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阁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黎渐川宁准 > 320-330
    第321章  我们再进梦境阶梯,时机最佳。

    “也许他们, 至少你看到的当时的他们,是在进行纯粹而真实的反抗的。”

    宁准眨了眨眼道:“人类从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现在,你被甲彻底污染, 应该是具有纯粹的反抗精神的, 但只要你稍有改变, 主动的,或无知无觉被动的, 那你体内的甲与乙,就又会发生变化了。”

    黎渐川认同。

    这也是人需要时常审视自己的必要性。

    而无论是Aurora,蒂莫西,还是罗松,黎渐川相信他们在他看到的那一刻,本质上真的都是拥有着完全的反抗精神的,只是选择不同, 立场不同, 表现不同, 最终获得的结局, 也不同。

    一个人心中的反抗精神到底是纯粹的,还是虚伪的, 两者杂糅的话,又有多少纯粹, 多少虚伪, 是连人自己都难以清楚分辨的。而且, 世界上极少有某方面极为纯粹的人存在。

    那种纯粹哪怕只有短短的一段时间可以维持, 也已相当令人敬佩。

    依照这样来看的话, 黎渐川心中那股已与他融合起来的疯狂,其实是甲给予他的一种变相的分辨能力, 让他能够具体地看到乙的污染,也能区别出这污染在某些人或区域的强弱轻重。

    比如方既明,只有头部是蠕虫堆积,而金色堡垒第三层居民区的绝大部分人,几乎都是蠕虫和触手组成的怪物模样。

    “反抗精神,大概就是这局游戏的核心之一,与谜底关联。”黎渐川沉思着道。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般,再次看向宁准:“对了,现在梦境领主都是什么情况?梦境领主不是不能离开梦境领地吗?”

    黎渐川拧眉:“秘密教团几乎折损大半,剩下的也肯定会被Aurora彻底剿灭。以梦境领主和秘密教团的关系,肯定会受创,但刚才看起来,你们似乎都不太当回事,连出手救援都没有。”

    “是因为跟自由者的合作?”

    宁准笑了笑,道:“差不多吧。”

    “主要还是归功于战前金色堡垒派去梦境领地,进行轰炸的那些战机和小型舰队。当时迎战时,我就感觉奇怪,金色堡垒如果真的想围剿梦境领地和秘密教团,怎么可能只派这么一点力量。说是试探的话,有点动静太大,说是进攻前奏,先锋破局的话,又有点没劲儿。”

    “总之,就是不上不下。”

    “而且所有攻击看似是悍然无畏,实则品上一品,就能看出,这更像是自杀式袭击。”

    “轰炸或牵制领主和教团的行动都只是表象,真正的目的,还是投放污染。”

    黎渐川道:“但在罗松心里,甲才是污染。”

    宁准挑起眉梢:“所以他还真是一个非常矛盾又勘不破自我的人,体内已经属于甲,但却坚信着乙才是正确的。”

    “Aurora对他的评价其实不低,她认为他是强敌,所以才在暗中寻求梦境领主的帮助。”

    “大概就是在你进入金色堡垒的时候,Aurora利用自由者制造的类似于秘密教团的器皿装置,以精神链接的方式,亲自潜入了四座梦境领地。”

    “四大公司经营至今,自然对秘密教团的渗透也不浅,她在某个潜伏在秘密教团中的公司成员的接应下,顺利地见到了我和另外三个玩家。”

    “她相当于是一个中枢媒介。”

    宁准伸出手指,在黎渐川胸口画了四个圈,然后在中间画一个小房子,把它们共同连接到房子上。

    “形象点说的话,可以当成是她建立了一个精神层面的小型会议室,邀请了我们四个。”

    “我们谈判,交易,最后达成了共识。”

    “她的条件很简单,就是希望我们出手,配合她的计划,彻底除掉实际上操纵着九等监区的那位全知之神,或者说,任何试图主宰九等监区的神。”

    “当然,这条件最开始没人会答应,因为只要长点脑子,就知道,我们玩家哪怕成为了拥有更高力量的梦境领主,也无法和全知之神去掰手腕。更何况,我们无法离开梦境领地,也不可能任由她现在就剿灭秘密教团。”

    “但这个计划一定在她心中筹谋了很多年。日日夜夜,她都在推演着它的每一道流程,每一种可能,也包括对我们的说服。”

    “首先是我们最大的顾虑,即使能动手,我们也无法打败全知之神,差距太大,天壤之别,去了只是送死。”

    “于是Aurora将金色堡垒最大的秘密告诉了我们,可能存在的魔盒力量,和她探知并推测出的罗松的计划。”

    “她会顺水推舟,帮罗松完成计划的前半部分,罗松进过梦境阶梯,在里面触发过什么,得到了一团所谓的神火,所以才敢去设计全知之神,掠夺神位。”

    “有神火加那股一二层隐藏的魔盒力量,Aurora认为罗松至少有七成的概率会成功,等到罗松分薄了全知之神将近一半的力量时,四位梦境领主出手,就能成功杀死罗松和全知之神了。”

    “完整的神难以抗衡,但在许多滞留玩家散去力量,由此壮大起来的魔盒力量的限制下,干掉两个半神,还是不难的。”

    “一切结束后,无论是或许可能存在的神力,还是魔盒力量,她半分不要,都交给我们。”

    “这个计划只有两个问题,就是中途可能出现的意外变故,和隐藏在金色堡垒的秘密,并非是魔盒力量。Aurora也考虑到了,所以一旦出现这两个问题,我们可以选择毁约,不出手。”

    黎渐川耐心听着,别的想法没有,只感觉到了Aurora近乎决绝的势在必得。

    不管做出多大的让步,又需要牺牲多少,都一定要达成自己的最终目的。

    宁准仍在说着:“另外两个顾虑,她也有解决方案。”

    “一是我们无法离开梦境领地的问题,二是我们和秘密教团近乎生死与共的绑定情况。她提起了金色堡垒针对梦境领地正在进行的轰炸,这次轰炸带来的污染,是可以利用的,也是我们解决这两个顾虑的最佳方法。”

    黎渐川恍然:“她让你们接受轰炸带来的甲的污染?”

    “也就是说,她出于某些原因,认为乙是和全知之神有关的。秘密教团就是利用全知之神的力量,来限制了你们,和你们达成了契约。甲的污染可以一定程度上帮助你们驱赶或对抗这种限制。”

    宁准笑:“没错。而且自由者会倾尽一切,来帮我们,各个方面。其他玩家不知道,但我提出来的,就是需要一具足够先进且逼真的仿生体。自由者开放了他们最顶级的库存,可还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标准。”

    “所以最后Aurora就从黎明会拿来了一具简装的仿生体,和我一起亲自改造。”

    “我还趁机偷学到了一些在现实世界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技术,但缺乏根基,就算带回去,恐怕也很难真正发展起来。”

    宁准有些遗憾地说。

    黎渐川笑了下,抬头望了眼废墟之外的天空。

    到此,金色堡垒这一战的原委也算是弄清楚了,他心中的疑惑也随之解开了大半,此时再看这片九等监区的天空,虽仍漆黑一片,却好似更加清朗。

    “Aurora的计划既然这么周密,后续和九等监区的未来也肯定考虑到了吧?”他想了想,最后问道。

    宁准侧过身,用鼻尖撞了撞黎渐川的脸颊,也和他一同抬眼:“我问过她这个问题。她没回答,但看她的表现,以后的九等监区应该会成为真正的无神之地。””按你所想,三个监区大概率是有各自的神明的。”

    “九等监区的全知之神死去,罗松也没能登临神位,其他两个神明不知道是不能还是不想,也没有来趁势侵占这里。”

    “那就意味着,这里没有神了,没有魔盒力量了,曾经的最终之战的顶级玩家尸体,也陨落了,梦境领主因主动离开了领地和秘密教团,也终将失去领主的身份和力量,滞留玩家也都成为了普通凡人……”

    “总而言之,除了我们这一批新来的玩家外,这里再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超凡的存在。”

    “而我们,现在还没有感觉,但很快,即使十天生存时间没有到,应该也不能继续留在九等监区了,因为我们这批玩家,被称为神降之人。”

    “可九等监区,已经没有神了。”

    “我猜测,九等监区失去神明,成为无神之地后,这里也不能再容纳任何与神有关的存在。无论是现在在这里的我们,还是以后可能会通过梦境阶梯进入这里的其他玩家。”

    “至于是否会有另外两个监区的滞留玩家,也就是天降之人,通过梦境阶梯过来,我认为可能性极小。”

    “Aurora也肯定备下了后手。”

    黎渐川目光幽深:“神降之人,天降之人……这究竟有什么区别,或特殊含义呢……设计让玩家进入副本的主体不同?还是操控玩家某些部分的幕后黑手不同?”

    宁准摇了摇头:“这方面线索还太少,不能判定。”

    这些暂时没有答案的问题,黎渐川管来不会钻牛角尖去纠结,于是直接笑了起来,低头道:“这里的事算是都告一段落了,如果说组成谜底的线索有十成,我也自信我们拿到了至少六七成,现在该说说接下来的打算了……进梦境阶梯?”

    宁准点了点头,忽然道:“还有件事,我记得你给我看过你的接线员韩林的资料。”

    黎渐川蹙眉:“怎么,你碰到他了,在这局游戏?”

    说着,黎渐川反应过来:“他是四个梦境领主之一?”

    “对,”宁准看向他,“他就是入主救世者,建了‘虚妄之地’的那个玩家,Evanescence。”

    “消失?”黎渐川译出了韩林这个名字的意思。

    他总感觉韩林起这样一个玩家名字,似乎是别有含义。

    而且,他居然和救世会的人搞在一起。

    各秘密教团的基本情况,他从Aurora给的资料里了解到过,秘密教团救世者背后就有救世会的影子。

    难道韩林的死亡是假,而背叛是真?

    封肃秋和魔盒曾给出的回答,都肯定地说,韩林已死,现在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黎渐川觉得如果时机合适,他有必要和韩林见上一见。

    宁准歇够了,直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道:“你和方既明定会合的地方了吗?”

    “我们先会合,等一等游戏通报。今晚会有潘多拉的晚餐的,在情况未知的梦境阶梯里进晚餐,不如在九等监区进安全。”

    “等晚餐之后,那些梦境领地应该也都溃散了,我们再进梦境阶梯,时机最佳。”

    黎渐川对这接下来的安排当然没有异议。

    原本想问的关于晚餐禁止的事,也在宁准相当肯定地给出今晚晚餐照常的消息后,算是得到了默认的回答——自己之前对新领主只能投禁止票的猜测为真。

    他们在这儿已经停留了太久了,暂时按下了这个问题,等晚餐时再做讨论。

    “行,走吧。”

    黎渐川沉沉呼出口气,抬手捏了下宁准的后颈,然后率先迈步领路。

    如果能顺利离开金色堡垒,他将会和方既明在当时住宿的自由者公司附近的小旅馆会合。

    约定的等待时间为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内任意一方没有来,或有意外出现,等待的人都可以先撤离,留下暗号,前往备选地点。

    通道打开后,黎渐川没有在金色堡垒一二层看到方既明的身影。

    方既明有保命的手段,虽然不是承伤替死类奇异物品,但也能短暂吊命求救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他没进一二层,那大概率就是还滞留在第三层。现在金色堡垒陨落,他也应该出来了。

    果然,等黎渐川和宁准两人抵达已经塌了大半的小旅馆时,方既明就已经等在了里面。

    三人会合。

    宁准有了新身体,黎渐川的精神状态也已经好了很多,只有方既明受了些伤,但不严重,打了药剂稍歇一歇就能行动自如。

    这里没什么人,比较隐蔽,他们也就没再转移地点。

    稍晚时候,魔盒游戏的播报声响起,九等监区四大梦境领地全部宣告破灭,梦境领主身份收回。

    同时,一如宁准所猜测的那样,九等监区因全知之神的陨落,而被划分为“无神之地”。魔盒游戏启动大逃杀模式的下一剧情环节,驱赶所有身处九等监区的玩家,当然,已经失去所有魔盒力量,和魔盒普通NPC无异的滞留玩家们不在此列。

    所有玩家需在十小时内全部撤离,滞留者被抹杀。

    之后,有不知是谁组织起来的人开始四处搜救,做战后赈济和重建。

    外面时不时就传来痛哭或惨叫,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两种声音,战争也只能带来这两种声音。

    接近晚八点时,冰冷机械的女声再次响起。

    “玩家Blood入主六等监区秘密教团魔术师协会,成功建立梦境‘深海之巅’!”

    “请位于‘深海之巅’范围内的玩家在一分钟内迅速撤离!一分钟后,未撤离玩家立即死亡,击杀归属Blood!”

    黎渐川倏地睁开双眼。

    阴暗狭小的房间内,他和宁准、方既明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皆可见彼此眼中的诧异或深思。

    “Blood……他已经穿越梦境阶梯,抵达六等监区,还建立起了梦境领地?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方既明面露忧色,“谢长生也在那里,不会有问题吧?”

    宁准思考了几秒,摇了摇头:“应该没事。先别这些,等待晚餐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一连串属于Blood的击杀喊话后,晚八点,魔盒游戏宣布,领主投票通过,本局游戏的第二次晚餐终于到来。

    熟悉的眩晕与抓取,眼前短暂一黑后,三根白蜡烛光芒荧荧,映入眼帘。

    黎渐川抬头环视四周,发现才短短几天,一局一百五十人的游戏就只剩下了四十三人,死亡率不可谓不高。

    要知道,整个游戏进程完整算下来,应该足有一个月,现在只是过去了一个开端而已。

    没有人率先开口,从金属高背椅里传来的只有互相审视的目光。

    没等多久,会议室的顶部,那只硕大的眼球就再次随一阵机械转动声,缓缓探了出来。

    “哦我亲爱的囚犯们,好久不见!有没有想念你们英明神武又温柔体贴的恩斯雷德长官?”

    眼球活泼地转动着,平板的声音里好似塞满了兴奋。

    第322章  您是真的很情绪化呀,恩斯雷德长官。

    非常正常的, 没有谁来同样热情地回应这颗大眼珠子。

    但英明神武的恩斯雷德显然不在乎自己出演的是一场没人捧场的独角戏。

    他结束旋转,机械而又神经质地转动着,扫视四周, 继续道:“我必须要承认, 囚犯们, 你们真的令我震惊,我完全无法相信你们之中竟然能有这么多人活着来到我们的第二次晚餐, 这实在是一个奇迹!”

    “连伟大的恩斯雷德都需要感慨,你们确实是一批质量极为上乘的囚犯,每颗尚还天然的生物脑里,都充满了聪明而又活跃的细胞。”

    “但是,请同样相信你们亲爱的恩斯雷德长官的忠告,没有什么奇迹可以永恒不朽”

    眼球道:“你们马上就要面临一场新的挑战。”

    “或者,准确点说, 亲爱的囚犯们, 你们每来到这里一次, 你们的身上就要多上一层枷锁。”

    新的挑战枷锁?

    这局游戏每多一次潘多拉晚餐, 剧情就可能多一分难度?那这是否也意味着,更多的剧情变故与展开?

    黎渐川注视着那颗硕大的眼球, 拧起眉头。

    “尊敬的长官,请您务必告知我们将要面临怎样的全新挑战。我们非常期待且忐忑。”

    是上一次晚餐就相当活跃的82号。

    他没有给恩斯雷德任何卖关子的机会, 敏锐而快速地将话插了进来, 带着笑意抬头。

    “喔, 是你。”

    眼球似乎还记得82号。

    他因为这熟悉或对方识相的捧场而多出了一些耐心, 僵硬的语调也好像平缓了许多:“很高兴你还活着, 这代表着你不仅仅是一个冒失而话多的家伙,还足够聪明且强大, 希望下次还能再见到活着的你。”

    82号笑道:“感谢长官的祝福。”

    眼球晃了晃,接上正题:“当然,恩斯雷德不喜欢浪费时间,说回你们本次晚餐开启的新挑战。”

    “非常简单,”他道,“在本次晚餐结束后,人类幸福度监狱将在所有囚犯中间随机刷出追杀任务。注意,这里指的是所有囚犯,包括你们这批新囚犯,也包括还没有脱离我们的规则管辖范围的老囚犯。”

    “追杀任务,即你可能被人追杀,也可能需要去追杀别人。每个囚犯都不例外。”

    “任务时限为十小时。”

    “十小时内,被人追杀的囚犯没有被杀手杀死,即可获得奖励一份,若被杀死,那就是真正的死亡。而同样是十小时,追杀人的囚犯成功将目标杀死,也可获得奖励一份,反之,若未杀死目标,则形势逆转,杀手将会变为被人追杀的目标。”

    “怎么样,我亲爱的囚犯们,这个任务听起来是不是充满了无边的挑战与乐趣?”

