我首长,暂时你可以叫我处长。”
他边将夹在腋下的一个文件夹递给黎渐川,边道:“来,仔细看看,看完后在上面签字就行。”
“对了,我可要先给你泼点冷水。我们的考核每次都不尽相同,主要针对参与考核的人员的特征进行调整,但大体上都相差不大。在你之前参加考核的人很多,可真正考核成功的,目前还没超过十个人。”
“那些失败的人里,很多也都比你强。”
“不要小瞧了这场考核,也不要把它当成你参与过的比武或执行过的任务,它远比那些更考验人。”
封肃秋郑重其事地告诫着。
这时候的封处长才三十多岁,尚还年轻,没有后来磨练出来的深海一般的藏锋内敛,不形于色。处里成立也才两年,招收的人很多,但真正留下的合适人员却极少,仍处于人才稀缺的状态。封肃秋爱惜每一个人才,却绝不会因为这种爱惜,而放宽自己的标准。
黎渐川毫不犹豫地在文件上签了字,递还给封肃秋。
封肃秋扫了一眼,就将其放到了一边,转而将两张随意扣放在办公桌上的纸推到他面前。
“你听说过God实验室吗?”
封肃秋问。
黎渐川愣了下,然后听到了这段记忆里的自己的回答:“听说过。”
他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这家私人实验室位于美帝西海岸的加州,公开现世时间是今年3月1号。”
“当时,它作为游离在所有政权之外的中立组织,首次发声,宣称救世会口中的造物主并非神话传说里的神明,只是高维度生命投射下来的能量或影子,地球人类不应该再继续三战,而是应该团结起来,对抗高维度生命的入侵,把它们赶出地球。”
“另外相当多的一部分国家和组织,要么相信神明降世的说法,要么认为神秘力量的出现不是什么坏事,在这位‘造物主’未对地球造成伤害前,不管是信仰还是利用,都强于对抗开战。”
“他们认为,如果一切顺利,这位‘造物主’,就是人类走向下一个文明等级的契机。”
三战、造物主?
黎渐川敏锐地从自己的记忆里,捕捉到了让自己都陌生惊惧的关键词。
但这些关键词大概只有他毫不了解。
封肃秋就没有对这番话表现出什么特殊情绪,这也许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完全称不上保密的信息。
他只是在黎渐川说完后,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你知道God实验室的负责人是谁吗?”
黎渐川依然答得很清楚:“被称为怪物科学家的宁准,年龄性别未知,代号God,主攻生物方向,出现时间仅短短半年,就在药物和人体改造领域取得了惊人的成就。”
“据说只要他想,就可以用一场手术将一名濒死的绝症患者或年迈老人改造成健康强壮的超人。”
封肃秋笑起来:“这个传说还是有点夸张了。但这位God,确实非常神秘,非常天才。”
他的手指敲在那两张纸上:“你的考核内容,就是做这位天才三个月的保镖。他将在明天抵达东海,这是他的照片和行程单。你就在这里背下来,背完后放进碎纸机。”
闻言,一大一小两个黎渐川都愕然愣住了。
——这个考核是不是哪里有问题?这个宁准为什么要来华国,他有什么目的,我的任务真的就是做保镖吗?
——2042年,我见过宁准?
两道思维同时来回交错着出现在黎渐川的脑海里,令他的情绪复杂地翻涌着。
但不论内里如何翻涌,少年黎渐川的面上都还是保持着一名特战人员应有的冷静。
他抬手掀开了那两张纸。
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行程,精确到了具体每一天。另一张是打印出来的彩色照片,照片里是个黑发桃花眼的少年,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白大褂,站在实验台前,正对着镜头看来,勾着唇角,表情无聊中带点戏谑。
“没有他现在的照片?”黎渐川问。
封肃秋突然大笑:“这就是他现在的照片!怎么样,你也没想到吧,这位怪物科学家还真是个怪物,今年只有十四岁,国内还在读初三的年纪,就已经了不得了……哎,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难以置信,大跌眼镜!”
如果不是领导在场,黎渐川肯定得控制不住地飙出一句脏话。
这听起来真跟天方夜谭似的。
笑完了,封肃秋又道:“宁准这是秘密行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你一定要注意保密。他此行的目的与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有关,与‘造物主’有关,详细的你不需要知道,和他对接的是研究所。行程改变,或他的个人行为偏移了正轨,你也不需要干涉,如果他有恶意,我们会另有安排。”
“总之就是,别的都不管,只有一个任务,确保他在华国境内的安全。”
“God实验室在国际上的风评不太好,树敌也非常多,但我们华国目前的态度和立场你应该清楚,宁准不能在我们这里出事。”
“这次给你的身份是普通退伍兵,在一家安保公司上班。宁准是你的远房表弟,一直在国外生活,这次回国是因为父母突然身亡,要送父母的骨灰回老家,顺便在国内旅旅游,散散心,你不放心他,全程陪同。”
“我得提醒你一下,研究所那边说,这位天才少年性格可能不太好,有点顽劣,有点奇怪,不太会和人接触。你们队长说你脾气也不怎么样,任务期间,你可要控制好脾气,这方面也是考核的一部分……”
那两张纸和封肃秋的话都牢牢地刻进了黎渐川的脑袋里。
他伴随着碎纸机的轻响,走出办公室,回到了驻地宿舍。
简单收拾好东西,他趁着夜色赶到了封肃秋给他安排的新身份的住处。
在这整个过程中,无论是周遭其他人的言谈举止,街边随处可见的投屏新闻,还是树在许多路口的避难指示牌,和堆放在便利店和药店最显眼处的防辐射物品、药品,都在向失去记忆的黎渐川传递着一个信息——这里正在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虽还未将华国卷入,但对所有人类来说,早已和平不再。
黎渐川对这场记忆里完全没有的战争万分好奇疑惑,但却无法探寻,只能随着记忆里的自己向前走。
这段记忆里的时间以快慢得当的方式推进着,轻松地将无事的一夜略了过去。
第二天下午,黎渐川来到东海国际机场。
经过半小时的等待,他终于在出口处迎到了拖着一个银灰色大行李箱的宁准。
十四岁的少年身高不到一米七,偏瘦,戴着一副墨镜。
像是有些畏寒,他在七月盛夏冷气开到最大的机场穿了一身长袖长裤还不够,把十根手指也都缩进了袖子里,动作保守小心得仿佛站到烈阳下也不打算再把它们掏出来。
黎渐川按照提前确定好的要求,穿了身比较好辨认的衣服,迷彩背心加黑色军裤,脚上一双白袜子,套着凉拖,脖子上还不伦不类地挂了个银灰色的耳机。
可以说放眼整个机场,这都是一套相当艺术的穿搭。
宁准抬起墨镜张望了下,认出黎渐川,便立刻演技十足地露出了一个有些生涩腼腆的笑容,以变声期略显沙哑的声音轻轻叫了声:“哥。”
黎渐川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走过来,接过他的行李箱:“走吧,先回我住的地方。”
宁准脚下不动,突然没骨头一样,一屁股往行李箱上一坐。
黎渐川回头,就见少年仰着一张血色极少的冰白的脸,疲惫萎靡地撩起桃花眼望着他,像只蔫头耷脑的小奶猫。
“哥。”
他又叫了声。
黎渐川用看精神病的眼神冷冷地同那双桃花眼对视着。
一分钟后。
他收回视线,决定不和这种脑子不正常的小怪物争长短,直接沉默着把便宜表弟和行李箱一块拖出了机场。
第262章 暂时相信他一下好了,他真的蛮帅的。
封肃秋安排的临时住所位于青浦的一个老小区, 这一片都是拆迁安置房,住的除了老人就是租户,人员流动性大, 忽然出现黎渐川和宁准这两张生面孔, 也并不突兀。
行程表上最开始一周在东海的行程全是休息, 没有具体安排。
黎渐川本以为这个一照面就把浑身的懒骨头显露无疑的便宜表弟,在这一周内肯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埋头苦睡。
却没想到,埋头苦睡的日子只有一晚,第二天一大早,黎渐川刚一起来,牙刷还没叼稳,主卧的门就开了。
少年换了身简单的运动装,短袖短裤, 戴着护腕和发带, 青春气息洋溢。
“哥, 我们今天出去玩吧!”
漆黑的桃花眼染上一层晨光, 弯起来,快活又纯稚。
不愧是小怪物, 别的不说,才十四岁就有这演技, 是真厉害。乍一晃眼, 黎渐川都要以为自己真有这么一个有点古怪又有点乖的小表弟了。
自己在他这个年纪, 好像还只会趁着早自习偷摸在课桌底下补作业, 或是踩着双篮球鞋满操场狂奔撒欢, 一点事儿都不懂。
黎渐川吐出牙膏,漱了口:“才休息一晚, 时差就倒过来了?”
“倒过来了,我们出去玩吧,哥。”宁准靠过来,再次重复道。
黎渐川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他表面上是哥,是能管着弟弟的,但实际上他只是个保镖,面前这位才是大部分行动的决定者。
所以没多犹豫,他就点头答应了出门的要求:“想去哪儿?”
他草草洗了把脸,边进次卧找衣服,边回忆着自己对于这座城市的印象。
“东海比较有名的景点就是东方明珠,外滩,南京路,城隍庙,迪士尼乐园……”
“可以都去吗?”
宁准道。
黎渐川套短袖的动作顿了顿。
他预感到了自己未来带孩子之路的艰难困苦,但想到之前听到的有关宁准悲剧童年的传闻,还是没拒绝,只是道:“一天逛不过来,先挑今天去的,就迪士尼吧。”
“谢谢哥!”
宁准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像只叼到了小鱼干的猫崽子一样,开心地冲了出去。
黎渐川瞥了眼。
到底是个小屁孩。
自诩已成为十八岁大人的黎渐川心里嘀咕道。
没有了所谓高辨识度的着装要求后,黎渐川今天就穿得相当正常了,一身上白下黑的运动装,和宁准身上的相差不大,两人往一块一站,还真像是一对相貌出众的好兄弟。
这时的东海迪士尼已经开园超过二十年了,游玩项目随着科技和娱乐业的发展,增增改改,仍称得上是新奇有趣。
黎渐川在东海待了两年,都没有来过这里。
一是忙,假期有限,二是对游乐园兴趣不大,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喜欢这种小孩子才爱来的,充满童心和梦幻的地方。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他连迪士尼的知名人物都认不全,分不清,晕头转向的,一进来就感受到了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宁准却好像是做过攻略一样,对这里的一切都如数家珍,一会儿窜到米奇大街上想吃这个想买那个,一会儿跑到套着皮套的米老鼠旁,让黎渐川帮忙拍合影,又一会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两个兔耳朵发箍,自己戴上不说,还非得要黎渐川也戴上。
炎炎夏日,一边当保镖一边当表哥的黎渐川让这溜达来溜达去的小猫崽子折腾得汗流浃背,只能全程拎着宁准的后领,以自己的胳膊做牵引绳,牢牢把人拴在身边,以防意外。
“可以帮忙拍张照吗,漂亮姐姐?”
宁准又嘴甜地哄骗了一位路人,把相机塞给人家,自己凑过来,和黎渐川合照。
黎渐川这个时候还多少有点偶像包袱,熟练地摆了个帅气的姿势,一手按着宁准的肩膀,一手插兜,正要对着镜头展露一点笑容,腰侧就被戳了戳。
宁准的声音响起:“哥,你看我腿上!”
黎渐川闻声低头,脑袋上立刻就是一紧,刚才拒绝戴上的兔耳朵发箍被扣了上来。
以黎渐川的反应速度当然可以躲开,
但不知为什么,他没躲。
“哇,好可爱,你们兄弟感情也太好了吧!来来来,快看镜头!”
帮忙拍照的女生笑道。
冷冷瞪了眼偷袭成功笑得得意的小少年,黎渐川臭着脸转向镜头,压在宁准肩头的手移到了后颈上,跟教训调皮捣蛋的猫崽子一样,不爽地按住,然后狠狠地捏了捏。
剃着寸头的少年高大挺拔,精壮结实,已经算是半个男人了,兔耳朵往头上一戴,原本桀骜冷淡的眉眼变得更加烦躁,就像一头凶猛暴躁的猎豹突然系上了蝴蝶结,竟还有种诡异而反差的可爱。
旁边的小少年则要和谐一点。
他晃着兔耳朵,跟只表面乖巧却又一肚子坏水的大兔子一样,胆大包天地拨着豹子的胡须,被利爪按住了,也不以为意,恃宠而骄。
“茄子!”
宁准笑着喊出老套的拍照词。
一蓝一粉两个兔耳朵碰在一起。
盛夏阳光洒落,喷泉画出彩虹,一切就像一瓶刚开的橘子汽水,又如一支逐渐融化的奶油冰淇淋,凉丝丝,甜滋滋,透着少年人才有的味道。
一张充满童话感的照片被拍了下来。
宁准抱怨:“哥,你都不笑一笑。”
黎渐川没理他,但也没把兔耳朵摘下来:“那边是旋转木马吗?玩吗?”
“玩!”
