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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1章  ——这就是《最后一个人类》这本书的开篇。

    这本名叫《最后一个人类》的书籍第一次出现在黎渐川的视野里, 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某一天。

    他放学后收拾书桌,整理需要带回家的作业本时,在一堆习题册中间发现了它。

    当时的黎渐川仔细回忆了好久, 也肯定自己绝对没有从书店或任何人手里借过或买过这本书, 但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好像就在他从办公室取回新的习题册后。

    他去询问老师。

    机器人老师思考了一阵,才说:“老师没有仔细关注过, 但这本书应该一直在你手里吧。”

    “我把新习题册给你的时候,你就拿着它。”

    圆滚滚的小机器人问:“那我来的时候,手里有拿着它吗?”

    机器人老师摇头:“当时一起来到办公室的小朋友太多了,老师手上也有事情在忙,没有看到你是不是拿着它。如果你担心它不是你的,而是拿错了,也可以放在办公室, 去公告板上贴一张失物招领。”

    “我能感觉到它是我的, ”圆滚滚的小机器人道, “我只是很想知道我什么时候拥有了它, 这件事可能对我非常重要。”

    机器人老师传递出温柔安抚的信号:“我们的芯片处理能力有限,绝不是过目不忘的, 生活中会有些糊涂,是很正常的, 不要太过在意, 钻了牛角尖。马上就要小升初考试了, 别让其它不太重要的东西扰乱你的芯片, 小424, 好好准备考试吧。”

    圆滚滚的小机器人没有得到答案,沮丧地垂下头, 向老师道了谢,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他又问过自己的好朋友313和119,还有班上其他比较要好的同学。

    但得到的答案都和老师给出的差不多。

    他们都没有留意过同处一个空间的他,等到清醒地注意到时,他的手里已经拿着那本书了。

    黎渐川听着时,莫名觉得他们关于办公室的记忆好像都有些模糊。而他自己,好像也不太记得某些细节了。

    “什么书什么书?给我看看!”

    313总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黎渐川没拒绝,而是邀请他和119回了自己家,一同翻看这本书。

    然而,看了书的313和119却异口同声地说这绝对不是一本书,而只是一本装帧奇怪的笔记本,里面明明一个字都没有,只有空白的纸页。

    黎渐川愕然,再三确认他们没有开玩笑后,便按捺着莫名激动起来的心情,收起了书,没再多说什么,只给313和119买了两个冰淇淋,为“撒谎戏耍”了好朋友而道歉。

    但实际上,他无比确信,自己是能看到这本书的内容的。

    只是他为调查这本书的来历而奔波,还没来得及认真去看而已。

    晚上,送走313和119后,黎渐川头一次没有按时启动睡觉程序,而是与父母道过晚安后,关掉灯,缩在被子里,举着小手电筒,翻开了那本书,仔细地阅读起来。

    这本书很薄,只讲了一个非常短的,有些古怪的故事,故事从头到尾都是用黎渐川雾气之下的模糊印象里的一种文字写成的。

    这种文字叫作英文。

    故事的开篇描写了一场由技术革命和经济低迷引发的小规模战争。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冲突的升级,这场小规模战争,最终发展成为了持续十数年的灭世之战。

    这颗真实名字不详,但被代称为阿尔法的星球,毁灭在了这场战争里。

    生活在阿尔法星球上的人类,有些携带着基因库,乘坐方舟离开了,有些进入了遥远的外太空,竭力发展太空基地,并试图长久地居留下来。还有一些,无权无势无钱,想逃也逃不掉,只能静静注视着战火,等待死亡。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最后这些人里的一个。

    他的真实名字也不被知晓,故事只称呼他为贝塔。

    贝塔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类。

    他刚搬来乡下的时候,头发打结,满身油腻脏污,活像个乞丐。

    如果不是他给钱爽快,概不还价,还带着两大箱子书,勉强看起来符合人们印象中某些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古怪想象,他在这里恐怕连一处正经的落脚地方都找不到。

    租给他农家院的房东大伯经常会在田间地头,或是村口超市的树荫底下,一边锄草或下着象棋,一边同村民们八卦他。

    在村民们的猜测中,他俨然成了一位落魄不得志的梵高。

    只是这位村里的梵高所画的“画作”,他们是看不明白的。

    那些偶尔飘散到院子里,或糊满了墙壁的东西,充斥着各种或嶙峋或圆润的线条,还有乱七八糟的,不知所谓的外文,只消看上一眼,就能把瞌睡虫顷刻唤来。

    “比鬼画符还难懂!”

    认真欣赏过那些“画作”的房东大伯作出点评。

    有村民对贝塔,对“画作”,都感到好奇,遇到他便热情地上前攀谈。

    贝塔不太爱与人交流,但面对这样的热情却往往不会拒绝。

    有时候被喊住了,他也会蹲到树荫底下,来看一会儿老爷子们的象棋厮杀,腼腆地应对几句村民们的问题。

    于是慢慢地,村子里也知道,贝塔并不是一位落魄画家,而是一位逃离大城市,宣告来乡下隐居的研究员。

    “研究什么的?”

    下象棋的老爷子问。

    贝塔低着头笑,讷讷一阵,推推眼镜,回答:“大方向的话,算是研究物理的吧。”

    “物理呀,这么厉害,还在大城市,前途多好,怎么就辞职了,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围拢在树荫底下的村民们都惊讶,纷纷追问。

    贝塔仍是笑:“和领导闹了点矛盾,干不下去了,就辞职了。按照现在的物价水平,继续留在城里,赚的钱不够花几年,还不如来乡下,开销少,环境也好,伯伯婶婶们也都热情。”

    村民们闻言大笑,越看这嘴甜的腼腆小伙子,越觉得顺眼。

    一年两年住下来,饶是贝塔不常出门,也被风吹日晒得褪去了城里人的规矩文弱,变得黝黑强壮起来。

    他渐渐融入了这个并不算排外的海边村落,除了那件万年不变的白衬衫外,他光从外表,已看不出与其他村民有什么差别。

    在他隐居在此的第四年,发生在某处海岸的那场小规模战争失控,接连席卷阿尔法星的数个大国。

    战争在短短八个月内升级,覆盖大半个阿尔法星。

    两年后,这处海边村落也被卷入,临时建造起来的港口与机场聚集无数炮火。

    村民们有的参军入伍,有的逃难离开,有的闭门不出,惶惶不可终日。

    贝塔钻进了他囤好了物资的改装防空洞内,定好闹钟,准时起床,准时睡觉,准时演算,准时实验。

    偶尔头顶会被震下来许多灰尘和碎土,落在他的“画作”上,他不在意,拂去它们,继续他的工作。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去了很久很久。

    终于有一天,贝塔的实验成功了。

    他激动,他疯狂,他兴高采烈,忍不住地欢呼呐喊,抱着他还未完全完成的实验模型冲出了他的防空洞。

    然后,他便发现,整个村子除了他,和一些腐烂的尸骨,已经没有人在了。

    但这于他的喜悦无损。

    他跑进房东大伯的家里,扶着他都已生出花花草草的尸骨,对他诉说自己的成功。

    他来到村口树荫下,超市已经被轰成了废墟,老爷子们不见踪影,他只能抱住枯萎的大树,告诉它自己的研究果然并非天方夜谭,只差最后一步,只差一点超乎自然的力量,他就能将它彻底实现。

    他转遍了村子,与所有他熟悉的一切坦露自己的内心。

    最终,他因过度兴奋和疲劳,倒在了海边的码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

    顾不上饥肠辘辘的肚皮,马不停蹄地,他返回他的防空洞,收拾好所有重要的文件,带上他的实验模型,准备奔赴他位于大城市的研究所。

    他想去开他的电车,发现电车的电池竟然已经坏了,黏糊糊的,不能再用,支开新能源充电设备,却一没太阳,二无大风。去借房东大伯的汽车,发现汽车也没有油了,而且房东大伯已经不会说话了,无法回应他的租借。

    没有办法,他只能捞起街边一辆久无人用的老古董自行车,简单维修一下,骑上出了村子,前往镇上,乘坐汽车。

    可镇上已经没有了汽车,县城也没有了火车。

    贝塔硬生生地骑着那辆破烂的老古董,来到了大城市,来到了他熟悉无比的研究所。

    当他看到已被夷为平地的园区,看到半人高的草丛里歪斜挂着的单位牌子,看到灰蒙蒙了数日的天空和太阳时,他突然一个哆嗦,惊醒了。

    世界寂静无声,空空荡荡。

    ——这就是《最后一个人类》这本书的开篇。

    它在这本书中着墨最多,占比最大,字里行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一张完全漆黑的纸页将它与后续区分开来。这样的纸页一共两张,还有一张在后面,似乎是用来区分书籍的中间部分和结尾的。

    这本书的中间部分非常单薄。

    它只讲了两件事。

    一是贝塔确认阿尔法星上是否还存在其他人类的过程。

    贝塔利用他所能利用的一切交通工具,去寻找这场灭世之战的幸存者,并调查自己居住在防空洞内与世隔绝时外界所发生的一切。

    二是在调查结束,确认整个阿尔法星只剩下他一个人类后,贝塔所采取的行动。

    他首先尝试离开这颗星球,去寻找那些已经离开的人类,但失败了。

    当初所有能用来逃离的措施,都已经被彻底地消耗使用,或被完全摧毁。时间过去了太久,想要将它们从战争的残骸里修复、重建,完全是不可能的,也绝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够办到的。

    无法自己离开后,他又开始尝试联络那些方舟或太空基地。

    可不知道是它们离得太远,还是也已经消亡,总之,没有人回应他。

    他抱着联络设备咆哮,痛哭着将一切都砸得稀巴烂,然后冲出地下基地,冲出高楼大厦的废墟,在逐渐变得野生原始、荒凉诡异的世界里发疯狂奔,厉声嘶吼。

    他简直要疯了。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走出了防空洞,后悔自己出来后没多久,就从实验成功的狂喜癔症里清醒了过来,见到了这个空荡无声的世界。

    他一度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缩回了自己的防空洞,给自己注射各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日夜不停地睡觉、醒来,阅读各种精神领域和心理方面的书籍文献,甚至尝试了他的实验模型。

    但这些全都是徒劳的。

    “我该怎么办……谁来救救我!”

    他栽倒在一片泥潭里,望着天空,绝望呢喃着。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

    可以摧毁一切,也可以救赎一切。

    春暖花开的时候,太阳终于从灰蒙蒙的布景板中挣脱出来,显现出一两分的光彩。

    贝塔开始振作起来,从海边的村落开始,将死去的人类的尸骨一具一具收殓起来。

    没有生机的,埋进地下,长出了花草,停驻了昆虫的,留在原地,任其自成一片拥有生命的小世界。

    当世界上所有的人类尸骨都被收殓完时,贝塔也已经老了,他觉得自己也该死了。

    ——故事的中间部分在这里结束。

    小学时候的黎渐川被吊起了胃口,迅速翻过第二张全黑的纸页,看向了它的结局。

    第332章  他们隔着一条马路。

    贝塔萌生了死意。

    但他并不打算立刻去死。

    他在这个世界仍有一点留恋, 也可以算作执念,那就是他苦苦研究了数年,为此不惜抛弃研究所的工作, 哪怕在防空洞内昼夜颠倒, 不停地往嘴里塞着压缩饼干, 演算到魔怔发疯,也要做出来的实验模型。

    如果他在现在死去, 那这个只缺少一点关键的、不同寻常的能量,便能宣告彻底成功的实验模型,就只有风化毁灭这一个结局。

    贝塔不太在乎自己的存活或死亡,但却不想他的心血与成果迎来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结局。

    更何况,他还有许多许多的疑惑未解。

    他的实验模型最终彻底成功的话,也许就有机会解开他的这些疑惑,一举两得。

    为此, 已经年过七十的贝塔再次踏上了旅行, 在这颗孤独无比的星球上。

    他从一些废墟内弄来了官方的保密资料和有迹可循的部分民间传说, 根据它们, 他来到阿尔法星上一处又一处的神秘之地,挖掘其中可能隐藏的超出人类科学理解的某种能量。

    这本书将结尾关于贝塔探寻神秘的这一部分, 描写得既像随性又趣味盎然的游记,又像惊险又令人不可思议的冒险传奇。

    最北的海峡冰层坚实的时候, 贝塔佝偻着身子, 穿过汪洋的边缘, 走过中心岛屿, 抵达另一片死寂的广袤大陆, 在风雪中捕捉极地的奇异闪电。

    战火后逐渐复苏的古老丛林下方,地缝开裂, 无数藤蔓如蟒钻出,巨石宫殿与倒悬的金字塔露出一角,贝塔裹上一身先进的肌体增强设备,身手敏捷,跃入众神喋血的冥河。

    秋日的黄昏里,他进入至高的宗教圣地,从一座座曾经璀璨瑰丽,此时落寞颓败的教堂宫殿内掠过,拾起隐藏着未解奥秘的文明遗物,开启神山顶峰的天国之门。

    疯狂追逐过外星文明的秘密基地内,他将这个时代文明燃烧到极致的成果修复,攫取下来,想要获得哪怕一星半点的指引。

    极地,深海,沙漠,草原。

    雪山之巅,陆地深处。

    神学最极致的绚烂之所,科学最顶点的终极之地。

    贝塔几乎都一一到访过。

    文明的烈火曾在这些轨迹上熊熊燃烧,辉煌灿烂,但最终留下的,却只有断壁残垣,荒芜野草。

    “生命与文明,一定要分出高下的话,谁更珍贵?”

    当贝塔作为这颗星球上的最后一个人类,站在一片文明的废墟之上时,不禁陷入了茫然的思索中。

    而这思索,又进一步引发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反省——故事的结尾点了一句,却没有再详写。

    贝塔死在他九十九岁的这一年。

    直到他临死时,他的实验模型也依旧没有寻找到合适的能量,成功从模型转化为可供正常使用的实物。

    同样的,他其它种种愿望,也都因各种各样的问题,未能实现,比如再造出一些类似人类,但绝不是人类的新生命,又比如逆转曾经的末日,还原祥和的阿尔法星,让时间为一切退步。

    “也许那真的是只有神明才能做到的事。”

    他自言自语。

    没错,他必须要保持自己与自己对话这一优良的习惯,否则很快他就会像以前某个时间段的自己一样,丢失时间的概念,丢失语言的能力,最后连思考的意识与自我的感知,都会丢失。

    如果是那样,他就已完全迷失在了世界的污染中、命运的摆布里。

    拥有一个准确而毫不动摇的锚点是非常重要的,不论这个锚点定住的究竟是什么。

    贝塔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了一片粉紫色的花海。

    这颗星球的生命力远比人类旺盛太多太多。

    它走出毁灭,从狼藉的不毛之地,到重新开出鲜花,天蓝海清,只花费了数十年。可人类,大多数穷尽一生,也无法走出绝望,拥抱新生。

    当这颗星球焕发生机时,与它一同走过灾难的人类,却已经来到了生命的尽头。

    贝塔抱着他巴掌大的实验模型,愉悦而放松地躺进了花海里。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最浪漫的棺椁,天覆地举,鲜花簇拥。

    闻着无数新鲜生命的芬芳,他微笑着,永远闭上了眼睛。

    ……

    薄薄的书籍到了末尾,带着哀伤绝望,而又浪漫鲜活的色彩。

    圆滚滚的小机器人缩在被窝里,打着小手电筒看了很久很久,才把头钻到枕头上,合上书,抱着它,怅然若失地进入了迟到的酣眠中。

    对当年的小机器人来说,这本《最后一个人类》只是一本内容有趣,想象力丰富,悲伤又不完美,还有些深奥难懂的普通故事书。

    他只看过那一次,便因想起这个故事就会产生的酸涩无力感,再不想将它打开,去阅读第二遍。

    于是,它便被束之高阁,再没有拿出来过。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多的、更加有趣新奇的书籍和娱乐产品充斥了黎渐川的生活,他就更想不起这本对比之下稍显平淡的单薄故事书了。

    即使高中时期,313曾好奇地提过它,黎渐川也没有从书柜深处把它艰难挖出来的想法。

    那时候的他很忙,忙于学习,忙于长大,忙于未来。

    但眼下,已经六十岁退休的他,已经是个清闲的老机器人了。在他的芯片宣告报废之前,他有的是时间。

    “我应该把它翻出来。”

    黎渐川琢磨道。

    到这个年纪,他以前曾经看过的许多书籍,无论有用的,还是没用的,无趣的,还是精彩的,在他的芯片中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连他自己都惊讶,他现在回想起那本《最后一个人类》,竟然还能清晰地描述出里面的大致内容,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里面真的有什么秘密,毕竟它让有秘密的313念叨过很多遍,也让同样有秘密的自己,至今难忘其中的故事内容。

    想到便做。

    黎渐川操纵着他有些生锈的高级货躯体,翻箱倒柜,耗费许久,找出了这本尘封已久的书籍。

    书籍封面依旧血色覆盖,浮现着一双僵硬而空洞的,好似属于尸体的人类的眼睛,令观者微感悚然。

    黎渐川躺在摇椅上,第二次翻开了这本书。

    他认真而仔细地将它读完,在再次看到故事的结尾时,常年笼着的雾气忽然变得稀薄了一些,这让某一个片段得以从这些模糊的意识和记忆中浮出,落进黎渐川此时的芯片里。

    所以,忽然之间,他便灵光乍现般,想起了他好似在某扇木门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相信它的开篇,审视它的中间,质疑它的结尾。”

    黎渐川有些费力地运转着芯片,思考着:“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它是在说这本书吗……算是阅读须知,还是什么?又是真是假,值得相信吗……”

    他翻看着这本书,试图从中得到什么。

    这本书花费了他这个老机器人不知多少日子的精力。

    黎渐川感觉自己也好像和书里的贝塔一样,陷入了某种疯狂而痴迷的癔症中。

    直到某一天,来自机器人管理中心的一通简讯将他惊醒。

    他们通知他,他该和他们同批次的工作人员一起,来参加这一年的退休仪式了。

    这是许多称得上体面的工作都拥有的一点小小的仪式感,黎渐川对此并不热情,但也不打算做显眼的出头椽子,去拒绝。没必要在工作生涯的最末尾,还要与机器人们闹不痛快。

    黎渐川暂时从《最后一个人类》带来的癔症中清醒,整理出一套整洁干净的西装,套在躯体上,前往参加退休仪式。

    退休仪式上,黎渐川出乎意料地见到了曾经无比强烈地吸引着他的S001中的一具。

    拥有着这具躯体的机器人坐着轮椅,等在家属席上,笑容满面地望着台上站成一排的优秀退休员工鼓掌。

    下台后,与黎渐川交好的那位同事注意到他对那具躯体的关注,朝他小声嘀咕道:“你总看那边干什么……怎么着,当年没答应老领导,去娶他这位远房侄子,现在三十多年后,后悔啦?”