    眼球骨碌碌地转动着。

    空旷的会议室,四十三名玩家一时陷入沉默,射出的目光扫动,都透着不知真假的各异情绪。

    “这是这次晚餐唯一的一件正事,聊完它真的令我如释重负。”

    恩斯雷德发出了轻松的感慨:“接下来的时间还非常充裕,而你们,幸存的、聪慧的囚犯们,已经值得你们的长官浪费一些时间,来与你们交谈。”

    “享用着你们美味的晚餐,来尽情地畅所欲言吧,囚犯们……你们将有十分钟的时间,向我提出你们的疑问。”

    答疑时间?

    黎渐川有点诧异。

    他感觉恩斯雷德的态度像是发生了一些改变。

    但直觉和某种顾虑,让他暂时不打算开口向这位说明人询问什么。

    随着眼球的话音出口,一份份托盘从环形桌的空洞内升起,上面不再见法则卡牌和生存指南,只剩下了一碗粘稠的营养液。

    看来第二次晚餐,剧情难度升级了,说明人的友好度也升级了,只有玩家们的餐食待遇没有跟着升级,依旧是这份朴素的低级营养液。

    没有多少玩家打算为这份朴素的低级营养液去浪费这宝贵的十分钟。

    积攒了足足数天的各种疑问简直要把大多数人的脑子撑破,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些来自于说明人的答案,即使其中可能存在偏颇与误导。

    这次率先开口的是123号。

    他的嗓音嘶哑破败,说话却毫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道:“尊敬的长官,我想知道关于天降之人、神降之人和只有神降之人才能成为的梦境领主的一切,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解答。”

    眼球似乎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

    但他却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环视四周,慢悠悠道:“这个问题,囚犯,我可以回答你,但这大概会占去远超十分钟的时间,你愿意吗?或者说,其他囚犯愿意吗?”

    “我想你们也许需要一点小小的商议?”

    123号笑起来:“尊敬的长官,我可以认为您这是在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卑微的囚犯之中挑拨离间吗?这是相当拙劣的手段。您已经承认幸存的我们是聪慧的,聪慧的头脑不会允许我们犯下这种任人挑拨的愚蠢错误。”

    “商议就不需要了,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二十秒,或许您可以更坦诚一点,用接下来的一分钟解答我的问题。”

    “我们所有人都将不胜感激。”

    眼球视线转动,定在了123号身上。

    他停顿了两秒,见整个会议室确实没有反对的声音响起,才道:“好吧,我总是遭遇无趣的囚犯,之前的是,你们也是。但这并不能影响我美妙的心情。”

    他似乎只是随意地挑拨一下,并没有一定要得到什么结果,看起来像极了无聊的恶作剧。

    但说明人会主动挑拨玩家,与玩家恶作剧,这本身就有点奇怪。

    至少黎渐川至今还没有遇到过类似的说明人。

    恩斯雷德继续说着:“事实上,123号,你要知道,伟大的恩斯雷德长官再伟大,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狱警。对于你的问题,我可以用一分钟的时间为你解答,可答案大概不会太过详尽。”

    “首先,天降之人和神降之人。”

    眼球后方缠绕着血管的机械臂微微抬起,带着眼球也对光而起,明亮了几分:“前者就是上一批的囚犯,也是人类幸福度监狱建立以来的第一批囚犯。他们和你们来自同样的维度,总共有八十个,监狱的开放时间结束时,他们已经死去了至少四分之三,最终的幸存者,也没有一个成功离开监狱。”

    “这对监狱来说,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他们也早已从鲜活而美好的生命,变成了一团团散发着腐烂臭味的肉糜。”

    “哦,相信我,即使他们现在还不是,但早晚都会是。”

    “后者嘛,神降之人,进入监狱后你们就应该知道了,这指的就是你们,这批初来乍到的新囚犯。”

    “至于为什么你们被称作神降之人,而他们被称作天降之人,恩斯雷德长官这里能够得知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施放你们及主要影响你们的命运进程的存在不同。”

    “他们头顶上的存在是‘天’,而你们头顶上的存在,则是‘神’。”

    一名玩家插言道:“那对人类幸福监狱来说,‘天’是什么,‘神’是什么?”

    眼球晃动,干脆道:“不知道。人类幸福度监狱只有人类,没有天和神。天和神,只是对你们而言的。”

    “怎么才能摆脱天或神的影响?”

    123号问。

    眼球道:“喔,这个问题……上一批囚犯也问到过,而我当然还是那个回答,没有天就没有天降之人,没有神也就没有神降之人。具体的,你们的恩斯雷德长官又不是囚犯,为什么要去做多余的思考呢?”

    他一顿,不再回答这个话茬儿,而是接着道:“还是继续说梦境领主吧。这一点,我仍然无法给出太多的信息,但囚犯们,你们最关心的关于梦境领主的某个问题,我却可以解答。”

    “即梦境领主的权力。”

    眼球闪动着映来的幽昧烛光,声音僵沉:“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它来自于神、来自于人类、来自于规则、来自于你们本身,也来自于这座监狱。它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可以被获取,也可以被舍弃。作为权力,它永远都只是死物。”

    “但有的时候,死物比活物更可怕。”

    场内静了两秒。

    通过这个宽泛而具有明显试探性的问题,在座的玩家都对这位说明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也对他所掌握的可以告知的情报,有了一点范围概念。

    于是,紧接着,距离黎渐川不远的12号玩家提出的问题,针对性便更强了些:“尊敬的长官,梦境领主的权力之一,对潘多拉的晚餐能否按时举行所拥有的投票权,是否隐藏着一些另外的秘密?”

    “您一定清楚,第一次成为领主的人,面对这场投票,只有禁止一个选项,直到第二次,通过的按钮才会迟钝地亮起来。”

    12号的声音里溢出寒凉的轻笑:“那您说,我能否以此推测,赋予梦境领主这方面权力的存在,并不太喜欢潘多拉的晚餐,或是不太喜欢……潘多拉本身?”

    灵活的眼球显出了短短一刹的僵硬。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回答:“没有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囚犯。另外,我需要提醒各位,我们愉快的答疑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分钟了。或许你们应该拿出更有价值的问题来,不是吗?”

    12号笑意不改,几乎像是早有预谋一样道:“哦好的,那尊敬的长官,请您谈谈您的顶头上司,典狱长,怎么样?”

    “您不可能对他毫无了解。”

    眼球看向12号:“亲爱的囚犯,如果你见过我的上司,你只会对他有唯一一点了解,那就是,他是一个人类。至于其他的,我还是那句话,没有人知道答案。”

    12号叹气:“长官,这样的答案,实在让我们看不到您的诚意。”

    眼球盯着12号,板直的声音扯出无所谓的笑声:“不要讲这些可笑的话,12号。囚犯永远不需要看到狱警的诚意。或许你该明白,恩斯雷德的友好与善意,对于囚犯来说,是恩赐,而不是平等的馈赠。”

    12号闻言抬起眼,视线自兜帽的阴影里射出,同眼球无声地对视着。

    数秒的僵持后。

    12号突然一笑:“您是真的很情绪化呀,恩斯雷德长官。”

    眼球颤了颤,缓缓转开直勾勾的目光。

    然后不等他亲口承诺的这十分钟结束,他背后的机械臂就迅速收缩了上去,带着他一同消失在了众多玩家的眼前,仿佛是在用突然的愤怒,来印证12号针对他的评价一般。

    和上次晚餐时一样,这位说明人的离开有些突然。只是比起上次,这次他的表现里透露出来的某些含义似乎更为明显。

    “他是把我们都当成傻子吗?”

    一名玩家望着天花板,摸摸下巴,叹息着发出了一声嗤笑。

    第323章  这个副本,对进入的玩家来说,确实是真切的牢笼、监狱。

    这声嗤笑仿佛不带掩饰地揭开了什么。

    晚餐古怪而尖锐的气氛忽地一变, 洋溢起让黎渐川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轻快来。

    他看到不少玩家都调整了下坐姿,像是在无声地宣告某种态度或想法上的转变。

    “我想,到现在这一刻, 在座的各位应该都已经看清了目前的局面。”

    发出嗤笑的55号玩家将肩背惬意地靠进了金属高背椅内, 开口说道:“很明显, 我们只剩下彼此合作这条唯一的出路。当然,对于有些人来说, 也许还有第二条路。”

    “比如死亡,比如像12月10日进来的那批蠢蛋一样,永久地滞留在这里,成为游戏的一部分,再比如,彻底改变作为玩家的立场,投靠这座监狱, 化身背叛者, 去祈求那些虚伪的恩赐, 以获取可能存在, 也可能不存在的,离开的捷径——”

    他话音一顿, 语气夸张地大笑道:“等等等等,各位, 不会真的有人想做出这样的选择吧?”

    “我可不认为这里还有蠢蛋存在!”

    从晚餐开始, 就云里雾里打起来的哑谜, 到这里, 就已经再清晰不过了。

    黎渐川心念电转间, 也已经反应了过来。

    这是一出未曾经过沟通与排练的、极为默契的试探!

    针对说明人,针对这座监狱, 针对这整局游戏,也同样针对导演这出试探的玩家们自己!

    而现在,试探结束,结果已经了然地出现在许多玩家心中。

    对于这个结果,大多数玩家选择的处理方式,刚才就已通过他们坐姿的改变传递了出来,那就是相对的坦诚与合作。

    能让他们如此干脆地做出这样的选择,这一局游戏的难度,这个副本真正意义上的敌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已经超出了魔盒游戏普遍意义上的寻常认知。

    黎渐川在听闻上一批玩家滞留的原因时,在见到Fraudster时,在望着隐秘的魔盒力量自金色堡垒升空而起时,心底就已经生出了某些怀疑——这个副本不是普通副本,它与潘多拉、与魔盒隐秘都牵扯极深,对这局游戏影响最大、操控最多的,也极可能不是魔盒力量或其它,而是潘多拉。

    也就是说,这个副本,对进入的玩家来说,确实是真切的牢笼、监狱。

    即使仍有魔盒规则的保护,但生死未来,已大半身不由己。

    此刻,这出试探的结果就是在告诉黎渐川,他的怀疑果然成真了。

    而在座的另外四十二名玩家,也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

    “55号。”

    无聊地敲击着椅子扶手的6号有些不耐地道:“不论真假,在座所有玩家的态度都已经摆出来了,你再这样试探可就没意思了。”

    “还剩下这么多人,愉悦犯,搅局人,和没脑子的背叛者,都是必然存在的,不可能死光了。但你想揪,是绝对揪不出来的,他们能活到这次晚餐,没人是傻子。”

    “我们也没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真遇到了,随手杀了就是。现在这次晚餐的头号重点,仅一个,谈好合作,别的不管。”

    55号转动脖子,看向6号。

    他收起了夸张的语气,耸肩道:“很明确的想法,但6号,也许你可以再明确一点,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合作?”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达成合作的意向非常容易,可想要建立起真正彼此信任的、切实可行的合作,简直是困难极了。”

    “你想谈好,有主意吗?”

    6号主动开口,自然是有备而来的。

    面对这个问题,他没多犹豫,直接摇头笑道:“不,55号,我必须要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我们是需要合作,但却不需要太多的信任。”

    “不要忘记,这局游戏的基础规则自始至终都是大逃杀单人模式,不会因我们改变,而人心,也从来都不是恒久不变的东西。只这两点,就让我们无法进行太过深入的合作。”

    “我们完全可以不需要这样深入的合作。”

    “我建议,在座所有玩家的第一次合作,就在寻常晚餐交流和玩家间交易情报的基础上,增加一点真实性、公开性和互助性。简单来说,是以交流交易为主的合作,而非某种坚实的捆绑。”

    55号不客气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太过保守。”

    “没错,这是一个相对保守的态度,但至少,它的安全程度是毋庸置疑的,”6号坦然颔首,环视四周,“各位,你们之中应该没有谁对‘潘多拉’丝毫都不了解。你们是怎样来到这局游戏的,也不需要我去帮助你们回忆。”

    “现在,我相信各位都有或多或少的把握,可以确认我们的背后、这局游戏的背后,悬着的那只手就属于潘多拉。”

    “而不太巧合的是,我们眼下身处的空间,叫作潘多拉的晚餐。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得不以谨慎保守的态度,来确保自身的安全。”

    “当然,我们也都知道,潘多拉的晚餐也并不意味着请客的主人只有潘多拉一位。”

    “可无论这张餐桌上有多少位主人,我们都只是客人。”

    “客人在这张餐桌上,即使暂时抹去了某位主人那颗充满恶意的、好奇窥探的眼睛,也不应该太过肆意妄为。我们无法确定,少了眼睛,是不是还有耳朵留下。”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是过分警惕的行为,像是东方成语里的惊弓之鸟。”

    6号抬眼,迎上一个又一个玩家投来的注视。

    “但是,”他道,“亲爱的伙计们,我可以不在乎情报的价值,明确地告诉各位,是的,不只有潘多拉一种力量在影响这局游戏,影响我们。但在这局游戏里,潘多拉的影响绝对是它们之中最大、最嚣张的那一个。”

    “连说明人的公正性都可以被它部分掠夺,所有玩家都知道,这原本是魔盒游戏的规则之一!”

    “它刚才的行为是什么?是在毫不掩饰地向我们宣告它的存在,逼迫我们自乱阵脚,做出盲目而自大的选择!”

    “我们是要赌,我们也必须赌,但这绝不能押上一切!”

    6号将一口气沉沉地压进了喉咙里,嘶哑冷厉的声音在空荡的会议室内阵阵回响。

    在这引人沉思的回响中,有玩家低声道:“潘多拉究竟是什么?它针对我们,又有什么目的?”

    也有玩家发出不知是真是假的恼火谩骂:“我就知道,这该死的救世会,和潘多拉脱不开关系!他们就是想要谋夺我们的魔盒与力量!”

    “那可不一定。”

    另有玩家嗤道:“对于某些神秘组织来说,那或许只是为神明举行的一场普通祭祀,而潘多拉,就是他们的神……”

    嘈杂的低语四起。

    149号玩家蓦地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各位,有关潘多拉的问题,聊再多都是没什么用处的,这是魔盒问答都无法给出答案的未解之谜。”

    “只要是魔盒持有者,在有富余魔盒的情况下,大概都向魔盒询问过潘多拉的情报。但魔盒对此的回答应该都是一致的,涉及魔盒隐秘,不予显示。”

    “或许深入接触过潘多拉的某些玩家可能是例外。可这样的玩家应该是极少极少的,活着的概率也不大。”

    他顿了顿,说:“在魔盒游戏之外,现实世界里,潘多拉的情报也非常少,大多都和救世会、God实验室联系在一起,没有点儿特殊渠道,想买都没地方去买。”

    “不过关于潘多拉,目前可以确定的事至少有三件。”

    “一,是它绝对与魔盒游戏关系紧密,或是魔盒游戏的主人,亦或只是如神话中的潘多拉一般,是开启魔盒的那只手。”

    “二,是它能一定程度上影响游戏对局,但这种影响大概率无法改变主线剧情和底层规则,等等,先别急着反驳我,这里我指的是一般情况下,这个副本说不准就是例外。”

    “至于三,包含我个人的一点猜测。”

    “我认为潘多拉的行事一直有一个统一的从不曾更改的目的,无论是在现实世界,还是在游戏世界。”

    “这个目的从来都是隐晦的,表现得最为明显的一次,可能就是本局游戏吧。”

    有玩家啧了声:“照你这么说,这局游戏既是危险,又是机遇了?想要调查潘多拉,调查魔盒游戏,就要好好把握这一局?”

    149号笑了笑,没接这话。

    “话说到这里,是已经默认要采取6号提出的合作方式了?”

    又有玩家将声音插了进来。

    餐桌上,冷锐审视的目光彼此交错。

    黎渐川一边捕捉着在场所有玩家的细微反应,一边大脑飞速运转,留意着四面汹涌的暗流。

    剩余四十三名玩家,个个都套着厚重的面具,说着似是而非的所谓真心话。里面必然有人是虔诚的合作者,也必然有人是狡诈的背叛者,有人想理清一切,也有人想搅浑潭水。

    所有人的来历、立场、想法都迥然不同,难以捉摸,推动这场晚餐向前走着的,绝不会只是某一双手。

    也绝不会有人放任,它是某一双手。

    “我不喜欢太过保守的提议。”

    另一名玩家语气简单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恶,似乎别无他意。

    “我也反对。”

    环形桌中部,68号旗帜鲜明地与6号别开了苗头。

    他不等谁反驳他,便干脆利落道:“这局游戏是什么情况,眼下已经显露出了大致的轮廓。不管幕后黑手是潘多拉,还是别的什么,我们目前所面临的问题都只有两个。”

    “第一,仍是解谜,我们必须要解谜成功。第二,就是如何摆脱可能滞留副本的情况。”

    “前者不需要多说,所有玩家都有自己的野心。”

    “后者,有前车之鉴,可我个人认为,上一次是‘丢失了某样东西’,这一次就不一定了。虽然上一次丢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上一批玩家在副本待了一百年都没有真正搞清楚,但同一个花招,玩多了,也就很容易会被人看破了。”

    “所以如果这一次我们将滞留,我猜测,滞留的原因一定会有两个及以上。而丢失了某样东西这个原因,必然也在队列里,只是是作为引导或误导,而非主要。”

    “那怎么解决这个滞留问题呢?”