宁准立刻又高兴起来,这次他不等黎渐川去拉他的后领,就直接拖住黎渐川的胳膊,朝着另一边跑去。
《幻想曲》动画的交响乐伴奏响起,梦幻又纯粹。
黎渐川屈着长腿跨坐在一匹稍大的小飞马上,望着前边稍小的那一匹,起起落落间,原本因炎热天气和周围陌生热闹的环境而产生的不适与暴躁,竟渐渐消退了不少。
父母去世后,他好像也是太久没有与这个世界好好打过交道了。
他下意识地举起手机,按下了拍照键。
小少年纤细的背影和摇摇晃晃的兔耳朵被圈进了画框,成功定格。
同一具身体内,已经成为大人许多年,对少年时代颇感陌生的黎渐川,感知着少年的想法与情绪,看着小少年雀跃欢欣的背影,心口莫名涌上一阵说不出来的酸涩。
原来这两个人,也曾经有过无忧可爱的一面。
哪怕很短暂,哪怕套着虚假的伪装。
现在距离潘多拉疗养院被毁,其实也仅是过去了七个月,但这时的宁准看起来却和黎渐川在孙朋来记忆里看到的大大不同了。
如果说少年宁准在孙朋来面前是个心思深沉、神秘危险却又相当靠得住的兄长的话,那此时此刻,在少年黎渐川面前,这位兄长就完全退化成了一个真正的十四岁的小男孩。
创极速光轮、飞跃地平线、加勒比海盗、雷鸣山漂流……
黎渐川和宁准把整整一天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穿梭在拥挤非常的人山人海中,将所有感兴趣的项目玩了个遍。
不,或许也不能说是所有。
宁准就很遗憾,因为忘了时间,没有看到完整的花车巡游。
“下次一定,”黎渐川敷衍地哄了句,揽着人在挤挤挨挨的前排站稳,“看前面,表演要开始了。”
夏日的夜幕迟迟降临,音乐响起,来迪士尼游玩最不应该错过的夜光幻影秀正式开场。
烟火升空,投影出现,巨大又唯美的城堡亮起绚烂的灯光,一切如梦似幻,让人恍如置身童话世界。
随着音乐的起伏推进,光影越发美轮美奂,一朵又一朵璀璨缤纷的烟花在城堡四周绽放,如绣球盛开,如牡丹颓靡,又好像精灵从银河扯下的裙摆,或是一捧捧坠落人间变作金砂的星辰,千姿万色,夺目震撼。
人群里时不时就爆发出阵阵惊叹与欢呼,声势浩大得像是一场夏日庆典。
孩子们欢闹,情侣们拥抱。
黎渐川的下巴被两只粉色的兔耳朵戳着,也慢慢戳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再精彩的表演也都要结束,再盛大的欢庆也终会落幕。
半个多小时后,黎渐川和宁准随着散场的人流离开了迪士尼,去停车场找车。
汽车发动,渐渐将那座魔法城堡落在身后,越来越远。
一直兴高采烈的宁准仿佛一身活力终于用完一样,恢复了懒骨头模样,有些疲倦地靠在副驾驶上翻相机里的照片。
翻着翻着,他突然道:“哥,你知道加州的迪士尼吗?世界上第一座迪士尼乐园。”
“知道。”黎渐川答。
宁准道:“我小时候住得离那里不远,一直很想去玩,可一直都没有去成。现在那里一个游客都没有了。因为一个月前,有颗导弹落在了附近,炸死了很多人。”
前方是红灯,黎渐川踩了刹车,望着路面没说话。
“2039年1月1日,墨西哥湾战争中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战争因此开始升级,第三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能够掌控战争,并不把一颗核弹的爆炸当回事,但事实是,核战争愈演愈烈,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最后能独善其身。”
宁准的声音褪去了一切感情色彩,变得冰冷而沉郁。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从欢乐中抽身,突兀地显露出了尖锐而危险的一面。
“战争很快就会扩大,一切繁华热闹都将荡然无存。包括这里,包括这座乐园,包括这座乐园内的所有人。”
“欲望吞噬人心,利益掌控人性。”
他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大人们悲痛地尖叫,孩子们绝望地哭泣,大家流离失所,像是孤魂野鬼。”
“以前就很好,非常好。”
车内一阵寂静。
绿灯亮了,汽车再次行驶起来,继续往前。
走出一段后,黎渐川忽然道:“不会的。”
宁准抬眼看向他。
“不会有那样的一天。”他道,“世界上没有神,没有魔法师,也没有超级英雄,但有很多人。很多希望世界能回到以前的人。”
宁准没有再说话。
车窗外,半明半暗的光落进来,将黎渐川的眉眼刻得深邃、坚定,带着稚嫩却势不可挡的信念。
他侧头看了宁准一眼,抬手将宁准头上歪掉的兔耳朵发箍戴正,顺便拍了拍。
“睡会儿吧。”
朦胧暗昧的光里,这声音难得的温柔醇厚。
宁准想说自己睡不着,昨晚就没有睡,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倒时差,就算很久很久不睡,也不会因失眠而生病或死亡。他不相信他,即使他能一眼就看透他的一切所思所想,他不相信这个地方,即使这里曾经是他的故土,给予了他相当多的善意和支持。
他不相信,所以他绝不会放任自己真的失去意识,陷入沉眠。
但当这道声音落进耳朵里,当那片手掌抚到后颈上,他的眼皮就完全不受控制地、自然而然地垂了下去,沉沉地将他压进了久违的梦乡。
他想挣扎,想反抗,却无济于事。
这位认识刚刚一天的便宜表哥身上,似乎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
算了。
宁准想,暂时相信他一下好了,他真的蛮帅的。
黎渐川并不知道小少年的所思所想,也不知道信任的种子原来这么早这么简单地就埋了下来。
他发现宁准睡着了,就收回手,给他盖上条空调毯,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车,没有再思考战争与和平的问题。
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答案,哪怕并不成熟。
之后的五天,宁准充分地扮演好了一名外来游客。
他完全不再见了冷锐成熟的一面,只拖着黎渐川不断往外跑,抓紧时间把东海市逛了个遍。
到第六天,黎渐川收拾好行李,带着宁准开车北上。
按行程表,两人是要一路游山玩水地从东海去首都。
途中在苏州、南京、青岛、泰安和济南停留,体验下当地的风土人情,逛逛知名景点,再吃吃各类美食,然后再去东营的黄河入海口观赏一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盛景。
最后出山东,过天津,到首都。
计划安排得妥妥当当,只可惜中间执行的时候出了点差错。
两人开车刚出了江苏,进到山东,欢欣雀跃的小少年就突然被一场海鲜大餐搞蔫了。
凌晨两点,小少年在民宿里拉起了肚子,那架势简直是要把屁股焊在马桶上。
黎渐川听见动静起来,打着赤膊,叼着根烟,一身火气地站厕所外面,隔着门数落人:“我说了多少遍,刚吃完那么多海鲜不要再吃冰棍,刚吃完那么多海鲜不要再吃冰棍,你听吗?”
“一个没看住,你就从冰箱里顺了好几个,还他妈一口气全吃了!怎么着,那冰棍明天吃不行?后天吃不行?你今晚不吃,它就长了腿自己跑了?吃,让你吃!现在怎么样,难受了吧,肚子疼了吧,腿都拉软了吧?”
黎渐川冷冷总结:“活该!”
宁准等这个喷火龙一口气喷完,才慢吞吞朝外喊了声:“哥,难受。”
“哥不难受。”
黎渐川讥讽他。
讽完,拧着眉掐了烟,调高空调温度,认命地套上衣服出了门。
十来分钟后,黎渐川一身汗湿地回来,手里拎了一大包药。
他把药和温水递给沙发上趴着的宁准。
宁准吃了药,白着张脸歪歪地靠到黎渐川腿上。
黎渐川不耐道:“一天天就知道耍赖卖乖。”
说完,扯过毯子来给人盖上,又拿开宁准按着肚子的手,换自己热烫的掌心贴上去,给他慢慢揉着肚子,熨走寒凉和疼痛。
客厅灯关了,黑暗里,两个少年汗津津地靠在一起,连呼吸都轻轻的。
过了好一会儿,宁准翻了个身,抱住黎渐川的胳膊,轻声道:“我错了,以后都听哥的。”
黎渐川搂着他,捏了捏他脖子,阴阳怪气:“我就是您的便宜保镖,我哪敢管您呐。”
宁准把尖尖的下巴磕在黎渐川肌肉隆起的手臂上,抬眼看着他,闷声笑。
黎渐川回看他,看了一阵,拉着脸骂了声,然后也眼睛一弯,跟着笑了起来。
第263章 冈仁波齐峰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 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抵达目的地。
这时已是八月。
北地入了秋, 是完全不同于南方的景色。
渐凉渐大的秋风呼啸吹着, 粗犷豪迈, 掠过高远明阔的天穹,冲过苍茫广袤的旷野, 像匹肆意奔腾的天马。
天马行处,无数秋叶簌簌飘零,哗啦啦响着,一夜就落秃了大半棵树。大地也被扫出原本的颜色,土黄,暗绿,绛红, 都是厚重的, 沉甸甸的, 肃渺而又含着自然神性的。
下了高速停车, 站在旷野边,站在田垄上, 目之所及,一马平川, 辽远壮阔。
天之高, 地之大, 人之渺小坚韧, 在这一刻无限地印入心中, 没有哪一颗心能不因此而开阔,自由, 欣喜,激动,慨叹,悲凉。
这就是北方的秋天,秋天的北方。
黎渐川自小在这里长大。
牙牙学语时,跟随爷奶出村子,在茫茫黄土地上迎着大风撒尿,被爷奶抓住,噼里啪啦一顿揍,挨完了,又哇哇大哭着,去追逐田野里不知何时已很少能见的蜻蜓。
长大些了,爷奶去了,农村也近乎消亡了,他就又跟随父母扎根在冀北的小城里。
上学读书,骑车打球,偶尔登山跑上最高处,总要大吼大叫着宣泄青春的炽热与迷茫,然后再恢复沉默,遥望那片被高楼大厦分隔得很远的黄土地。
再后来,父母也去了,他把赔偿款存起来,休了学,入了伍,去了南方,一去就是两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过得很快,他想不到一眨眼,竟已过了两年。
这时间不长,也不短,好像把什么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得了。
“回你老家看看吗?”
宁准问。
前面堵了半天的车终于动了,黎渐川掐掉烟,关上车窗,一边踩油门一边道:“不回。我爸妈当初是租的房子,我走的时候都退了。乡下老家没人在,老房子给建设挪地儿,早被清理推平了。”
他总结:“没地方回,也不用回。”
宁准没再说话,只在屏幕上戳了戳,调了个导航,将最终目的地从高速出口,改成了燕郊一个非常具体的小镇。
黎渐川以为这又是宁准刷到的哪个小众冷门旅游地,便没在意,只管驱车前往。
直到到了镇上,他才知道,这个地方可以算作是宁准的老家。
两人住在一家小宾馆里,宁准行李箱那个从来都没有打开过的小保险箱被取了出来。
在黎渐川的预想中,这里面装的不是高科技精密仪器,就是珍贵的生物药剂之类。但等宁准打开,他才发现,里面是一坛骨灰。
原来宁准告诉上面的两个归国行程,都不是掩人耳目。
整整一个月的游玩散心,和一直锁在金属保险箱里的落叶归根的亲人,居然都是真的。
“我出生就在加州,是弃婴,奶奶捡了我。她爱讲故事,讲的最多的就是故乡。临终前的遗憾,就是因着各种各样的庸碌、怯懦,没能回来,埋在这片黄土里。”
“现在我回来了,就把她挖出来了,也送她回来,顺便按这边风俗,办个葬礼。”
宁准没什么沉郁悲伤的情绪。
他敲了敲骨灰坛子,挺轻松地说。
黎渐川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把人搂过来,摸了摸头,问:“打算怎么办?我出去找镇上的问问?”
“奶奶说过,将来要办葬礼,想要喜庆点的。”
宁准心里已经有想法了。
“能请个歌舞队吗?”
他说:“她喜欢跳广场舞,天天跑华人聚集的社区组织广场舞比赛,葬礼上叫些同龄人来给她跳跳?然后再叫点男模哥哥吧。她经常说,年轻时赚钱最大的动力就是想着成为富婆后,能想点多少男模就点多少男模。她没成富婆,但现在我这个做孙子的还算有钱,我给她点上。”
黎渐川:“……”
行,确实挺喜庆。
喜庆的计划想起来容易,执行起来其实也不难,主要是宁准舍得花钱,而有钱能使鬼推磨。
只是很多事情,往往都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偏差,而得到截然不同的结果。
比如这边镇上和县里的广场舞都因文明城市建设而被摁没了,左找右找,唯一有档期的只有一个老年秧歌队,还会唱东北二人转,也能点天津相声和河北梆子。
再比如男模哥哥们。
文明建设只取缔了明面上的不漂亮因素,没取缔得了他们这种暗地里,但到底还是不景气了,十万块砸下去,拉来一车据说县城里最帅的男模。一堆人西装革履,像模像样地排两排往这儿一站,却还比不得旁边穿着背心大裤衩的黎渐川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但不管怎么样,这事儿总归是办上了。
两人选了个天气好的日子,送宁奶奶落叶归根。
雇来的送葬队在镇上的坟地里挖坟填坟立碑,边上秧歌队敲锣打鼓,扭秧歌,转手绢,东头是河北梆子,西头是快板儿,二人转搁中间。另有二三十个西装男模在前面扯领带,解扣子,舞蹈热辣。四周还远远地围了两圈看热闹的镇民,有人纳闷,有人乐呵呵。
碑立好了,宁准跪下,低低地说:“奶奶,落叶归根,在这里,你睡得会不会更香甜点?”
自然没人答他。
他伏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时,额上沾了黄土和草叶,脏而碎,让这小天才落了凡,进了人间。
埋完吃席,因为不收份子钱,不管熟不熟的,来了大半个镇的人,镇上最大的饭馆多加了好多张桌子,还差点塞不下。
黎渐川和宁准抢不过,索性扣了份菜到白米饭上,端着碗坐到饭馆外的凉棚底下去吃。
棚子里蹲满了同样端着碗的闲汉,家长里短的闲言在空气里飘飞着,黎渐川把宁准爱吃的几块鱼肉挑给他,然后大口扒饭。
夜里躺在小宾馆标间的单人床上,老旧的空调嗡嗡地响,宁准的声音又轻又小。
“哥。”
这个字就跟黎渐川的命门似的,平日里宁准一喊,黎渐川心里就一哆嗦,觉得这便宜假表弟又要来克自己了。
但今晚听到这一声,黎渐川却什么都没想,只下意识地起来,坐到了床沿上,在黑暗里望着对面。
宁准爬到这边来。
黎渐川伸出手,他就抱住那只手,抱到脸旁来,半跪着靠到黎渐川肩头,闭上眼睛。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半靠半坐了一宿。
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松动开僵硬的身子,收拾行李,开车离开燕郊,进入首都。
华国的首都,有名的景点更是非常多。
光是故宫附近,连着北海、什刹海,再加上一个国家博物馆,就能逛上整整一天。
逛完,去西单吃个饭,往胡同里一钻,四处都是说说笑笑、散步消食的人。周遭老墙新瓦,小摊众多,昏黄的路灯从头顶照下来,蚊蝇盘旋,如落着一阵鲜活的、朦胧的、俗世的雾。
到达首都的第六天,黎渐川被宁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谗言骗去了八达岭长城。
暑假已经到了末尾,这天又不是周末,所以长城上不见多少人。
两人爬到一半,遇到了一个鬓角染了点霜白的矮个子老头儿。
老头儿挎着保温杯,戴着某某男科医院白送的遮阳帽,穿双老年运动鞋,健步如飞,精神矍铄。
老头儿背着手,瞧见宁准气喘吁吁,一副随时都要倒地不起的模样,很不客气地嘲笑道:“年轻人,才多大,爬这么几步就累成这样。体育锻炼能给青少年塑造健康的体魄,培养坚强的意志品质。平时可得要多加强锻炼,别走一步喘两口,虚得跟什么似的。”
黎渐川拉着宁准的手腕,看似无意,实则警惕地看着老头儿。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任务。
但这老头儿确实不是威胁他的任务和任务对象的存在。
因为这里另一位二十六岁的黎渐川已经一眼就将这人认了出来,这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首都研究所的所长,裴慧笙。
显然,此时的宁准也认出了人。
他瞥了老头儿一眼,神色没怎么变,只长眉微微一挑,便好像从一个乖巧俊秀的小少年,变作了披着白大褂捏玩人体组织的小怪物。
黎渐川嗅到了他身上升起的危险味道,攥着那截手腕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宁准眸光一凝,下意识敛了点气息,笑着朝老头儿道:“当然不比裴所长老当益壮。”
裴慧笙笑了笑,停下脚步,目光望向城墙外。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相当长的一段长城。
它是那样的巍峨壮丽,历经漫长岁月的风吹日晒、修修补补,就像条巨大而又年迈的老龙,雄踞在华国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疮痍满身,却还是坚定屹立,守护一方。
“你觉得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之外,究竟是什么?”
裴慧笙突然毫无征兆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黎渐川立刻警戒四周,却发现这附近并没有多少游客了,就算有,也离得很远,这边的声音不等传过去,就已被城墙上狂劲的秋风吹散了。
宁准不顾灰尘,趴在城墙上,也望着前方:“我是有很多猜测,但这些猜测,只有等我到了冈仁波齐,亲眼见到它,才能被分类。一类归到正确的一边,一类归到错误的一边。”
裴慧笙道:“你的通行证昨天已经办下来了,研究所作担保,以我的学生的身份。我这次来见你,目的之一,就是来给你送证的。”
他从腰上的挎包里摸出一张黑色的磁卡。
“那之二呢?”
