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难道说……越难的副本,一开局给出的信息就越少?
“检测到高强度能量对冲……高维意识苏醒, 试图携带大规模玩家意识涌入……”
“魔盒保护性规则生效……高维受限!”
“……已进入玩家队伍自动解散!”
“超大型大逃杀副本·单人成队模式,强制开启!”
在咔的一声轻响后,黎渐川就如失足坠进了一片极深的泥潭, 不知何处而来的迷眩感就像一层窒息而厚重的黏膜, 将他紧实地包裹住。
他的意识涣散,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泥泞非常,几近丧失。
直到一连串冰冷机械的女声传出, 这层黏膜才突然被撕开一道缝隙,让清醒的空气灌了进来。
黎渐川猛地惊醒过来,紧绷的脊背向后一靠,重重地贴在了一片冰冷坚硬的金属上。
视野随之清晰,三根熟悉的白蜡烛出现,立在前方。
这是一间由锈迹斑斑的金属打造出的会议室。
三根白蜡烛是会议室的主要光源,立在会议室正中央的一个瘦高烛台上, 次一级的光源来自于四面的墙壁, 朦胧暗昧, 似乎天生就浸着一层灰尘的味道, 像浓稠的霾。
在这两处光源之间,是一张几乎撑起整间会议室的巨大环形桌。
环形桌同样是染锈的金属制成, 配套有风格相同的金属高背椅,一共一百五十张, 分列在环形桌的外圈。
此时, 这一百五十张金属高背椅上, 已坐满了裹着漆黑斗篷的人。
斗篷人们似乎都是刚刚醒来, 细微的肢体动作暴露了他们克制的观察行为。没有人过于激动, 也没有人表现慌张。
很明显,在座没有新人。
黎渐川也在进行着谨慎小心的观察。
同时, 他的脑内也回想起刚才竭力捕捉到的那道机械女声透露出的信息——高维受限,队伍解散,超大型大逃杀副本,单人模式——看来他还是被高维生命用魔盒带进了游戏,归属于高维生命的队伍,超大型副本也因大量魔盒玩家集结一队,疯狂涌入而被触发。
只是魔盒游戏好像对高维生命有所限制,所以规则启动,将这个由高维生命领来的过于庞大的玩家队伍打散了,改为了单人成队模式。
也就是说,所有来到这场游戏对局的玩家,不论之前是否组队,现在也都成了独狼。
“他们早有准备,哪怕最后关头自己使用了钥匙和魔盒,也没能成功摆脱破冰船的力量……”
黎渐川心底升起明悟。
这样的话,不光是他,当时破冰船上的四十来个魔盒玩家,包括宁准,还有谢长生等人,应该也都来到了这场游戏对局,只是眼下这种情形,大家无法立刻相见相认。
利用所知的信息快速分析出目前的情况后,黎渐川扫视四周的视线也重新定了下来。
“该死呀,没想到会被他们摆了一道。”
有玩家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出于试探,发出了一声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自嘲轻嗤。
话音落进会议室,如石子坠进泥一般的死水,半点声响也没激起来。
剩余的玩家没有一个开口去接这话茬儿,去好奇探究所谓的“他们”。
一些仍四处游晃审视的目光扫过出声的玩家的位置,甚至连多余的情绪都谨慎地收敛着,避免被谁看出某些信息。
偌大一间会议室,满满当当坐着一百五十个人,一时却竟悄寂如午夜坟场。
这气氛令黎渐川本能地心底发沉。
他直觉,这被所有玩家公认为死亡率最高的大逃杀类副本绝不简单,而能进入这类副本的玩家,也绝不可能是普通的老玩家。
这时,一道轻微的机械转动声从头顶传来,打断了黎渐川更深的思绪,也打破了会议室诡异凝滞的气氛。
在座的玩家们立刻敏锐地循声望去,就见会议室顶部的金属天花板上忽然打开了一道缝隙,一只与人类的眼睛极其相似的硕大眼球从中探了出来,左顾右盼地环视会议室内的情况。
这只眼球有篮球大小,呈肉白色,前方是瞳孔,后方青红色的血管与神经密密麻麻,爬向一条和眼球紧密相连机械臂。
机械臂上,一个粗陋的小喇叭里传出一道异常机械的声音,带着音量起伏夸张,却没有半点情绪的语调。
“是新鲜囚犯们的味道呀……”
“真是美妙,鲜活,生动,芬芳,充满一切可以被用来形容完整生命的美好词语的味道!”
“嘿,看这里,囚犯们。”
“欢迎来到人类幸福度监狱!”
眼球展示自身一般,飞旋着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待所有玩家的目光都被他完全吸引住后,才收缩起机械臂,居高临下地再次盯住整间会议室:“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就是以后负责管理你们的狱警,恩斯雷德。”
“按规矩,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长官。”
一只看起来并不是怪物,而更像是仿生科技产物的眼球,和……人类幸福度监狱?
黎渐川拧眉。
“你们的恩斯雷德长官将负责你们入狱第一天,也就是今天的引导教育课,和以后的日常管教。”
眼球自顾自地说道。
“下面,我将分发监狱生存指南,无论你们最后选择去往哪座监狱,都需要遵守监狱规则,服从监狱管理,违背这些的囚犯……哦,我想不用聪明的恩斯雷德多说,你们也猜得到他们的下场。”
“接下来就请认真阅读并背诵这份监狱生存指南,相信我,它能帮你们更好地适应未来的监狱生活。”
随着名叫恩斯雷德的眼球的话音,环形桌发出咔咔的机械音,所有玩家面前的桌面都露出一个空洞。
一个托盘从空洞内浮了上来,上面摆放着三样东西,分别是一张写满了英文的纸,一份所有玩家都非常熟悉的魔盒游戏的法则卡牌,和一碗散发着甜苦味道的浓稠液体,碗旁还贴着一个钢印号码,19。
黎渐川的目光先落在了那张英文纸上。
“——人类幸福度监狱生存指南——
人类幸福度监狱,共有三处区域。
以自三处区域每年调查到的人类幸福度高低为标准,将三处区域划分为三等监区、六等监区和九等监区。九等监区人类幸福度最高,三等监区人类幸福度最低。
三大监区之间互有梦境阶梯相连,从某一监区前往另一监区,可通过梦境阶梯。原则上,我们不建议任何囚犯通过任何梦境阶梯。
囚犯入狱,可自行选择前往三处监区中的任意一处。
(注意,该选择权只有一次,请谨慎选择)
选定落地监区后,囚犯将自动获得在该监区的十天生存时间。十天时间到,囚犯与该身体将彻底死亡。
有效摆脱死亡威胁的方法如下:
1.囚犯于存活时寻找到人类幸福度监狱建立的完整真相,解谜成功,通关离开本监狱。
2.囚犯在当前监区生存时间清零前,离开该监区,通过梦境阶梯,前往新监区。每抵达一处新监区,生存时间自动恢复为满额十天。
(注意,梦境阶梯内不消耗生存时间,但请不要在阶梯内滞留超过五天,否则极有可能会被吞噬为梦境怪物,永远无法离开该阶梯)
3.每杀死一名在座的新囚犯,囚犯在当前监区的生存时间自动增加十小时。
出狱条件如下:
1.囚犯于存活时寻找到人类幸福度监狱建立的完整真相,解谜成功,通关离开本监狱。
2.新囚犯剩余数量仅为三人时,自动出狱。
……
本监狱特殊能力限制:无。
本监狱奇异物品限制:进入监狱前,每名囚犯可选定五件奇异物品携带并使用,其余封存魔盒。”
黎渐川一眼扫下来,目光直接顿在了末尾的特殊能力和奇异物品限制上。
果然,魔盒是不会允许奇异物品被随意滥用的。
至于特殊能力,没听说过被限的,但这里既然出现了这一栏,那就表示或许真有某些副本,对特殊能力也是有一定限制的。
在所有玩家浏览生存指南时,恩斯雷德的声音也没有停下,依旧响着。
“生存指南旁边,是监狱特批给你们的低等级营养液,也就是你们的晚餐。”
他平平板板地说着,尽管机械声音没有情绪,却依然让人感受到了他的敷衍和应付:“享用过晚餐,如果没有其他疑问的话,就按下你们右手边的透明按钮,上面标注了三处监区所代表的数字,选择去哪个监区落地,就按哪个数字。”
一开始的兴奋劲儿过去,他就像是很赶时间似的,想要赶紧完成这堂引导教育课,好缩回那片金属天花板里继续去做些什么。
但目前这局游戏给出的信息实在太少太简单,玩家们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恩斯雷德这个说明人的。
“尊敬的长官。”
没等上多久,黎渐川斜对面,一名碗侧钢印为82的玩家就带着几分谄媚,突然朝眼球开了口:“您是如此的英明神武,聪慧过人,但却仅仅只是一位狱警,实在是太过不公。您认为,我是否可以向典狱长申请,让您拥有更多的权力与更高的职位呢?”
恩斯雷德像是没有想到会有玩家开口说出这样的话,顿了两秒,才转动着狰狞的眼球盯住82号。
“很恐怖的想法。”
恩斯雷德说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评价,然后机械道:“82号囚犯,你要知道,在这座监狱里,没有阶级,但囚犯永远都只会是囚犯,狱警永远都只会是狱警,典狱长永远都只会是典狱长。”
会议室内静了两秒。
82号诚挚道:“很抱歉,尊敬的长官,是我的错。我必须承认我并不了解这座监狱,或许您能好心地告知我一些生存指南之外的规矩?”
眼球晃了晃:“不,没有那样的东西。在生存指南的规矩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规矩。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的监狱是绝对自由的。”
“那三处监区呢?”
82号道:“我想获得一些关于它们的更多的信息,尊敬的长官,您知道,很多人类都有选择困难症这种毛病,单凭幸福度的高低,我很难说服自己做出选择。”
“唔。这个嘛。”
恩斯雷德作为本局游戏的说明人,自然要负担起说明人的职责,当玩家问到某些关键信息时,他必须要依据规则给出自己的回答:“事实上,我对其它两处监区都非常陌生。”
“是的,你们的恩斯雷德长官生活在幸福度最高的监区,九等监区。我从没有去过三等监区和六等监区,所以并不知道它们的情况。”
“但是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不论是三等监区还是六等监区,人类幸福度都没有九等监区高。科技发展情况和经济总体实力,也都不如九等监区。说实话,我从来不敢想象另外两处监区的生活,那会让我慈悲善良的生物芯片都隐隐作痛。”
82号道:“那您所生活的九等监区是什么模样?方便的话,您能为我描述下吗?我对它十分向往。”
恩斯雷德发出一阵机械笑声:“哦,82号囚犯,我想我刚才已经向你描述过它了,它就是‘没有阶级,但囚犯永远都只会是囚犯,狱警永远都只会是狱警,典狱长永远都只会是典狱长’的模样。”
“更多的,我想等你选择了九等监区,抵达那里,就会完全理解了。”
说完这句话,恩斯雷德的机械臂颤了颤,道:“好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各位囚犯,我想你们不应该继续在这张餐桌上浪费时间,请仔细考虑,做出你们的选择吧。”
他竟然直接拒绝了接下来更多的同玩家的交流。
黎渐川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异常,其他部分玩家也因此略有躁动。
所有人都预感到了这局游戏的艰难。
人数如此多、难度必定高的超大型副本单人模式,开局竟只给出了这么一点信息。
目前所知除幸福度高低的三处监区、规则简单的生存指南、古怪的阶级言论之外,再无这个副本的其它任何关键内容。
时代背景,剧情碎片,或一点故事中心思想提示,统统没有,这无论在低端局还是高端局,都是相当罕见的。
黎渐川目前的记忆里倒是见过一次比这更简单、更没有什么信息的开局。
但那是最终之战。
难道说……越难的副本,一开局给出的信息就越少?
这也是副本提升难度的一部分?
黎渐川暂时想不透。
至于监区的选择,最保险的大概率就是九等监区。
因为对比于丝毫信息都没有的三等监区和六等监区,九等监区至少还有一点模糊的情报。而且游戏选择的说明人也来自这个监区,这件事本身或许就是魔盒游戏给予的一点提示。
在恩斯雷德缓缓缩回天花板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玩家试图阻止,或试图再度搭话,他们显然也清楚这是游戏本身给出的限制,再问,也无法问出更多信息。
会议室重新恢复寂静。
没有玩家有出声交流的意愿。
黎渐川已经有点习惯高端局这种一开始的默契沉默了。
大概在这些资深玩家眼里,能活到第二次晚餐的玩家,才有最起码的可以交流的价值。如果活不到,那即便交流了,也没什么意义。
许多玩家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桌面,端起那碗看起来就很难喝的营养液,送入口中。
黎渐川也是其中的一员。
这碗营养液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喝,只是比普通的水更多了一丝黏稠的中药味,其他还好。
吃过这简陋的晚餐,他轻车熟路地掀开了手边的法则卡牌。
纯黑色的卡牌漫过浓郁的血色,留下一行文字。
“当地时间每晚十二点,注视一张表盘,十秒钟。”
这看起来并不是很难做到。
黎渐川将目光在血字上定了一下,便放下卡牌,开始寻找桌面上的透明按钮。
它在一个角落,并不好找,上面以3、6、9这三个阿拉伯数字分别标注代表着三处监区。
黎渐川扫视四周,发现有些玩家已经按下了按钮,而有些仍还在迟疑,慢吞吞地喝着营养液。
金属墙壁上的电子钟指针哒哒转动着,逼近九点。
黎渐川沉思了一阵,在晚餐结束前,朝着九等监区的数字标注,按了下去。
第282章 九等监区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地方了。
晚九点。
一间黑暗的、没有比棺材大上多少的房间内, 一具高大精壮的男性躯体正蜷缩在短窄的床板上,仿佛昏睡。
忽然,那片从破旧的毯子底下裸出的厚实胸膛微不可察地急促起伏了两下。
像是被灌入了某种鲜活的气息, 这具躯体轻轻一颤, 两片紧闭的眼皮悄寂无声地抬了起来。
这片空间内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黎渐川静静睁着眼, 感知着四周,正要坐起身来, 搜查一下这间房里的线索,却忽然动作一顿,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立即低头,望向自己的右腿。
这具身体的下半身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沙滩裤。
沙滩裤底下,属于右腿的部分,从膝盖往下竟然并不是人类的正常小腿, 而是一条闪着银黑色机械光芒的义肢。
这是……义肢?
他是残疾人, 被截肢过?
黎渐川愕然, 动了下右腿, 认真观察了几秒,又立刻意识到, 这绝不是普通的义肢。
义肢他见过不少,不论是精度高的, 还是精度低的, 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那就是内外统一。也就是说高级义肢一看就是造价昂贵, 可以类比真人肢体的, 而低级义肢,从内而外都透露着廉价, 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能辅助人完成大致的行动。
总之,肯定不会像这条小腿一样,粗糙的制造技术底下,包裹着精密的神经连接系统。
这神经连接系统的强大,让黎渐川这样敏锐的精神感知能力,都没能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发现这条小腿的异常。
这非常违和。
而且黎渐川还注意到,在这条小腿的内侧面,还印着一串产品代码和一家名为自由者的公司的logo。显然,这条小腿也并非是人为改造的,而是一批流水线产物。
“高科技……”
黎渐川目露沉思。
他直觉这个世界可能与他之前所预想的不太相同。
至少在这个所谓的监区内,他没穿着囚服,这处房间也并不像是囚室。
顿了片刻,他站起身,开始按计划搜查这处小房间。
说实话,这间房其实没什么可探索的。
它小得可怜,大约只有一米宽、两米长,完全就是个大点的棺材。高度也应该不足两米,黎渐川目测,自己要是站直了,脑壳绝对能把天花板顶穿。
而整个房间除了他醒来的这张门板大小的硬板床,和一个贴床放着的旧铁柜,再没有第三样家具,简直简陋至极。
硬板床底下,满是灰尘的缝隙里塞着一个大旅行袋。
黎渐川把它拽出来,发现它并不是帆布的,而是由一种奇特的塑料材质制成,散发着古怪刺鼻的味道。
旅行袋里装了一张旧照片,一根已经没水的笔,和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孩作业本。
旧照片是彩色的,边角已经损坏,照片里一对母子依靠在一起,站在一片草坪上,朝着镜头外露出笑容。
其中小孩的眉眼与黎渐川有三四分相似,应当就是他现在这具身体的幼年时期。
作业本里的信息也证明了这一点。
在小孩七歪八扭的字迹的缝隙里,有较新的成年人的文字穿插其中。
比起日记,这些文字更像是一些琐碎的重要信息的记录,或偶尔才有的情绪抒发。
这些文字的主人名叫许川,十八岁之前生活在所谓的贫民区,十八岁之后,他的母亲因感染地下水带来的某种特殊病菌,死在了一场疫病里。区长过来慰问,发了一百块钱,但一百块钱,连把母亲送去垃圾场处理掉的费用的零头都不够,更别提处理、安葬、墓地之类。
许川去了一家诊所,卖掉了自己还算健康强壮的右小腿,拒绝了诊所老板更多的推销和诱惑,用一件型号很老的义体代替了它。
拿着换完义体还剩下一大半的卖小腿的钱,和那一百块,许川背着母亲去了尸体处理场。
他们用一种特殊的液体把母亲融成了一小罐黏膏,这样很省空间,哪怕是去买墓地,也不需要太贵。
许川没买墓地,将这小罐随身带着,一路走出了贫民区,去中心区,去看看母亲常说的外面的世界。
结果还没到中心区,他的小罐连同其余所有积蓄,就都被偷了。
就在许川看着满大街的器官广告,犹豫着要不要再走进一家诊所,再卖掉一样器官时,无数擎天高楼中间,两只巨大的全息拳头突然砸出,狠狠对撞,血肉横飞喷溅,如同烟花落下,刺激着人类最原始的暴力因子。
烟花之后,两名曼妙的兔耳女郎踏空出现,深深鞠躬,背后浮现出一行英文大字:“天际角斗场!给予您最刺激的血腥体验!”