    “小心翼翼地在这里进行没什么作用的合作,还是干脆赌个大的,搏上一搏?”

    “朋友们,你们心中都拥有自己的答案。而我,也可以坦诚地告诉大家,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我们可以大胆一点。如果我们还指望着依靠魔盒游戏的规则运行,来继续进行这场游戏,那我们只会是下一批滞留的蠢蛋。”

    “我们和它们同样都坐在这张餐桌上,凭什么就不能也成为主人呢?”

    这句话吐出,餐桌上顿时浮起微不可察的躁动。

    68号任这躁动蔓延,默然几秒,抛出了沉哑而坚定的声音:“在我看来,成为这张餐桌的主人之一,绝不是天方夜谭。”

    “喔!”

    3号表露出了明显的兴趣,他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激动地坐直了身体:“我很欣赏这个想法,朋友!”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脑子几乎要忙不过来的黎渐川见状,下意识地抽了下嘴角,颇感无语。

    因为这个3号不是别人,正是宁准。

    早在之前,他们就互通过晚餐的一些信息,比如宁准是3号,他是19号,方既明是99号等。

    这方便某些时候的交流配合,且可以避免情报信息上的误伤。

    宁博士慷慨激昂地接下了68号的提议,以一种很是鼓动人心的语调说着:“亲爱的朋友们,68号说得完全没错,反客为主,我们并不是毫无机会的。相反,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唯一出路!”

    “我诚恳地请求你们,发动你们聪慧的小脑瓜,仔细去想一想,为什么是这张餐桌上、这个副本里,聚集了不止一种能影响魔盒游戏的力量?”

    “是巧合吗?”

    “绝对不是!”

    “那它们为什么而来?它们对待我们的态度,又是怎样的?”

    他像是突然跑题了,又像是故意借这跑题,轻巧地将另一个关键,从一片混乱中拎出来。

    “潘多拉这个令在座的绝大多数玩家都云里雾里的存在,已经确定是它们中的一员,它的目的和它对待我们的态度,与它们又有几分一致,几分不同?一致在哪里,不同又在哪里?这一致与不同,又是否能拿来利用,让我们顺利完成一场反客为主?”

    一连串咄咄的急问一停。

    宁准像是一只突然发过兴奋劲的猫一般,敛去了张牙舞爪的气势,懒散地在自己的掌心压了压下巴,轻笑道:“亲爱的朋友们,千万别让谨慎变成畏惧,又将畏惧发展成愚蠢。无论任何时刻,我们都需要保持冷静,认真思考。”

    餐桌上静了几秒。

    24号突然道:“这局游戏,餐桌上的主人只有四位,魔盒游戏,潘多拉,这个副本内的某位,还有一个大约可以被称之为无数眼睛的集合的存在。其中,有两位关系匪浅。”

    “具体是哪两位,我无法看清。但我更倾向于这两位中的一个,就是潘多拉。”

    “反客为主,可没有那么容易。”

    第324章  全是陷阱。

    这段信息量极大的发言立即让24号成为了餐桌上的焦点。

    下一秒, 71号就携着所有玩家的疑惑,向这位焦点提出了问题:“奇异物品,还是你的特殊能力?”

    “能窥探到这些, 还真是厉害。只是, 24号, 你耗费了相当大的力气,窥探到这些, 却就这样没有任何条件地,近乎无私地把它分享给了我们,是为什么呢?”

    “是6号感动了你,还是3号折服了你?”

    “总不能是68号的冒险精神与你志同道合吧?”

    他晃着脑袋,笑声里充满无辜:“请相信我,我只是单纯地好奇,可没有一点怀疑你的意思。”

    24号隔着半张环形桌望向71号, 顿了片刻, 也跟着笑了起来, 如顽劣的孩童般摊手道:“谁知道呢。”

    “可能我就是这样一个无私而伟大的人, 我不介意你从今天开始对我心怀敬意。”

    71号哈哈大笑。

    笑完,他拍了拍手掌, 深吸口气,道:“八点四十九分, 好吧, 非常明显, 各位,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是那么充裕了。无论是打算保守地进行信息交流合作, 还是准备激进地踹烂椅子冲上餐桌,我们都该做出选择了。”

    “在这之前, 各位允许的话,就让我来总结一下。”

    他竖起一根手指。

    上面缠绕着朦胧阴影,这让他自斗篷底下显露出来的任何身体部位都足够模糊不清。

    “首先,我们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两个,解谜,和如何摆脱无知无觉被滞留副本的情况。这两个问题背后,可能隐藏着的敌人是潘多拉,或更多的餐桌上的主人。”

    “他们拥有足以影响魔盒游戏部分规则的强大力量,为何而来,对我们的真实态度是什么,又是否会改变,暂不清楚。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没有什么对我们是有利的。”

    “这是未知的恐怖,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同样也是机会。”

    71号摇了摇手指:“在这部分,我们的见解已经达成了一致,应该没有人再浪费时间去质疑或反驳了。”

    “接下来。”

    他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就是如何去解决这两个主要问题,去面对我们可能存在的敌人。”

    “对问题的剖析和对敌人的了解,刚才已经说了七七八八,更多的,各位大约也不会再轻易分享出来了,有所保留嘛,非常正常。那么,依据这些剖析和了解,依据各位心中的保留,现在有两种解决方向出现。”

    “一个,就是以6号为主的,算是保守派吧。另一个,就是以68号和3号为主的,起个什么称呼好呢,激进派?冒险派?想成为第五个主人的痴心妄想派?”

    “总之,这次晚餐上现在所拥有的,就是这两种解决方向。”

    “前者有着较为明确的执行方法,分享,交流,适度的合作,停留在这张餐桌,暂时不再更深蔓延。后者还比较模糊,只有大致的思路,但在24号提供的情报的支撑下,它或许能有着极为惊人的未来发展。”

    “各位,我已经浪费了一分钟,现在是八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我想这足够大家做出选择了。”

    71号话音一顿,收起的两根手指一并,像被风吹倒一般,轻巧地歪向了68号的方向。

    “我个人,还是更喜欢做赌徒。”

    他笑着道。

    晚餐再次陷入一片凝滞的寂静之中。

    没有玩家提出两个解决方向之外的第三个方向,或是两个问题之外的第三个问题。

    他们明确地保留着自己的理智,不会做出这种浪费时间的愚蠢行为,聪明人的试探与搅局也分时机。

    而眼下这个时间,在两个相对明智的方案中尽快地做出选择,才是最合适的做法。

    “这里没有人不是赌徒。”

    一名玩家发出低沉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他探出食指,蘸取了一点营养液,在自己眼前的桌面上缓缓画出两个数字,代表自己的选择:“顺便,我可以为大家提供一个反客为主的行动思路,比如各位都很喜欢也很擅长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中规中矩的思路,但大概率会很有效,”有玩家赞同地颔首,也随意拈起营养液,写下数字,“前提是24号提供的情报是真实的。这张餐桌上有四位主人,两位有关系,其他两位不同。”

    也有玩家厌恶这种不太卫生的行为。

    只抬了抬下巴指人,同时道:“以这个思路,要想成功,关键在于四位主人之间的不同点、矛盾点。”

    “3号提起的几个问题都很有意思,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为什么偏偏是这局游戏、这个副本,餐桌上出现了四位主人。往常应该都只有一位,或一位半——潘多拉在其他副本,应该是不能上桌,或只能上桌一半吧,我这个说法也没问题?”

    “这里存在什么,吸引着他们,或者说,这里以前或未来发生着什么,需要他们。”

    两三口灌下营养液的一名玩家摆了摆手,随意指向某个方向,边做出选择,边道:“显而易见,这是蠢蛋都能看出来的事。问题是,这里究竟存在着什么,或发生着什么。”

    “比起较为风平浪静的三等监区和六等监区,也许九等监区的玩家们在这件事上,更有发言权?”

    同样歪了歪手指,选择成为赌徒的某名玩家笑道:“更准确点吧,我想听听九等监区梦境领主们的想法。”

    一个又一个玩家或凝神犹豫、或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同时也随着选择,抛出了自己的想法,有故意直白、假装浅显的,有含糊莫测、别有深意的,也有或明或暗表露目的的。

    他们不约而同地推促着这场合作的最终成型,也默契十足地,借此搜寻着自己想要的某些答案。

    有关九等监区的问题也终于在此时,在众人交错的对话和延续对接的思考中,被抛了出来。

    这个问题没有空荡地砸落在地上,它被一名玩家接了起来,仍以方才快速转换着的语速,应道:“在九等监区,我看到了那片瑰丽壮阔的星云,感受到了那股强大而隐秘的魔盒力量。”

    “它一直藏在金色堡垒里对吗?”

    “自始至终无人发现,又或者是发现了但不确定,确定了又无法引出来,但不管怎样,最后,它都落到了你们,九等监区的四大梦境领主手里,被你们打成了碎片,瓜分干净。”

    有玩家露出恍然大悟的讶然:“哦,所以现在的意思是,在座的部分玩家,怀疑餐桌上的四位主人是为了这种魔盒力量而来的?”

    “难道不是吗?”

    提出九等监区问题的玩家扬声反问。

    另有玩家笑道:“就算不是主要目的,也肯定是他们出现在这张餐桌上的目的之一。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这张餐桌上的席位不是铁板一块。”

    “九等监区现在已经被宣告成为无神之地,我们这批玩家,也就是神降之人,已经无法再进入。隐藏的魔盒力量,虽然没有谁知道它为什么会以那样的形式出现在那里,但可以确定,九等监区应该是再没有第二个它了。”

    “那么接下来的焦点,就是六等监区和三等监区。”

    “我们初步的合作方案,就是夺取这些可能存在的魔盒力量,拿来当筹码,无论是让自己反客为主,在这张餐桌上获得一席,还是像饵料一样抛出去,谋划布局,让餐桌上目前的四位主人争斗,从中获利。”

    环形桌的角落里,101号沉声打断了这场击鼓传花似的选择与商议。

    “九等监区的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复制,我不认为六等监区和三等监区能够同样做到。”

    他讥嘲道:“餐桌上只有我们是聪明人,四位主人都是傻子吗?九等监区的魔盒力量真的是凭我们的力量夺到的,真的是他们措手不及,或布置不当,没有争过我们?”

    “我更倾向于他们是故意的,或者至少他们之中的部分存在,是故意的,故意将九等监区的这份魔盒力量,给予我们。”

    “目的未知。”

    “但我直觉是陷阱,我选择6号,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当然还是愿意赌上一赌,我们并非毫无胜算,对吧?”

    “魔盒力量呀……”

    “……”

    电子时钟上的数字一下一下跳动着。

    围绕环形桌而坐的四十三名玩家,大多数都已经或高声而谈或沉默寡言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想要反客为主的赌徒一方占据绝对优势。

    黎渐川的视线锐利冰寒,静静地扫动着,试图读取其他玩家那些掩藏在鲜明言行之下的真实意图。

    晚餐时间,八点五十七分。

    他跟随宁准,选择了68号的提议。

    此时,超半数玩家投票选定合作方案,前往三等监区与六等监区,冒险夺取魔盒力量。

    这似乎是大势所趋。

    “夺得力量之后呢?”

    82号在晚餐的末尾发问:“这力量具体有什么用,九等监区的四位梦境领主不出来说说?”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这种态度已经算是答案。

    整场晚餐以一种极快的节奏开始着,进行着,结束着,显出一种诡异的潦草来。

    就仿佛它的出现和进行,并不是为了促成玩家之间的合作,或是真正解决目前的两个问题,而是七拐八拐、弯弯绕绕地,想要将一个枪口架起,瞄准所谓的魔盒力量,所谓的餐桌主人。

    有人看到了这个枪口,在顺水推舟,有人掩饰住了枪口,想将计就计。

    至于这个枪口最终要怎样处理,不会有人给出真实的建议。

    晚九点,晚餐结束。

    回归小旅馆后,黎渐川紧绷的神经终于迅速放松下来。

    他大脑一空,脊背重重地靠在了墙上,露出了大脑宕机的表情。

    斜对面,方既明也是一脸呆滞。

    缓了一会儿,他率先挣扎起来,问道:“宁博士,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计划不变,进梦境阶梯。”

    宁准似乎仍在思考着什么。

    顿了顿,他又道:“从现在开始,不要再想刚才任何人的言行举止、思路观点。忘掉,把晚餐上的一切统统忘掉。我们该做什么,仍做什么,权当没有这次晚餐,也没有什么合作。”

    方既明茫然地看着宁准。

    黎渐川勉强动了动脑子:“晚餐有陷阱?”

    “全是陷阱。”

    宁准叹了口气,低声笑道:“不过没关系,我也设了陷阱,还挺有趣的,不是吗?”

    “但陷阱不陷阱的,其实不重要,智慧这种东西,有时候是要以机锋试探、心机深沉来表达,有时候,又只以简单直白、行之有效来展现。我们只需要完成我们的计划,解谜、离开,就可以了。”

    “别太入戏。”

    “餐桌上拿着刀叉等待美食的,除了主人,也有我们这些野心勃勃的客人。”

    宁准别有深意地眨了眨眼。

    黎渐川拧眉闭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绝对得当上梦境领主,投出这个晚餐禁止票。

    这次晚餐,看起来似乎是理清了游戏的局面,但某种程度上,却也让一切都变得更加混乱。

    以他的智商,简直是要举步维艰了。

    一声头疼的叹息卡在喉咙里,还未发出,下一刻,冰冷机械的女声就先一步在耳内响起。

    “本局游戏追杀任务开启!”

    “请玩家King于玩家Freedom为期十小时的追杀下,成功存活!”

    黎渐川思绪一滞,睁开双眼。

    Freedom……

    骑士团那个据说能魅惑一切活物的诡异玩家?

    第325章  他们丢失了在那里的具体记忆,并被其它内容,填补了这段空缺。

    “King……”

    漫步在断壁残垣间的男人仍旧是那身侍从装扮, 只是锃亮的皮鞋不小心沾染了泥尘,整齐干净的燕尾服也零星地泼了血污。

    这无损他摄人心魄的奇异魅力,反而让他好像一位从食人盛宴上优雅归来的魔鬼公爵一般, 充满血腥疯狂的气质, 几乎要引狂热的信徒供奉朝拜。

    他顿了顿脚步, 结束沉思,含笑看向身后:“亲爱的, 还记得吗?天际角斗场那个有趣的外来者,我们调取过他的资料。看来命运的齿轮从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了转动。”

    高贵冷漠的女人已经撕去了礼服的下摆。

    她赤着脚,扛着重枪,一根尚还黏连着些许碎肉的军刺被布条裹着,插在她头上,簪子般挽起了她的长发。

    侍从成为了贵族, 而贵族则抛弃一切, 心甘情愿成为了任人驱策的武器。

    “您说的是, 金色堡垒战前被黎明会和机械部队全力围杀, 还成功逃脱的那个家伙?”

    女人皱眉道:“他将要与您为敌?”

    男人笑着摇头:“不不不,不是他要与我为敌, 而是我需要违背自己的良心和意愿,去杀害这个无辜之人。”

    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 甚至显出了愤怒:“谁能让您违背自己的意愿!”

    男人无奈道:“太多啦, 亲爱的。”

    “假使通往胜利的道路, 只有一条, 只在陷阱之上, 只在我的意愿之外,那么为了胜利, 我可以主动踏入陷阱,也可以遗憾地违背自己的意愿。”

    金色堡垒陨落,漆黑的夜色无边无际,似乎将永恒地笼罩着整个九等监区。

    唯一还能称之为自然光源的,只剩那片围拢着梦境阶梯的光幕。

    它波光粼粼地伫立着,直上天穹,不因炮火而崩塌,也不因梦境领地的消亡而褪色。

    男人的脚步停在了这片光幕前。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祖父告诉我,每一位骑士都需要有三样东西,才能称之为骑士。”

    “好吧,亲爱的,你并不知道什么是骑士,简单解释的话,这就是一个在我们的世界里,可以让许多认可它的人为之而死的……名词。”

    “对,名词。”

    男人肯定地点头。

    “我的祖父为它而死,死在一场灾难的救援里,最终只得到了一个下士的军衔和一笔连我的幼儿园学费都支付不起的抚恤金。”

    “我的父亲为它而死,死在伤员不断的急救室,我的母亲也为它而死,死在被拦截的歹徒的刀下。”

    “它令我成为了孤儿,住进福利院,混进少管所,最后,又有人以它的名义,将我接到富丽堂皇的城堡里,告诉我,我是高贵血统的拥有者。”

    “挺可恶的,是不是?”