宁准问。
“当然是想见识见识享誉全球的天才科学家,”裴慧笙道,“你们到首都已经快一周了,都没想着去首都研究所看看?很多人等了很久了,都有些不耐烦了。”
宁准被风吹得眯起了眼:“一个空壳子和一堆废物,过去干什么?你们重要的东西都不在这儿。”
他顿了顿,道:“裴所长,我很想知道,2037年1月1日,天空破洞出现的时候,冈仁波齐峰顶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全世界范围内,恐怕只有你们和救世会才知道,也只有你们和救世会,从中攫取到了最大的好处,在这五年里,发展势如破竹。”
裴慧笙对宁准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他看向宁准,直接道:“你用什么来交换这个问题的答案?”
宁准笑道:“随你们开价。”
裴慧笙不假思索,笑呵呵道:“我希望你成为我真正的学生,留在冈仁波齐的首都研究所,至少一个月。”
第264章 他的散心之旅已经提前结束了。
裴慧笙溜溜达达走了, 只留下了一张藏区的通行磁卡和一片加密的储存芯片。
回到住处,宁准经过多重身份验证,打开了后者。
黎渐川见状离开沙发, 不打算跟着看, 但刚一动, 却被宁准拉住:“没事,一起看吧, 哥。要是他们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在长城上就不会让你听到了。”
他整个人歪在黎渐川的肩头:“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之所以来做我的保镖,是因为这个任务也是你的一场考核吧。”
黎渐川一愣,继而皱起了眉。
“别担心,”宁准轻声笑着, 低头摆弄着电子纸, 设置投屏功能, “你没有说过梦话, 也没有在言行举止上出现任何纰漏,更没有因为和我的关系变得亲近后, 被我套话,从而泄密。我只是很喜欢利用一切蛛丝马迹推测一些事, 判断一些人。”
“之前大概都是猜测, 直到今天遇到裴所长, 我才确定。”
“哥, 你并不清楚他们给你设置这场考核的意义吧。”
宁准顿了顿, 点出了黎渐川的这点疑惑,却没有为他解答, 而是转口道:“放心吧,我认为,这场考核你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概率通过。通过之后,你应该会被调到一个保密单位,这个单位估计与首都研究所有些关联。”
“裴所长对你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黎渐川还是没说话,眉头不松更紧。
宁准也就好像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一样,将投屏打开,大段文字、图片和影像解压加载,显示在墙上挂着的大屏幕上。
闪烁的光亮映过来,两人默契地转头,略过了某些问题,把关注点齐齐放向这份绝密资料。
这份资料非常长,非常多,但中心围绕的事情却只有一件,就是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
在这份资料里,这个天空破洞出现于2037年1月1日凌晨,更具体的时间不知,发现者也并不是众所周知的附近观测站的工作人员,而是一群挑战极限的登山者。
没错,这个堪称奇幻的异象,竟然是有目击者的。
这群登山者共七人,全是狂热的宗教分子。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身份,之所以聚集在冈仁波齐,相约攀登神山,就是出于某个不为人知的神秘救主的信仰。
他们登上冈仁波齐后,并没有和之前的那些登山者一样,立刻下山返回营地,而是选择了在峰顶附近某个区域驻扎一晚,举行一场秘密仪式。
仪式如常举行。
结束后,他们准备返回帐篷入睡,这时,一片炽白明亮的光却忽然在他们头顶出现,将凌晨的暗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七人全都惊呆了。
他们迷惑,恐惧,激动,亢奋,想尖叫,想奔跑,想拿出设备将这一幕奇景拍摄下来。
但无论他们想什么,想做什么,事实是,他们全都僵在了原地,好像七尊凝固的冰雕,无法动弹。
一股无法形容的伟力慑住了他们的心神,让他们混沌,呆滞,涌起莫名的惊悸,犹如面对一场人力不可匹敌、不可想象的天灾。
他们瞪大双眼,仰望着天空,看着地球的穹顶裂开了一道缝隙。
特殊能量波动出现,四周磁场紊乱,所有仪器失灵,只有一台特制的卫星信号接收器正常工作着,弹出了一段信息。
“我们……人类……末日将至……降临,救助……”
客厅的大屏幕上也跟随着显示出这段信息的内容,将其映入黎渐川和宁准的眼帘。
是的,这段信息就是如此残缺错乱。
当时的登山者们经过努力的分辨和翻译后,自认为懂得了其中的意思,狂热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他们觉得这是神谕。他们的虔诚感动了他们的救主,神明终于显露神迹,降下神谕,救赎他们。
他们决定成立一个组织,取名救世会,成为神明于人间的代行者。
七人中的六人当即离开了华国,忙碌筹备教会组织的事宜,另一人则滞留在冈仁波齐附近,试图得到了更多启示,寻找更多神秘。
没多久,他被逮捕了,华国撬开了他的嘴,因此得知了冈仁波齐峰顶的秘密。
一支又一支考察队前往雪山之上,去寻找,去探索那道天空破洞。
冈仁波齐的峰顶或许从来没有到来过这么多访客。但那片区域却已因磁场变异,成了有去无回的禁区。
卫星传递回的画面,也诡异地显示一切如常,大气层依旧正常地覆盖着这片区域,没有破洞,也没有任何未知的存在出现。拍照或摄影等,任何仪器,也都无法将天空破洞真正留存下来。
唯独在人类的肉眼里,它异常着。
人类除了站在那里仰望天空,似乎再做不了其他任何事情。
最终,华国于冈仁波齐修建了一座地下基地,负责研究和监控可能出现的神秘能量和信号。
截止到2042年8月,特殊的能量波动再未出现,但神秘信号和信息都被捕捉到了不止一次。
这些信息的具体内容,裴慧笙没有给出,只说是科学科技相关领域的先进知识。
最先出现能量波动和神秘信息的是华国,但之后却就不止是华国了。
2037年1月22日,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被救世会公布,华国将其封锁。
2037年1月30日,埃及胡夫金字塔附近出现第一次能量波动,波动轻微,之后,胡夫金字塔区域被封锁。
2037年4月1日,除救世会外,第一个神秘组织“禁忌”宣告了它的存在,并从埃及政府手中夺走了胡夫金字塔区域的控制权。
胡夫金字塔区域被独占,成为“禁忌”探索神秘力量的重要据点之一。
“禁忌”称,地球上的神秘文明已经开始复苏,随着这种复苏,不只是冈仁波齐,以后只要出现在任何一处有过能量波动的神秘文明遗迹中,人类就能得到天外神明传递下来的信息。
这些信息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指引,引领人类渡过可能降临的末日,跃进下一个宇宙文明等级。
当然,其他遗迹,还是无法和最初的冈仁波齐相媲美的。
因为那是真正的神降之地,存在通往造物主的门。
很多势力并不相信“禁忌”的说法,他们有自己的理解。
但不论是神,外星人,高维生命,造物主,或是别的什么,都是人类现有的科学力量无法主动探究,无法主动沟通的存在。
人类有怀疑,有警惕,有排斥。
但随着一处又一处特殊能量波动区域的出现,人类社会开始以一种近乎畸形的速度飞快发展,这类持不友好态度的排斥派逐渐变少。
绝大多数人类不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利用,都接受了“这个存在没有恶意,反而是在帮助人类”的说法。因为事实也确是如此。
世界很大,但神秘文明区域却有限。
所以,在飞速发展的另一面,整体的和平也同样飞速地消失了。
2037年7月18日,由救世会暗中挑起的第一场局部小规模战争在墨西哥爆发。
这似乎是一个开端。之后,全球各地都开始爆发小规模战争,许许多多神秘组织开始宣告他们的存在,世界局势混乱,三分之一的地区被卷入战火。
2039年1月1日,墨西哥湾战争中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战争正式升级,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
“我们对这位‘造物主’的善意始终持怀疑态度。这是我们最基本的立场和态度。”
在这份资料的末尾,是一段剪辑过的会议录像,录像中正在发言的正是裴慧笙。
“我们热爱和平,尽力维护和平,但也绝不畏惧战争,逃避战争。只是我们需要明确的是,我们目前的工作重心仍需要在冈仁波齐,仍需要在天空破洞。”
“我们必须要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目的。”
“如果不能确定这些,我们就永远只是行走在黑暗中的稚童。早晚有一天,会因始终存在却无法探知的未知而畏惧,会因对着朋友和空气挥舞出去太多的拳头而力竭败亡。”
“各位,继续努力吧。”
裴慧笙合上文件,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沉重的笑容。
录像到此结束,整份资料也已全部浏览完毕。
客厅内一时寂静,没有任何响动传出。
两个少年靠在一起,神色都被傍晚暗下来的天色覆盖,显不出究竟。
在这寂静中,处在少年体内的二十六岁的黎渐川,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惑与冲击。
但他经历过太多,已经成熟,对于这个仍缠绕谜团的真相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强烈复杂的心绪波动只在他身上持续了短短一会儿,就被他强按了下去,让自己恢复冷静。
他翻看着自己的记忆,提取出自己认知中的那个现实世界的一切,将它们与这段记忆中获知的信息一一对比。
一切都很相似,但却又是那么南辕北辙。
首先,在黎渐川原本的记忆中,人类对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其实并没有太多研究,也谈不上非常重视。这座雪山上也并没有出现过发现天空破洞的登山者,最先发现天空破洞的人,是观测站的工作人员。
各大势力也都更倾向于去研究特殊能量波动和神秘文明地点。
他们普遍认为地球上的异象是因,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和魔盒游戏的降临都是果。因为地球的神秘文明复苏或特殊能量出现,导致了冈仁波齐出现天空破洞,导致了魔盒游戏的降临,也导致了所谓的救世主、造物主的出现。
包括华国的首都研究所和救世会,也都大致是这个想法。
可现在裴慧笙提供的这份资料,却好像把这些全都颠倒了,打乱了。
其次,就是战争。
认知中的现实世界虽然一直都存在战争,但这些战争都局限于某些地区,规模很小,伤亡有限,也不曾动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对于绝大多数地球人类来说,战争还距离他们非常遥远。
还有所谓的神明,所谓的造物主。
不要说普通人,就是很多研究神秘文明的组织,也都不拿其当回事。他们的印象里并没有太多关于祂的信息,也没想过去探究祂,只以祂作为幌子。
除这三点最大最明显的差异外,其他种种或大或小的事物和发展也都有出入,眼下这一切,就好像这并不是在为黎渐川找到一段曾经的记忆,而是在为他寻回一整个失落的世界。
如果这里的一切才是真的,是真实世界,那么他现在生活的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是虚拟幻境,是平行世界,是不同的时间线,还是与所谓的重启有关?
亦或,都不是?
黎渐川暂时得不到答案。
但他有预感,在这段记忆里,他已距离这个答案不远了。
对于两个少年来说,这份资料似乎并没有带来特别的困扰,他们只有眼前,还并不能预知以后的混乱与复杂。而在很多秘密方面,他们又是一个距离太近,烦也无用,一个距离太远,同样烦也无用。
于是,两人沉默着坐了一阵,便各自起来,该干嘛干嘛。
宁准按照裴慧笙的叮嘱,销毁了芯片,然后进民宿的厨房,给做饭的黎渐川打下手。
黎渐川做完饭,洗漱过,开始收拾两人的行李。
他们明天一早的飞机,直飞拉萨。
在拉萨休整适应大约一周时间,宁准就要进入冈仁波齐了。
他的散心之旅已经提前结束了。
次日,下午三点。
拉萨贡嘎国际机场。
一班自首都而来的飞机缓缓降落。
乘客们从廊桥走下飞机,或径直离开机场,或前往行李托运处。
黎渐川背着单肩包,从转盘上提过来大行李箱,一手拖行李,一手拉过旁边仍有些昏昏欲睡的宁准,不紧不慢地往出站口走。
走到一处排着长队的柜台附近时,黎渐川突然脚步一转,将行李箱往外一推,带着宁准飞快地闪进了另一边的卫生间内。
“冲我们来的。”
黎渐川沉声道。
他扯开单肩包,将里面的东西快速拿了出来。
虽然过去的一个多月一直是风平浪静,但该做的准备,黎渐川从来都是一个不少。
宁准瞬间明白过来,低声道:“想杀我的人太多了,但没想到他们会选择在这里动手。整个青藏封锁都很严,他们想混进来,想动手,风险都极大。看来,外面可能是出了什么事,让他们狗急跳墙了。”
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也取出随身携带的易容用品,边说边朝自己脸上迅速涂抹。
黎渐川问:“会是谁?”
“百分之七十以上可能,救世会。”
宁准道。
三分钟后。
陌生的两男一女出现在附近,分别进了男女卫生间。
卫生间门口,一个佝偻着背的黄毛混子展开印着纹身的手臂,搂住了一个刚洗完手出来的乖巧长发学生妹。
两人一个痞笑着低声说话,一个含羞带怯地埋着头,与三人擦肩而过,相拥着往外走去。
没多久,三人从卫生间内出来,不着痕迹地互相对视,终于确认,彼此均是一无所获。
这时,其中一人突然恍然道:“刚才那对黄毛情侣!这是机场,但他们一件行李都没带!”
“别回头!”