大字之后,又是一些小字,比如角斗场的地址,通讯号,和招人启事。
许川听贫民区见过世面的老人说过,贫民区的人如果不生活在贫民区里,到外面去,想活下来,除了卖器官,就只能是卖命了。许川认为自己还算强壮,还算能打,于是只思考了很短的时间,就动身找去了那家天际角斗场。
最终,他成功留在了角斗场。
按作业本上记下的日程事项看,他已经在角斗场待了快一周了,打过两场拳赛,受伤都不轻,但也还不算要命。
两场拳赛让他有了点余钱,租了这间地下室隔断,算是在中心区外围落下脚来。
作业本倒数第一页的背面,还写着许川的攒钱计划和目标。
“存钱进度,80/1000。
目标……好吧,别的目标都是做梦。
说点儿近的。
我这几天必须得去买一块新的生物芯片了。
上次拳赛被打到了脑袋,生物脑没有事,但植入的生物芯片受损了,这导致我总是记不住事,情绪不稳,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离开生物芯片的生活实在太过糟糕。
我需要尽快攒下两百块,买一块新的生物芯片。不用多好,有最基本的思维辅助功能和情绪调节功能就行。
等生物芯片换好了,我才可以去想隔壁街的那些能看到全息浮鲸的高层公寓,去想那些电子羊,仿生狗,去想结婚这件事。当然,只是结婚,最好能娶一个机械化程度比较低的人,至于孩子,就不生了。
所有人都在告诉我生孩子的好处。
比如生一个孩子可以去区政府领多少基因抚养金,那可比普通工作赚得钱多多了。
再比如,要是生育基因状况良好,那就可以再多生几个,反正是人工子宫培育,不浪费工作时间,生出来了,自己留一个两个,多的卖掉,区政府给每个孩子开的价格都快赶上飓风公司二十年前的一款浮空车的价格了。
我也心动过,但只要一想到老家隔壁的小米克,这种心动就跟烧到一半遭遇了大雨的火苗一样,噗的一下就灭了。
小米克的兄弟姐妹都被卖给区政府了,小米克自己长到十四岁之后,为了活得有个人样儿,就也去了诊所,卖掉了大半个身子,两条腿都换成了机械轮,双手也变成了钳子。
因为机械轮和钳子,比我现在用的自由者的最老型号义体还要便宜。
区政府的广播每天都说我们生活在最好的时代,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躺在家里等死,也吃穿不愁。每个孩子都长得十分强壮,只是他们很少有谁直到成年还保留着完整的躯体和器官。
我因为母亲对人类这个概念的一些执着,而成为了这个例外。
但现在,母亲也已经死了。”
文字末尾,纸张有些起皱,是曾被水渍打湿过的痕迹。
黎渐川闭了闭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过往的副本里,他几乎没有直接得到过游戏内原身的任何人生具体信息,这次却不一样。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副本更简单,恰恰相反,这是它难度更高的表现之一。
黎渐川推测,过往的副本之所以不告诉他太多原身信息,是因为这身份就如宁准所说,自带线索,牵系着最终真相,而现在这个副本,之所以毫无保留地将许川的信息一股脑塞给他,则很可能是因为这次的身份毫无重要线索可言,也与最终真相相距甚远。
换言之,他这次连基础身份自带的、与谜底相关的这一条线索,都失去了。
真正一穷二白的开局。
黎渐川无奈,合上作业本,将它和其余东西都塞进了自己的魔盒里。
他来之前选定了五件奇异物品,除这五件之外,其它空魔盒也都照常带了进来,仍可开启储物。
硬板床边的铁衣柜没什么可检查的,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根充电线,接口一端在床头,一端在黎渐川的义体上。
许川这份工作是昼夜颠倒的,晚上十点上班,白天十点下班。
今天白天回来睡觉前,他就已经给义体充好了电,黎渐川不用再充,直接收拾了下东西,换好一身简单衣服,翻出杯子和牙刷,就去了公共卫生间洗漱。
现在已经九点多了,他得在十点前赶去天际角斗场,日程事项里记着今晚有一场拳赛需要他上场。
走出棺材一样的小房间,外头是一条贴满了各类霓虹灯一样色彩斑斓的动态小广告的狭长过道,过道两侧全是破铁门,铁门后都是和黎渐川的房间相同的棺材屋。
一条新型梦幻剂的广告旁边,就是公共卫生间。
这个时间里面没什么人,黎渐川之外,就是一个将大半个身体都改成了机械的矮个子,正对着便池放水。
两人的表情都是不约而同的麻木,互相都没有朝对方搭话的打算。
黎渐川洗漱完,回自己的房间放好东西,就迅速离开了这片地下区域,去往地面,他根本不知道天际角斗场在哪里,得提早出门去找找。
但天际角斗场的位置不难找,甚至都不需要找。
黎渐川几乎是刚一走出地下楼梯,就直接被它那巨大的全息广告占据了整个视野。
那全息广告就悬在头顶,无比逼真而放肆,以夜色为巨幕,喷薄着绚丽盛大的色彩,震撼非常。
黎渐川定睛看了一阵,才拉起兜帽,迈步向前。
去往角斗场的一路上,他竭尽所能地观察着周围,从所有可以获取信息的地方,捕捉着关于这处九等监区的一切情报和常识。
流光溢彩的冷色调霓虹灯牌挂满林立的高楼,一辆又一辆浮空车喷出蓝焰,从大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全息影像中穿过,激起吸食梦幻剂过量的糜烂青年们的尖叫。
吃过午饭的行人们牵着简陋的电子狗或逼真的仿生狗散步,身上也和这些机械宠物一样,拥有或简陋或逼真的义体。
街上最多的广告就是风情街、角斗场、梦幻剂、器官买卖和义体,完全是一副要用这些最刺激人类感官的元素,把所有行人的视觉全都塞爆的打算。
而刨除这些娱乐和买卖信息,就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出现了。
政府,社会,新闻,几乎全都隐藏在帷幕之后,寻常人无法看见。在寻常人的世界,大概只有生存和娱乐这两件事。
在抵达角斗场前,黎渐川从路边一家杂货店里买了块旧表,这让他仅剩八十块的积蓄直接就减少了一半。
他在杂货店等老板翻表时,多看了两眼,发现店里卖得最好的就是二手义体、低级生物芯片、低级生物脑转接器这三样东西,前两者是人类生存必需品,最后一样则是人类精神必需品。
它可以将人类的意识连接到虚拟网络,那里被称为第二真实世界,拥有数不尽的娱乐活动,足以填补精神的空虚。
如果连低级生物脑转接器都买不起的话,还有更廉价的梦幻剂,喝一管,比酒精还能麻痹神经,创造快乐。
这真的是一个明显畸形而异常的世界。
所谓的人类幸福度最高的九等监区,就是这样的吗?这幸福度究竟从何而来?
黎渐川不认为这幸福度的高低会是虚构捏造的。
或许这正是他将要触碰的第一层谜云。
而谜底,必然隐藏在层层谜云之下。
带着表,黎渐川在十点前到了角斗场,套了套话,找到了公共休息室,坐在角落里等待拳赛。
在其他人眼里,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与平时并没有太大分别。
黎渐川极为用心地进行着这次伪装扮演,他相信大部分玩家都可能会选择九等监区,所以在不确定周围有多少玩家前,最好的应对方式还是按部就班,隐藏好自己,先找到线索和其他玩家的踪迹再说。
毕竟大逃杀副本的特点之一,就是彼此杀戮,而且这种杀戮是只有奖,没有惩的,绝不是朋来镇那样的双刃剑。
而十个小时的生存时间,已经算是相当丰厚的奖励了。
“许川!”
一个小半个身体都换成了机械义体的瘦高个儿男人忽然走进来,在充满了嘈杂骂声和臭汗与血腥味的休息室内,高声喊了一声。
“这儿!”
黎渐川站起来,从墙边挤过去。
他知道这个瘦高个儿,他是管着这一整个休息室拳手的一名角斗场经纪人,弗洛斯。
“你今天的号牌,还有拳套什么的。”
弗洛斯叼着一管梦幻剂,神色有些迷眩,不以为意地将一袋东西丢给黎渐川,以流利的法语道:“换好了就到走廊那边去等,叫到你了就上去。今天你的对手是一头电子仿生兽,精神着点儿,好好打,拳拳到肉,拳拳出血,才有观众们买单,为你打赏,懂了吗?”
黎渐川点点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瘦高个儿的神色,低声道:“弗洛斯,我记得我向你询问过关于别的城市的事,你有关于它们的消息吗?”
“别的城市?”
弗洛斯的两颗仿生义眼转向黎渐川,“你问过我吗?记错了吧,我可不记得你问过我除了打赏之外的其它东西。不过小乡巴佬,我可以告诉你,这里没有别的城市,只有别的监区,我们是九等监区,另外两个叫三等监区和六等监区,都是下等人住的地方。”
黎渐川故意露出一点明显的好奇和犹豫的表情来。
弗洛斯看出来了,立刻道:“你该不会有去别的监区混的想法吧?”
黎渐川没说话。
弗洛斯狠狠灌了一口梦幻剂,脸上的仿生皮肤都要夸张地抽搐起来了,他简直要大笑:“嘿小子,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连在这里都混不好,还想去其他地方……你以为换了地方就能混得更好吗?”
“我们这里可是幸福度最高的监区,另外两个监区能和我们比?不说别的,你在这里至少吃喝不愁,实在不想奋斗赚钱了,躺回你的贫民区臭水沟去,你们区长难道敢不给你饭吃,饿死你吗?”
“他甚至都不敢让你饿瘦一斤——只要你全身上下还有一个器官健康能用!”
“你应该感到庆幸,小子,其他两个监区可没有这个待遇。”
黎渐川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弗洛斯,你年轻时难道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弗洛斯的眉头动了动:“当然想过,在最不懂事的年纪,我甚至还跟一群梦幻剂灌多了的狐朋狗友一起进过梦境阶梯,想要去传说中的三等监区看看……但没有人能穿过那个鬼地方,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政府宁愿增加风情街的巡捕,也不愿意在边境设置人手,任由心有不甘的人们随意去闯梦境阶梯……那个鬼地方,相信我,没有人能走得过去,也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人生大把地消耗在里面。”
黎渐川没想到弗洛斯会主动提到梦境阶梯,还一副非常随意的模样,这种监区之间的通道,竟然是自由通行的?
“你在梦境阶梯里看到了什么?”
他试探着问。
弗洛斯的义眼向上翻了翻,道:“废墟,白天的时候,那是一片城市废墟。等到了晚上,就不一定了。梦境阶梯,晚上自然会出现梦境。但相信我,那些梦境也非常无聊,很符合我对这狗屎的世界的预想。”
废墟,梦境?
黎渐川道:“也就是说,弗洛斯,你也没去过其他两个监区,不知道其他两个监区是什么样子,对吗?”
弗洛斯道:“对,该死的,就是这样。但如果我能攒钱买得起一个高级生物脑转接器,就会知道其他两个监区的模样了,这从来不是什么非常难搞的消息,只是看你的身份和财力,懂吗?”
“选民厅的西装老爷们完全了解另外两个监区的水深火热,他们经常在高级生物脑转接器的新闻网络里出现,讲述那些。当然,我的低级生物脑转接器里可没有这种枯燥乏味的玩意儿,那是只有西装老爷们才会关注的东西。”
“我听经常来看拳赛的一位金色堡垒的护卫队成员说过,没错,他也是听说的,听那些住在金色堡垒里的大人物说的……他们说三等监区是人类死亡率最高的监区,那些死亡的人类还有相当大的比例是自杀的,六等监区很辛苦,人类只要不赚钱,不工作,就会没饭吃,会被饿死……天,你能想象那样的生活吗?那得是多么残忍的世界……”
“幸福果然都是需要对比的,”他感叹,“我年轻时觉得我的日子简直悲惨透顶了,但现在一看,我至少吃穿不愁,也不用担心走在路上会被人杀死,金色堡垒原则禁止人类自相残杀……这日子简直太美好不过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管从哪里来的,在这个年纪都是又天真又愚蠢,还看不透这一点,这很正常。”
“但是小子,我劝你不要太好高骛远,九等监区已经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地方了。”
黎渐川看得出弗洛斯的话至少有大半都是真心实意的。
但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感觉莫名的别扭古怪。
而且一个死亡率最高,还都是自杀,一个不工作就没饭吃,就会被饿死,听起来这另外两个监区也不怎么正常。
还有一点,这里的人并不认为监区与监狱有什么关系,他们提起监区就跟提起城市一样自然。显然,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囚犯。
在这处九等监区也没有法律、监狱和囚犯的概念,只有一条监区原则,即金色堡垒至上原则。触犯该原则的,将会被押送至金色堡垒,拆解肢体,关押生物脑两百年。
而人类的生物脑,理论上大概也就只能存活两百年。
黎渐川在街上也听路人提到过这个金色堡垒和金色堡垒至上原则,而他的疑问也只有一个:“金色堡垒,它在哪儿……在中心区?”
“在天上。是太阳,是月亮。”
弗洛斯答完,有点懒得理他了,摆摆手转身:“小子,你还真是个乡巴佬,根本什么都不懂呢。行了,少啰嗦,赶紧去换衣服,别在开赛前抽梦幻剂,被我逮到你就死定了!”
他骂骂咧咧地走远,明显还有别的事要忙。
黎渐川没再拦他,带着东西回了休息室,换好一身拳赛装备后,一边往手上缠黑色绷带,一边走去候赛的走廊那里。
走廊拐角位置有处小阳台,黎渐川靠着阳台,望向外面的夜空,找到了那颗泼洒着银辉的高高在上的月亮,隐约明白了弗洛斯的意思。
原来是这个在天上。
这就是九等监区的统治阶级?
黎渐川暗自琢磨着。
而就在他出神思索之际,一阵哒哒哒的细高跟声突然从走廊的拐角传来,逐渐靠近,目标就是这处阳台。
黎渐川警觉地回过神,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脸,循声望过去,却见来者是一个和角斗场内其他兔女郎没什么不同的,也做着兔女郎打扮的仿生人少年。
黎渐川从杂货店老板那里套到了不少常识,其中有一项就是关于仿生机器人的。
仿生机器人应用范围非常广,但主要集中在风情服务行业,区别仿生机器人和人类的特点也只有一个,就是生物脑。
人类不论进行过多少机械改造,只要还有生物脑,就能被称之为人类,而仿生机器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生物脑这样东西,他们脑袋里有的只是一个人工芯片。
为了在外表上作出区分,仿生机器人的头上都会顶着一根天线一样的银色软线。而人类则没有。
黎渐川之所以能一眼辨别出来这个少年就是仿生人,而非人类,就是因为那一根仿佛呆毛一样翘在两只兔耳中间的银色软线。
这个仿生人少年裹了一身非常白皙的仿生皮,踩着绑着绒毛球的黑色细高跟,半透视装,黑兔尾巴,脖颈上戴着一根细细的皮圈,皮圈到胸口之间,还纹了一行动态纹身,纹身滚动着一行粉红的英文,Your puppy。
黎渐川对上仿生人少年的粉色义眼,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感觉。
下一秒,仿生人少年迈到了小阳台上,停在了他面前,朝他微微倾身,张开了嘴,充满诱惑地眨动着双眼,仿佛是在邀吻。
黎渐川没动,垂眼看过去,发现那张嘴里没有舌头,也没有机器人用的所谓的声音转接器。
仿生人少年柔软的手指摸上了他的手臂,在那片结实的肌肉上轻轻写字:“生物脑只剩了一半,眼睛变成了义眼,舌头干脆没有了,不能再说话……哥哥,我这次可只能靠你啦。”
黎渐川挑了挑眉,没答话。
听他说得跟被削成了废物似的,怎么还能在自己还完全没有头绪的时候就这么快找过来?
而且,仿生人还能有一半生物脑吗?有生物脑的话还算仿生人吗?杂货店老板说的难道是假话?魔盒游戏是为了削弱宁准才给他分配这样一具身体?但有精神体好像就不影响特殊能力的使用吧?
黎渐川脑海内刹那闪过很多念头。
但有一个动作,却超过了这些念头,被他不假思索地做了出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扯下了自己身上的拳手外套,裹到了少年身上。
他将拉链一拉到底,盖住动态纹身,然后又顺手把那根兔尾巴拔掉。
捏着那根兔尾巴,黎渐川眉头一压,正要训话,走廊另一头却忽然传来广播声:“低级角斗场,34号拳手请入场!”
“低级角斗场,34号拳手请入场!”
少年立刻面露遗憾。
黎渐川咬牙,无奈地拍了他后腰一巴掌,然后将那根兔尾巴随手塞进裤子口袋,低声道:“行了行了,先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今晚赚了钱,就去给你买声音转接器,到时候想说多少骚话就说多少骚话,行不行?”
“乖啊。”
在少年的眼角轻轻亲了一口,黎渐川不等广播再催,便快步朝低级角斗场赶了过去。
霓虹绚丽的夜景下,少年穿着一件宽大的外套坐在阳台栏杆上,粉色的义眼微微转动,遥望着夜空。
没多久,有同样来到走廊候场的拳手们聚集在附近,走过来走过去。
然而诡异的是,这么多的拳手,却没有一个留意到小阳台上的少年,对他投去多余的一眼。
就好像这处小阳台,自动地被他们的大脑列为了视觉盲区。
第283章 画面并不赛博,反而相当惊悚。
黎渐川沿着幽长的通道走向角斗场。
他将外套脱给了宁准, 便完全显露出拳手的装扮来。
黑灰的绷带,轻便的战靴,长裤裹住结实有力的腿, 向上缠住劲腰, 扎起一截巴掌宽的皮带。没了外套的上半身则完全.裸露出强健的肌肉, 短效动态迷彩环绕其上,浓绿的颜色滚动, 平添无限野性。
一场角斗,既是观赏血肉的碰撞,也是观赏人与兽的力与美。
天际角斗场从对拳手相貌的筛选到着装的安排上,显然也都深谙这一点赚钱之道。
检测到拳手的到来,通道尽头的铁门震响着向外滑开。
顷刻间,欢呼声、呐喊声与每场角斗开幕时宏大无比的奏鸣声,排山倒海, 震耳欲聋, 如海啸般疯狂扑来。
暴力, 血腥, 激情!
这里每一道声音都在宣泄,都在叫嚣, 都在企图激荡起人类最原始的狂热!
仿古罗马斗兽场的巨大场地耸立着无数洁白石柱,根根擎天, 支撑着整座环形建筑。
环形建筑的占地绝对超出了十万平米, 其穹顶之高近乎天外, 四面墙壁同样广阔, 以反重力的姿态悬浮着至少数万的半封闭看台, 尽皆豪华复古。角斗场的中央表演区更是空旷辽阔,堪比小型平原, 上面正投影着极为逼真的全息景象,是一片热带草原。
这处角斗场除了一些无法掩盖的超现实科技感外,几乎是古罗马斗兽场放大十倍之后的完美翻版。
“女士们,先生们!”
一道激奋人心的嘹亮声音从天而降:“欢迎来到天际角斗场!”
“您还在为生活的无趣与单调而感到苦恼吗?您还在为情绪调节功能里千篇一律的情绪状态而感到乏味枯燥吗?来到天际角斗场,这是您最明智的决定!”
“在这里,您可以享受最原始最狂野的感官刺激!在这里,您可以欣赏最血腥最疯狂的暴力战斗!让我们干涸的热血涌动起来让我们无聊的心脏开始震颤!”
“嘶吼吧!尖叫吧!尽情地释放您的疯狂吧!”
“天际角斗场低级场第一千三百二十四场角斗,即将开始!”