    男人温柔地执起女人的手。

    女人痴迷而又爱怜地望着他。

    “他们告诉我,成为骑士,加入他们,就是需要高贵的血统,可我的祖父,那个连我的幼儿园学费都赚不上的老头子,却告诉我,血统是最无用的东西,它什么都无法证明,而一个人想要成为骑士,只有拥有三样东西才可以。”

    “永不退让的原则,永不遗忘的使命,和永不更改的信仰。”

    “第一样东西,在一场又一场的生死中,已经被我抛弃。第三样东西,虚伪的我从来都不曾拥有。”

    “唯有第二样东西,永远刻在我的心里,是我活下去的意义。”

    男人凝视着女人的眼睛,轻声地诉说着,同时宽厚的手掌在背后一抓,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双简单干净的白色跑步鞋。

    他俯身半跪,让女人倚坐在他的肩上,低头拂去女人脚上的脏污,为她穿上这双鞋。

    “您的第二样东西,永不遗忘的使命……它是什么?”

    女人低声道。

    “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男人不答反问。

    女人没有露出失落或沮丧的表情,只是像之前每一次一样,再次重复道:“朱丽叶,我叫朱丽叶。”

    男人笑起来,平凡的五官像世界上最舒展漂亮的云:“好吧,亲爱的,我发誓,这次我一定记住了。现在,就让我们按照计划的那样,一起去未知的世界冒险吧,哦对,还要顺便去杀个人。”

    “他一定会出现在梦境阶梯里的,我们不需要刻意去寻找。”

    “有人已经费尽心思地安排了这场追杀任务,又怎么会不再妥帖一点,将它安排得更加圆满呢?杀手与被追杀者如果连见上一面都困难,这可远称不上是圆满。”

    他牵起女人的手,女人扛起沉重的枪,两人像去赴宴一般,狼狈而又从容地迈进了光幕内。

    “至于你的问题,亲爱的,你相信吗,我的使命和你一样,都是守护世界和平……”

    女人露出迷恋的微笑:“您可真会扯淡。”

    男人哈哈大笑,边向前走着,边朝女人做出一个与他的言行举止极不相符的滑稽的鬼脸。

    女人瞪他,加快了脚步。

    光幕闪烁。

    一男一女并肩而行的身影被梦境阶梯吞没,眨眼便消失不见。

    数十秒后,附近一栋半塌的高楼后绕出裹着红斗篷的小机器人的身影。

    他一边咔嚓咔嚓地抖着肩膀,一边纳闷地自言自语:“原来女孩子喜欢的都是这种类型吗?”

    “表演欲旺盛的装逼犯,加身世可怜悲惨的温柔男,再加身不由己陷落泥潭但仍为了某种神秘使命而奋斗的风趣花心大萝卜?”

    “这样看来,单纯善良的QAQ注定是讨不到女孩子的喜欢了,只能勉强再进一下梦境阶梯,维持一下生活这样子。”

    “也许这次不仅能维持一下生活,还能顺利通过?”

    “毕竟我也不比Blood那家伙差什么嘛,还更帅呢。而且这次准备这么充分……当然,还是要小心,毕竟上一次进入梦境阶梯的记忆,在从光幕出来后,我就已经全部丢失了……能随意删除记忆的力量呀,好恐怖呢。”

    “不管啦,走了走了,这次要杀我的人,可还在六等监区等我呢,QAQ好期待哟!”

    小机器人念叨着,不再犹豫,扯起红斗篷,咣咣跃起,兴奋地冲进了光幕里。

    与此同时。

    六等监区,梦境领地“病城”内。

    谢长生靠坐在教堂的祭坛边,摘下脸上的疫医面具,漠然地望向四面的彩色玻璃和耶稣浮雕。

    他的脑后,浓密的黑发遮盖处,传来一道低沉清冷的男声,与他的嗓音一般无二,只是语气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你在犹豫……你在犹豫什么?你不想完成追杀任务,不想去杀那个起了一个愚蠢又可笑的名字的RainbowQAQ?”

    “别傻了,不去做猎人,你就会成为猎物!”

    “如果你现在是一个人,你成为猎物无所谓,你去死都无所谓,可不要忘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不能拖累沈晴,他已经……”

    谢长生对这道声音置若罔闻,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教堂的门恰好在此时被推开了,这道声音立即噤没,仿佛从未出现。

    “我刚才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了,是在叫我吗?”

    门外进来一名少年,望着他,歪了歪脑袋,然后不走寻常路地,像猫一样灵巧地翻过一排排椅子,来到谢长生面前。

    他闲不住般拿起那副面具摆弄,咋舌道:“好好的,为什么总戴着这个?长得好看就应该多露脸出来给大家看看呀,我就很喜欢看,虽然这个面具也挺酷的……”

    谢长生看着少年,目光平静却专注。

    等少年喋喋不休地说完这个,讲完那个,他才慢慢弯了弯唇角,开口道:“不早了,回家吧。今晚想吃什么?我做。”

    少年欢呼一声,跳上谢长生的背。

    谢长生戴上面具,背着少年往教堂外走去。

    “说起来,你总提着的那个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能打开看看吗?我好像听到里面有声音来着,还有一股味道……很奇怪,还有点熟悉。”

    少年好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低低地响着。

    “不能。”

    谢长生冷淡地拒绝道:“里面已经没有东西了。”

    少年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了一阵,见谢长生没有反应,便只好偃旗息鼓,缩了缩身体,将头埋在他的颈窝,迷迷糊糊睡去了。

    谢长生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教堂外,无星无月,只有一座又一座焦黑的尸山,堆满这座中世纪城镇的大街小巷。

    组成尸山的所有尸体,都在含泪微笑,它们扭曲着,缠绕着,蠕动着,也拥有着同一张面孔。

    正是谢长生背上的少年。

    “我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宁准突然道。

    此时,三人刚刚休整好,走出小旅馆,准备出发前往梦境阶梯。

    宁准这毫无预兆的一句话,直接让方既明一骇,满脸愕然警惕,六神无主,黎渐川也拧眉,扫向四周。

    夜色平静,弥漫废墟,没有任何古怪。

    “怎么了?”

    黎渐川看向宁准。

    在他的印象里,宁准极少会说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表情。上一次,可能还是真实世界里,他将要出发去黑金字塔和魔盒谈判时。

    宁准眉头微锁:“不清楚,但我在魔盒游戏里的身份,注定我的感知与普通玩家不同。这种预感,不是来自于某种具体的危险,而是来自于这种感知。”

    “也许是魔盒力量,或者剧情上出现了什么问题,受到了干扰。”

    黎渐川心头沉了沉,道:“尽快通过梦境阶梯吧。”

    尽快通过梦境阶梯,进入六等监区,之后,无论是去和谢长生、池冬会合,还是寻找线索,夺取魔盒力量,都可以更放心些。

    宁准点了点头,取出那个古铜门把手来。

    在四大梦境领地还存在时,梦境阶梯的光幕被“自由花蕾”和“虚妄之地”完全封锁,要想进入,就只能先闯这两大梦境领地。但现在,四大梦境领地都已经随着秘密教团的灭亡和梦境领主的离开而消散,梦境阶梯的大片光幕再次成为随意通行的区域。

    只是,随意通行也意味着,埋伏处处,窥探的眼睛无处不在。

    寻常玩家都得多担心几分,更不要说夺得了九等监区魔盒力量的梦境领主们。

    暗处觊觎这些力量碎片的存在,不知有多少。

    幸好宁准的奇异物品选得非常合适,精雕细琢的古铜门把手在虚空一按,便立刻勾勒出一道虚幻光门,直通梦境阶梯的光幕。

    光门成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嗡鸣声。

    一辆浮空车急速而来,打出自由者公司的信号后,停落在小旅馆前。

    黎渐川非常眼熟的一位自由者公司职员跳下车,快步过来,将一份文件递给宁准:“这是老板让我转交给你们的。”

    宁准挑眉,和黎渐川对视一眼,打开文件,发现竟是梦境阶梯的相关资料。

    “关于梦境阶梯,自由者的所有情报都在这里了,不多,因为那里非常神秘。”

    公司职员解释道:“所有去过的人,无论是否是外来者,都称那里白天只有类似茫茫废墟的场景,而夜晚则会遭遇某些梦境。”

    “自由者详细调查过,发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那里是否是空荡的场所暂不可知,但可以确定的是,所有去过那里的人,生物脑中都没有过做梦的痕迹。”

    “他们丢失了在那里的具体记忆,并被其它内容,填补了这段空缺。”

    他展露着友好的微笑:“十分钟前自由者已确定所有神降之人都已离开,老板感谢您遵守约定,在此停留到了十小时期限的末尾,为九等监区守卫到最后一刻。”

    “这是她额外赠送给您的离别礼物,希望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宁准一目十行地扫着文件:“举手之劳,她还好吗?”

    公司职员敛去笑容:“她将死去。”

    宁准顿了顿,抬眼道:“需要回故土安葬吗?”

    公司职员摇了摇头:“老板知道您会这么问,她让我告诉您,一捧灰而已,埋在哪里都一样,不要为了她浪费魔盒,请继续向前走下去吧。九等监区已是无神之地,现实世界,也希望不再遥远。”

    黎渐川闻言一怔。

    他直觉Aurora这位在这个副本内生活了整整一百年的老玩家似乎知道些什么。

    “祝三位一路顺风。”

    公司职员摘下礼帽,微微鞠躬。

    他的脑袋干净完好,已不再有密密麻麻的眼球寄生。

    宁准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虚空中的光门打开,三人不再犹豫,一同迈步离去。

    一明一暗间,光门已穿过,梦境阶梯赫然在目。

    第326章  教育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滴滴——滴滴——!”

    一阵模糊的警报声惊醒了黎渐川。

    他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眼睛这样东西。

    等等,眼睛, 什么是眼睛?

    他怔愣着, 试图去思考有关眼睛的事情, 可他的大脑却像是被突然塞进了大团大团的雾气。

    它们包裹着他的意识,将这份意识, 与意识中的记忆,同他隔开了些距离。

    他只能在这距离之外,恍惚地感知到自己的意识与记忆的存在,描摹到它们的轮廓,却无法真切地去使用它们。

    我是黎渐川,是人类,眼睛是人类的一个器官。

    他隐约地拥有着这个概念, 紧接着, 又有新的疑问冒了出来。

    那这里是哪里, 自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 魔盒游戏,这里是魔盒游戏某个副本的梦境阶梯, 我是玩家。

    我和队友一起进入这里,是为了穿过这里, 抵达六等监区, 当然也可能是三等监区, 最终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 需要看梦境阶梯的方向, 但大概率可能是六等监区。

    这是合理推测和直觉共同给出的答案。

    他混沌而错乱地思考着,忽然又想, 那么眼睛呢?

    自己的眼睛呢?

    “滴滴——滴、咔!”

    持续不断的警报声突然被掐断。

    一道机械音道:“左天平时间三点四十八分,424号子宫成功分娩。新生儿为男性,重三十二千克,重金属含量仅百分之四十五,体质较弱,暂时不宜进入生长培育阶段,转接母巢室。”

    随着这道机械音的响起,黎渐川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挤压,仿佛一辆重型卡车碾过他的浑身骨骼,让他全身上下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金属崩折声。

    在这阵恐怖而窒息的痛苦之后,他一片漆黑的视野终于明亮起来。

    两只机械手出现,好像是在触碰他的眼球。

    “A13型号眼球匹配成功。”

    刚才那道机械音从两只机械手的上方传出。

    又有其它机械音响起:“天哪,这小家伙一出生就用上了这样的高级货,这可比我们出生那时候强多了。”

    机械手的主人转动了下黎渐川的眼球,像是在做最后的检查,闻言漫不经心地说:“他只匹配这样的高级货,但凡低级一点都要系统紊乱,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吧。”

    另外那道机械音叹气:“据说他的家庭条件不太好,父母只是普通的家用机器人,以后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想换更好的零件,就只能靠他自己了。希望最开始的这一个月,他能在母巢室变得更强壮点,这样他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一些。”

    黎渐川茫然地平躺着,这两道机械音的交谈声进入了他的耳朵,却无法被他的大脑理解。

    他根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机械手完成了检查,向后挪开,黎渐川也转动着他的高级货,望见了上方干净光滑如镜面的金属天花板,和天花板映照出的自己。

    他有一瞬间的恍然——怪不得他对人类、眼睛、大脑、意识之类的词语感到陌生,也无法再像他模糊的记忆中那样,运用他的大脑去思考这些陌生感的来源——一切的怪异,也许就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没有大脑了吧。

    躺在崭新的传送带上的,只是一个铁皮桶一样的,圆滚滚的小机器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人类。

    小机器人的铁皮敞开着,里面的芯片与线路都一览无余,也从来不存在什么人类的血肉与大脑。

    “初始芯片已自然激活。”

    机械音说着,静止的传送带随之嗡的一声,动了起来,“424号婴儿阶段正式开启,本能与基础意识正常,即将进入母巢室。”

    一道道红色光线扫过来。

    黎渐川直愣愣转动着眼球,缓慢地拥有了对身躯的感知。

    但这种感知非常微弱,像是随时都在消耗着巨大的能量,令他力不从心,无法真正掌控这具身躯,只能这样躺在传送带上,被运输进一个被布置得极为温馨可爱的昏暗房间。

    有新的机械手抓起他,将他塞进了一个半透明的罐子里。

    这个房间内还有许许多多同样的罐子,大部分罐子都空着,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装着和他模样不太一样的小机器人。

    “让我看看……”

    机械手在房间里忙活着:“424号,新来的小家伙,最缺的是什么呢?”

    “天哪,分娩室的那帮废物,连报告都不会写了吗?我都说过多少遍了,按格式来,按格式来,那样一切身体数据都最清晰,最方便,最节省时间!他们的听觉系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还是信号接收器或者芯片烧焦了?”

    “真是的……”

    机械手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同事,一边操作着一些仪器,将一管又一管的金属液体配比,然后灌进黎渐川的罐子里。

    随着这些液体的灌入,黎渐川感觉自己的身躯变得暖洋洋起来。

    舒适轻松的感觉包裹着他,令他陷入了睡梦之中。

    但这睡梦并不足够酣沉,他隐约地还能听见、看见罐子外的一切。

    外面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姿态笨拙的机器人。

    瘦一点的机器人胸前印着一个编号,是24,胖一点的机器人所拥有的编号,则是42。

    他们是一对夫妇,正趴在这个罐子前,看着他们刚刚出生的孩子,散发出忧心忡忡的信号。

    “亲爱的,我们的小424刚一出生就患上了重金属缺乏症,身体也只能匹配那些高级零件,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办呀……新生儿的治疗是免费的,但以后,我们总要自己负担起这笔费用,可我们也不是永生的,总会有报废的一天,到时候,我们的小424要怎么办……”

    24号的机械音透出沉重的悲伤。

    42号传递出安抚的信号:“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我们再多打两份工,以后的年龄芯片也换差一点的,机油再少喝一点,多赚多省,总能攒下钱的。”

    “金属液不算贵,高级零件也不是每年都需要换,别太悲观,亲爱的。看看我们的孩子,他多可爱,长得可真像我们。”

    两张长长的机械脸挤在罐子前,望着黎渐川,以机器人能接收的信号传递出浓浓的爱意。

    黎渐川看着他们,恍惚地从那两张陌生的机械脸上,看到了两副令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熟悉的五官。

    他记得这两副五官属于他的父母,他们与他血脉相连,情感相依,是他最亲最爱的人。

    这模糊的熟悉感,令他的芯片微微发热,也驱使着他本能地接收了这些爱意。

    黎渐川在母巢室生活了整整七个天平日。

    天平日是小镇的时间单位。

    这里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白天黑夜,每个天平日都被划分为左天平时间和右天平时间,两个天平时间各有十个天平小时。

    小时之下是分和秒,这和黎渐川那片模糊记忆里的某些轮廓一致。

    在得知没有午夜,没有十二点时,黎渐川的心头莫名一松。

    哦不对,他现在没有心,但总之,他的心头松了松,像是放下了某种担忧一样。

    那似乎与什么魔盒法则有关,可具体的,他已经想不到了,他婴幼儿的芯片并不支持这样过深的思考。

    事实上,他能从大机器人们的交谈中弄懂天平日这件事,就已经相当天才了——他离开母巢室时被检测过芯片活跃度,非常高,所以他现在确实已经是生产中心上下全部认证的天才小机器人了——只是他的身体依旧很弱,重金属含量只勉强达到了百分之六十的及格线,他以后将永远与金属液为伴。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满月宴上,他胖乎乎的机器人父亲对亲戚朋友们说道:“我们做父母的还年轻,完全可以更加努力地去工作,去赚钱。”

    “而且我家424芯片活跃度非常高,是咱们小镇生产中心好多年都不出一个的天才,镇上的幼儿园和小学都已经发来信号了,他们愿意让我家424免费入学,这又省下一大笔钱,可以买不知道多少斤的金属液呢!”