黎渐川搂着宁准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他们很快就能发现不对。我们现在离开机场,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抓住,外面还可能有更厉害的等着。不离开机场,对方真不管不顾起来,这里又不知道要死多少无辜路人。”
宁准轻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黎渐川走到一个做了不明显标记的垃圾桶附近,从它底部摸出一柄折叠刀与一把枪,答道:“先下手为强。”
封肃秋给他派了任务,打算让他孤军奋战,那么也就不会在除人以外的其他援助上再多吝啬了。
这个机场内,已埋下他太多杀机。
第265章 他仿佛是黎渐川在这世上最默契的共犯。
这个时候, 虽然学生潮已经随着暑假的逝去没了大半,但西藏却还是旅游旺季。
三零年左右翻新扩建过的机场人来人往,旅客众多, 下午正是机场最忙碌的时刻。
黎渐川转过一个拐角, 扯掉了黄毛假发, 又在商店里随手买了一件藏族风的披肩给宁准裹上。
他自己扣着鸭舌帽,拎一个空的旅行袋, 挡住速贴的纹身,将两人的特征再次简单更改。
“跟紧我,集中注意力,留意周围的人,不要和他们挨得太近,用我的身体做盾牌挡着你认为可能给你带来威胁的所有人。”
黎渐川语速极快地说道。
他是不可能将宁准放在某个地方,自己去杀人的。
敌人不是傻子, 这样做大概率就是丢西瓜捡芝麻,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贴身保护, 哪怕是去冒险, 也得带着。
“我可舍不得拿哥当盾牌。”
宁准道。
他的桃花眼被一种特殊药胶拉成了细长柔软的形状,失去了最显眼的辨识度, 此刻微微弯起,像两道新月:“哥, 你别真拿我当一个小弟弟, 我杀过的人, 可一点都不比想杀我的人少。”
“当然, 我知道这里是华国, 我没有主动动手的权力不说,我也不太希望, 自己真的动手。”
“但如果万不得已……”
后面的话宁准没说,黎渐川也不太想听。
虽然小少年看起来纤薄羸弱,力气不大,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但黎渐川知道他不是个善茬儿。
被称之为怪物的神秘天才,十四岁就以一己之力创建了God实验室,公开和各大神秘组织叫板,这怎么看都不简单。
黎渐川直觉,真让宁准万不得已地动手,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论是对这里而言,还是对宁准自己而言。
一边在脑海内转着许多念头,黎渐川一边驼起了肩背,改变了自己惯常的体态。
他拉着宁准混在人群中,以一种毫不显眼的速度移动着,调整着方向。
鸭舌帽压低,黎渐川的目光垂着,不与任何一双眼睛对视,只将视线空落落地放在来来往往过去的人的腰际。他偶尔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又扫一眼附近的值机柜台,同旁边裹着披肩的少女说几句话,与四周的大部分旅客没有任何差别。
就这样走了一段,黎渐川与一名背着双肩包,目光时而逡巡四周的年轻人擦身而过。
年轻人的视线在他和宁准身上定了一下。
下一秒,就在他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即将迈步掠向下一个怀疑目标时,两根热烫的手指突然按在了他的喉管上。
一股巧劲打来,恰到好处地压下了他的惊叫。
只有一点低低的声响溢出,好像一声咳嗽。
胸口随之一凉。
年轻人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能感觉到,有一柄细细的尖刀如阴冷的毒蛇般,在一瞬间剖开了他的胸肌,避开胸骨与肋骨的保护,精准无比地捅穿了他的心脏,快速一搅,又轻描淡写地抽离脱身。
整个过程大概只有两三秒,或者更快。
杀人者低着头,脸庞藏在帽檐制造的阴影里,像一阵风般掠过,等他感觉到风的存在时,风已无声无息地吹散了他的灵魂。
他本能地想要攻击、反擒,却发现身体已经飞快地丧失了力气,变得麻痹,对方的武器淬了毒。
年轻人被惯性推着,踉跄着往前了两步。
黎渐川适时地抬起手臂,熟人般揽住人,将其带到了角落的椅子上。宁准有意无意地转动身体,为他遮挡。
年轻人的心脏已彻底停止跳动。
黎渐川搜走年轻人的枪,又从他耳廓内摘下微型耳机,给自己扣上,最后将对方背上巨大的双肩包转到了正面,压住胸口,用来暂时挡住那缓缓淌开的大片血迹。
他只要确保在这场潜行刺杀结束前,这具尸体不被人尖叫着发现,给机场造成混乱,就足够了。
“哥,你好厉害。”
宁准靠着黎渐川的手臂,低声笑道。
他身上不见半点对杀人、对鲜血、对尸体的不适,只平静从容地提供着掩饰和遮挡,真诚轻松地夸赞着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暗杀的美妙。
他仿佛是黎渐川在这世上最默契的共犯。
不,不是共犯,而是拍档。
黎渐川有证的,可不是犯罪分子。
把自己差点被宁准的态度带偏了的想法往回拉了拉,黎渐川抬手按了下那颗戴着长长假发的脑袋,带着人继续游鱼般穿行在机场。
这些人之间互有联络,他必须抓紧时间,在被发现前,尽快清理掉一半以上的人。
“国内出发大厅东侧确认没有目标。”
“到达区域行李提取转盘附近确认没有目标。”
“西北侧与洗手间确认没有目标。”
“头等舱候机室确认没有目标。”
“没有离开,没有返回,目标仍滞留于国内到达大厅,仔细搜索!”
“……”
微型耳机内不时传来简短的汇报和命令。
黎渐川判断,对方至少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声音偏醇厚的,是这次行动的首领。
他计算着这些人位置,仔细地在人群中进行着分辨。
凡走过必留痕,一个人是否接受过训练,普通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在他这种极为敏锐的同类眼里,却是相当明显的。即便经过伪装和调整,也会在稍不注意的时候,暴露出来。
黎渐川悄无声息地靠近了一个商务打扮的中年人。
中年人举着手机,露出价值不菲的腕表,正在低声打着电话。
“叔,还没打完吗?”
黎渐川改变嗓音,熟稔地叫了声中年人。
中年人回头,放在西装裤里的手还没拿出来,整个人就是一僵。
他姿态自然地被扶着,进了距离最近的洗手间。
周围旅客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胸口突然绽放开了一朵血花。
十八岁的少年就像一条恶鲨,用普通无害的外表伪装着自己,借鱼群的掩护,搜寻目标,然后干脆利落地给予其致命一击。
猎物与猎人,从来不是永恒固定的身份。
第三个人倒下。
黎渐川摘掉已被鲜血彻底浸湿的手套,静静听着微型耳机内的声音。
他已经解决了对方三个人,只要对方不是傻子,必然就已经发现了他的行动。
现在对方只可能有三条路选,一是不管不顾,直接开枪制造混乱,趁乱逃走或杀人,二是悄悄退走,不再折损力量,三是召集全部人过来,对他和宁准进行最后一次自杀式围剿。
黎渐川不打算等着对方厘清优劣,做出选择,于是他一边掏出手机来发消息给封肃秋,一边按开微型耳机的麦克风,沉沉道:“到达层,东南角洗手间。宁准在我手上。”
“……”
“你是谁?”
通讯频道内静了一阵,传出质问。
黎渐川没理会,关了麦,拉着宁准闪进了身后的洗手间,将一块正在维修中牌子立到了洗手间入口处。
没一会儿,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四处打量。
黎渐川从隔间的缝隙里观察着,没有动手。
这只是个普通人。
敌人狡猾,不愿意放弃猎物,就只能多放些烟雾弹干扰,提高自己方的胜率。
这个男人进隔间方便过,离开了。
在他离开后,又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进来,从最开始的面带异色,到后来正常平静。
显然,维修中的牌子已经被挪开了。
黎渐川拿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一阵,上面赫然是他刚发消息要来的援助——这处洗手间门口的实时监控。
很快,又有一对父子进来,父亲把儿子哄进隔间,自己在洗手台旁等待。
黎渐川神色一凛,无声打开隔间门,毫不迟疑,果断开枪。
袖珍枪经过一道消音,只发出了门锁转动般的轻咔声,子弹刹那飞出,距离极近,完全让人避无可避。
而对方竟也没有想避。
电光火石之间,那位父亲只是侧了侧身,就任由子弹打中了脑袋。
没有鲜血飚溅,也没有头颅炸开的红红白白,只有砰一声金属撞击巨响,和一片撕裂炸开的皮肤。
皮肤底下不是人脑,而是一大片连子弹都无法留下痕迹的特殊金属。
中年男人的身子晃了一下,旋即稳住,如颗炮弹般朝黎渐川扑来。
机器人?
不,世界上还没有和人类如此相像的机器人……仿生人,金属改造,谁会把一大半脑袋改成金属的?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黎渐川的大脑瞬间被疑惑塞满,但复杂的思考也并不影响他的战斗本能。
尖刀刺出,与中年男人抽出的军刺相撞,呲出一串火花。
一股远超常人的大力压来,黎渐川被推得脊背撞在隔间门上,发出哐当巨响。
门板撑了一刹,继而砰然四裂。
黎渐川手掌剧烈颤抖,勉强握着尖刀,虎口撕裂,淌下血来。
只这一个照面,就让黎渐川明白了双方力量的悬殊。
他是有那么一点特殊的体质,比如力量、速度和愈合能力强于普通人,比如学格斗很快,在枪械上也有着不一般的天赋,这都是他被破格吸纳进特殊部队的原因。但这些特殊,也仅仅只是超出常人一点,远远达不到这个中年男人一般非人的程度。
黎渐川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但他不能死,他背后还藏着宁准。
黎渐川猛地侧身避开了下方撩来的一脚,一手尖刀旋转卸力,一手枪口抬起,疯狂扣动扳机。
中年男人没枪,但反应极快,当即后退闪躲。
趁此机会,黎渐川以火力强压着中年男人退出隔间区域,远离宁准。
瓷砖砰砰炸裂,灯管破碎,水龙头崩开,水流疯狂乱射。
中年男人胳膊和大腿都中了弹,皮肉炸开,血流如注。
原来这不是全金属的怪物,仍然有血肉之躯。
黎渐川不由松了口气。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一道并非发自黎渐川手中的消音枪响突然传来。
黎渐川汗毛竖起,警兆顿生,迅疾躲避,却仍然慢了一步,被一枪洞穿了肩膀。剧痛袭来,有一瞬间他好像都听到了骨骼粉碎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
背后,一扇隔间门不知何时打开了,穿着背带裤的小孩持枪站在门边。
“废物!杀了他!”
小孩厉喝,嗓音醇厚。
这竟不是个小孩,而是侏儒!
侏儒神色阴冷,一枪没能击杀黎渐川,也不犹豫,直接继续开枪,同时走出隔间,想要冲去宁准所在的位置。
另一边,中年男人也再次出手,鞭腿破空,直斩向黎渐川,军刺紧随其后,封住黎渐川想要再多躲闪的后路。
洗手间空间狭窄,黎渐川被两相夹攻,已是避无可避,只能以伤换伤寻求机会。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突然袭击了黎渐川,令他浑身一僵,骤然失力跪倒。
他竭力抬起头,却发现不止是他,中年男人和侏儒也都同时栽倒,军刺和枪全部摔落在地。
脑内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深黑无尽,疯狂地吸食着他的所有思维,让他逐渐变得空白,呆滞。但他大概不是被针对的那一部分,所以漩涡吸食的速度并不快,还能让他用坚强的意志对抗一些,保持缓慢的思考。
一双带蓝色条纹的白帆布鞋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黎渐川认识这双鞋,这是他买的,在宁准往雨后的水洼里踩脏了他最后一双帆布鞋后。
“该死……都该死。”
宁准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从黎渐川头顶掠过。
黎渐川努力睁大眼睛,想说话,舌头却像是打了结一样,含混地吐不出字,四肢也面条一般,使不上力气。
他看着宁准从他身旁走过。
已恢复原本模样的桃花眼略失了焦,凝黑深沉,比往常更为幽秘莫测。两片浓密的睫毛垂落,半遮着,让那双眼看起来真如两道半开的地狱之门,死气森然。
宁准走过中年男人和侏儒身侧。
他没有动手,但中年男人却在他靠近的刹那恢复了行动能力,先是举起军刺捅进了他们这位侏儒首领的脑袋。之后,又毫不犹豫,反手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这一幕简直是诡异至极,但黎渐川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他看出了宁准的状态不对,心中焦急万分,只想将他拦下。
这时宁准已经走到了洗手间门口,黎渐川的角度正好能看到,远远地隔了一段距离的路人和他让封肃秋通知来的包围这里的机场特殊人员,都跟被风吹过的麦秆一样,纷纷倒了下来。
黎渐川简直想破口大骂。
他对抗着那道漩涡,寻找自己对身体的感知,努力向前挪动,嗓子里也断断续续地挤出嗬嗬的粗喘。
终于,他好像找回了一点什么,喉头拼命地挤出了两个字:“宁……准!”
深潭泥沼的凝固被骤然打破。
那双帆布鞋一顿,停了下来。
宁准回头,空洞的目光无目的地摇晃了一会儿,缓缓定在了黎渐川的身上。
黎渐川早在宁准回头的时候就死命地闭上了眼睛,救了他许多次的直觉在提醒他,不能和宁准对视,绝对不能。
当感受宁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黎渐川脑海内的漩涡突然消失了,四肢瞬间重新灌满了力气。
他闭着眼,猛地跳起来,扑住宁准,用那条披肩将宁准兜头盖住。
同时,宁准的身体一软,重重地倒在了黎渐川的怀里。
顾不得这边的混乱场面,黎渐川趁周围人都还没醒过来,背起宁准,直接带人离开。
出了机场,黎渐川拦了辆无人驾驶的出租车,出租车开到半路的一个检查站被喊停,一个二十来岁,脸膛黝黑的肌肉男从检查站里出来,将证件递给黎渐川看:“封处让我来的,进来处理下伤口,然后交接任务。”
黎渐川的伤口简单包扎了。
他看过证件,知道这肌肉男叫徐远畅,是封肃秋的人,但还是拒绝道:“我的伤没问题,不用交接,我直接去冈仁波齐。”
徐远畅看了他一眼,咧嘴一笑:“你小子,这倔脾气还真跟处里这帮家伙一模一样。当然,也和我一模一样。行了,别梗着脖子了,下来,弄下伤。处理好了,坐我的车,进阿里。”
“机场的事都处理好了,你不用担心,这事闹成这样不是你的问题,处里和God都估算错误,没想到救世会舍得下这么大血本,派了两个改造人来,差点闹出麻烦来。”
黎渐川背着仍在昏睡的宁准下车,语气有点按捺不住的冲:“你们不该只派我来保护他。”
徐远畅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扫了眼黎渐川背后的小少年:“是睡着了?”
黎渐川皱眉点了下头。
徐远畅道:“保护的人明面上只有你一个,暗地里其实还有很多。但半路上就都被他发现了。他给研究所去消息,撤了那些保护力量,只留了你,给出的理由就是有麻烦你可以摆平,你摆不平的,他也一定可以摆平。”
他苦笑了下:“现在看来,他是能摆平,就是摆得太平了。”
“如果只是睡着了,那他现在的情况你就不用太担心。他要求撤人的时候给研究所说过,这是他的能力的反噬。无论是他的能力,还是这种反噬,正常情况下都是可控的。”徐远畅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把封肃秋的话转达到。
但有半句他没说。
那就是一旦情况不可控,那他们就会按宁准入境前答应的那样,联合他们God实验室的人,亲手将他处理掉,以免伤害无辜之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的不正常最终还算是可控的。
两人走进检查站的一间板房里。
黎渐川没再说话,只将宁准放在身侧,径自打开医药箱处理枪伤。
他接受了徐远畅的说法。
感知到这个想法,他体内二十六岁的老油条黎渐川叹了口气。
太天真了。
八年前的自己,无论是在专业能力上,还是在想法上,都还太稚嫩。
如果徐远畅对现在的自己说出这番话,那自己马上就能知道这话里的未尽之意,从而反问,挖出处里真正的想法,以及他们和宁准达成的那些协议。
但八年前的自己,终究不是现在的自己。
而且这些事挖出来其实意义也不大,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他的重点只在宁准的失控上。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孙朋来。
都是A1系列实验体,宁准虽然看起来一直都比孙朋来更强大,更稳定,但实际上,也仍是那些人口中的失败品。
所以,他也极可能会像孙朋来一样,随着外界或内在的刺激,神秘能力的增强,年纪的增长,等等许多因素,而逐渐失去稳定,走向失控。
不过他同样没忘记,后来的宁准,在现实世界已经没有这种能力了,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失控情况。
第266章 别忘了我,哥。
拉萨到冈仁波齐的路程有一千多公里, 开车大概需要一天一夜。
徐远畅中间在日喀则下车买了点东西,除此之外再没有休息过,一直在开车。
黎渐川要替换他, 他瞥了眼黎渐川受伤的肩膀, 拒绝了:“高原外伤不易恢复, 你还是先好好养着吧。熬这么点时间,对我们这种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你以后要是……就等着瞧吧,几天几夜不睡还要跟人干架简直是家常便饭。”
“对了,后排有吸氧的设备,座底下有药箱。你们直飞来拉萨,现在身体还没反应过劲儿来,一会儿小心高反。”
他说完,目视前方, 掰开一根烟卷, 塞进嘴里干嚼烟丝, 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车。
吉普车行驶在一片原野上, 车灯孤独地劈开黑夜,像落入深海中的一点星子。长长的公路笔直向前, 远方群山静默。
徐远畅打开车载音响,温柔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出来, 带着孤独的氛围。
黎渐川没再坚持, 也没多追问, 靠在后排, 揽着蜷缩着侧躺的宁准, 闭上了眼。
宁准是在半夜醒来的。
黎渐川一直是带着警惕的浅眠,宁准一动, 他就睁开了眼睛,手掌笼住宁准的脑袋,让他不至于从后座上翻下去。
宁准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没再动,只轻轻抬起脸来,撩起那双桃花眼,在黑暗里看着他。
黎渐川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嗓音沉哑地问:“有哪里难受吗?”