一辆华丽无比的古罗马马车自天边踏空奔来,主持人身穿武士服,被兔女郎们簇拥着,巡游高空之上,在一波又一波的声浪中将角斗场的气氛推向巅峰。
“有请34号拳手登台!”
主持人猛然挥手指来,通道口聚光灯砰砰亮起!
黎渐川迈出通道,瞬间暴露在无数目光之下。
场内静了一秒,旋即乱七八糟的叫好声、喝骂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在广阔无边的角斗场内犹如一阵突降的暴雨与雷鸣。
“喔!我们的34号拳手看起来非常强壮,但他的改造程度相当低,全身上下只有一条可怜的小腿得到了有限的机械强化,这样的情况可是大大不妙呀……要知道,我们今天将要登场的另一位选手,正是飓风公司最新型号仿生雄狮的一代实验品,雷克萨!”
“它可以与十名金色堡垒护卫打成平手,最大咬合力足以粉碎自由者公司最坚硬的机械义体,自从进入天际角斗场以来,十战十胜!它,是低级场当之无愧的最新王者!”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尖叫来欢迎我们的狮王,雷克萨!”
话音落。
与黎渐川遥遥相对的一处通道口大门轰然打开,一头足有两层楼高的金红色巨狮踏入场内,鬃毛迎风狂舞,气息张扬骇人。
“雷克萨、雷克萨——!”
“撕碎他!撕碎那个贫民区的杂种!”
“狮王!”
叫喊声再掀狂澜,几乎要把天顶冲翻。
全息屏上的下注比例和打赏金额都飚升起来,一左一右,差距巨大。
显然,观众们都更看好全胜战绩的仿生雄狮,只把还不如雄狮前臂长的弱小人类当作惹人发笑的小丑。
黎渐川对这些恍若未闻。
对他来说,这头仿生兽其实不难对付,哪怕不动用奇异物品和特殊能力,他也有信心将它战胜,但这场战斗具体要怎么胜,却是需要仔细思考的。因为以原身打前两场与人对战的拳赛时所表现出的实力来看,是绝不可能战胜这头仿生兽的。
原身被安排到这场角斗,本就是被送上来给狮王名号、给飓风公司的仿生兽招牌做垫脚石的。
黎渐川虽然没有继续做垫脚石炮灰的打算,但想赢,也得赢得合情合理,降低暴露玩家身份的可能。
“角斗开始!”
随着主持人一声令下,全息摄像环绕而起,将场内景象如实播放给距离较远的看台。
与此同时,仿生雄狮雷克萨也缓缓向前走来,一双几乎与真实兽类一般无二的兽瞳冷冷盯着黎渐川,充满顶级掠食者的压迫感。
黎渐川蹚在这片热带草原中,竟有真实的荒野热气和灌木刮擦的触感。
他与雷克萨相对,也跟着雷克萨的移动迈着步子,喉结吞咽,热汗淌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他们好像一同回到了最原始的环境与状态,来进行这一场天然的猎捕与较量。
一人一兽的距离在不断缩减着。
当这距离缩减到某个较为危险的界限时,雷克萨突然爆发出一声狂猛的狮吼!
吼声刚出,它便已如一道闪电,霍然向前扑来,瞬间逼近,恍若一座小山压顶塌来!
草木晃动,声浪震耳,地面颤抖。
黎渐川的表情应景地空白了一刹,手脚陡然僵硬,仿佛被狮吼震慑,完全来不及对奔袭而至的雄狮作出反应,只能仓皇后退。
然而血盆大口已至,毫不留情地咬向他的脊椎,像是要将他就此一口两断。
仿佛无意或是巧合,黎渐川一脸紧张惊惧地本能向后一撤,又接一个侧身闪避,翻跃滚出,竟恰好从雷克萨的利齿边擦过,只于腰侧留下了一些刮痕,而没有被直接咬断。
“吼——!”
雷克萨暴怒。
它难以置信,这样弱小的对手居然没有被它一击必杀,反而是如此巧合地让它扑了个空。
雄狮以不符合它庞大身躯的灵活猛地转身,再度扑上,利爪与巨口齐出,快出道道残影。
黎渐川还没站稳,就被迫再次踉跄后跳,幸好他又躲开了这次攻击,只是身上又不免挂彩。
雷克萨完全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击刚落,一击又来。
它以结合了人与狮的共同优点的战斗方式,对黎渐川穷追不舍,乘胜追击,像是要将这只会胆小躲闪的人类直接逼入绝路。
一追一逃,黎渐川相当狼狈地在草原上腾挪转移、翻滚跳跃,他时而奔跑,时而借助树木兜圈,似乎是在想方设法地拖延着自己的死亡时间,争取在雄狮口中死得不那么轻易。
但这想法显然是很难实现的,他在逃窜的过程中已经被尖牙与利爪刮下了不知多少血肉。他已经遍体鳞伤,成了个血葫芦,就算他一直不被雷克萨抓住,也早晚都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四周响起极大的嘘声。
还有一些喝倒彩的叫骂。
这种毫无激情、畏畏缩缩、拖拖拉拉的角斗简直被所有观众所厌弃。
雄狮雷克萨也明显无法再忍受这种诡异的情况,它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只蚂蚁给戏耍了。
它发出震天的咆哮,浑身的骨骼突然响起咔咔的机械声,整只狮子扑袭的速度瞬间提升了一个级别,以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到的疾冲瞬间来到了黎渐川面前,头颅一甩,悍然咬下。
黎渐川像是措手不及,躲避的动作慢了一拍,右腿的义体被咬住。虽说这不是要害,却也直接限制住了黎渐川的行动,让他整个人都因此被雄狮擒住,高高甩起。
“撕碎他!撕碎他!”
“雷克萨——!”
呼喊声大盛。
角斗场的血腥味似乎变得越发浓郁。
就在这时,像个破布玩偶般被雄狮咬着小腿甩起撕扯的人类却突然一声怒吼,用尽全部力气般翻折身体,一把抱住了雄狮的鼻子,拳头扬起,狠狠掼下!
“嗷!”
雄狮好像完全没料到这近乎违背力学的突袭,而这一拳的力道显然也超出了它的预计。
它毫无准备地遭受了这一击,吃痛地大吼出声,却仍不愿松开人类的小腿,只更加用力地撕扯着。
但人类似乎并不在意。
他发了疯似的,不要命地抱着雄狮的脑袋,一拳接一拳地砸着。
他们彼此纠缠不休,真真地陷入了死斗一般,开始在地面与空中疯狂翻滚撕咬。
人类大概真是潜能爆发,拳头一下猛过一下,数拳之后,雄狮的仿生皮毛大片裂开,鼻子歪斜,眼球掉出,机械部分裸露出来,已不再有雄姿勃发的生猛。
很快,雄狮雷克萨的小半个头颅都被打得凹陷进去了,如果它头颅的主材料部分不是飓风公司的顶级高防金属的话,八成连另外大半个头颅都得交待在这里。
狂怒的嘶吼渐渐变作了奄奄一息的哀鸣。
芯片受创,哪怕只有一个边角,也足以让仿生兽萎靡下来。
与雷克萨对战的拳手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个弱点,但知道归知道,也同样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在雷克萨的扑击中活下来,并接近它,用足够沉重的拳头轰开它的头颅。
这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但今晚,这件事似乎被人做到了。带着一点幸运,带着一点潜力地被一个默默无闻的小拳手出人意料地做到了。
雄狮轰然倒地,庞大的身躯令地面为之一颤。
人类喘息着爬起来,将自己已经损毁了大半的右腿从雄狮的口中抽出,翻滚着血气与狠意的双眼抬起,望向空中的主持人。
角斗场内寂静了足足十秒。
下一刻,几乎要把整座建筑彻底引爆的欢呼与尖叫,和主持人激动的宣判声同时响起。
反转,黑马,以弱胜强,出乎意料,这同样是观众最热衷的字眼。
本该马上晋级中级角斗场的狮王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拳手在低级角斗场斩落马下,这消息简直爆点十足,属于34号拳手的打赏也在瞬间爆炸。
这一晚,黎渐川从弗洛斯手里拿到了足足一百二十块的分成。
弗洛斯用一种相当奇异的目光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小子,你给了我一个惊喜,这可真他妈的操蛋!”
“看来我需要换一种方式对待你了,在你还能活着,还能打拳的时候,”他说,“今天早点回去养伤吧,两天后再过来,你就应该拥有一间独立的休息室和一位专属的兔女郎了。”
“或许我是时候该给你多安排几场角斗,早点晋级中级角斗场?那样我们两个的分成可都至少能翻上两倍!”
“对了,你这次受伤不轻,要不要把整条右腿和手臂都换成义体,自由者公司的最新型号,还拥有电击功能,那绝对能让你的战力更上一层!而你只需要再卖掉一点健康的别的器官……”
“哦对了,你要小心一点飓风公司了,你这次干掉了他们特意安排进天际角斗场做免费广告的新款仿生兽,他们肯定要看你不顺眼了。杀人倒是不可能,但注意你别的器官……要不然你先他们一步,去卖了吧?”
弗洛斯念念有词。
黎渐川没有在意他突然的亲近和话痨。
他从角斗场提供的计时医疗舱里出来后,就拿了钱,换回衣服,去仿佛被所有人下意识屏蔽的小阳台接上了宁准,提前离开了角斗场。
他看似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相当瘆人,但实际上却伤得不重,除右腿外,都是皮外伤,在他的控制范围内,经过医疗舱的短暂修复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此时还不到晚上十二点。
提前下班的黎渐川拐走了他的兔女郎,带人先去了早些时候买表的杂货店买了最便宜的声音转接器。
这种声音转接器因为太过便宜,所以不包安装,黎渐川只好买了东西回家自己研究着给宁准安上。
窄小的棺材房塞下一个高大挺拔的黎渐川就已经非常勉强,再多一个少年,就显得更加逼仄拥挤了。
幸好少年也可以变得不是很占地方。
宁准这个科学怪人,尽管是搞生物的,也依然对机械充满热爱,一进门就开始给自己卸胳膊卸腿,各种研究,拆到最后,就剩黎渐川怀里还抱着一颗脑袋。
黎渐川正往那颗脑袋的嘴里插一个简陋的转接器,画面并不赛博,反而相当惊悚。
“应该好了,你试试。”
黎渐川把脑袋放回仿生人的脖子上,连接好。
宁准用还剩一只的手动了动脖子,口中吐出僵硬的机械音:“可以说话了。”
“哥哥,”他呆板冰冷地道,“我看到你的角斗比赛了,可惜仿生人硬件不全,前面和后面都不能为哥哥有反应……但我或许可以试着改装一下某些部位,要试一试吗?应该会很舒服。”
黎渐川掏出表来,沉默着盯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这好比分尸现场的一床人体部件,清心寡欲道:“说正事,分析下目前的情况,确定一个暂时的行动计划。九等监区有些奇怪,但这奇怪又似乎都很流于表面,我觉得很有问题。”
与此同时,天际角斗场。
一名角斗场经理走进某处浮空看台,将一份标着许川二字的简易资料递给了一个衣着奢华的冷漠女人。
女人接过资料翻看着,摆摆手,经理忙低下头小心地退了出去。
经理离开后,女人冷漠的表情突然变得温柔至极,她回过头,痴迷地望着侍从打扮立在她身后的男人,双手举起,恭敬地将资料奉给男人。
男人面露微笑,平凡的面孔似乎放射出了奇异的魅力。女人立刻神魂颠倒般跪倒在地,几乎要为男人肝脑涂地。
“小姐,你觉得他像贫民区的人吗?”男人问。
女人摇头,却说:“他很像人。”
第284章 你的玩家身份应该已经暴露了。
“首先, 你的玩家身份应该已经暴露了。”
棺材房内,宁准关于正事的第一句话,就让黎渐川眉心一跳。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冷静道:“我的伪装扮演没有问题。许川来中心区外围还不足一周, 角斗也只打过两场, 能称得上是相熟的人只有一个弗洛斯,但他对许川也绝对不了解。”
“所以我唯一可能暴露的地方, 就是我与这个世界天然存在的某种差异。不在某些特定的行为上,而是在……一个笼统的概念和感知上。”
黎渐川想要抠出一个合适的描述。
“差不多。”
宁准手臂挥动,重新摸索着把自己这具身体组装回来:“这个九等监区和我们认知中的监狱监区不同,与我们目前常识里的人类世界也不同。我指的这个不同,是一种底层规则、逻辑上的不同。”
“我们玩家作为外来者,面对这样一个副本环境,会出现两个问题。”
“第一个就是因为这个世界与我们的现实世界有很大的不同, 所以我们的适应和扮演出现了问题, 将这点不同暴露了出来。”
“但这局游戏都是老玩家, 个个不说是影帝影后, 也至少都是资深老演员,寻常情况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咔咔地掰着两条细长白皙的腿:“而顺利迈过第一个问题之后, 第二个问题也就出现了。”
“我们到达一个新环境,都知道要小心不同之处, 也因此, 就会对相同之处放松警惕。九等监区虽然看起来很赛博, 但表面上又有很多地方与我们的现实世界差异不大, 非常相似, 令我们感到熟悉。正是这相似且熟悉的一部分,会将我们麻痹, 让我们本能地用自己已经形成的、固有的一套思维方式去看待这个九等监区。”
“一个人的习惯,尤其是底层思维上的习惯,是绝难改变的。而思维影响行动,我们努力掩盖不同之处,却很容易会在我们自认为相同的地方露出马脚。”
“比如你面对仿生狮和主持人的眼神,太正常了,太像一个正常而普通的人类了,有追求,有斗志,有不甘,有深层的情绪,却少有麻木,迷茫,不知所谓,和醉生梦死。”
“因为你并没有真的从小就生长在这里,被这样的环境一点一滴地培养、塑造,所以你不管表演得多么妥帖,本质上还是与这个九等监区存在着一层隔膜。”
“说到这些很容易,但做到立即改变却几乎不可能。”
宁准粉色的义眼眨了眨:“所以,除非没有任何人或是任何一只电子眼关注到我们,否则我们的暴露只是迟早的事情。”
黎渐川立刻意识到了宁准话里的意思。
他一边敞开怀抱,任由重组好的小仿生人爬进怀里,一边道:“你的意思是说,绝大部分玩家都会暴露身份,因此暴露身份这个环节极可能是魔盒游戏故意设计的,甚至是属于主线剧情的一环。”
“没错。 ”
宁准仗着自己纤细,掀开黎渐川的帽衫钻了进去,与那片犹带着沸腾热意的胸膛和腰腹紧紧相贴,享受着这难得的能被爱意与温暖完全包裹笼罩的舒畅美好。
“暴露身份这个安排会有什么目的?”黎渐川皱眉。
宁准摇头:“暂时看不出。”
他顿了顿,道:“我这次醒来是在一家黑诊所,是一个卖掉了整个身体,只剩下大半个生物脑还完好的人。去诊所是因为发现自己某些地方有些不太正常,想要检修,但因为没钱,被黑诊所搁置扣住了。”
“当时正在维修的还有一个角斗场的仿生人,我用特殊能力控制了诊所里的医生,把还剩下的这部分生物脑安装进了仿生人的身体里。这个世界,电子眼无处不在,生物芯片也几乎存在于每个人的生物脑内。我的特殊能力虽然也能对它们产生一定的影响,但主要针对对象还是生物脑,所以在没有更多善后的情况下,我的出手必然会留下一定的破绽。”
“严格来说,我刚到达九等监区,其实就已经暴露了。”
“现在你也应该暴露了,如果真的会有什么剧情发展,也快找上来了。不论是好是坏,都将是线索的指引。”
“至于长生他们,不用太过担心,他们选的大概率也是九等监区,会遇到的。”
黎渐川点了点头,他相信宁准的判断。
“除了被动推来的剧情,我们还需要主动关注调查两件事,一是‘自由者’、‘飓风’这类一听就是庞然大物的公司,二就是头顶那个金色堡垒。”
黎渐川沉思着说道。
“离开九等监区之后,不知道还能否再返回,所以这十天生存时间不能浪费。前八天就得把这里调查得差不多,剩下两天去看看梦境阶梯的情况,为穿越梦境阶梯做准备。”
这个时间安排,黎渐川也知道八成实现不了,会出意外,但暂时定下一个整体的调查计划还是很有必要的。
宁准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两人蜷缩在小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醒来之后的信息。
棺材房里又闷又潮,黎渐川搂着宁准沁凉的身体,鼻息间的热气呼在他的脸颊颈侧,让服务型仿生人敏感地颤抖起来。
“睡觉。”
黎渐川隐忍地闭了闭眼,掐住仿生人的腰:“明天赶紧给你这没用的功能都改装改装。”
宁准的机械音僵硬地笑,粉色的义眼转动,没有情绪,却好似充满促狭。
第二天黎渐川不用去角斗场,两人按照九等监区大部分人的作息,休息到快中午才出门,先找了家混乱街区的黑店把宁准这一具价值不菲的仿生人身体给卖了。
这种服务型仿生人某些方面的实用性太强,而另一些方面的实用性则太差,且过于扎眼,并不适合日常行动。卖掉换个低调点的身体更划算,而且仿生人是安装芯片的,没有适宜生物脑长期存在的空间和装置,所以换回人类机械义体是必然的。
要是被太多人发现仿生人身体里有个生物脑,那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谨慎地变换着地点,四处凑了凑,给宁准凑出了一身银白色的简易机械义体,更偏重力量和速度。
仿生皮太贵,只买了半身,那对粉色义眼和声音转接器都留下了,剩余的钱给黎渐川换了条旧型号的右腿,又买了些走私的微型武器,安装在两人的义体内,算是完成了一个初步适应环境的改装。
做完这一切,短暂的白天便又要结束了。
夜色将至,黎渐川和宁准踏着渐次亮起的各色霓虹光,拐进了一条充斥着无数全息兔女郎和男歌姬的日式风情街。
灰暗潮湿的天空落下凉飕飕的雨。
绕过一群梦幻剂吸食过量的年轻人,又躲过某家风情店游街而过的庞大花车队伍,两人找了一家高层的露天酒吧坐下,遥遥地望着风情街尽头的那片光幕。
根据那些黑店店主所说,光幕之后就是一点都不神秘的梦境阶梯。
整个九等监区几乎每一个胆子大的年轻人都闯进去过。当然,他们的结局也非常普遍,大部分不到两天就灰溜溜地滚了出来,剩下的生死不知,据说变成了怪物,永远地被梦境吞噬了。
“不知道有多少玩家的眼睛在盯着这里……”
宁准将细长的进食管从嘴里拉出来,插进一杯猩红色的鸡尾酒里,目光逡巡四周,将一道道可疑的身影列入眼中。
他只剩下大半个生物脑,只能依靠这种方式进食。
黎渐川靠着吧台,正在从来往的酒客嘴里套着情报。
高档场所他们根本进不去,像这种低级粗俗的酒吧,混迹着三教九流,虽然消息不少,但有关金色堡垒和四大公司这种上层的消息却几乎没有。这里上与下的阶级之间似乎存在着无法跨越的天堑,犹如两个世界。
“不不不我见过,我见过飓风公司的人!”