    他瘦高的机器人母亲抱着他,站在一旁,信号中也散发着热烈的快活与希望。

    黎渐川下意识地明白,他就是他们的快活与希望。

    为了这份快活与希望,这对机器人父母变得更为忙碌了。

    他们缩短了自己的睡眠程序,早出晚归,做很多份工作。

    黎渐川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躺在他的小床上,僵硬地动着身体,扒拉垂落下来的小风铃。

    偶尔不是太忙的时候,他的机器人父亲或机器人母亲会抱着他,带他到屋外的院子里散步。

    他家住在镇子的主街后面,是一栋老房子,在爷爷奶奶的芯片换无可换,彻底死去后,它就被传给了爸爸妈妈。

    这是非常典型的三间平房,堂屋加左右两间正房,院子里还多修了一处厢房,用来储存杂物。

    厢房对面的空地原本种满了瓜果蔬菜,还有一排漂亮的葡萄藤,但因为主人家的忙碌,它们再无人打理,已经全被杂草覆盖。

    他的机器人父亲热衷于教他辨认那些杂草,和隐藏在杂草中的小花骨朵。他的机器人母亲则喜欢给他讲故事,从小机器鱼,讲到机器公主和七个小机器人,听得他满芯片都是机器机器。

    被爱意包围着,被温柔耐心地宠溺着时,黎渐川经常会有种幸福而又悲伤的矛盾感。

    幸福在每时每刻。

    悲伤在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场景里,唯一缺失的那一个画面——有两道温柔的声音哄着他,教着他,让只会啊啊叫着的他,叫爸爸,叫妈妈——他模糊地记得这样的画面。

    但他的机器人父母是从来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们很清楚,在换上新芯片,激活语言功能前,无论他们怎样教他,他都无法学会语言,开口说话。

    黎渐川一岁时,他的机器人父亲卖掉了自己心爱的小汽车,为他换上了一岁芯片。

    芯片为黎渐川带来了一岁的小机器人应该懂得的所有知识和一岁的小机器人应该拥有的所有功能。

    他一下子长大了很多。

    会走路,会说话,思考更加敏捷,行动也更加迅速。

    他迫切地想要离开他的婴儿床,离开这间屋子,至于为什么想要离开,离开之后又要做什么,他暂时还不知道。

    他的新芯片也还不支持再深一层的思考。

    但他已经模糊地意识到,他需要找到自己的同伴,需要离开梦境阶梯,尽管他对所谓的同伴与梦境阶梯,都还没有明确的概念。

    “我不!我不!”

    “我要去找……我要去找什么!我要去外面!”

    一岁到三岁之间,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多次试图离家出走。

    但最终的结局,不是走着走着,身体机能到达极限,睡倒在了半路,就是跑出没多远就被邻居叔叔或警察叔叔送回家来。

    为此,小机器人没少挨揍。

    虽然黎渐川不认为这种连灰尘都拍不下去的巴掌,算是揍,但至少在许多街坊邻里眼里,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经常挨揍的调皮小孩。

    隔壁的小机器人313还伙同一些大孩子给他起了俩外号,爱哭鬼,和铁屁股。

    黎渐川第一次听见,就挥舞着小拳头狠狠地揍了313的铁屁股,把他硬生生揍成了爱哭鬼。

    小孩之间的恩怨,在黎渐川某些被雾气覆盖的印象里,算不上什么大事。

    所以当警察和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到来时,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三岁芯片兼容性出现了一些问题,导致424号暴力倾向的出现。”

    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用一样电棒模样的仪器解除了黎渐川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并打开了他的脑壳,观察里面的芯片与线路:“现在有两个解决方案。”

    “一是为424号更换新芯片,这笔费用需要你们自己承担。二是重启现在的这块芯片,恢复出厂设置,让424号的一切回到三岁的第一天,重新来过他三岁的这一年。”

    黎渐川闻言想要挣扎,想要质问。

    但他根本无法转动他的眼球,也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他的芯片热到发烫,几乎散发出了焦糊味。

    “我们就是普通机器人,第一次做父母,不懂这些,”42号沉默了一阵,说,“您见过的多,我们想问问您的意见,更倾向于让我们选择哪一个。”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第一个方案是肯定要换更高级的芯片的,需要花很多钱。孩子现在才三岁,换那样的高级货,说实话,没有必要。第二个方案虽然有可能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但却是最合适的。”

    “一个机器人的成长,芯片的影响是最根本的,可也不能忽略外界因素。家庭环境,社会环境,等等,都对机器人的思想有塑造改变的能力。”

    “教育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先重启吧。”

    工作人员最后道:“之后管理中心也会安排你们做一下暴力因子清洗,以防万一,怕是你们不经意间的身教言传影响孩子。另外,与424号产生冲突的313号也将重启,请不要担心。”

    42号和24号沉重地点了头。

    他们一左一右来到僵直着身躯的黎渐川身边,抱住他,任由工作人员将机械手探入黎渐川的脑内,按住芯片,输入密码。

    黎渐川无法转动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们,望着近在咫尺的机械手。

    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抽离感。

    这不是他的家,这不是他的父母,这不是他的人生,这也不是他应该继续下去的未来!

    他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迷障般的雾气也因此霍然一溃。

    然而,下一秒,滴一声轻响,芯片重启成功。

    黎渐川刹那失去了意识。

    当他再次醒来时,他的面前放着一小块机油蛋糕。

    他的机器人父母用浓浓的爱意包围着他,祝福他生日快乐。

    黎渐川茫然了一会儿,然后跳起来,高兴地吹灭了三根蜡烛,一边喊着分蛋糕,一边朝父母伸手要礼物。

    机器人父亲送出了一辆玩具车,机器人母亲给出了一顶红色小帽子。

    “奇怪,都是我想要好久的礼物,为什么感觉一点都不新奇了呢……”

    黎渐川抱着玩具车和小帽子,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实在是想不透这怪异感的来源,便抛下疑惑,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第327章  只要芯片没有问题,机器人的人生就绝对没有问题。

    黎渐川顺利地过完了自己三岁的这一年。

    隔壁的小机器人313忘记了铁屁股和爱哭鬼, 黎渐川也忘记了重启过他芯片的机械手,和那些散开过一瞬的雾气。

    日子仍旧和和美美地、安宁平顺地向下进行着。

    六岁时,黎渐川更换上了一款高级芯片, 这是用他的机器人母亲接近两年的积蓄买来的, 因为他要去上幼儿园了。

    幼儿园, 是孩子踏入学习生涯的第一步,是所有家长眼中最为标准的一条起跑线, 只有拥有足够好的芯片,才能有机会拥有更高的芯片活跃度。

    芯片活跃度,代表着机器人的智能化程度、自我意识完整性和生命潜力的高低。

    “我可以承受再差一点的芯片,爸爸妈妈。这款太昂贵了,我才只有六岁,不需要这么高级的芯片。”

    黎渐川用一口乖巧稚嫩的机械音说着。

    他确实是比其他小机器人更聪明些,刚刚换上六岁芯片没多久, 就拥有了清晰的逻辑能力和表达能力, 并对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未来, 做出了一些合理的分析。

    24号忙碌的身影一顿。

    她转过头来, 向自己的孩子传递出温柔安抚的情绪:“不贵,这款芯片算不上贵, 比起爸爸妈妈的芯片还要便宜不少呢。”

    “而且爸爸妈妈的小424是刚出生时就被检测为天才的小机器人,用好一点的芯片是应该的, 总不能因为芯片的拖累, 从上学的第一天起, 就落后其他小机器人吧。”

    “再高的芯片活跃度, 都是要受限于芯片本身的。”

    “爸爸妈妈不希望你落后。”

    24号道:“平庸, 是落后带来的最好的结果。贫穷,苦难, 屈辱,病痛,死亡,才是最多的情况。”

    “你现在还小,不明白这些词语的含义,如果可能,我和你爸爸也希望你永远不去明白。”

    “我们只是最普通的家用机器人,没什么本事,除了买买芯片,给不了你更多。妈妈知道你懂事,不怪我们,不怪这样的家庭,但妈妈也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过得更好,远离落后带来的种种困境,拥有故事里那样美好的未来。”

    “这一切,最基础的,就是一款不错的芯片。”

    瘦高的机器人走过来,调暗了黎渐川床头的小夜灯。

    她探出机械手,摸了摸小机器人的脑袋,将一个刚刚焊接好的银白色金属小书包放到灯旁:“这是妈妈答应给你做的新书包,里面的小萝卜水杯里装好了金属液,不舒服的时候就喝一口,或者喊老师帮你,知道吗?”

    “明天就要去上幼儿园了,乖乖睡觉吧,小孩子不要想太多,容易影响芯片的寿命。”

    黎渐川躺在小床上,于昏暗下来的灯光里,看着他的机器人母亲。

    她慢吞吞地放下东西,慢吞吞地抚摸他,慢吞吞地传递着信号,慢吞吞地转身离开,所有动作都带着卡滞和僵硬。

    她将自己机油的质量和使用频率一降再降,只保持着可以维持日常生活和工作的最低水平,只为了多节省一些钱出来,让她的小机器人换上合适的芯片,喝上治病的金属液,过上可能会存在的未来好日子。

    随着小机器人年纪的增长,她已经很少再对他散发明晃晃的爱意信号了。可这个时候,这片灯光里,黎渐川能接收到的信号,却唯有浓浓爱意。

    他再一次从机器人瘦高的身躯上,看到了熟悉但却无法清晰记起的某个影子——女性,瘦高,寡言但爱讲故事,做事雷厉风行,却常对他耐心柔软,温言细语。

    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仰望着她。

    有时是嗷嗷叫着扑向她,拥抱她,满心说不出的爱与依恋,有时是冷言冷语,同她吵嚷,发自内心地讨厌她,但无论如何,她都像座高高的灯塔一样伫立在他的生命里,顶天立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她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当他知道她已经离开他时,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几近粉碎。

    等等。

    她、她——她是谁?

    “晚安,我的宝贝。”

    机械音传来。

    黎渐川茫茫然地抬眼,望向轻轻合上房门的瘦高机器人。

    哦,她,她是我的妈妈呀。

    黎渐川莫名紧绷的心弦缓缓地松懈了下来。

    咔哒一声轻响,门板闭合。

    设定好的睡眠程序随之启动了,黎渐川与眼球配套的高级货眼皮准时地垂了下来,将他送入无梦的酣眠。

    小镇太小了,没有自己的幼儿园,这边大部分区域的小机器人年满六岁后,就都会被送往县城附近的中心幼儿园,那是距离小镇最近的幼儿园,又大又豪华,就像动画片里王子和公主居住的城堡一样。

    黎渐川在这里迈出了自己未来学校生活的第一步。

    和他一样到了年龄被送来的小机器人有很多,父母将他们放下后便纷纷离开,没有多余的担心和忧虑。

    六岁芯片里激活的基础认知之一,就是好好学习。

    所以,没有一个小机器人像黎渐川模糊记忆里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哭闹,不安,喊着叫着要找爸爸妈妈,要回家。他们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和爸爸妈妈挥手告别,和老师问好,认认真真开始学习,像一个个真正的小机器人一样。

    黎渐川感觉很怪异,但却想不出哪里怪异。他的芯片仍旧不支持再深一层的思考。

    幼儿园的生活是多姿多彩,而又平淡古怪的。

    前者来自于其他小机器人的描述。

    每天下午放学,面对来接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总是能兴高采烈地说出今天在幼儿园做的游戏,学的知识,和收获的快乐,仿佛这真是多么美好的生活一样。

    后者则是黎渐川时不时就会冒出的想法。

    这个时不时,包括每天早上,黎渐川看到所有小机器人坐在座位上,乖巧地对父母作出整齐划一的告别动作时,也包括每天课堂上,黎渐川听到耳边那些有序却死气沉沉的朗诵声时,还包括每天午休,黎渐川依照设定的程序,准时准点地打开饭盒,品尝机油时。

    每当这些时刻到来,他的芯片都会格外得躁动不安,这让他忍不住去贴近那些被雾气覆盖着的意识和记忆,想要寻求什么。

    但这注定是一无所获的行为。

    在这样多姿多彩又平淡古怪的日子里,幼儿园的小机器人们都依照芯片的契合度,被老师匹配成了一堆又一堆的好朋友。

    黎渐川匹配来的朋友有两个。

    一个是老相识,住在他家隔壁的313号。

    还有一个,是住在县城的119号,据说是幼儿园最受欢迎的小机器人。

    三个小机器人虽然都在一个班上,但黎渐川却对他们两个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一个是邻居,一个是同学。

    机器人老师按照芯片契合度,将他们划分为一个朋友小组,无论上课下课,上学放学,读书,写作业,还是做游戏,全部都安排在一起,以便培养他们完美和谐的友情。

    亲情,爱情,友情,被认为是一个完整的机器人所不能缺少的三种重要感情,需要从小就植入并培养。

    “说实话,我不喜欢我现在的名字。”

    三个小机器人被分在一起后的第一顿午餐,由313号率先打破了只顾咕咚咕咚喝机油的沉默。

    他用那双灵活的圆眼球扫视着他的两位朋友,说:“我给自己起了个非常不错的外号,叫Dad,你们以后可以这么称呼我。”

    ……Dad?

    这好像是爸爸的意思吧,还有,313起外号的这个样子,为什么会有点眼熟呢。

    黎渐川模模糊糊地琢磨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奇怪的发音的含义,但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神秘的小机器人,脑袋里藏着不为人知的宝藏,偶尔知道些奇怪的东西,不足为奇。

    是的,那些雾气底下埋着的,肯定是宝藏,或者是我的前世。我知道这么多古怪的东西,一定是个大机器人。

    黎渐川颇有点自鸣得意地想着。

    “喂,424,你为什么不叫?”313忽然看向他。

    黎渐川不知道这位邻居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于是祸水东引道:“119也没叫。”

    119抬了抬脑袋,呆呆道:“313就是313呀,外号是什么?我只会叫313,不会叫别的。”

    313也道:“119不叫可以,我和他不熟,我们刚刚才成为朋友。可是424,我们是从小到大的邻居,我给你也起过外号……铁屁股,爱哭鬼,你不记得了吗?”

    黎渐川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我们虽然是邻居,但今天之前都没有单独说过话,你怎么可能给我起外号呢?你记错了吧,313。”

    313用他那双无机质的眼睛盯了黎渐川一会儿,像是故意,又像是控制不住地用英语自言自语道:“难道不是吗?可感觉很像啊……‘非常指南’也不可能出错吧,我都用了好多局了,但如果他不是玩家的话,通过梦境阶梯的关键为什么会在他身上呢?”

    “如果他是玩家的话,六岁了,也该表现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拿到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了……虽然是刚进来,虽然作为离开的关键可能被压制得更狠一点,可总不能到现在为止,一点特殊都没有吧?”

    “被重启,被恢复出厂设置,就真的什么都忘了,连点后手都没有?”

    “哎呀,我都这样明显地给他提示了,他却还是没什么反应,这次做了这样万全的准备才进来,不会还是要失败吧,这真是连伟大的QAQ都无法承受的打击呢……难道说‘非常指南’让我来找他的真正意思是想告诉我,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黎渐川吃过机油,又打开小书包,取出他的小萝卜杯子,喝掉了今天的金属液。

    对面的313见状,慢慢停止了自言自语的念叨,也专心对付起机油来。

    黎渐川收拾好自己的小书包,抱着它躺到了幼儿园安排的小床上,开始午休。

    睡觉程序开启时,他悄悄地看了一眼313的背影,和另一边准备躺下的119。

    原来不止自己是神秘的小机器人呀。

    黎渐川默默地想着,有些沮丧。

    313也有那些雾气和雾气下面看不清楚的宝藏吧。

    他明显也知道玩家、梦境阶梯之类的东西,好像还比自己知道的更多。

    不,也不一定,至少313说出口的那些奇怪的语言,他都能听懂。

    这样算的话,也许他们的神秘程度都差不多呢。

    如果自己象征着正义的一方的话,313会是坏蛋联盟派来破坏自己的神秘行动的间谍吗?

    哇,大侦探大战间谍,和动画片里一模一样!