驾驶座上,徐远畅瞄了眼后视镜,知道宁准醒了,但没插言。
宁准摇了摇头,抬手抚向黎渐川受伤的右肩,小声说:“哥,枪伤处理了吗?给我看看?我吓到你了吧,对不起……当时我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我不会伤害你和那些无辜的人,你们也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别……害怕。”
黎渐川垂眼看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我的伤没事儿。”
他顿了顿,犹豫着问:“你的……能力,还有你身上的问题,能告诉我吗?电子纸在副驾驶,可以打字,前排有外人。”
“喂,小子!”
徐远畅不满。
宁准低声笑起来。
他翻身坐到旁边,一边拉黎渐川的衣领子,示意黎渐川给他看看肩膀,一边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不算是我的弱点,只要我不愿意,也不可能被人利用。严格来说,它也不是我的能力。”
他看了眼徐远畅,道:“司机大哥,你们处里有我的资料吧。千万别说没有,我诚意很足,泄露给你们的可都是独家消息。”
徐远畅没有和宁准对视。
他好像有点怵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们查到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宁准认认真真地检查着黎渐川的枪伤,确认处理得很好,才帮黎渐川重新穿好外套,拉起拉链,“我九岁以前的日子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小孩,可能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有点古怪,有点与众不同,但整体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小孩。”
“和光同尘的道理我很小就懂得了。但这大概只是庸人的自欺欺人,没有办法带来真正的安宁祥平。”
他轻轻地垂着眼睫,手指像冰凉的玉,划过黎渐川的冲锋衣领子。
黎渐川皱起眉。
他莫名想阻止宁准继续说下去。
明明小少年的脸上还带着笑,但黎渐川却偏偏从中看出了一种怪异的、令人厌恶的酸涩,就好像某种面对宿命时产生的无力与震恸混杂而生的情绪。
宁准似乎知道他的想法,抬手抱住了他完好的左胳膊。
黎渐川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宁准便继续道:“九岁,我参加过社区的福利体检后没多久,就有一伙人闯进了家里,我被他们带走了。我很庆幸,奶奶当时已经去世了,寿终正寝,否则我不能想象他们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被强行抓捕的孩子,都是流浪儿,单亲家庭,或者和老人生活在偏僻地方的。他们的家庭关系相对比较好处理。”
“这伙人的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们的基地就是那家潘多拉疗养院。他们在那家疗养院里进行一项叫作‘造神实验’的实验项目,顾名思义,实验目的就是造神。”
“A1系列的实验体们在进行过基础的身体改造和思维驯服后,会被按情况分配到这个实验两个主要实验方向中的某一个里。”
“这两个实验方向,第一个方向偏重人体,主要实验手段是对实验体进行永生细胞改造。”
“第二个方向偏重精神,也可以说是脑域开发,或者所谓的灵魂方面,主要实验手段大概就是改造大脑,因为负责这个方向的人认为人类最靠近神的地方,就是大脑,只要人类的大脑开发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将自己的生命层次提升到超维度的水平。”
“我可以算作是第二个方向里最接近成功品的那个实验体,但也仅仅只是接近。我没有被他们驯服,也不那么稳定。但我确实很强。我的大脑可以被称之为神奇,我能随意使用包括但不限于催眠、思维影响、窥视他人大脑之类的奇特能力。”
“这很复杂,很难用语言来描述清楚。”
宁准没有就这方面多说,而是道:“但归根结底,我只是个普通人类,这种超越普通人类的力量不是我能随随便便拥有的。”
“在拥有它的同时,我也在被它侵蚀。”
“最开始一切还很正常,后来,这种力量在我体内扎根越深,影响越大,我就越能感觉到,自己在被它推着,走向失控毁灭的边缘。”
“他们也在害怕我。但我是他们证明自己的杰出作品,他们舍不得销毁我,也想从我身上得到更好更完美的数据,让他们的实验进入下一阶段。所以他们即使再怕我,也没有销毁我,只长期把我关在五楼的特制房间内。”
“我在那里,慢慢给自己套上一圈一圈的‘绳子’,把自己从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核弹,变成了还算正常的、可控的人类,尽管在很多人眼中,我依然是个怪物。”
“而且我知道,我和这种力量之间的平衡维持不了多久。但在它被彻底打破前,我不会放弃寻找解决的办法。”
“这也是我来华国的目的之一。”
黎渐川沉默了几秒,道:“潘多拉疗养院和救世会有关系吗?”
宁准笑了笑:“肯定是有的。他们双方的形象都差不多,喜欢一身从头裹到脚的黑斗篷,高层还都对脑袋进行了部分特殊金属改造,技术是现在的地球所没有的。”
“而且袭击我次数最多的,就是救世会的人。不过,他们好像并不想真的杀了我,抓捕我的想法也不是特别强烈,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来袭击我。”
黎渐川警觉:“他们想逼你使用那种力量,逼你失控?”
宁准想了想,没肯定也没否定这个猜测。
这时,徐远畅道:“就是因为这个造神实验,所以你不认为世界上有神,对吗?要是冈仁波齐天空破洞上头真有什么神,明显和救世会有关系的那家潘多拉疗养院,也不会去搞什么造神实验。都有神了,还去造神,这不是渎神嘛,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宁准摇了摇头:“如果一种生命,已经发展到令我们目前的人类完全无法理解,连追赶都不知道不敢去妄想追赶的程度,那么我们称呼这种生命为神,是对还是不对?”
“而且,潘多拉疗养院的‘造神实验’,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改造或制造出这样一种生命。他们需求的不是生命,而是容器。”
他笑了声:“我猜,要是他们的实验真的能造出神来,第一个认为实验失败的就得是他们自己。”
徐远畅眉头紧锁:“容器……神降的容器?”
“或许吧。”宁准道,“很多事我也需要到冈仁波齐去看了之后,才能得到一些答案。”
“我们还有多久到?”
他问。
黎渐川望了眼前排车载屏幕显示的导航:“明天中午前。”他搂了搂小少年,“再睡会儿吧,别高反了。”
宁准不再说话了,又重新躺回黎渐川的腿上。
黎渐川扯过毯子裹住他,再次摸了摸他的脑袋。
宁准握住那只手,慢慢地把脸埋了进去。
黎渐川只感觉到一片轻轻软软的冰凉填满了自己的掌心,好像溪流下渐渐融化的雪。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吉普车驶进了塔钦,比预计的还要早上一些。
基地派来接应的人开一辆改装过的越野等在这里,徐远畅下去,靠在车门边,边抽烟边和人交接。
黎渐川坐在车里,不想下去,只侧耳听着那边从半落的车窗飘进来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宁准又看了一次他的伤口,看完,没把他的冲锋衣外套给他再穿上,而是抱进了自己怀里。
“哥,外套给我吧,我穿的少,有点冷。”宁准在黎渐川耳畔轻声说。
黎渐川瞥他:“这时候都快有三十度了,你冷?”
宁准靠着他,弯起眼睛笑,展开宽大了不止一点的外套,裹到自己肩上:“反正给我了。”
黎渐川沉默地看着他。
宁准缓缓收起了桃花蜜般的笑容。
他同黎渐川对视着,漆黑的眼瞳微微晃荡出了一层光,像干净清浅的水,又像迷离绰约的星云。
他这时倒不像猫了,而是像小狗,赤.裸裸的一双眼睛,再不掩饰对人的依恋。
“哥不能继续送我了,对吧?”他问。
黎渐川说:“我没权限去基地。”
说完,他无法再和这双世界上最美好的眼睛对视了,于是单手把宁准抱起来,抱到自己腿上,给了他一个充满禁锢感的拥抱。
再开口时,熬了一宿的声音更哑,沉沉地拉扯着胸腔的震颤:“有事儿给哥打电话……没事儿也可以打,你喜欢就行。”
宁准在他颈侧蹭了蹭,小声道:“别忘了我,哥。”
几分钟后,徐远畅交接完了,过来敲了敲车窗。
车门应声而开,披着一件过大的冲锋衣的宁准迈下车,和接应的人简单说了两句,上了越野。
一阵轰鸣的发动机声,越野倒车转向,缓缓驶离了塔钦,开上了冈仁波齐。
等到那块黑色的车屁股彻底消失不见,黎渐川才按关了车窗,将自己的视线与吉普一侧的后视镜隔离开。
“任务完成了,你是立刻回东海,还是留这儿玩玩?”徐远畅咬着烟问。
黎渐川道:“留这儿。”
徐远畅挑了挑眉,倒没说什么,只道:“这虽然是冈仁波齐脚下,但也要多注意安全。”
叮嘱完这么一句,他就把吉普开到一家客栈前,撂下黎渐川,然后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塔钦。
黎渐川扯着空荡荡的旅行袋住进了客栈。
他冲了个澡,躺在床上想补觉,却睡不着,就拿出手机来,想给宁准发消息,问问他适不适应山上,有没有高反,基地怎么样之类的。
字都打了,才想起来这好像有违保密原则,而且基地大概率是不对外通讯的,发了宁准也回不了,只是白让小孩伤心而已,所以又赶紧全都删掉了。
但什么都不发,黎渐川又难受,最后琢磨半天,只干巴巴地发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这句话上面,聊天消息还停留在他之前转发给宁准的转山攻略上。
按照原本的行程,他和宁准应该还有一周才抵达冈仁波齐,到了之后,还要像普通游客一样慢慢地转山上去。
但现在,宁准的行踪已经暴露,没必要再掩人耳目了,他的攻略们也就都没了用武之地。
黎渐川翻看着备忘录,全是一连串的旅游攻略、美食记录。
翻着翻着,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他想出去看看冈仁波齐神山,客栈前台却告诉他塔钦这边看不到冈仁波齐。
“不去转山?”前台问。
黎渐川摇了摇头。
他当然能像普通游客一样以转山的名义上去,但上去了又能怎么样?
没有意义。
黎渐川端着一碗酥油茶,坐在招待所外边的石墩上,脸上与心中都是一片空白。
那滋味有点像离开家乡小镇时的感觉,又有点像得知父母车祸死亡时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似乎又都不太像。
有个从拉萨大昭寺附近的小寺庙过来转山的老喇嘛,也住在这家客栈。
他不像客栈里的其他游客一样,买了大大小小一堆装备,为转山筹划。他就只一身破旧的红色僧衣,一个背篓,轻便简单。
老喇嘛坐在另一侧的石墩上,也喝酥油茶。
喝完,邀请黎渐川随他一同去转山。
“走上去,不能改变世间任何事。唯有心,或可修得更圆满。”
老喇嘛看着黎渐川道。
黎渐川因这番话辗转了一夜,最终还是选择了转山。
转山路上,黎渐川看见了很多人。
徒步的人,休息的人,磕等身长头的人,僧人,俗人,雪山下的凡人。
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来,为何艰辛。
静默的神山也不明白。
它只是那般洁白地,神圣地,平等地,亘古地,望着途径它脚下的每一个人。
“我是从四川那边来的,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转山了。”
路上的人说。
“第一次是大学刚毕业,攒了点钱,和我最好的哥们儿,一起来青藏毕业旅行。那次没做足准备,高反严重,来了一个月,有半个月都躺在医院里,计划全给打乱了。最后剩的时间,就来冈仁波齐转了山。”
“第二次来,是上班了四五年之后,公司裁员,把我裁了,我拿着遣散费又来了一趟。”
“迷茫,前两次都是因为迷茫来的。我心思太杂,感觉对不起神山,就又来了这第三次,想清清净净地见一见神山。”
“天空破洞的事情出现之后,战火惊扰了神山,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不允许有人靠近,更别说转山了。现在恢复了,也有了更多的限制,光是需要开的证明就不知道多少,身份查验更是好几轮。整个世界也不安稳,指不定什么时候闹得更厉害,我与神山,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黎渐川和老喇嘛都很乐意停下来,听听这些路上的话语。
等到所有或温暖或冰冷,或神圣或世俗的话语都听完,两人也已经转过了卓玛拉垭口,踏上了返程。
当天回到客栈后,黎渐川把一张日照金山的照片发给了宁准。
依旧没等到回复。
手机震了一下,倒是封肃秋的消息来了,通知他考核过关,审查通过,该进京了。
黎渐川连夜收拾好东西,第二天搭车,离开了冈仁波齐。
于是,聊天框里紧挨着日照金山的,就是三个字,哥走了。
第267章 遗留的粉末像落过的一场苍白的雪。
黎渐川被正式调进了处里。
原本的身份被安排了意外死亡, 没有引起任何水花,各种联系方式也全都成了空号,查无此人。
封闭式秘密训练小半年, 再出来时, 他拥有了一个叫作L的代号, 除了处里寥寥几人,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即便是处里, 也极少有人会称呼他的全名,最开始的接线员卢翔不知道他的真实年纪,叫他老黎,后来的接线员韩林也被误导,以为他年龄很大,叫他川哥。
偶尔有一起执行任务的战友,就根据拿到的证件, 编假名, 喊假名。
也是那时, 黎渐川才知道徐远畅根本就不叫徐远畅, 他还有一堆身份,必要时可以是张三, 李四,王五,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的代号, F。
处里所有的一级特殊人员, 都是单个字母代号, 听说因这类人员太少且死亡率过高, 一直都没凑齐过二十六个字母。
黎渐川封闭训练结束时,见过徐远畅一次。
对方带来了一张照片, 另一个角度的日照金山,和站在日照金山前的一个裹着宽大冲锋衣的少年。
“有人托我转交的。”
徐远畅说:“上面审过了,没什么问题,你留着吧。God的影像资料已经被救世会曝光了,在全球范围内挂了悬赏,不再算是机密。”
黎渐川看着照片里露出笑容的少年。
少年在那一个月里好像更瘦了,乌黑的头发被冈仁波齐的风吹得乱糟糟的,像蓬自由的野草。
“他回去了?”