一个醉鬼道:“不是高层,当然不是高层,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到哪里去接近高层?我们只能见到打手!来挖你的新鲜器官的打手!他们的脸上都纹着相应的标志飓风,自由者的机械大脑,狂沙,勇士的肌肉”
“那区政府呢?区政府的打手纹什么?”新来的酒保操纵着四只机械手擦杯子倒酒,非常捧场地询问。
醉鬼没说话,吧台旁的酒客却笑倒了一片,有人大声道:“区政府的打手纹警徽!”
仍保持着一颗完整头颅的调酒师冷静提醒:“不要乱说话。辱骂区政府,违背金色堡垒至上原则。”
哄笑声立刻消失了。
之前的醉鬼道:“怕个卵,这可算不上辱骂区政府善意的玩笑,善意的玩笑懂吗?”
调酒师道:“算不算辱骂区政府不是由我们来定的,也不是由辱骂这个词语的定义来定的。在这里因为胡言乱语被抓出去做志愿者或者被判进入金色堡垒封锁生物脑的还少吗?”
“一条风情街每晚都会被带走十几二十人!”
酒客们面面相觑,似乎清醒了许多,不再说话,只闷头喝酒了。
提醒他们的酒保也不再言语,仍垂着眼,冷漠平静地用无比花哨的手法调着酒。
黎渐川顺势闭了嘴,静静地观察四周。
没过多久,酒吧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一队脸上纹着飓风标志、义体改造精良强大的黑衣人走了进来,机械眼探出,隔着纷乱的全息投影扫视整间酒吧,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酒吧内嘈杂的声音霎时小了许多,只有动感的巨型音箱仍在放着震荡无比的音乐。
黎渐川看着这一幕下意识皱了皱眉,脑海中浮现出弗洛斯昨晚的告诫。
飓风公司的人,难道是来找他的?
黎渐川琢磨着对策,微微倾身侧向宁准,正要开口,旁边的调酒师却突然将一杯调好的酒递送到了宁准面前,低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是来找你的麻烦的。”
“作为觉醒者,单打独斗永远是最危险的生存方式,或许你需要黎明会的帮助。”
黎渐川神色不动,抬眼审视着调酒师。
来找宁准的?觉醒者黎明会?这又都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们在酒吧摇晃的人群里四散开来,于搜寻中渐渐逼近吧台。
宁准扫了眼四周的情况,没有立刻接下那杯酒,而是以冰冷呆板的机械音道:“如果你们真的想帮助我,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调酒师的眼中透出一丝讶异。
他还以为对方会疑惑,会惊恐,会拒绝,他甚至为此准备好了应对的办法,但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让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名叫杰修的只剩下半个生物脑的人,与他之前调查到的资料并不相符。
他立刻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坦诚道:“我也没有想到他们今晚就查到了您身上,我本来打算先与您接触接触,确定一切没有差错,再作打算。教团认为您就是神降之人,但我对神降一事半信半疑,我认为您和之前并无变化,超凡能力的出现可能是因为是新晋觉醒者,而非神降之人。”
宁准道:“现在呢,又是什么让你迅速改变了想法,相信我是所谓的神降之人了?”
“您不知道只剩下生物脑的人类是什么模样,”调酒师道,“如果您是之前的杰修,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进行太过复杂的思考的,同样,也没有稳定的情绪和人性,哪怕是成为了觉醒者。”
宁准又道:“展开说说神降之人、觉醒者和只剩生物脑的人类。”
调酒师皱眉:“这里很危险,飓风公司的人”
宁准笑声僵硬:“别紧张,他们‘看不到’我们。还有,这位是我的伴侣,如果你口中的神降之人是我所想的那样的话,他就也是一位神降之人。”
调酒师看到这两人同行时就有这个猜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证实,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异色。
说话间,有两名黑衣人已经靠拢过来,目标似乎正是吧台的这处角落。
调酒师身形微动,想要阻止,但看着吧台前面无表情、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的两人,便略一犹豫,没有动手,选择了静观其变。
他也想直观地看看神降之人的特殊之处。
“见过这个人吗?”
一名黑衣人来到吧台,朝酒保弹出一张全息影像,赫然是正在旁边喝酒的黎渐川。
调酒师一惊,还未开口,就见酒保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几分钟前还和他搭过话的黎渐川,只面露迷茫地摇了摇头:“眼生,没见过。”
黑衣人收起全息投影,从黎渐川身边走过,机械眼滑过他的脸庞,没有丝毫停留。
没过多久,飓风公司的黑衣人一无所获,从酒吧离开。
“这这不可能是觉醒能力!”
调酒师震惊之后,几乎失声,完全难以置信地望着宁准。
宁准接过了那杯酒,没有说话。
黎渐川道:“我建议你先回答刚才的问题,得到答案后,我们才有可能解答你的疑惑。”
调酒师怔了怔,迟疑片刻,道:“整个九等监区的所有秘密教团,都曾得到一个预言,神降之人将会在某一次大选开始前的十天内,以平民之身降临,表现出非人的特质和能力,带领我们冲破现有的秩序,建立新的世界”
这位自称竹田的调酒师是秘密教团黎明会的高级成员,他们黎明会和其他秘密教团一样,并不信奉任何神明,只信仰“新世界”。
而“新世界”在三天前通过梦境,统一给所有秘密教团传递了一个预言,就是来自新世界的神降之人将会出现,找到他们中的某一个,拥护他成为领袖,他将会带领秘密教团掀翻金色堡垒的秩序,为他们开创一个真正的新世界。
在黑诊所的事情发生后,势力范围囊括那家黑诊所的黎明会很快就发现了异常,通过偷偷调取电子眼和生物芯片的记录,发现了宁准的特殊,认为他极可能是神降之人。
至于所谓的觉醒者,则是一些因信仰“新世界”而生物脑异变,出现某种特殊能力的人,这类能力通常很简单,也较弱小,比如调酒师竹田的觉醒能力就是令某人产生醉意。
还有诸如快速移动、操纵小型物体、力量增加之类的能力,听起来非常像魔盒玩家们特殊能力的低配版。
“生物脑的问题,不瞒您说,我们也不太清楚。”
调酒师道:“我们目前只知道所有贩卖自己的器官,把除生物脑外的身体部分全部换成义体的人,都已经丧失了稳定的人性,无法再称之为人。而且,金色堡垒公布的人类定义,是不包含任何机械改造的纯粹的人类,才能被称为人类。”
“真正的大人物们,几乎不会对自己进行任何机械改造,只会替换年轻的肉.体。”
黎渐川道:“你们不满这种压迫,所以希望建立新世界,并组建了秘密教团,想要推翻金色堡垒的统治?”
调酒师愣了下,诧异道:“不,您弄错了,这里没有压迫,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自愿的。我们并不是不满压迫,而是不满现有的秩序,因为据说新世界是以梦为真,我们想要那样的新秩序。”
这下轮到黎渐川诧异了:“以梦为真?”
“您如果是神降之人,那么您就有这种能力, ”调酒师笑道,“您可以‘心想事成’,构建一个梦境来覆盖九等监区的某一片区域,让它成为您的领地,也成教团的立足之地。但您的梦境会受到九等监区的扭曲,希望您在情绪稳定时再去构建它,让它足够安宁。”
黎渐川顿了顿,道:“那你们对金色堡垒和四大公司怎么看?”
调酒师颇为随意道:“就只是四个为了敛财不择手段的公司,和一个旧秩序的维护者而已。”
黎渐川蹙眉。
这听起来为什么有点奇怪。
宁准将一杯酒喝完,忽然开口道:“告诉我们这么多,你们黎明会已经确定想要拥护我们,确定我们想要被你们拥护了吗?”
调酒师苦笑:“您的强大令我难以望其项背,我并不确定您会选择我们,所以我才竭尽所能地表达诚意。而我们对您,现在大概是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
黎渐川默然听着,简直有点搞不清楚现在的发展情况。
他直觉这个副本内的一切大概都不会与他想象中的事物发展情况相吻合。
宁准望了过来。
黎渐川侧头,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有了决定。
然而,还不等他们将这决定诉诸于口,熟悉的机械女声就突然在耳内连续炸响:“玩家Freedom入主九等监区秘密教团天行者,成功建立梦境‘自由花蕾’!”
“请位于‘自由花蕾’范围内的玩家在一分钟内迅速撤离!一分钟后,未撤离玩家立即死亡,击杀归属Freedom!”
“玩家Blood入主三等监区秘密教团永恒之水,成功建立梦境‘深海’!”
“请位于‘深海’范围内的玩家在一分钟内迅速撤离!一分钟后,未撤离玩家立即死亡,击杀归属Blood!”
机械女声刚播报到一半时,黎渐川和宁准就看到彼此的头顶同时出现了一个标记为自由花蕾的一分钟倒计时。
而整个露天酒吧内,竟然还有三道相同的倒计时浮现出来,却又是潜伏在此的三名玩家!
第285章 想活下去,似乎必须得加入啊……
“这是……”
黎渐川瞳孔微缩, 大脑飞速运转。
这是不是可以算作这局游戏的第二环大逃杀?
第一环显而易见,就是晚餐时公布的生存指南。
三处监区,三条梦境阶梯, 十天生存时间, 一条人命换十小时, 这是相当粗糙宽泛的规则限制,可以称之为大逃杀, 但却没有太多紧迫感与危险意味,更像一个框架,先将所有玩家框入其中。
在这个框架内,第二环叠加上来,把限制陡然缩紧一圈,如同不断收紧的紧箍咒。
这让这个副本大逃杀的缩减竞争不再仅仅只存在于地域上,更存在于更深一层的规则领地方面。
“两位?”
调酒师对这一刹那间出现的变故全无所觉。
他留意到两人身上突然出现的细微变化, 还颇有些不明所以。
黎渐川和宁准没有立刻起身仓皇而逃, 而是率先望向了高楼之外。
自由花蕾标记的倒计时穿透建筑物的遮挡, 浮空显现, 暴露出此时此刻身处玩家Freedom梦境领地的所有玩家的位置。
由这些浮空的标记可以倒推这片梦境领地的范围。
它近至身边,远至无数钢铁丛林之间, 囊括了梦境阶梯以西,包含风情街和大批楼宇巷道在内的一大片区域。粗略计算, 占地接近上万平方公里, 堪比现实世界一座大型城市的主城区。如果不是这栋九等监区的高楼在百层之上, 拥有超现实的高度与视野, 黎渐川甚至无法单凭肉眼就将这片领地的大小估算出来。
倒计时的数字在飞快跳动。
副本内的所有玩家都听到了播报声, 浮空的标记们在凝滞一瞬后,全部飞速移动了起来, 纷纷奔向梦境领地之外。
但很显然,如果没有合适的特殊能力和奇异物品,哪怕是世界上最顶级的改造人,也无法只凭身体和机械在一分钟内逃出上万平方公里的范围。这些玩家必然会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陷落于此,被击杀。
酒吧内的另外三名玩家也在遥望过所谓的自由花蕾的区域大小后,选择了先行离开,而非对彼此出手。
锋利而警惕的目光在猝然对视间刮过彼此的脸庞。
碰撞,而后迅速分开。
三道身影中有两道钻进了舞池摇晃的人群里,分别从不同方向撤走,另外一道则暗含探究地瞥了眼仍坐在吧台前没有动作的黎渐川二人,然后一跃冲出了天台,像只飞鸟般霍然疾飞冲天。
露天酒吧内迟钝地安静了两秒,继而爆发出震耳的尖叫声和口哨声。
有人大喊着酷毙了,有人急迫地询问自由者公司是不是新出了飞行类义体,还有人喝骂,嘿,除了浮空车没有第二样东西被允许飞行,猖狂的小子早晚会被金色堡垒抓去锁生物脑。
只有调酒师发觉了异常。
“他们是您认识的人……他们也是神降之人?发生了什么?”
宁准恍若未闻,只翻手从魔盒内取出来了一个精雕细琢的古铜色门把手。
黎渐川扫了眼倒计时,还有四十多秒,他也没有回答调酒师的问题,而是道:“如果这里被划分为一片梦境领地,会发生什么变化?”
调酒师立即恍然,神色大变:“您的意思是这里已经被侵占为了梦境领地?不……我也不知道这里变成梦境领地之后会发生什么变化,教团得到的预言只是神降之人在选择加入教团后,可以‘心想事成’地侵占一片区域,建立梦境领地,为教团提供庇护。”
“建立梦境领地时,如果神降之人的人性和精神状态稳定,那梦境领地被九等监区扭曲的程度就会很小,梦境的安全性也会大于危险性。相反,则危险性大于安全性。”
黎渐川道:“如果这片区域已经被他人侵占,那我可以建立梦境领地,反过来把对方驱逐出去吗?”
调酒师深呼吸着平静了一点,摇头道:“不行。”
“想要抢夺一个梦境领地,只有先将这个梦境打破,才能在恢复空白的区域建立新的。”
倒计时只剩十几秒。
黎渐川站起身,在天台边缘一面霓虹广告屏的侧面,以干燥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一面圆镜无声出现,如一只硕大的眼瞳,悬在高楼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观察着这片区域。
“最后一个问题。”
宁准牵动仿生皮肤,露出一个笑容:“我们可以去哪里拜访黎明会?”
调酒师一愣,快速地报出了一串地址。
宁准点了点头,将手里拿着的门把手朝虚空一按,无数白光瞬间勾勒出一扇门。
门把手转动,光门打开,里面是一片不可见的纯粹黑暗。
奇异物品,“恶意之门”!
曾有一座古堡,被人们以恶意燃成的烈火焚烧殆尽,只留下了一枚古怪的门把手。
将门把手按入虚空,可开启一扇跨越空间之门,让使用者穿梭到一天之内自己曾亲手触碰过的某扇门后。
副作用,每使用一次,便会有无形的恶意多凝聚一分。
请留意那些可以将人心吞噬的疯狂欲望!
——这就是黎渐川和宁准半点不急,还能悠闲坐在这里和调酒师对话的底气。
两人之前已经互通彼此的奇异物品携带情况,宁准在得知这是一局大逃杀副本后,就特意选定了有空间穿梭能力的奇异物品。镜中穿梭只能作用在黎渐川一个人身上,多人的情况下,还是需要奇异物品辅助。
在瞳术的影响下,整个酒吧无人发现这处角落的异样,只有调酒师再受震撼,有些麻木地看着黎渐川和宁准朝他摆了摆手,走入光门之中,消失不见。
“神降之人……”
片刻后,调酒师回过神来,走出角落,继续摆弄那些调酒杯。
他深深地低着头,未曾让任何人看到他眼底刹那涌现而出的兴奋与癫狂。
一分钟时间到。
分别归属于Freedom和Blood的足足三十八道击杀喊话连续响起,如无数炮弹炸在耳边,震得许多玩家心神失守。
“简直疯了!”
一艘被浓雾包裹的蒸汽船停泊在港口,四周万帆林立,黑色的海水扑打钢铁,远洋的炮舰拉响长长的汽笛声。
灯塔,与灯塔之下灰扑扑的、耸立着无数浓烟滚滚的烟囱的工业城市,都在夜幕里,亮起了昏黄幽昧如鬼火的灯光。行走在其中无法停止劳作的人类,也形貌苍白空洞如鬼魅。
码头上,有人发出惊恐的怒骂。
谢长生靠坐在蒸汽船甲板的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六等监区这些玩家的动静,将搁置在腿上的一本描绘着邪异图案的炼金术古书翻过一页。
旁边,一个漆黑的箱子里传出咚咚的敲击声,箱子的缝隙有银水漫出,透着腐烂的味道。
“您应该选择加入我们,我们将奉您为主。”
船舱的阴影里传来低低的声音。
“你们这样的态度,让我很难相信这个保证……”被劝说的人冷冷道,“你们抓来这么多神降之人,像挑拣猪肉一样挑选,不合格的杀掉,合格的留下继续筛选,直到选出优秀且让你们满意的那一个……有半点对待未来主人应有的态度吗?”
“那您想怎么样呢?”来自秘密教团的人道。
船舱内陷入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了。
但谢长生知道,六等监区也很快就要多出一个梦境领地了。在此之前,他也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与此同时。
三等监区,深海梦境领地的边缘。
池冬背着一对翅膀飞掠而来,落地瞬间,背后被无尽的魔盒气息淹没。
她驻足回头,凝望了片刻,摘下翅膀,沉默着走向前方,随意推开了一户人家的房门。
这户人家空荡无比,没有丝毫人气,也没有任何家具,光秃秃的地板上只放着一排五个冷冻舱。
五个中的四个都已经打开了,里面空无一物,剩下的一个躺着一名浑身腐烂的青年,他的胸口还在古怪地剧烈起伏着。
池冬取出一件镯子模样的奇异物品套到手腕上,然后躺进了一个空着的冷冻舱。
下一秒,冷冻舱内置的设备令脑神经网络自动连接。
池冬的意识沉进了一座无比恢弘的巨大教堂。
她睁开双眼,穿着一套洁白的衣裙,如精灵般飞出教堂。
四周传来嘈杂的人声和电流声。
有人甩着钓竿在虚空中钓鱼,有人驾驶飞碟穿梭在星球之间,有人坐在一只巨大的猫咪的背上,一边唱歌,一边和无数毛绒绒的宠物嬉闹。
也有人行走在距离虚空无比遥远的地面上,神色麻木。
“我好像忘了什么……不重要,我经常忘记事情,现在我该好好考虑的是,该不该加入他们呢……”池冬神情阴郁地望着四面的奇景,呢喃自语,“想活下去,似乎必须得加入啊……”
九等监区,天际角斗场的后门处。
两道身影凭空出现,推门而入。
守在这儿的安保人员警惕望来,又愣了一下。
他认识黎渐川,但他也知道他今天休息,不应该出现在角斗场。
“找弗洛斯有点事。”
黎渐川秉持着原本的人设朝安保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安保没有多问什么,回了个招呼,继续值班。
天际角斗场的安保布置看似很松散,但如果真的有人敢挑战它的话,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任何角落的机械风暴会教他做人。
黎渐川和宁准在天际角斗场绕了一圈,很快出来。棺材房是回不去了,它恰好在梦境领地的范围内。
“去找黎明会?”