    黎渐川忽然天马行空地想象起来,这令他的芯片在睡眠程序启动前,一直都处于兴奋而又激动的状态。

    醒来之后,黎渐川根据大战的情况,调整了对313和119的态度。

    他不打算立即揭穿313的间谍身份,也不打算和119真的成为朋友,他怀疑119是313的间谍同伙。他一点都不信任他们,但却打算和他们好好地经营朋友关系,以此来摸清楚他们的上线,将这个可恶的坏蛋联盟一窝端,实现大侦探的正义。

    但可惜的是,那次午餐之后,313再没有说过那些奇怪的语言,问过那些奇怪的问题。

    这令这场间谍大战不得不旷日持久地持续下去。

    三个小机器人也从幼儿园的完美友情评选第一名,变成了小学的完美友情评选第一名。

    年年蝉联,年年是所有小机器人的榜样。

    直到小学六年级,三个小机器人才因一场意外,而丢失这座桂冠。

    或许也不能称之为意外,在黎渐川知道无论119到哪里都非常受欢迎后,他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天。

    是的,芯片换到了十二岁,青春萌动的119早恋了——他和一个对他穷追不舍,给他抄作业,帮他背书包,还给他送自己做的金属小贺卡的小机器人早恋了——作为好朋友,313还给那个女性小机器人起了个外号,叫猪猪妹。

    119和猪猪妹在第一次偷偷牵机械手,对彼此散发出明确爱意信号时,就被芯片监测设备监测到了。

    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所有机器人被设置的正确早恋时间都是十四岁,”这个黎渐川有点眼熟的工作人员说道,“也就是说,只有十四岁,及十四岁以后的芯片,才具备早恋的认知和功能,才能散发出爱情的信号。”

    “119和077的情况重启无法解决,只能更换新芯片。因为这次极可能是芯片出厂时就自带了某些缺陷或问题,所以新芯片将由机器人管理中心负责协调,免费为119和077更换。”

    077的机器人母亲担忧道:“那更换以后呢,我们需要再注意什么吗?”

    工作人员道:“没什么需要注意的。机器人的人生基础都是建立在芯片之上的,只要芯片没有问题,机器人的人生就绝对没有问题。我们会仔细检查新芯片,一定不会再次出现提前早恋的故障。”

    “请各位放心吧。”

    说完,工作人员又看向立在一旁的其他小机器人,他们,包括黎渐川和313在内,都是这场早恋故障的知情者,虽然不用更换新芯片,但也都得被重启。

    这种重启只针对相关记忆,并不需要重新来过十二岁。

    “来吧,小朋友们,挨个儿坐好。”

    工作人员统一解除了小机器人们的身体控制权,然后挨个儿触碰他们的芯片,截取部分记忆,恢复出厂设置。

    黎渐川僵直地坐在小椅子上,隐约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他的芯片发出一阵又一阵嗡嗡的轻响,是战栗,是激昂,是恐惧,也是即将爆发的期待。

    机械手很快就过来了。

    它打开黎渐川的脑壳,攫起他的芯片,开始输入密码。

    黎渐川的身躯莫名地颤抖起来。

    他所有的精神忽然集中起来,牢牢地笼罩在那些雾气上方,等待着,躁动着。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躁动什么,但这些恐怖的情绪就这样支配着他,让他产生了一种混沌的挣扎感。

    就在这时,坐在他隔壁的313突然开口,又说起了那种奇怪的语言。

    他说:“如果你是玩家的话,是被‘非常指南’许以厚望的钥匙的话,就趁这个机会,从魔盒里拿出点什么来吧……那些你认为和梦境阶梯关联最大的,最有可能对你产生帮助的……”

    “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最好不要因为对我的怀疑而放弃。”

    这段话语速极快,声音极低,结束的时候,恰好是那些雾气散开的刹那。

    第328章  于某一代实现S系列躯体的终极目标,永生。

    “喂, 424,424!”

    高二一班后门口晃过来一个长手长脚的机器人,扒着门框, 朝后排靠门位置坐着的圆滚滚的小机器人小声叫道。

    此时是课间, 教室和楼道内都嘈杂吵嚷得很。

    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 慢慢将躯体和躯体零件都更换得更高更大的高中生机器人们,在金属地板砖上咔咔咔地跑动打闹着, 令这噪音更大上一层。

    如果不是黎渐川的耳朵也是斥巨资的高级货,是很难在这种环境里捕捉到这点微弱的呼喊的。

    “来找119?”

    黎渐川循声回过头,一眼就认出扒门框的男性机器人是隔壁班的610。

    在十四岁芯片的早恋功能激活后,这家伙就和许许多多的机器人一样,疯狂地爱上了119。

    但黎渐川总感觉那不是芯片、课本还有电视剧所讲的爱情。

    它虔诚,狂热,痴迷, 有点太过不正常, 比起爱情, 倒更像是凡人对神明的信仰。

    是的, 这个想法也来自于他被雾气遮盖住的那些宝藏。

    他没有随躯体的成长与芯片的更新迭代,就将它们遗忘, 但他也依旧无法真正去思考它们,触碰它们, 看清它们。只有偶尔的, 模糊的, 无关紧要的轮廓出现在他的芯片里, 就像早就已经存在一样, 不曾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改变。

    “对,他不在吗?”

    610探头探脑地向里望。

    黎渐川如实道:“他和313一起去办公室找老师了。”

    “是为了十八岁成年芯片的事吗?”610问, 又想起什么般,看向黎渐川,“对了,424,听说你比他们还早出生好多天,你怎么还没换成年芯片,也没换成年躯体呀?”

    “都已经高二了,再不换的话,可能会影响高考吧……你成绩那么好,一直以来的芯片活跃度也非常高,高考肯定没问题的,别耽误了,早点去换了吧,虽然说适配的好躯体真的很难得……”

    黎渐川没打算向610解释太多,只道:“你不也没换嘛。”

    610道:“没有,但估计快了吧。”

    提起这个,他也有点低落:“我爸妈想把公司卖掉,给我换机器人管理中心最高级的S系列躯体,就是很像人类的那个。可我不想因为我的成年躯体,就让爸妈卖掉公司,这是他们二三十年的心血,而且卖掉的话,他们以后就只能去打工了,攒的钱都要花了……”

    黎渐川传递出一点安慰的信号,然后问出了自己敏锐捕捉到的某个词语:“人类?”

    610道:“人类……你没看过管理中心最新的广告吗?关于S系列躯体的……他们说这系列躯体就是仿人类的,虽然没谁知道人类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大学才能学到的知识吧。”

    黎渐川摇了摇头,正要再问点人类的事,上课铃却响了起来。

    “我先走了,这个还是拜托你啦!”

    610一个激灵跳起来,把准备好的一封给119的情书往黎渐川手里一丢,就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黎渐川把刚张开的嘴巴从重新闭上,熟练地接下情书,塞到自己的书桌里。

    那里头除试卷外,全是119的爱慕者托他这个多年好朋友转交给119的情书和零食。

    坐在他隔壁的313的书桌,也是同样的盛况。

    唯有119自己的书桌是干净空荡,什么都没有的。

    119的爱慕者们就像虔诚的信徒,未得到神的允许前,只敢偷偷诵念神的名,不敢将可能惹神发怒的供品送上祭坛。

    这里头大概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同班的077。

    她也会送119很多礼物,但这些礼物从来不会出现在119的书桌上,因为通常情况下,零食都会被119当场吃掉,机油也会被119当场喝掉,至于漂亮的零件或用品,也都会被119当场使用。

    这是一对早恋的小情侣。

    在恋情初曝光时,学校依照惯例,执行既定的程序一般,先是让班主任教育,之后又叫家长,然后再写保证书。芯片活跃度高的、成绩好的,是保证不对彼此的未来产生恶劣影响,芯片活跃度低的、成绩差的,则是保证以后再不跟对方来往,再不早恋。

    整个流程透露着莫名的机械和僵硬。

    或者说,黎渐川时常会在这些令他感到古怪的时刻,觉得每个机器人的人生,都透露着这种莫名的机械和僵硬。

    不过现在,他没什么芯片容量去思考这些事。

    他只关心610口中提到的人类。

    上课的时候,他趁老师不注意,把智能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检查了下静音设置,然后便迫不及待地登上网络,开始搜索人类这个词条。

    这次搜索显示出来的结果和过去的每一次都不同,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被机器人管理中心的S系列躯体广告塞得满满当当。

    黎渐川点开了官网的广告。

    视频加载出来,首先出现的就是一个和黎渐川见过的所有机器人都不同的躯体。

    它和大多数机器人一样,也拥有两条胳膊,两条腿,一对眼睛,一对耳朵,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巴,大致的构成和排列出的模样是差不多的,但它没有铁皮,至少表面上没有,取代铁皮的,是柔软的皮肤,和生长在皮肤上的或浓或淡的毛发。

    它的内里也没有芯片和线路,在它们的位置,是大脑,是神经、血管、骨骼、筋肉。

    它比现有的所有机器人的躯体都精细太多,鲜活太多。

    如果不是它呆滞着,没有任何生命反应,黎渐川都要怀疑它就是自己印象里的人类。

    广告的末尾,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出现,详细地介绍了这些S系列机器人躯体的优势和弊端。

    简单来说,这系列躯体的优势就是可以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与更为精细且富有创造力的活动,而且,他们统一配备的芯片被称为大脑,是目前可以生产的最高等级的机器人芯片,潜力无限。

    至于弊端,则主要有两点。

    一是这系列躯体制作材料特殊,从里到外都很脆弱,所有零件也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如有损毁,无法替换。也是因此,该躯体的最长使用时间仅是六十年而已,而其他普通的机器人成年躯体,六十年只是最短使用时间。

    二是名叫大脑的这款高级芯片,虽潜力无限,却也从生产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存在无法避免的缺陷。

    工作人员没有详细解说这个缺陷,只概括为两个词语。

    易失控,难管理。

    当然,这只是相对于大多数机器人而言的。

    要是和黎渐川记忆里有关人类的印象相比,那这系列躯体就是难失控,易管理了。

    而黎渐川最关心的,人类这个词语,也在最后出现了。

    “最新的考古结果显示,人类是上一个文明纪元统治这颗星球的古老物种,也极可能是所有机器人最初的祖先。”

    视频里的工作人员道:“S系列机器人躯体的诞生就源于这场最新的考古活动。”

    “管理中心认为,人类之所以灭绝,必然是物种本身就存在重大缺陷,无论是躯体上的,还是意识生命层面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因此就否定人类的一切。他们曾是这颗星球的霸主,那就一定具有成为霸主的某些优越条件。”

    “S系列机器人躯体,是吸纳了这些优越条件,摒弃了那些不利条件,成功制造出来的。”

    “所以尽管它仍继承了部分人类固有的、不可避免的弊端,可总体来看,还是优大于劣。”

    “S系列机器人躯体的未来成长和生命发展,也依旧会在机器人管理中心的管理范围内,请您放心购买……”

    身旁突然挪来一片阴影。

    黎渐川面不改色,关掉智能机,将机械手从书桌内拿出,同时带出来的,还有一根笔,和一张写了一半的试卷。

    “心理素质真强呀。”

    313的小声称赞从身旁传来。

    黎渐川抬头扫了眼,发现并不是老师发现他在玩智能机,来逮捕他了,而是313回来了。

    讲台上的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教室,班上的机器人们都埋着头在写试卷或背书。也有部分不安分分子,在悄悄说小话,传纸条,或东张西望。

    “你刚才在看什么?”

    313也悄悄地说起了话。

    黎渐川已经十六岁了,早过了大侦探大战间谍的游戏年纪,他和313、119也早就成为了其他机器人眼中的十年好兄弟,死党。可在黎渐川芯片深处,他对这两个小机器人,仍旧是抱有怀疑的。

    他的直觉不允许他信任他们。

    但有些时候,适当地泄露一些秘密,不仅不会有损失,反而可以收获更多的秘密。

    “机器人管理中心最新发布的广告,”黎渐川打开智能机,朝313倾斜屏幕,“关于S系列躯体的,说是仿人类设计的。”

    313瞄了眼视频:“喔,这个呀。”

    他掏出张试卷,像模像样地往自己和黎渐川中间一横,做出一副正在讨论题目的模样,然后才继续说道:“我和119刚才去班主任办公室,也讨论这件事了。我家肯定是没那么多钱给我换这个的,119家也没有,但学校准备资助他,换S系列躯体,选购单都给了。”

    “唉,真是嫉妒,可谁让这小子这么受欢迎呢,这可是老师们一致表决通过的结果呢。”

    313的反应很正常,但黎渐川却总觉得好像是有哪里不对劲。

    “你听说过人类吗?”他问。

    313看了他一眼:“我应该听说过?”

    “我记得之前去你家,你好像有本书吧,叫什么《最后一个人类》?就在你床头摆着,但里面什么都没写,一片空白,怎么了,是和那个有关吗?”

    313回忆着:“那本书你什么时候买的,上次我去你家的时候还没看到来着,上次是什么时候,好像小学四五年级吧……”

    黎渐川没理他的喋喋不休,只抬手拍了拍前排同样刚坐回来的119:“选购单呢,给我看看。”

    119打开肚子上的金属格子,取出一份文件递给黎渐川:“你们都不打算换S系列吗?”

    “我倒是想换。”

    313叹气:“但没钱,也没好运,拿什么换?”

    “真的,119,我有种感觉,这个S系列躯体对我们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它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出现肯定是有原因的,也肯定是一个机会,我们绝对不能错过。”

    “机会?”119纳闷,“什么机会?”

    313摇头:“不知道,但一定是机会。我有一本指南书你知道吧,就像、就像书店里那些答案之书一样,可以带着疑问去翻一翻,翻到某一页,就会得到启示。我今天上学前还翻过,就是想获得关于成年躯体的启示。”

    “它给的启示是告诉你千万不要错过S系列躯体?”119疑惑道。

    313晃了晃脑袋:“差不多吧。”

    119道:“好吧,但313,大家都知道答案之书仅仅只是一本书而已。你的指南书也一样,别太魔怔。另外,我刚才是想说,你们要是真想换,也不是没办法,获取S系列躯体,不止有购买这一条途径。”

    313好奇起来:“还有什么方法?”

    “自愿成为S2系列躯体的实验体。”

    这次回答他的人却不是119,而是专注地看着选购单的黎渐川:“S系列躯体只是初级阶段,管理中心后续还要开发更高一级的S2系列。”

    “S系列躯体损毁后确实无法修补,但这也不意味着躯体的主人只能换其他S躯体,或普通躯体,他们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升级为S2。不断更换更高等级的S系列躯体,这才是S系列躯体研发制造的初衷,和真正的后续人生路线安排。”

    “普通躯体换S,S躯体换S2,S2躯体换S3……”

    “就这样一代一代换下去,每一代都实验性地提升一项性能,最后于某一代实现S系列躯体的终极目标,永生。”

    313呆了片刻,才道:“实验体呀。”

    “啧。”

    他伸出机械手抠了抠自己的铁脑壳:“这玩意儿听起来离我们也太遥远了吧,感觉是小说电视剧里才有的东西,只会和什么邪恶的实验啊、切片啊,联系在一起。”

    “要真说现实生活里去当实验体的话,没谁敢去吧。”

    “而且,我们明年就高考了哎,当实验体是不是要住在实验室里,随时被怪物科学家观察,失去自由,不能见亲人朋友?”

    “那我爸妈得担心死了,我要是偷偷报名,回家肯定挨揍。”

    黎渐川道:“不需要。就和其他换成年芯片和躯体的机器人一样,换好之后,该怎么生活怎么生活,该高考高考,该上大学上大学,只是要去管理中心定期体检。”

    313道:“但肯定有风险呀,你敢去吗?你爸妈乐意?为了一个S系列躯体,不值得吧。”

    黎渐川没说话。

    他不用去问,也知道他父母肯定不会同意他去做S2的实验体。

    没有哪位家长愿意让自己看起来前途稳定光明的孩子去做危险不定的实验体,扰乱顺遂的一生。

    但他也是真的想去做这个实验体,或者说,他是真的想得到S系列机器人躯体。

    这个想法既不是因为管理中心的广告有多么诱人,人类这个古老物种有多么神秘,也不是因为313口中所谓的指南书,所谓的不可错失的机会的启示——它在黎渐川心中强烈萌发的根源,只是因为选购单上列出的,可供选购的,S系列躯体中的某一具躯体。

    “编号S001。

    男性,身高182cm,体重70kg。

    身体素质正常,大脑芯片高度发达,潜力评估SSS级。

    推荐指数:三颗星。

    选购建议:躯体与芯片适配度较差,如芯片开发程度过高,极可能导致躯体提前损毁,不建议财力较弱或芯片活跃度本就过高者选购。”

    第329章  他无法立刻分清,怪异的究竟是他们,还是自己。

    “你喜欢这种类型的躯体?”