    黎渐川有点惊讶,可潜意识里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确定这就是老领导那位侄子?”

    “当然。”

    爱好八卦的同事眨动着他有些锈住的金属眼皮:“你不爱去行政办公室,所以没见过。老领导这位侄子,在刚毕业那段时间几乎是天天都来,老领导去交际,去应酬,也都爱带着他,总想着把他弄到管理中心来。”

    “但最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门路没走通,应聘好像也没应聘上,据说是有点少爷脾气,都没认真准备面试,把面试官都给气够呛。”

    “反正折腾半天,是没进来管理中心,也没去工作,自己开了个店,还是什么的。”

    “这样的家庭条件,不管怎么说,都是吃喝不愁,富贵命。”

    同事感叹了一句,又道:“不过他大概是真对管理中心的工作人员有什么特殊情结,除了拒绝相亲的你,管理中心的适龄机器人,不分男女,至少都被他相了一半。”

    “后来嫁给了行政办公室那边一个,喏,就8779,也今天办退休仪式。”

    黎渐川顺着同事的视线看去,正巧看到一个通体漆黑的机器人放下手里的花束,走到家属席,推起轮椅。

    “我说424,你该不会真后悔了吧?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同事惊疑不定。

    黎渐川收回目光,瞥他一眼,淡淡道:“我没疯。而且我只是比较喜欢那具躯体,不是喜欢那个机器人。”

    “吓死我了。”

    同事揽着他的肩膀:“你也别怪我瞎想,主要是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过你这种样子。你这双可以传递出芯片情绪的高级货眼睛,刚才真的写满了欲语还休的情思。虽然很短,但我真的看到了,恐怖得很呀。”

    两个老机器人边说话,边慢悠悠地往外走着。

    快要走出大楼时,黎渐川忽然注意到隔壁的会议厅好像也正在举行什么仪式,半掩的厅门前堆满了花篮。

    “这次退休仪式分了两个厅办?”

    黎渐川随口问。

    同事拉长他的机械脖子,瞄了一眼,恍然道:“哦,不是退休仪式,是管理中心实验室那边新来的特聘教授101的欢迎仪式。”

    “我昨天去打乒乓球还听谁说来着,实验室的S2系列不是都搞了四十多年了嘛,也没搞成功。然后咱们这边的管理中心听说对面,也就是第二板块大陆上,有一位大学教授,在人类生物学方面颇有建树,在咱们星球两块板块大陆都排得上号,就想方设法地请总中心调派,把人给弄过来了。”

    “那边的管理中心可是不满得很,因为他们也在同步进行S2系列实验,也正打算特聘这位教授。”

    “可没想到,被咱们管理中心抢先了一步。”

    “听说申请书递交就差那么一秒……”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说,总中心比绝大多数机器人都要机械死板这一点,也不全是坏事。”

    黎渐川听着,心底不由也对这位抢手的教授产生了一丝好奇。

    路过会议厅前时,他转过头,向里面张望了一眼,想看看这位101究竟是何方神圣。

    可好巧不巧,就在他举目望去的这一刻,一名工作人员恰好起身,将半掩的厅门关上了。

    黎渐川的好奇与心头一丝莫名的颤动,全都被拒之门外。

    他被同事揽着肩膀继续向外走着,恍惚间升起一种不管不顾,推开厅门冲进去的冲动。

    但这冲动只燃起了不到两秒,便熄灭了。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年迈的躯体和芯片无法支撑他再去疯狂一把,多年来成熟稳重的处事经验,也不允许他抛下一切,去迎接旁人惊诧错愕的目光。

    他是六十,不是十六。

    迈动着缓慢僵硬的步子,黎渐川和同事离开了管理中心。

    回到家后,他总感觉心底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块什么。

    他熟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过多在意,只继续研究着他带出来的实验资料,研究着他那本奇怪的书籍。

    就这样枯燥平淡,而又深陷迷茫地,黎渐川度过了他的晚年生活。

    在他六十八岁时,S2系列躯体宣告成功,正式投入生产,101教授的名字响彻大街小巷,被誉为S2系列之父。

    黎渐川终于得见了他的模样,在全息屏上。

    是位看起来非常普通的机器人。

    圆头圆脑,浑身高级货,一双价值不菲的机械眼球漆黑漂亮,时时刻刻都能展现出不属于他这个苍老年纪的灵动情态。

    “完蛋,我心动了。”

    黎渐川给自己的同事兼好友打通讯说。

    “我在提醒你一次,你没有心,那是S系列和S系列仿人类躯体才有的东西,”同事道,“还有,如果你今年还要继续在调查古人类这件事上花冤枉钱,并且也不打算借钱去更换你的芯片和躯体零件的话,在参加你的黄昏恋婚礼前,我先参加的肯定是你的葬礼。”

    说完,同事顿了顿,又问:“老实说,你是不是已经芯片短路好几次了?”

    黎渐川沉默着,没回答。

    在这个大部分机器人寿命都相对较长的世界,黎渐川就算再吝啬于给自己花钱,也还是马马虎虎地活到了七十五岁。

    七十五岁这一年,黎渐川终于见到了他六七十年来第一次心动的对象,享誉整个星球的101教授。

    他们隔着一条马路。

    黎渐川站在马路这边。

    他刚从一家维修店出来,节俭地将自己的高级货双腿,换成了他的机器人父亲曾经用过的那类小轮子,这零件物美价廉,速度也快,只是不够灵便。

    黎渐川庆幸它还没被市场淘汰,仔细找找,仍能买到。

    载着101教授的悬浮车停在马路对面。

    后排车窗放下,露出101教授那双漆黑漂亮的高级货眼睛。

    他轻轻地眨了几下眼睛,像是疲倦至极般,靠着座椅,将其慢慢闭上了。

    旁边,跟着他多年的男助手穿着一身优雅得体的裙装,正襟危坐着,边在面前的光屏上整理数据,边偏头朝101教授语速极快地说着什么。

    红灯停,绿灯亮。

    车窗升起,悬浮车离开了。

    黎渐川从恍神中醒来,转动着他的小轮子,低着头,于夕阳余晖中,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

    第二天一早,黎渐川看到新闻,101教授乘坐的那辆悬浮车系统失灵,出了车祸,车上所有机器人当场死亡,芯片被碾成碎渣。

    这其中,也包括101教授。

    也就在那一天的晚上,黎渐川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脑袋里那枚芯片的退化与衰竭。

    他抱着那本书,躺在摇椅上,身前的全息屏无声地播放着101教授的哀悼会。

    巨大的照片,黄白双色的菊花,还有络绎不绝的,散发着悲伤信号的机器人们。

    黎渐川静静地看了一阵,然后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沉地睡去了。

    这具残破的金属躯体内,一直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芯片,也终于在进行过最后的挣扎后,黯然熄灭。

    第333章  那到底怎么样才算是通过了梦境阶梯?

    生命彻底消散的这一瞬间, 笼罩着黎渐川的那些雾气陡然蒸发了。

    其下,被模糊掩盖着的所有意识与记忆顷刻回归,让黎渐川在跳出混沌, 清醒睁眼的同时, 滋生出一种坠入死亡, 却仍未死亡的混乱错位感。

    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下,便发现自己的精神随着这挣扎, 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它脱离机器人身躯,远离房屋,飞快升高,直至穿出云层,跃出星球,来到一片漆黑虚无的宇宙。

    这里没有任何星辰,只有一扇血红色的门伫立着。

    还不等黎渐川上前, 这扇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与人类几乎一般无二的提线木偶出现在门里, 一身燕尾服, 摘下礼帽, 微笑着朝黎渐川打招呼:“又见面了,囚犯先生。”

    “你这一生过得还好吗?”

    属于机器人424的一生在黎渐川的大脑内走马观花般, 飞速掠过。

    这感觉很奇妙。

    他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记得这七十五年间所有一点一滴的细节, 包括他在某个夏夜拍死过的一只蚊子, 又仿佛只是演了一场以他自己为主角的沉浸式电影, 只有详略得当的一小时, 匆匆走过, 无甚痕迹。

    而事实上,在整个副本的基本时间里, 他也确实只是度过了大约一个小时。

    这在刚进入梦境阶梯,来到这间木偶屋,见到这只提线木偶时,就已经被准确地告知了。

    一次人生,一个小时。

    《人类幸福度监狱生存指南》提醒过所有囚犯,梦境阶梯不消耗生存时间,但最好不要停留超过五天,否则将会被吞噬为梦境怪物,永远无法离开该阶梯。

    也就是说,玩家满打满算,也只能在梦境阶梯内经历一百二十次这样的人生,一百二十次之后,就会永远失去离开的机会。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实际来说,这样的人生是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不停循环经历下去,直到一百二十次结束的。

    “过得还行。”

    黎渐川挑眉:“没想到会再次见面,黑泽先生。”

    被称呼为黑泽的提线木偶笑道:“这对囚犯先生你来说,或许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对我来说,都只是依循惯例而已。”

    他退后一步,将门完全敞开:“请进来说话吧,让客人站在门外,是我的失礼。”

    黎渐川眯了眯眼,没拒绝,以精神体的状态迈步跨过这扇门,进入木偶店。

    店里还是和他刚进梦境阶梯时所见的一模一样。

    装修华丽奢靡,将巴洛克风格与哥特式复兴风格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满墙满柜的木偶身着裙装礼服,配饰高贵精致,熠熠生辉,偶尔摆出好似壁画或雕塑上的姿势,充满独特的浪漫主义色彩和宗教意味。

    店中央是一个全木质的工作台,堆满布料和木偶肢体。

    旁边横着两张山花簇拥的黄金沙发椅,雕刻精细,富丽非常。

    沙发椅中间,铺了蕾丝桌布的茶几上摆着丰盛的甜点,与英式下午茶,气味甜香酥软。

    黎渐川进门就径自落了座。

    “这次见面,我们的主题是什么?”他问,“还是你简短地宣告那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规则,然后一脚把我踹出门去,遮盖我真正的意识和所有记忆,让我继续重复机器人的一生?”

    黎渐川问得毫不客气。

    记忆回归后,他完整地记起了自己和宁准、方既明一同踏入梦境阶梯后所发生的一切。

    进去那片水波涟漪一样的光幕后,他们三人就被分开了,黎渐川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如所有进过梦境阶梯的人所说的那样,存在一片茫茫然的废墟。

    但与他们描述的不同的是,在这片废墟之上,还有一扇血红色的门。

    门后,是一间由一位名叫黑泽的提线木偶经营的木偶屋。

    黑泽礼貌微笑着,将黎渐川请进了木偶屋。

    但他们并没有喝上下午茶,甚至都没有交谈超过五分钟。

    而在这不足五分钟的极短的交谈里,提线木偶只告诉了黎渐川两件事,或者说两条规则,就又把他请了出去,推进无限下坠的虚无中,成为了一个宛若新生的小机器人。

    这两件事简单概述的话,一个就是所谓的一个小时一次人生的规则。

    这种人生并不是无限制地一次次经历下去的。

    每经历一次人生,阶梯内的人类所遭受的污染就会更深一层,自身的力量与精神体也会被剥削走一部分,所以,能够经历多少次人生,愿意经历多少次人生,看个人的实力和想法。

    每次人生结束,死亡之际,阶梯内的人类都可以回想起遗忘的一切,并进行自由选择,是就此承认自己的失败,离开梦境阶梯,返回原监区,还是不甘服输,继续挑战下一轮人生。

    还有一个,是关于人类原本的某些东西的,即躯体、精神意识和记忆。

    这些是不允许被带入崭新的人生中的。

    他们的躯体将会被木偶屋暂时保管,精神意识和记忆则会被一层神秘的雾气遮盖,无法接触或动用。

    精神体极强的人类在某些意识波动较为强烈的时候,或许可以偶尔地透过这层雾气看到过往的轮廓,但却不能穿透雾气,与它们沟通,真正地去理解领悟它们。

    直到这次人生结束,死亡来临,雾气才会真正消失。

    如果选择就此离开梦境阶梯,那么木偶屋所保管的躯体,也将会原封不动地奉还。

    “要是最终滞留在了梦境阶梯里,迷失了,它们会怎样?”

    当时听完这两条规则的黎渐川问道:“还有我的同伴,他们在哪里?”

    提线木偶姿态优雅而又僵硬地指了指墙上的木偶:“你猜它们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需要黎渐川的回答,便结束了这暗示,又道:“至于你的同伴,若命运终将交汇,那你自然会在你的人生里遇到他们,若不然,就算我现在告诉了你他们的位置,之后记忆蒙被蔽的你,也无法找到他们。”

    “那到底怎么样才算是通过了梦境阶梯?”黎渐川又问。

    提线木偶道:“很难形容。”

    “我总结为两个方法。”

    “一是在某一次人生中,突破了自身的某种限制,得到了梦境阶梯的认可,包括但不限于打破世俗的束缚和定义,活出完全不同于过去、也从未为自己设想过的人生等等。”

    “二是自洽,清醒,坚守,走出你自己认可的道路。”

    “两者任意之一,能实现,就能顺利离开这里。”

    说到这里,提线木偶便闭上了嘴,霍然抬手,拉开了木门。

    门一开,立刻就有一股强烈无比的吸力朝黎渐川卷来。

    提线木偶不知何时移动到了他的背后,在他被吸力扯住了所有感知时,将他轻轻一推。

    在这一推之下,黎渐川直接脱离了木偶屋,坠入黑暗,开始了他在梦境阶梯内的第一次人生。

    现在黎渐川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到了沙发椅上,不得不说也算是对提线木偶不由分说就开门赶人的行为的一种提防。

    面对这次黎渐川似真似假算旧账的模样,提线木偶半点不惊慌,只坐到了黎渐川的对面,微笑道:“一份下午茶,有益于精神体,算是我对囚犯先生上一次无礼冒犯的赔礼。”

    “然而,说到底,它也只是一份下午茶,所带来的益处有限,是无法弥补一次人生对精神体的削减的。”

    “所以,在享用这份下午茶的同时,囚犯先生,也请你认真地审视现在的自己,然后做出选择,是就此离开梦境阶梯,返回入口处,还是继续进行下一轮人生。”

    黎渐川端起红茶尝了一口,感知着自己的精神体状态,确认有益无害,才谨慎地食用起了其它食物。

    他难得慢条斯理地吃一次东西,没有干脆利落地一扫而空,只为拖一些时间思考,并套一些可能套出来的线索。

    提线木偶也很配合,未曾催促他。

    “关于离开还是继续的选择,你的建议是什么,黑泽先生?”