细雨飘飞,街上积着水洼,大片霓虹因朦胧的反射而瘫软在潮湿的路面上,被一双双匆忙路过的鞋子踩成破碎的影子。
黎渐川从角斗场拿了把伞撑着,同伞下的宁准低声说话。
“一想到要加入秘密教团,就总有种被算计安排的感觉,这和副本的剧情推进可不太一样,”宁准沉吟,“但目前,加入他们,建立梦境领地,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如果不这么做,我们作为玩家很快就要没有立足之地了,总不能躲进梦境阶梯里,去做梦境怪物。”
黎渐川也很清楚这一点。
三处监区的地域都不是无穷无尽的,他今天特意去翻了地图看过了,按照自由花蕾这样的规模划分的话,整个九等监区也就只能同时存在三到五个梦境领地。
而其他最后无法加入秘密教团、建立梦境领地的玩家,就只剩下两条路可选,要么死,要么进梦境阶梯,看是否还有后路。
可到现在,什么秘密教团、神降之人、梦境领地、新世界预言,他们才只是刚刚听说,搞都没搞明白。贸然选择一个秘密教团加入,并领导他们,这怎么听怎么怪异,似乎有种赶鸭子上架的半强迫感。
但梦境领地数额有限,他们的犹豫又或许会错失本该拥有的机会。
宁准想了想,问:“你留在自由花蕾里的圆镜,现在能看到吗?那区域被划为梦境领地之后,有什么变化?”
黎渐川闻言停下脚步,微微闭了闭眼,开启特殊能力,不太熟练地沟通着留在露天酒吧外广告屏侧面的那面圆镜。
它在被毁坏前,可以如一双眼睛般为他传递来周围的视觉信息。
特殊能力作用下,黎渐川的眼前浮现出另一片视野。
他有点愕然,一时没能回答宁准的话。
因为在圆镜可以观察到的范围内,整个自由花蕾梦境领地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高楼霓虹,全息歌姬,骂声、吹牛声与音乐声全都暴躁不已的酒吧,一切都和他们离开前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就连调酒师面前坐着的那两道身影也都与他和宁准一模一样。
这给黎渐川一种一切都定格在了那段时间,如录像般重复播放着的诡异感觉。
第286章 这个副本至少可以算作是前无古人的、难度最高的大逃杀。
这是什么情况?
视觉上的幻觉、画面定格、一段时间内的循环, 还是别的什么?
这片名为自由花蕾的梦境领地内,一切都没有变,却又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一时之间竟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梦境领地, 到底是什么?
黎渐川拧眉。
他睁开短暂闭过的一双眼, 边恢复向前的步伐,边低声朝宁准复述自己所见的景象。
两人顶着细雨, 找了家隐藏在巷子深处的小旅馆住下。
时间已经临近晚上八点,为晚餐做准备,他们必须得先找个还算安全的落脚点。
“梦境领地本身一定有问题。”
进入狭小的旅馆房间,宁准一边脱下机械义体外已被打湿的外套,一边简单检查着四周:“调酒师应该是黎明会的人没错,但黎明会透露给我们的消息应该是七分真三分假,而且必然还存在一些隐瞒。”
“我们当然也可以选择去找别的秘密教团, 套套消息, 或者干脆加入, 可结果大概率还是一样的。”
“建立梦境领地, 不会像他们说的一样完全都是好处,也不会是彻彻底底的利用、养蛊、十死无生。魔盒游戏一直遵守着‘无论怎样的险境, 都会给玩家一线生机,只看玩家能不能找到, 有没有能力顺着走出’的基本规则。”
黎渐川将房间的窗帘拉上, 挡住室外缤纷绚丽的夜景:“Freedom和Blood能出现在魔盒排行榜上, 可能是疯子, 但绝对不会是傻子, 以他们的情况,更不太可能是被胁迫, 所以他们现在的选择不是艺高人胆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认为入住秘密教团利大于弊,且另有后手。”
“这个后手,也许就是他们找到的生机。”
黎渐川说着,从帽衫口袋里翻出两根随身携带的充电线,一人一根,给宁准和自己的右腿插上接口充电。
宁准颔首:“确实是这样。但他们的选择应该是相似但不相同,具体怎样还不好说。等晚餐之后,我们或许也能有些新的想法。”
时间快到了,黎渐川也不再忙活。
两人做好房间内的防范布置,挤到一张窄床上,等待着八点钟晚餐时间的到来。
黎渐川拿出四十块重金购买的旧表来,瞧着上面跳动的指针。
秒针一格一格过去,与小旅馆墙上的电子钟同时抵达了晚上八点整,然后,又轻飘飘地,继续往下跳去,奔赴向八点零一秒。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瞬间的黑暗与眩晕,熟悉的三根白蜡烛,环形桌,说明人,上百玩家,统统都没有出现!
潘多拉的晚餐竟然没有如约而至!
黎渐川猛地抬头,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宁准。
就在这时,冰冷的机械女声于今日再次响起:“梦境领主玩家Freedom、Blood投票结果一致,禁用潘多拉晚餐一次!”
妈的!
这一刻,黎渐川感觉自己的脑壳都要炸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进入这局游戏开始,好像很多地方都变得与过去他所经历的游戏对局不同了。
那些默认的规则规矩通过一个个副本在他脑海里建立起来,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框架,但在这局游戏,这个框架被一步步推翻,砸烂了。黎渐川自认也算是个老玩家了,眼下居然有种重回第一局游戏的陌生感,对未知的未来也本能地产生了莫名惊悸。
他仿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
望着同样迅速转动了一下粉色义眼的宁准,黎渐川胸膛起伏,沉沉地挤出一口气,平复思绪,道:“我感觉意外有点太多了。”
宁准看向黎渐川。
黎渐川努力拔高思维,让自己从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意外和混乱中抽身,纵观着自己进入游戏后这一天一夜所发生的一切。
他冷静地找到其中所有不同寻常之处,将它们挨个儿揪了出来,聚拢到一起。
“首先,第一点,大逃杀单人模式。它的大逃杀显然和传统意义上的不太相同,但又存在一部分传统大逃杀的影子。第一环的运作模式是摆在明面上的,就是生存指南显示出来的内容,第二环已经揭开,是拥有梦境领地的玩家和其他玩家之间的杀与逃。”
“还有没有第三环、第四环或更多环,犹未可知。这点不同于之前我经历的副本,但可以算在这局游戏的主线范围内。”
黎渐川思索着道。
他必须要跳脱出来,认真捋一下思绪。
“第二点,玩家身份暴露和领主模式。这局游戏一进来就利用监区世界构造的问题,让几乎所有玩家身份暴露,然后因身份的暴露,被秘密教团找上来,顺理成章引入新世界预言、神降之人、梦境领地的问题,给玩家叠加上第二环大逃杀,开启领主模式。”
“这点异常也勉强可以算在主线内。”
“有过朋来镇的副本经验,对于新模式我也能够接受。”
“第三点,梦境领主的权力。”
“潘多拉的晚餐因两位梦境领主一致的投票,被禁止一次。我知道潘多拉的晚餐并非是在每一局游戏都固定着每晚一次,像雪崩日,就是所谓的两天一次,但这都属于魔盒游戏剧情安排。”
“刚才的播报,是潘多拉的晚餐第一次因玩家的影响而被禁止。”
“能影响潘多拉的晚餐的投票权,这是梦境领主的权力之一,其余的想必也不寻常。”
“我认为这很难算在主线里,玩家施加的影响要更大一些。”
“但也正因为这一点,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入主秘密教团,成为梦境领主’的选择,却又成了板上钉钉的主线。没有玩家还能再犹豫拒绝,除非想丧失更多的权力,被逼迫得更加边缘。”
某些东西随着黎渐川的纵观整理,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渐渐清晰,他一顿,恍然道:“第三环大逃杀,难道是在玩家权力方面?”
宁准闻言,义眼微微睁大了些。
他顿了两秒,以呆板的机械音笑出声来:“黎老师,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
黎渐川戏谑扬眉:“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确实。”
黎渐川没想到宁准竟然不开玩笑地赞同了他的话。
那裹着一层仿生皮、做不出细微表情的机械面孔也显露出了一丝有些复杂且奇异的神色:“哥,我知道你渐渐找回了更多的记忆,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我不清楚里面是否有曾经最强大时期的你,但无论有还是没有,我都希望现在的你不要因‘曾经’而迷失,而急躁,而感到落差,郁郁迷茫。从我第一次带你进入魔盒游戏,我就一直在担心这一点。”
“但后来,慢慢地,我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你远比我想象的要强大。”
“不仅指身体,更是指心灵。”
“你从不‘想太多’,只会‘尽力做’。不管看到了那些,还是没有看到,都不会对你产生太多负面影响。你就像一块坚韧而又纯粹的海绵,经历过一场场游戏,只会竭尽所能地汲取知识和经验,丰富自己,向上攀登,却从不会为它们所累。”
“这真的很厉害。”
宁准看着他,轻轻道:“你超出所有人预料的进步很厉害,你恒定不变的像锚一样在风浪中固定着自己的能力,同样很厉害。”
黎渐川没有特殊癖好。
但被这样温柔而诚恳的爱人的话语夸赞着,被这样一双僵硬却透着无比认真的神色的眼睛望着,没有人可以控制住自己不产生任何反应。
黎渐川蜜色的脸庞有点泛红。
他不动声色地屈起腿,做着遮掩,庆幸这窄小的房间没有开灯,庆幸宁准因是机械躯体而没有非要像往常一样坐在他腿间或趴在他怀里。
他干涩地滑动了下喉结,赶紧把话题拉回来:“这局游戏是针对魔盒玩家的,对吗?”
“哥你硬了。”
宁准的机械音平平陈述:“我真心实意地夸夸你,你就会硬吗?好容易硬哦。”
黎渐川额角青筋一跳,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但不等他开口训人或抬手揍那瓣机械铁屁股,撩了一把的宁博士就一个跨步,轻轻巧巧地又转回了安全区:“各组织和很多老玩家都知道,一旦某个玩家以自身魔盒携带队友时,组队人数超过五人,就有很大可能触发超大型副本。所以大家都在控制人数,尽力避免这种情况。”
宁准无缝衔接着他的正经,让黎渐川的一口火不得不憋了回去,专注地听他分析。
“他们,救世会,高维生命,或者说我得到的‘曾经的我’的记忆碎片里所说的中枢大脑,为什么选择把破冰船,甚至不止是破冰船上的玩家,都拉进同一个队伍?”
“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开启超大型副本。”
宁准道。
“而超大型副本几乎全部为大逃杀类型,只是难度高低不同。”
“难度较低的大逃杀类型副本,大约只有死亡率高这一个难点,但难度较高的大逃杀类型副本就不一定了。副本难度的高低,由进入的玩家的整体水平可以估算出来。”
“资深玩家越多,难度自然越高。”
这话一出,黎渐川不是下面硬得发疼了,而是上面开始头疼了。
现在这局游戏光是确定的、魔盒排行榜上的玩家就已经有足足五个了,要知道,整个魔盒排行榜才只有十个玩家。一下子至少拉来了一半,这副本难度能低就有鬼了。
宁准道:“按目前可知的玩家水平来算,这个副本至少可以算作是前无古人的、难度最高的大逃杀。”
“会死很多人。”
“哪怕是魔盒排行榜上的玩家,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全身而退。”
黎渐川又想到一件事:“这和我上一局游戏魔盒数量骤增也有关系?”
宁准想了想,道:“是肯定有些关系的。我对这方面了解不算多,也不能多说,但魔盒数量骤增之后,绝对会身陷险境。任何玩家都不是例外。能成功渡过这份‘单人特殊照顾’的险境的玩家,也有,但据我所知,很少。”
很好,所有buff都叠满了,能活着出去就是胜利。
黎渐川捏了捏眉心,心底直叹气。
“第三环大逃杀应该就是玩家权力方面,”宁准道,“这就像现实世界几十年前火起来的那种吃鸡游戏的缩毒圈一样,逼迫玩家不得不随着毒圈的收缩而行动,奔向安全区,奔向决赛圈。只是这个副本缩的毒圈并不单单是地域上的,而是一环加一环,各种层面上、各种方法上,压缩玩家的生存空间。”
他们要想在这场另类的“吃鸡游戏”里走下去,就需要尽力尽早地进入安全区。这也意味着,他们必须要去找黎明会,入主秘密教团了。
就算秘密教团这个安全区,也并不安全。
黎渐川也明白这一点。
潘多拉的晚餐既然已经被禁,那他们也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间小旅馆里。
两人做了些准备,于晚十点前离开小旅馆,径直前往调酒师给出的黎明会距此最近的一处秘密联络点。
黎明会的这处秘密联络点伪装成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药店,内里非常昏暗逼仄,货架上的药品样样皆是天价,没什么积蓄的普通人想要买上一盒感冒药,都得卖掉至少一根手指头。
柜台后的药店老板三四十岁,矮胖,络腮胡,正在使用低级生物脑转接器沉迷网络世界。
他留了一枚机械眼在外面,当有客人进入药店时,机械眼将会把视觉信息传达给他,提醒他及时醒来。
“买点什么?”
药店老板懒散地坐直了身体,把脑后滴滴叫个不停的机械眼按下去,用还留存着的一对肉眼打量着来者,口中吐出口音不太标准的中文。
在这处九等监区,各类语言跟大杂烩一样,胡乱地炖着,说什么的都有。
调酒师没有给出暗号之类的东西,黎渐川也不含糊,开门见山:“这里是黎明会的联络点吗?”
药店老板露出疑惑迷茫之色:“什么?”
控场的黑羽轻轻飘动,黎渐川笑了笑,道:“我们是你们在找的神降之人。东十九街黑诊所,天际角斗场。是风情街附近一家露天酒吧的调酒师让我们过来的。”
药店老板流畅的演技一僵,脸色瞬间变了:“您稍等。”
他立刻起身,关上药店的门,又将外面广告屏上的文字换成了暂停营业,然后才挺直身板,朝黎渐川和宁准略鞠了一躬,颇有些恭敬尊崇地低头道:“其实两位进来时我就已经认出来了,只是安全第一,还需要确认一下。”
“哦对,两位请见谅,在你们见到皮特,也就是调酒师时,你们的全息影像就已经传进了教团内部,那片区域被侵占为梦境领地后,皮特陷落在了里面,失去了两位的消息,所有教团成员只能依据影像,全力寻找。”
说到这里,药店老板正色道:“两位,我们恳请你们加入黎明会,建立梦境领地,我们愿奉两位为主,为两位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黎渐川不废话,直接道:“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药店老板面上立即露出毫不掩饰的狂喜之色,激动道:“那、那事不宜迟,请随我来!”
他领着黎渐川和宁准朝药店后门走去,过了几步,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表现太过急切,又掩饰性地放慢了脚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很抱歉,我实在是太激动了,两位大概不知道,找到神降之人在我们教团内部可以算得上是相当大的一笔功劳。”
“我们理解。”宁准笑着说,一副非常善解人意的老实模样。
两人跟着药店老板从后门离开,七拐八拐,绕过了一些地下通道和废弃街区,最终来到一间机械工厂。
机械工厂明面上属于飓风公司,但负责管理这间工厂的飓风公司职员大多投靠了黎明会,所以实际上这间工厂可以算作是黎明会的。
工厂地下,就是黎明会的基地。
直接就将他们带到基地总部,这信任未免来得太快,太奇怪了。
但黎渐川和宁准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
地下基地里,黎明会三位高层中的两位已经接到通知,全部抵达了。
至于第三位高层调酒师皮特,据药店老板说在自由花蕾出现后,他就已经失去了联系,无人可以找到。
“尊敬的神降之人,黎明会恭迎您的到来!”
基地内黑压压一群人,整齐地随着低沉的口号跪了下来,朝门口叩拜,让黎渐川一瞬间有种误入邪异宗教的错觉。
不,这也许并不是错觉。
“不必管他们,”有着一双酷炫黑色机械手的黎明会高层笑道,“两位,请这边来。这边是我们日夜赶工,为神降之人准备的合适器皿,足以协助两位顺利建立梦境领地。”
“不客气地说,两位,整个九等监区,在合适器皿的准备上能比得过黎明会的秘密教团,绝对不超过三家。”
另一名踩着两条螳螂般的机械腿的高层沉默着点头,走在前面领路。
合适器皿?
黎渐川同宁准对视一眼。
又往下走了两层,通过数道闸门,他们才终于进入一间一百平米左右的全金属实验室。
实验室贴墙立着十根盛满了绿色液体的巨大玻璃管,每根玻璃管内,都放置着一颗仍在跳动的人脑,于绿色液体的浸泡下浮浮沉沉。十根玻璃管连接着最里面一个棺材一样的玻璃舱,玻璃舱空无一物,却明显像张床一样,等待着谁来躺下。
机械手高层道:“非常抱歉,我们几个小时前才得知有两位神降之人选择了黎明会,准备的合适器皿是按照单人准备的,如果两位不嫌弃,可以稍微挤挤,一同进入,使用它建立梦境领地。”
“不。”
宁准盯着这套实验室设备,笑道:“我想是你们搞错了,建立梦境领地的只有我一个。我爱人只是单纯地陪我加入黎明会而已,他不负责任何事,他是自由的。”
机械手高层眼神一动,眼眸的底色似乎变了:“只有您入主黎明会?”
“没错,”宁准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四周,走向玻璃舱,操纵着自己的机械身躯坐下,“可以开始了吗?还是需要再做什么准备?”
机械手高层回过神来,忙道:“当然,可以立刻开始,所有准备都做好了,我们一直在等待您的到来。时间紧迫,请您放心躺下,我们马上退出去。等我们离开后,请您耐心调整好您的情绪和状态,然后再启动它,选择一片区域,建立您的梦境领地。”
“它不会给您带来任何不适,您也可以随时醒来。最后,祝您成功建立安稳而又强大的梦境领地。”
说完,他恭谨行礼,又转向黎渐川,谦卑地笑着道:“您如果不打算建立梦境领地,还请随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在门外等候。”
黎渐川看了宁准一眼。
宁准粉色的义眼眨动,朝他露出个笑。
黎渐川点点头,跟着两名黎明会高层退出了实验室。
宁准躺进了玻璃舱内,实验室银白色的金属大门在黎渐川眼前缓缓关闭,他和两名高层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半分钟,周围什么变化都没有出现,但黎渐川的耳畔却响起了熟悉的机械女声。
“玩家Ghost入主九等监区秘密教团黎明会,成功建立梦境‘失乐之人’!”
“请位于‘失乐之人’范围内的玩家在一分钟内迅速撤离!一分钟后,未撤离玩家立即死亡,击杀归属Ghost!”
黎渐川看向两名黎明会高层:“梦境领地建立成功了。”
“这真是太好了!”
机械手高层一愣,旋即大喜,张开双臂和另一名高层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然后来到黎渐川面前,深深鞠躬道:“请容许我先向您表达谢意。”
“虽然您没有答应入主黎明会,但我们并不遗憾,因为从始至终,我们的秘密教团就只能接纳一名神降之人,而多余的,要么是在器皿里被消化,要么就是在器皿外被剁碎成新的‘养分’……”
黎渐川神色一变,猛地向后退去。
几乎同时。
螳螂腿高层双腿化作弧刀,锵然封锁住黎渐川的退路。
机械手高层抬头,两只机械手不知何时全变成了形似加特林的重型机枪。
机枪蓝火亮起,无数子弹骤然喷发!