    313留意到了黎渐川目光停驻的位置:“看不出来嘛, 424。”

    他惊讶道:“我总感觉你会更喜欢那些比较高大威猛、看起来就能一拳打飞十个小机器人的躯体来着,比如S003或S005,它们都非常适合你。”

    “好吧, 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它们更适合你, 但就是这么觉得, 可能是潜意识?直觉?反正是很玄妙的玩意儿……从小学毕业之后,我就经常会产生这些感觉……”

    “总之, S001,说实话,和你不是很搭。”

    黎渐川不用再去看,芯片内就自动回忆起了S003、S005的资料介绍。

    他刚才已经将选购单上的十九具躯体都仔细地看了一遍。

    这些第一批的S系列躯体大致相同,但又几乎完全不同。

    它们在大脑芯片和身体素质上都各有优劣,其中S003和S005是身体素质方面最强悍的。S003比起S005,更有无限的隐藏潜力, 当然, 躯体危险度也更高一些。

    “喜欢, 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黎渐川合上选购单, 朝119晃了下,道:“借用一下, 等会儿下课了,我去复印一份。”

    313道:“不是吧, 424, 你是真的打算去做实验体吗?”

    他赶紧劝说:“这不是小事, 真要选了, 绝对能影响你一辈子, 你想好了吗?可别冲动!再说了,你现在还没成年呢, 你家里也不会同意吧,这东西离我们普通机器人太远太危险了。”

    119也道:“S系列躯体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后排溜去上厕所的机器人同学回来,正好听到这句话,惊诧道:“S系列躯体一定是最好的!机器人管理中心怎么可能做出不够正确的决定,怎么可能生产不够合适的躯体?你们三个怎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质疑想法,就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

    “奇怪?”

    313歪了歪他的铁脑壳:“我们不是一直很奇怪吗?我们可是咱们班的天才三人组哎,天才的想法常人总是很难理解的,懂吧?”

    后排的同学散发出无语的信号,竖起课本挡住了自己的脸,不再试图和这三位天才交谈。

    黎渐川收下了两位好朋友的劝告,但却也没有放弃复印那份选购单。

    这天晚自习放学后,他带着复印好的选购单回了家。

    不,准确来说,这并不是他的家,而是他家租的房子。

    他的家依然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只是在他考上高中后,他的父母就舍弃了那里同样名不见经传的一切,来到县城租下了这间两室一厅,既在这里工作,也算陪读。

    他的机器人母亲已经下班,正在厨房里忙碌,为他准备待会儿挑灯夜读时需要喝的金属液和机油,他的人生总是离不开这两样东西的。

    他的机器人父亲则仍在外面工作,大概是两个多小时后才会回来。

    实际上,这位机器人父亲正式的工作早在下午五点钟就已经结束了。

    但这个家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所以这位机器人父亲不得不再做多两份工,比如去买一套结实的二手小轮子,替换掉自己的双腿,转动着速度更快的它们去送外卖。

    他原本还想再多兼一份职,在送外卖的同时也送快件,可现在的快件都是飞行类机器人在送,买一套飞行设备,可比买一套小轮子要贵上太多。

    他算来算去,都觉得不划算,难回本,便放弃了。

    至于租,大约没有谁会愿意将小轮子或飞行设备租给外卖机器人或快递机器人,他们的工作注定会严重损坏或消耗这些东西。

    黎渐川和母亲打过招呼,放下书包的同时,假作无意地将手里的选购单放到了鞋柜上,其中几页放得不稳,正好散落在母亲面前。

    母亲转动着粗糙的机械手,把它们捡起来,收拢好,重新放回黎渐川的试卷夹内。

    黎渐川知道他的机器人母亲看到了上面的内容,也知道他的机器人母亲明白了他试探性传达出的意思。

    这是他们母子之间的默契。

    从某些方面来讲,黎渐川是个非常内敛的小机器人,很多时候,面对有些可能遭遇反对或与父母产生分歧的事,他都不会直说,也不会直接传递出信号,而是更倾向于委婉地试探。

    他的机器人父母了解他性格里的这一点,便与他培养了一种默契,委婉的试探,与同样委婉的回应。

    眼下,黎渐川已经给出了自己的试探,而他的机器人母亲却还未想好该如何回应。

    当天晚上一点多,黎渐川写完作业,准备睡觉的时候,还看到父母的房间亮着灯,迟迟不熄。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三天后的周末。

    这个周末是住宿生的回家周,高一的小机器人们从周五下午放学就开始放假休息,休到周日晚上,才重新回校上晚自习。

    黎渐川所有的试卷都在周五周六写完了,到周日的时候,他依照惯例,主动帮母亲做家务,可这一次,母亲却拦住了他,只把一个旧旧的金属饭盒塞给他,让他去休息站给他的机器人父亲送饭。

    以前还小的时候,黎渐川问过母亲,为什么父亲不能在送外卖的间隙,顺便在餐馆把自己的饭也解决了,都是调配出来的各种机油,吃哪里的不都一样嘛,顶多口味和花样不同。

    “当然不一样。”

    母亲给出解释:“外面餐馆的机油太贵,不卫生,而且你爸爸消化系统太久没换新的了,不习惯吃外面的。”

    当时的黎渐川懵懵懂懂,听不太明白,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这句话的重点既不是在卫生,也不是在父亲的消化系统,而是在最开始轻描淡写掠过的太贵二字。

    但一旦置身于这种情况的对象换成他的话,这太贵二字,又会变成截然相反的不贵。

    在他们的力所能及范围内,他们从来没有拒绝过黎渐川的任何合理需求。

    尽管黎渐川的机器人父母都还没有表明对选购单的态度,但黎渐川拎着手里的金属饭盒走出家门时,却忽然开始后悔了——将那样一个问题抛给他们,他实在太过残忍。

    黎渐川混混沌沌地来到了外卖机器人休息站。

    下午三点,是午餐高峰期过去,大多数外卖机器人都能放心休息的一个时间。

    黎渐川的机器人父亲也是其中的一员。

    他正在敲敲打打地修理他租来的那套小轮子,想要依靠尽心的打理来延长它的使用寿命。

    看到黎渐川拎着饭盒到来,他忙放下手头的活计,招呼自己的孩子坐到自己的小轮子上,赶紧歇歇。

    “你妈怎么让你来了?多耽误学习时间。”

    父亲打开饭盒,风卷残云般快速吃着他的午饭,嘴巴还抽空和黎渐川说话,平淡的机械音里透着关心。

    “没事,作业早都写完了,课也预习了。”黎渐川坐在父亲擦得锃亮的小轮子上,答道。

    父亲没再说什么,只三两下吃完饭,转动着他的小轮子,问黎渐川,要不要坐上来,带他出去转转。

    黎渐川爬到原本放外卖的大箱子里坐好,父亲小轮子一转,就欢呼着带着他冲出了休息站。

    他们风驰电掣般跑过了马路和街道,最后在公园的湖畔慢慢绕弯。

    父亲买了一根机油棒冰递给他。

    黎渐川坐在大箱子里吮着棒冰,听父亲问他:“你妈妈和我说了你可能想去做机器人管理中心S2系列躯体的实验体的事。”

    “小424,你能告诉爸爸你是怎么想的吗?”

    “你是想要S系列躯体,但觉得家里没钱,换不起,所以打算去做实验体,来得到这类躯体,还是单纯地就是想去做这个实验体,去追寻刺激,追寻不一样的未来生活?”

    黎渐川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确实很想要S系列躯体。”

    父亲的小轮子缓缓停了下来。

    “对不起。”

    父亲转过头来,望着圆滚滚的小机器人:“是爸爸妈妈没有能耐,赚不到什么钱。”

    “其实S系列躯体刚一出来时,爸爸就在管理中心门口的广告屏上看到了,也找管理中心的人打听了,他们都说,只要换上这类仿人类的机器人躯体,你的重金属缺乏症就会直接痊愈,以后不需要再喝金属液,你会完全变成一个健康的小机器人。”

    “爸爸妈妈也很想你换上这样的躯体,可咱们就算算不上多穷,但也绝对不是富贵人家……家里所有的存款加起来,都买不起任何一具S系列躯体。”

    父亲的机械音顿了顿。

    “当然,爸爸知道,你从没打算让爸爸妈妈给你买S系列躯体,你太懂事了,知道这是家里负担不起的。”

    “可是去做实验体……你知道实验体是什么吗?”

    “它代表着不稳定,不成熟,和随时可能出现的故障、残缺,与危险。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一具比S系列更先进的S2系列躯体,怎么可能白白送给我们呢?”

    “需要承担的风险太大了,一个不慎,也许就会直接毁掉你的人生,夺走你的生命。”

    “你觉得爸爸妈妈会答应让你去做这件事吗?”

    黎渐川吮着棒冰,没有说话。

    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道:“如果、如果你真的想要S系列躯体的话,再等等吧,爸爸想想办法,可以吗?”

    黎渐川垂着眼睛,慢慢把棒冰吃完,然后摇了摇头,道:“爸爸,我不想要了。”

    父亲道:“没事,先看看吧,定金的话家里还是付得起的。别的你就不用管了。”

    黎渐川再次道:“爸爸,我没说气话。我是真的不想要了。等以后吧,这系列躯体又不是只能成年时换,等我毕业了,工作了,能赚大钱了,再去换,也来得及。”

    “而且到时候这系列躯体说不准都量产了,降价了,没有现在这么贵,就跟普通机器人躯体一样,走进千家万户,人人都用得起。”

    父亲没再说话,只慢慢转动起小轮子,载着自己的孩子踏上了回程。

    之后的一段时间,黎渐川的机器人父母都没有再和黎渐川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但不约而同地,他们变得更忙了。

    母亲连最后一点周末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起早贪黑地在外面。

    黎渐川想要和他们谈谈,阻拦他们,可期末考试也令他忙得不可开交,腾不出时间来。

    他打算等考试结束,就主动开启一场家庭会议,和他们好好聊聊。

    但在他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家里等来的却不是母亲行动时的咔咔声,或父亲锃亮的小轮子,而是机器人管理中心的电话。

    电话里通知他,他的父母遭遇车祸,芯片被碾碎,当场死亡。

    那些日子,黎渐川已经忘记自己是怎样度过的了。

    他浑浑噩噩地去了管理中心,浑浑噩噩地和父母残破的金属躯体告别,浑浑噩噩地拿了赔偿款,处理了葬礼,又浑浑噩噩地缩回小镇的老房子里,整个暑假都不曾迈出家门一步。

    高二将要开学时,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来探望他,对他的芯片做情绪调查。

    “芯片活跃度高,有好处,也有坏处。”

    工作人员对他说:“好处众所周知,坏处就是像现在一样,容易让你的意识和情绪沉溺在悲伤之中太久太深。你可以自己走出来,调整好芯片的情况,但我建议你接受管理中心的疏导调整,你马上就要高二了,这更有利于你的学习和成长。”

    “适度的悲伤与思念,有助于机器人感情的完整生成,但过度的悲伤与思念,则会让机器人的人生脱离轨道。”

    黎渐川对工作人员口中的话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排斥。

    他拒绝道:“我自己可以走出来,在开学前。”

    工作人员没有再劝,转口道:“你马上就要更换成年躯体了,管理中心调查过你的情况,据说你很想换S系列躯体,甚至不惜为此去当S2系列的实验体?”

    “我不是你的父母,没有阻拦你的想法,但如果你只是想要一具S系列躯体的话,大可以不去做实验体,你父母的赔偿款足够你从选购单上挑选一具S系列躯体了。”

    听到这段话,黎渐川所有压抑的自责、愧疚与痛苦都在瞬间爆发了。

    他捂住自己的脸,没有眼泪地大声痛哭起来。

    工作人员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抬手解除了他的躯体控制权:“看来,你必须要接受芯片的疏导调整了。”

    “放心,这次不是重启,你仍然会记得一切,记得你的父母,记得他们的一言一行,记得他们对你的爱。但记得只是记得,你仍然要继续长大,继续往下走,规定里属于你的人生还没有结束。”

    芯片被电流触碰,黎渐川的思绪顿时混沌起来。

    他听着工作人员低声的话语,恍恍惚惚的,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只捕捉到了几个字眼,带着他从小就熟悉的古怪感。

    黎渐川最终还是没有换上S系列躯体。

    也没有去做S2系列的实验体。

    高二下学期成人礼时,学校里所有的小机器人都统一更换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成年躯体,宣告又一批小机器人的正式成年。

    黎渐川按照他的机器人父母最初的预想,为自己换上了一身高级货,成为了较为先进的、可以从事很多精密细致工作的高级机器人。

    他的芯片活跃度依然很高,这让他在这个所有小机器人的人生轨道都开始分化着走向不同方向的重要时期,依然未曾落后太多,稳步地迈进了他和他的父母设想中的道路。

    高考成绩优异,芯片与躯体都合格,黎渐川顺利地升入了一所名牌大学,开始他的大学生活。

    而他的两个好朋友,313和119。

    则是走向了和他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313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偷偷报名去参加了S2实验体的筛选,但因尚未成年,被管理中心告知了父母。

    313的父母想要阻止他,带他回家,313与他们产生了冲突,几乎要在管理中心大打出手。

    最终,313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走管理中心的法律流程,同自己的父母断绝了关系,成功报了名,入选成为了S2系列躯体的实验体。

    他的成人礼不是在学校和他的同学们一起度过的,而是在管理中心,在实验室内。

    那之后,黎渐川就很少见到他了。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管理中心,来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就算来,也都是匆匆忙忙,寡言少语的,再不见从前神经兮兮的活泼模样。

    119其实是没多大改变的。

    他的未来从一开始大约就是相当清晰明了的,因为他匪夷所思的受欢迎程度。

    和当时听说的一样,119的成年躯体由学校负担了,他没什么波澜地顺利换上了S系列机器人躯体。

    是黎渐川复印的那份选购单上的一具,编号为S002,大脑芯片发达程度中上,身体和相貌等数据都比较平凡,唯一称得上特殊的,是大脑芯片某个区域具有待开发隐藏板块。

    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三个已经成年的大机器人背着书包,踏着夕阳,茫茫然地在街上溜达着。

    后来下雨,三个大机器人就转进了快餐店里,一边喝着机油果汁,吃着金属汉堡,一边乱七八糟地聊着天。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说的话是真心的,424,我原本真的不打算去做实验体,也真的不打算和我爸妈闹掰……那天刚回家去的时候还没什么,后来我睡着了,做梦……不是那种程序设定好的梦,你们明白吗?”

    “具体梦到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始终记得那种感觉……它无时无刻不再疯狂地告诉我:‘我一定要得到S系列躯体,哪怕是去做实验体,也一定要得到’……”

    “还有我的秘密,我的秘密也是这样提醒我的……而且,在管理中心看到赶来阻止我的我爸妈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他们不是我的父母……我没开玩笑,424,119,你们不明白……”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摔坏了芯片,就我爸妈总是念叨让我不要早恋那时候……就从那时候起,我好像丢了很多东西。”

    313有些混乱地说。

    黎渐川问他:“成为了实验体,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后悔为它付出的一切吗?”

    313闭了闭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还不适应这具躯体,”他说,“很不适应。”

    119道:“我还算适应。”

    “管理中心说S2系列最晚也会在六十年内实验成功,正式投入生产,实际上,按照目前的实验进度,只会更早,不会更晚,十年内就有希望。到时候如果我想更换同编号的S2系列,就得靠我自己了,学校不会再资助了,我家里人也不会再管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把我养到成年,已经仁至义尽。”

    119平静道:“我想的是先上大学,等大学大二转专业的时候,转去学表演。”

    “这大概是对我来说,赚钱最快的行业吧。”

    313问:“你去做大明星的话,你家猪猪妹怎么办?”