    黎渐川边思索着,边看向提线木偶。

    提线木偶并不讶异于他的询问,笑容不变道:“我没有建议的权力,囚犯先生,这是你自己的人生。”

    “但我可以依照惯例,为你提供一些参考。”

    “比如在你之前进入梦境阶梯的那些人类,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又迎来了怎样的结局。”

    黎渐川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说。

    提线木偶道:“整座人类幸福度监狱,从古至今,有大约四成人类,进入过梦境阶梯。别惊讶,不要觉得太少,在我看来,这都已经是远远超乎我预料的庞大数量了。”

    “要知道,在你们这些外来的囚犯外,本就生活在监狱内的囚犯是很少会想到要进入梦境阶梯的。生计占用了他们的全部心神,让他们无暇分心,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冒险上。”

    “慢慢地,好奇与勇气也就逐渐在他们身上消失了。”

    “除非已经在某处监区完全生存不下去,否则,这些在监狱里占据八成数量的人类,是绝对不会进入梦境阶梯的。”

    “所以整体上的四成,就已经让我感到匪夷所思了。”

    他感叹道。

    “在这进入梦境阶梯的四成里,真正通过梦境阶梯,去到另一处监区的,迄今为止只有四名人类。”

    提线木偶竖起了他的木质手指:“第一名,是原本就在监狱内的囚犯。他是六等监区的人,通过梦境阶梯进入了九等监区,并得到了一些奇遇,在那里率领一群人找到了全知之神,建立起了光明教廷,成为了教皇。”

    “一百年后,他被起义军团斩杀在神像前。”

    黎渐川心底浮起一点疑惑。

    因为黑泽的这个说法和他从玩家C那里得来的有关光明教廷的历史对比,有点出入。

    “第二名,是在你们这批囚犯之前,第一批来到监狱内的囚犯。”

    提线木偶继续说着:“她最初降临在三等监区,通过梦境阶梯进入了六等监区。她没有在这两处监区有什么大的作为,但她在她自认为合适的时机,进行了解谜。”

    “她的推理与谜底,被判定为合格。”

    “她获得了魔盒,但却不顾提醒,想要强行离开监狱,最终消散在了虚无之中。”

    黎渐川道:“‘被判定为合格’是什么意思?”

    提线木偶叹息道:“字面意思,囚犯先生。很抱歉,我不能为你就此作出更详尽的解释。”

    得到这个回答,黎渐川并不失望,他本就是抱着试探的想法开口的,黑泽拒绝回答,在意料之中。

    “这样说的话,剩下的另外两个人,都是我们这一批囚犯?”

    他转而问道。

    “是的。”

    提线木偶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第三名和第四名,都是和囚犯先生你在同一时间来到监狱内的。”

    “第三名是从三等监区去往了九等监区,第四名是从三等监区去往了六等监区。因为命运的齿轮仍在向前转动,所以他们的结局我暂时无法得到,也无法告知你。”

    “但神已给出了启示,他们的未来是在这里,而非外面。”

    黎渐川眉心微锁。

    这局游戏还真是卧虎藏龙,除去Blood,竟然还有一名玩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早早通过了梦境阶梯。

    只是这个神的启示,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也和上一批囚犯一样,丢失了某样东西?还有,你口中的这位神,又是谁?”

    他问:“黄金天平,古老书籍,还是不停转动的表盘?”

    提线木偶道:“也许都不是?”

    他笑着端起茶杯,轻啜了口香味浓郁的红茶:“其实在这里丢失某样东西,是非常正常的,难的是你拥有它,并守住它。”

    “我想你应该知道,即使你询问我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你也无法从我这里得到答案。去意识到它,认识到它,永远只能靠你自己。答案就在这座监狱内,在很多并不偏僻的角落和细节里。”

    “抛开规则来说,我可以为你点明它的定义,但仅仅只是知道,并不能让你拥有它,守住它,相反,还极有可能把你引入歧途,让你更快地丢失它。”

    黎渐川轻轻叩着椅子扶手,道:“关于这样东西的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但我还有一个疑问,希望你可以解开。”

    提线木偶道:“说说看。”

    黎渐川道:“我很好奇,这四个人类,到底经历过多少轮人生,才最终走出了梦境阶梯?他们后续的人生应该不是跟第一次一样,只受到一定程度的遮蔽吧?难度加深了吗?”

    “他们最后离开,是通过你告知我的方法一,还是方法二?”

    “这是四个疑问吧,囚犯先生,我对数字还是相当敏感的,”提线木偶无奈道,“你们这批新囚犯比起第一批囚犯,实在狡诈太多,心思也更浑浊。或许就像神说的,人类也并不是越聪明越好。”

    “虽然我已经有点习惯你们的弯弯绕绕了。”

    他道:“你的这些疑问我可以为你解答,这并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这四名囚犯分别经历了三十二次人生,二十七次人生,十三次人生,和四次人生。”

    “随着人生轮回次数的增加,人生的经历难度也会提升。提升的方向有很多,包括但不限于极度贫穷、天生残缺、恶劣环境、记忆与意识完全无法窥见等。”

    “在通过梦境阶梯这件事上,四名囚犯里的前三名都使用了方法一,中间他们也尝试过方法二,但都失败了。第四名囚犯两者都浅显地试验过,最后选择了方法二离开。”

    通过从三等监区来到六等监区这个讯息,黎渐川早就已经判断出第四名囚犯是Blood。

    他料想到了这位魔盒排行榜第二的厉害,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厉害。

    四次人生,方法二。

    还有连续两次建立起的梦境领地。

    这可真不是个简单人物。

    黎渐川琢磨着,听提线木偶又道:“友情提示一下,囚犯先生,下午茶之所以被称为下午茶,是因为享用它的时候只有下午某个短暂的时间段。”

    “所以,就算你吃光这份下午茶要花上一天一夜的时间,也不可能获得我更长时间的招待了。”

    “你还有一次提问机会,之后木偶屋将关闭,你也必须给出你的选择。”

    黎渐川对此并不意外,只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自己保留着的问题:“我的同伴他们是否先我一步享受过了你的招待?”

    “一位有,一位没有。”提线木偶爽快答道。

    黎渐川笑起来,却没起身挪屁股,只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道:“黑泽先生,先别急着询问我的选择,也别急着赶客。经历过这第一次人生,我也有些感悟,想要和你分享。”

    提线木偶张了张嘴,正要拒绝。

    却听黎渐川继续说:“这些感悟有关驯化、自我与反抗,我想你应该很乐意听一听。”

    提线木偶生动的表情一滞,毛毡做成的眉毛轻轻地扬了起来。

    “囚犯先生,我不得不承认,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叹息道,“希望你是真的想要分享,而不是像之前的某一位一样,在吊起我的胃口后,残忍又恶劣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黎渐川无辜地挑了挑眉,戏谑道:“当然不会,我还指望黑泽先生听完我的感悟,被深深地打动之后,能友情地提示我一下,究竟是方法一更好,还是方法二更佳。”

    提线木偶没有应声,只提起茶壶,沏满了两杯红茶。

    隔着袅袅的茶香与水汽,黎渐川沉吟着:“从哪开始说起好呢……这和解谜还有点不同,但也有点相似。”

    “这样,先说梦境阶梯里,这整个第一次人生最显而易见的一个主题吧。”

    他确定了自己的讲述方式。

    “驯化。”

    提到这个词,黎渐川的心头便好似压了块巨石,变得沉重而窒闷起来。

    “首先,在分享这方面的感悟前,我必须要承认,我只是一个非常浅薄,也算不上聪明的人。对一些事情,我无法得出深刻而正确的结论,也不一定能做出完美的判断和选择。”

    “所以在以前,无论这里,还是那里,无论是有意的,无意的,明显的,隐晦的,还是积极快活的,消极痛苦的,很多时候,我虽然都或深或浅地感受到过针对人类的驯化,但都没有切实地去在意过,思考过。”

    “作为机器人424的这一生则不同。”

    “结束这一生之后,跳出来再看,驯化这两个字是完完全全刻满了这一生的。”

    “它既来自外在,也来自内在。”

    “这个外在主要是指环境,包括自然,包括由人构成的家庭、学校、社会,也包括一岁一更换,设定好了认知与功能的程序,主宰着你生命与思想的芯片,还包括生命,周围的生命,可以影响到你的一切生命。”

    “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广泛和抽象,具体点说的话,就是程序、体制、模式、风格、评价,甚至包括感情,等等,一切能对你产生影响的外在事物,都在潜移默化间,悄悄地驯化着你。”

    “在机器人的这个世界里,这种驯化更是被放大了许多倍。”

    “只说424,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被驯化。”

    “重金属缺乏症,是自然基因或者说你口中的神、命运,对他进行的第一道驯化,他因天生的缺陷,必须依靠金属液活着,也不得不从小到大都使用着高级货,他的家庭背上了沉重的负担,由此来看,他的父母也是间接地被他驯化了起来。”

    “因不符合机器人成长标准或程序,而被重启芯片或消除记忆。这是这颗星球的高层摆明车马进行的驯化手段。当它成为常识,成为理所当然,那么这道驯化自然而然就是成功的。”

    “亲情,爱情,友情,所有感情,与义务,责任,社会关系,所有与环境所产生的关联,也都是某一道驯化。”

    “类似显而易见但又让人习以为常的手段还有太多,应该不需要我一一列举了。”

    “这些外在的驯化达到一定程度,就会衍生出内在的驯化,直白点说,就是你自己也会驯化你自己。”

    “你会为自己套上一个框架。”

    “你只能在这个框架内活动,偶尔自认为的突破,其实也在这个框架内。因为本质上来说,你的精神已经被局限在此,由精神而来的突破,又怎么会打破这种局限?”

    “很多时候自认为的打破,只是一种更深的、更无法意识到的、获得了自我认可的自我驯化。”

    “这也就是你的方法一。”

    “在我看来,它无异于陷阱。”

    “可方法二,又要怎么实现呢?所有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身陷某种境况时,人类是无法堪破知障的。这就要说到自我与反抗,暂时不提,等会再说。”

    黎渐川冷静地分析道:“在424遇到的机器人里,313和119可以确定是意识到了驯化的存在,并试图摆脱的。”

    “我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结局,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都失败了,和我一样,来到这里,见到你,吃下午茶,做选择。”

    “他们摆脱不了驯化,一是因为意识和记忆的遮蔽,让他们没有完全的自我,不能以更超然的姿态来从外部打破牢笼,二是因为外在的驯化,从某些方面讲,不一定都是坏的,一味的反抗,会很容易陷入极端的死角。”

    “此外,人类最难办到的事情之一,就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自我,并掌控它。”

    提线木偶诧异道:“驯化不一定都是坏的?”

    “人类也会被爱驯化。”

    黎渐川道:“但它,又怎么能算是坏的?”

    “父母之爱,朋友之爱,伴侣之爱,都是枷锁,也都是救赎。它可以将你驯化,变成另一个模样,也可以令你自由,拥有真正的自我。彻底摒弃它,拒绝它,不是在摆脱驯化,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泯灭自我的意义。”

    “原则底线,责任良知,同理。”

    “所以,就我个人来看,面对驯化,首先是需要找到真正的自我,再以此为根基,进行甄别,选择反抗打破,亦或甘心受缚。”

    他道。

    “这就是你对‘驯化’的态度?”提线木偶若有所思,“真是不太聪明的浅薄想法。”

    第334章  自己真的就只是一个战争机器人而已。

    “我只是一个凡人, 不是圣人,也不是神明。凡人有平凡而浅薄的想法,不是很正常吗?”

    黎渐川漫不经心道。

    提线木偶的琉璃眼珠里透出些奇怪的色彩:“你有点说服我了。可想要通过梦境阶梯, 与说服我与否没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告诉你, 在这里, 可以没有正确的推理解谜,却不能没有正确的行动。”

    黎渐川会意:“你们更看重‘行’。这与魔盒游戏的解谜是不太一样。”

    提线木偶笑道:“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改变规则、脱离规则、消除规则、创造规则, 当拥有了一定的实力之后,这些都不是特别艰难的事情。真正艰难的,是认识规则。”

    “因为有时候改变、脱离、消除、创造本身,就是一种规则。”

    黎渐川光溜溜精神体一个,根本没有芯片,但在这时,却总有种自己的主板都要□□烧了的错觉, 隐隐地, 似乎都能闻到焦香味。

    他努力消化着提线木偶给出的提示, 同时维持着面上风轻云淡的表情, 也笑着道:“看来黑泽先生虽然对我的想法评价不高,但还是有些兴趣, 想要继续听下去。”

    提线木偶颔首:“确实是这样,囚犯先生。”

    “需要承认的是, 虽然我所见过的每一个人类, 都能称得上特别, 独一无二, 但和你交谈时, 我仍会产生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站在浩瀚宇宙之中,所见群星璀璨, 你不一定是其中最明亮的一颗,但却一定是具有远超众多恒星的、更加坚韧的生命内核的那一颗。”

    “在我眼里,你一直在燃烧,未来也许还将更长久地燃烧下去,仿佛永远不会衰老,不会被宇宙吞噬。”

    “这真的是令我感到非常奇妙。”

    他感慨道。

    黎渐川感觉这是在夸赞他,但再琢磨,又不太像,于是只能道:“有时候你们说话,我真的是不太能理解。”

    提线木偶笑起来:“或许这种不理解,也正是奇妙的一部分。”

    见提线木偶没有再多提示的意思,黎渐川也不打算再多扯了,直接道:“时间有限,还是接着谈我的感悟吧,黑泽先生。”

    他干脆利落地把话题拉了回来,继续道:“刚才就提到了,与驯化相关的,绕不开的主题还有两个,那就是自我与反抗。”

    “它们与驯化的关系非常密切。面对驯化,首先是要意识到驯化的存在,其次便要明确自我,之后再根据自我,选择反抗或是清醒地接受某一部分,进而走出自己的道路来。”

    “这就是我理解的、你所提供的方法二。”

    “这个方法解读之后,听起来简单,但实质上每一步都有陷阱,都有误入歧途,再不能回返的可能。”

    “最难突破的一个陷阱,就是自我。”

    “人类是很难清醒地认识到自我,坚守住自我的。而自我,也分虚伪的自我,和真正的自我。这是一种纯意识的东西,而意识本就难以捉摸。虚假与真实也很难定下明确的界限。”

    “我不懂太多深奥复杂的东西,也没有太多天才的思想,此时此刻,如果让我来解决这个问题,去找到真正的自我,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为自己确定一个根,一个锚点。”

    提线木偶有点恍然:“这是你一直以来使用着的方法?”

    “没错。”

    黎渐川坦然道:“人类有属于动物的本能和欲望,也有人类特有的复杂思想和文明累积。同时拥有这两者,很难不迷失。在现有的记忆里,我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迷失过多少次。”

    “最终依旧令我能从风暴里回返,能继续触碰到自我的,不是强大的力量,也不是外界的救赎,而是我的根,我的锚点。”

    “而它的塑造,自然也是驯化的一部分。”

    提线木偶疑惑:“既然它的成型也是驯化所为,你又怎么能确定,这是你真正的自我,而非虚伪?”

    黎渐川道:“这不是你说的吗,黑泽先生?”

    “比起‘知’,你们更看重‘行’。那当‘知’与‘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时,你又怎么能说这不是真正的自我,而是虚伪?”

    提线木偶沉默了一阵,选择了继续往下问:“那反抗呢?”

    “你并不完全地去反抗所有驯化,而是以真正的自我为基准,有选择地去反抗部分驯化。”

    “这样来看,你的反抗,又有多少纯粹?”

    黎渐川不答反问:“那被蒙蔽了意识与记忆的人类,变成机器人,度过全新几乎的一生,又有多少真正的自我存在?这是你们想看到,想获取的,想研究的吗?”