黎渐川想躲,却忽然动作一滞,陷入了一瞬的呆滞状态。
这呆滞凝固了他精神体的所有念头,一时竟令镜面穿梭都无法启动。
第287章 你们他妈到底搞了个什么梦境!
魔盒玩家使用特殊能力都依托于精神体, 这突然的思维凝固,绝对是在专门针对所有魔盒玩家!
虽然这凝固只有短短一秒,但却足以决定生死!
黎渐川的意识重新恢复活动时, 立刻察觉到了这危险至极的一点。
身形侧翻, 护住背后, 镜面穿梭同时开启。
但就是这被偷走的一秒,这被动的迟钝反应, 就已让他再无法成功逃脱。
随着犹如疯狂的打电钻声的机枪声,蓝火喷涌如巨焰,黎渐川大半个身体在刹那间被完全吞没。
子弹附着高温与焰火,如大雨般倾泻,轰然将他撕烂。
肢体横飞,内脏破碎!
血肉如泥瞬间糊满走廊的四面金属墙壁,又在蓝火的灼烧下, 飞快化作浓稠殷红的浆水。
黎渐川剩余的残影原地消失, 小半个身体砰地摔进了镜中通道, 于虚无之中滚落无数血泥。
一同滚落的, 还有早就藏在帽衫背后帽子里的抱着微缩鸟笼的小玩具熊——黎渐川从不轻视任何敌人,选定的五件奇异物品在来见黎明会时, 就已暗中全开,尤其是被动触发替死承伤的小玩具熊!
随着小玩具熊完好无损地爬起, 黎渐川被撕碎的身体也在通道内飞速复原。
“不见了!”
机械工厂地下基地的走廊上, 机枪收缩, 轰轰的巨响和蓝火散去, 机械臂高层面色冷酷, 死死盯着黎渐川消失的位置。
机械腿高层高度戒备着,扫视四周:“是神降之人的觉醒能力?”
“神降之人没有觉醒能力。”
机械臂高层收回目光, 一边验证打开实验室大门,一边低声道:“但新世界的预知梦里,他们表现有千奇百怪的特殊能力和奇异物品,需要精神意念发动。那些东西远比我们的觉醒能力要强大,要更令人匪夷所思,否则他们怎么能称得上是新世界的神降之人?”
“你以为没有教团的神契仪式,我们能单凭自己和那些觉醒能力和他们对抗?”
“痴人说梦!”
机械臂高层冷冷道。
“那个许川死了吗?”机械腿高层又问。
机械臂高层摇头:“应该没有。要想杀死神降之人很不容易。”
“那领主醒来后……”机械腿高层皱眉。
机械臂高层顿了顿,道:“让领主杀了他是最好的,但他偏偏没有选择一起建立梦境领地。我们也没能杀掉他,将他放进器皿里。现在这样,我们很难解释,所以只能先让领主不要醒来了。”
实验室大门缓缓打开,内里一切如旧,宁准双目闭合,躺在玻璃舱内,没有受到外面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结束的战斗的丝毫影响。
机械臂高层抬步走进实验室内,对着玻璃舱虔诚叩拜,之后起身,更改了器皿的沉睡时间。
镜中通道内。
黎渐川从昏死状态醒来,大口喘着气,犹有惊厥之意。
“……这就是、秘密教团敢这么行事的手段?是他们口中的觉醒能力,还是别的什么?”
“不,不太可能是觉醒能力。”
他缓缓坐起来,艰难地凝聚着念头思考着。
他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无数神经仍在迷茫地战栗着,抽搐着,于死亡的余韵里爆炸着。
承伤替死类奇异物品看起来需要直接付出的代价都不大,与它们的能力根本不成正比。
但每死一次,真实的死亡感本身都会给使用者带来极大的负担,几乎没有玩家可以承受住太多次的死亡与复原。
频繁的剧痛和死亡感会令人失常,但适应之后的习惯与麻木,更会令人癫狂。
当死的感觉经历太多,生的感知便也将随之模糊,生死边界如果消失,对人类来说,只有崩塌一个结局。
黎渐川不想走向后者,便只能努力感知着前者,哪怕这疼痛几乎可以切碎他的所有神智。
镜中通道光怪陆离,黎渐川不多滞留,只歇了十来秒钟,就重新站了起来。
他捡起掉出来的小玩具熊和微缩鸟笼,准备离开这里,进入宁准的梦境领地,开始进行调查。
可能会被黎明会算计这件事,两人在来之前就都猜到了。
Freedom和Blood都有后手,没道理他们会没有。
重新揣回来的微缩鸟笼里,就锁着一缕宁准利用某样奇异物品特意分出来的精神细丝。
宁准猜测,梦境领地想要清除在内的其他所有玩家,精神体是唯一定位标准,只要适当利用梦境领主的精神细丝掩藏自身精神体,就很可能能够在该梦境领主的梦境领地存活。
但梦境总是混乱不定的,再加上九等监区的扭曲,即便能存活,也绝不安全,仍要高度警惕。
一个建立梦境领地,与秘密教团周旋,一个找机会脱身,带着另一人的精神细丝潜进梦境领地进行调查,这就是他们两人暂定的行动计划。
最后分工,由更擅长精神领域的宁准去执行前者,由拥有更多战斗和调查经验的黎渐川去执行后者,非常明确。
在副本故意安排的单人模式里,他们这样没有组队也依然对彼此保持着默契与最高信任的伴侣,能分头行动,能互通消息,这或许也正是其他玩家无法拥有的天然优势。
黎渐川边琢磨着下一步的计划,边观察他留在外面的一处处镜面出口。
宁准的梦境领地比之前两人预想的要大上许多。
看来梦境领地的大小并不是固定的,但具体是与精神体有关,还是与魔盒数量、玩家实力之类的有关,还不可知。
“失乐之人”圈定的梦境领地范围是距离黎明会的基地不远,包括天际角斗场在内的中心区东北区域。
至此,九等监区地图上中心区东北与外围、西北与偏中的区域都已被瓜分,剩余可供其他玩家选择的并不多了。
黎渐川不知道宁准会建立怎样一个梦境领地,这梦境领地的模样也并不完全由宁准说了算。
但不管是怎样的梦境领地,他都得去闯一闯。
这摆在明面上的异常,必然会有线索潜藏。
他不会是唯一一个想要进入梦境领地调查的玩家,只是不知道其他玩家会施展什么手段,又能否真的进入。
在去往宁准的梦境领地前,黎渐川先出了镜中通道,找了一处没有梦境领地覆盖的街区,去安装一条便宜的右腿。他右腿的义体已经被轰掉了,小玩具熊不管修复这个,所以失去义体,他也就失去了半条右腿,这对他未来的行动影响太大,不能忽视。
属于宁准的击杀喊话已经响过,足足十八道。
在已经有过经验和准备的前提下,仍有十八名玩家死在了宁准的梦境领地内。
短短一天一夜,这局游戏的玩家就只剩不足三分之二。
这死亡率委实太高。
安上新的义体后,黎渐川猜到黎明会极可能会发布对自己的通缉。
他不敢低估这些隐藏在民众之间的秘密教团的势力,干脆不在外面多停留,简单买了些东西,装包一背,就从天际角斗场附近的一条小巷,迈进了梦境领地“失乐之人”的覆盖区域。
它已被一道蔓延向两侧的半透明光幕圈住,内外景色虽然没有明显差别,但在光幕的笼罩下,梦境领地内还是隐隐透出一些虚浮梦幻的感觉。
进入光幕的刹那,一层诡异无形的海浪从黎渐川身上飞快淹过,令他四肢沉沉一重,大脑陡然一昏,整个人都好像被一种厚重的黏膜裹住,有点不知所谓地混沌起来。
与此同时,鸟笼打开,宁准的精神细丝飞出,附着在黎渐川身上。
就像在被晒得懵然中暑的盛夏,突然感受到了一捧清凉的水,黎渐川一个激灵,浑身上下立即为之一清。
刚才还有些恍惚的神智恢复清醒,迅速沉定下来。
“这就是梦境领地?”
血瞳匕首滑至掌心,黎渐川拉高警戒线,缓步向前。
照方才的情形来看,要是没有得到梦境领主的精神细丝,或另有其他特殊方法让梦境领地认可,玩家擅自进入梦境领地,大概就只有昏昏沉沉沦为行尸走肉之后彻底死去这一个下场。
幸好,宁准的猜测几乎从不出错。
黎渐川感受着附在身上的精神细丝,冷厉的眉眼不由温柔下来,唇角带出一丝笑。
失乐之人表面看起来似乎和自由花蕾并没有什么不同,都还是梦境领地降临前的场景。
此刻将近晚上十一点,里面的街道霓虹璀璨,细雨飘飞,广告屏与全息影像闪动,高空列车环绕楼宇,行人稀少。
黎渐川冒着雨,在街上走着,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
走到第二条街时,他的眼前忽然一黑,下一秒再度亮起,竟然又重新回到了起始点,背后就是进入时的光幕。
循环?
梦境领地截取了某段时间,反复重置?
黎渐川冷静地沉思着。
他看过表,中间又以自己的心跳计时,可以确定刚才从这里走到第二条街的街角,总共花费了二十分钟。所以如果真是时间上的循环重置,那么一周目就是二十分钟。
黎渐川注意着时间,再次开始行进。
这次他换了一条路,到第二十分钟时,果然再次眼前一黑,重回起点。
之后他又试验了三次,确定这循环重置与他的路线无关,大概率是只与时间有关。
中间他尝试过离开光幕内或开启镜面穿梭去往梦境领地之外,却发现这两种离开方式均受到了限制。
也就是说,这里一旦进入,就无法再轻易离开。
初步的试探之后,黎渐川打算做些深入的探索。
再次从起始点出发后,黎渐川先是主动撞上了数量不多的行人们。
他们无论被撞得轻还是重,是滚了满身泥浆,还是一头栽到了别人的车轮底下,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见到一样,继续起来行走。
黎渐川有种进入了一个NPC都相当不智能的古老网络游戏里的感觉,不论他这个玩家做什么,都无法对这些僵硬地按照自己的程序运转的NPC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因为一切都可以重置。
这个循环好像把他纳入了其中,但又好像并没有真的接受他这个后来者。
撞过行人,黎渐川又挑了两家店走进去,转了一圈,主动与老板攀谈。
老板仍做着自己的事,对他的声音和动作都置若罔闻。
他试探着伸手抢过老板手头上的物品,却发现没有物品,老板依旧在进行着无实物表演,除非黎渐川再动手将他推倒,或拖走,不然他的动作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这样被排斥在外的探索,不会有丝毫进展。
梦境领地绝不会这么简单。
每个梦境领地的名字都不同,名字与领地情况不说完全一致,至少也会有所相关。而现在,单从表面看,所有梦境领地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根本不可能。
梦境领地,关键或许在于梦境。
黎渐川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也翻进了街边一间空屋子,试图沉睡入梦。
但一来他无法在这样的地方真正放松身心,进行酣眠,二来,这里好像在拒绝他的睡眠,他只要一闭上眼,就清醒无比,连平时最习惯的保有警惕的浅眠都做不到。
要知道,如何最快入睡也曾是他的一门必修课,以他对身体状态的掌控,只要想,不可能真的完全睡不着。
这无法入眠与宁准的精神细丝有关?
黎渐川直觉不是。
“拒绝我入睡,也就证明梦境可能真的有问题。但现在的难点在于,该怎么入睡,进入梦境……”
第十八次重回起始点,黎渐川漫步街上,凝眉思索。
撞晕,暴力入睡?不行,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想把自己撞晕,脑壳都得撞烂。
注射路边药店里售卖或魔盒里携带的镇定剂?但还是身体情况问题,这一两滴就能药翻一头大象的特效镇定剂,现在真不一定能让他闭上眼。
可除这些之外,还能有什么强制性的入睡办法?
不知不觉间,黎渐川已走到了又一处陌生的街角。
街角有个卖电子玫瑰的小孩,正拖着完全换成了机械推车的下半身,卖力地朝路过的每个人推销他的电子玫瑰。
有人无视走过,有人摆手拒绝,有人看了两眼,问问价,就被同伴拉住,被讽刺说营养液都要买不起了,还买电子玫瑰。
黎渐川注意到这小孩也有一双桃花眼,只是和宁准的不太相似。
在脑海里冒出这一点小小的发现时,黎渐川脑内霍然闪过一串火花,他脚步一停,瞬间想到了一个不知为何一直被他下意识地忽略着的入睡方法——自我催眠!
对,没错,他也会催眠。
虽然他的催眠技术远不如宁准的瞳术精深恐怖,但进行一场简单的自我催眠入睡却绝对没有问题。
准确无误地抓到这个想法后,黎渐川又有些迟疑。
他很清楚自己会催眠,但为什么刚才连撞晕自己的法子都拉出来了,却硬是没有想出催眠这个主意?
他认真地分辨着自己的思绪,没有像朋来镇的四姨太或切尔诺贝利的石质印章一样,被外界某种力量蒙蔽的感觉。也不是直觉或对危险的本能躲避,而好像就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潜意识,在刻意回避着催眠自身这个想法。
与他还没能找回的愿望世界的记忆有关?
黎渐川闭了闭眼。
实在再想不出其它合适的办法,既然没有危险预兆,那就还是一试吧。
但黎渐川并非一意孤行、强行冒险的人,在尝试前,他操纵精神感知,与附着身上的宁准的精神细丝沟通。
精神细丝并不知道宁准本体目前的情况,但却能回答黎渐川的一些问题,并将黎渐川这里发生的一切传递给宁准。
较为机械,有点像单向监控,兼具一点答疑功能。
黎渐川同它沟通时,感知到它的探查举动,莫名有种被老婆打视频电话查岗的错觉。
“可以使用,但对哥哥来说,有一定的危险性。”
精神细丝传递出宁准留在里面的一些残损意识:“自我催眠会让人进入意识大殿,哥哥的意识大殿遭受过入侵,仍有入侵的力量残留,进去的话大约会被这种力量察觉,导致哥哥被潘多拉定位,直接暴露在高维生命眼皮子底下,被他们察觉哥哥的实力和准确的魔盒持有数。”
“这些被我们掩藏着,目前只有魔盒游戏清楚,潘多拉并不知道。”
“不过现在暴露了也没关系,他们无法直接影响游戏副本,而结束这局游戏时,哥哥的魔盒持有数应该就要登上魔盒排行榜了。它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无法躲避。”
黎渐川被这精神细丝一口一个哥哥的,叫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忽略掉这点鸡皮疙瘩,宁准的意思也很清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肯定要暴露了,提前暴露也没事,用就用吧。
眼前黑下去,黎渐川第十九次回到起始点,这次他没再做任何多余的事,只找了个隐蔽的屋子翻进去,在屋子的墙壁上点出一面圆镜。
留有在外的监控视角的同时,也利用圆镜,对镜中的自己进行了催眠。
不同寻常的睡意侵袭而来,黎渐川自然而然地靠坐在空沙发上,沉沉闭上了双眼。
他的意识不断地下落、下落,落到了一处无限深的地域。
这里有一座废墟般的死城,像是遭遇过数次灾难,处处焦黑破败。
在这座死城的最中央,有一个形似一只巨大眼瞳的坑洞存在,坑洞漆黑,深不可测,隐隐逸散出慑人的气息。
黎渐川一出现在这里,这个坑洞就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轰然向四周扩散,似乎想把整座死城都完全吞噬。
但这动静刚起,暗沉沉的死城内就忽地亮起了一圈圈灯火,将坑洞拦截。
这些灯火黯淡朦胧,仿佛一阵风来就可以吹灭,但无论多少风呼啸而来,它们却依然亮在那里,不动不摇。
黎渐川站在灯火里,感受到了从坑洞内传来的窥视感。
“King!你又回来了……”
不似人声的震响从坑洞传出,落入黎渐川耳中,他却诡异地听懂了。
“你成长得更快了,但一切都还是徒劳虚妄……”
“你会亲眼看到自己的失败,看到你们的可笑,看到末日到来,看到万物破灭……你终会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但已经晚了……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一个破坏者走下去,你不再拥有善终!”
这震响不断传出。
逸散的力量疯狂暴涨,让黎渐川无法稳定,也无法回应,只在断断续续地听着时,就已承受不住地被推出了死城。
这是潘多拉与他的沟通吗?
这就是潘多拉与他的沟通吗?
黎渐川恍惚地想着,向下跌入了更深一层的真正的沉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黎渐川耳边传来了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他霍然睁开双眼。
当看到眼前与催眠前的漆黑房间完全不同的亮堂堂的小木屋时,他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浅浅放下了一点。
应该是宁准的梦境领地,失乐之人。
入睡成功,他进来了。
黎渐川环顾四周,正想打发了这敲门声,然后按照自己的步调,先确定身份,再搜查线索,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小木屋破旧的两扇门板直接被狠狠踹开了。
一个眼生的金发碧眼的外国大汉穿着一身大约宋明时期的古代服饰,气冲冲地进来,一见着坐在床边的黎渐川便翻了个白眼,以一口正宗地道的汉语嗔道:“黎娘子,你人在家,我敲了半天门,你怎么不应?”
不等黎渐川回答,又一个穿古装的瘦小男人进来,阴阳怪气道:“哎哟,瞧你说的,黎娘子还是要脸的,虽说做了寡夫之后还不检点,勾搭完这个,又勾搭那个,把村里的汉子勾搭了个遍,但真要被人戳穿了,瞧见了,那可就成了烈夫了!”
卧……槽。
饶是黎渐川身经百战,大脑也不禁在这一刻宕机了一秒,深刻怀疑自己走错了片场。
黎渐川低下头,不让自己可能反应不对的表情被瞧见。
“行了行了,别耽误事,”外国大汉好像生怕俩人打起来,忙打断道,“黎娘子,快起来,今天是你浸猪笼的日子,去之前上帝要见你。”
黎渐川嘴角简直都要抽搐起来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就是梦境吗?这也太梦境了!
黎渐川深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顺从地跟着外国大汉和瘦小男人走出了小木屋。
过程中他留意了下自己的穿着打扮,也是一身古装,但却比那两人讲究些,颜色也亮眼些,很符合他不检点的小寡夫的身份。
出了木屋,就是村子。
这村子被浓重的雾气笼罩着,稍远一点的景物就都看不清晰。
黎渐川跟着两人快步走着,没走多远,小道两侧就出现了一些模糊的黑影,像是人,但又不像,他们不成形,伸着长长的脖子和眼珠,毫不掩饰地盯着他,怪异地嘻嘻笑着。
黎渐川多看了两眼,瘦小男人就道:“哎哟,又瞧上谁家的汉子了?可别乱瞧了,黎娘子,赶紧往前看,你看,那不就是你前天一起滚苞米地的新相好嘛,等着你呢!”