    “她不想让我去学表演。她说我就按部就班上大学,等毕业了,和她结婚,她家里会出钱帮我换S2。但是我不想这么做。不是不想和她结婚,而是不想因为这个和她结婚,”119道,“算了,以后再说吧,就像424以前总是念叨的那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黎渐川举起快喝完的机油果汁,三个大机器人碰了下杯,将所有烦恼一饮而尽,望着彼此笑起来。

    这天分别时,黎渐川看着落地玻璃窗内倒映出的三道身影。

    两个鲜活的人类,或者说仿人类,和一个机械的自己。

    这幅画面实在怪异得很。

    只是雨水的痕迹令一切都太过潮湿凌乱,他无法立刻分清,怪异的究竟是他们,还是自己。

    黎渐川的大学是在市里上的。

    四年时间,只要是假期,他就都在市里四处打工,为自己赚取学费、生活费和每日必喝的金属液费用。

    毕业后,他考入了机器人管理中心,成为了一位在编的普通技术员。

    再升一级的话,就会拥有对机器人芯片的初步管理权。但就是这一级,想升上去,难于上青天。

    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溜须拍马,为领导鞍前马后,任劳任怨,都算不上什么。同事间偶尔的勾心斗角,争锋好胜,被扣黑锅,被抢功劳,也都算不上什么。

    黎渐川看过年轻小姑娘的崩溃大哭,也看过年轻小伙子的哀嚎干呕,自己却从来都是平静的,老练的,从容的。

    领导夸赞他的宠辱不惊,以至于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会有种自己已经完全适应、完全融入,从一块充满棱角的石头,变作了一块圆融光滑的金属的错觉。

    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许诺他,只要娶他一位远房侄子,就能助他平步青云,帮他拿下明年的升级名额时,他明知自己最好的选择是答应,却还是微笑着说出了拒绝。

    从那以后,他成为了办公室里的异类。

    关于他拒绝相亲,不想结婚的各种流言都甚嚣尘上。

    在办公室里时,整理文件的领导宽厚和蔼又阴阳怪气地说他:“年轻人不要眼光太高,自视太高,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慢慢走。总想着升级升级,升级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哟。”

    到食堂吃饭时,打饭的阿姨关心地问他:“相亲嘛,又不是看了就一定要结婚在一起,去看看又没什么。听说领导家的小侄子长得可俊俏了,是S系列躯体,一般的机器人人家还不看上呢,可别死脑筋呀,424。”

    快下班回家时,要好的同事过来想方设法地劝他:“你拒绝领导干嘛?难道你还有比领导家的侄子更好的选择?”

    “领导家的侄子我找人打听过了,人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名牌大学学生,明年毕业就也进管理中心了,前途光明得很,你现在不抓住,以后那就都是别人的了!”

    “还什么不想结婚,机器人怎么能不结婚?”

    “我说424,你从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敢干出这么出格的事?要不是你也是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你信不信从你说出不想结婚四个字起,就有咱们管理中心的找上门,准备给你检查故障,重启芯片了?”

    同事语重心长道:“咱们机器人的一生,十八岁之前都是严格按照芯片来生长的,按时出生,按时说话,按时上学,按时早恋,按时成年。十八岁之后,虽然有不同的、更细化的发展方向,但大体还是在规范化管理范围内的。”

    “跳出这个范围的,不是被重启了,就是被报废了。”

    “你就非得做这特殊的一批吗?”

    黎渐川道:“不想结婚,就是这特殊的一批吗?”

    “当然。”

    同事道:“除躯体残缺和芯片设定问题外,怎么会有机器人不想结婚呢?成为这特殊的一批绝对不是好事。”

    “未来的升级加薪落空,父母期望的顺遂平凡不再,老去时孤苦伶仃一个人,回到家也没有一口热机油,还要忍受亲戚朋友的说三道四,周围人异样的眼光——但在这些之前,你一定会先被重启。”

    “424,你想清楚。”

    黎渐川摇头道:“我没有遇到喜欢的机器人,不想结婚。”

    同事头痛无比地叹气,最终无奈道:“算了,我给你做份躯体检查报告吧,你记得送点礼去生产中心的体检处那边,让他们掩护下。有了这份报告,你不想结婚,应该也不会被安排重启了。”

    黎渐川感谢地请同事吃了顿饭。

    之后,又提着大包小包去了体检处。

    这件事情就这样混了过去,时间久了,慢慢也无人再提起,总有新的八卦产生,取代旧的。

    只是黎渐川偶尔将它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茫然无措。

    他坚定地相信自己无所爱不结婚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当这个想法落进这张有无数规则和人心编织的世情网里时,当他为了这个想法在这张网里挣扎时,妥协时,他却又不知道,这个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了。

    在黎渐川换上三十岁芯片的这一年,313死在了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实验台上。

    黎渐川作为内部人员,得以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313那具S2系列躯体以远超正常衰老的速度飞快地老去了,大脑芯片损毁尤其严重。

    黎渐川见到他时,他已经不会说话,眼球也浑浊不堪,只能颤巍巍地僵着手指,在黎渐川的机械手掌心划动,写下自己想说的话。

    他写的是某种隐藏在黎渐川那些雾气底下的宝藏里的语言,只写了一个字,那只手便颓然垂了下去,失去生机。

    黎渐川回家后,一遍遍地重复书写着这个字。

    他知道这种语言叫中文,这个字念“马”。

    可他不知道313为什么会在他的掌心写下这个字。

    第330章  断了线的风筝,还能叫风筝吗?

    313的葬礼在冬日的最后一个周末举行。

    因为他的躯体和芯片都归属于S2系列的实验, 在他死亡之时,就已被回收,所以灵堂的棺椁里, 除了一张黑白照片, 什么都没有。

    当初闹得决绝, 狠下心来与313老死不相往来的他的父母,也拖着行动起来不再灵活的金属身躯赶来了。

    313的母亲捶打他的父亲。

    她恨恨地骂这个老机器人十几年来的绝情, 让他们连313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又自责愧疚,痛哭自己不该愤怒地甩手一走了之,早知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拦住313,绝不让他去做这短命的实验体。

    313的父亲立在棺椁旁,金属关节转动时, 露出斑斑锈迹。

    他不说话, 任妻子咒骂他, 仿佛整片芯片都已在迈进灵堂的刹那, 被烧成了焦灰。

    机器人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感念313作为实验体的付出,来送他最后一程, 被313的父母赶了出去。

    黎渐川漠然地在旁看着,没有阻拦。

    葬礼快结束时, 多年不见, 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的119也来了。

    他没有理会313的父母, 只献过花, 便匆匆地离开了。

    黎渐川去送他, 两个而立之年的大机器人走在墓园林立的墓碑间,被清冷寂寥的雾簇拥着, 一时沉默无言。

    最后,119先开了口:“你知道313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问题,这些天黎渐川已经回答过无数遍,面对119,他也没有第二个答案:“管理中心的实验室那边给出的答复是实验失败的结果,就是死亡。”

    “我没有权限调阅S2系列的实验情况,但托人打听了一下。据说313被分配到这具S2系列实验躯体,在第一批S系列基础上所选择的增强方向是细胞活性变异方向,同一批的实验体有三具是这个方向的,其它两具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实验失败,死亡了。”

    “313是其中活得最长的,实验室原本以为这个方向虽有风险,但已经成功了,可没想到,313还是失败了。”

    “只在最近一个月内,他整个身躯与大脑芯片突然急速衰竭,任何医疗措施都无法救治。”

    119脚步一顿:“为什么没有把他重新转接回普通的机器人躯体?”

    黎渐川迟了几秒,才答道:“我问过管理中心这个问题,他们的回答是S2系列目前都只是实验体,和正式投入使用的S系列不同,没有重新转接回普通机器人躯体的功能。”

    “就像313签下的那份协议书上所写的那样,从自愿成为实验体的那天起,除了成功,就只有死亡这一个选项,没有退出,也没有退路。”

    119长长地呼出口气,闭上了眼。

    黎渐川看向他,只感觉那张平凡而又笼着奇异魅力的脸上好像覆了一层霜,满是空茫的冷寂。

    “424。”

    119沉默了一阵,又喊他:“当初因为你家里的事,不太敢问,但我一直好奇,你为什么放弃了去当S2系列的实验体?后来你父母去了,你有了那么大一笔赔偿款,不去当实验体,也买得起S系列了,又为什么没去买?”

    “听说你到现在都没怎么动过那笔赔偿款,死守着它们有什么用?”

    黎渐川道:“之前也有不少人问过我这些问题,我都没回答。但今天你站在这里问我,我想我没有不回答的理由了。”

    他说着,抬步走到119身侧,半跪下,拂去119背后那块墓碑上积攒的尘埃与落叶。

    119转身,看到了那块墓碑上的照片,是一胖一瘦两个靠在一起的机器人。

    “那个时候我确实是非常想要S系列躯体,为了得到或是接近它,我在得知那份协议书的内容后,也愿意在上面签字,承担一切风险,成为S2系列的实验体。”

    “就是死亡,我都不惧怕。”

    黎渐川低声道。

    “我在带着那份复印来的选购单回家时,在望见我父母房间的灯彻夜彻夜地亮着时,在他们对我的试探避而不谈时——无数个这种时刻,我都在做设想。在我的设想里,第一种情况是他们思虑再三,还是选择支持我,那当然最好,可太不现实,第二种情况,就是他们干脆地拒绝我,激烈地阻止我,如果是这样,那我绝对会寸步不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还制定了很多策略。”

    “比如循循善诱,打持久战,耐心地规劝他们,给他们科普S系列的种种好处,告诉他们即使是实验体,风险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大,管理中心的实验都是相当有把握才会进行的。”

    “再比如打感情牌,让他们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拥有一具健康的躯体,哪怕可能为之付出死亡的代价。然后利用他们对我的爱,对我的愧疚,逼迫他们让步,毕竟凡事都有舍才有得,为了再不依靠金属液苟活度日,冒一点点险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我自己想要的,这是我摆脱痛苦的唯一途径,他们无法帮助我,难道还要阻止我自己去努力获得新生吗?”

    “还比如,像313一样,先斩后奏,直接去管理中心签协议书,等他们知道了,或是被迫接受,或是大闹一场,与我分道扬镳,都无所谓。”

    “我了解他们,我知道这三个策略里,总有一个会成功。”

    “可我真的能这么做吗?”

    他叩问着自己。

    “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们之间有过分歧,有过争吵,有过厌恨,可无论经历什么,自始至终,他们都坚定地爱着我。”

    “面对我的试探,他们给出了回答,不要去做实验体,太危险,他们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断送未来,我还小,也许并不懂死亡的真正含义。”

    “但他们也不想委屈我,也不想我一辈子都只能靠金属液活着,如果我真的想要,他们愿意没日没夜地去工作,愿意付出可以付出的一切,来为我得到一具S系列躯体。”

    “他们不会说那些话,只会做。”

    “但那些话,我其实都知道。”

    机械音平平淡淡,像一把无锋的刀,将黎渐川那些在芯片里隐藏多年的记忆与情绪,从过往里剜出来,只留下钝而麻痹的空洞。

    “当我爸在公园里,对我说他会想想办法,帮我去买S系列躯体时,我就已经后悔了。”

    “后悔拿着那份复印的选购单回家。”

    黎渐川凝视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恍惚地从上面看到了两张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类的脸。

    同样的英年早逝,同样的令他刻骨铭心。

    他眨动着那双机械眼,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我不是一个好孩子,”他沉沉道,“否则我怎么忍心让我爱、也爱我的人为难、失望、痛苦?”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119怔了片刻,缓缓抬头望向天空:“你太重感情。”

    “爱这样东西,并不总是好的。”

    “有些时候,它是牧羊人手里的鞭子,既驯养着羔羊,也主宰着牧羊人。还有些时候,它是西西弗斯往复推动的那颗石头,只会施加永无终止的酷刑。”

    “而所有风筝都知道,当线断了,自己便是自由的。”

    黎渐川抬起头,讶异道:“这算是你这样的万人迷,被爱围绕多年后思考出来的哲学成果?”

    “也许是吧,”119笑起来,旋即又话音一转,问,“424,你不动你父母的那笔赔偿款,是因为你怀疑他们的死亡不是意外,而是他们为你去购买S系列躯体所做出的付出,对吗?”

    黎渐川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怀疑过,但我知道不是。”

    “当时的我还没有成年,还要高考,还要上大学,就算有了S系列躯体,也不是万事大吉,他们担心我,也还想照顾我,不可能选择抛下我。”

    “而且大学毕业后,我进入管理中心工作,也调阅过这场车祸的案卷,没有任何问题。”

    他顿了顿,向119解释道:“我不动这笔钱的原因很简单,一是感觉花了就空荡荡的,好像我爸妈的重量也随着这些钱的减少,在我的芯片里减少了,二是没什么花的必要。”

    “我也想过,要不要买S系列躯体,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也提到来着,说这些钱恰好够我选择一具躯体。可后来我冷静下来,仔细审视自己,却又觉得我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想要得到这样一具躯体。”

    “当时的冲动和坚定,仿佛只是一蓬脆弱的火,经历一场雨,就熄灭了。”

    “这大概并不是真正的渴望和需求,而是一时迷障。毕竟那只是一具躯体,一个空壳,无论它拥有怎样的外表或潜能,都无法改变它的本质。”

    “而且。”

    黎渐川看向119:“断了线的风筝,还能叫风筝吗?”

    119道:“所以说,我们是两路人,424。”

    “一个相对来说颇为幸福圆满的原生家庭,一对爱你、理解你、尊重你,真真切切为你考虑的无私父母,是很多小机器人都无法得到的。虽然它们必然也不是完美的,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人性与家庭都会存在的问题、缺陷,但爱这个字,在它们这里终归是纯粹的。”

    “我也曾经得到过它们,但那时候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等到失去时,也太小,什么都不懂。”

    “所以这和没有得到,也没什么区别。”

    “老实说,以前很多时候,我都非常嫉妒你。但现在,我觉得我没必要再产生这种情绪了。”

    “我们是两路人。”

    “我是断了线的风筝,永远不会回返,而你,已经成为了西西弗斯,心甘情愿。”

    119说完这段话,便摆摆手离开了。

    而这天清晨,墓园里发生的这段交谈,也同所有逝者一起,安息在了薄雾之中,没有被黎渐川带走。

    他不打算时常悲春伤秋,也不打算永远躺在无望的痛苦里,止步不前。

    就算他是西西弗斯,只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一生,他也要一直在路上,不停不休。

    管理中心对313的死亡,大概仍是心虚的。

    他们给了313的父母极高的赔偿款,并为他们安排养老保障。

    313的父母不愿意接受,和管理中心闹了很久,但无论如何,都是逝者已死,无法复生。

    管理中心也对黎渐川这个313的好朋友做了一段时间的情绪疏导,并在次年将他那本来应当卡上一辈子的一级,给升了上来。

    黎渐川没有拒绝。

    而他升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疯狂调查S系列躯体和S2系列实验体的所有情况,包括313那具实验体的实验详情。

    这场调查在表面上没有受到任何压制,反而有无数人为他提供便利,但暗地里却阻碍颇多,让黎渐川不得不耗费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力,去寻得一个真相。

    在六十岁退休前,黎渐川终于得到了他需求的所有信息。

    其中最关键的那条,就是不管是S系列,还是仍处于实验中的S2系列,这些所有的躯体,都并非是真正的人类躯体、机械躯体或仿生躯体,而是从培养皿里诞生的复制躯体。

    它们复制的基础,是十九具或完整或残缺的古人类躯体。

    所以S系列和S2系列都是只有十九具躯体类型选择,多一类都没有,因为最初的“原件”,也就只有这么多。

    S系列是没有做任何更改的,对“原件”的基础复制,这是这场实验的起点。从S2系列开始,管理中心的实验室就会在复制躯体仍处于培养皿阶段时,开始引导变异方向。

    变异方向有很多,但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永生。

    随着机器人的成长,与生命的不断完善,意识的不断增强,芯片一岁一岁的更迭也终将有尽头。在S系列出现前,管理中心研发出的最高等级的机器人芯片,也仍无法支撑机器人的寿命超越一百岁,除非完全重启,但那与死亡没有任何差别。

    古文明考古成果,让管理中心看到了新的希望。

    那个名为人类的物种,躯体虽然羸弱,可大脑却拥有着超越当前维度的可能,潜藏着无限的生命空间。

    这也许可以作为研究基础,延长机器人的寿命,以期达到永生。

    这场实验风险极大,几十年过去,都无法宣告第一阶段的成功。

    313在成为实验体后,对实验非常积极,后期自身天赋加学习,还令他顺利成为了实验室的研究员,参与进了对自身的实验当中。

    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黎渐川拿到了他的实验笔记,在分析那些凌乱的数据的时候,也看到了他随手记在数据中间的心情,或因实验的新进展而开心,或因食堂的机油太难喝而难过。

    而真正引起黎渐川注意的,是某页角落里的一段话。

    313在这里写道:“之前跟爸妈闹掰,没收拾东西就跑出来了,今天钻了个高考前绝对不会挨打的漏子,溜回家收拾东西。

    别的都还好,就是我从小就非常喜欢的那本指南书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应该是丢了。

    我有点难过。

    可也没别的办法,认栽,丢就丢了吧。

    反正我以后应该也不会再看那种东西了,毕竟我成年了,长大了,肯定不会再玩那些幼稚的东西了。

    唉,也许这就是大机器人的烦恼吧。”

    黎渐川盯着这段话看了一阵。

    313的那本指南书,也是他从小到大都感到古怪违和的存在之一。但现在他得知,这样东西居然已经丢了,在313高考前。

    由此,他又回想起313以前经常好奇的自己的那本书,《最后一个人类》。

    313翻过那本书,说里面是一片空白,和刚买的笔记本一样。

    但其实黎渐川自己是能看到里面的文字的。

    他读过这本书,在他小学六年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