    提线木偶拧起了眉。

    黎渐川顿了顿,道:“你们想要探究的是生命的本质和未来,不是自我。”

    “至于反抗,在人类的天性里,其实就自然带着这种纯粹的反抗,只是有多有寡而已。”

    “外在和内在的驯化可能会令它磨灭许多,也可能会将它滋养得更加壮大。但无论如何,它都不会彻底消失。”

    “当它微弱时,或许只是人类心中一刹那闪过的怒火,不会带来任何行动,熄了就熄了。可只要人类有思想在,这火便永远会有种子埋藏。”

    “当它强大时,就能成为无与伦比的力量,去抗争,去推翻。它所带来的这些行动,目的可能都不纯粹,是为了利益,或是为了别的,但根本上,它寻求的是平等。”

    “而真正的平等,从来都是纯粹的。”

    黎渐川想起了甲乙的污染之争,想起了金色堡垒战里各方的坚持和信仰,想起了铺天盖地的蠕虫、扭曲成黑影的人形,还有最后随雾气长龙腾空而起的一道道光辉。

    “真正的、纯粹的反抗,也一直都在。只是人类,永远无法彻底摆脱迷失,哪怕拥有锚点。”

    他沉声道。

    提线木偶微笑道:“凡是有思想的生命,无论思想的深浅,就都像一艘小船,摇摇摆摆是常态,在风暴里迷路,在午夜里奔赴灯塔,是一种修行。能将这条路走到尽头,摆脱这些,那也许就不是人类,而是神明了。”

    黎渐川顿了顿,挑眉笑道:“黑泽先生这算是告诉了我人类的登神之路是什么模样吗?”

    提线木偶不太绅士地耸了耸肩:“你早晚会知道它。”

    说到这里,他抬起手臂,看了眼腕表,遗憾地起身道:“时间不早了,虽然我很享受和你的交谈,也对你的感悟颇有兴趣,但囚犯先生,你确实是无法在这里继续停留了。”

    “请做出你的选择吧。”

    “就此返回入口,还是开启第二次人生?”

    他走到了那扇血红色的木门前,手掌按在门把手上,彬彬有礼地询问着。

    黎渐川抬手比了个稍等的手势,飞快地取出一个魔盒,找到一份纸笔,匆匆写下了些文字,又把纸笔收回魔盒内。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半点不浪费地将最后一块点心丢进嘴里,然后才笑眯眯地回答道:“我选择开启第二次人生。失败一次就放弃,那我才真的是个蠢蛋。”

    “容我提醒你,囚犯先生,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无用功,”提线木偶道,“第二次人生难度提升,是不太可能再让你们有机会从魔盒里取出任何物品的。”

    黎渐川扬了扬眉,并不在意,只随口问:“现在在这个梦境阶梯内的,有多少人?”

    “包括你在内,十九个。”

    提线木偶道。

    说完,他便稍一用力,拉开了木门。

    熟悉的强大吸力卷来,黎渐川没有抵抗,顺应着这股力量,离开了木偶屋,坠入宇宙虚无之中。

    唯一的客人离开,木偶屋血红色的木门咔哒一声,再次闭合。

    提线木偶惋惜地轻轻叹了口气,整理了下自己的领结,转身走到角落一面柜子前。

    他拉开柜门,朝里面张望了两眼,伸手将一个小臂长的缺了一条腿的木偶拿起来,往显眼的地方摆了摆。

    摆动过程中,朦胧的烛光照进来,在阴影与光线的交界处,能隐约看到这个木偶的右手上慢慢多出了一条银色的丝线。

    丝线向上延伸,末端却不是挂在柜顶,而是没入了一片漆黑的阴影之中。

    而在这个木偶旁边,还挤挤挨挨地放着许多木偶,粗略一看,足有十九个。

    它们有的尚未绑上银线,有的却已经缠有三四根银线,仿佛即将变作被完全操纵的提线木偶。

    “一个小时是一次人生,一次人生也是一根木偶线。”

    黑泽低声道:“生命这种东西,就是很奇妙呀。”

    说完,他身上连通各个关节,好似从屋顶阴影处垂下的银线突然齐齐坠落下来。

    就像一场木偶戏的终章,操纵者结束表演,松开了所有的木偶线。

    木偶僵直委顿地摔坐下来,失去了动作,也失去了灵魂。

    ……

    有机器人说,0424是生在了最坏的时代。

    因为这颗星球延续多年的和平已被打破,东西大陆开战近十年,摧毁了过往的一切繁荣,四处都萧条得很。如今战争已进入白热化,还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但也有机器人说,0424是生在了最好的时代。

    因为S和S2系列躯体已经完全成熟,机器人的生长程序也被此改变,现在所有机器人,一生下来就会拥有一具S系列躯体,等到成年时,再依据个人条件,决定是否更换S2。

    这远比十几年前,几十年前,都好上太多太多。

    要知道,那时候绝大多数机器人,都还用着相对笨拙坚硬的金属机械躯体,和不得不一岁一更换的有限芯片,S系列躯体,那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富豪配置,普通机器人是很难得到的。

    0424还小,大脑芯片还未被开发多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大机器人口中的最好或最坏。

    他只模糊地知道,他现在的生活算不上多坏,但好像也谈不上多好。

    一年前,他出生在生产中心的流水线上,无父无母,是由管理中心出钱产出的战争机器人中的一个。

    这一批机器人被分配到的躯体是S003。

    0424也不例外。

    他挺喜欢这具躯体,只是看到成百上千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还是会感到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这成百上千具一模一样的躯体躺在传送带上,在出生后,就被一个接一个地输送到了母巢室,进行婴儿阶段的生长培育——虽然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一具大机器人的躯体,但本质上,他们仍是刚刚出生的小机器人,仍然需要更健全的发育,母巢室可以帮助缩短这一过程的用时,飞快地催熟小机器人们,让他们的芯片以最快速度达到S系列躯体的最低适应标准。

    芯片活跃度的高低,决定着这催熟所用时间的具体长短。

    短些的,就如0424,只用了三个月就离开了母巢室,打破了生产中心的记录。

    长些的,则要花上整整一年。

    管理中心对于两者的安排也迥然不同。

    前者将会被他们直接投放进战争机器人的特种训练营,专注培养为一柄插入敌腹的饮血尖刀,后者更多的是被安排成冲锋陷阵的炮灰角色,或勤勤恳恳的后勤运输兵。

    总之,听起来都不是什么有前途的美好人生。

    但没有任何一个战争机器人提出异议,输入在他们大脑芯片中的最基础的认知之一,就是绝对服从。

    0424也是如此。

    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生产中心确认他的大脑芯片发育程度已达到成年机器人的程度,于是他被顺理成章地送离了母巢室,投放进特种训练营。

    这里全部都是管理中心从整片西大陆的生产中心搜集的,芯片活跃度较高的战争机器人。

    这些战争机器人在这里进行大约一两年的培训后,便将被陆续投入战场前线或东大陆深处,成为特种先锋或卧底的情报人员。

    0424懵懂地来到了这里,先是进行了一场机械改造手术,之后不等术后完全恢复,就被扔到了训练场,马不停蹄地开始了训练。

    饶是他的躯体综合素质极高,也进行了近乎完美的机械改造,他也依然有些难以承受这样机械而疯狂的训练。

    每个天平日仅有一小时由大脑芯片安排的强制睡眠,之后,便是无休止的高强度训练和对战。

    一天下来,战争机器人们的断肢残体和血肉零件在训练场上几乎随处可见。

    一切对战只为杀敌求胜,不论自身损伤。

    除了大脑芯片里必须保守的机密要闻,他们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

    0424在每天训练结束,艰难地拾捡自己的零件时,都会被空荡荡的茫然侵袭。

    他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特种训练营的战争机器人,和其他地方的战争机器人不同在哪里?”

    “是S系列仿人类躯体和最先进的机械技术的完美融合!”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得到古老人类拥有超维潜力的大脑芯片,摒弃古老人类脆弱的部分身躯,对其进行改造,融入武器与铠甲,提升战斗力与杀伤力,这是S系列躯体之父101都无法做出的先进研究!”

    日复一日的痛苦训练中,广播声也日复一日地轮播着那些感情充沛的演讲:“你们应该为此感到自豪,我的特种先锋们,大陆上最先进的科技融在你们的躯体中,芯片里,你们是当之无愧的战争机器!”

    “你们因战争而诞生,使命却是将和平归还于世界!”

    “坚持训练吧,否则你们无力守护家园!坚定信念吧,否则你们终将在战场上迷失!”

    “……”

    轮换吃饭的时间到了,0424一边听着广播,一边蹲到树荫底下,往自己嘴里灌营养液。

    同宿舍,但比他早来到特种训练营好几个月的0832也蹲了过来。

    他不着急灌营养液,只拖时间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同时小声地对广播的内容发表着非常主观的见解:“……管理中心的工作看来真的很清闲呀,这帮高层整天闲得没事,就知道录广播……还S系列躯体之父101都无法做出的先进研究,我简直要笑掉我的钢刺尖牙。”

    “马路上拽个年纪大点的人都知道,101教授当初之所以一口就答应了东大陆的调派邀请,就是因为咱们管理中心丧心病狂地提出了这个研究需求,他认为这不是想要培育新躯体,而是想要培育战争机器,所以拒绝了……”

    “果然只有足够不要脸,才能去当政客……101教授的车祸还被拿来当作发动战争的借口,真是无耻呀。”

    0333坐在另一边,听着听着,搡了下0832。

    “管好你那张嘴,别总乱说话。”

    他有些艳丽苍白的眉眼皱起来:“我知道你是想因思想不合格被赶出特种训练营,但更多的思想不合格的战争机器人,离开这里之后,并没有过上平凡正常的生活,而是被直接遣送回管理中心,销毁了芯片。”

    0832扭头看0333:“你认为我是打算做逃兵吗?”

    0333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你只是见得太多,想得太多。之前那趟外出实训任务,你不该去。”

    “在生产中心出生,在母巢室发育,在特种训练营训练,之后进入战场,执行任务,直至死亡,这才是我们正常的一生。只要走在这个轨道上,在死亡之前,我们就一直都是安全的、安稳的、安心的。”

    “就和训练营的其他战争机器人一样。”

    0832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黑黝黝的眼望着他,低声道:“0333,实训去的是我们两个,你觉得我不应该去,是自己也后悔去过吗?”

    “而且也不是所有战争机器人都是一样的,你看0424,他没有去过那趟外出实训任务,没有见到过正常的机器人、正常的外界,但他同样想得很多,同样有着和我差不多的满腹谩骂。”

    “只是他是个早熟的小朋友,性格又闷骚,骂不出来。你可别被他的老实相给骗了。”

    “我说得对吧,0424?”

    0424小心翼翼地从改造的钢刺尖牙间伸出舌头,边认认真真将碗底最后一滴营养液舔干净,边冷漠地瞥了两个机器人一眼,道:“你们是一起睡过觉的关系吗?”

    “0313说特种训练营总有傻子连那一小时的宝贵睡眠时间都舍弃,也要和其他机器人在一个被窝亲亲。”

    “现在的你们,看起来很像这种傻子。”

    0832一脸无语凝噎地呆滞了片刻,又看向0333,像得到什么证据一样,大声道:“你看,就是很早熟,很闷骚!”

    “还一肚子黑水,坏得很哩!”

    最终,这场短暂的午餐聚会,以0333抠掉了0832两颗眼珠子为结局,结束了。

    0424回归了训练队伍,隔壁队列的0313冲他挤眉弄眼,传递出哥的小道消息没错吧的得意讯息。

    0424没理会,专注地进行着训练,将运转不止的大脑芯片微微放空。

    0832说得没错,他确实是想得很多,多到不太像一个大脑芯片程序简单的战争机器人。

    但可悲的是,他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就只是一个战争机器人而已。

    第335章  因为……我想守护一些什么吧。

    有时候0424也会感到奇怪, 自己那些想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按照0333的话来说,自己是一个完全符合管理中心制定的成长标准的战争机器人。

    尽管大脑芯片与躯体都已成年,但迄今为止, 他去过的地方只有三处, 生产中心, 管理中心,特种训练营, 见过的战争机器人之外的其他机器人,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个。

    世界之狭窄,简直能令外界的普通机器人们瞠目。

    当然,绝大多数战争机器人是意识不到自己的世界是狭窄的,这片被井口圈禁的天空,就已经是他们认知里的整个世界。

    望不到井口外的广阔,又怎么能知道井口内的逼仄?

    那0424又是怎么望到的呢?

    准确来说, 0424并不是望到了。

    他只是在出生后, 于母巢室没日没夜地昏沉酣睡时, 偶尔会做梦, 梦到大脑芯片程序设定之外的一些画面。

    那些画面很模糊,往往在他醒来之后, 就消散于无,半点记忆不曾留下。

    可在那三个月, 白纸一片的他梦到这些的次数实在太多太多了。尽管它们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痕迹, 可仍然好似潜移默化般, 唤醒了他精神内的某些东西, 令这些东西慢慢凝结为种, 生根发芽,只待某一时刻, 便能茁壮成长起来。

    0424无法形容这种子究竟是什么,也无法理解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它的存在,让他时刻都会感到痛苦与茫然,尤其是在听到那些振奋人心的广播时,或0832的牢骚抱怨时。

    但这两者,他都很喜欢听,因为只有它们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彻底的麻木的战争机器人。

    他也有生命,也有思想。

    “你的芯片活跃度很高,但综合来看,还是躯体适应度更好,与机械改造的融合程度也非常完美,应该选择先锋类的课程,去往前线。这个建议在我通知你你的日常训练已经达标,即将进入下一个阶段,去上定向培养课时,就向你提起过,但最后,你为什么还是报选了情报类?”

    “是你听说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其它想法?”

    进入训练营快满十个月时,教官找到0424,温和可亲地望着他,同他耐心谈话。

    0424却从教官平易近人的态度来,看出了狐疑与审视。

    已经到嘴边的实话绕了一圈,还是被他吞了回去。

    “很抱歉,教官。”

    他低下头道:“我看到过宿舍里其他已经在上课的机器人的课程表,情报类的课程训练和对战量都远远少于先锋类。”

    教官问:“你认为情报类会比先锋类轻松很多?”

    0424嗫嚅了一阵,答道:“是的,教官。”

    教官笑了笑:“没想到我们训练营周周特训排名第一的王牌,也会有偷懒的小心思。”

    0424面露羞愧,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其实情报类和先锋类孰优孰劣,不能只看课程表。”

    教官道:“你只看到情报类的课程都是在室内,以为坐在教室里听听课,写写字,就行了?”

    “可没有这么简单。”

    “情报类光是那些身份改换、观察表演、耐受训练、精神锻炼还有各行各业的专业技巧之类,就能把你的大脑芯片烧焦,哪怕你的芯片活跃度很高,其他的,就更不要提他们的实战训练了,那是真的要命,一招不慎就会死机器人。这还算是好的,就怕死也死不掉,酷刑加身,备受折磨。”

    “总之,能把情报类的课程走下来的战争机器人,无一不是身心强大的强者,或疯子。”

    “这个数量是极少的,特种训练营秘密开办至今,报选情报类的战争机器人至少有几百,但顺利结课,被投放到东大陆的,不足二十个。再具体的,就不能说了。”

    教官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边观察着0424的表情变化,边道:“训练营也不是想刻意亏待你这个王牌,非要让你去前线顶炮火,而是情报类这条路子,实在是不适合你,你想结课,也是很难的。”

    “先锋类呢,看着是十堂课里有八堂都在高强度训练或实战,但除开战斗、战术方面的训练外,根本没有其它劳累和危险。实际上是要比情报类轻松上太多太多的。”

    “当然,所有战争机器人下一个阶段的培养方向,都是由管理中心和特种训练营按照你们各方面的素质,进行综合评估后,安排出来的。一切只为发挥你们最大的价值,并不会考虑累不累,苦不苦。”

    “你们可是战争机器人,又不是普通机器人或军用机器人,你们是为战争而生的,怎么能怕苦怕累,怕伤怕死呢?”

    “有偷懒的想法本身就是不对的,能消除消除,实在不能消除,也要控制住,要是控制不住,影响了训练,就只能去进行芯片清洗了。虽然现在的芯片清洗不像以前的重启一样麻烦,但总归是对你不好的。过往的训练都浪费掉,从头再来,你乐意吗?”