黎渐川问道。
“都走了三四个月了,”徐远畅眯了眯眼,“怎么着,他没回去,你还能上冈仁波齐去见他?你现在是有权限上去了,但你自身,却再没了上去的自由。”
“你的安排已经下来了。”
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和战争的扩大,处里也将重心往国外挪了挪,黎渐川就属于被挪出去的那一点。
他被投入国际地下黑市,塑造成了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亡命徒,游走在各个势力之间,行径疯狂,喜怒无常,一边为形形色色的人办事,一边执行着处里的任务。
他不止一次去过美帝,去过加州,但却从没有遇上过God实验室的人和God本人。
只有封存在处里的日照金山照片,和地下黑市流传的那些关于宁准的不知真假的消息,能让他偶尔回忆一下自己的十八岁。
后来,随着任务难度的上升,黎渐川回忆的时间越来越短,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感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再由这种割裂而生出了无可遏制的怀疑与迷茫。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究竟在做什么,又究竟为了什么。
混乱的梦境里,他好像行走在一根独木桥上,四周皆是窒息的黑暗潮水,脚下只有万丈深渊。
醒来后,他又一次在拨号界面输入那个已经再也不能拨打的电话号码,注视片刻,又再一次默默删除。
处里知道他的情况,为他安排了休假,进行心理辅导,不太管用,但他还是定期去做。
有次去时,他发现处里所有办公室花瓶里的花都变成了白菊。
问医生,医生语气温和地解释道:“你作为主要负责外部的一级特殊人员,不知道很正常,你们都不经常来处里。常来的话就会注意到了,只要处里有人牺牲,后勤就会把办公楼花瓶里的花都换成白色的菊花。”
“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哀悼会。这就是给英雄的葬礼。”
医生叹出一口气。
黎渐川看着桌上那束白菊,迟了一阵才问:“这次……牺牲的是谁?”
“不知道,”医生道,“除了封处和后勤组,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而知道的人,也不会把他们的名字记录下来。”
黎渐川去见了封肃秋。
从封肃秋那里得知,牺牲的人是徐远畅。
“他死在了尼泊尔北境的战区。他不想让战火烧过来,我们也不想。”封肃秋说。
时隔很久,黎渐川好像再次感受到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与信仰。
他一度以为它们已经离他远去,已经消失,可在这一刻,回头去看,却发现它们其实一直都在他的心中。
它们在等,等他拥有更多的勇气、更多的决心时,再拨开迷雾,过来拥抱他。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一天。大人们悲痛地尖叫,孩子们绝望地哭泣,大家流离失所,像是孤魂野鬼。”
“不会的。不会有那样的一天。”
“世界上没有神,没有魔法师,也没有超级英雄,但有很多人。很多希望世界能回到以前的人。”
自己对小少年说过的话,差点不知不觉间,就被自己忘记了。
他开始相信,尽管极少看到同行者,但他所走的路,从来都不是独木桥。
心理辅导结束后,黎渐川再次离开了华国。
他走过了很多地方,于一次次任务中见到越来越多的温情与冷血,坚决与挣扎,幸福与苦难。
人心,人性,欲望,利益,一直都是幽微而复杂的。
但他已成熟坚定,再不会因痛苦而迷茫,为迷茫而痛苦。
2045年5月1日,这场持续了五年多的世界大战正式进入白热化。
刚刚修订过不久的核安全公约彻底成了一纸废文,全世界都燃起了熊熊战火,无一处幸免。
核武器发射,不再有所保留。
蘑菇云在众多军事基地、工业区与重要城市的上空爆炸,骇人的光芒遮天蔽日,林立的高楼化为粉尘。
核爆的预警鸣笛声早已拉响,无数人类混乱地奔跑,躲避,继而无声地被汽化,被分解,只留或深或浅,或完好或残缺的道道斑影,如同底片曝光时产生的模糊轮廓。
放射性尘埃回落覆盖,世界满目疮痍。
原来人类的文明竟是如此脆弱,建立与发展需要千千万万年,千千万万代,摧毁却好像只在一瞬间。
没有发生核爆的城市也再难见到完整的建筑物和行走在地表的人,各国各组织的避难所里都挤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幸存者。
冲突不断爆发,窒息的绝望感充斥着各个角落。凄惨的哀嚎日日夜夜,响在所有救援医院里。
溃烂的尸体一具又一具被抬出去,丢在地表废墟里,和无数灰黑色的残肢聚在一起,堆成高高的腐臭的垃圾山。
最后一把火,山被烧成灰,遗留的粉末像落过的一场苍白的雪。
广播里除了鼓舞人心的呼喊,温柔和缓的安慰,就只剩下令人哀恸的播报,死亡变成了一个通知,人类变成了一串数字,所有关心的情绪也渐渐从悲伤变作了麻木。
活下去,在朝不保夕的世界里好像成为了一种奢望。
但战争却还在继续。
核弹没能犁掉七大洲的所有土地,没能毁掉人类生存的每一座城市,所以战争还在继续。
疯狂一旦被开启,想要结束就会变得尤为艰难。
人类2046年的新年是在一片灰蒙蒙的死寂中度过的。
黎渐川跟着搜救队,从一片废墟奔赴下一片废墟,从一座城市赶往下一座城市,数天没有合过眼。好像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残肢,哪里就是尸体,哪里就有救不完的人,救不到的人。
夜里,他坐在地下掩体的入口处,趁着短暂的轮班休息时间往嘴里塞压缩饼干和水。
旁边搜救队的人打开便携收音机,新年倒计时的读秒传出来,是国家电视台嗓音最甜美的一位女主持的声音。
“希望总于灰烬中重燃,新年意味着新生!让我们一起倒数,迎接拥有着无限美好未来的2046年!”
“十——九——”
黎渐川手边的对讲机发出滋滋的杂音,一道声音喊出来:“新港大厦发现幸存者!速来支援!新港大厦发现幸存者!速来支援!”
黎渐川把水瓶往后一塞,一阵风一样窜了出去。
其余搜救队员们慢了一秒,也飞快地站起来,迅速拎上装备,朝外冲去。
“八——七——”
斜对面的新港大厦已经坍成了一块软豆腐。
探照灯亮在周围,建筑物一侧被凿出一个洞,搜救队员们小心地围拢着,里面传出微弱的哭嚎声。
“昨天夜里导弹轰炸的!”
“有二次坍塌风险!”
黎渐川甩下浑身的累赘,只戴一个头盔:“我来!”
“六——五——”
被灰土糊满了身体的小女孩呼呼地喘着气,伸出的手轻轻痉挛着。
黎渐川用肩背撑着头顶摇摇欲坠的水泥板,快速清理着压在小女孩身上的重物:“别睡,也别大声哭,浪费力气,睁开眼睛看着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仔细听,外面在倒计时,新年要到了……”
“四——三——二——”
黎渐川小心地把已经逐渐停止呼吸的小女孩抱出来,护在怀里,迅速朝外爬去。
探照灯的光照进来,背后响起咔咔断裂声。
黎渐川面色不变,赶在坍塌的最后一秒,抱着小女孩冲出了废墟。医护人员围上来接应,使用携带的设备对小女孩进行抢救。
“——一!”
收音机里传出不知哪里的烟火爆竹声。
“2046年的钟声已经敲响,让我们祝福所有幸存者,新年快乐,平安健康!”
没多久,医护人员们陆续从地下掩体附近的急救车上下来,对着搜救队员们摇了摇头。
一名医生摘下眼镜抹了把脸,说:“才八岁。”
“放这儿吧,她的父母也在这儿,”搜救队队长指了指旁边堆积的尸体,“就地火化。凌晨五点前必须赶到下一个搜救地点。”
黎渐川站在废墟旁,闭了闭眼。
2046年3月,战争开始进入平缓期,华国境内战火稍缓,搜救工作已不再紧缺人手,黎渐川被调往前线,执行情报任务。
2048年1月、7月,2049年2月,各参战国、参战组织分别于南非好望角、新西兰、冰岛进行三次和谈,准备停战。
2049年4月,救世会将A2系列改造人投入战场,称其为“战争机器”,“最强单兵”,开启战场“斩首计划”。各国各组织高层、重点保护人才频频遭遇袭击,大批死亡,各类建设工事被毁。
部分追随救世会的国家和地区撕毁即将签订的停战协定,局势再度紧张。
同年6月,华国首都研究所与God实验室合作,制定“幽灵计划”,对救世会发动反攻。一批自愿报名的战士被送往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进行包含基因改造在内的多项人体改造实验。
黎渐川因体质特殊,报名后成功入选。
又是一个盛夏。
时隔七年,黎渐川再次见到了宁准。
这时候,人人都称呼他为宁博士。
第268章 King和Ghost。
宁准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身高超过了一米七, 逼近一米八,身材修长瘦削,却不单薄, 五官浓丽, 长眉桃花眼, 唇角似笑非笑地翘着,温和而又冷诮, 站在那儿,像一杆削尖的竹,又像一截内敛的玉。
他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模样。
黎渐川在他身上搜寻了好一阵,才依稀找到了一点曾经的小少年留存下来的痕迹。
他穿着白大褂,带着两个人,进了大楼。
上到三楼,经过黎渐川的休息室前, 他停下脚步, 与倚在门边的黎渐川目光相接。
“宁博士?”
后面的人出声。
宁准摆了摆手:“你们继续。”
跟着的两人对视了一眼, 没多询问, 径直拿着文件夹前往下一个房间,核对名单上的实验体情况。
黎渐川向后让开两步。
宁准走进休息室内, 反手关上门,一双桃花眼褪去了表面的笑意, 晃着微微的光, 仿佛又变成了十四岁裹着冲锋衣坐在吉普里时, 露出的那双赤诚依恋得好似小狗的眼睛。
“我知道你没有死, 哥。”
他忽然说:“我把你的墓挖开了, 里面的骨灰是合成的,不是人的。”
黎渐川一愣, 头疼地看了他一眼,脏话好像就在嘴边。
宁准笑起来:“没事的,没被人发现,我想了个法子把他们支开了。当时我就猜到,你的身份应该是被转入了地下。保密问题,你不能再联系从前认识的人,哪怕是我。”
“我想过找你,但找到了好像也没有用,你已经是个全新的、与过去再不能有任何牵扯的人,我不能破坏你们的保密原则。”
“这谁也不能怪,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们依附于它,就也必须要这样选择。我们各有责任,我不只是有你,你也不只是有我。”
他靠着门板,垂下的眼睫轻轻地颤抖着,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最担心你的时候,就是华国被袭的时候。通信被断,首都研究所被夷为平地,人像麦秆,一片一片地倒下。”
“后来通信一恢复,我就忍不住,违规联系到了裴所长,他骂了我一顿,但最后还是告诉我,你还活着……真可怕啊,我差点连你都要失去了。”
宁准的嗓音变得酸涩,眼睛像一潭水,潮凉幽沉地注视着黎渐川。
“哥,这七年,我很想你。”
他说:“你……能抱抱我吗?”
这一刻,所有久别带来的陌生与忧虑都在刹那被抹除。
黎渐川的心像是被只巨手狠狠地攥了一下,忽然疼得窒闷无比。
他常年握枪的手有点抖,按两次才按掉了烟,然后染着淡淡烟草味的手指伸了出去,穿过这漫长的战与火的七年,再次把人抱进了怀里。
来到这座小岛前,黎渐川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和宁准的每一个拥抱,但此刻展开手臂的动作,搂人入怀的动作,却依旧那么熟练,那么自然,就好像他不仅从未忘记,还已在心中印刻了千遍万遍,生怕其徒然褪色。
黎渐川紧紧地压着怀里的人。
大了一圈,有点很浅的清凉的味道,好像在领间藏了一片夏日雨后的叶。
“哥也想你,一直都在看着你。”
黎渐川轻轻地嗅着这点味道,说:“就是你的消息太贵了,一条最少都要三万美金,这七年,买消息买得你哥差点去借裸贷。”
宁准立刻笑起来。
他搂着黎渐川脖子,推着他坐到休息室的床上去,再脱了自己的鞋,躺到黎渐川的腿上。
他像以前那样,抱住黎渐川的胳膊,一边摆弄那些长而有力的手指,看上面的茧,一边低声叙着这七年的空白。
两人能说的话有限。
他们目前的身份和所做的事情,都涉及了太多秘密,即便是对方,也不宜知晓。
但他们仍有源源不断的话题可聊。
美好一点的话题,比如初春的嫩芽,圣诞节的彩灯,小商店橱窗里搞怪的蛋糕。
再比如。
停车等在路边时,看见站在栏杆上偷偷拿松子砸车窗的小松鼠,又怂又嚣张,于是坏心眼地按一下车喇叭,吓得做贼心虚的小坏蛋栽进了草丛里,甩开一蓬毛茸茸的大尾巴;
某一天的风时大时小,将天上的云吹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抬头乍眼一看,就忍不住展开联想,想这是一条从湛蓝天幕上游过的白龙,不经意地,朝人间露出它嵌着片片鳞甲的脊背;
知道冬季的第一场雪落,下意识走到了路灯下积雪最厚的地方,赶着堆出两个胖乎乎的靠在一起的小雪人,一个用了扣子做眼睛,一个用钢笔做手臂,你看着我,我抱着你。
至于不太美好的话题,就全部都是无穷无尽的苦难。
自己的,他人的,亲历的,遇见的。
“有可能停战吗?”
说到最后,黎渐川问。
宁准握着黎渐川的手掌放到自己的脸颊上,鼻尖与唇都侧过去,悄悄地汲取上面温暖干燥的气息。
任由自己在这气息里沉沦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会停的。我们已经找到了停战的办法,但还需要点时间。”
黎渐川不知道宁准所说的停战的办法是什么。
宁准不能细说,他也不能追问。
“这里还好吗?”
黎渐川用手指敲了下宁准的额角。
宁准笑了笑:“很好。我用了点新手段,控制住了,就算再催眠别人,也不会有事。只是除了一些浅表的催眠,其它能力不能动用了。可以说,我现在除了会点催眠外,与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了。”
“哦对,或许还比普通人聪明那么一点点。”
黎渐川看不得他嘚瑟,伸手捏他后颈。
宁准也不躲,伏着一片白皙的肩背,乖乖被捏着,只静静地望着黎渐川,桃花眼变得潋滟又柔和,好像真有春光在其中徐徐盛放。
黎渐川望着窗外,没注意到。
两人依偎了许久,直到夕阳落下去,黑暗将橘红色的辉光吞没。
之后,改造实验正式开始了。
宁准再次忙碌起来,黎渐川也被推进实验室,一次次地于昏迷和清醒、休息与检查之间往复不停。
改造进行得非常复杂,持续时间是整整一个半月,中途不断有实验体因测试不合格而提前离开,因失控死亡而被抬走。坚持到最后的,只有不到四十人。
黎渐川的特殊体质被完全开发,成为其中最完美、最成功的实验体。
“幽灵计划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了,第二阶段也马上就要开启。”
封肃秋从直升机上下来,穿着长长的风衣,和黎渐川走在沙滩上:“你是这批A3系列实验体里最强的那一个,处里安排你参与计划的第二阶段,负责保护宁博士,去和几个组织进行谈判。”
“这次谈判是秘密谈判,以冈仁波齐天空破洞的秘密和改造实验为筹码,目的就是停战,恢复世界和平。”
“国家和其他大势力方面也有其他人负责,本来我们也打算给宁博士多安排一些人,但他指定了你这个最强的。”
封肃秋的眼睛带着笑,隔着镜片看向黎渐川:“你们也是老熟人了,这回哥哥弟弟重新相认,感觉怎么样?”