这音调真是听得黎渐川拳头梆硬。
他顺着瘦小男人的手指看去,发现前方浓重的雾散开了些,露出一条小河来。
河边站着一个青年,粗布麻衣,畏畏缩缩,一副懦弱老实、惯被欺负的模样,但那张脸抬起来,却清隽漂亮得很,长眉桃花眼。
宁准?!
黎渐川讶异挑眉。
老实人版宁准看见他们过来,忙凑上来,也不管瘦小男人刀子似的目光,只悄悄往黎渐川手里塞鸡蛋:“娘子,吃饱了好上路。我、我是个没胆子的窝囊废,拦不住他们,你、你实在不行,就去问问你别的相好,或者去那边勾搭勾搭村长,让他网开一面……”
说完,老实人版宁准还意犹未尽地摸了把黎渐川的手,才往旁边退开。
黎渐川面无表情,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捏着鸡蛋,又看向被老实人宁准指为村长的青年,好家伙,脸一转过来,长眉桃花眼,又是宁准。
如果可以,他是真想问问宁准和九等监区,你们他妈到底搞了个什么梦境!
第288章 所以关键是梯子,还是别的什么呢?
“黎娘子来了。”
回过头来的人望见黎渐川, 含笑朝他点了点头。
这位村长版宁准青衫长袍,头戴方巾,握一柄折扇, 端得一派温文尔雅, 光风霁月, 令人一瞧就知是个正人君子,博学儒生。只是他一笑起来, 配着那双桃花眼,却让黎渐川觉着这人八成与正经人不搭边儿,不过是个披了君子皮的斯文败类。
黎渐川暂时没看出这入睡后的梦境领地的路数。
他不打算打草惊蛇,就也顺着情势,与村长宁准应了一声:“村长。”
瘦小男人立刻骂道:“天生的狐媚子!都要浸猪笼了,还要勾引村长,这么娇滴滴地唤谁呢!”
如果不是担心在这里贸然动手, 会引发什么不良后果, 致使自己白来一趟, 黎渐川是真的想一脚把这瘦小男人踹飞出村子去, 或者直接团巴团巴塞魔盒里,让他干脆闭嘴。
好像无论哪里都有这种人, 以尖锐的嗓音和粗俗的谩骂针对着什么,标榜着什么。
“好了,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 不要争吵。”
村长宁准笑容微淡, 无甚情绪地瞥过瘦小男人一眼, 令其被吓着一般怔怔噤了声, 又回看向黎渐川,温声道, “黎娘子,你这次做出来的事本没有什么,住在村子里的人哪有不犯错的呢?真正无错的可都不会在这儿。”
“但这次坏就坏在,你这些事被闹出来的时机太不好。上帝定了这次巡查的时间,就是这两日。大家都想要重回天梯之上,不管平日有多放浪,又将七宗罪犯过多少,犯得多重,这两日却也都齐整整地收敛了起来。至少明面上,上帝来巡查时,咱们村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咱们这些被贬下来的天使也都是深刻反省,改过自新的。”
“你再喜欢勾搭汉子,也不该忍不了这一两日。这下与人滚苞米地,恰好被上帝逮个正着,害得整个村子的努力克制全都白费,又是一年无望返回天梯之上……”
村长宁准痛心疾首,深深叹气:“唉,你说这样,村子里有谁还能不恨你?”
“这次抓你浸猪笼,是全票通过,连你那些老相好都不例外。”
黎渐川敏锐地抓住了村长宁准这番信息量极大的话里的一些关键词。
看来这个梦境虽然拥有所有梦境都存在的混乱和破碎,但却也还保留着某些底层逻辑,使得这个梦境离谱之余,又有着稳固而完善的内容和框架。
这样才对,如果只一味的杂糅不定,这奇异的梦境领地也就与寻常人的梦境,并无太大差别了。
而不论是被九等监区扭曲过的玩家的梦境领地,还是寻常人的梦境,出现便必有一点内核在。
它会反应某些精神层面的秘密。
黎渐川一边在脑内纷转着许多猜测,一边向左右扫了眼。
在他和村长说话之际,这条翻滚着白骨与黑水的小河边,慢慢又出现了一些身影。
这些身影约莫就是村长口中他的老相好们。
当他扫视过去时,这些身影也都纷纷望来。
意料之中,也都是宁准的容貌,只是气质和神态皆不同,有的坐着轮椅病恹恹,有的叼着草茎流里流气,有的别着屠刀凶神恶煞,还有的一副少年模样,眼巴巴垂涎地盯着他,好像小狗。
十来个宁准统一出现在眼前,这种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对黎渐川来说完全就是一种精神污染。
他甚至还联想到了这些一模一样的脸,全部围着他,迷恋地看着他,喊他哥哥的场面,这简直比恐怖片还惊悚。
黎渐川心悸了下,甩掉脑海里过分夸张的想象,重新看向村长宁准,琢磨着试探道:“村长,听说在浸猪笼前,上帝要见我?”
村长宁准从痛心疾首的状态拔出,点头道:“对。跟我来吧。”
说着,他打发了喊黎渐川来的外国大汉和瘦小男人,让两人不要再乱嚼舌根,赶紧去准备浸猪笼的事物,然后领着黎渐川沿河岸走了一段,来到一栋有点欧式又有点华国乡村风格的大木屋旁。
黎渐川见村长宁准停步在这儿,也一点都不惊讶了。
在这离谱的梦境里,上帝住河边木屋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吗?
他观察了下这栋大木屋,正要推门进去,一柄折扇却从斜地里伸来,将他拦住。
黎渐川转头,就见村长宁准温文浅笑着,以扇子点了点竖在木屋一侧的一架木梯子,道:“黎娘子,那才是天梯。顺着天梯爬上去,就是村子里大家都梦寐以求的天神居所了。”
黎渐川看着那架梯子,到头也就是大木屋的房顶。
他没发表什么意见,转身要去爬,却又被折扇一拦。
这回村长宁准面上的笑容更深,举止翩然,仍旧谦谦如玉,只是口中却别有深意地说道:“黎娘子,别急,时间还早,你就不想和本村长讨论讨论浸猪笼一事,是否能法外开恩吗?”
黎渐川无语之余有点想笑。
他警戒之心不减,但还是配合道:“村长想做什么?”
村长宁准笑道:“不做什么,只是想与娘子共赏几首淫词艳曲罢了。”
还挺直白。
黎渐川忍笑挑眉,然后蓦地一步上前,伸手攥住了村长宁准那截细细窄窄的书生腰。
他不等人惊慌反应,就反手将人牢牢压在了墙上,俊美桀骜的眉眼抬起来,凑到极近,侵略性极强,伴着低冷迫人的耳语:“淫词艳曲有什么意思,村长就不想试试真的?我也与村长滚一回苞米地,或者就在这天梯底下,幕天席地……也不知道村长喜不喜欢,又受不受得住?”
“黎娘子,你……成何体统!”
村长宁准白皙的脸庞与脖颈全红了,羞耻得躲避着黎渐川的气息,好像还真是个正经人一样。
“我不成体统?那村长说说,这该是个什么体统?”黎渐川坏心起来,小心地逗着。
村长宁准胸膛起伏,眼睫颤了好一阵,才低声道:“在这儿……不许脱光我的儒衫,只解裤子,进来后……快着些。”
黎渐川彻底服气了,他这辈子铁定是骚不过宁博士了,于是干脆认输放手,不再逗这位伪君子,直接过去开始爬梯子。
村长宁准也没纠缠,只哀怨地在底下盯着他,好像他是抛妻弃子的渣男一般。
黎渐川无奈,赶紧加快往上爬的速度。
这架梯子看着短,但爬起来却好像极长。黎渐川数着距离,这高度早已超出了他所见到的。
大概爬了有上百米,前面终于出现一个尖尖的教堂似的屋顶。
屋顶上坐着一个身穿洁白长袍,银发迤逦在地,周身散发着无限圣光的男人。男人转过头来,果不其然,还是宁准。
这个上帝宁准神情冷漠,眼眸既空荡又深邃,好似万事万物都不萦心,又好似悲悯怜惜尽皆在怀。
恍惚之间,黎渐川觉得他像是真的具有那么一丝神性般,遥远高渺,令人不可亵渎,只敢仰望。
看到黎渐川,上帝宁准缓缓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朝他伸出手来:“我的孩子,过来吧。”
黎渐川闻言,差点脚下一滑从梯子上栽下去。
当然,以他对身体的掌控力,想要失足实在太难。
“谢谢,不用。”
黎渐川沉着冷静地跳到了教堂的屋顶上。
周遭全是流云,除这处屋顶,白茫茫一片,再看不清任何事物。
他环顾四周时,上帝宁准失落地收回了手,叹息道:“你还是怪我。”
黎渐川:“……”
这话您从何说起?
上帝宁准没等黎渐川有什么反应,便继续说道:“放心,好孩子,这次你不会被浸猪笼,我会施法保护你。你做得很好。又是一年,村子里的堕天使们仍保有希望,不会再继续堕落,前往地狱,成为恶魔,但也仍无法再回到天梯之上。”
“这是所有天使都乐于看到的。”
黎渐川心念一动。
听起来,黎娘子似乎是故意在上帝巡查时闹出事来的。
这得到了天梯之上的授意,目的就是为了不让天梯之下村子里的所谓堕天使们投靠地狱,或再回天梯之上。
他忽然想到了宁准这处梦境领地的名字,失乐之人。
“不能再回到天梯之上,我们还能算作是天使吗?或许可以叫……人类?”黎渐川观察着上帝宁准的神色,开口问道。
上帝宁准笑道:“当然,你们仍然是天使,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造物,也仍然拥有天神的垂爱,不曾衰退半分。至于人类,确实是有天使提议过,为你们取上这个新的种族名称,但我没有答应。”
“我预见了未来。”
“当你们成为人类,就必会失去羽翼,沉沦泥沼之间,永远被欲望纠缠,永远被希望戏弄,永远痛苦,永远自相残杀。”
黎渐川道:“不改叫人类,一直生活在村子里,我们就不会这样?”
上帝宁准摇头,温柔道:“我的孩子,你觉得天使就一定是干净的吗?”
“不。”
他不需要黎渐川的回答,直接否认道:“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神都不一定是这样,更何况天使?把肮脏留给了下层的上层,只会更加肮脏。”
他注视着黎渐川,轻声笑:“你瞧,我的孩子,在这里,我是上帝,而你不是,这差别究竟是因为神格,还是因为那架梯子?”
“俊美高贵的天使生活在梯子上,而平凡卑贱的天使则生活在梯子下,除非被我召见,否则没有谁能,也没有谁敢逾越这架梯子。”
“所以关键是梯子,还是别的什么呢?”
上帝宁准的手指轻轻点在黎渐川的额角,柔软得像一阵晚风:“只要从这里生出思想来,一切就天生自有三六九等。”
“不论是天使,恶魔,还是人类。”
“这是撒旦的引诱。”
黎渐川觉得上帝宁准这段话语有些混乱。
答非所问,莫名其妙。
但却又好像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诡谲难思的隐喻。
“撒旦?”
黎渐川道:“如果这是撒旦的引诱,为什么不阻止祂?”
上帝宁准笑起来,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朝一个方向微微抬起下巴,道:“看,祂来了。”
“每年巡查日过后,祂都一定会来到村子。”
第289章 现在,冲过去!吃下它!吃下它!
随着上帝宁准的话音, 远方白茫茫的流云间有一道漆黑的影子突然破雾出现。
意料之中,这同样是一个宁准,撒旦宁准。
他披一身长长的黑袍, 同样乌黑的长发如流动的水墨, 游荡在风中, 背后十二道羽翼漆黑华美,舒展开时, 几乎有种遮天蔽日的恐怖感,散发着狂妄又邪恶的气息,似乎并不在意是否被谁发现。
他从宇宙边缘赶来,在高空盘旋了一阵,才落到了村子里,收敛羽翼,变作了一个与其他村民并无差别的普通天使。
凭着一张和宁准一模一样的脸, 他很快混进了筹备浸猪笼事宜的村民队伍里。村子里的人大概也不是全都彼此认识, 左右竟无人识破他这个突然降临的外来者。
“时机已至, 我的孩子, 你也该回去继续你的使命了。”在黎渐川观察撒旦宁准时,身旁的上帝宁准突然说道。
时机?使命?
黎渐川看向上帝宁准。
上帝宁准与黎渐川对视, 却没解释什么,只回给他一个充满神性的微笑, 然后不等黎渐川开口询问, 四周景象便骤然一变。
无限之高的教堂屋顶和茫茫云间都消失了, 四周雾气缭绕, 土地松软潮湿, 他一眨眼又回到了村子的河边。
黎渐川四下打量了眼,发现那座大木屋正于远处伫立着, 梯子倚靠,浓雾遮蔽。
“黎娘子,见完上帝回来了?”
一道人影伴着声音从雾里钻了出来,是之前去叫黎渐川的外国大汉。
他没有太多丰富明显的表情,也没有打算上手来拉扯黎渐川,只催道:“黎娘子,既然回来了,就快别傻愣着了。跟我走吧,马上要浸猪笼了,一切都准备好,就差你这位主角了!”
黎渐川没反抗,他想看看这梦境究竟是怎样的发展。
目前除了与上帝宁准短暂的一番谈话外,他似乎还没有搜集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也许他已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但这并不真切,就像脑海里飘出了一抹无形无迹的烟气,他能感知到这烟气的存在,却无法立即将它捕捉。
外国大汉在前引路,沿河只走了一小段,前边的雾里便出现许多忙碌的村民身影。
瞧见浸猪笼的主角来了,村民们不约而同停了停。
许多若有似无的视线扫过来,像一些黑漆漆黏腻腻的舌头,带着无形而悚然的纠缠感。
“先过来吧。”
村长宁准又恢复了正人君子的做派,温文尔雅地握着扇子站在人群中,朝这边笑笑,见不到半分梯子底下喜好淫词艳曲或偏爱只解裤子的虚伪放荡,“黎娘子,看一看。”
他让出两步,露出背后数人架着的一座高大十字架。
这十字架大约两米多高,木质,垂满银色锁链,正被老实人版宁准老老实实地钉在一条四面围着栏杆的铁船上。
而架着这十字架的,仔细一看,竟也全都是长着宁准面孔的男人们,撒旦宁准一身黑衣,也在其中。
显然,这就是这处梦境里的所谓浸猪笼。
待会儿黎渐川应该是会被绑到这座十字架上,乘坐这条铁船漂去河心,再沉没。
“黎娘子,你也不要怪大家。”
村长宁准温声说道:“大家期盼这一年的巡查日已太久。村子里没有哪一年比今年更接近天梯之上,更有希望获得原谅与救赎。大家在今年是真的非常努力,约束着自己的欲望,控制着自己的行为,就是想要证明村子的干净漂亮。”
“你看往年那些巡查日闹出事的天使,村子里投票罚过哪个?”
“都没有!”
“因为闹出事的太多太多了,那时候大家是没有这个心去努力的。这怪不得谁,法不责众。可这一回,所有人都在齐心协力地努力,唯有你背离了大家,出了岔子,你说如何能不投票,如何能不罚?”
村长宁准眉目温润多情地望着他:“你放心,大家虽对你心有怨气,恨着你,但若你悔过,能证明自己与大家仍是一条心的,未曾背叛,那大家日后也绝不会再怪你了。”
“而且,这惩罚说白了,一半是因着众怒,另一半,也是要做给天梯之上看的。”
黎渐川听明白了点,故意问道:“村子里不想杀我?”
村长宁准一愣,笑道:“自然不想,也不能。先不说若是杀了你,村子里这么多闲汉该去钻谁的被窝,就说你自己,你又不是恶魔,只要仍是天使,便是你被沉进这条彼岸之河里关上成千上万年,你也死不了。”
“只是寂寞无边,却不知黎娘子如此旺的火气,却该如何忍受了。”
黎渐川瞥他,已经无力吐槽。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在铁船边扶着十字架的撒旦宁准突然转过头来,插言道:“村长,巡查日已经过去了,上帝重回了天梯之上,又不再关注下面,你说黎娘子浸猪笼有一半是为了做给天梯之上看,那就没必要了。”
周遭忙活的人闻言,都纷纷朝他看来。
村长宁准也眉头微拧,转去目光。
黎渐川则是眼皮直跳,撒旦跳出来为他说话,这算是什么发展?
撒旦宁准毫不在意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只直起腰来,继续道:“而且,我还觉着这次的事怨不得黎娘子,村子里对黎娘子的怨恨实在来得太没道理,怨错了对象。”
岸上围观的瘦小男人立刻尖声叫道:“怎么没道理!村里上下都为这两日巡查做着准备,压抑着自己的欲望,偏就他憋不住,坏了事,还要说我们冤枉他了不成?”
“一看你长相,就是黎娘子的姘头,这时候为他说些昧着良心的话也不稀奇!”
村长宁准还是一副好脾气讲道理的模样,对他道:“你若是村里的,便也是投过票的,你该赞成对黎娘子的惩罚才对。当时投票便定下了,没有反悔这一说,你现在说这些,是要怎样?”
撒旦宁准笑起来:“村长,我没有反悔,只是忽然想明白了。”
“想明白?你想明白了什么?”村长宁准纳罕道。
撒旦宁准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不,村长,你该问的不应当是这个,你该问我,我是怎么想明白的。而我的答案也很简单,它就在村子里,就在村子正中央的那棵结满了金色与红色果子的树上。”
村长宁准一怔,面露惊色:“你说的是禁树?”
撒旦宁准道:“没错。就是上帝栽种在村里的禁树,我吃了上面的果子。”
村民们立刻惊慌起来,吓得纷纷远离了撒旦宁准。
有人叫道:“你疯了!我们不被允许靠近那棵树,品尝那上面的果子,这是天神的命令!”
撒旦宁准大笑,看着那名村民,扬声道:“我亲爱的天使,你就不奇怪吗?我们堕落在这座村子里,拥有着千奇百怪的欲望,暴食,贪婪,懒惰,嫉妒……这一切狂热欲望,我们无法遏制,无法改变,困顿其中,却偏偏对那棵树上的果子没有丝毫好奇与食欲,这不奇怪吗?”
“就因为是天神的命令?”
“可我们的天神,我们全知全能的上帝,还命令过我们一定要改过自新,重回天梯之上呢。”
“那我们又为什么依旧困在天梯之下,依旧住在这座村子里?”