    “肯定不乐意,对吧。”

    教官一通软硬兼施的劝说,花费许久,才终于在0424的脸上看到了动容的表情。

    “行了,我就说这么多,别嫌我废话,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他拍拍0424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

    “是,教官。”

    0424铿锵有力地应道。

    注视着0424的身影从办公室离去,温和微笑的教官慢慢敛去了脸上所有表情,一边拉开光屏,在上面飞快写下“无思想问题,留营观察,暂不建议执行芯片清洗计划”的汇报结果,一边幽幽叹气,自言自语道:“现在这些战争机器人可越来越不好带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

    “就该去掉这个‘人’字,直接叫战争机器,省得他们对自己的定位有误解……”

    一天后,0424拿到了自己的课程表。

    他的报选意愿果然被改掉了,从情报类变成了先锋类。

    0424盯着看了一会儿,正要关掉光屏收起来,0313突然伸长了脖子凑过来,并贱兮兮地在0424眼前亮起自己的课程表。

    “看,我的也被改了。”

    他假作抹泪:“改成了你梦寐以求、但我深恶痛绝的情报类。”

    0832也将脑袋探了过来:“0313,听说你把教官气得差点进医疗室,真的假的?还有,管理中心和训练营想把你分到情报类去,是因为你本身就比较像疯子,一看就是能承受很多变.态训练的样子,真的假的?”

    0313不耐烦:“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说完,他又瞪大眼睛看向0832,好奇道:“说起来,0832,你当初报选就选的情报类吗?然后也没什么波折,就被直接分配过去上课了?”

    0832骄傲点头:“没错。”

    继而,又以一副前辈姿态谆谆教导道:“首先,我是对管理中心和特种训练营有一个模糊但比较正确的了解的。他们的立场,还有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角度和方式,都和我们完全不同。”

    “所有机器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群体的立场,没有谁会是例外,例外的不是大家眼中的疯子,就是大家口中的仇敌。”

    “而立场、角度,就天然地带着矛盾,不是简单一句对错是非就能判定且解决的。”

    “对管理中心来说,他们需要的是最契合目前战争形势的,能以最快速度、最低成本培养出来送上战场的,并对己方发挥有利作用的战争机器人。而我们之中的部分机器人,却有自己的意愿和对自己未来的思考。因此他们和我们出现选择上的冲突,是很正常的。”

    0313恍然大悟:“所以,你是用他们的立场和角度,来为自己选的培养方向?”

    “他们希望你选情报类,那你自己呢?你想去吗?”

    0313追问着。

    0832笑道:“我也想。否则我早就不受这折磨,偷偷逃课了。被抓到,大不了就是送回管理中心销毁芯片呗,死不死的,我不怕。”

    0313皱眉:“总感觉哪儿怪怪的,你顺应着他们的想法做出的选择,也是你想要的……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会不会已经被‘服从’从根儿上腌入味儿了,所以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是不会为了反抗而反抗的。”0832简短道。

    说着,他又瞥0424:“小朋友,你是为了什么选情报类,是真觉得自己合适,还是想亲眼看一看,他们眼中的战争机器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都不是。”

    0424想了想,道:“我只是觉得,选情报类,去往东大陆,会更有机会发挥自己的力量,去平息这场战争。只在前线充当杀人尖刀,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先锋类,是办不到的。”

    0832愕然:“平息这场战争?”

    “对,”0424道,“打仗不好。”

    0832叹气:“再不好,仗也会一直打的,哪怕现在停了,以后也一定会打,不是你想平息就能平息的。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战争。”

    0313则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思索着道:“而且,我们战争机器人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战争吗?战争平息的话,我们还有什么别的价值吗?没有的话,会面临什么未来呢?”

    0424沉默着,没有回答。

    不论这一天,在这个宿舍内,出现过什么样的言论,什么样的想法,日子仍是要慢悠悠,继续往下过。

    在特种训练营生活满一年半时,0424通过结课考试,被送往了前线。

    在他之前,0832和0313都已经消失在了训练营里,对外称是死于某次外出实训任务,但0424的观察看,他们应该是已经结课,假死换身份,被暗中安排去了东大陆,执行隐秘的情报任务。

    经常和0832一个被窝睡觉的0333早早成了被其他机器人调侃的遗孀。

    当然,发出过这种调侃的机器人,都被0333热情地邀请过对战训练,最后不是满训练场捡躯体零件,就是去医疗室主动要求进行芯片清洗,治疗自己的心理阴影。

    先锋类课程结课时,0333和0424被划分到了同一小队,他们跟另外两个战争机器人一起,被投放到了东西大陆交战最激烈的一片海洋附近,归于当地领军的一位西大陆司令麾下。

    四柄尖刀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只酒池肉林般的接风宴就举行了整整三个天平日。

    但事实上,除了司令本人,大概没有哪个机器人是真心欢迎这四个战争机器人的。

    0424不止一次以改造过的卓绝听觉,捕捉到那些背地里的闲言碎语。

    有的饱含畏惧忌惮。

    对于只听命于司令本人的危险杀人机器,少有机器人不感到如芒刺背。这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随时都有扎穿他们的可能。他们表面上笑脸相迎,但实际却恐惧厌恶,巴不得敬而远之。

    心思灵活的机器人,也会想到是否可以小小利用一下这些不知变通的尖刀,拿来铲除异己。

    有的则透出显而易见的鄙夷和轻视。

    他们从不把战争机器人看作是机器人中的一员。

    战争机器人区别于其他正常机器人的生长发育模式,培养机制,芯片设定,还有为提升战斗力而进行的躯体机械改造,都被视为战争机器人是机器,而非人的重要依据。

    “他们没有正常的感情和思想,连普普通通的交流都不会,只会听命杀人,和那些最古老的没有生命的机器有什么区别?”

    “他们根本不能被称之为机器人,这是对机器人的侮辱!”

    “有着机器人外表的机器而已……”

    这样的言论屡见不鲜。

    0424并不把无意间听到的这些话语当回事,从结课的那天起,他就只忧虑一件事,那就是杀人。

    他并不是不想杀人,不敢杀人,只是迷茫于自己为什么而杀人。

    听取命令,上战场,杀人,这看起来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大脑芯片连动都不需要动上一下。

    但0424不愿意。

    他有种直觉,如果他真的就这样去做了这件简单的事,那么他未来的一生都将会浑浑噩噩,痛苦不堪。

    “当机器拥有自己的思想,那它的主人使用它时,便会感到力不从心。”0333对他说,“我们就是那些不该拥有自己的思想的机器。只需要去完成使命,不需要去思考为了什么。”

    0424道:“不明白为了什么,却还能抬起枪口的,或许曾经是机器人,但以后,一定会成为机器或疯子。”

    “你想变成哪一种?”

    他道:“不论变成哪一种,你都不可能再和0832再走在一起了。”

    0333边往自己的体内组装着枪炮,边漠然道:“那你能怎么办?杀了司令叛逃,还是找上管理中心,去和高层理论?你只是一个战争机器人,什么都办不了,什么都办不到,不要再说你那些平息战争的痴人梦话了。”

    “当理想与身份、力量不匹配时,它就不是理想,而是牢笼,是一生痛苦的根源。”

    “而且,身份与立场决定着责任。作为西大陆的战争机器人,我们的责任就是为西大陆而战。”

    0424没有反驳0333的话。

    但他知道,他和他确实不是一路人。

    0313,0832,0333。

    这三个自他出生以来,和他关系最为紧密的三个战友,他与他们有相同之处,却也有很多的不同之处。

    相同,令他们成为了可以凑在一起说些大逆不道言论的狐朋狗友,在关键时刻交托后背。不同,则让他们选择了迥异的道路,四散而去,渐渐走向殊途的未来。

    0424不知道谁对谁错,谁的更好,谁的更差,只知道他们踏上的道路,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有朝一日,他必须抬起枪口,去杀某个人,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并不是短短一两天、一两年能够得到的。

    而在还没得到这些答案的时候,现实便逼迫着0424不得不进入战场,开始杀戮。

    司令下达了进攻命令,而在机器人大军正式进攻之前,先锋部队要打头阵,先锋部队中的四柄尖刀,更是头阵中的头阵。

    他们被派往某座岛屿,由那里设法迂回进入东大陆军队后方,潜行暗杀,对东大陆的军队高官实行斩首行动,并夺取敌方天基武器的控制权。

    四柄尖刀领命,全部出动。

    这趟任务的一切,0424几乎全都忘了。

    唯一记忆清晰的,就是在东大陆的指挥官人头落地后,那位指挥官年迈的母亲怀抱着一个还不足两岁大的机器人,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求他饶他们一命的场景。

    0424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下意识地收起了变作炮筒的左手,伸出右手,去搀扶这对老幼。

    然而。

    就在他即将接触到他们时,他的右手上突然银光一闪,好像有极细的丝线出现,紧接着,这只手便完全失去了控制,直接嗖地弹出一柄尖刀,将这对老幼捅了个对穿。

    鲜血喷在0424脸上,明明只是温热,却几乎要将他烫伤。

    0424砍断了自己的右手,连带着那根若有似无的线。

    任务完成,返回的路上,另外两名队友都很诧异0424竟然负伤这么重,连最强有力的右手都丢失了。

    而0333则是若有所思。

    他预感到,自己和0424这位战友的分别,也即将到来了。

    果然,第二次任务时,0424不知为何错过了逃离的最佳时机,被无数士兵与军械堵在了海上堡垒里。

    0333冲杀过来想要救他,却看到0424朝他摇了摇头。

    0333隔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凝视着这位0832口中一肚子黑水的小朋友,惯常冷漠的脸上慢慢露出无奈的笑。

    没多犹豫,他抬起手,瞄准0424颈侧的微型通讯设备,直接开了一枪。

    设备碎成渣滓。

    与官方信号彻底断开连接的0424,也在重伤之中,顺着这道推力,跃出堡垒,坠入深海。

    被冰冷的海水完全地包裹住时,从出生以来就困囿着0424的迷茫挣扎、混沌痛苦,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的躯体落进了海中,大脑却终于浮出水面般,前所未有地清醒。

    就好像有一阵清凉的风吹来,令浓重遮蔽着他人生的雾忽然散开了一些,露出前方一点点清晰的路面。

    0424站在这点路面上,还未开始前进,便已觉得处处芬芳。

    他在海里飘了很久很久。

    久到一艘搜救船将他打捞起来时,还以为他已经死去多日。

    船上的医护人员发现他还活着,都着实吓了一跳,感慨战争机器人的生命力之顽强,简直直逼目前最先进的S2系列躯体。

    这艘四处打捞伤员与死者的搜救船,属于海洋上一家保持中立的公益战地医院。

    船上的一位医生使用着0424颇为欣赏的S001躯体。

    并且,这位医生不像0424在训练营和西大陆军事基地里见到的那些S001一样,只拥有空洞的躯壳,没有与躯壳相匹配的灵魂——这位医生拥有相匹配的灵魂,在0424眼里闪闪发光的灵魂,只通过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他就能清晰地看到。

    “你是西大陆的战争机器人?叫什么名字?”

    隔着医疗舱的玻璃,医生捕捉到了他爱慕的眼神,笑眯眯地凑近了,轻声问他。

    问完,医生又想起什么般,补充道:“哦对了,你的右手接不上了,你进行过机械改造,一般的S系列零件完全匹配不上。”

    0424回过神,没有在意医生后面的话,只回答了前面的问题:“我是西大陆的战争机器人,但只是个逃兵,没有名字。”

    “为什么做逃兵?”医生又问。

    0424笑了下:“为战而战,让我挥不出刀,抬不起枪。而且,我想平息这场战争,只做一柄尖刀是办不到的。”

    医生诧异:“你想平息战争,靠什么?”

    0424坦诚道:“还没想好,大概是调查一下这场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因,再去问问东西大陆管理中心的真实意图,然后帮他们调停矛盾,握手言和?”

    这可以被称之为痴心妄想、天真搞笑的计划并没有逗乐这位医生。

    医生颇为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执行这个计划,你碰到的最大的障碍可能是调查不到真正的原因,或解决不了任何矛盾。是非对错,有时候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言,能讲的,只有利益和立场。”

    说到这里,他又好奇:“你为什么会想要做这件事?”

    0424想了想:“因为……我想守护一些什么吧。”

    医生道:“那你应该留下来和我一起做医生,救死扶伤,不就是守护吗?但看你迫切想要恢复好,离开这里的样子,好像不太想做医生?”

    0424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直视着医生的双眼:“救人是为了守护,有时候,杀人也是。我从不畏惧杀人,我只畏惧自己平庸无能,眼盲心瞎,被立场左右一切,杀无辜的人,杀违心的人。”

    “医生,你救治战场上的所有士兵,不论是西大陆的,还是东大陆的,就没有想过,你今天救了一个,改天就会有无数个,因他而死吗?”

    “一个生命,与未来可能的无数个生命,你为什么选了前者?”

    “这还是守护吗?”

    医生叹息:“我只是医生,不是圣人。竭尽全力,救治我所见到的病人与伤员,只看眼前生死,不论以后祸福,就是我的道路。治病救人,本身就是最纯粹的一件事情。”

    0424笑起来:“这也是我的答案。”

    说完,他有点腼腆地眨了眨眼,问:“医生,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医生闻言,桃花眼立刻弯了起来。

    “我叫宁准。”

    他温柔地注视着0424,漆黑的眼瞳浮起幽秘暗光:“还有,偷偷告诉你,其实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黎渐川。”

    几乎同时。

    遥远的苍穹之上,虚无的黑暗之中。

    一只手掌感知到了什么般,执起笔,在随意摘来的一片星云上缓缓写出一串奇异难辨的文字。

    如果有救世会的高层,或当年潘多拉疗养院的核心人物在这里,一定能一眼认出,这种错乱诡异好似波段的文字,正属于他们的神明,潘多拉。

    “经调查研究,这名人类的弱点并非是无法承受的战争与苦难,而是难以挣脱的爱、责任与良知。

    诚恳建议,第二周目最终之战,就此进行针对性有效布置。”

    星云卷起,挟着这段文字掉入了一道缝隙里。

    这道缝隙下方是大雪封山的冈仁波齐,上方则是一条并不属于三维世界的幽长通道。

    第336章  原来幸福得死掉是这种感觉吗?

    “黎……渐川?”

    下意识重复着对方话语的喃喃声音, 从口中发出。

    眼前干净剔透的医疗舱玻璃罩,好像在一刹那便被无数浓雾覆盖,只剩下大片虚幻空寂。

    咚、咚、咚——!

    心脏与大脑的跳动声越响越快, 越响越重, 这浓雾无法承受般, 被震荡着,渐趋溃散。

    雾里, 原本因第二次人生难度提升,而被完全遮蔽的意识与记忆,终于奋力挣扎着,让自己显露出了一些模糊的轮廓。

    这附带着第一次人生的经历记忆,大约还比第一次人生时所见的轮廓更清晰些,但到底仍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它们融不进仿人类的大脑芯片。

    但也已足够了。

    足够让它们的主人再清楚一点地, 窥见脚下的路面。

    “我叫……黎渐川, 你叫宁准。”

    0424抬手按在玻璃罩上, 整个机器人像是突然从极深的睡梦中清醒过来般, 迟疑道:“我们好像是……伴侣?”

    宁准扬了扬眉,懒散地趴到了医疗舱旁:“应该是这样吧。至少我一看到你, 就这么觉得。”

    他打量着0424,哦不对, 现在应该叫黎渐川。

    总之, 他瞧着他, 边琢磨着什么, 边道:“看你刚才的样子, 是想起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吧?”

    “一团浓雾, 雾里有一些不属于现在的你的……想法或记忆?”他一句话就将黎渐川刚才遭遇的奇异景象点出来,“我出生后,第一次见到那满大街的S003躯体的时候,就见到过这些。只是非常模糊,里面能看到的轮廓,也没有黎渐川这个名字。”

    “而这次,一见到你,这个名字就像是再也无法被压制一样,刹那间蹦了出来,还带出了更多的、更加清晰的雾气之下的东西。”

    宁准一顿,忽然思维跳跃地问:“如果我说,不算这辈子,我还有两辈子的记忆,而且上辈子还是这颗星球上非常有名的S系列躯体之父101教授,你相信吗?”