这些年黎渐川已经和封肃秋混得相当熟了,两人与其说是上下级,不如说是老朋友。见到封肃秋,他不再严肃紧张地一口一个首长处长,而是相对随意,偶尔也吐露出几句真心话。
就像眼下。
“刚开始有点陌生,有点近乡情怯,觉得物是人非,都变了。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是我的错,我也怕他怪我。可再怕,也不能不见,我想见他。我也知道他想见我。”
黎渐川眯着眼,感受着海风的吹拂,坦诚地说道:“而且他实在是太好了,太懂事了,从小就懂事。有时候闹一闹,和人对着干,也不是故意折腾,只是想和人亲近又不敢,就耍心眼,其实都有分寸。”
“以前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这么懂事不好,太苦太累,不像个小孩。现在他长大了,已经不是小孩了,但我还是觉得不好。太懂事,就专惹我这种操心命去心疼,但我又没法陪他一辈子。”
黎渐川说到这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话简直又酸又肉麻,他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抖了抖肩膀,去摸烟。
封肃秋正巧从旁递了根过来。
黎渐川看了眼他的表情,点上烟,道:“你想说什么?”
封肃秋摇了摇头,笑了声:“没什么,我只是希望幽灵计划第二阶段的进展顺利些,成功停战,千万不要开启第三阶段。”
“幽灵计划一共几个阶段?”黎渐川思忖着问。
“目前暂定是四个,”封肃秋道,“如果第二阶段顺利,后边两个也就没用了。第三阶段是第二阶段的PlanB,第四阶段是第三阶段失败后的铤鹿走险,没有办法的办法。”
“详细的还不能告诉你,好好完成任务吧。你从来没有让我们失望过。”
封肃秋拍了拍黎渐川的肩膀,好似将一副重得不能再重的担子压在了上头。
2049年9月初,幽灵计划第二阶段开启。
黎渐川和宁准分别被赋予计划内代号,King和Ghost。
King和Ghost的谈判第一站,是这场世界大战的起始地,墨西哥湾。
这里藏着拥有世界上最多数量的实验品的白夜研究所,它建在一道海沟内,进出只能通过潜艇。
白夜研究所是中立组织,他们的武力并不强大,之所以能在这场战争里置身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掌握着能轻易收容实验品的特殊技术,并且真的收容有大量实验品。
这些伴随着一次又一次神秘能量波动而出现的实验品,又被称为奇异物品,有着强大而诡异的能力,但却无法被利用。普通人类承担不了使用它们的负面影响,也禁受不住白夜研究所被摧毁后,这些奇异物品流入整个世界所带来的混乱和麻烦。
所以,哪怕距离战场很近,白夜研究所及其附近也是公认的和平地带,从不会有战火烧来。
但是,随着堪称超人的改造人的出现,这些情况又悄然地发生了改变。
曾经令白夜研究所享受着难得的和平的大批实验品,开始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他们必须要在救世会和God实验室之间,选一个站了。
“没想到是你亲自来,宁,他们只告知我们来的是一位代号叫作Ghost的谈判专家,”白夜研究所的所长亲自在一艘距离海沟不远的潜艇里接见了他们,他是位斯文俊秀的混血,“我看到了你们的诚意,但是这件事白夜研究所还需要考虑。”
“事实上,就在前天,救世会的一位长老刚刚离开。”
“我们的世界所处的局势,所面临的问题,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白夜研究所不会因为利益或胁迫而选择投靠任何一方,只会为了人类的未来而做出正确的决定。”
黎渐川注意到,白夜研究所的所长将话锋明确地指向了宁准。
“你能让我们看到人类的未来吗?”
他看着宁准,眼中透着一点无望的黯淡,认真地在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宁准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
他回答:“但我会尽我所能。我,我们,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不是吗?”
直到黎渐川和宁准离开墨西哥湾,白夜研究所都没有给出答复。
他们似乎还在犹豫、迟疑,又好像仍打算苟延残喘地维持现状。
黎渐川最无法理解的就是白夜研究所所长眼中透露出的那种无望,就好像他们已经看到了人类的未来,那就是没有未来——无论宁准怎样回答,无论他们怎样选择,无论这场战争停或不停,一切都早已注定,都无法改变。
第269章 我们要求救世会向全世界的人类展示造物主的神迹。
在前往直布罗陀海峡的一艘邮轮上, 黎渐川最终还是将这点疑惑问出了口。
宁准想了想,说:“很多人都不相信白夜研究所只会收容实验品,而完全不会也不能使用它们。至少一定程度上, 他们认为白夜研究所可以对这些实验品进行有限的利用。”
“白夜研究所所长的态度, 与那些实验品有关?”
黎渐川道。
这些实验品相当神秘, 极其稀少,华国坐拥冈仁波齐, 却也没有得到太多。黎渐川只看过一些寥寥几笔的资料,对它们称不上多了解。
“只是猜测。”
宁准推正滑下鼻梁的银边眼镜,望着茫茫远海,低声道:“据我所知,白夜研究所应该藏有一样实验品,名叫命运之眼。据说脑域开发程度超出某一条准线的人类,能在承受某种巨大代价后, 让精神感知跳出三维时空的束缚, 短暂地窥见某个人、某样物品或某件事的未来。”
黎渐川看了眼宁准已做过伪装的面孔, 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下:“这些奇异物品原本都是普通的, 受到天空破洞之后出现的那些神秘能量波动的影响,才逐渐变得神奇诡异。它们发挥神奇之处的原理, 就是借助其内存在的神秘能量,首都研究所称这种能量为X能量。”
“这种X能量有其它的神奇之处也就算了, 窥见未来……这已经完全超出了科学, 甚至科幻的范畴。”
“你觉得, 白夜研究所有这样实验品, 并且用它, 去看了所谓的未来?”
宁准摇了摇头:“不,白夜研究所无论有什么样的技术, 从神秘文明遗迹里获得了什么样的好处,也都不太可能用得了它。我是怀疑,救世会的人用了它。”
“存在他们被欺骗的可能吗?”黎渐川道。
宁准轻声笑:“白夜里可没有傻子。他们给予白夜的一定是真实的。所以,我才没有办法巧舌如簧地去反驳,他们也许是真的让白夜看到了未来,真实的未来。”
黎渐川突然福至心灵,霍然看向宁准:“你也看到了?”
“你的脑域开发程度非常高,白夜知道这件事,邀请过你,去使用命运之眼,所以你才能知道命运之眼这种一看就知道保密级别极高的实验品的存在?”
说到这里,他一顿,已经得到了答案:“你拒绝了。”
“对。”
宁准抬起眼。
眼镜边框流溢的银光,邮轮顶层派对闪烁出的动感彩斑,四面浩渺的大海映出的粼粼动人的落日余晖,全部汇聚在他的眼瞳,堆积到他的眉尾,让他的眉眼充满了光影迷眩的复杂暗昧。
“我不相信命运,不认可既定的未来。但我知道,我也就只是个普通人,没有那么不可一世的强大,那么不可动摇的坚定。”
“我怕我会崩溃。”
“一旦我窥探过未来,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我一定会崩溃。”
宁准将手轻轻按在黎渐川的心口:“哥,我不像你,你的心其实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强大。你是那种即使有人天天告诉你命运,告诉你未来,改变了你的整个世界,去说服你认命,你也绝不会去过多在意的人。”
“你不是不相信,而是完全不知道命运是什么。因为不知道,所以永远义无反顾,永远无法被操控。”
黎渐川抓住宁准的手指,感觉有点凉,便将其收进了自己的掌心。
“夸得我都脸红了。”
黎渐川笑起来,低头看着宁准。
他靠在甲板的扶手上,西装扣子全部解开,肌肉饱满,领带松垮,原本只像个来名利场猎艳的风流浪子,除了更桀骜不驯一点,与其他英俊男人并没有什么分别。
但当他垂下眼,对着宁准勾起笑来时,身上却好像突然多出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像深邃无垠的海,像温柔包容的浪,既能以神秘危险溺人,又能救一颗颗迷失的心上岸。
宁准失神地望着他,手指慢慢冒出细密的汗。
“夸我呢,你怎么还脸红?”
黎渐川怔了下,抬手摸了摸宁准的脸颊:“冷了吗?甲板上风太大了,别吹感冒了,进去吧。明天早上船就会在里斯本靠岸,到时候会有处里的人接应,我们走陆路去意大利,那边现在是战区,别的方式不好进。”
宁准被他拥着往船舱走,半路回过神来,看着黎渐川的侧脸,眼中缓缓浮出了一抹恍然。
如果黎渐川这时候转过头来,看到宁准的眼神,一定能从中读出这抹恍然的含义——那是终于水落石出,浮现清晰的深深爱慕。
与各组织定下的谈判地点,也并不都是高挂免战牌的和平区域。
比如这次,就是在地中海战区的撒丁岛。
古老神秘的骑士团从冰岛与希腊存在X能量波动的神秘文明遗迹里获取了无数无法想象的好处,这使得他们的力量空前强大。
他们将自己的势力扩张在整个欧洲,对利用战争频频伸手过来的救世会没有一丝好感。
但在救世会明面上宣布与骑士团开战前,他们也并不会主动去招惹救世会。
当然,偶尔抓点、杀点救世会的人,这算不上什么招惹,只是正常交流。
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某些行动足以左右欧洲的战局,所以近乎消极地不会做出任何行动。
“两位应该很清楚,没有哪一方比骑士团是更希望世界恢复和平的。延续不断的战火让教廷在无期限地流浪,这大大有损教廷的威望,不利我主的安宁。我们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前三次和谈中的两次,都是由我们主力促成。”
骑士团.派来的是枢机院的一位女少将。
她踏着军靴,佩戴着骑士徽章,刚刚从前线下来:“但最终的结果,两位也看到了。”
宁准道:“单纯的和谈并不能促成真正的和平。我们需要解决问题的根源。”
“救世会?”
对方挑眉。
宁准摇头笑了笑,道:“少将,装傻就没有意思了。我们都很清楚,一切的根源都在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或者说,在地球之外。救世会和其他一些立场不明的势力执意掀起战争,不肯停歇的原因,大批改造人和一次又一次的能量波动、知识传输的来源,都在地球之外。”
对方直接道:“地球之外存在着高维生命,他们是入侵者,应该被驱逐,这是你们的观点和立场,骑士团也很清楚,但不认同。”
“如果他们对人类心怀叵测,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要入侵地球,那为什么给出的知识全部是真实的、毫无保留的、切切实实帮助人类进步的?以此作为催化,让人类自相残杀?”
“请允许我说一句实话,人类完全不需要挑拨,就能自发地挑起战火。战斗,杀戮,吞噬同类,抢占足够多的生存空间,这是所有生物的本能。”
“他们完全可以什么都不付出,就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这位女士的眼睛蓝得像一片平静的海:“宁博士,你一直都没有忽略过这个矛盾之处,但你不相信除入侵者外的另一种可能。而骑士团,有选择相信另一种可能的权力。”
“但请你放心,我们不会投向救世会的阵营,我们只需要知识,不需要除我主之外的另一位神明。”
话说到这里,黎渐川也明白了骑士团的立场,就是只逐利。
他们不喜欢战争,但如果恢复和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将一切危险连带着超前的科技知识一起驱逐,那么他们宁愿战争继续。毕竟,高维生命送来的知识是已经真实拿到的,而他们带来的危险却还根本没有出现。
“我劝两位不要将这次谈判之旅继续下去了,”女少将真诚地说道,“相信我,绝大部分组织,都会做出和骑士团一样的选择。”
黎渐川对这个判断毫不怀疑。
实际上,在从那座太平洋上的小岛离开时,他和宁准就都预料到了这一点。但他们依然踏上了这场旅途,努力将渺茫的希望扩大,再扩大。
骑士团最终没有在进行了足足七次的谈判中改变立场。
从地中海离开后,黎渐川和宁准穿过战区,继续他们的路程。
这一路上,坦克、装甲车逡巡在不同的路段,持枪守卫的士兵随处可见,气氛紧张,硝烟弥漫。
战机从低空掠过,轰鸣声响在头顶,日夜不休,惊碎一场又一场平凡的梦。导弹轰炸的火光偶尔亮起,人群尖叫无措,混乱无序的抢掠发生在每个角落,令人胆战心惊。
炮火,尸体,核战废墟,荒芜的土地与盘旋的乌鸦和秃鹫,是战区最平常的景象。
两人装扮成最普通的难民的模样,小心谨慎地行进,却依旧不可避免地招惹上各种麻烦。
轻微点的,就是抢钱,抢随身物品,或者荤素不忌的劫色。
严重点的,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的器官都是值钱的宝贝,再不济,还有干净的肉块可以饱餐一顿,食物在充满了核辐射的战区有多么难得,简直不需要旁人多作形容。
如果有人将战争的另一面绘制下来,或许唯有炼狱两个字能贴切地概括这幅画作的内容。
黎渐川生日那天,两人躲在一处破败狭小的防空洞内,黎渐川用脊背挡着时不时震落的碎石,听宁准给他唱一首五音不全的生日快乐歌。
四周是逼仄的,黑漆漆的,充满了腐臭味的,唯有宁准的一双眼睛,漂亮得好像天穹落下的星。
低低的歌声到末尾,宁准在黑暗里凑近了些,用手指轻轻擦干净黎渐川侧脸上的灰土,在上面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哥,生日快乐。”
黎渐川与那双桃花眼对视了一阵,伸出手,把人抱进怀里,长腿屈起,牢牢地圈住。
“快一周没洗澡了,也不嫌脏。”
他摸了摸宁准的唇角,嗓音沙哑。
“不嫌,”宁准贴着他,轻声问,“可以亲嘴吗?”
黎渐川沉默了一会儿,道:“牙刷不好找。”
宁准哈哈笑着抱住他,用干得皲裂的唇蹭他。
两人走到意大利北线的一处救援中心时,见到了黎渐川的一位战友,简一心,她负责接应他们进入德区。
这位女士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二十七岁,但外表却比三十七岁的人还要苍老许多。
两人见到她时,她正蹲在墙角一个被炮弹砸出来的深坑边啃一样黑硬的压缩食物,一头长发又油又脏,盘在脑后,沾满了过往车辆扬来的尘土,白大褂印着黑红的斑块,半拖在地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她好像很久没有睡过了,眼眶黢黑,疲态尽显,食物吃到一半,眼皮就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她已经过来这里两年多了,之前在处里附近的第九精神病院当院长,负责一部分实验品的收容。”
黎渐川低声介绍道:“我也学了一点催眠,算小有所成,过去帮忙辅助治疗过几位病人。”
“战地医生都很了不起。”
宁准道。
他们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等简一心打完了这个短暂的持续了还没有五分钟的盹儿,才抬步走了过去。
简一心是个相当热情开朗的人,办事也非常利落可靠,她带着黎渐川和宁准成功穿越了意大利北境的封锁线。
双方分别时,宁准将一个塑料袋塞进了她手里,里面装了大半他随身携带的药剂。
再后来,他们走到了西西伯利亚的北边,又去见另一个组织,宁准一位年过半百的朋友促成了这里的谈判。
她拥有一双深金色的眼睛,像位不近人情的老教授一般冷厉刻板,在接两人的车上还在打着电话,同她去战区做战地记者的女儿大声争吵,不止一次地恨声骂“我真后悔生了你”、“你死在战场吧,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赶紧停战吧。”
她握着方向盘道:“我一刻都受不了她在战场上乱跑,顶着枪林弹雨,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尸体。去记录那些,报道那些,有什么用?谁会因为她的几段文字就惭愧自省,宣布停战,拥抱和平?”