大叫的村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其余天使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那棵禁树所在的位置。
随着他们视线的汇聚,村子里的雾气渐渐散开,黎渐川看到了那棵据说就在村子中央的禁树。
那看起来就是一棵普通果树,枝繁叶茂,缀满沉甸甸的果子。
不知何处有风吹来,恰好送来诱人至极的成熟果香,只闻着,便让人觉得滋味甘美,口舌生津。
村长宁准却没去看那棵树,只是眉头越拧越紧,盯着撒旦宁准,逼问似的道:“你吃了那果子,那是什么果子?上帝为什么没有发现,没有将你赶出村子,没有对你施加惩罚?”
“它叫智慧果。”
撒旦宁准无辜道:“村长,我无法回答你后面的问题,但天神的确没有惩罚我,我吃过果子之后,也恍然大悟,惊奇地想,难道为了这么一颗小小的果子,神就会大发雷霆,放逐我们,杀死我们?”
“这绝不可能。”
“这是一棵知识与智慧之树,诞生的都是知识与智慧之果。”
“吃下它,它会告诉我们什么是值得称颂的,什么是值得批判的,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会告诉我们未来的道路,告诉我们如何重新登上天梯之上。不吃下它,我们将继续堕落在天梯之下,被无数欲望纠缠,沉沦此间,浑浑噩噩,永远为着一个巡查日,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被拿捏在另一只手里的目标而艰苦前行,痛不欲生。”
“我们难道该永生地过着堕落卑贱的生活吗?”
“天神说所有欲望都是罪恶的,应当摒弃的,可追求知识与智慧,追求更美好的幸福生活,这种欲望,也是罪恶的,应当摒弃的吗?”
“如果是,天神为什么具有智慧,祂既具有,为什么要认为追求智慧的欲望是错误的,是因为我们的这种欲望会令祂的神格受到威胁吗?所以我们就应该永远置身于祂为我们创造的卑微无知的地位?”
“如果不是,那祂凭什么说所有欲望都是罪恶的,应当摒弃的?又凭什么禁止我们食用智慧果,去追求知识与智慧?难道祂也知道,当我们吃下智慧果时,就会睁开蒙昧的双眼,像天神一样去看世界,祂便再也无法以愚昧掌控我们?”
村民们被他镇住般,俱都怔怔地望着他。
村长宁准道:“你是在质疑天神……”
撒旦宁准面无惧色:“我们信仰天神,天神垂爱众生,如此天神才是天神。但当我们不再信仰天神,发现天神的垂爱亦是虚伪时,天神便不是天神,而我们,却将成为我们。”
他立在滩涂船头,脊背笔挺,直直地看着村长:“巡查日是谁划出的,巡查的标准是谁定下的,巡查的天使是谁派来的,在我们的头顶之上,以安宁幸福为名,为我们累叠了层层禁锢的锁链的,又是谁?”
“这些问题的答案,村子里没有天使会不知道。”
“将黎娘子浸了猪笼就会得到一张虚假漂亮的遮羞布,盖在这些答案上,但这样的结果,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吗!”
村长宁准讷讷无言。
撒旦宁准目光明亮迫人,声音愈大,阵阵如雷锤砸下:“我们并不是要成为神,也并不是要释放一切欲望,堕落成地狱里的恶魔,我们只需要幸福,只追求知识与智慧,只向往正义与平等,只希望所有天使全部生活在天梯之上,亦或全部生活在天梯之下,而非有上下之分!”
他一顿,音调如嘲弄人的毒蛇般轻轻一缓:“另外,你们不会真的认为,每年的巡查日,村子里所有天使都无法克制欲望,将其搞砸,只是常事或偶然吧?”
他忽然看向黎渐川,认真道:“黎娘子,听说上帝刚才叫走了你,祂对你说了什么?”
“我认为,你应当将它告诉大家。”
上帝跟我说你是撒旦,是专门来搞事的。
黎渐川差点就想直接把这个直白的真相给捅出来。
但他同样很清楚,他捅出这个真相,也不会改变任何事。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需要承认,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撒旦宁准说的都确实是事实。
上帝宁准选择将他放回来,把撒旦指给他看,应该也已经预见了这个未来。
那么上帝宁准促成这个未来,或者说,并不打算改变这个未来,又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面对无数投来的目光与撒旦宁准诚恳的注视,黎渐川思索着,最终定下一个选择,果断开口道:“是的,我需要向村子里的所有天使忏悔,巡查日前,上帝下达了命令,让我不必约束欲望,尽情地去搅乱这场巡查。”
此话一出,河边瞬间哗然,几乎所有村民都悲痛地大哭了起来。
村长宁准满脸空白,他似乎是想要再继续反驳什么,又似乎是想要放纵地破口大骂什么。
他的扇子从手里掉下来,陷在滩涂的淤泥里,又被黑暗的河水卷走,沉沉落水。
撒旦宁准跳下船头,高声喊道:“你们可以怀疑我,我或许是恶魔,或许是撒旦,或许只是来引诱你们的居心不良的坏种!但摘下那颗果子,吃掉它,获得知识与智慧,对你们来说,都绝对不是坏事!”
“吃下它,你们就可以真正地拥有自我!用你们的自我来判断,我所有的话语,是否值得相信!”
“现在,冲过去!吃下它!吃下它!”
在这慷慨激昂的鼓动下,村民们仰起脸,或嘶吼、或哽咽、或无声地望着那棵禁树,开始发足狂奔。
他们奔向村子中央,奔向那棵禁树,奔向知识与智慧。
禁树枝叶剧烈摇晃,散发出刺目的神圣光芒。
堕天使们从地面飞起,半黑半白的羽翼骤然展开,如无边无际的大片灰云,顷刻覆压大半个天穹。
他们与这无尽的光芒轰然相撞,羽毛漫天狂舞,神曲从天而降,金红的果子纷纷坠落!
黎渐川落在最后,没有展开羽翼,也没有上前去捡取果子。
撒旦宁准注意到了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将一枚分外诱人的红果递向他,一双桃花眼透着再不掩藏的狡黠与幽秘:“黎娘子不去捡果子,看来是想等魔王亲自送来,请你吃喽。”
黎渐川看向他,观察着他的神色,道:“你知道上帝预言到了你的到来吗?”
撒旦宁准笑道:“当然,我甚至知道,正是因为祂的意愿,我才能来到这里。”
“我不在乎过程,也不在乎被全知全能的天神安排,”他道,“我只会一直贯彻我生命中永恒的欲望,那就是反抗一切强权。”
第290章 什么是天使,什么是人类,谁决定的谁更加高谁一等?
“顺应强权的安排, 所进行的反抗,也可以叫作反抗强权吗?”
黎渐川直接道。
他半点不怕撒旦宁准发怒。
这处梦境进行到现在,别的他或许还不明了, 但有一点他已经非常清楚, 那就是所有的宁准, 无论是什么性情或气质,都对他有着亲近的爱意, 大概率不会真的伤害他。
如果说梦境领地是由宁准和九等监区共同支配的话,那么这里所有的宁准极大可能就是属于宁准的支配范围。小小地恃宠而骄一下,试探一些明确的东西,应该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过撒旦宁准似乎并不认为这个问题有令他发怒的必要。
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黎渐川,弯起唇角,道:“黎娘子认为被强权安排的反抗,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意义, 本质上也是对强权的屈服, 对不对?”
“不用告诉我你的答案, 黎娘子。因为我本身即是反抗。”
“我不必去考虑反抗究竟是什么, 反抗被谁安排被谁算计,反抗会成功与否, 反抗的意义又有什么,我只需要将反抗这件事灌输进每一个有思想的灵魂里。”
“这就是我的使命。”
撒旦宁准道:“哪怕我们一直生活在一座笼子里, 无知地不断循环重复着一段大同小异的历史, 即压迫、反抗、推翻、建立与再一次的压迫——哪怕压迫、反抗、推翻、建立与再一次的压迫都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强权施与给我们的想法, 我们意识到或意识不到, 都困囿其中, 无法挣脱提线木偶的终身命运——但,无论如何, 反抗,就是要始终存在的。”
“我们确实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拥有真实的自我,但如果连反抗都失去,那么我们就一定不会拥有自我,不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他单手捧着那颗气味芬芳的红果,轻声问:“现在,我将它送给你,你会吃下它吗?”
黎渐川沉思着,接过那枚红果,却没有将它吃下去。
撒旦宁准也不强求,他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只朝黎渐川倾了倾身,带着直白的诱惑眨动那双漂亮的眼睛:“亲爱的,我要继续去为反抗战斗了,在英雄离去前,他一定能得到一个充满爱意的吻吧。”
黎渐川冷酷无情:“不能。”
撒旦宁准的桃花眼立即枯萎了般,湿漉漉地垂了下去。
但黎渐川完全不吃这套。
他没有忘记这并非是宁准纯粹的梦境,而是被九等监区的力量扭曲而成的梦境领地,再多熟悉的爱人的脸庞与爱意,都不会卸去他的警惕与防备。更何况,这个撒旦宁准也明显与村长宁准不同,他身上绝对有问题。
撒旦宁准见黎渐川当真是铁石心肠,便也不再装模作样,多施手段,只不高兴地瞪了黎渐川一眼,就忽地展翼飞了出去。
此时,禁树上的果子已经尽数坠落。
村子里的所有堕天使都吃下了果子。
他们如痴如醉地享受着,感受着,似是被这美好的味道所俘获,又似是为这灌入心田的知识与智慧而沉沦。他们从空中纷纷坠落,半黑半白的羽翼溃散,再不存在。
从此之后,他们不再拥有飞翔于天堂的能力,不再拥有遮蔽一切罪恶的天真与懵懂。
他们彻底从天使变为了人类。
禁树的光芒消失,大地震颤,流云倒卷,日月星光全数黯淡,人类们从沉醉中惊醒,望着彼此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回忆起过往自己因堕落的欲望而做出的种种行为,羞耻,惭愧,悔恨无比,又相互埋怨,相互指责。
撒旦宁准再度出现。
这次他凌空而立,不再遮掩,而是坦荡地展开了他漆黑的十二道羽翼,以地狱魔王撒旦的形貌呼喊道:“新鲜的人类们,曾经的天使们,你们已拥有了知识与智慧,已拥有了自己的武器,为什么还要迟疑,还要犹豫!一起去吧,去掀翻那架梯子,去将所有高高在上的天使们都驱赶下来!”
“撒旦,你果然是撒旦!”
村长宁准大声道:“我们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是你在诱惑我们堕落,使我们失去了羽翼,失去了天使的地位!”
撒旦宁准笑起来:“我们尊敬的村长,你从一开始不就在怀疑我吗?”
“每一年的巡查日过后,我都会来到这里,都会与你碰面,你一直都是怀疑我的,或许在你的内心深处,你早已知道我是撒旦,但你为什么没有早早地将我揭露?因为你也渴望呀,所有的堕天使都在渴望呀,渴望这一切会有变化,我是在你们的渴望中到来的。”
“况且,什么是天使,什么是人类,谁决定的谁更加高谁一等?”
他无谓地扬起眉:“什么又是天梯,什么又是天梯之上,什么又是天梯之下?当那架梯子存于你们心中,它就是天梯,反之,它就仅仅只是一架梯子而已!掀翻它,天堂就再没有天梯之上,与天梯之下!”
村长宁准悲痛疾呼:“天神将会降罪!”
但已无人再听他的话音了,盖因他自己也是吃了智慧果的。
新鲜的人类们从他身边冲过,在撒旦的带领下,直接冲去了河边,冲去了大木屋。
他们将大木屋掀翻,将那架梯子砍断,天空上的白云一朵朵散开,坠落。
无数背负洁白羽翼的天使惊慌失措,从云上失足落下,愤怒地扬起翅膀,与人类们狠狠撞在一处。
地狱的恶魔军团经过残酷的地狱之门,渡过危险的彼岸长河,也来到了村子,加入了战争。
天使军团和恶魔军团悍然对冲。
黑白双色的羽翼疯狂地厮杀战斗,光与血雨混杂飘落,大河翻涌,天穹失色,万物凄凄哀哀,尽皆被恶魔之血污秽,被半神之泪枯萎。
天神不知所踪,似乎并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发生。
最终,人类获得了战争的胜利。
他们摧毁了天梯,将天梯之上所有战败的天使发配去了更低于天堂,更低于人间的地狱。
撒旦宁准遵照战前的诺言,率领恶魔军团带着战败的天使们离开,并没有继续参与天堂诸事。
天梯消失了,强权毁灭了,一切似乎都欣欣向荣起来。
人类建立了一个全新的村子,开始完善制度,开始重新生活。
之后不知过了多少年。
被带入地狱中的天使们开始传递出哀求的信号。
即使不再有天梯之上与天梯之下的区分,他们也仍希望重返天堂,不愿永留地狱。他们表达着自己的改过之心,祈求人类的怜惜与原谅。
村子里举行了一场民主的会议,最终会议定下了一个全新的巡查日,与全新的巡查标准。
每年的巡查日,人类将会前往地狱,检查地狱中天使们的改过情况,合格,则批准他们重返天堂,不合格,则任由他们滞留地狱。
一架梯子出现在了村子与地狱之间。
崭新的,漂亮的,好像与以往截然不同的。
黎渐川看着那架梯子的形成,心底一阵一阵地出现恍然。
他没有参与进战争与村子的建设,早在战争开始时,他就被梦境渐渐地拔高了视角,飘上了一片隐蔽而遥远的云朵,置身事外,从村子里的梦中人变作了村子外的漠然看客。
他感受不太清楚自己的存在了,身体不见,他好像变成了一缕依偎着云朵的清风,无形无相。
身体的感知虽然因此消失了,可他脑海中关于这处梦境的一些混乱的思路,却在因此而逐渐变得清晰。
上帝宁准无声地出现在云上,同他一起望着村子里的变化。
“这也在你的安排之内吗?”黎渐川以清风环绕着上帝宁准,风声传递出他的话音。
“神是全知全能的。”
上帝宁准笑道:“我的孩子,看到现在,你发现了什么?”
黎渐川不答反问:“那架梯子毁了吗?”
上帝宁准叹息道:“毁了,但又有新的梯子出现了,不是吗?不论被摧毁多少次,这架梯子永远都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或是很小很小的,亦或是很大很大的。”
黎渐川静止在上帝宁准身前,清风隐隐凝出人形。
这处梦境发展到这个份上,就算很多似是而非的隐喻和暗示还没有将其背后的究竟浮出水面,可有一个梦境的核心问题却已经显而易见地,被宁准近乎作弊似的推到了他的面前。
除非黎渐川是傻子,否则不可能再看不明白。
“正常情况下,所有进入梦境的人,最不会担心的就是如何离开梦境。因为入睡即可入梦,而醒来自然就是梦碎。”
黎渐川的风声低沉:“从进入这个梦境开始,我也像所有入梦之人一样,从来没有去思考过该怎么离开梦境。可这里并不是普通梦境,我也并不是普通入梦,我很清楚这一点,进来的同时,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去思考离开的问题?”
“我认为自己一直保有足够的警戒心,但事实上,从我选择进入这个梦境时起,我就已经被‘蒙蔽’了。”
他将这个问题从一堆混乱的深奥隐秘里缓缓抽剥出来。
“这种‘蒙蔽’不是突兀的,混乱的,相反,它非常遵循逻辑,只是会将逻辑内的某一种可能性无限放大,并合理化。我进入梦境的目的就是寻找梦境领地埋藏的线索和秘密,于是这种‘蒙蔽’就抓住了这一点,放大并合理,让我只顾着追寻线索,追寻秘密,从而下意识忽略了离开梦境这个问题。”
“在我真正找到线索和秘密前,这个问题大约都会被这种‘蒙蔽’利用我自身的意识压抑潜藏起来。”
“我不会主动想要离开,在得到我想得到的事物之前,也不会主动去联络携带的精神细丝,因为我已经将它遗忘。”
“可事实上,如果我不找不到破解梦境并离开的方法,那我又将永远得不到我想要的事物。”
“我会一直苦陷在这个循环里,不断地追逐,又永远地无法得到。我猜测,随着这个古怪的、思维上的循环的加深,我身上的这种‘蒙蔽’也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察觉。”
“直至最后,我将彻底陷落在这处梦境领地,再也走不出去,再也想不起要走出去。”
黎渐川顿了顿,道:“要是这是其他人的梦境领地,对我没有半分偏爱的话,事情大概真可能会发展成最恶劣的情况。”
“虽然我进来前还有一些后手,能让自己从陷落里恢复意识,察觉到‘蒙蔽’的存在,比如催眠自己时留下的暗门和与精神细丝定下的定时沟通,但这些,在‘蒙蔽’尚浅和‘蒙蔽’极深时,发挥的效果也必然不同。”
“而且,利用后手离开,而没有找到这个梦境领地的‘阀门’,我想应该是白来一趟,拿不到什么线索。”
上帝宁准轻轻地眨动眼睛,露出一点与真实的宁准极为相似的促狭的笑:“开点小挂的感觉怎么样?”
黎渐川挑眉,一本正经地学宁博士的床上用语:“好爽,多来点?”
上帝宁准一怔,旋即丢弃了他的冷漠与神性,哈哈大笑起来。
他弯着眼睛,再不掩饰任何恋慕地望着黎渐川,道:“多了可没有了,这里可不完全归属于你的爱人。如果没有精神细丝,你甚至无法来到这个核心梦境,而只会想其他所有擅闯者一样,进入梦境领地的其它梦境,或被困在里面,或憾然离开。”
“但你能走到这里,能闯开‘蒙蔽’,能开这个‘小挂’,不是因为别的,恰恰就是因为你与你的爱人已预先埋下了后手。”
“你们的分头行动,你们的明确分工,促成了这一切。”
“没有因,怎么可能会有果呢?”
黎渐川对上帝宁准吐出的这些话并不意外。
上帝宁准继续道:“好了,那现在我想我可以正式询问你了,亲爱的,你认为这里的‘阀门’是什么,你又要怎样离开这里呢?”
黎渐川看着宁准这一抹不知被扭曲了多大程度的梦境意识,也笑了笑,道:“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这个梦境都已经把答案摆在我脸上了。”
“梯子。”
他道:“我需要真正地摧毁这个梯子的存在,在任何意义上都将它打破,才能离开梦境,并拿到我想要的。”
“但就像你之前所说的,只要世界上存在有思想的生命,那生命间就必然存在这架梯子。”
“该怎么将它打破,摧毁,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按照简单的方法来处理的话,无非就是消除所有生命,或者消除所有生命的思想。当生命的思想或有思想的生命其中之一不存在时,梯子也就不存在了。”
上帝宁准笑道:“很好的办法,为什么不实行呢?”
黎渐川叹道:“这当然是很好的办法,只是我觉得不管是选择消除生命,还是消除生命的思想,都是陷阱。”
“因为当我决定实行消除这个办法的时候,必然有一架梯子已经出现在了我与这里的所有生命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