    黎渐川从宁准的脸上瞥到了一丝骄傲与自恋。

    他心头警惕之余,浮起陌生又熟悉的无奈感:“相信。在我的上辈子里,你就是101教授,如假包换。”

    “不过就算是现在,我朦朦胧胧也只能得到一些含混的印象,原本里面应该只能看见我自己的名字,但在你说出你的名字后,属于你的名字的部分也被点亮了一些,隐约穿透雾气。”

    “但这些感知,好像都被压着巨石一样,断断续续,时刻面临着被一种无形力量再次遮蔽的危险。”

    黎渐川道。

    宁准点头:“没错。”

    “我自从感知到雾气和雾气之下后,也有这种感觉。我怀疑这是我们自身,在与这个世界对抗。”

    他嗓音清冷:“那团雾气与这个世界是一路的,大概率是这个世界恶性干扰或污染的具象化表现之一,雾气之下是我们过往的意识与记忆结晶,也是我们曾经塑造出的‘自我’。”

    “雾气遮蔽雾气之下的过往,其实就是这个世界在掩盖我们已有的‘自我’,想在我们近乎为一张白纸时,污染、同化,或者说是驯化,我们在这个世界里可能生成的新的‘自我’。”

    “一个人类,或机器人,在正常状态下是不可能有两个‘自我’的。”

    “我们现在只是在这个世界,经历了属于机器人的完整的一次人生。在上次完整人生中,不知道你怎样,但根据现有的记忆看,当时我的雾气是没有现在这么浓重的,我一开始就可以看到一些轮廓,知道自己名叫宁准,不需要什么时候见到谁来一场恍然大悟,很多知识自然而然就在那里,偶有浮现。”

    “虽然那时候我也看不到除宁准外的第二个名字,但这可能与雾气关系不大,而是‘自我’的缘故。‘自我’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排他性,再加上雾气的遮蔽,出现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

    “对比看这一次的人生,我在看到你现在这副躯体,即S003的模样之前,是完全不记得宁准这个名字的,甚至连那团雾,我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更不要说它的遮蔽。”

    黎渐川顺着宁准的思路道:“也就是说,这一次‘自我’被蒙蔽的程度更深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蹙眉:“不对,也许不是原本的‘自我’被蒙蔽的程度更深了,而是在经历过上一辈子之后,新的‘自我’变得更加强大了,是它在削弱原本的‘自我’,更多地隔断我们和原本的‘自我’的联系。”

    “新的‘自我’和原本的‘自我’是此消彼长的对抗关系。”

    “在刚才被你唤醒后,我有种模糊的直觉和印象,我们不止会经历一次两次这样的人生。”

    “如果在这个世界里,一次人生,就会为新的‘自我’增长一分力量,那么当这人生的次数足够多之后,原本的‘自我’极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彻底被掩埋,消失,新的‘自我’也将完全取代它。”

    说着,黎渐川又勾连着雾气之下,想到了更深一层:“这有没有可能就是成功离开这个世界的关键?”

    “梦境阶梯……这个世界叫梦境阶梯?”

    宁准笑道:“对,我印象里也觉得这个世界与梦境阶梯有关,但大约不完全是。按照现在的思路,我们想要成功通过这个世界,极可能只有两条路。”

    黎渐川心头浮起一点潜意识里的默契,接道:“一条是让新的‘自我’生成,彻底用它取代原本的‘自我’,另一条,就是坚守住原本的‘自我’,不论是在思想方面,还是在行动方面。”

    “具体步骤的话,第二条路应该是设法突破迷障,找到原本的‘自我’,相信原本的‘自我’,并以原本的‘自我’过完一生。但这里的问题就是,即使找到原本的‘自我’,且相信它,我们也看不清它的具体模样,依旧只能摸索,试探着寻找道路。”

    “以什么样的道路,什么样的自我,度过一生,本来就是一个永恒的难题,”宁准一顿,又挑起眉,“还有,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刚被唤醒时,你怀疑过这个原本的‘自我’?”

    黎渐川学他的模样,同样挑了挑眉,继而勾起唇角笑道:“我醒来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和其他拥有一样躯体的S001完全不同,让我非常突然地坠入了爱河,之后你又叫我一声,就让我的大脑芯片遭遇故障一样,多了那么多我从未见过、想过的东西,这难道不值得怀疑?”

    “要不是我的大脑芯片被训练营设了锁,这锁也没有丝毫打开的痕迹,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趁着我昏睡的时候,打开我的脑袋,对我的大脑芯片做了什么。”

    “又或者,是西大陆的管理中心在我这里留了后手,启动了,将我迷惑,打算销毁我、利用我,或别的什么。”

    “总之,第一时间,我不太相信雾气之下的那些东西。”

    宁准闻言没有生气,反而还挺高兴,朝他眨了眨眼:“但你现在相信了。”

    “试探过了,也坦诚了这些怀疑,你就是真的打算给予我一些信任了,为什么呢?”

    黎渐川透过玻璃罩注视着宁准:“因为我相信我现在选择的道路,不管原本的‘自我’是什么模样,什么时候能真正看清,我都不会动摇。而且,如果那真的是我原本且真正的‘自我’,那它就只会是这条道路,不太可能是别的。”

    “另外。”

    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实话:“我不觉得我对你的爱慕,是被植入或被影响而生的。”

    “它一定来于我的本心。”

    宁准怔了下,忽然拿起旁边的一块白布盖在脸上,口中发出满足的叹息:“哇,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最后这句话,心脏和大脑芯片都跳得快要死掉了一样……护士现在进来看到的话,会不会把我推去太平间?”

    “原来幸福得死掉是这种感觉吗?”

    他静了一会儿,又扯下白布,认真地看向黎渐川:“我感觉我也爱你,不是见色起意的、浅薄的爱。”

    黎渐川微微睁大眼睛,在与宁准的对视间,他自出生以来就莫名存在的一身压抑,竟就这样,慢慢散了。

    这一刻,他轻松快活得就像重新活起一次一样。

    两人沉默地望着对方。

    几秒后,不约而同地悄悄挪开了目光,一个看天,一个看地。

    虽然说印象里彼此是伴侣,但这次真正见面,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而且,这种网恋奔现的尴尬感,和搞到梦中情人的小鹿乱撞砰砰爆炸感,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准思绪乱飞地想着。

    片刻后,他轻咳一声,率先把话题拉了回来:“刚才说了,我有两次被唤醒。”

    黎渐川闻声,也从莫名又拘谨又心跳加速的气氛里挣脱出来,尽量平定着心绪,冷静看向他。

    宁准道:“第一次是见到S003躯体,第二次是这回见到拥有着S003躯体却和其他S003截然不同的你。其实,这两次被唤醒,我萌生的想法,都和你刚才说的差不多,甚至我怀疑得更多。”

    “第一次的时候,我逐个去验证了,最后证明,与那些人或事物都无关。”

    他漆黑的眼轻轻转着:“偷偷告诉你,你说想打开自己的脑袋,查看大脑芯片,这件事我当时就做过。借助机械,自己为自己做的深度检查,没什么发现。在那之后,我开始认真分析思考那团雾气和雾气之下,选择性地相信了一部分,然后就逐渐走到了今天,将自己变成现在的我。”

    “在这一点上,你是比我厉害一些的,没有见到雾气之下那些模糊的东西,就坚定了道路。”

    宁准笑了下:“第一次被唤醒之后,我琢磨过,这种唤醒是什么,我以后还会不会再次遇到。”

    “为了解决这个疑惑,我做了一些准备,然后果不其然,隔上十几年,见到你,我迎来了第二次唤醒。”

    “我的那些准备都派上了用场,它们让我确认了两件事。”

    黎渐川是真有些好奇:“哪两件?”

    宁准不卖关子,晃了晃食指,直接道:“第一件,就是有关雾气和雾气之下的那些思考,是完全正确的,雾气之下的东西,也有极高的概率就是被遮蔽的原本的‘自我’,它目前值得信任。”

    “第二件,则是我,或者说还要再加上你,我们的这种唤醒,究竟来自于哪里。”

    “它绝对不是机缘巧合,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安排,而是与我们本身有关。”

    黎渐川了然:“你是说它是我们自己留给自己的?”

    宁准颔首:“我观察过一些存在古怪的机器人,他们之中,只有一两个,有类似于这种唤醒的情况。但具体手段,完全不同。”

    “后来我在雾气之下仔细搜寻,想要找到合适的印象,最终,我发现了一些精神残留,它象征着一种神秘力量,具体表现可以被称之为,瞳术。”

    第337章  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道路,但为的都是更好地生长下去。

    “瞳术。”

    黎渐川逡巡着雾气之下的晦涩:“在我的印象里, 这好像是以前的你的一种能力,我凭借什么手段或物品,可以借用。”

    他恍然:“你的意思是说, 你我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被唤醒的情况, 是因为这个瞳术?”

    “没错, 对这个推测我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宁准道, “你目前的情况我了解得有限,只就我自己而言的话,应该就是在第一次人生和这次人生之间的某个空当缝隙里,以瞳术,对自己的精神施加了一些影响。”

    “这个影响更像是一颗种子,种在了我的精神深处,蛰伏着, 等待日积月累的浇灌后成长, 或期盼某一个设定好的密钥出现, 正式开启。”

    “它并不能直接唤醒原本的‘自我’, 但我不太相信这是因为之前的我不想直接唤醒,而大概率是不得不仅此而已。可能是碍于某种限制, 也可能确实那么直接地做了,但遭到了削弱, 只能变成种子, 显现出如今这种程度的助力。”

    “这就相当于打游戏, 游戏太难, 十死无生, 我留了后手,想给自己开个挂, 但没想到,游戏的反作弊机制太棒了,把挂给屏蔽了。但它还记得要给游戏保持平衡,留一条可供选择的生路,所以屏蔽了,却没完全屏蔽,给出了一些适当的加强。”

    “只是这加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意识到游戏的难度,并成功留下后手,开上挂,是第一步。”

    “第一步都走不到,也就谈不到以后。”

    他说着,微微坐起来些,支起额角,桃花眼映着灯光,水波叠荡:“所以,我种下了种子,自出生以来,我新生出的意识言行,就是平时对种子的灌溉,而与你有关的,比如S003躯体,比如你本人,就是我设置的让种子力量喷发的密钥。”

    “我有种感觉,这密钥最多只有这两道。开启一次,雾气薄上一分,我见到的原本的‘自我’也会更清晰一分。这已经是我这个瞳术拥有者目前的极限。”

    “你的话,哪怕我们是灵魂都对彼此透明的伴侣,以手段或物品借用到的我的力量,也不可能与你百分百契合。”

    “也就是说,你应该也种下了种子,只是更难被浇灌,更难成长,密钥也可能只有一道,比较难开启,开启的程度也不深。这密钥八成是与我有关的,若非如此,除非我真是神明,真的能使用起雾气之下的那些东西,比如瞳术,否则不可能仅凭几句话就将你唤醒。”

    “我没有这样的能耐。”

    宁准遗憾地说着,一顿,还是补上了半句:“至少现在的我没有。”

    黎渐川静静地听着,只觉头脑越发清明。

    他思索了几秒,整理着思路,沉声道:“那么,现在推断出的情况就是,你我,还有其他一些身有古怪的机器人,是从某个地方来到了这个很可能是叫作梦境阶梯的世界。”

    “我们原本是人类,想要通过这个世界,到达另一个地方。”

    “我们面临的难题有两个。”

    “一是过往的记忆和意识都被一团神秘的可能来自这个世界的雾气所遮蔽,经历的人生次数越多,遮蔽越深。这些过往塑造出的是原本的‘自我’,遮蔽更深,也就意味着原本的‘自我’被磨灭得越多,在一次次人生里新生的‘自我’在逐渐取代它。”

    “二是难题一的存在,在没有后手的前提下,我们甚至连意识都意识不到,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更不要说针对它做什么。而留下后手的话,也可能面临后手无法启动,或启动时,新生的‘自我’已经足够壮大,动摇了原本的‘自我’。我们会在两者间摇摆犹豫,不知道该去选择谁,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直接迷失或疯掉了。”

    “因为就像你说的,正常人类是不可能同时拥有两个‘自我’的。”

    “而面对这个世界,这些难题,我们可以选择的通过的方式也有两种。”

    “一个是任由原本的‘自我’被磨灭,或者主动帮新生的‘自我’去磨灭它,让新生的‘自我’完全主宰自己。还有一个,就是坚守原本的‘自我’,让新生的‘自我’也依旧是原本的‘自我’的模样,从不曾改变。”

    他望着宁准:“你我都更倾向于选择后者。”

    宁准叹道:“因为我感觉,现在的‘我’已经足够坚定,足够完美了,新生的不一定就更好,更讨我喜欢。你也是,你已经是最好的‘你’了,不要为了未知的‘新’,而抛弃最初的‘本’。”

    “也许这就是不肯突破‘自我’,故步自封的老旧保守派吧?”

    “我和我见到并研究过的那两个古怪机器人,注定不是一路人。”

    黎渐川道:“同样都是草,有的会随气候不同,而移植去不同的地方,有的却会一直扎根一地,任雨打风吹。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道路,但为的都是更好地生长下去。”

    “是这样。”宁准凝视着他,轻轻眨眼。

    两人又再次四目交接,对望一处。

    宁准缓缓倾身,凑到医疗舱上方,忽然道:“我们睡过觉吗?”

    黎渐川一愣,就听宁准继续道:“雾气之下还有太多看不清,我没找到什么关于这件事的印象,要么是不深,要么是埋得太深。后者的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一点?”

    “而且伴侣的话,一定会睡的吧?”

    “什么感觉?”

    黎渐川颇有点无语,坦白道:“……我也没得到相关的记忆印象,你对这个很好奇?”

    宁准淡定道:“当然好奇,所以等你恢复,从医疗舱里出来之后,记得喊我过来睡觉。”

    黎渐川莫名头皮发麻。

    知道自己有个伴侣,和跟刚见面的伴侣亲密接触,绝对是两码事,他多少还有点不适应。

    但要说排斥,也绝对没有,想到亲密接触,他的内心深处只有火热与期待。

    只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迈出医疗舱前,多做一点功课,毕竟他是真的没有从雾气之下看到相关的内容。

    这么想着,黎渐川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医疗舱对接的外部网络,开始搜索必备的功课。

    然而,这辛勤搜索的功课,终究还是没有派上用场。

    西大陆对战争机器人0424的搜捕令,飞快地传遍了整片战场前线,包括宁准的战地医院。

    有几名伤者蠢蠢欲动,夜半偷袭医疗舱。

    黎渐川从假寐中醒来,将其全部击毙。

    这引发了搜救船上的骚乱。

    骚乱之中,黎渐川抢下一艘救生艇,决定自己离开,不牵连这条保持中立、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船只。

    枪声交织,惨叫不断。

    救生艇绳索断开,即将飘远时,一道身影突然冲了过来,直接从船上跳下。

    黎渐川一惊,忙去接。

    救生艇被砸得摇晃不止,四周水花泼溅,将黎渐川半个身子都打湿了。被他以左臂护住的机器人倒还好,只有头发湿漉漉的,甩着水,滴落在白大褂与药箱上。

    “0101医生!”

    搜救船上有人焦急地大声呼喊。

    黎渐川一脚踹在船体上,借力令救生艇快速向远处冲出一段。

    宁准默契地一伸手,按在救生艇的动力启动开关上。

    嗡一声,救生艇便如黑夜中的一道银鱼,划破海面,眨眼远去,只留徐徐散开的浪花与白痕。

    “怎么想要跟来?”

    搜救船上的枪声渐渐听不到了,黎渐川单手撑坐起来,问还赖在他腰腹间不起来的医生:“在那所战地医院才能更好地走你救死扶伤的道路,不是吗?”

    “谁说我的道路是坐在医院里救死扶伤了?”宁准半闭着眼,“救死扶伤,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不该被局限在某一个框里。而且我之前之所以问你未来的计划,就是想看看它有没有可行性,值不值得参与。不过现在嘛,我是有点后悔了,不该跟你走的,现在送我回去?”

    黎渐川下意识地,极其顺手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后颈。

    宁准抬眼,靠着黎渐川闷声笑。

    黎渐川没理他,只遥望着夜色边际处的海平线,沉默开船。

    只是开着开着,他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眉眼舒展。

    此前的他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仅仅一夜之间,自己就多上了一位日后都要时刻同行的亲密伴侣。

    起初的时候,他和宁准相处还偶尔会有一些不自在,毕竟在现有的清晰记忆里,他们真正认识连一两天都没有。

    可他们道路一致,想法默契,又非常能欣赏到彼此的性格、才能与为人处世的观念,渐渐地,这种陌生感便自然而然地消解掉了。

    他们成为了一对如印象里那般的真正的爱侣。

    虽然黎渐川的功课依旧没有派上用场,这狭窄的救生艇实在让机器人英雄无用武之地。

    在海上航行了整整一周后,救生艇靠岸,抵达了东大陆的一处偏僻小岛。

    按照黎渐川的计划,他会先在东大陆活动,调查战争的真正起因,设法见到并说服管理中心,看能否解决矛盾,之后,他也将会返回西大陆,同样进行类似的行动。

    宁准细化了他的计划。

    于是,正式调查战争起因的第一天,两人就悄悄潜入了东大陆管理中心某高层的公寓内,将这名机器人从睡得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来,强行压制,撬开了他的脑壳。

    “我的印象里有句话,‘眼见非实,所言有虚’。机器人和人类一样,都是很擅长欺骗的。”

    宁准取出那块大脑芯片,带着点愉悦地检查着:“但最起码现在,所有机器人的大脑芯片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是不太可能会骗我们的。”

    “诚实的事物最讨人喜欢了。”

    黎渐川看着在宁准白手套上跳动着的扭曲大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对这位伴侣的每一种想法都能欣赏。

    第338章  那为了和平你愿意付出什么?愿意去死吗?