“God,我完全不瞒着你,我之所以为你提供帮助,就是因为我自私地想要乐乐回来,其它的,战争,核弹,死多少人,我完全不关心。”
她无比冷漠地说着。
谈判之旅的最后一站在埃及,对象是中立组织“禁忌”。
即使伪装在不停地更改,身份在不断地更换,但两人的行踪依然还是泄露了出去。刚一进开罗,他们就遭遇了救世会的袭杀。
这一次的袭杀完全不像之前一样,只是象征性地试探试探,这一次救世会派出了他们的一位长老和数名身披漆黑斗篷的杀手。
“禁忌”也出现了。
他们不与救世会直接交手,只利用自己的长处,疯狂地进行火力覆盖,硬生生依靠强大的源源不断的火力将救世会的人压出了开罗,代价就是小半个金字塔和大半个开罗城区都差点被轰塌。
“禁忌”派出的谈判代表是两男一女,全都是组织内A级人员。
两个看起来就关系极好的年轻男人都是华裔,稍清冷一些的,名叫谢长生,稍活泼一点的,被称为沈晴。另一个恨不能离他们两个十万八千里远,肉眼可见地透露出嫌弃的混血女人,一副精英白领打扮,自称Red。
“‘禁忌’会一直保持中立立场。”
谢长生毫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你们不用费心说服我们,也不需要急着离开,我们要求救世会向全世界的人类展示造物主的神迹。想要说服我们相信他们的神,那自然就要对我们明确神的存在。”
“我想,你们应该会感兴趣。”
黎渐川和宁准没有拒绝。
这场神迹的展示时间在开罗的第二天正午。
在此之前,黎渐川对所谓的神迹有过很多猜想。
相对靠谱点的,比如三体汪淼遇到的倒计时和宇宙为你眨眼,或超文明飞船降临,舰队如银鱼包围地球。不太靠谱的,就大致是什么超新星爆发,地球飞出太阳系之类的。
但当时间真的来到第二天时,黎渐川所预想的这些统统都没有发生。
这场神迹无法用靠谱不靠谱来形容。
它没有神到那么空幻遥远,但却也完全无法用人类的思维和科学来解释。它只是确切地,真实地,让地球上的每一个人,都平等地感受到了恐惧。
开罗时间,2049年11月23日,12:00,日月星辰同时消失。
整个世界,无论南北东西半球,无论七大洲四大洋,都在这一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在监测卫星反馈回来的画面中,地球一切正常,太阳系毫无异样。
“我们知道这不是神,但如果一种生命拥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力量,那对我们来说,和神又有什么区别?”
一片令人悚然迷茫的黑暗中,黎渐川的脑海内回荡起了某个组织的首领无助而无奈的话语。
第270章 荆棘花,不羁而坚强的灵魂,纵有万险,也要向前。
这场神迹持续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才结束。
在各国各组织的绝密资料里, 它被称为“地球暗日”、“末世预告”,是一个人类永远无法去构想的未解之谜。
当然,在普罗大众眼中, 这只是一场被官方提前预告过的有些诡异的天文现象, 没有对他们在这个动荡世界的求生产生任何影响。
当下一顿的食物还没有着落时, 没有任何人还会有心思去关注什么诡异未知,什么天文现象。
这庞大的、强烈的、疯狂而又令人崩溃的未知, 只在有限的区域内,被消化着。
神迹结束后,黎渐川和宁准又在开罗停留了一周。
持续了整整三个月的谈判之旅已经到达了终点,所有交流过的组织也都陆续给出了他们的答复。
最终,谈判过的十几个组织里,只有火狼和白夜研究所选择加入了God实验室的阵营。
火狼一直以来都是反战的,他们的加入令人毫不惊讶, 反倒是白夜研究所, 黎渐川难以想象他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最后做出了这个决定。
明知无望, 却还是愿意相信希望。
禁忌仍旧保持着绝对中立,骑士团和独立军自有立场。
剩余的, 许多原本摇摆不定或已经松口的组织,则都在一场神迹之后, 意料之中地投向了救世会, 无论是屈服还是觊觎, 没有人能拒绝强大未知的知识与力量。
这绝对称得上是极为糟糕的结果。
另一边, 处里也传来消息, 国家层面的交涉同样很不理想。至此,幽灵计划第二阶段已经可以确认彻底失败了。
开罗旧城区, 离金字塔不远的一条街上,乱七八糟的灯牌簇拥着一间相当破烂的不正规小旅馆。
这是“禁忌”的临时据点之一。
三更半夜,旅馆二楼,黎渐川洗过澡,只穿一条运动短裤站在床边,往旅行袋里塞衣服,收拾行李。他们明天下午去亚历山大港,坐船到附近的岛上等直升机回去。
浴室水声停了,宁准盖着毛巾出来。
黎渐川拍了拍床头,宁准立刻靠过来,乖乖等着吹头发。
头发吹完,行李收拾好,黎渐川关了灯,两人一边一张床,彼此的脸庞都泡进了黑暗里。
过了不知多久,宁准爬了起来,熟练地跨到黎渐川这边。
黎渐川眼也没睁,掀开被子,任由人钻进来,然后如往常一样抬手搂住。
他就知道这人忍不住,白天说分开睡,不搞互相帮助了,免得第二天起不来耽误行程,还特意换了双床房,但现在一看,很明显,白换了。
两人腿贴着腿,腰腹贴着腰腹,宁准将脸颊放在黎渐川的锁骨和胸肌上,过了一会儿,轻声问:“哥,你还害怕吗?”
黎渐川知道宁准在问什么,于是道:“现在不怕了,当时怕过。但后来想明白了,怕也没用,总不能因为怕就不活了,该干嘛还是得干嘛。”
宁准笑:“还是哥想得通透。”
他顿了顿,道:“很多组织都传出消息,这场神迹之后,疯了不少人,大多是科学家。剩下没疯的,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出现了心理问题,或是不想再置身黑暗,日日夜夜需要开着灯,或是固守在实验室里,疯狂演算,还有一些想冲到太空去,到空间站上做实验。”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在害怕。”
宁准沉默了一下,道:“我也怕。”
黎渐川无声地睁开眼,低头去看他。
这是这一周来,两人第一次谈论起那场神迹。
他知道宁准也受到了那场神迹的冲击,尽管外表没什么表现。宁准不告诉他,他也不问,他只需要等,等宁准愿意开口,愿意与他坦诚剖白,愿意寻求他的抚慰。
只要他等,就一定能等到。
“哥在。”
黎渐川道。
他蹭了蹭宁准,然后让干燥温暖的唇落下来,轻轻吻在宁准的额头。
再往下,安抚过眉心,眼角,鼻尖,最终停在唇畔。
鼻尖相触,气息交融,两双唇若即若离地贴着。
黎渐川抬起手。
热烫的手掌握着宁准的侧脸,指尖滑动,细细地摩挲宁准的鬓角与耳廓,带着一点哄慰,一点安抚。
宁准被摸得好像快要溺毙一般,胸膛一阵快过一阵地起伏着。
他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张开唇,不自然地低低喘着气,耳根与脖颈慢慢都红了。
等了好一会儿,他叫了声:“哥。”
黎渐川的唇被宁准的气息濡湿了些,又潮又热。
他揉了揉宁准的后颈,再贴近,含进那点小小的唇缝和舌尖,温柔地吮住,又放开。
“别叫哥了。”他道。
宁准浑身麻极了,被这温情与爱欲蛊惑得几乎软倒在黎渐川怀里。
他眨了眨眼,声音像抛出的钩子:“那……老公?”
黎渐川没说话,长臂一伸,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个什么,冰冰凉凉的,往宁准手指头上一套。
宁准:“……”
黎渐川道:“华国同性婚姻法提了好久,但还没通过,打仗了就更顾不上了,证是扯不到了,婚礼也不知道能不能办……找个不打仗的城市,喊熟人吃顿饭?会觉得简陋吗?”
见宁准不说话,只抬着手,盯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看,黎渐川便顿了顿,道:“是我自己做的。荆棘花,不羁而坚强的灵魂,纵有万险,也要向前。”
“材料是银色特殊金属,上面的紫宝石是我之前出任务,混进一家拍卖会拍的,本来想以后见到你,给你做袖扣用,现在磨小了,做戒指也好看。”
宁准还是不说话。
黎渐川又吻了他一下:“老婆?”
伸在眼前的手指一蜷,宁准终于回神了。
两人间安静了几秒,宁准慢慢抬起一条腿搭到了黎渐川的腰间,手指抓在他的手臂上,倏然收紧。
他直勾勾地望着黎渐川,近乎是命令,又近乎是恳求地开口:“进来,进来……求你进来,老公……”
黎渐川的呼吸一重。
他攥住宁准的脚踝,想把人推开,又想将人禁锢。进退维谷一番,最终败给了后者。
“疼就说。”
宁准扬起脖子,闭上了眼:“别停。”
整个过程不知持续了有多久。
前半段两个没经验的处男在小心翼翼地摸索,试探,拘谨压抑地不敢有大动作。后半段,渐入佳境,无法形容的、美妙而激烈的感觉一阵一阵灭顶而来,冲刷着两人的身与心。
黎渐川原本冷静的、没什么表情的脸泛起了一丝红色。
他渐渐有些失控,只能把房间里那台破电视机打开,用来压宁准那仿佛濒死的声音。
结束时,外面天已经微微亮了,晨光透过并不严实的窗帘缝隙照进来,宁准痉挛着跌在枕头上,一头微长的黑发汗湿,半遮住他满是失神的脸。
身后健壮的身躯覆上来,又把他抱回怀里。
“去洗澡?”
宁准有些迟钝地转过眼,望着黎渐川,哑着嗓子道:“留一会儿,喜欢哥的味道。”
黎渐川顿时有点牙疼。
他冷冷地瞪了宁准一眼,不再多话,直接把这突然变得骚气十足的小王八蛋捞起来,塞进了浴室。
这天快到中午两人才挣扎着从温柔乡里起来。
换好衣服,提着行李下楼,还没下楼梯,黎渐川就听到了餐厅里传来的大骂声。
“你们就根本不应该投票通过那个决议,去要求救世会展现什么狗屎的神迹!”
“你们就为了看清那种力量,为了追逐神秘,探究未知,就要求他们做出这件事,而完全不顾这件事所产生的后果,世界局势的改变,人类希望的破灭……哈,你们已经发疯了,已经失去自我!”
小旅馆大门紧闭,餐桌边,Red正愤怒地指着谢长生的鼻子狂飙英文。
沈晴坐在一边,既没有劝架,也没有吃瓜看戏,而是低头摆弄着一个什么仪器,对这场面完全视若无睹。
谢长生面若冰霜,不避不闪地与Red对视着,等她骂完,才冷漠道:“不通过决议,救世会就会选择放弃展现神迹?”
“神迹一定会出现,区别只在于,我们是做好了准备来迎接,还是在它降临时才一无所知地崩溃。前者绝望的只有知情人,后者失控的会是整个世界。Red,你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Red的手指死死地攥着餐桌的边缘。
“这已经是我们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谢长生道。
Red沉默了一阵,沉沉呼出一口气,神色复杂道:“我明白,但不能接受。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阻止神迹,阻止一切。你不可否认这次的事情里也有‘禁忌’的私心,为了研究神秘文明,‘禁忌’可以舍弃一切!”
“……‘禁忌’的纲领里完全没有拯救这个词语的存在。你们东方有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我也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沈晴终于抬起头,但却没看向Red,而是一眼望到了餐厅外的楼梯上:“马上要离开这里的人来了,你要跟他们走吗?”
黎渐川见他们组织内的纠纷停了,自己两人也已被发现,便不好再躲着,直接同宁准三两步下楼,走进了餐厅。
“抱歉,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不好打扰。”黎渐川解释了句。
“没什么,这不算‘禁忌’的秘密,随便听嘛,”沈晴说着,认真地看了看两人,又道,“昨天后半夜你们的电视机声音太吵了,我和长生睡你们隔壁,根本睡不着。我想过去让你们开小声点,长生没让,把我做晕了才算睡着。”
黎渐川无语地扫了沈晴一眼。
好家伙,这大庭广众朗朗乾坤的,这是可以说的吗?
黎渐川承受了一波莫名的冲击,颇感尴尬。Red也露出无语又嫌弃的表情,好像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一行大字,狗男男们请离我远一点。
宁准倒是没什么反应,只笑了笑,走过去看了眼沈晴手里的仪器,道:“照相机……拍立得那种?你自己做的?”
“对,”沈晴有点高兴,“要拍张照吗?留个纪念。”
“等会儿拍,先吃饭。”
谢长生端了两份午餐过来,打断沈晴的跃跃欲试。
黎渐川和宁准坐下吃饭,Red也重新坐下,开口道:“让那些老家伙放心,我不会加入God他们。我是脱离‘禁忌’,不是背叛‘禁忌’,我愿意接受‘禁忌’的离职清洗,忘记有关‘禁忌’的一切。”
沈晴的那点高兴又收了起来。
他叹了口气:“真的要走?”
Red道:“我当初选择加入‘禁忌’,是因为志同道合,如果这个世界还是以前的模样,无论如何我也不会选择离开,偏移自己的道路。但是现在,世界已经变了,我也需要改变,我和‘禁忌’已经无法再继续同行。”
沈晴没有再劝,只在吃完午饭后,拉Red同自己和谢长生合影了一张,然后又应诺为黎渐川和宁准拍了张合照。
“这是用改造过的实验品拍的,不能带走,留在这儿吧。这里塌了,它们也不会消失。”
沈晴道。
两张照片背后皆写了字,一张由沈晴贴到了照片墙的最高处,一张被宁准悄悄藏到了照片墙的角落里。
谢长生负责送黎渐川和宁准前往亚历山大港登船。
路上,他询问了处里和God实验室之后的打算,这两方强强联合后制定的幽灵计划的第二阶段已一败涂地,这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
“没事,我们还有第三阶段。”
宁准笑道。
第二阶段的失败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失望,他总是能很快地再次站起来。
至于幽灵计划的第三阶段,这个黎渐川自然听过不止一次,但却一直不清楚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据封肃秋说,在第三阶段开启前,全世界只有三个人才知道这个计划的大致情况,只有一个人才知道这个计划的完整模样。
后者即是宁准。
返回太平洋的小岛后,黎渐川又被带去封闭训练,宁准也再次忙碌起来,两人只在新年当天见了一面。
那天是宁准的生日,黎渐川抓着宁准,在落地窗前听广播里的倒计时,两人满身是汗,紧紧相拥。
分别时,黎渐川感觉到宁准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但最终没有开口,只是缠着他多要了一个吻。
2050年2月1日,所有A3系列实验体集合,抵达了一间保密性极强的会议室。
会议室内一片漆黑,只有台上的封肃秋和宁准面前有一点光,是来自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幽灵计划第三阶段将于2050年2月20日开启,该阶段所有人的任务只有一个,确保最后一场谈判顺利进行。”
黎渐川听到宁准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这场谈判里,我将与来到地球的某个存在做一个交易。这个存在,我们可以称呼它为,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