    这名不幸被开瓢的东大陆高层, 编号为68。

    从只有两位数的编号就能看出,这是一位老机器人了。掌握的秘密,也必然有不少。

    这样的高层即使换上了S系列躯体, 以大脑芯片替换了普通芯片, 也不会就真的让自己的芯片只受脑壳这一层单薄的物理保护, 而在无其它屏障。机器人管理中心总是有着某些高于普通人的、垄断的技术,去达成一些在许多机器人看来都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 当宁准尝试突破这块大脑芯片的防御暗门时,一层银白的金属突然从芯片内飞速展开,将芯片完全包裹。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放下这块芯片,马上撤离。”

    大脑芯片突兀地传出一道冰冷的机械音。

    与此同时,黎渐川猛地转头看向床上。

    失去了大脑芯片,本该俯趴在枕头上陷入完全宕机模式的那具S系列躯体, 竟然悄无声息地坐了起来。

    “独立运转模式?”

    宁准并没有被这场面吓到, 反而兴趣更盛, 盯着床上的机器人躯体道:“我记得这项技术还不成熟, 现在东大陆就用上了?是悄摸地有了新进展,还是你自愿成了这项技术的实验体?”

    “还有这种金属。”

    他随意地掂了掂手里被裹成金属球的大脑芯片:“是南极点挖掘出来的特殊金属吧?就这么薄薄一层, 据说连目前最先进的超能武器都轰不碎,真的假的?”

    “哦对了, 你这具S系列躯体进行过改造吧, 装载了战斗模块?”

    “我想这是你目前唯一能指望的了, 至于别的, 比如你刚才发射出去的求救信号和调动附近机器人保镖或部队的指令, 都已经被拦截了,传不出去。而这具躯体, 你认为它打得赢战争机器人吗?”

    金属球内的机械音沉默了片刻,道:“我猜得不错的话,你身边这位战争机器人,就是西大陆正在通缉的0424吧?”

    这样肯定的语气让黎渐川和宁准都有些惊讶。

    “就不能是西大陆派来的其他情报工作者?”宁准挑眉问道。

    机械音发出一声叹息:“真是西大陆的正经情报人员的话,不可能会来找我。我这个职位说是高层,但实际上早就被排除在核心之外了。否则,S系列躯体的独立运转模式抽取实验体,也不会抽中我。”

    “哪怕是最差的情报人员,只要稍微调查一下,也能知道,从我身上他们获取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战争情报,所以也就不会冒险来找我浪费时间。”

    事实上,这一点,在找上68前,黎渐川和宁准就已经知道了。

    甚至他们还知道,68之所以被排除在东大陆机器人管理中心的核心之外,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是东大陆议和派的主要人物。

    议和派主张可以进行以和平为目的的战争,但绝不能成为为攫取利益而不择手段的刽子手,随着战争的升级,这一派逐渐销声匿迹。

    “我们不是为了战争情报而来。”

    黎渐川不打算浪费时间,直接道:“我们只想知道这场战争发动的真实原因,以及如何能阻止它。”

    “你们想阻止它?”机械音愕然。

    旋即又恍然醒悟过来,无奈道:“你们找上我,是因为听说了一些议和派崩溃的原因吧?”

    “不管你们说的是真是假,目的又是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们,你们打探到的关于议和派的那些消息,大部分都是真的。”

    他顿了顿,道:“最初,西大陆以101教授的身死作为借口,发动了这场战争。东大陆是被侵略的一方,蒙受冤屈,自然要组织反击。那时候,整个东大陆上下都是万众一心的,只为了将侵略者赶出家园。”

    “两块大陆军事水平不相上下,战争一度陷入僵局。”

    “后来有一次,东大陆在接待机器人总中心派来的协调战争的使者时,突发奇想,利用新近研发的某项技术,暗中破解了使者的大脑芯片,获取了总中心的信息。”

    “僵持的战争损耗太大,一直下去不是办法,所以一些高层就提议,以从使者那里得到的信息为钥匙,入侵总中心,得到更高层次的科技,从而夺来战场上的主动权。”

    “这个计划成功了。”

    “但总中心似乎存在某种自毁机制,东大陆还未拿到太多科技,总中心便化作齑粉,消失了。”

    “已经拿到手的科技,被飞快地投入到了军事领域。东大陆吹响反攻的号角,势如破竹般攻入了西大陆。西大陆被打得节节败退,提出议和,但东大陆正在高歌猛进的时候,不愿意就此罢手。战争给东大陆带来的损伤,唯有更多的战争和掠夺才能弥补。”

    “西大陆被逼到绝境,开始疯狂对战,将一些还不成熟且危害极大的技术投入战争,包括战争机器人和超能武器。”

    “到这里,这场侵略与反侵略的战争就已经完全变了样。”

    “东大陆和西大陆的部分机器人都清醒过来,组成了议和派,试图平息这场战争。”

    “我们本以为我们的行动会受到主战派的阻挠,但没想到,他们不但没有阻止,还给出了同意结束战争的条件。”

    “他们说,只要议和派能达成这个条件,他们就愿意就此罢手。”

    黎渐川诧异:“什么条件?”

    “打破僵局,”机械音道,“战争之所以出现,必然是参与战争的某一方或多方所处的社会秩序、文明发展陷入了僵局,这一方或多方为了破局,为了突破限制或分配资源,就会发动战争。”

    “如果议和派能给出除了战争之外的第二个破局手段,还行之有效,那他们就愿意结束战争。”

    黎渐川听得微微拧眉。

    主战派提出这样的条件,似乎非常合理,但又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你们,或者他们,认为东西大陆目前的僵局是什么?”

    黎渐川问。

    机械音道:“随着社会各方面的发展,全社会的矛盾也在逐渐升级。这就像是一个不断往里填充燃料的火药桶,撑到极致,一个不慎,就会爆炸。不想让它爆炸,那就只能掏出燃料,去炸别人,或者换一个更大的桶。”

    “前者是战争,后者是对制度的更改,也是对东大陆从上到下的换血。哪个难,哪个易,再明显不过。”

    “在这两个手段之外,也有一些小法子,诸如扩大发泄口,或重新分配,增加福利,缩小差距等。但都是治标不治本。我们尝试过,都失败了。最终,议和派不需要外力来打散,就自然而然地分崩离析了。”

    黎渐川忽然想起自己在“失乐之人”里看到的那些隐喻。

    “你们觉得,炸别人,或换更大的桶,就是治本的办法吗?这两者能解决的,也只是一段时间而已。”

    他沉声道:“一个文明只要向前发展,就必然会遭遇无穷困境。所有的困境,在我看来,都是由思想上带来的三六九等所带来。而文明之所以被称之为文明,那就是因为它离不开思想。”

    “也许,他们明知道这是条死路,做出这样的承诺,只是想拖延或消耗你们……”

    黎渐川说出口,又立刻否定了自己:“不,不对,拖延或消耗的话,更好的方法有太多,没有理由选择这一个。”

    机械音道:“我们议和派也不是傻子,如果没有保障,我们凭什么去信任他们?这些都是签署了协议,确切地植入进芯片的。我们能做到的话,主战派再不情愿,也得依照协议行事。”

    “可能用的办法,我们都用过了,再没有更好的主意。”

    黎渐川没再说话。

    这或许是连高维文明都无法解决的终极难题。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自然也没有答案。

    “他们为什么会提出这个条件,答应这份协议?”

    黎渐川觉得这是最让人想不通的,简直不符合正常逻辑。

    难道说这些主战派真的都是热爱和平的机器人,只是为了怀里这个火药桶,不得不参与战争?

    机械音道:“主战派的部分机器人给出的说法是,这是神的指引。”

    “神?”

    黎渐川眸光转动。

    这好像是他成为机器人的两次人生里,头一回听到这个词。

    它甫一入耳,就模糊地勾起了他某些被封锁的记忆,在这记忆里,隐隐约约像是存在着一道僵硬的木偶身影,和一本印着空洞双眼的书籍。

    黎渐川看不清它们,但却知道它们大约是与所谓的神有关。

    至少在自己曾经的认知里确是如此。

    “你们想要阻止它,结束它,是凭一腔热血,还是有了更好的思路?”机械音最后问道。

    一直沉默端详着手里的金属球的宁准忽然开口,回答道:“不是只凭一腔热血,但也没有更好的思路。”

    “我们打算先走走你们的旧路看看。”

    机械音道:“我们已经证明了它们的错误。”

    宁准摇头:“路这种东西,总是走出来的。就好比,我们两个找上你,原本只是想要调查战争的起因,可现在却意外得到了可以结束战争的条件一样,往前走,也许会有惊喜也说不定。”

    “就算最后生命将尽,我们也没有达成我们的目的,也没有遗憾这一生,蹉跎这一生,不是吗?”

    “路一定是用来走的,却不一定是要走到终点的。”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宁准别有深意地看向了黎渐川。

    黎渐川接收到宁准的目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机械音闻言,像是沉思了一阵,许久才道:“我无法信任你们,也不会给你们提供任何帮助。”

    “祝你们幸运。”

    “那就谢了。”

    宁准无所谓地笑笑,把大脑芯片抛还给了68。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没有再多停留的必要,两个胆大妄为的机器人赶在这里的异常被发现前,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开了68的住处。

    之后一段时间,黎渐川和宁准又“拜访”了东大陆机器人管理中心的数位高层,不论议和派,还是主战派。

    他们确认了68所言非虚,议和派与主战派确实是达成了这样一个协议。

    但凡是参与这个协议的机器人,不管是议和派还是主战派,都对它并不看好。

    “你们不理解战争。”

    一名主战派高层冷冷地对他们说道:“它有它存在的必要性,永远不可能消失。争斗,掠夺,厮杀,才是宇宙永恒的主题。”

    黎渐川道:“所以和平才分外珍贵。”

    高层一脸讥嘲:“那为了和平你愿意付出什么?愿意去死吗?”

    黎渐川神色漠然,定定看着高层:“我不正走在为它而死的道路上吗?”

    第339章  越靠近机器人总中心,他心底莫名的忧虑就越重。

    这两个机器人, 可真像两条夹缝里挣扎的小虫。

    狼狈又可怜,倔强又不甘,总想要把坚硬的钢铁都啃出洞来。

    阴云密布, 大雨冲刷, 黎渐川途经一条街道时, 瞥见商店干净的玻璃橱窗倒映出的自己和宁准的身影,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这样一个比喻。

    距离他和宁准踏上了尝试完成主战派提出的条件的征途, 已经过去足足两年了。

    这两年里,战火愈演愈炽。

    西大陆的战争机器人技术宣告成熟,大批战争机器人被投入前线和敌后。

    东大陆难以抵挡,节节败退,高层也被频频刺杀,公众恐怖事件一时剧增。在往常还能称得上和平安详的城市里,有些普通机器人可能只是去街边吃顿饭, 就被隐藏在人群中, 突然显现状态的, 装配了各种冷兵器热武器的战争机器人疯狂斩杀。

    昔日熙攘的长街血流成河, 残尸和机械零件遍地,能堆成一座座高高的京观。

    慢慢地, 没有机器人再敢轻易出门了。

    可即使这样小心,也偶尔会很不走运地被某颗射来的炮弹吞没。

    东大陆并不打算就在这样的蚕食折磨下束手就擒, 他们突然拿出了一种被称为“X”的特殊能量。这种X能量来自于机器人总中心的自毁残留, 它非常神秘且强大, 是机器人们无法彻底研究并掌控的东西。

    但据说, 想利用它还是很简单的, 只要积攒到将它到一定程度,以某种技术手段释放出去, 就能大规模地影响所有拥有思维意识的生命。甚至,非生命的存在,也可能被改变。

    东大陆释放出了这个并不能被他们所控的恶魔。

    战争机器人带来的巨浪被暂时遏制。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再次陷入了僵持。

    “我有预感,这样下去,这会成为一个循环。”

    宁准说:“你也发现了吧,黎宝宝,这场战争开始后,就一直在走一个怪圈。西大陆发动战争,东大陆退,之后东大陆从机器人总中心获得某项残存科技,于是东大陆占据上风,这时西大陆又冒出了战争机器人技术,双方实力持平,开始持久消耗战。”

    “这算是第一轮。”

    “第二轮开启,是在你们这些半成品之后,西大陆的战争机器人技术正式成熟,可以向战场大规模输送战争机器人。第一轮的平衡被打破,东大陆再次式微,于是,来自已经自毁的机器人总中心的X能量又出现了。”

    “虽然我们还没绑到过高价值的西大陆高层,不知道西大陆的发动战争的真实原因和战争机器人技术的由来,但我相信,它们都和所谓的机器人总中心,所谓的神明,脱不开关系。”

    “东西大陆之间的战争发展到现在,恐怕就算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一切都是在由一双无形的手影响操控。”

    “它在第一轮时还不够明显,但现在,它都不屑再遮掩自己。”

    这番话出现时,他们不在这场大雨里,而是在一艘机械船上。

    黎渐川倚靠在船栏上,听到这段话,先是冷冷扫了朝他狡黠眨眼的宁准一眼,表达出自己对黎宝宝这个称呼的抗议,然后几乎是本能般地跟上了他的思路:“两边的机器人高层们肯定不是傻子,他们当然能看出这双手的存在,但他们依然选择了继续战争。”

    他道:“因为利益。”

    宁准道:“那双手可以具象为某些堪称恐怖的科技,也可以具象为机器人总中心。但那仅仅只是科技,它们可以变成刀刃,也可以变成护盾,机器人总中心和所谓的神,也从来没有提出任何战争相关的要求,只是给予知识与技术,传达一些暂时看不出究竟的神谕。”

    “所以,不管那双手的目的是什么,这场战争的自主权自始至终都握在那些高层手里。”

    “无论他们是想借这场战争维护自身阶层的利益,吞噬对方大陆的利益,还是试图偷窃更高层次的利益,让战争继续下去的都是他们,这是不争的事实。”

    黎渐川道:“你还记得我们绑过的那些西大陆高层,说的最多的发动战争的理由是什么吗?”

    “因为底层,因为那些普通机器人,在当前社会环境下生存的他们,压力越来越大,对西大陆越来越不满,各种生存生活和精神问题也层出不穷,越积越多。明明什么都正常,却又好像什么都将要走到崩溃的边缘。”

    “他们高层无法从内解决这些无处着手的问题,于是就干脆去掠夺外面,用更多的资源催生出和以前一样的繁华,来掩盖或是解决这些问题。总的来说,他们认为这场战争是为了让大多数普通机器人都过得更好。”

    “而牺牲的,只有战争机器人和一小部分普通机器人。”

    宁准针对这个说法,给出评价:“对他们来说,一半无可奈何,一半冠冕堂皇。”

    黎渐川赞同这个评价,他又道:“一场战争要想结束,说麻烦麻烦,说简单也简单。抛开其他一切来看,只有两个法子,一是议和,二是某一方绝对优势,分出胜负,喂饱胃口,战争也就自然而然结束了。”

    宁准道:“还有第三个,打到一切都毁灭。所有机器人都没了,哪还有机器人之间的战争呢。”

    黎渐川攥住了船栏。

    他望着漆黑的海水,对这个结束战争的方式感到由衷的熟悉和恐惧。

    他摸索不到这些感受的来源,只道:“目前不可能。除非出现一种可以摧毁这颗星球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并且,东西大陆陷入彻底的疯狂,不顾一切地全面使用这种武器。”

    “概率很低。”

    “没有这种武器,两边也不至于丧失底线。”

    宁准道:“谁说没有?”

    黎渐川霍然转头。

    宁准在腥潮的海风中轻轻闭上双眼:“这种武器已经出现了,一周前它刚刚投入战场时,我们就在前线见到过它。”

    “X能量。”

    “它给我非常熟悉的感觉,但我去找,却又找不到这熟悉的来源。或许有关它的信息就在我们被迷雾封存的那片区域,也或许它就是引导我们摆脱困境的关键线索。”

    “而且,利益面前,少有底线。”

    “战争是一柄双刃剑,也是一柄永远不会真正消失的,高悬于所有生命颈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当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它也将落下。”

    一阵急风刮过,豆大的雨点扑来,在头脸上留下一阵刀割似的疼痛。

    这疼痛将黎渐川从短暂的回忆里唤了回来。

    他又看了眼旁边玻璃橱窗倒映出的两道人影,然后转头观察天色,对旁边没骨头一样搂靠着自己的宁准道:“先在这儿避会儿吧,急雨,一会儿等云散了就能走了。”

    宁准摆弄着一些随身设备:“这里已经能测出特殊磁场了,再往前走三十公里,我们就会正式进入磁场中心,那也是机器人总中心的遗址。可能是磁场作用,这些雨水里,也有特殊物质存在,只是含量不高。”

    没错,在那次机械船上关于战争循环的对话后,黎渐川和宁准就把他们和平计划里的“探索调查机器人总中心”这一项,往前提了提。

    东西大陆打得不开交的这两年,他们奔走在世界的各处,成立组织,确立方针,扶危济困,凝聚力量。

    他们想从根本上熄灭这只火药桶。

    无论这只火药桶里无法适应的是人心,是制度,是环境,还是本性。

    他们为此去过枪林弹雨的大洋前线,一艘艘机械船漂泊其上,遍体鳞伤,炮火最盛处的海水鲜红无比,胜过最艳的残阳。

    他们也去过贫民汇聚的街区角落,分发物资,开放义诊,宣讲知识。但能被点亮的眼睛太少太少,它们似乎早已被随时可能降落在头顶的炮弹,磋磨去了所有光芒。

    他们不断地向前走着,但却又好像并没有真正走出多远。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陷入困境,被迷茫和怀疑冲刷。

    黎渐川认为他们还欠缺一些东西。

    于是在结束东大陆某一区域的行动后,两人就不再犹豫,动身来到了这颗星球的南极点。

    这也是机器人总中心的所在地。

    一路上,他们越靠近机器人总中心的遗址,四周的一切就越是诡异。

    这诡异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不符合极点的气候环境,一片片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崭新的城市建筑,张贴在街道上绝不能触犯的城市守则,遵照守则生活在这里,时时刻刻挂着标准化微笑,被撞了也不会恼怒生气,只会无视肇事者继续前行的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们……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黎渐川觉得古怪极了。

    这里像是一个独立于战火之外的桃源,又像是一个被设定好的游戏世界,所有机器人都只是没有思想的NPC。但事实上,宁准检测过,这里的机器人芯片都很正常。

    一缕不安缠绕着黎渐川。

    越靠近机器人总中心,他心底莫名的忧虑就越重。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这里不仅没有战争的答案,还可能带来更多的迷雾,将一切拉向更深的深渊。

    晚上十点。

    浓积的阴云散去,大雨停了,天空仍白蒙蒙一片,处于极昼状态的南极点没有丝毫进入深夜的迹象。

    黎渐川和宁准踅摸到了一辆新车,便不再试图拯救抛锚的旧车,尽管它陪伴他们走过了南极边缘最难捱的雪地区域,来到这处没有半点风雪的桃源。

    两位渣男毫不留情地辜负了它,驾上新车走了。

    三十公里的路程,不远也不近。

    黎渐川负责开车,宁准靠在副驾驶,以设备定位方向。但磁场的干扰越来越强,两人携带的所有电磁设备都很快失灵了,只能凭借指南针和从东大陆寻来的手绘地图确认路线。

    “这么多年,来过机器人总中心的机器人不少,但却偏偏连一份详细的地图和照片都没有。”

    设备失灵后,宁准放下副驾驶的座椅,懒洋洋躺着道:“这真是让人不得不怀疑自己这颗大脑芯片,是否成了令人作呕的叛徒,背叛了主人。”

    说着,宁准半梦半醒地拖着声音,好奇道:“黎宝宝,你想象过机器人总中心是什么样吗?”

    “再说一遍,别叫我黎宝宝,我虽然离开母巢没几年,但已经被催熟了,不是几岁的小机器人。”

    黎渐川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漫不经心道:“还有,我可以偷偷告诉你,我虽然没想象过机器人总中心是什么样,但我知道它是什么样。”

    “它自毁前的外表,不出意外的话,是一座海边小院。”

    “乍一看没什么特殊,就是乡村里最常见的那种小院,门口靠墙停着一辆自行车。春联不知道是哪年贴的,已经烂了,墙上有黑灰,像是被什么熏过或炸过……”

    在黎渐川有点促狭的一瞥下,宁准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从困意中清醒过来了。

    副驾驶座椅弹起来,他坐直了腰背,目光向前,果然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立在海边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那里的乡村小院。

    越野车加速前进,飞快地靠近小院。

    然而,就在此时,一丝警兆忽然掠上宁准的心头。

    比警兆来得更快更早的是黎渐川的动作。

    几乎是在宁准嗅到那抹异常的瞬间,黎渐川就已经直觉般崩开安全带,扑向了宁准。

    他的爆发力大得惊人,滚烫的气息裹住宁准的同时,肩肘如巨锤,撞开车门。

    车门飞出,黎渐川抱着宁准直接一跃而下,冲了出去。

    两人摔滚在地的刹那,一声巨响传来,背后高速行驶的越野车被烈火轰然吞没,爆炸热浪喷袭。

    “哟,福大命大。”

    火光里,地面裂开一道缝隙,一个笑容满面的机器人从中走出,漫步而来。

    他扛着火箭筒,使用着黎渐川颇为眼熟的一款S系列躯体,也散发着令黎渐川颇为熟悉的信号。

    “0832?”

    黎渐川瞳孔一凝,松开被他护在怀里的宁准,手臂弹出武器。

    同时,宁准也飞快抽出一支S系列躯体的恢复药剂,扎进黎渐川的胳膊里。

    “是真的没想起来,还是想套路我啊?”

    0832叹了口气:“……川哥。”

    第340章  我以为第一个问题,你会问我为什么背叛……

    0832喊出口的是川哥, 而不是0424。

    一听到这个称呼,黎渐川便感觉脑袋嗡的一声,意识深处层叠的雾气汹涌地躁动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想要不顾一切地破茧而出。

    这和他第一次从宁准口中听到黎渐川这个名字时遭遇的情况, 非常相似, 只是程度略轻而已。

    但那片雾气早已被扒出了细密裂缝,再遭遇一次震荡, 尽管轻微,却也足够令那些裂缝越扩越大,走向崩坏。

    “你认识以前的我。”

    黎渐川很容易得出了一些判断,并以此来试探对方:“你和我们是同一类存在,也就是所谓的玩家。但你目前知道的,或者说恢复的,要比我们多。”

    0832的脚步停在了几十米外。

    他歪了歪高大矫健的身躯, 将火箭筒一放, 当手杖一样拄着, 仿佛一个遛弯遛累了的老大爷, 浑身上下只有懒散和倦怠,不见半分杀意, 就跟刚才将越野车吞没的火箭.弹不是他放的一样。

    “试探的话术有点拙劣……虽然你确实不太擅长这方面,但我大概可以确定, 你是真的还没有驱散那层雾气迷障了。”

    “那就只能重新认识一下了。”

    0832感慨似的叹了口气:“我的真实姓名叫韩林。”

    他看向黎渐川:“在现实世界里, 是川哥你曾经的接线员, 最后一次和你对话, 是在你刚刚接到有关宁博士的任务时。就算不加上游戏里的时间, 也已经过去挺久了,一个多月, 还是两个月?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能活这么久,已经跟做梦似的了,不是吗?”

    黎渐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韩林也不失望,只将目光挪向了宁准:“宁博士,久仰大名。没想到第一次没什么遮遮掩掩的正式交流,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意外。”

    宁准迎上韩林的视线,唇角挑起笑意:“意外?看来你们不是专程来这里等我们的了?”

    “们?”

    韩林避开了与宁准的对视。

    显然,他对宁准的特殊能力有一点了解,并极为忌惮。

    宁准笑容不变:“我没有你恢复得多,但还是能感知到,这里有特殊能力使用时的波动。每个玩家身上都有一项特殊能力,或单薄,或丰富,但整体的发展方向却是统一的。”

    “比如说,你的特殊能力是用火,那就不可能搅动雨水与天空,你的能力是例无虚发的射击,就不可能再获得于真空里自由呼吸的奇异……你应该能懂我的意思吧?”

    “老玩家特殊能力的丰富,不代表着发展方向的改变。”

    “你也不会是例外。”

    “我以前应该多少见过一点你的特殊能力,那与大地、土壤或空间,都没有关系。”

    “所以,你刚才的出场方式,不就证明了你背后还有其他玩家吗?”

    “怎么还不出手……哦,难道说,你的同伴是要等着你榨干我们的利用价值后,再偷袭我们?还是说,只是听你吩咐,在远处狙击,没有意外的情况下,绝不动手?”

    宁准挑起眉梢,问道。

    “不轻易动手,但不是绝不动手,”韩林干脆道,“比起兵戎相见,我更希望咱们可以好好谈谈。不交付太多信任,给彼此留点余地,留点忌惮,只是我的习惯,没有别的意思。”

    “我想,我这点小把戏,两位也都看不上。”

    “小把戏……没有别的意思?”宁准瞟了眼远处炸毁的越野车。

    韩林摊手:“只是一点随手赠送的小礼物,只要来到这里的可疑人士,都有一份,可不针对谁。更何况,要是连从这颗□□底下活下来都做不到,那我们也就没有谈谈的必要了,不是吗?”

    “当然,我是拿不出什么能打动宁博士的筹码的,也没什么旧可以跟宁博士叙上一叙。”

    “既然已经被看出来了,那我就开门见山了,”韩林朝黎渐川道,“川哥,聊一聊?”

    黎渐川皱眉,漠然道:“就像你猜的,我没有恢复,在我眼里你只是0832。”

    “难道你和0832就没有什么好聊的?我们两个小机器人曾经也称得上是朋友吧,川哥。”

    韩林再次堆出满面笑容,这像是他面对黎渐川时的习惯性表情:“不管是哪种身份,我们都太久没见了,你身上多了很多秘密,我也是,聊一聊绝对是好处大于坏处,你觉得呢?”

    说着,他掏出一个玻璃盒,丢在地上,用脚尖往前踢了一下。

    那片斑驳印着苔藓的土地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一般,隆起一处小鼓包,托着玻璃盒向前走了一段,来到黎渐川和韩林相对而立的中间地带。

    完全透明的玻璃盒能让人清晰地看到里面放置的东西,对双方而言都一致的距离,也能将双方都放置在差不多的危险位置上。

    虽然依照目前的情况,这玩意儿是危险物品的概率很低。韩林如果想继续和他们开战,立刻抄起火箭筒给他们几下,都比送出这样一个玻璃盒阴他们,要来得方便得多。

    黎渐川定睛看去,发现玻璃盒内装的是一个改装后的机器人信号互通器,有加密波段,是西大陆军方的秘密通讯设备之一。

    他这是想单独交流。

    黎渐川看了眼韩林。

    荒原上气氛凝滞。

    凛风呼啸吹过。

    片刻,黎渐川回头,同宁准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独自向前走了几步,打开玻璃盒,拿起那个信号互通器。

    检查过后,确认没问题,他将互通器贴在了太阳穴上,连通自己的大脑芯片。

    “喂?喂喂喂?”

    韩林的拟声通过信号传递了过来,直接响在了黎渐川的听觉神经里:“能听到吗?”

    黎渐川冷冷道:“你真以为是在打电话?”

    不远处的韩林笑容不动,却在黎渐川的听觉里传来一声无聊的叹息:“还是没什么幽默细胞呀……虽然我的幽默细胞也比较冷吧,唉,算了,时间不多,说正事吧。”

    “川哥,我不占你的便宜,按我们以前的交情来算,我欠你的,你先来吧,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你知道的,魔盒玩家不成文的规则,你可以随便问,但我答不答,答得真不真,就不一定了。”

    黎渐川像是没听懂他话里抛出来的钩子,直接问道:“你拦截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以为第一个问题,你会问我为什么背叛……”韩林连续的信号顿了下,“拦截你们的目的我已经说了,想和你们谈谈,或者说,我之所以守在这里,就是为了拦截所有前往机器人总中心的生命,和他们都分别谈谈。”

    “你应该能想到,近些年想来这里,并且还能成功抵达的,除了东西大陆的高层,就只有我们这类玩家了。”

    “拦截玩家,不管是趁着在梦境阶梯里,大家轮回人生集体失忆时,铲除对我有危险的那些人,还是套些或交易些线索情报,都挺值的,对吧?”

    黎渐川道:“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险?”

    韩林叹气:“有舍有得。”

    “你说的是实话,但这只是你的目的之一,”黎渐川眯了眯眼,遥望着海边那座小院,“拦截玩家们,你还有至少两个目的,一个我猜不到,另一个,应该就是不想让我们对机器人总中心接触过多。”

    “那里有什么?你还在为西大陆军方工作?”

    黎渐川连续发问,目光落在韩林的脸上,观察他的表情。

    “就一座农家小院,”韩林道,“你想去,大可以去。我拦下的玩家,没死的,交易完,我也不会再拦着他们过去。但那里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机器人总中心的自毁装置发动后没多久,东西大陆就都派了机器人过来查看,将遗留的、可能存在特殊知识和技术的东西全都带走了。”

    “扫描设备从天上到地下,扫过了好几遍,连把可疑的沙子都没留下,更不要提别的。”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当时就是西大陆派来的调查人员之一。”

    他道:“我确实还在为西大陆军方工作。”

    黎渐川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或者说他们中的一部分吧,有我想走的路,”韩林道,“你之所以背叛西大陆,不也是因为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吗?我留下来也是这个原因。本质上来说,我们都一样,甚至想得到的最后结果也差不多,只是路不同。”

    黎渐川压着互通器的手指微微用力:“有的路,不一定走得通。”

    韩林耸肩:“不走怎么知道?”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他又叹了口气,好像很是哀愁:“本来我以为你多少都恢复了一些,能交流些现实世界的事,但看起来还真是没有,这样我都不知道该问你些什么了……算了,如果你真恢复了,可就不一定能跟我和平交流了,一看见我,恐怕就得提刀砍我……”

    他琢磨了一下,说:“不然这样吧,就说说你在梦境阶梯里获得的线索,最好是与谜底有关的,或者是与所谓的神明有关的。”

    这话听起来还是让黎渐川占了便宜似的。

    但黎渐川可不觉得对面这个人乐意去吃亏。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直接把一个王炸冷不丁地抛了出来:“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知道机器人总中心,也就是那座小院的来历。”

    韩林一愣,过了几秒,才慢慢呼出一口气,道:“在你们之前,我见过RainbowQAQ。”

    “他有一件奇异物品,叫非常指南。他动了些手脚,让这件奇异物品能不受梦境阶梯屏蔽,在这里自由使用。这本非常指南指引他,称你是梦境阶梯的通关钥匙。”

    “看来这个指引还真可能是正确的?”

    他没什么犹豫,道:“我该付出什么,能拿到这条情报?”

    黎渐川直接道:“第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驱散雾气,恢复记忆。”

    “第一个?那就是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喽?”韩林啧了声,“你这要价有点高呀。”

    黎渐川没有退让的打算:“不高,第一个问题你就算现在不回答,我也早晚都会知道答案。它只能算个搭头,你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我能靠近雾气之下,哪怕只有一部分,也就能回忆起你身上的一些秘密,你的恢复和你的秘密不可能完全脱开关系。”

    韩林挑眉:“你知道我多少秘密?”

    “处里的资料库,魔盒问答,地下情报网……即使我还没有恢复现实世界的记忆,我也有印象,我的情报渠道很多。”黎渐川道。

    “行,一换三,但你也得给我加个搭头,答应我一个请求,”韩林倒是不多坚持,但却提出了要求,“这个请求我现在还没想好,回头再告诉你。放心,绝对不会是让你为难的事,比如饶我狗命之类的。也不用真空时间,我相信你。”

    黎渐川抬了抬眼,没说话。

    韩林知道这是默认,脸上的笑容更真实了几分:“其实驱散雾气这个事,不是我自己办到的。救世会,潘多拉,这两位你还记得吗?”